一
徽州的平定,無疑是洪承疇的又一個成功。不過,由於在湖南和湖北,發生了農民軍的余部四五十萬人,同明朝守軍實現了軍事聯合那樣的驚人事態,卻使整個戰局的重心,一下子向那邊發生了傾斜。感到大為緊張的清朝攝政王多爾袞,固然決定從江南抽調軍隊,增援湖廣;而坐鎮南京的勒克德渾和葉臣,也因此變得遲疑觀望,放鬆了對浙東一線的軍事壓力。面對這種情勢,魯王政權的督師張國維,決定抓住盤踞杭州的清軍後援不繼、攻守失據的機會,大舉進擊。就在洪承疇前往徽州府城視察的時候,錢塘江沿岸的各路明軍,也按照總督行轅的命令,紛紛厲兵秣馬,整裝備船,並且從十月八日開始,全線出動,準備連戰十日,給敵人以新一輪的沉重打擊。於是,一度陷於沉滯膠著的兩浙戰場,頓時又變得烽煙四起……不過,並不是所有的明朝軍隊都能立即開赴前線。譬如說,近兩個月來一直隨餘姚義軍駐紮在蕭山縣龍王堂的黃宗羲,眼下卻不得不帶領黃安等一隊親兵,連夜趕回通德鄉黃竹浦去。說起來,自從六月初率眾從軍之後,黃宗羲還是第一次回家。無疑,八月中那一仗是打勝了,而且由於餘姚義軍,還有後來參戰的武寧侯王之仁的水師,從水上拖住了大部清兵,結果使駐節於富陽的督師張國維,得以指揮被封為鎮東侯的另一位前總兵官方國安,從陸路乘虛進兵,一舉攻下了東邊的於潛縣,進一步擴大了對杭州的包圍。不過話又說回來,黃宗羲所屬的餘姚義軍,由於被王之仁故意拋出去拼頭陣,損失卻過於慘重。事後清點人數,竟然犧牲了三百多人,其中光是由他帶出來的黃竹浦子弟,就死了十七個,受傷的更多。雖說要打仗就難免會死人,但是一仗下來就死這麼多,卻使黃宗羲感到很難向村中的父老交待。特別當想到因此要面對孤兒寡婦的悲啼和淚眼,他就更增加了一分惶恐和膽怯。因此,戰事結束後,他只是派手下的人回去報捷,並把死者運回家中安葬,自己卻一直留在營中。「是的,等過些時候,這件事稍稍放淡了之後再說吧!」每逢接到家信,或是村中有人來,提及回家探視的話頭,他總是悶悶不樂地想。
然而,這一次他卻再也無法拖下去。因為近一個月來,軍隊的糧餉供應變得越來越緊張,特別是他們這些被稱為「義兵」的隊伍,已經到了難以維持的地步。
無疑,僅靠浙東地區,供養十萬軍隊,自然不能說很寬裕,不過只要合理分配,短期間內應該能夠維持。但是,自從方國安、王之仁等人晉陞為列侯之後,卻借口他們統轄的官兵是正規軍,是作戰的主力,提出要同餘姚、紹興、寧波、慈溪等六家最先起義的地方民軍分地分餉,實際上是要把朝廷正式徵收到的六十餘萬錢糧全部霸佔過去,而讓各路義軍自謀生計。其中方國安自恃重兵在握,作戰有功,態度尤其強橫跋扈,根本不把張國維、孫嘉績等舉義元勛們放在眼裡。王之仁算是稍好一點,但利益所在,自然也處處附和方國安。偏偏魯王對他們十分倚重,曲意回護。因此,儘管各路義軍頭領極力反對,結果還是這樣定了下來。消息傳開之後,義兵的軍心頓時陷入一片混亂,紛紛議論著要捲鋪蓋回家。雖然孫嘉績等人極力安撫,並一再以忠義激勵將士,但由於缺衣少食的情形越來越嚴重,派回各鄉籌餉的人又大都空手而歸,近一個多月來,各營義兵已經散去了不少人。
眼看開戰在即,將士們的糧餉卻全無著落,黃宗羲心急如焚之餘,終於只好向孫嘉績自告奮勇,趕回家去想辦法。
「本來,三弟身為糧長,在家中是負責這件事的,鬼知道怎麼連他也挨挨延延的不打緊!不錯,村民們是不會痛痛快快拿出錢糧來的。可眼下不是剛剛打完場么,怎麼就連這幾十石穀子、百來套衣被都徵集不起來?總是他們不肯盡心儘力的緣故!」想到方國安、王之仁等以「正兵」自居的將帥,本來就極其瞧不起自己這些義兵,如果這一次又因糧餉不繼而無法參戰,今後在朝中恐怕更加沒有立足之地。正是懷著這樣的憤懣,黃宗羲才決定親自回家走一趟。
經過一天一夜的航行,現在,他們乘坐的烏篷船已經在一片瀟瀟暮雨中抵達黃竹浦。這一次回家,雖說多少有點迫不得已,但在船靠碼頭的時候,黃宗羲卻忍不住站起身,扶著船篷,遠遠近近地睜大眼睛眺望。他發現,除了橫跨在渡頭上的那條竹子搭的橋,似乎變得益發歪斜之外,其餘的一切,還是四個月前他離開時的老樣子。緊傍著蘭溪向遠處延伸的堤岸,依舊是連綿不斷的森森毛竹;拱出於毛竹後面的化安山,依舊有如一隻匍伏的巨獸。而反映著最後一抹天光的白亮的水田當中,黃竹浦村也依舊是陰陰沉沉的一片,難得透出一星半點燈火。大約已經吃過晚飯,到了關門上床的時候,薄黯的村路上靜悄悄、空蕩蕩的,連人影也看不到一個。只有隱藏在暗處的狗兒,大約嗅到了碼頭這邊隨風傳去的生人氣息,開始發出遲疑的、不安的吠叫……當黃安為著搶在頭裡向家中報信,踏著水花飛快地跑得沒影之後,黃宗羲和其餘幾個親兵也披上蓑衣,戴上竹笠,沿著泥濘不堪的村路向前走去。
「是的,我終於又活著回來了!這幾個月經歷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還同韃子真真正正打了一仗,而且打勝了!這可是以前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一邊聽著泥水在腳下吱咕吱咕地作響,黃宗羲一邊默默地想,「只是,仗打完了兩個月,我卻一直拖著不回來,雖然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但母親想必難免會怪我,妻和細姐也會怪我。雖然,前些日子宗轅、宗彝去看我,都說家中各人都還好,不必掛心,但是……」停了停,他又想:「這一次我回來,其實也不能逗留得太久。營中的將士正等著米下鍋呢!一旦徵集到糧餉,就得趕回去。這一仗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參與,還要打出個名堂來!哼,我偏要讓方國安、王之仁之流看個清楚,我們義兵可不是白吃飯的,而且比他們『正兵』還能……」本來還要往下想,但狗兒們遠遠近近的吠叫,已經變得愈加猛烈起來,接著,村口那邊出現了一點燈籠的亮光,旁邊還影影綽綽有人在走動。黃宗羲眨眨眼睛,一顆心不由得急促地跳動起來。當瞧出那一群人顯然是為迎接自己而來,他就顧不得道路泥濘,連忙邁開大步,急急趕了過去。
「哎呀!大哥,你、你怎麼一聲不響就回來了?」還隔著一丈開外,對面的人影中就傳來四弟宗轅驚喜的招呼。
「哦,我本沒打算回來,是前天夜裡臨時才定的。」黃宗羲解釋說,憑藉來到跟前的燈籠亮光,微笑地打量著迎接者們那一張張熟悉的臉。他本來還想說明這次回來是為著催餉,但發現三弟宗會不在迎接的人們當中,臨時又改口問:「咦,澤望呢?」
「已經著人告知了他,不知怎地沒有跟來。」一個瓮聲瓮氣的嗓音回答。那是二弟宗炎。
「那麼,糧餉的事怎麼樣了?你們可辦妥了么?」當最初的一陣子喜悅和問候過去之後,黃宗羲一邊由大家簇擁著繼續往村中走去,一邊忍不住又問。
「前些日子見澤望白天黑夜地忙著哩,這兩日倒不見他走動了,想是辦妥了吧!」黃宗炎說。
「才不是哩!」五弟宗彝從旁插嘴,「小弟昨兒還聽三哥發愁說,這糧餉總收不起來,不知怎樣回復大哥才好。」
「你胡說什麼!」大約看見黃宗羲陡然停住腳,瞪大了眼睛,四弟宗轅連忙安慰說:「雖說不容易,可也不是全收不起來,前幾日,我就見好幾個人拿了米糧衣被往祠堂里送!」
聽著弟弟們這些互相矛盾的說法,黃宗羲愈加驚疑。「不成,得趕快找到澤望,問個明白!」他想,於是停止追問,加快腳步向家中走去。
不過,著急歸著急,他卻沒能馬上找到黃宗會。因為已經得到消息的家人們早就聚集在大門裡外,伸長脖子等著。看見大爺回來了,他們就一窩蜂地迎上來,帶著驚喜的神情,招呼、問候、嘆息,七嘴八舌,熱烈異常。面對這種情景,黃宗羲只得暫且把心事放下,不斷地點著頭,「哎哎啊氨地回答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招呼,一直走到大堂上。家人們眾星拱月一般跟進來,把他圍在當中,又是搬椅,又是端茶,還挨個兒上前行禮請安。這當中,最忙碌的要數大奶奶葉氏,她一改平日的端莊穩重,不停地笑著,抹著眼淚,又是督著兒女們給父親行禮,又是催促侍妾周細姐到廚房去端水,末了,還親自絞了一條熱氣騰騰的臉帕,雙手送到丈夫面前。於是,趁著黃宗羲揩臉的當兒,大家開始向他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像黃宗羲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回來?這場仗還要打多久?狗韃子是否很兇,很難看,會不會打到這邊來?以及黃宗羲可曾見過監國的魯王爺?他老人家長得什麼模樣?如此等等。瞧著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孔,聽著那一聲聲熟悉的話音,一種久別重逢的親情在黃宗羲的心中蕩漾起來。他耐心地、儘可能詳細地作了回答;這之後,才離開大堂,在弟弟們的陪同下,到上房去專門叩見母親姚夫人。母子相見,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悲喜交集和互訴別後的情形。這麼一耽擱,待到黃宗羲終於從上房裡告退出來,並且決定不要別人跟隨,獨自前往西偏院去找黃宗會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時辰以後了。
剛才還鬧哄哄的堂屋變得空無一人。觀在,黃宗羲微低著頭,走在幽暗而又熟悉的石板弄堂中。他之所以寧可不回自己的屋子,也要先上西偏院去,是因為甚至就在剛才家人齊集那陣子,他的那位身負重責的弟弟仍舊不見蹤影;不僅黃宗會本人不見影兒,連他的妻子兒女也全都沒有露面。「簡直是豈有此理!你以為這是鬧著玩兒嗎?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不把徵集糧餉的事給我說清楚,你今晚休想躲得過去!」由於與家人們相見的興奮已經消退,先前的那種焦慮又重新迅速浮現,甚至變得更加尖銳起來。
來到黃宗會的卧房門前,卻發現裡面黑沉沉的,聲息全無。「嗯,這麼快就睡下了?」黃宗羲疑惑地想,隨即咳嗽一聲:「澤望!澤望!」
停了停,見裡面沒有答應,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又叫:「澤望!」
誰知仍舊沒有答應。
這麼一來,黃宗羲反倒犯了難。不管怎麼說,如今已經到了初更時分。眼前這屋子裡又黑燈瞎火的,既不知道黃宗會是否在裡面,即使就在屋子裡,那麼他的妻子照例也應該會在裡面。而照剛才的情形看,對方大概已經睡下,並且顯然不想起來開門。那麼自己作為兄長,卻在外面叫喚個不停,雖然是為的正事,總有點不通人情之嫌。「嗯,眼下是晚了一點,也許,還是等明天再說?」他猶豫地想。但已經來到門前,加上確實急於知道糧餉籌辦的情形,他又不願意就此退回去……終於,他還是把心一橫,再度提高了嗓門:「澤望!」
這一次,好歹有了回應,卻是黃宗會帕妻子梁氏的聲音:「誰呀?」
「哦,是——是我。」黃宗羲連忙回答。同時氣惱地覺得自己竟然有點心慌,彷彿真的做了什麼錯事似的。
「啊,是大伯呀,什麼事?」
「我要尋澤望,他可在屋裡?」
「你三弟他不在。」
「不在?他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他吃罷夜飯就出去了,到這會兒還沒回來。」
「這——你這話可當真?我可是有要緊的事找他!」黃宗羲緊追了一句,同時打算著,一旦對方再次明確回答黃宗會不在,他就立即結束這種隔著一道黑乎乎門扇的、大伯與弟媳的彆扭對話。
誰知,屋子裡偏偏沉默下來,並且起了嘁嘁嚓嚓的響動,像是翻動身子,又像低聲商量。
黃宗羲的耳朵不由得豎起來——雖然暗暗責備自己這樣做是可鄙的、不應該的,但仍舊止不住重新生出希望,「是的,只要澤望『肯出來,向我說清楚籌餉的事,別的我都不與他計較便了!」他慚愧地、寬宏大量地想。
終於,門扇里響起了回答,卻仍舊是梁氏的聲音:「弟媳婦我可不敢誆騙大伯。大伯既有要緊的事,要不,等你三弟回來,弟媳婦我就即刻讓他去見大伯,好么?」
黃宗羲不由得愣住了,半晌,終於自覺無法再問下去。然而,門扇內剛才的響動和猶豫,卻使他認定黃宗會其實就在屋子裡,只是執意躲著不肯出來罷了。
有片刻工夫,他在黑暗中咬緊牙齒站著,一種受到侮慢和愚弄的怒氣使他恨不得舉起拳頭,狠狠地向卧室的門擂去,喝令那位沒用而又可惡的弟弟立即滾出來!
只是臨時想到自己是大伯身份,眼下又是在夜裡,萬一強行敲開了門,屋子裡果真只有梁氏一個人,場面會變得十分尷尬,才又極力忍耐住了。
「哼,你躲得過今晚,莫非還能躲得過明日不成!我總有叫你說個明白的時候!這麼拿定主意,他才轉過身,悻悻然走回自己居住的東偏院去。
二
黃宗羲這一次回家,同妻妾兒女們無疑是久別重逢,但由於焦慮著籌餉的事,卻使他變得沒有心情剪燭夜話,只在由她們服侍著吃飯、洗腳的當兒,簡單詢問了一下近況,就吹燈上床。第二天一清早,他又爬起來,走過西偏院去尋找弟弟。
誰知仍舊沒有找到。這一次,黃宗會真的不在屋子裡。那位弟媳梁氏為夜來的事再三道歉,說丈夫確實不在,又說因為自己這幾天正病著,早早就睡下了,所以沒有到大堂上去迎接大伯,一邊說一邊把黃宗羲讓進屋去,又是行禮又是奉茶,但是丈夫到底去了哪裡,她卻始終說不清,只是抱怨近半個月來,黃宗會常常整夜不回家,不是推說到祠堂去算賬,就是推說到化安山那邊去催租,也不知是真是假。那瘦小體弱的女人還一個勁兒求做大伯的幫她說一說丈夫。黃宗羲眼見問不出要領,只得轉身走出。「可是,我到哪兒才能見著澤望呢?」他抬起頭,望著被晨曦照亮的長長弄堂,沉吟地想,「嗯,聽說徵集到的糧餉都存在祠堂里,剛才三弟媳也說他夜裡常常宿在那邊。那麼,就先上祠堂去看一看?」這麼拿定主意,黃宗羲就回到正院,招呼黃安和幾個親兵跟著,一起出了家門,走到村子裡去。
這當兒,天已經大亮。夜來的那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已經歇住了。但是天色仍舊陰沉沉的,坑坑窪窪的村路也依舊一片泥濘。黃竹浦正處於姚江、蘭溪和剡水的交匯處,位置比較偏僻,名義上雖然隸屬於瀕海的府縣,實際上海邊離這裡足有上百里。平常居民們除了種田之外,幾乎再沒有別的生計。加上田畝的分布不好,旱的苦旱,澇的苦澇,因此多數的人家都比較貧窮。偌大一個村子,竟然難得有幾所瓦房,多數村民都是住在毛竹和稻草搭的屋子裡。不過黃宗羲對這一切早就習以為常,再也不會引起任何特別的感覺了。眼下,如果說有什麼使他不安的話,就是他忽然又想起了去年八月錢塘江上那一仗,村裡死了許多人。不管怎麼說,那都是自己一手帶出去的子弟兵。況且才過去了兩個月不到,要鄉親們忘記這件事恐怕很難。那麼他們到底會對自己怎樣?戰死者的家人又會怎樣?會原諒自己嗎?還是……由於馬上就要同他們相見,但自己卻始終不知道怎樣才能加以補救,撫慰對方的痛苦,黃宗羲的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幾許躊躇,腳步也慢了下來。
不過,漸漸地,他又感到情形有點不對。本來,這一陣子正是清早起來最忙碌的時節,要在平時,家家戶戶自必照例挑水的挑水,打掃的打掃;隔著竹籬笆就能聽見雞在鳴,豬在哼,狗在咬;那座座茅草蓋的屋頂上,也會飄散出縷縷藍色的炊煙。可是此刻,村路兩旁的籬笆牆裡,雖然還偶爾傳出幾聲雞鳴狗叫,卻看不見其他的動靜,尤其看不見有人在活動。而且這種情形不止一家,一連經過幾戶的門前,都是如此。
「咦,怪了,人呢?怎麼都不見了?」黃安的聲音在背後傳來,顯然,他也發現情形有點蹊蹺。
黃宗羲沒有答話,轉身推開就近一戶人家的柴門,發現院子里的確空空蕩蕩的,只有滿地的積水和胡亂放置著的幾個罈罈罐罐;一隻垂頭喪氣的黑毛狗趴在屋檐下,見來了生人,它那雙野性的眼睛便現出疑慮的神色,但是並不站立起來。
黃宗羲略一遲疑,隨即走近屋子,卻看見門環上橫插了半截木棒。按照村中的習慣,這表示著主人全都離開了,沒有人在家。
「這麼早,難道就下田了不成?」黃宗羲疑惑地想,把耳朵湊近門縫聽了昕,只聽見緊挨門邊的牆腳傳出「咕咕」的聲音,像是一隻母雞在抱窩,卻聽不見任何人聲。他只得退回來,仍舊有點不甘心,又到屋後瞧了瞧,也看不見任何人。
不過,他始終將信將疑,於是領著黃安等人出了院門,又走進隔壁一家。誰知情形同剛才那一家幾乎一樣,不多的幾隻雞和豬全關在圈裡,人卻連影兒也看不到一個。這麼一來,可就使黃宗羲不由得認了真,連忙重新走出門外,左右一看,這才發現,彎曲的村路上,目光所及,居然也是空蕩蕩的,只有一頭骯髒的老母豬,拖著乾癟鬆弛的乳房,在泥水中蹣跚。他不及思索,立即再向對過的一戶人家走去。然而,彷彿村民們全都串通好了似的,他仍舊沒能看見一個人。而且這一家更絕,甚至看不見一隻雞,一頭豬;舉手在門扇上拍打了幾下,也沒有任何回應。
「啊,怎麼一家一家的人全都不見影兒?就算下田,也不會連老人、孩童也都跟了去呀!」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望著也是一臉茫然的親兵們,黃宗羲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莫非、莫非出了什麼禍事,把村裡的人全都嚇跑了不成?」不過,他馬上就把這種猜測否定了,因為他分明記得,剛才他從家門裡出來的時候,還遠遠望見這邊有人在走動。「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總不會是——哎,總不會是看見我來了,他們才故意走掉的吧?」
正這麼驚疑揣測之際,忽然,像是回答他似的,耳朵邊有了響動,那是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嗚哇——嗚哇——嗚哇——」高亢而猛烈。
黃宗羲反射地回過頭去,這一次,差點沒跳起來。因為他辨認出,這哭聲不是來自別處,而恰恰出白那扇剛剛他還用力拍打過、卻沒有人答應的竹門內!
「啊,這麼說,其實有人!」他想,馬上趨步上前。雖然門扇被反扣著,他卻再也不管那麼多,拔掉上面的木插子,一腳跨了進去。果然,在靠東的一個開間里,主人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原來一窩兒全躲在裡面。聽見黃宗羲主僕來勢洶洶的腳步聲,他們就一齊驚慌地轉過臉來。
『你們——在做啥事體?為何射門都不答應?也不開門?啊?「黃宗羲厲聲質問。由於莫名其妙地受到愚弄,他不禁大為光火。
「哦、哦,大相公息怒。阿拉不知……不是阿拉……」那一家人慌忙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
「還說不知?方才大爺幾乎把門都打破了,你們難道聽不見?你們聾了不成!」
黃安吵架似的從旁幫腔。
「哦,不,不是不知,是——是……」
「是啥?」
「我奴也不知,是我奴那兒子吩咐我奴這等的。」其中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低著頭回答說。
「你的兒子?」黃宗羲疑惑地說,隨即環視了一下,這才發現,這一家子當中,雖然男女老幼七八口都在,但是惟獨沒有那個外號「大頭」的當家漢子。
「那,其奴到哪兒去了?」
「個格——阿拉不知道。天還沒亮呢,其奴就走了,也沒說去哪裡。」
黃宗羲望了對方一眼,知道這個長著一張苦瓜臉的小老頭兒不是扯謊。說起來,黃竹浦滿村的人家絕大多數都姓黃,家家戶戶都沾親帶故。眼前這戶人家與黃宗羲還是遠房叔侄,為人一向老實本分。可是為什麼剛才硬是躲在屋子裡,裝做沒有人在家的樣子,而且還說是那個「大頭」吩咐的?這實在教人猜不透。
「那麼,隔壁那幾家呢?也是像你們一樣么?」
「隔壁?我奴、我奴不知道。真、真的!」
黃宗羲不再問了。他又一次打量一下屋子,發現以往也常有來往的這戶人家,在自己離開之後的半年工夫,似乎變了很多。他記得,這茅草房子是去年夏間才拆了重蓋的,為的是替「大頭」娶媳婦。碰上他剛剛從南京獄中逃得性命回來,還同家人一道前來道賀。那時屋子裡添置了好些新家什,連被子也已換成新的。
可是眼下,新家什全不見了。床上是一堆又黑又破的棉絮。大人和小孩身上也沒有一件光鮮像樣的衣裳,而且一個個看上去又黑又瘦,目光獃滯,沒精打采,其中有一個一直躺在床上沒起來,像是正在鬧箔…「大相公,不是阿拉……實在是阿拉家時運不濟,本來還有阿果,偏生八月打仗,又打歿了。故此……唉!」一個顫抖的女聲斷斷續續地響起,正是床上躺著的那個病人。
黃宗羲微微一怔:「阿果?」不過,隨即他就想起了,在八月里戰死的十七個同村義兵當中,這戶人家的小兒子阿果確實就在其中。他還記得,那是剛滿十七歲的一個小後生,平日寡言少語,遇事從不出頭。因此連他在那一仗中到底是怎麼死的,事後竟然沒有人說得清……儘管如此,得知對方是戰死者的家屬,黃宗羲先前那股子憤慨,就頓時失卻了勢頭,並從心底里生出歉疚和不安。他遲疑地望著那一張張悲苦的臉,有心說上幾句安撫的話,但終於覺得其實於事無補,只得擺一擺手:「嗯,我……昨兒夜裡剛到家,今日只是出來瞧瞧大家,沒有什麼事,你們都歇著吧!」說罷,便招呼黃安等人,重新走出外面去。
「這一家原來是歿了親人……那麼其他人呢,難道也是如此?」站在泥濘的村路當中,望著前一陣子進去過的、至今仍舊靜悄悄的那兩幢茅舍,黃宗羲沉吟地想,待要過去問一問,又多少有點害怕碰上剛才那種情景,結果,只得無可奈何地扭過頭,繼續向前走去。
「哎,大、大相公!大相公!」當黃宗羲一行走出十來步之後,「大頭」的阿爹忽然在後面呼喚著,急急趕了上來。
「哎,大相公!」他來到跟前,氣喘吁吁地站停下來,伸出胳臂,指著村子背後的化安山,說:「大相公,『大頭』,還有他們,你到別處尋不到的,都在山神廟裡躲著哩!」
大約發現黃宗羲大瞪著眼睛,半天還回不過神來,老頭兒低下頭去,囁嚅說:「他們,他們,是在躲大相公,還叫我們都躲起來,不要露面……」黃宗羲本想問:「『還有他們』是指的什麼人?」昕了這話,心中「咯噔」一下,頓時噎住了。
「嗯,你……你是說,他們在躲我?」他機械地、含糊地問,同時覺得,在此之前,他一直藏在心中、還殘存著某種希冀的東西,終於發出破裂的聲音。他張了張口,打算做出辯解,結果卻咬緊了嘴唇,默默轉過身去。
「……我說呢,就算死了人,也沒有關起門來不見人的道理。原來是為的這個——不錯,那一仗死傷的人是多了點。可難道是我想這麼樣的嗎?我也指望一個人都不死,但辦不到呀!當時,連我自己也是在拿性命往刀頭上碰!結果他們仍舊不體諒,竟然全體躲起來不與我見面……」「他們、他們怕你大相公回來要糧要餉……」正當黃宗羲在心中苦笑著,自怨自艾的時候,耳朵邊忽然鑽進來這麼一句。
「哼,他說什麼?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黃宗羲軟弱地、冷淡地想,並沒有立即領會這句話的含義。然而,就像忽然被針刺了一下似的,他渾身一抖,迅速抬起頭,但仍舊疑心自己聽錯了:「是怕我回來要餉?他們?」
看見老頭兒膽怯地、然而卻是肯定地點點頭,他才「氨的一聲,再度呆住了。不過,這種恍然大悟也只是片刻工夫。因為村民們這種做法的真正意圖,是如此令人意外和震驚,以致相比起來,他先前那種惟恐得不到諒解的擔心,不管被證明是有必要也罷,沒有必要也罷,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娘希匹!我說呢,老三何以死活不露面,也尋他不著,原來他是怕我問他要糧要餉!還伙著村裡的人躲起來,不同我見面!」
由於從昨夜以來,一直困擾著他的那個謎團,忽然有了答案,而這個答案競意味著自己此行很可能空手而返,意味著前方——接下來還有後方的巨大混亂、失敗、流血和死亡,黃宗羲渾身的血液就因焦急和氣憤而重新沸騰起來。雖然「大頭」的阿爹那張沒牙的扁嘴巴還在不停地張合著,像在訴說什麼,但是他已經沒有心思去聽,只管猛然轉過身,大叫一聲「走!」領著僕從們,氣急敗壞地朝化安山的方向趕去。
三
「大頭」的阿爹所說的那座山神廟,坐落在化安山腳的小路旁。說是廟,其實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幢泥磚砌牆的小瓦房。由於年久失修,從外觀到內里都已經相當破舊。進去是一方高低不平的小小天井,低矮的堂屋正中設著香案,上面供著一座落滿灰塵的神像。兩旁的帳幔長年累月地受著煙熏火燎,已經破爛變黑。
右首的耳房早就塌掉,剩下左首的一間也是又狹又小,由於沒有廟祝,加上平日除了村民上山打柴路過,進來歇一歇腳之外,也沒有人居住,因此只用來胡亂堆放些柴草雜物。當黃宗羲領著黃安和另外兩名親兵走了整整五里路,來到廟前時,發現大門虛掩著,門前的泥地踩得稀爛一片,裡面卻靜悄悄的。不過,黃安這回有了經驗,也不等主人示意,一把推開門扇,就直闖進去。果然,從堂屋到天井,居然密密麻麻地滿是人。也許是因為沒有料到會被發現,也許是來了許久,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因此一眼看去,他們各自蹲的蹲、坐的坐,全都悶聲不響。甚至廟門這邊傳出了響動,他們還獃獃地坐著,沒有幾個人把臉轉過來。
「好啊,找了大半天,原來你們全躲到這裡乘風涼來了!」看見黃宗羲跨進大門之後,就一動不動地站著,也不說話,黃安首先大聲發出叱喝。
彷彿從夢中驚醒似的,村民們這才紛紛回過頭來。當看清原來不是他們的同伴,而居然是黃宗羲及其隨從,一陣驚慌的騷動就迅速傳遍全常不過,大約發現已經無法迴避,他們不久又重新安靜下來,像一堆木樁似的擠聚在一起。
「咦,你們怎麼不說話?」黃安一邊用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一邊繼續質問,當發現並沒有三爺黃宗會的身影,他膽子就愈加大起來:「莫非都吃了啞巴葯不成?」
「……」
「噢,這就怪了,」黃安眯縫起眼睛,用挖苦的口氣催促說,「你們既然有膽子躲在這裡,怎麼會沒有膽子說話?」
「……」
「喂,喂,怎麼?你們真的不開口?再不開口,我可要罵人啦!」
「……」
看見即使這樣催迫,對方仍舊沒有反應,黃安當真冒火了,他瞪大眼睛,使勁一跺腳:「嚇,娘希——」然而,沒等完全罵出口,卻被黃宗羲一伸手,攔住了。
黃宗羲攔住親隨,是因為經過長達五里路的跋涉,他的想法多少起了一些變化。無疑,村民們竟然串通起來抗拒納餉,這使他極其惱火。特別是三弟黃宗會,作為身負重責的糧長,竟然也置大局於不顧,不僅不全力配合徵集,反而也同村民們一樣,想方設法躲著不同自己見面,尤其使他感到不可饒耍因此在最初那一陣子,他簡直咬牙切齒,恨不得即時飛到山神廟,逮住這些可惡的傢伙臭罵一頓,然後逼著他們立即把糧餉如數交出來!只不過,當他一邊趕路,一邊把事情翻來覆去想了又想之後,漸漸又覺得,對方試圖耍賴逃避,這一點固然無可懷疑,但如果據此認定他們是成心搗鬼拖延,又似乎不大說得通。因為眼下在前方等著糧餉的是本村的子弟兵,淪情論理,他們總不至於任憑親骨肉在前方挨餓受凍,都狠心不管。更何況前方又要開仗的消息,這些天已經在浙東各府縣傳得沸沸揚揚,就為著絕不能讓韃子打過來這一點,人們恐怕也不至於糊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有意搗亂。就算村中的愚民們不懂,黃宗會也總不至於伙著他們這麼干。那麼,就是說,他們或許確有十分為難之處,一時錯打了主意也未可知?說實在話,黃竹浦的貧窮,在通德鄉一帶是出了名的,近大半年來為著打仗,從村裡硬抽去了三四十名丁壯不算,還得倒過來貼錢貼米地養著,負擔之吃重,可想而知……這麼想著,黃宗羲就變得稍稍冷靜一些,覺得事情也許並不是像自己原先認定的那麼簡單,有進一步究問清楚的必要……「列位父老鄉親!」等黃安把那句罵人的話咽了回去,抓著腦袋退到一旁之後,他就交拱起雙手,懇切而恭敬地朗聲說:「宗羲自六月離鄉,率兵打韃子,因戰事繁忙,久疏存問。昨夜才得便返回,不知列位齊集於此,拜望來遲,甚是得罪!請受宗羲一禮!」
說完,躬著身子從左到右深深作了一揖。
在黃竹浦,入仕做官的人歷來就不多,像黃宗羲這樣算是父子兩代都當官,而且在外間都享有聲譽的,更是鳳毛麟角。因此他們太僕公府家在村中一直很有威望。如果說,剛才村民們默不作聲,主要是心中害怕,不知會受到怎樣處置的話,那麼現在看見大老爺居然不但不問罪,反而行起禮來,都感到既意外,又惶恐,不由自主地紛紛還禮,並且發出含混不清的謝罪聲。
看見村民們終於有了回應,黃宗羲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想了想,接著又說:「適才黃安這奴才不知高低,出言狂悖,多有冒犯,其實可惡!宗羲這就責令他向列位謝罪!」
他於是回頭喝叫:「可惡的奴才,還不趕快跪下,向父老鄉親們叩頭認罪?」
黃安先前那一陣子狐假虎威,本是自以為摸准了主人的心思,想賣個乖,沒想到黃宗羲到頭來是這麼一種口氣,倒呆住了。忽然聽到還要他當場認錯,一張臉頓時漲紅得像熟透的柿子,但終究擋不住主人厲聲催促,只得垂頭喪氣地跪下去,向著大夥咚咚地叩了幾個響頭。
這一下,更加出乎村民們的意料。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先是有點不知所措,接著就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到末了,儘管有些人仍舊心存疑慮,站著沒動,但更多的人卻「哄」的一聲,紛紛走上前來,有的忙著扶起黃安,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塵,有的則賠著笑臉向黃宗羲招呼、問候。場面上的氣氛終於變得活躍起來……「大相公,不是鄉親們有意躲著你,實在是沒有辦法呀!」待到最初的寒暄結束,黃宗羲在大家讓出來的一角石階上坐下之後,族長——一位長著三綹小鬍子的乾瘦老頭兒用嘶啞的嗓門解釋說,「你不知道,自打你走了之後這大半年,到我奴村裡來要糧要餉的,可是幾乎不曾間斷過!你想我奴村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況且向來就是窮,能有多少糧餉可出?咳,光景實在是一日不如一日啦!」
「不錯,」另一個人接上來,「大相公若是早上十天半月回來呢,鄉親們拼著不吃不穿,也要把糧餉的事給你辦妥!可眼下實在是難到了極處,剛剛才求爺爺告奶奶的,好不容易把一撥子瘟神打發走了,已經把家家戶戶的都折騰個衣裳見肉、鍋底朝天啦!田裡的莊稼又還沒長起來,要我奴上哪裡再張羅這一份糧餉去!」黃宗羲眨眨眼睛,聽得有點糊塗:「嗯,你們是說,除了我們,還有別人也來收糧收餉?」
「啊呀,原來大相公還不知道!」好幾個聲音同時叫嚷起來,「多著呢!什麼方侯爺大營的,王侯爺大營的,還有鄉里的,縣裡的,一撥接一撥,都來要糧要餉!還要好魚好肉款待,稍不如意就拳打腳踢鞭子抽,還要把人鎖了送官府去,凶得很!」黃宗羲不由得皺起眉毛:「嗯,這——這可都是真的?」「大相公,莫非我奴還敢騙你不成!這裡的人,有多少挨過他們的罵,挨過他們的打,誰能數得清!」站在近旁的一個精瘦漢子憤憤地叫起來。黃宗羲認得,正是那個「大頭」。只見他雙手揪住衣衫的前襟,向兩邊「嗤」的一聲撕開,露出胸膛,上面赫然橫著一道紫紅色的傷痕,「這是昨日他們才給留下的,大相公不信就看看吧!」
「是呀,還有我!」「還有我們呢!」隨著話音,好幾個人擠到跟前,各自把受了傷的胳膊和腿伸了過來。
黃宗羲不由得愕住了。不錯,自從魯王政權在紹興立朝之後,浙東的義軍一下子擴充到十萬人,不管有仗打沒仗打,這些兵都要吃要穿。而數額如此之大的糧餉開銷怎樣維持,一直是令朝廷十分頭痛的難題。而因為爭餉,各路兵馬的頭兒們已經不止一次鬧到魯王御前。前些日子甚至發生過鄭遵謙和方國安兩家的親兵在紹興城中真刀真槍火併起來的流血事件。但是,按照當初商定的做法,為了減少徵發麻煩,各縣鄉勇的糧餉朝廷概不負責,一律由各自的家鄉供給;而對於這些鄉村,朝廷也不再另行攤派徵收。現在,從鄉親們所說的情形看來,這種協定竟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實行過,而是只要有權有兵,誰都可以亂征一氣……「都大半年了,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終於,他咬著牙,厭惡地問。
「大相公,」許久沒有開口的族長咳嗽了一聲,啞著嗓子說,「我們也曾贏議過,該不該把這事告知你。後來大夥都說,你在前方捨死忘生地領兵打仗,操心的事兒已經夠多,家裡的事有阿拉擔待就成了,何況如今到處都是這麼著,就算告知了只怕也沒用,還白白讓你又多一重擔心,因此就講定誰也不許向你說,連三相公也是一樣……」「可是,你們早該告訴我!」黃宗羲用拳頭在膝蓋上使勁一擂,猛地站起來,「你們以為不告訴我,就是顧惜我嗎?你們知不知道,你們若是早早告知我,我就會上奏朝廷,不許他們這等胡來,也不至於弄到今日這地步!可是你們卻瞞得嚴嚴實實的,不讓我知道,結果弄到家空物凈,羅掘俱窮,連自己村中這幾個子弟的糧餉都湊不起來!還像躲鬼似的躲我!你們以為躲得掉嗎?啊,躲得掉嗎?
你們知不知道,杭城的韃子正在調集船隻,操練兵卒,早晚就要打過來,我們都得上前邊去拚命!可是無糧無餉,這仗怎麼打?你們說,這仗怎麼打!」
他聲色俱厲地申斥著,怒氣沖沖地指責著,大瞪著眼睛,不斷地揮舞胳臂。
由於憤急,更由於意識到這一次催餉有可能落得空手而歸,他的火氣終於不可遏制地爆發了。
「你們——」他又叫了一聲,打算把滿心的積鬱盡情發泄出來,然而一剎那問,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和衰弱,結果,只擺一擺手,就頹然地坐了下去。
「嗯,三相公呢?」半晌,他低聲問,「他到哪兒去了,?怎麼我一直尋他不見?」
「哦,我奴不知道。三相公只讓我奴守在這兒,其奴就帶了兩個人走了。」
族長小心地回答說,「要不,阿拉著人去尋?」黃宗羲苦笑地搖搖頭,「算了吧,事情已經明擺著就是這樣,即使找到他,又有什麼用?」他陰鬱地、絕望地想。
由於停止了談話,天井裡靜默下來。有片刻工夫,人們全都獃獃地或站或坐,耳朵邊只聽見蒼蠅飛來飛去的嗡嗡聲響……這種情形到底持續了多久,籠罩在沉鬱氣氛之中的人們並沒有特別注意。不過,廟門外終於傳來了異樣的響動,那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接著,大門口出現了幾個人影。走在頭裡的一個不是別人,竟然就是失蹤多時的黃宗會!分明是急於趕路的緣故,他那張白皙敏感的臉漲得通紅,而且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不過他的神情十分興奮,眼睛也在放著光。一進門,他就大聲喊道:「成了,辦成了,糧餉有著落了!有著落了!哈哈!」
這個宣布是如此令人意外,它有如一記響雷,把大家炸得全都跳起來。不過,也許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又只是獃獃地望著,全都一聲不響。
「哎,三爺安好!」被冷落在一旁許久的黃安,急急插進來,「三爺可回來了!大爺找您找得真著急呢!不過,三爺剛才說辦成了,到底怎麼回事?莫非糧餉……」黃宗會分明怔了一下,隨即迅速轉過臉來。當目光落到黃宗羲身上時,他就「啊呀」地叫出聲來,連忙趨步上前,一躬到地,說:「原來大哥也來了!有勞久候,實在不安!不過總算不辱所命!」
「三相公,你倒是快給大夥說說,到底怎麼個辦成了?」族長從旁催促說。
黃宗會直起身來,「咦,這還用說?當然是去買呀!」他興沖沖地回答。
「買?上哪兒去買?你有錢買么?」黃宗羲冷冷地問。據他所知,眼下開戰在即,糧食極其緊缺。各地為了征餉,正在拚命搜刮,已經到了錙銖不遺的地步。
說到買糧,少量或者還能買到,大批根本不可能,而且價錢恐怕極其昂貴,也輕易買不起。
「若是等閑處所,自然買不到。可是我昨日打聽到一個門道,不只要買多少就有多少,而且價錢也還相宜!」黃宗會得意地賣著關子。
「競有這等地方?在哪裡?」「怎麼從沒聽說過?」好幾個聲音搶著問。
「你們當然沒聽說!這得動腦子呀!」黃宗會做了個傲然的手勢,「不錯,如今哪兒都缺糧,可有一種人,手裡卻捏著大把糧食!誰呢?不就是那些個征餉的人么!我就去找他們,一談,嘿,成!還真賣給我了,哈哈!」
「哎,等等,等等,」聽得發獃的族長連忙攔住他,「你是說,向征餉的公差手中買糧食?可那不是軍餉么?他們賣給了你,那他們怎麼向上頭交賬?」
「交賬?」黃宗會鄙夷地說,「那還不容易!辦法多著呢!徵集不到啦,叫火燒啦,叫水淹啦,叫強盜搶啦!都成!哼,這一回我也瞧出點門道來了,這種買賣都是在糧餉還沒上賬時,暗地裡做的。因此都得有熟人帶路才成。沖著是見不得光的勾當,價錢才會比外面低一點。」
「那,這買糧的錢……」在一片心情複雜的靜默中,有人怯怯地吐出一司。
「這買糧錢嘛,」黃宗會瞧了站在一旁的兄長一眼,說,「自然是由各家分攤。不過我家老太太說了,如今家家都很難,沒人領個頭也不成,昨兒她把自家的細軟全拿出來,交我變賣了——自然是不夠的。不過手中好歹有了幾個錢,今日我才有膽子去辦這買糧的事!」
在這一番問答的當兒,黃宗羲一直低著頭,默默地聽著,沒有再插話。只不過越聽,他心中就越覺得像是塞進了一團粗糙的、令人極端厭惡的亂麻,解不開,堵得慌。他極力試圖理出個頭緒,結果,反而使得這團亂麻可怕地翻騰起來,暴長起來,以致有片刻工夫,他的眼前變得黑暗一片。兩天之後,再也等不及的黃宗羲,終於只好帶著用這種辦法湊集起來的一點糧餉,也帶著不知道下一次怎麼辦的深重憂慮,匆匆離開黃竹浦,趕回前方去了。
四
黃宗羲為糧餉的事心急如焚,竭力奔走。而在江北海鹽縣境內逃難的冒襄一家,則已經結束了長達三個多月的奔波驚恐,重新回到了毗鄰的海寧縣城。
八月中那一次,他們離開海鹽的惹山向東逃難,沒料到在馬鞍山下與清兵的游騎猝然相遇,結果,所攜帶的一切貴重的財物固然被搶個精光,還活活賠上了二十多條男女性命。如果不是好朋友張維赤在乘亂逃脫之後,仍舊帶著船隻冒險前來接應,他們一家人的處境恐怕還會更加不堪設想。
不過,儘管如此,他們也沒有勇氣繼續逃下去了。待到船靠牛橋圩之後,一家之長冒起宗就斷然決定:所有男丁立即剃掉頭髮,就近找一個村莊安頓下來,想方設法保住性命再說。對此,冒襄起初還不肯同意,覺得這麼一來,一家人就等於從此與明朝斷絕恩義,徹底淪為化外夷狄的順民。可是擋不住父親疾言厲色的一再催迫,母親也在一旁抹著眼淚附和,他最終只得勉強表示服從。只不過,到了驚魂未定的家人們生怕再遇到清兵,等不及去請剃頭匠,就立即自己動手,用刀割,用剪子剪,把前半邊頭髮去掉時,冒襄終於止不住撕扯著身上的衣衫,捶胸頓足地放聲痛哭起來。他哭得那樣冤苦、猛烈和長久,以至眼淚哭幹了,聲音變嘶啞了,全身也因為劇烈震動而抽搐起來,末了,競一下子昏厥過去,把家人們嚇得手忙腳亂,圍著他搶救了半天,才好歹救轉過來。
當然,即便如此,事情也就成了定局。一家人在附近的荒村中暫且住下。在此後的一個多月中,戰亂時起時伏,始終沒有完全平息。有一兩次,還傳說魯王軍隊打過江北來,一舉攻佔了澉浦鎮,結果在村民中引起了新的不安和期待。不過,不知是傳聞不確還是情況有變,魯王的軍隊到底沒有出現,相反,不久消息又沉寂下去。這樣挨到了九月底,返回海寧老家打探消息的張維赤,再度派人捎來了信,說是清兵自從攻陷縣城之後,只是燒殺搶掠了一通,便又撤回了杭州,沒有留守。目前那邊就靠地方士紳維持,局面還算平靜,重要的是熟人多,遇事比較好辦。如果他們願意,不妨遷回去祝於是一家人商議之後,便決定收拾上路。
現在,他們已經回到海寧縣城,並在原來租住的那條街上,找回兩間還勉強可以棲身的破房子,好歹安頓下來。住回了城中,比在山野問餐風宿露自然要強一些,但是隨身攜帶的財物已經喪失殆盡,他們其實已經淪落到一貧如洗的地步;加上遺留在舊日居所中的粗重傢具,又在大亂中不是被燒光,就是被人搬了個精光,如今一家人只能睡在用破門板和磚塊胡亂搭成的床上,吃的也是粗糲得難以下咽的食物——像玉米糊啦,糠菜餅啦,還得半飢半飽地省著吃。至於穿的和用的,更是只能因陋就簡地胡亂湊合。昔日作為大戶人家的種種考究和排場,可是連做夢都不敢去想了。
這一天,已經是十月初十。初冬時節,一早一晚照例變得相當寒冷。加上在這種動亂時世,百業俱廢,每日里除了為著保住性命而苦抵苦熬,也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因此冒襄早上醒來,便不立即起床,繼續在睡暖了的破被窩裡泡著。
偏偏越躺肚子就越餓,接著腸子也開始不停蠕動,還發出咕咕的聲響。他再也睡不著。眼見太陽已經爬上了東邊的屋頂,把窗紙照得通明透亮,冒襄只得掀開被窩,翻身坐起來。發現董小宛不在屋子裡,叫了兩聲,也不見答應,他就感到有點不悅,於是且不梳洗,只扯過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踱到門邊,撩起帘子,向外張望。
他們賴以棲身的這座宅子,還是當初舉家南來時賃下的。雖然算不上豪華,規模也自不校不過,自從三個月前他們逃離之後,在接下來那一場城破人亡的戰亂中,這宅子顯然遭過火災,結果前面兩進被燒個精光,只留下幾堵焦煳的頹垣斷壁和滿地的殘磚敗瓦,還有一些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破壇爛罐。以至從如今居住的屋子,可以一直望到本應是大門外的街上的情景。冒襄環顧了一下,發現外邊也沒有董小宛的蹤影,倒是天井西邊的角落裡,坐著家中的幾位女眷——少奶奶蘇氏、劉姨太,還有丫環春英,正圍成一窩兒在做活計。他的兩個兒子則在旁邊嬉戲玩耍。早上的陽光照亮了她們的髮髻和衣衫,也照亮了她們身旁堆成小山似的紙折的「金銀元寶」。
冒襄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自然知道,製作供喪事用的「金銀元寶」,是好不容易才攬到的一樁活計。雖然報酬十分微薄,但好歹能夠幫補一些家用。按理說,這種活兒也不該輪到蘇氏和劉姨太這種身份的人動手。但是自從在馬鞍山下遭了那一場劫難之後,因為再也養不起許多人口,絕大多數僕人已經自己走掉的自己走掉,不想走的也被陸續遣散。到如今,除了冒起宗和馬夫人身邊還留下一名春英使喚外,男僕就只剩下冒成一人。想到堂堂五品官員、號稱如皋首富的冒家女眷,競淪落到要替人做活,而且是這樣一種活計的地步,冒襄心中就感到一種刺痛,一種說不出的羞恥。為了擺脫煩惱,他只好移開眼睛,提高嗓門又叫:「小宛,小宛!」
「哎,來了,來了!」隨著一聲答應,董小宛從屋角轉了出來。她雙袖倒卷著,腰間系著一條舊圍裙,手中提著一個冒出熱氣的銅壺。陽光下,那明顯消瘦了的臉蛋顯得有點灰白,但她仍舊眯起眼睛,微笑著問:「啊,相公起來了?」
冒襄「晤」了一聲,轉身走回屋裡。
董小宛連忙跟進來。她放下水壺,快步走近丈夫身邊,先把披在他身上的袍子除下,然後拿起床上的夾衣和棉背心,逐一替他穿上。末了,又重新提起銅壺,開始往臉盆里對熱水……冒襄照例任憑侍妾在周圍忙碌著,直到董小宛打算去絞臉帕時,他才一伸手,把她攔住了。
「我餓了,去把吃的拿來吧!」這麼吩咐了之後,他就走近水盆,把討厭地垂到胸前來的髮辮甩到背後,然後撈起臉帕,三下兩下地草草洗完了臉,隨即在一張用木板和磚塊臨時搭成的「桌子」前坐了下來。
屋子裡靜悄悄的。一道陽光從窗戶上方射進來,使四面光禿禿的牆壁浮泛著一層朦朧的光影。這屋子雖然逃過火燒的劫難,但是牆壁仍舊留下許多黑煙熏過的痕迹。不過,冒襄眼下卻根本沒有心思注意這些。他只覺得腦子裡空空落落的,精神老是不能集中在一處,心中卻一陣一陣地發慌。肚子里轆轆飢腸,也蠕動得越來越頻繁;而在靠上一點的地方,大約是胃部,則開始隱隱作痛……「是的,這種鬼日子實在很難熬下去了!」冒襄用雙手按著肚子,沉思地想,「要吃沒得吃,要穿沒得穿。也許回如皋會好一點,那裡畢竟是自己的家。不像這裡,寄人籬下。那麼,還是早點回去?可是……」「相公,請用膳!」一聲輕柔的呼喚在耳邊響起。
冒襄怔了一下,發現董小宛已經把一雙筷子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糊狀食物擺到自己面前。他「噢」了一聲,立即拿起筷子,俯下身去,忽然,鼻孔里鑽進一股熟悉的玉米氣味,那是一股發了霉的、令人厭惡的氣味。頓時,他的胃裡酸水湧起,喉頭止不住一陣作嘔,差點沒當場吐了起來。
「混賬,怎麼又是這些東西!」他把筷子猛地朝桌上一摔,回過頭去,瞪起眼睛質問:「我不是說過嗎,頓頓都是這種東西,是會把人吃死的!總要換一個口味。可你們就是不聽!為什麼不聽?啊!?」
事先顯然估計到丈夫會有這種反應,董小宛沒有驚慌,只是那張氣血不足的臉蛋變得更加蒼白。她低下頭去,沒有做聲。「你們為什麼不聽?啊!?」冒襄又逼問了一句。
「……」
侍妾固執的沉默,更激起冒襄的怒火。他使勁一跺腳:「好啊,你不說!你是成心氣我,害我!那麼我也不吃,就這麼餓著,餓死!看你怎麼辦!」說著,他就噔噔噔地走到床邊,氣呼呼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董小宛那單弱的身子分明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嫵媚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絲焦灼的、絕望的神色。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打算有所分辯,但終於只是行了一個禮,輕聲說:「請相公息怒,是賤妾的不是,一時疏忽了。賤妾這就給相公換過。」
說完,便端起桌上那碗玉米糊,匆匆走了出去。
這一下,反倒出乎冒襄的意料。因為他儘管大發脾氣,心中其實也明白:在目前的艱難時世,加上自己這種人丁孤弱的人家,除了靠友人周濟之外,幾乎別無生計。能夠吃得上一口玉米糊,哪怕是發了霉的,也已經很不容易了。不過,這種「食物」又是如此難以下咽,加上天天如此,頓頓如此,實在使他有點熬不下去。剛才,他與其說是當真認定董小宛成心同他作對,不如說是拿侍妾出氣。
現在看見董小宛答應得如此爽快,倒出乎他的意料。
「嗯,莫非她還真的背著我,私下藏著什麼好吃的東西不成?」望著侍妾背影消失的地方,他疑惑地想,嘴裡隨即湧出一股饞涎,腹中的飢火也越加熾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揭起門帘,跟了出去。
外面陽光燦爛。奶奶蘇氏等三個女人大約貪圖暖和,依舊圍坐在西頭的角落裡埋頭做活計。大約發覺這邊的動靜,劉姨太正抬起頭來。冒襄心中微一遲疑,隨即別轉臉,裝作沒事的樣子,慢慢踱向左側,直到轉過屋角,才重新邁開大步,急急跟過廚房去。
這宅子本來有一個很大的廚房,因為遭了火災,已經徹底燒毀。現今的這個廚房,是用磚頭就著破灶臨時壘起來的,頂上也沒有瓦桁,遇上颳風下雨就得轉移到屋子裡去生火做飯。由於家中人手少,冒成為著張羅一家人的生計,又得成天忙著往外跑,因此廚下的活兒就落到了董小宛身上。冒襄走近廚房,就再度放輕腳步,想瞧一下侍妾在搗什麼鬼。然而,沒等見著董小宛,就先聽到一陣奇怪的嗚嗚聲,其間還夾雜著呼哧呼哧的喘息,冒襄不由得一怔,舉步跨進去,這一下,才看清了:原來侍妾披散了頭髮,站在灶邊,一手拿著一把剪刀,一手掩著臉孔,正在嚶嚶啜泣。
「你、你做什麼?」冒襄嚇了一跳。
顯然沒有料到丈夫會隨後跟進來,董小宛也是一驚。她忙不迭去擦臉上的淚水,掩飾地說:「哦,沒、沒什麼……」說著,打算把剪刀藏到身後。
冒襄腦袋「嗡」的一下,漲大起來。他不及思索,猛地躥上前去,捉住對方的手,硬是把剪刀奪了下來。
「你、你居然想尋死?」他握緊剪刀,瞪大眼睛,厲聲質問。由於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發了幾句脾氣,侍妾竟然就打算自尋短見,冒襄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哦,不,不是!不是的!」晾恐的董小宛搖著手,連聲否認。
「那——你想做什麼?」
「……」
「你說,說呀!」
董小宛哆嗦一下,抓起垂到腰際的頭髮,惟恐冒襄搶去似的握在手中,可是,仍舊不說話。
看見侍妾這樣子,冒襄再度憤怒起來。他一抬腳,把擋在跟前的一張小凳子踢到一邊:「你不說?不說我也知道!你分明是覺著我還倒霉不夠,還要再尋死給我看!哼,你好黑的心腸!」
「啊,不是,真的不是!」像挨了一刀子似的,董小宛尖叫起來;隨即,又像害怕驚動了別人,一下子把嗓門壓下來,急促地分辯說:「賤妾、賤妾只是想把頭髮剪下來,給後對門的王賣婆換點米……」「什麼?換米?」
董小宛使勁地點點頭:「她向常老是誇賤妾的頭髮好,若是賣給做假髻的,定能賣個好價錢……」停了停,她看著丈夫,又慌亂地解釋說:「賤妾、賤妾也知道不好,這等做,下作,丟了份兒,家裡的份兒,可是、可是……」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我真……真是沒有辦法了呀!」
說完,她就倒退一步,一手扶著灶台,一手掩著臉,軟弱地、悲苦地嗚嗚哭泣起來。
冒襄大睜著眼睛聽著,也就是到了這時,那隻緊握著剪刀的手才放鬆開來。
他悻悻地哼了一聲,還想數落對方几句;但再度分明起來的飢餓感覺,又使他忽然變得連說話的勁頭都沒有了,只好跨出一步,一屁股坐到剛才那張小凳子上。
弄清只是虛驚一場,冒襄總算緩過了一口氣,至於侍妾的哭泣,卻已經沒有心思再去理會。現在,他感到異常失望的是:原來對方並沒有藏著什麼好吃的東西!當然,為了讓自己能吃上一口好點的,董小宛竟然不惜剪掉她平日鍾愛異常的頭髮。就沖著這情分,他除了苦笑,已經無法再說什麼。只是話又說回來,在這種兵荒馬亂、剃髮成風的時世,到底會有誰肯出錢出米,來換這種隨處都可以撿到的、輕賤得連垃圾都不如的東西?更何況,就算有人肯要,以自己平生的慷慨豪奢,心高氣傲,竟然落到讓侍妾鬻發煳口的地步,也確實落魄得夠可恥可羞!
這麼想著,冒襄的苦笑就化為透心的悲涼,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感覺。
倒是董小宛,這會兒已經平靜下來。她大約把冒襄的沉默,當成是正在猶豫,於是一邊揩去腮幫上的淚水,一邊做出勉強的微笑,慰解地說:「相公,想起來,頭髮太長也不好,不只梳起來費時,而且做活也礙手礙腳的。依賤妾之見,還是乾脆剪了它,也……也是一舉兩得。」
冒襄沒有抬眼睛,只是搖搖頭,啞著嗓子說:「好端端的頭髮,我們男人想留都留不住呢!你們做女人的,剪掉它做什麼?嗯,一定不能剪,就讓它留著吧。
這玉米糊——」
他沒有把話說完,只伸出手去,從灶台上端起那碗已經不冒熱氣的「食物」,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喝了下去。
五
「如果剛才那一碗是毒藥,倒正好,此刻我已經兩眼一閉,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不用管了!可惜偏偏只是比毒藥還難喝的發霉玉米糊!結果死不了不算,還得繼續靠它一頓一頓地塞肚子!哎,這種鬼日子,實在是叫人熬不下去了!真是熬不下去了!」冒襄一邊把從胃裡冒出來的酸水強自咽回去,一邊默默地想。
這當兒,他已經離開寓所,走在前往張維赤家的路上。因為愈來愈感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終於拿定主意去找老朋友,看看對方能否幫點忙。
由於剛才那陣子耽擱,已經到了晌午時分。雖然太陽在頭頂和煦地照臨著,但畢竟進入十月初冬,北風吹到身上,依舊有點冷颼颼的。冒襄微弓著身子,縮著腦袋,匆匆穿過因為戰亂而變得一片破敗的衙前大街,拐進一條狹長的巷子里。
這是一條他經常來往的巷子。最初的一次,是剛剛來到海寧時,由張維赤領著他經過的。記得那時候,這巷子是那麼清幽潔凈,房舍是那麼整齊考究,居民又是那麼悠閑自足,以致使他驚異之餘,不禁為之駐足神迷。可是僅僅過了半年,一切都全變了。整條巷子變得瓦礫遍地,垃圾成堆,野狗躑躅,蒼蠅亂飛,簡直成了一座廢墟。由於大批居民都在戰亂中出逃或死亡,到如今也只遷回來一小部分,結果許多房屋被棄置,其間還不止一次地遭到洗劫。因此不但屋中空空如也,而且不少門扇和窗欞都被拆掉、弄走,只留下一個個沒有遮掩的大洞,看上去活像一具具僵死的怪物,向行人並排著張開了醜陋的大口。固然,也有那麼三數家由於有人居住,門前也收拾得像樣一些,但是仍舊躲不開終日浮蕩在空氣中的那股揮之不去的臭氣……冒襄如果不是貪路近,是不會再打這兒過的。儘管如此,他也止不住一邊用衣袖掩著鼻子,一邊不斷加快腳步。
然而,沒等他走出巷子,忽然聽見前面橫街的方向,傳來一股異樣的聲浪——像怒潮奔涌,又像急鼓齊擂,而且來勢迅疾,轉眼的工夫,就來到跟前!冒襄剛剛來得及抬起頭,一匹沒有轡頭和鞍韉的黃褐色戰馬「呼啦」一下,擦著他的身子直奔了過去,緊接著是第二匹、第三匹!總算冒襄躲得快,才沒給碰倒。匆忙中他抬頭一望,發現後面的馬匹更多,各種毛色都有,在幾名清兵打扮的軍士驅趕下,擠著挨著,噴著響鼻,蜂擁而來。馬蹄到處,巷子里的雜物和垃圾給踢得滿地亂飛。冒襄見來勢兇猛,連忙全身緊貼著牆壁,一動也不敢動。雖然如此,仍舊被飛濺起來的污泥和垃圾弄得幾乎連眼睛也睜不開。
「哎,這馬隊一過,得小半天才完。你這客官,先進來躲會兒吧!」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中,忽然有人大聲招呼說。
冒襄回頭一看,發現自己原來站在一戶人家的門邊,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兒,正從半掩的門扇里朝他招手。老頭兒的身後,還坐著一個婦人,正袒著胸脯給孩子餵奶。冒襄怔了一下,待要站著不動,但撲鼻而來的腥臊濁臭,熏得他實在有點透不過氣來,加上那些烈馬橫衝直撞,情形也確實相當危險。略一遲疑之後,他終於向旁里跨出一步,把身子縮進門裡。於是,他又發現裡面原來還有一個瘦長漢子,正用竹篾在那裡箍一隻木桶。冒襄賠個小心,朝主人行過禮,就緊挨著門邊站住,不再動了。
那家人剛才無非是出於好心,看見門已經掩上,也就不再理會,只顧繼續談他們的話。
「嗯,你昕聽,這馬也真是多!你爹我在海寧活了一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馬!」那個老頭兒說。
漢子哼了一聲:「這還不叫多呢!前些日子我打杭州城下過,嗬,滿山遍野地放著,那才叫多呢!還支起一座一座大圓帳篷,猛一看,誰還認得是江南地面,倒像到了邊關絕塞似的!」
老頭兒點點頭:「這話在理。就拿城裡說吧,自從八月底大兵班師回營之後,已經兩個月不見馬隊過了。今日不知撞了什麼邪,忽然又來了許多軍馬。從早晨到如今,已經數到第三撥了!」
漢子沒有立即回答。他使勁把篾圈從桶底的一邊套進去,又用斧頭背敲打了幾下,箍緊了,這才抬起頭,說:「撞什麼邪?八成是又要開仗了!昨日我聽人說,魯王爺在紹興派出十路兵馬,天天在錢塘江上擂鼓叫陣,要打過江來呢!」
「什麼,又要開仗?這可是當真?」
「哼,瞧這韃子的馬隊不歇地過,怕是假不了!」
老頭兒眯縫著眼睛,還未介面,餵奶的婦人已經緊張起來。她一把抱起孩子,用前襟掩住胸脯,站了起來問:「那、那會打到這兒來么?」
那漢子停住手,看了她一眼,又扭頭看看冒襄,長長吐出一口氣,說:「誰知道!不過,這打仗嘛,好比吃肉,要吃就要挑肥的。杭城是大地方,韃子的大軍都在那邊。不比我們這兒,自從八月里打了那一仗,城裡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到如今就剩下我們這些個『驢蹄筋』,捏在一起也榨不出幾滴油來。依我看,魯王爺要打也會先打杭城。我們這兒,哎,一時還輪不著呢!你說是么,老爹?」
老頭幾點點頭:「嗯,這話在理!前些日子,這兒也沒有大兵駐守。魯王爺要打,早就該打過來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這家人憂心忡忡地談論著,站在門邊的冒襄心中卻噗通噗通地急跳起來。說實在話,儘管他為了一家人的活命,不得不剃掉了頭髮,但是內心深處,始終並不打算從此死心塌地投向清朝,去當那些化外夷狄的順民。他知道浙東地區還在堅持抗清,總期待著尋找機會,逃到那邊去。只是由於隔著一條大江,加上不知道義軍那邊的情形到底怎樣,才又一直遲疑著。沒想到,魯王的軍隊竟然決定打過江來,而且一舉派出十路兵馬!那麼就是說,義軍在這半年中果然大有進展,並且已經強大得敢於全線出擊。那他們的意圖是什麼呢?看來很可能打算一舉收復杭州。如果是這樣,海寧就一定會成為進攻的重點。因為這個地方根本不是那個漢子所說的那樣無足輕重,恰恰相反,它距杭州不遠,與義軍佔據的蕭山縣也只隔著一片特別狹窄的江面,三者互為犄角,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這麼想著,冒襄渾身就不由得冒出汗來,有片刻工夫,只顧獃獃地站著,心中感到既激動,又紛亂。
「喂,客官,馬都過完了,還呆著做啥哩?」一聲呼喚在耳邊響起,冒襄怔了一下,回過神來。果然,先前門外那股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已經聽不見了,巷子又恢復一片沉寂。他回頭望了望主人,有心打聽更多一些開仗的消息,但隨即又覺得對方見識淺陋,未必能得著要領,還不如趕快去問張維赤;於是便道過謝,轉身出門,沿著狹長的街道,匆匆向前走去……六到了張維赤的家,卻發現大門緊閉。敲了好一陣,才有張家的一個僕人匆匆出來開門。看見是冒襄,那瘦長個子一邊用濕布擦著骯髒的大手,一邊賠笑說:「主人不在家。」問去了哪裡,也說不知道;但又不按以往那樣,請客人進屋奉茶。冒襄不由得起了疑心,於是說聲:「那麼,我就坐等你家主人回來便了!」
也不待對方答應,就徑自跨過門檻,走進天井裡去。
與冒襄不同,張維赤世居海寧,雖然不是什麼豪富,但城中的親戚朋友多,過活的辦法門路也比冒襄多得多。他的這所宅子並不大,但沒有遭到火燒,從天井到裡面的房舍都還相當完好。起初張維赤也曾邀冒襄一家搬過來祝冒襄不想過於麻煩朋友,執意不肯,才作罷了。不過,每逢遇上束手無策的難題,冒襄仍舊只得找上門來。
「先生,請進堂屋小坐,或者我家主人轉腳便回。」大約發現客人走進天井,就站著不動,那僕人跟上來說。
「嗯,你家主人打算搬家么?」冒襄望著散亂地攤開在天井的箱籠雜物,好奇地問。那些箱籠有的已經關上,並用繩索捆紮結實;有的則還打開著,露出裡面的衣被雜物。三個、丫環老媽模樣的女人正在旁邊忙著收抬。
「回先生:不是搬家。」僕人回答。
「不是搬家——那為的什麼?莫非打算逃難?」
「先生是說逃……逃難?哦,這個,主人沒有這等說。小人不知。」
對方這樣回答,換了在平時,冒襄出於禮貌,就不會再問了。但眼下正關切著浙東義軍的動向,他就破例地認真起來:「不知?你們怎麼會不知?」
「哎,我說相公,」一個女人的嗓音接上來,是那個長著一張圓盤臉的中年女僕,「主人怎麼打算,小人們做下人的又怎生得知?八成呀,是主人瞧著今兒個天氣好,故此吩咐小人們把箱籠搬出來晒晒日頭也未可知!」
如果僅僅只是把衣被搬出來晾曬一下,做主人的是不會不說清楚的。可是這些僕人卻一個個都推說不知,顯見是成心欺瞞搪塞。而且,這個女人說話的口氣,也分明透著某種鄙嫌不遜的意味。冒襄錯愕了一下,不由得心裡有氣,於是瞪起眼睛,訓斥說:「混賬的狗才!你們拿我冒某當什麼人了?竟敢在此戲弄本相公?啊!」
那幾個僕人自然認得他是主人的朋友,被他一喝,都不敢回嘴,但也只是呆著臉,管自去收拾地上的箱籠雜物。看見這樣子,冒襄愈加焦躁,正要大聲追問,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說:「哎呀,原來是辟疆來了!失迎失迎!」
冒襄回過頭去,發現是老朋友回來了。大約是趕路太急的緣故,張維赤微胖的臉孔漲得通紅,剃光了的前額上還滲出星星點點的細汗珠子。
「咦,辟疆,怎麼不進屋?進屋去坐呀!」張維赤熱情地催請說,沒發現天井裡的氣氛不對。「快,奉茶!」這麼吩咐僕人一句之後,他就挽起冒襄的胳臂,把朋友引到堂屋裡去。
「對了,還有什麼吃的,也拿出來,」張維赤用袖子揩著額上的細汗珠子,從僕人手中接過茶,又吩咐說,「在外問跑了半天,我也餓了!」
等僕人答應著去了之後,張維赤這才轉過臉來:「唔,那麼,魯王揮兵渡江的事,兄想必已經聽說了?」
冒襄的目光還在追隨著僕人的背影,「嗯,吃的東西?不知他能拿出什麼來?」
這麼心動地猜想著,驀地,回過神來,連忙點點頭:「嗯,弟適才聽路人說,魯王派出十路兵馬打過江來。也不知真假,正要來請教兄。」
「這是真的。弟也是這兩日才陸續聽說,近幾個月來,南邊果然鬧大了,在紹興監國的魯藩手下號稱有十萬大軍,還有在福建稱帝的唐王,也有許多兵馬……」說到這裡,僕人的腳步聲再度響起,食物端出來了,原來是熱氣騰騰的紅薯米飯。不過,卻只有一碗,筷箸也只有一雙。
「咦,冒先生的呢?」張維赤詫異地問。
「回老爺,」那僕人一邊把飯和筷箸放到張維赤的面前,一邊恭順地低著頭回答:「適才小人叩問過冒先生,冒先生說他已經用過了!」
「噢,原來我兄已然用過了?」張維赤詢問地轉向冒襄。
起初,看見只端出來一碗一箸,冒襄也頗為疑惑,因為縱然只是紅薯米飯,但那香噴噴的氣味卻令他立即饞涎直冒,飢腸作響,很想也能吃上一口。有片刻工夫,他還猜想著對方也許是分兩次端出來,不料,鑽進耳朵的竟是僕人那麼一句當面胡扯的話,他不禁為之愕然。不過,當接觸到撒謊者那隱藏在眼皮底下的狡獪目光時,他心裡忐忑了一下,多少有點醒悟了——記得剛才進門時,自己因為一時氣惱,呵斥了他們兩句,看來他們便記恨在心,卻故意在這當口上來報復自己。「啊,這些可惡的狗才,竟敢如此!」他頓時面紅耳赤,羞惱交集地想,「什麼狗屁紅薯米飯!要換了當年,便是山珍海味、龍肝鳳髓,我冒襄又何嘗眨過眼睛!如今不過是虎落平陽,便落得被這些狗東西來欺負!」然而,憤怒歸憤怒,出於對臉面的顧惜,他卻只有硬著頭皮,點一點頭,說:「兄台請自便,小弟——嗯,已然在家中用過了!」
這麼說了之後,為著不受那碗米飯的引誘,他就咬緊牙齒,別轉臉,不去瞧張維赤;同時,也盡量不去想那些僕人得意的鬼臉。
幸而,張維赤也許確實是餓了,也許覺得在朋友面前獨自進餐有失禮數,三下兩下就把那碗飯扒完,隨即重新端起茶杯,說:「嗯,適才弟說到哪兒了?哦,對了——聽說前時我們逃出海寧那陣子,魯王的兵馬從南邊渡過錢塘,攻下了富陽、於潛,勢力已經伸展到浙西。這一次他派出許多兵馬,不用說,是意欲圍攻杭州。如今錢塘江上,日日喊殺連天,正打得熱鬧呢!」
冒襄緊皺著眉毛,專註地聽著,一顆心再度急跳起來。證實本以為毫無希望的局面,當真出現了轉機,自己也有可能因此擺脫眼前的狼狽處境,重新回到「自己人」的營壘中去,他不禁大為興奮。這種心情又由於剛才那個無端的折辱,而變得更為急切。如果不是在此之前已經多少有所聽聞,說不定就會振臂而起。
他正打算向對方打聽得更詳細一點,卻聽見張維赤說:「韃子近日派了兵來駐海寧,此間遲早又要開仗,住不得了。好在到如今也沒剩下多少東西了,無非是些日常用物,胡亂歸攏一下,就完了——哎,兄請用茶!」
冒襄本能地端起杯子,聽了這話,頓時又停住了:「兄是說,打算逃難?」
他疑惑地問,隨即想起進門時看見的那些箱籠行李。「嗯,」張維赤點點頭,「既然已經剃了發,就只能跟著韃子跑了!要不然,等南兵打過來,可就活不成了!」冒襄驀地一驚:「啊,活不成了?這話怎講?」
「是的。」張維赤抬起頭,苦笑了一下,「聞得南邊認定,凡是剃了發的,就成了韃子,一經捉到,統統殺卻!前些日子南兵攻澉浦時,許多鄉民都因此被殺死。當時弟的一位遠親,也被捉住,是混在死人堆里,才撿回性命的!」
「那麼、那麼南兵難道不知道他們剃髮是被韃子逼的么?」冒襄著急地追問,同時覺得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抖。「那些鄉民當時也是這等苦苦哀求他們。惟是南兵說,這髮式衣冠,是祖宗傳下來的,誰個剃了,就是背祖滅宗,成了與韃子一樣的虎狼禽獸,甚至連虎狼禽獸都不如,只是替虎狼引路食人的倀鬼,留著都是禍根,非殺盡不可!」
冒襄目瞪口呆地噎住了。說實在話,在被家人逼著剃去頭髮的當兒,他心中雖然也痛苦不堪,恨自己心腸太軟,顧慮太多,既不能拋開一切,投奔義軍,又不能橫刀自裁,一死了之,結果落得個忍辱含羞,苟且偷生,但是卻萬萬沒有想到,如此一來,自己——還有家人們,在昔日的同胞眼中,競成了虎狼禽獸,成了該死的倀鬼!
「可是,這分明是不對的,是胡鬧!」他猛地站起來,氣急敗壞地反駁說,「民眾明明是被迫的,我們都是被迫的!怎麼就成了異類?我們不是異類!我們……」他本想大聲申辯下去。然而,當目光落在張維赤那半爿鋥光瓦亮的腦殼和支楞在後面的辮子上時,他就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自己那令人厭惡的可恥模樣,嗓門也低了下來,並且閉口不說了;半晌,終於垂頭喪氣地坐回椅子上。
「聞得這些天南兵忙於輪番向杭城搦戰,一時還顧不上海寧。」張維赤又說,「他一旦騰出手來,說不定立時就到。兄還須早自為計才好!」
「……」
「嗯,兄還是早自為計的好!」張維赤又重複了一句。
「那麼,兄是何時得知此事的?」冒襄陰沉地反問,沒有抬頭。
「這——也就這兩三日吧!」張維赤的口氣有一點含糊,隨即又解釋說:「弟本欲早點知會兄,只因弄不清南兵到底來不來,所以……」冒襄尖銳地瞥了對方一眼,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怨忿:「哼,原來他得知消息已經好些天,卻只顧自己忙著張羅出城避禍,把我拋到了腦後。直到今日我巴巴地找來,才叫我早自為計!都到這種地步了,還能早什麼?又有什麼『計』可『為』?」
「哦,瞧我簡直是忙昏了頭!」大約看見冒襄沉著臉不說話,張維赤眨眨眼睛,顯然記起了什麼,說:「好些天不見,令尊、令堂的貴體想必都康健?」
冒襄沒有馬上吭聲,直到張維赤被眼前的靜場弄得有點莫名其妙,他才淡淡地說:「多承垂問,託庇粗安。」
「噢,這就好!這就好!」張維赤連連點著頭,停了停,又提醒說:「不過,還須早自為計——海寧離江邊太近,最好躲得遠些,越遠越好!」
無論是眼下在海寧還是前些日子在海鹽,冒襄一家都可以說是人生地疏,全靠張維赤安排照應,才勉強捱到今天。要是再度離開海寧,一家人可就變得前路茫茫,不知應該投奔何處。但這一次張維赤遲遲不向自己通報消息,剛才又是那樣一種口氣,看樣子已經不打算繼續給予安排……「哼,什麼『早自為計』!無非是你想把我們一家當包袱甩掉,好自己逃命罷了!怪不得剛才那頓飯,你獨自吃得那等舒心!」他惱恨之極地想。
雜沓的馬蹄聲,又從外邊的街巷裡傳了進來。由於兩位朋友暫時停止了談話,這急雨般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冷酷、無情,像一顆顆尖利的釘子,一直敲進人的心裡……終於,冒襄一挺身站了起來,一聲不響地朝門外走去。「哎,辟疆,你要上哪兒?」大約看見他神氣有點不對,張維赤奇怪地問。
這一次,冒襄倒主動站住了。他偏過身子,望著一臉茫然的朋友,淡淡地說:「上哪兒去,兄這就無須管了。總而言之,今後弟也不會再來勞煩兄就是!」
說完,他便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任憑張維赤在後面大聲呼喚,再也沒有回頭。
七
魯王軍隊蠻橫而殘暴的報復行為使冒襄感到震驚和絕望。在城東他的家裡,同樣的消息也已經傳開,並且在家人中引起巨大的恐慌。
消息是由冒成帶回來的。目前家中惟一剩下來的這名男僕,幾乎獨力挑起了養活全家大小的擔子。也真虧了他的耿耿忠心和特別能幹,這個十口之家雖然生計艱難,尚不至於斷炊絕糧。今天,冒成受僱到城外去替人打短工,聽到魯王的軍隊將要打過江來,並對剃髮投清的士民橫加誅殺的消息,十分緊張,立即趕回家中報信,正好冒襄外出不在,便報告了冒起宗。冒起宗目瞪口呆之餘,讓冒成馬上到張維赤家去找冒襄。誰知冒成去了半天,卻獨自回來,說冒襄已經離開了張家,到底去了哪裡,張維赤也不清楚。於是一家人便變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愈加惶急起來。
現在,冒成已經再度出門,去繼續尋找。馬夫人、奶奶蘇氏、劉姨太、董小宛,還有丫環春英,則齊集在冒起宗的屋子裡,等候消息。已經過了晌午,桌子上,那一席幾乎頓頓如此的午飯——發霉的玉米糊,也擺開了很久,可是大家全都愁眉苦臉,誰也沒有心思去吃。這當中,照例又數馬夫人最為驚恐緊張。老太太手中拿著一串念珠,盤腿坐在用破竹門搭成的坐榻上,一會兒閉著眼睛,嘴裡念念有詞;一會兒張開眼睛,問:「襄兒……回來了么?怎麼……還……不回來呀……」顫抖的聲音,失神的目光,愈加把人們弄得意亂心煩。大家知道她的秉性,因此都不去阻止。但是時間一長,可就有點忍受不了。冒起宗首先跺一跺腳,發火說:「夠了!別顛來倒去的嘮叨個沒完了!聽見沒有?」
這聲斷喝似乎有效,馬夫人果然停止了誦經,拿著念珠的手也垂了下來。然而,正當大家鬆了一口氣時,老太太卻再度睜開眼睛,固執地用顫悠悠的嗓音問:「襄兒……回來了么?怎麼……還……不回來……」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同時,不無擔心地把目光投向冒起宗。發現老爺那張清癯秀氣的臉驀地漲紅了,顯然要發更大的脾氣,奶奶蘇氏連忙站起來勸解說:「哎,老爺別生氣。太太是心裡著急罷咧!說來也真是的,竟有這種駭人的事,誰個心裡不著急呢!偏偏相公又不見回來!桌上的飯都涼了。依媳婦之見,老爺、太太還是先吃飯吧!」
說著,她就挪動小腳,走向桌子,伸手摸了摸盛著玉米糊的碗,回頭吩咐:「小宛,這飯都涼得不能吃了,拿到廚下去熱一熱再端來!」
董小宛早在旁邊準備著,連忙答應一聲,上前去把玉米糊倒回瓦罐里,誰知,卻聽見馬夫人有氣無力地說:「不要熱。襄兒不回來,這飯我是不吃的!」
「別聽她的!」大約看見董小宛訕訕地住了手,冒起宗冷冷地說,「為什麼不熱?熱!她不吃,我要吃!」
老太太溜了丈夫一眼,嘴巴開始一扁一扁的,可憐巴巴地說:「啊呀,你今兒個火氣可真大!我知道,你是嫌我拖累你。不錯,我膽小,我沒用!你也不用發火,趁著又要逃難,你就把我丟下,讓我死了好了!」說著,用袖子掩著面孔,嗚嗚地哭泣起來。
「你說什麼?我嫌棄你?這挨得上嗎!我是叫你不要嘮叨個沒完!南兵就要打來了,凡是剃了頭的碰見都得死!你知道不知道?是我得死,不是你!知不知道?啊,已經夠煩的了,可是你還要胡攪蠻纏!」冒起宗忍無可忍地吼叫起來。
兩位老人家這麼一吵不要緊,夾在中間的董小宛卻被弄得進退兩難。她站在桌邊,去拿玉米糊又不是,不去拿又不是。正在狼狽之際,忽然聽見有人說:「哎,你呆著做什麼?不管現在老爺、太太吃還是不吃,這玉米糊都不能這麼放著呀。你就先拿到廚下去熱著好了!」
說話的是生得身材矮胖的劉姨太。因為替冒襄添了一個弟弟而顯得頗為神氣的這個女人,一邊擺弄著剛滿周歲的男嬰,一邊在轉著眼珠子,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董小宛被她提醒,如同得救似的,連忙答應一聲,把玉米糊一碗一碗地倒回瓦罐里,雙手捧著,匆匆走出屋子去。
劉姨太斜眼目送著,等董小宛的背影消失了,她才回過頭來,嘆了一口氣,說:「按說呢,我們這個家本來可是好端端的,別說老爺、太太從來都和和氣氣,就是我們這些人,何嘗吵過架?可自從她進了門之後,禍事就接二連三的,沒有斷過!哎,也不知少爺當初是怎麼打算的,什麼正經人家的女兒不好娶,偏偏娶回這麼個沒根沒蒂的貨!」
停了停,看見屋子裡的人全都轉過臉來,現出疑惑的神情,她又接著說:「按說呢,她也是個苦命可憐的人兒,年紀輕輕就落到了那種地方。想來總是前世積下的罪孽,故此今生註定要吃苦受罪。只是,就怕她積孽太重,自己報償不來,還要拖累旁邊想搭救她的人也一齊倒霉受罪!」
這一回,大家自然都聽明白了。奶奶蘇氏望了望公公和婆婆,發現兩位老人沒有吭聲,她就做出微笑,說:「姨太太這話也說得太唬人!依媳婦瞧,小宛這丫頭倒還循規蹈矩,手腳也勤快。有她在相公身邊,媳婦倒省了許多操心!」一邊說,一邊眼圈卻紅了。
劉姨太撇撇嘴:「我也是常常這等誇她——太太知道的。可就怕命太苦!再規矩勤快也是白搭。要不,怎麼進門快三年了,至今肚子里連個影兒也沒有?」
如皋冒氏中他們這一房,至今人丁單弱。這已經成為家人的一塊共同的心玻現在聽劉姨太這麼一說,大家頓時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禁變了臉色。
「哎,想想嘛,有些事兒也真覺著蹊蹺!」蘇氏皺著眉毛,疑疑惑惑地說,「我家在如皋本來住得好端端的,自從小宛丫頭進門後,才只一年,就又是逃難,又是遭搶,還死了那麼多人,直落到如今這種地步!而且還沒有個完!莫非、莫非這當中真有什麼古怪不成?」
「要……要是這等,」馬夫人顫抖著嗓門接上來,「那麼,前……回逃難,襄兒曾……說,將她拋下,是我同老爺不……不忍心,把她又帶上了,結果,倒成……了禍根?」
她說的前回逃難,是今年六月舉家離開海寧,決定向東逃往海鹽時,冒襄感到孤身一個,既要照顧父母,又要照顧妻兒,實在力不從心,為了避免閃失,曾經提出把董小宛就地託付給朋友照料。這件事,當時大家都知道,後來因為到底沒有這麼做,也就丟開了。不過,此時此刻,聽馬夫人重新提到這件事,大家都不禁面面相覷。倒是冒起宗現出不耐煩的神情。他搖一搖頭,站起來說:「豈有此理!國破家亡,顛沛流離,遭受屠戮之家又何止千萬!怎能將根由歸之於一個弱女子?哎,你們這些都是婦人之見!婦人之見!」
「啊呀,老爺,」劉姨太柔聲地分辯說,「這種事可是有的呢!妾聽人……」她本想說下去,可是站在門邊的、r環春英忽然發出「噓——」聲,並且豎起一根指頭,把她止住了。
片刻之後,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只見董小宛重新出現在門口。她顯然不知道剛才屋子裡的議論,跨過門檻之後,就習慣地站到一旁,轉動著眼睛,現出有所等待的神情。「嗯,你怎麼了,莫非打算出門?」由於注意到董小宛的頭上,異樣地用一塊羅帕包住了髮髻,冒起宗發出詢問。
「哦,不是的。」董小宛趕緊回答。
「那麼——」
「稟老爺、太太、奶奶,」董小宛上前一步,跪了下來,「婢子適才聽說,魯王爺的兵打過來,凡是遇見剃了發的,都不放過。婢子想,若是老爺和相公裝上假髮髻,就不怕了。可是急切之間,哪裡去尋這做髻的頭髮?故此……」「啊,你——就把頭髮剪下來了?」
董小宛輕輕地點一點頭:「剛才婢子在廚下,後對門的王賣婆過來說,眼下城裡人人都搶著收羅頭髮做假髻,問婢子賣不賣,還說有人願出好價錢。因此提醒了婢子——」她一邊說,一邊把藏在袖子里的一束頭髮拿了出來,捧在手裡,微微紅了臉,補充說:「就不知合不合用……」在董小宛回稟冒起宗的當兒,屋子裡的女人們起初還冷著臉,擺出愛聽不聽的樣子。但漸漸,她們就變得專註起來。不過,當碰到董小宛明亮的目光時,一個個又不由自主地即時移開了眼睛。
冒起宗看了她們一眼,沉吟著,隨即以一種眾人所少見的和顏悅色對董小宛說:「難得你有這份孝心!只是好端端的髮髻,你也不同我們商量,就剪了,未免太快了點兒。眼下到底怎麼辦,還沒定呢,總得等襄兒——」他本要說下去,忽然,像遭到什麼禁制似的,頓住了,一雙眼睛卻直愣愣地望著門口。
大家莫名其妙地回過頭去,頓時,也像被扼住了喉頭似的,變得目瞪口呆。
不錯,那是冒襄,是全家望眼欲穿地等待著的冒襄!然而,令她們大吃一驚的是,眼前的冒襄已經完全不是早先離開時的模樣。他那白皙的臉孔變得異樣的通紅,辮子散掉了,頭髮紛披著,身子也在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一股濃烈的酒氣從他的身上瀰漫開來,中人慾嘔。
「哎,相公,你、你喝了酒?」蘇氏戰戰兢兢地問,忙不迭迎上前,打算攙扶他。
但是冒襄粗暴地推開妻子。他一手撐住門框,慢慢轉動著臉孔,醉眼迷離地環顧著。當目光落在一張空著的椅子上時,他就歪斜著身子,蹣跚地走過來,一屁股坐了下去。
「襄兒,你……怎麼啦?」馬夫人顫抖著嗓門問,隨即由春英扶著,來到兒子跟前。
「嗯,問你呢——你到底做什麼去了?」看見兒子低垂著頭不回答,冒起宗也忍不住從旁催問。
「沒……沒做什……什麼,孩兒只……只是喝……喝了一點!」冒襄打著酒嗝,並且伸出一根指頭。
「嗯,只……喝了一點!」他醉態可掬地轉向其他的人,爭辯地又說。
一向自律頗嚴、舉止文雅的兒子,竟然變成如此模樣,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冒起宗終於沉下了臉,不滿地責備說:「看看你成了個什麼樣子!南兵就要來了!
全家人都等著你回來商量,可你卻躲到外頭去喝酒!」
冒襄本來已經閉上眼睛,聽了這話,又重新睜開來,大著舌頭說:「南兵?
啊,不錯,南兵要打海寧,還、還要殺人。凡是剃了發的,都……都殺,咔嚓!
哈哈!」
冒起宗的眼睛睜大了,眉毛也豎起來,但仍舊隱忍著:「好,既然你也知道了,那麼你說,如今該怎麼辦?」
「怎麼辦?」冒襄不在乎地把手一揮,「都……到這種地步了,又、又能怎麼辦?他要殺,就讓……他殺好了!反正就是這一、一條命,遲早都保……不住的。早死了,早……乾淨!」
在兵臨城下的兇險關頭,兒子居然躲到外頭去酗酒,讓家人急得直跳腳,這已經使冒起宗惱火異常;現在冒襄不但喝得爛醉,而且還說出這種話來,更使做父親的不由得勃然大怒。
「混賬!」他猛地揮起手,「啪」地給了兒子一個耳光,咬牙切齒地呵斥說:「死了乾淨?你竟敢對我、對你的母親、你的妻兒說這樣的話!我們一次一次地派冒成去尋你,連飯也不吃,等你回來,擔心出了什麼事。你在外頭吃飽了,喝足了,卻回來對我們說這種話!你還有心肝沒有?啊!」
在父親的巴掌落下時,冒襄的臉孔分明抽搐了一下,僵住了。不過,由於這一記,他似乎終於清醒過來,有片刻工夫,大睜著眼睛,獃獃地坐著;漸漸地,淚水充滿了眼眶。忽然,他使勁掙脫妻妾的護持,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你以為我沒有想過么?」他用撕裂的嗓音嚎叫說,冤苦地用拳頭捶著地面,「可是頭髮都剃掉了,還有什麼辦法?我早就說過的,不要剃,不能剃!可你們就是不聽!偏要剃,現在結果怎樣呢?南兵打來了,又要挑剃了頭的殺!怎麼辦呢?莫非還要逃出去?可又逃到哪裡?過去還有一個張維赤可靠,如今連張維赤也靠不住了!即使逃出去,也難保不會遇著南兵,就像前回遇著韃子兵一樣!不錯,眼下城裡許多人都忙著自做假髻,想糊弄過去。可是聽說南兵也知道了,到時都要揭起頭髮驗一驗!到底是沒有用的!總之,既然到了這一步,就昕天由命吧!不要再逃了。就算你們要逃,我……也……不、不逃了……」起初,他痛不欲生地哭叫著,發泄地撕扯著頭髮和衣衫,那樣使勁,以至蘇氏和董小宛在旁邊拉也拉不祝可是到了後來,他的聲音就小下去,而且斷斷續續,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到末了,他忽然倒在地上,全身蜷縮起來,牙齒也開始格格作響,並且不停地發出唔唔的聲音。
看見這樣子,在旁邊侍候著的董小宛連忙推一推他:「相公,相公!」叫了兩聲,見沒有答應,又低頭仔細一瞧,忽然,她全身一抖,驚慌地尖叫起來:「哎呀,不成了!哎呀,相公要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