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餘姚縣通德鄉黃竹浦之後,黃宗羲在家中寂寞而煩悶地過了一年多。
雖然崇禎十五年底,他自北京南歸的途中,曾經聽到清兵又一次大舉入塞的消息,並為此很驚憤憂急了一陣,但過後風聲漸漸又緩和了下來。聽說清軍到底未敢過於深入,只在京畿以及河南、山東等地殺掠蹂躪了數月,便重新退出了關外。至於曾經在中原和湖廣一帶鬧得天翻地覆的「流寇」——農民起義軍,自去年秋天起,也先後回師西向,分別進入了陝西和四川。這一切,都使黃宗羲多少感到鬆了一口氣,姑且安下心來,重新回到簡樸而平靜的鄉居生活中去。
眼下已經到了崇禎十七年三月下旬。一連幾天,黃宗羲都領著家丁,在離黃竹浦五里外的化安山一帶,向佃戶挨家挨戶催收歷年拖欠的租子。雖說眼下才是春夏之交,下鄉催租主要是為著加強督責,本不指望能有太多的收穫;不過,辛辛苦苦在山野間轉了幾天,不知費了多少唇舌,到頭來仍舊收不滿十石麥子,黃宗羲不由得大大懊惱起來。隨行的管家黃登——一個黑胖漢子,咬定小麥剛剛上揚,佃戶們其實是有的,只不過裝窮罷了,還舉出以往收租的經驗來證明。這更使黃宗羲越想越覺得受了愚弄和欺騙。
「哼,這些可惡的東西,我好心好意把田佃給他們種,他們卻全不知感恩!他惱火地想。有一陣子,他甚至打算倒回去,找佃戶們質問,要他們立即把租子交出來!但是,當想到這就要重新面對那些木訥粗鄙的臉孔,要再一次聽取那些令人心煩的訴說懇求——哪怕明知是假裝的也罷,黃宗羲又不禁猶豫了,「啊,我又何必同他們糾纏不清?要是他們再不交,我就乾脆把田收回來,另外租給別人去種!」這樣決定之後,彷彿重新得著倚仗似的,他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
這一天,快到晌午,他們才回到黃竹浦。剛進村,就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他的三弟黃宗會在本省學政主持的一次考試中,以「品學兼優,年富力強,累試優等」,被錄取為「選貢生」。按照科舉制度,選貢也同舉人、進士一樣,算作「正途出身」,今後用不著再參加鄉試和會試,而只要在接下來的「廷試」當中合格,就會被正式授予官職。由於這喜訊來得過於突然,以致最初一刻,黃宗羲還不太相信。當終於弄明白這已千真萬確,此刻家裡正焦急地等著他回去時,他才又驚又喜地「氨了一聲,連忙分開圍上來打聽消息的僕從們,也顧不上春天的村路泥濘不堪,管自用雙手撩起直裰的下擺,一腳淺一腳深地朝村東的方向走去。
「啊,這麼說,三弟當真中選了,真的中選了!這多麼好,多麼不容易!哼,說我們兄弟有才無命,徒享虛名,看今後誰還敢!哎,母親不知道有多高興啊!」
黃宗羲加快腳步往前趕,一邊興奮地、匆忙地想。經歷了這些年的挫折和困守之後,他當然十分清楚,弟弟這一次成功意味著什麼——不錯,眼下的成功只是弟弟的,同自己的前程,可以說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重要的是亡父當年建樹的功名和家業,終於有了重振的希望;母親那顆飽經憂患的心,也終於稍稍得到安慰。而這正是肩負著長子責任的黃宗羲,長期以來、特別是近一年多來暗暗為之焦慮的。「不過,我卻回來遲了,母親最初的那一下子高興,我已經見不著了!多少年來,我連做夢都在盼著這一刻,誰知事到臨頭,競錯過了。我本不該自告奮勇去收什麼租子,哎,真的不該!」黃宗羲懊悔地、惋惜地想,一口氣爬完了那道沿坡而築的石板台階,越過一字並排的四棵合抱柳樹和八根彩漆剝落的旗杆,從懸著「風憲」二字牌匾的門樓下穿過,走進被稱做「太僕公府」的家。
黃宗羲一踏入院子,就發現家裡的氣氛完全變了樣。這一爿已經傳了好幾代人的、有著寬大的青石板天井和眾多磚木結構房舍的老屋,在他幾天前離開的時候,還是那樣灰暗單調、沒精打采,甚至破敗寒傖。可是如今,一切都變了:炸得遍地都是深紅的炮仗紙屑,代替了天井裡終年攤曬的柴草;那些紅燦燦的、還殘存著火藥氣味的碎紙片兒,使宅子平添了不少喜氣。灰泥剝落的正堂和兩邊的樓宇,也被懸掛在瓦檐下的吉慶綵球映襯得面目一新。穿上了新衣裳的孩子們在滿天井追逐嬉戲。僕人們一個個變得精神抖擻,喜氣洋洋。看見大爺回來了,坐在門樓下的幾個就驚喜地站起來,殷勤而熱烈地向他問候。
「哎,三爺呢?」黃宗羲迫不及待地問,一邊睜大眼睛打量著變得生疏了的家。
「噢,那不是!」年老的僕人用手一指。
黃宗羲轉過頭去,果然,他那位出色的弟弟正拱著手,把一位客人從正堂里送出來。今天,黃宗會穿了一件簇新的五福捧壽紋藍綢大襟袍,頭上方巾,腳下絲履,打扮得從來沒有過的整齊漂亮;那張清秀、敏感,經常是表情傲慢的臉上,顯露著童稚般天真快樂的神情。他沒有看見哥哥,因為客人——一位同村的小個子秀才,正拉住他的衣袖,再三地囑咐什麼,黃宗會顯得很耐心,也很留神,不住地點著頭,隨後就轉過臉來。一剎那間,他的眼睛亮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狂喜,使他的臉孔顫抖起來,剛剛叫出一聲「大哥!」就被奪眶而出的淚水咽住了。突然,他擺脫了客人,用了一個衝動的、不顧一切的姿勢,前傾著身子奔出幾步,一下子跪倒在黃宗羲跟前。
「大哥,你……兩日不回,可是盼煞小弟了!」他嗚咽著,大聲說,「宗會能有今日,皆是大哥所賜,宗會沒齒不忘。」說罷,咚咚地叩下頭去。
當第一眼看見弟弟的時候,黃宗羲就趨步上前,想過去同他相見。但是十二歲的大兒子百葯和十歲的二兒子正誼已經發現了他,大聲歡呼著奔過來。黃宗羲躲避不及,只好先伸出雙臂,把吊到脖子上來的正誼摟在懷裡;待到黃宗會向他奔來,他想上前攙扶,卻騰不出手。他無可奈何地瞧著俯伏在地的弟弟,瞧著那一身簇新的、使弟弟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漂亮衣巾,心頭不由得一熱,眼睛隨之濕潤了。事實上,由於父親去世得早,宗會和二弟宗炎的學業,都是他手把手地教導出來的。
他不僅是他們的兄長,而且是他們名副其實的老師。如今,弟弟沒有辜負自己多年的苦心教誨,終於一舉成功,這實在使黃宗羲不能不感到極大的欣慰,以至於熱血沸騰。他終於擺脫了懷裡的正誼,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伸出雙手緊緊扶持著弟弟,連聲說道:「三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話沒說完,喉頭已經哽住了。他不得不停頓一下,等情緒稍稍平復,才重新微笑著,不勝友愛地瞅著弟弟,用親熱的、快活的口吻說:「三弟,你今日高中,為兄好生歡暢。只是賀喜來遲,反令家中佇望,心下甚覺抱歉!」
「可這是不該的!」淚眼汪汪的黃宗會使勁搖著頭,「大哥的道德文章,勝於劣弟十倍,理當率先高中。誰料老天弄人,競讓劣弟擔此僭越之名,連日思念及此,宗會便覺惶恐難安!」
「啊,休要如此想!」黃宗羲連忙制止說,緊緊地握著弟弟的胳臂,「為兄近年耽於嬉遊,學殖荒落,不似你等潛心幃下,精勤猛進,早已後來居上。如今先我著鞭,乃是理所當然。為兄可是心悅誠服,喜歡得緊哪!」
在最初聽到消息的一剎那,黃宗羲于欣喜之餘,確實曾經閃過一絲失望甚至委屈的情緒。只是他馬上就為這種感情羞愧了。
「嗯,這是不對的、可鄙的!」他責備自己說。現在弟弟的坦誠表白,使他想起了當初有過的那種情緒。
「嗯,你萬萬不可作如此想!」他堅決地、有點生氣地重複說,隨即避開了對方的眼睛。
但是,黃宗會卻顯然把過去那些年中哥哥的苦心培養看得很重,總覺得自己的成功使哥哥受到了損害。他大約很想加以補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哥哥的祝賀和慰解固然使他感動萬分,但也使他覺得更加難為情。忽然,他掙脫黃宗羲的把握,用袖子掩著面孔,放聲大哭起來。
黃宗羲默默地望著弟弟。這一次,他沒有馬上勸止。的確,由於年歲漸長,加上各人的性格、志趣和行事不盡相同,這幾年,兄弟們之間已經不像少年時代那樣親密無間。更兼各自成家之後,仍然聚居在一個大院里,姑嫂妯娌之間便難免發生種種摩擦和計較。
這又或多或少影響著各自的丈夫。因此,平日里兄弟們為了某件小事意見相左,甚至大起爭執的情形也時有發生。這使黃宗羲頗為痛心,也頗為失望。「啊,要是這樣過不下去,那麼就分開好了,是的,乾脆分家!」氣惱之餘,他不止一次冒出這樣的念頭。只是想到母親還健在,恐怕傷了老人家的心,才極力忍住,沒有提出來,但內心的危機感卻愈來愈重了。如今,黃宗會這麼感情衝動地放聲一哭,有如打開了一道銹錮漸厚的閘門,使黃宗羲在傾瀉而出的感情潮水當中,重新看清了弟弟的內心。「是的,這幾年也許是我想得不對,錯怪了他,錯怪了他們!其實他們一個一個都很好,都沒變。他們都是我的親弟弟,這是最要緊的。過去我為什麼要氣量淺窄地同他們計較?可鄙可羞!今後我再也不這樣了,再也不了!」他慚愧地、堅決地責備著自己,抬起頭來,發現周圍已經聚攏了一群人,多數是些聞聲而來的丫環僕役,四弟宗轅和五弟宗彝也在其中。他們正一聲不響地、感動地望著黃宗會和自己。於是,他抓住弟弟的胳臂,用了一個有力的動作,扶著黃宗會站了起來。
「哎,快別哭了,當著下人的面,傳出去,讓人笑話!」他附在弟弟的耳邊,低聲告誡說;隨即轉過身,懷著前所未有的輕快心情,同大家招呼起來……二三爺的榮膺貢選,給全家帶來了喜悅和希望,但也帶來了新的煩惱和困擾。因為按照慣例,接下來,黃宗會就得上省城杭州去答拜主持這一次考試的宗師,還得準備到北京去應廷試。這兩件事都得花費銀子。通德鄉黃氏他們這一房,即便是父親黃尊素在京里做官時,也並不富裕;近十多年來,更是每況愈下,經常為了不大的一點事就得舉債,且別說眼下要同時應付兩攤子的開支了。當然,三爺的功名是萬萬耽誤不得的。經過一番東挪西借,並毅然賣掉了一部分田產,總算湊起了七八十兩銀子。於是,到了四月十五這一日,新選貢生黃宗會便拜別了母親姚夫人,在喜氣洋洋的鄉親們相送下,來到村外的渡口,然後由黃宗羲親自陪同,乘上了一隻烏篷船,取道姚江,向省城進發。
從黃竹浦到省會杭州,路途雖然不算太遠,但也有二百多里的水程。其問要經過餘姚、上虞、蕭山三個縣,當中還有一個府城紹興。即使路上不停留,也得走上三四天。如今,烏篷船已經駛出名叫藍溪的小支流,來到姚江之上,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平緩的、碧綠澄澈的水面,在白雲浮蕩的晴空下,跳動著萬點陽光,有似一匹閃爍輕柔的素練,迎著船頭飄曳而至,把低矮的篷艙映照得通明透亮。河岸兩旁,則是獸脊似的連綿遠山,映襯著一堤婆娑的翠柳。濃密的柳蔭下,時不時有三五成群的牛羊躑躅而過。如果碰上一個村莊、一個墟市,照例又隨風傳來聲聲人語。
也許是隔著一片水面的緣故,那變得細碎了的鄉音聽上去是那樣悅耳,那樣柔媚……在消息閉塞的窮鄉僻壤中蟄居了許久之後,能藉此機會探訪一些朋友,打聽一下時局的近況,以及再度過上幾天熱鬧的都市生活,黃宗羲的心中,洋溢著一種多時未有的愉快。「是的,這一年多,國家的局勢似乎平穩了下來,我們家裡,也終於有人出頭了。
莫非這運行於冥冥之中的天道,正處於物極必反的變換之中?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還是要致力於用世的。無論如何,這積弊如山、把國家鬧到民窮財盡的朝政,是到了非痛加改革不可的時候了!時勢的轉換,說不定倒是一個付之實行的契機?
「這麼想著,黃宗羲就重新萌生出一種希冀,一種衝動,於是進而想到: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如果國家的局勢當真能夠穩定下來,自己也能夠繼弟弟之後,順利通過鄉試和會試的話,那麼也許還為時未晚,還可以切切實實做一些事情。」當然,從而今起,我可得收斂心神,把那些制藝時文再下功夫鑽上一鑽。雖然枯燥乏味得很,但為了用世,也只得忍耐一下。幸好還有一年,只要肯下功夫,不信就鑽不通它!
熬過了這一關,事情就好辦得多了!這麼暗暗拿定主意,黃宗羲的心情愈加開朗起來。他一邊倚在船舷上,信目瀏覽著岸上迤邐而過的景物,一邊不自覺地輕輕用指頭擊打著船板,哼起一支流行的散曲——
只見那流水外,兩三家,
遮新綠,灑殘花。
一陣陣柳綿兒,
春思滿天涯。
俺獨立斜陽之下
猛銷魂,
小橋西去路兒斜……
這首調寄《採茶歌》的曲子名叫《送春》,出於松江一位散曲名家施紹莘之手。
由於曲辭俱美,在江南一帶傳唱頗廣。不過,黃宗羲本不善於唱歌,平時更是絕少開腔,這會兒因一時高興,才隨口哼上幾句。結果,唱跑了調兒不必說,有些句子還忘記了,只好哼哼唧唧地含糊過去。這麼下來,頂好的一支曲子,給他唱得怪裡怪氣,充滿了「嗯嗯啊氨之類的拖腔,坐在船頭甲板上的書童黃安聽了,掩著嘴直笑。黃宗羲卻毫不理會,只管自得其樂地哼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偶然回過頭去,視線落在弟弟黃宗會身上,他才停下來。
「嗯,你在做什麼?」由於發現那位新選貢生正盤腿坐在船板上,低著頭,聚精會神地檢點著帶來的銀子,黃宗羲疑惑地問。
黃宗會抬起眼睛,敏感白凈的臉上現出苦笑,沒有做聲。
「莫非短了數不成?」由於這些銀子得來不易,黃宗羲不由得探過身去。
黃宗會搖搖頭:「短倒不短,就是……」他沒有說下去,只是默默撥弄著那一小堆形狀不一的銀子。
黃宗羲瞧了瞧弟弟,有點明白了。他擺一擺手,安慰說:「論理呢,你這次要辦的不是小事,一點錢不花是不成,可怎麼打點,也只能『看菜下箸,量體裁衣』。
京師那種地方,你要放開手腳,就算帶上個萬兒八干,也未必夠花;但手頭捏得緊點兒,有這麼七八十兩,也盡可對付得過了。況且從留都進京的官船,幾乎日日都有,為兄已經想過了,打算托那邊的朋友,尋上一位相熟的官員,捎帶你一路,便連腳程錢也省卻了。到京之後的食宿,也可以託人照應一一哎,只管放心,這些事包在為兄身上就是。」
「可就怕如今京師里,光憑這個辦不成事。」黃宗會悶悶不樂地皺著眉毛,「聽人說,那裡上下左右全是衙門,連打個噴嚏都會碰上關節,都得打點。況且,那送銀子的花樣也有講究,不能照直送,嫌瞧著不雅氣。眼下頂時興是送『文房四寶』,送『書』。不打開看不知道,原來那硯台是金子鑄的,筆管是銀子打的,那些書,一函一函全有『書帕』,也是非金即銀……」黃宗羲緊皺眉毛聽著。「行了!」他厭惡地打斷說,「該理會的你不去打聽,不該理會的你倒打聽得挺仔細。照你這等說,朝廷里豈不是全成爛泥污了?那麼國家還有什麼指望?我們還應什麼考,出什麼仕?乾脆趁早捲鋪蓋回家,豈不更好?」
停了停,看見弟弟低著頭不做聲,他又解釋說:「自然,公行賄賂、貪贓枉法不是沒有,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又豈能隨波逐流,任其擺布?須知我輩不出仕則已,若然出仕,便當以振衰起溺為己任,以更新弊政為職志,方不致辱沒了家風!
你不見我前年進京,就只帶了三十兩銀子,住了四個月,一份禮沒送,不也照樣對付下來了?」
做弟弟的垂著眼睛,揉捏著手中的一塊碎銀,半晌,才訥訥地說:「二哥說,大哥前年那一遭沒考中,不是文章不如人,就在捨不得花錢打通關節。他叫弟這一次不可吝惜……」前年進京時,黃宗羲之所以處處節省,一來是不肯服「財可通神」那個邪,二來也是考慮到家境困窘,必須盡量減少開支。沒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到頭來競成了弟弟們私下譏議的話柄!頓時,一股怒氣從他的心底里冒了上來,眼睛也隨之睜圓了。
「胡說!」他呵斥道,「不吝惜銀子?說得闊氣!莫非你們還藏著萬貫家財不成?那就只管花去好了,我決不攔著!可是你們有嗎?啊?有嗎?」
自從父親死後,黃宗羲一直擔負著教育弟弟們的責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積威」。所以,看見長兄發了火,黃宗會不敢再犟嘴了。他垂頭喪氣地把攤開的銀子重新收拾好,然後躲到一邊去,拿出一部《明文定》,管自低頭用起功來。
黃宗羲卻餘氣未消。無疑,他平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委屈從俗,毫無骨氣,為著達到某個目的,便不惜與邪惡同流合污。正因如此,前年在北京時,他才那麼堅決地拒絕周延儒的薦舉,毅然南歸。雖然許多親友都覺得他過於意氣用事,甚至認為他「傻」,但他卻毫不後悔。過後不久,周延儒在清兵人塞期間,就因謊報軍情,畏敵避戰,加上貪贓枉法的劣跡敗露,被震怒的皇帝下獄賜死,還抄了家。此事證明黃宗羲確有先見之明。然而,時至今日,由自己一手教育成長的兩個弟弟,一心只想著博取功名,竟連立身做人的準則都拋到了腦後,這確實使黃宗羲大為光火。不過,弟弟的那些話,又使他重新想起朝政的黑暗腐敗已經到了多麼深重的地步;而自己剛才猜想,改革的契機可能已經到來,是否過於樂觀了?這積重難返的局面,難道真的還有改變的希望嗎?正是這種突然湧現的疑問,敗壞了黃宗羲那一度頗為勃發的興緻,使他感到氣悶、惱火,而又茫然。「不,即便如此,事情還是有希望的,既然朝廷有力量把局勢穩定下來,就證明國運未終,元氣尚在,只要當道諸君子同心協力,一步一步做去,總有辦法把朝政引回到正軌上來!」他固執地、竭力地為自己鼓勁。同時,為了證明自己這種判斷是有道理的,他開始回想弟弟剛才的說法是何等的混賬和荒謬,並打算給予更嚴厲的訓斥。
然而,當他回過頭去,卻意外地發現,黃宗會也從書本上抬起了眼睛,眼神顯得那樣膽怯、可憐,充滿著討饒的意味。依稀就像當年,黃宗會還是一個孱弱的少年時,因為做錯了事,被大哥叫到跟前的那種模樣……一絲溫軟的感覺,有如輕風拂過琴弦,使黃宗羲的心分明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哽咽住了。有片刻工夫,他皺起眉毛,咬緊了嘴唇,試圖抗拒這不合時宜的干擾。
然而,到底沒能辦到。「哼,沖著眼下是在船上,免得讓船家聽了去,姑且先記著賬。待上了岸,再同你說個清楚!」他悻悻地想,隨即背過身去,沉著臉,在船篷邊上坐了下來。
三
坐落在姚江中游的紹興府城,稱得上是一座風貌獨特的城市。
它扼控著省會杭州與浙東地區的交通,城中水網縱橫,幾乎每一條街道,都有內河與之並連,船隻進出十分方便。又因為本地盛產名茶和佳釀,所以茶館和酒店,又成了城中隨處可見的消遣去處。一年四季,生意都是那麼興顱…眼下,明朝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宗周,就在城中罷職閑居。他是一位老東林派人士,又是朝野聞名的大學者,為人端方正直,剛毅敢言。長期以來,他受到朝中權貴的嫉恨,又屢屢觸犯皇帝,因而被一再罷官削職。但是,這反而極大地增加了劉宗周的聲望。至於他所創立的「蕺山學派」,在學林中更是備受尊敬,享有很高的聲譽。
黃宗羲的父親黃尊素,生前同劉宗周是情誼深密的朋友。後來,黃宗羲便正式拜在這位父執的門下,成為蕺山學派的一名入室弟子。不久前黃宗羲的次女又許配給了劉宗周的長孫劉茂林,兩家更成了姻親。由於有著這樣的關係,當船經紹興時,黃氏兄弟便照例稍作停留,一起前去拜謁這位老前輩。
黃宗羲同弟弟在內河的一個碼頭上了岸,穿過被露水打濕了的一片石板鋪砌的場子,來到立著一對石獅子的劉府大門前。這當兒,天才剛剛亮,街道上還是空蕩蕩的,只有不多的幾個行人,在熹微的晨光中彳亍而行。兄弟倆自覺來得太早,不好立即上前射門,於是先在外面徘徊了一陣,估計老師應當起來了,才讓黃安拿了拜帖,到門上叫人通報。
看見親家大爺來到,門公自然不敢怠慢。他殷勤地請客人到門廳里坐下,然後拿著帖子急急走了進去。片刻之後,他就走回來說:「我家老爺有請大爺、三爺!」
黃宗羲點點頭,同弟弟一齊起身,按照門公的提示,徑直向劉宗周的起居室走去。
自從回到黃竹浦隱居之後,黃宗羲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上紹興來謁見老師。重新走在熟悉的、花木扶疏的廊廡下,他心中的那一份急迫和喜悅,就更加強烈了。
「是的,這一年多,我太疏懶了,對老師太不尊敬了,竟然連過年過節都沒來,真是說不過去!照道理,再怎麼著,也不該這樣。雖然老師向來不計較這些,可是……」他一邊走,一邊感到既興奮又慚愧,有一陣子,甚至把默默跟在後面的弟弟也忘卻了。直到一步跨人起居室里,隨即照例恭敬地站住,卻不提防碰到了黃宗會的身上,他才驀然醒悟過來。
由於發生了碰撞,黃宗羲本能地回顧了一下,與此同時,卻聽見弟弟詫異地輕聲說:「咦,怎麼了?」
黃宗羲機械地旋過臉去,這才看清楚,屋子裡坐著一位身材頗像老師的人,但並不是劉宗周,而是老師的兒子劉溝。作為兒女親家,由劉溝先行出面接待自己,本來也很平常。然而,正如弟弟所詫異的,劉溝此刻的神情卻顯得有點反常:他穿著出門拜客的大衣服,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清癯方正的臉孔,顯得異常蒼白。
他用一隻胳臂撐著膝蓋,五根指頭無意識地緊緊攥著一柄摺扇,對於黃氏兄弟的出現似乎毫無知覺。在他旁邊,還坐著兩位相熟的儒生,一位名叫陳剛,另一位叫王毓芝。他們都是劉宗周的女婿,不知為什麼也一大早就來到岳父家裡。而且,這兩人也都神氣驚恐,噤若寒蟬,對於來客完全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禮貌和熱情。
「嗯,難道發生了什麼事?」黃宗羲疑惑地想,隨即上前一步,同弟弟一齊行著禮說:「親家翁,二位兄台,久違了!」
劉溝仍舊沒有反應。這位以蕺山學派的當然繼承人自居的親家翁,顯然受到某種極度驚嚇。他那本來是穩重自信的目光,變得空洞而茫然,似乎獃獃地望著前方的一件什麼東西,其實什麼也沒有看。他的全副心神正浮游在某種可怕的境界當中,表情獃滯,半張著嘴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黃宗羲愈加驚疑。他估計必定是出了什麼不幸的事。「可到底是什麼事呢?」
一剎那問,他心中閃過好些不祥的猜測:「是老師?
是師母?還是其他家人?「但看來都不像,因為適才一路進來,並不見有任何異樣的氣氛。他正打算動問,忽然,劉溝開口了:「兄等可知道?」他喃喃地說著,沒有移動眼睛,「京師——被流賊攻破了。
皇上已經在萬歲山自荊大明——完了。這一下,真是完了!」
黃宗羲疑惑地望著劉溝,有片刻工夫,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然而,隨後就覺得,有一個沉重得可怕的東西把他的心狠狠撞擊了一下,使他驀地一震。
「什……什麼?」他聲音喑啞地問,喉嚨一下子乾燥得厲害,眼睛也因極度驚悸而瞪圓了。
「皇上、京師,全完了!」劉溝不勝悲憤地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隨即低下頭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黃宗羲覺得頭上的屋頂旋轉起來,腳下的地板彷彿也在來回晃動。他本能地全力穩住身子,強撐著問:「這、這消息從何而來?
會不會是謠傳?「
劉溝搖搖頭:「昨夜四更,府尊王公派人來叫門,知會全城縉紳即刻到衙門裡聚齊,於密室之內,傳看了省里發來的十萬火急文書,說闖賊於二月中自陝西傾巢東下,連陷太原、大同、宣府。至三月中,居庸守將獻關降賊,昌平亦告失守。闖賊遂於三月十七日,以數十萬兵馬圍攻京師。三月十九日,城中內奸開門迎降。聖上和母后不肯陷於賊手,先後壯烈殉國。文武百官十之八九,俱已成階下之囚——如今留都已在商議另立新君了!」
劉溝用沉痛的聲調說著,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他的神情愈來愈悲憤,愈來愈慘戚。當說到皇上殉國時,他的聲音哽咽了,淚水從眼縫中汩汩湧出,順著清癯的、已經不年輕的臉頰不斷流下來。
黃宗羲卻像給人扼住了喉嚨似的,身子開始觳觫。的確,這一場塌天大禍來得太突然、太冷酷無情,簡直使他無法接受,甚至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現在,他彷彿掉進了萬丈冰窟,只感到一陣一陣錐心刺骨的寒意,連全身的血液也像被凍結了似的。有片刻工夫,他完全失卻了思考的能力,只覺得心中一片茫然……「那、那如今該、該怎麼辦?」半晌,一個發抖的聲音在身邊問。
那是他的弟弟黃宗會。
這無疑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但此時此際,顯然誰也無法回答。所以,正如死水潭中冒起來了一個氣泡,只發出一聲孤單的輕響之後,周遭又重新歸於死寂。
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沉浸在空前的震駭和悲悼之中的人們,似乎誰都沒有留意。然而,漸漸地,依稀又有了聲音。那是一陣發自心肺的喘息。起初,它只是微微抽響著,接著就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急促,終於化作一陣悲痛欲絕的長嚎。黃宗羲惶然回過頭去,當發現這夾雜著「嘭嘭」撞擊聲的痛哭,是來自起居室東邊的書房裡時,他吃驚地叫了一聲:「老師!」立即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
劉宗周果然在書房裡。只是這位平日舉止莊重、衣履修潔的一代大儒改變得非常厲害。他把帽子掀掉了,一任滿頭稀疏的白髮蓬亂地紛披著。衣裾下露出一雙黑髒的大腳板,布鞋和襪子都不知甩到哪兒去了。極度的悲痛,使他那張布滿皺紋的方臉變得浮腫而且潮紅,不斷湧出的眼淚鼻涕,糊住了鬍子和臉頰。他顫抖著跪伏在方磚地上,把年老的、巨大的頭顱朝著正北的方向磕下去,磕下去,同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聖上呀!崇禎主子呀!大行皇帝呀!怎麼就撒手歸天了!
孤臣劉宗周,無德無能,遠在邊方,不能為聖上分憂,致有今日。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呀……「有一陣子,黃宗羲被老師那幾乎認不出來的模樣嚇怔住了,只管滿懷凄惶地望著。然而,當劉溝、陳剛、王毓芝,還有黃宗會,全都哭喊著跪了下去時,一股突然爆發的巨大悲痛,便像鋪天蓋地的潮水似的,整個兒淹沒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上,同大家一道,放聲痛哭起來……四呼天搶地的號啕,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直到闔府的家人紛紛從各處趕來,老半天地圍在書房門口,惶恐不安地朝屋子張望,大家才漸漸止住了悲泣。但是,猛烈的發泄過去之後,隨之而來的精疲力竭,使大家連回到椅子上去的勁頭都沒有了,一個個依舊坐在方磚地上,大瞪著又紅又腫的眼睛發獃。
黃宗羲也同大家一樣。而且,直到這會兒,他才得以稍稍抑制著內心的悲痛,把眼前這場奇禍劇變的含義,重新估量一番。誠然,近幾年來,他也深深意識到危機的嚴重,而且不止一次作出過大禍必將臨頭的預測,但內心深處,又始終懷著一絲希冀,覺得也許不至於真會落得那樣的結局。事實上,直到昨天,在行經姚江的船上,他還幻想過局勢也許正在好轉,並對改革朝政萌生出新的熱情和期望。誰知轉眼之間,一切希冀、計劃全都被擊得粉碎了!
啊,今後將會怎樣呢?據說留都正在商議另立新君,那麼就是打算仿效歷史上東晉和南宋的樣子,力保江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被天災和人禍折騰了這麼些年之後,江南真的守得住嗎?萬一守不住,莫非就只有俯首帖耳,任憑那伙下賤的、粗鄙的、無法無天的「反賊流寇」來宰割踐踏?或者像戰國時那位齊人魯仲連所說的,去蹈東海而死?……黃宗羲不敢想下去了。他只感到由衷的恐懼和怨恨。這是一種發現自己即將遭到剝奪——包括許多世代以來一直屬於他們這一群人的地位、特權、財產,以及事業、理想乃至生命,總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將遭到無情剝奪的恐懼和怨恨。「啊,瞧吧,早就對你們說過,必須痛下決心,革除積弊,刷新朝政,可你們就是不聽,總以為可以抱殘守缺地混下去。到底怎樣呢?大禍臨頭了,一切都完蛋了!痛哭也罷,追悔也罷,究竟還有什麼用!氨咧啵亍⒁跤艫叵搿U饈保墼諉磐獾娜巳赫諫⑷ィ諫砼緣募肝灰猜叫玖似鵠矗置饔址⑸聳裁詞攏錘靜幌肜砘帷按蟾紓蟾紓 幣桓鏨粼詡鼻械睾艋劍鞘腔譜諢帷?「嗯,他在做什麼?還有什麼可叫喚的?」黃宗羲冷漠地、遲鈍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劉宗周——還有他的兒子、女婿們都不在了。門外的甬道里,傳來了他們雜沓遠去的腳步聲。
「大哥,快去瞧瞧吧,說是外頭來了好多人,要見老師!」黃宗會神色緊張地催促說。
黃宗羲怔了一下,隨即一躍而起。由於意識到可能要出亂子,他剎那間又緊張起來,甚至顧不上拍打一下袍服上的塵土,便三步並作兩步,跨出門檻,急急跟了上去。
當他們趕到大門時,發現門廳里的氣氛果然不同尋常,許多身穿黑色衣褲的僕人,正手執棍棒,如臨大敵地守在那裡,有的在激動不安地交頭接耳,有的則擠在側門上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黃宗羲在門廳里沒有看到老師,猜想劉宗周已經到了門外,便分開擋道的僕人,跟著走到外面去。
憑藉傳進宅子里的嘈雜聲浪,黃宗羲雖然已經推測到,聚集在門外的人必定不少,但是,當他把目光投向劉府門前那一片寬闊的場子時,仍舊吃了一驚。只見黑壓壓、密重重的人群,竟然從大門前一直推擁到內河邊上,場子上容納不下,又向兩旁的街道迤邐延伸過去。看樣子,少說也有五六百人,正在那裡神情激烈地鬧鬧嚷嚷,有的還揚起胳臂,使勁揮舞著拳頭。「啊,這些人想做什麼?怎麼都聚到這兒來了?」黃宗羲驚疑地想,「莫不是意欲乘變倡亂?
還是……「
「乾坤摧折,至於此極!如何應變,懇請先生速示明訓,俾使我輩得以遵行,不勝泣血企望之至!」一個高亢的聲音在人叢中響起。
黃宗羲連忙望去,發現說話的是面對劉宗周站著的一位中年儒生,再打量一下旁邊的幾個,也全是縉紳打扮的人物。「哦,若是這些人領的頭,倒不像是乘變倡亂。」他想,「只是剛才那人說什麼——請老師『速示明訓』?不錯,他們無疑也已經得知噩耗。那麼,想必是震恐異常,不知所為,所以聚集到這兒來,希望老師給他們拿主意。」這麼猜測著,黃宗羲才稍稍放下心;隨即想到,就連自己,其實也還來不及向老師請示如何應變。這在眼下,無疑是極關重要的。於是,他一邊用袖子擦著額上的汗,一邊轉過臉去,開始同眾人一道,期待地望著老師。
劉宗周挺直地站著,沒有立即說話。看來,這位悲痛的老人已經從先前的狂亂中擺脫出來。臉色雖然異樣的蒼白,額上還帶著一塊磕頭碰出的青淤血印,但神情卻十分堅毅鎮定。他已經重新戴上帽子,鬚髮也略為整理過一下,不似先前那樣蓬亂。不過,從他那有如石像般凝然屹立的姿態,以及深邃而堅執的目光中,黃宗羲卻隱約感到了某種不祥的意味。眼下黃宗羲還說不上那意味是什麼,只是心中不由自主又微微發起抖來……終於,劉宗周開口了,語調是沉重而緩慢的:「列位父老昆仲,宗周忝為人臣,待罪鄉里,既不能戮力圖君,貽誤社稷至於如此,又不能身先討賊,力挽狂瀾以報國恩,尚有何顏苟存於世上?當自斷此頭,以謝先帝!今後之事,實非宗周所能知,深愧有負列位之厚望。惟願君等慎持節志,各守所學,切勿屈身事賊,則宗周於九泉之下,亦當感銘大德!」說著,他交拱著雙手,轉動身子,向全場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
在總憲大人說話的當兒,全場的人都屏住了氣息,豎起了耳朵。但是,劉宗周這個決絕的、然而又是消極的告白,卻令他們於聳然動容之餘,分明感到有點失望,以至過了片刻,場子上仍舊一片寂然,沒有任何反應。
黃宗羲的腦袋卻「嗡」的一響,被老師的決定驚住了。剛才他已經隱隱預感到,老師會說出異乎尋常的話來;卻萬萬沒有想到,老師竟然打算一死殉國!本來,作為身受國恩的一位大臣,面對眼前這種奇禍巨變,毅然結束自己的性命,未嘗不是取義成仁的一種辦法。但是,即使在剛才最為悲觀絕望的一刻里,黃宗羲對這件事的考慮也仍舊寬廣得多。可以說,完全沒有想到馬上就死。所以老師的決定,確實使他大吃一驚。情急之下,他顧不得有那麼多人在場,猛地擠上前去,厲聲說:「哎,老師此言差矣!」
在紹興府,劉宗周一向被士民們看做是道德和學問的崇高象徵,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虔敬的尊重。懷疑其正確似乎是不可想像的,更別說當眾提出指責了。所以,冷不防聽到這麼一聲斷喝,全場的人都為之愕然,站在劉宗周身邊的劉溝、陳剛和王毓芝幾個人的臉上,更是變了顏色。
然而,黃宗羲的心情卻恰恰相反。因為他很明白:以老師的身份和地位,一旦當眾表明了殉國的決心,那是必定要履行的。要讓他改變主意,惟一的辦法,就是當場出面爭諫,剴切地說明不該那樣做的道理,或許還有希望。否則,待到眾人散去,消息傳開,事情就將變得不可挽回了。所以,甚至不等劉宗周有所反應,他又大聲質問說:「老師身負天下蒼生之厚望,莫非以為一死便可以塞責么?」
就為臣之道而論,劉宗周的決定雖然不免消極,但畢竟不失為忠貞壯烈之舉。
如今黃宗羲不僅公然反對,還直斥之為「逃避責任」,這實在狂妄輕率得有點過分。
特別是出自一名本門弟子之口,在蕺山學派中,更是聞所未聞的事。所以,正紅著眼睛,為岳父大人的決定而悲痛的陳剛,首先忍不住,厲聲呵斥說:「黃太沖,你身為劉門弟子,竟敢如此無禮,譏責先生,是何道理?」
「莫非你自恃在士林中薄有浮名,便敢藐視師長不成?從今以後,你尚欲自立於蕺山學派么!」二女婿王毓芝也從旁幫腔。與陳剛的乾枯瘦削相比,王毓芝長得身高體壯。由於氣忿,他的一雙眼睛在緊皺的短眉毛下睜得滾圓。
黃宗羲沒有理會他們。事實上,此刻他也異常激動。因為說心裡話,老師的滿腔忠憤之情,他何嘗不能理解?而且,在北京陷落之後,江南這半壁江山能否保得住,其實連他也有所懷疑。如果保不住,到頭來,包括他本人在內,恐怕都免不了一死相殉。不過,那畢竟只是最悲觀的估計,至少目前江南尚未淪陷。如果不經過任何嘗試和抗爭,就輕易地付出生命,卻是黃宗羲所不能贊同的。
更何況,劉宗周還是他最崇敬、最熱愛的老師。光憑這一點,黃宗羲也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就這樣去死。他出言尖刻,當眾指責老師,完全是鑒於事態危急,迫不得已。「啊,但願老師能明白我,能體察我的苦心!」他暗中祈求說,愈益迫切地注視著老人。然而,令他絕望的是,甚至到了這一步,劉宗周仍舊閉著眼,一動不動地站著,既不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錶情。
黃宗羲的心緊縮起來。「啊,老師為什麼要這樣?他怎麼能這樣!難道他競不明白,那個決定是不對的,應當放棄的嗎!」他痛心疾首地自問,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胸脯也在劇烈起伏。如果不是意識到正處於無數目光包圍之中,他很可能就會喊叫起來了。
「老師,」他極力控制住自己,目光灼灼地緊盯著老人那石刻般靜止不動的臉,用更加剴切的口吻說:「豈不聞大丈夫處世,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順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一死本不難,惟須死得其所,死得其時。今流賊以一乾草寇,犯上作亂,荼毒天下,而競得以竊踞神京,此實我朝三百年未有之名教禍變。
是非之淆亂,順逆之顛倒,莫此為甚!當此之際,先生又安能因一時之悲憤,而輕棄此有用之身。豈不畏百世之後,論者將謂先生重成、敗、利、害,甚於是、非、順、逆耶?「這一番話,黃宗羲是懷著由衷的痛急,一字一句說出來的,出語雖然不及先前的凌厲驚人,但責備的意味更為深重激切,所以,連一直沒有開口的劉溝,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太沖兄,」他含著眼淚制止說,「先生乃當世衣冠偉人,四海共瞻,言動舉止,無不巍然為天下式。當此奇禍慘變,如何因應,先生自有決斷,即我輩為子為婿者,亦惟有含悲聞命,俯首受教,不敢存絲毫拂逆之想。兄今日當眾犯顏而諫,自屬好意,只是……」他本來還要說下去。忽然,劉宗周舉起一隻手,把他止住了。
接著,老人睜開了眼睛,凝視著黃宗羲,問:「那麼,依你之見?」
平靜的口吻,不變的表情,使黃宗羲仍舊捉摸不透老師的心思。但對方終於開了口,畢竟是一種轉機。於是,他再度激動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亢聲說:「老師!闖逆披猖,傾陷神京,戕害主上,凡我大明臣子,無不心目俱裂,血淚交進,恨不得生啖此賊,以泄不共戴天之憤!如今士民一聞噩耗,便齊集府前,足見人心未死,士氣可用。以弟子之見,何不從速縞素髮喪,檄召四方,揮戈北指,復君父之仇,定社稷之難。此今日之事也!伏乞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出當此責,則弟子幸甚,百姓幸甚,大明幸甚!」說罷,他把直裰的下擺猛地一撩,悲壯而又莊嚴地跪了下去。
在這一陣子對答當中,周圍的人們始終靜靜地聽著。黃宗羲的話,顯然道出了他們的共同心愿。所以,話音剛落,站在前排的一群縉紳首先齊聲附和說:「太沖先生所言甚是,敬請先生出任此責!」說著,他們也紛紛跪到地上。
「對,對,我等都願聽先生吩咐!」更多的人哄然地表示著。隨著此伏彼起的聲浪,人們整片整片地彎下腰去。轉眼之間,整個場子和兩邊的街道,便密密層層地跪了個滿。
劉宗周沒有立即答應。他慢慢地揉捏著垂到胸前的那部白鬍子,漸漸地,眼神變得果決、明亮起來。終於,他把手往下一放,用感激、洪亮的聲音說:「諸君以大義相責,令宗周甚為感愧!我身雖老,尚當先驅效死,定不負諸君之望!」
說完,他就轉過身,大步走進門裡去。過了片刻,當他重新走出來時,頭上已經裹起了一塊白布,肩上也多了一柄長矛。他對著大家把手一揮,大聲說:「列位,請隨老夫一起去面謁府尊王公!」
「好啊,我們都去!我們都去!走啊!」人們狂熱地歡呼起來。
於是大家紛紛站起身,擁擠著,招呼著,吵嚷著,一窩蜂地跟在劉宗周后面,朝著知府衙門的方向,亂鬨哄地走去。
「大哥,那麼,弟進京應考的事,可怎麼辦?」走出一段路之後,黃宗羲聽見一個惴惴不安的聲音問。
他微微一怔,回過頭去,這才發現,原來弟弟黃宗會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在周圍狂熱的人流裹挾之下,這位新選貢生顯得那樣沮喪、惶惑,不知所措。他微弓著單弱的身子,驚詫地仰起了白凈的、敏感的臉,看上去,就像一隻被驅往屠場的絕望的羔羊……黃宗羲「嗯」了一聲,試圖說上幾句寬慰話。但是,遲疑了一下之後,一種冷酷的、陰暗的念頭便扼住了他,那樣有力,那樣沉重。
他於是重新扭過頭去,死死地盯著前方,並且咬緊了牙齒……五正當地方上的士民,因北京朝廷的覆滅而陷入悲痛和混亂之中的時候,在被稱為「留都」的南京城裡,卻已經為救亡圖存展開了緊張的活動。
局勢是如此嚴峻而又緊迫地擺在面前:對於仍舊矢志效忠大明王朝的那批留守大臣來說,如果不希望重蹈北京的覆轍,如果不甘心自己及其所代表的一群人的身家性命,被這場滔天而至的狂暴洪水所徹底葬送,那就必須設法憑藉江南這一片富庶的土地,迅速建立起一個新的、足以同強大的農民軍抗衡的政權。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儘快從朱姓的皇族系統中,物色並推舉出一位合法的繼承者,一位象徵「正統」的新皇帝。
圍繞解決這件頭等大事的緊張活動,其實更早一些時候,就已經在具有決策權力的大臣圈子當中,秘密地醞釀和進行著了。譬如說,乘坐一頂四人抬的青縵官轎,由隨從簇擁著,從大中橋喝道而來的這位神情嚴肅的大臣——南京兵部右侍郎呂大器,就是奔走得最積極的人物之一。這位四川籍的東林派官員,是個短小精悍的人。
瘦削的、肌理緊湊的臉上,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敏感而多骨的鼻子,配上經常緊抿著的嘴唇,以及小鏟子似的向前突出的下巴頦,使這張臉顯得既精明強幹,又執拗剛愎。他剛剛在頂頭上司——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的府邸里,參加了一次小範圍的秘密協商,同戶部尚書高弘圖、都察院右都御史張慎言、翰林院掌院詹事姜日廣等人,進行了一場艱難的、有時是情緒激動的辯論。因為記掛著有兩位關係密切的友人正在家裡等候消息,所以會議一散,他就匆匆趕了回來。
眼下,已經是四月下旬。天氣變得相當暖和。錦緞似的陽光從白雲浮蕩的藍天上飄灑下來,夾道的紅花綠樹,像在水中洗濯過一般耀眼、鮮明。號稱六朝金粉地的南京城,幾乎總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它一年當中最歡樂迷人的遊冶季節。要在往常,秦淮河上必定已經浮蕩著許多遊船畫舫,清閑了一個冬春的茶社酒樓,也必定忙著重整旗鼓,精神抖擻地迎接來自四方八面的遊客。可是如今,由於北京陷落、皇上殉國的驚人消息,已經開始像瘟疫似的在民間迅速流傳,加上整座城市正處於緊急戒嚴的狀態,情況就明顯地變了樣子。雖然店鋪照舊開門營業,窮民百姓也照舊在為一天的衣食奔忙,可是,以往人們臉上那種嬉笑自若的表情消失了。一向熱鬧熙攘的大街,不知怎麼一下就冷清了許多。即便是碧波十里的秦淮河,也失卻了往日那種如火如荼的熱鬧和溫馨。倒是一隊又一隊全副武裝的官兵,不時在街道上巡邏而過,擺出如臨大敵的樣子,使市面人心,平添了一派緊張和驚恐。
呂大器在他的府邸前下了轎子,稍微站了一站,為的是整理一下弄亂了的衣袖。
然後,他對聞聲奔出來侍候的僕人們看也不看,就抿緊嘴唇,邁開急促而有力的步子,進了大門右側的一道小門,徑直朝宅內走去。
作為參與最高機密的一位大臣,呂大器目前所掌握的時局情報,較之一般官紳百姓,自然要來得具體而詳細。譬如,關於最重要的崇禎皇帝的殉國,據確實的消息,是在三月十九日的清晨。當時北京的外城和內城,在一日之內相繼被農民軍攻陷。得知大勢已去的崇禎皇帝,先把周皇后和袁貴妃召到乾清宮,用金杯置酒,與她們作最後訣別;又招呼太子和永、定二位王子來到御前,叮囑了一番,命心腹太監王之心把他們從速護送出宮,到國舅周奎家中暫時躲避。這之後,外間的情勢愈來愈緊迫,宮廷中的流血和死亡也開始了:首先是皇后在坤寧宮中自縊身死,接著是袁貴妃自殺未遂,被在旁監視的崇禎皇帝連砍數劍,終於得以殉節。同時被皇帝殺死的,還有好幾名曾蒙「恩幸」的妃子。不過,最悲慘的還是年僅十五歲的長公主。大約皇帝擔心城破之後,她會遭受「流賊」凌辱,所以特地著人召來,撫視了半天,長嘆說:「你為何生在我家?」末了,一咬牙,揮劍砍去。公主本能地用手擋架。結果,「咔嚓」一聲,半截手臂給削了下來,人也當場昏死過去。看見這樣子,皇帝也手軟了,拋下寶劍,掉頭而去。就在次日五鼓時分,這位窮途末路、心力交瘁的萬乘之尊,就帶著秉筆太監王承恩,倉皇出了神武門,來到萬歲山東麓,先摘去皇冠,把頭髮拆散下來,覆蓋著臉面,然後用一根白綾帶,在一棵古槐樹下結束了年輕而尊貴的生命……對於暫時還秘而不宣、但已經被反覆查證了的這一慘變,呂大器感到心痛欲裂,鬚髮俱豎;與此同時,在江南儘快擁立新君的決心,也因之變得更加確定和急切了……呂大器來到花廳,前禮部右侍郎錢謙益和兵備僉事雷演祚,早就在那裡等候著。
看見主人回來了,兩位客人立即迎出門外,一邊拱著手招呼著,一邊現出急切的探詢神情。
呂大器不說話,只做出相讓的手勢,引著客人轉過一道迴廊,進了一個花樹掩映的月洞門,來到他自己那問幽靜隱僻的書房裡,才站住腳步,重新同客人行禮相見。
這是由一明一暗兩間小室套連起來的精緻書房。外面的明問布置著桌、椅、屏、幾,外帶盆景和瓶花,主要是供日常休息,偶爾也用來接待相知的密友。現在,呂大器領著客人走進了裡面一間。
這靠牆三面都立著紫檀木書櫥的裡間,比外間稍小,迎面橫放著一張長方形的平頭書案,上面擺著文房四寶;旁邊一個巨大的宣窯斂口白瓷缸,插放著好些長短不一的捲軸;在書案右前方的空間里,還擺著一張製作精巧的小方桌、三把竹製的椅子,桌上攤著一方棋枰。錢、雷二人看見主人選擇在這裡進行談話,都預感到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態,不由得對望了一眼,頓時緊張起來。
「儼老,今日會議,不知結果如何?」待小廝奉上茶來,又迅速地退出之後,生得濃眉大眼,有著一部虯結大鬍子的雷演祚試探地問。他是安慶府太湖人,一向在山東任職,曾以守城有功和敢於彈劾上官受到崇禎皇帝的賞識和接見。一年前因為母親亡故,他照例辭職回家守制,不久前來到南京。呂大器看中他敢說敢為,又是堅定的東林派,便將他拉進自己的圈子裡來,幫著辦點機密的事務。
聽見他發問,呂大器只顧皺著眉毛,凝神地小口呷著茶,沒有立即回答。又過了片刻,他才把杯子朝桌上一放,長吁了一口氣,說:「難!若還是這等前怕狼後怕虎的,弟只有撒手不管了!」
雷演祚微微一怔:「啊,儼老何出此言?」
呂大器雙手一攤:「一個福王,一個潞王,已經鬧得不可開交。
誰知今日會議,高研文又抬出個桂王來!案哐形模褪腔Р可惺楦吆臚肌T諛暇┑牧羰卮蟪賈校吆臚家幌蛞苑秸冉≈啤2還絲湯籽蒽袢從械隳涿睿骸笆裁矗鶩醯亢我雜窒氳揭盜⒐鶩醯俊?「哼,還不是斤斤於那個『親疏倫序』!總擔心決策立『潞』,會背上偏私之嫌,為物論所非。其實,欲成大功於亂世者,只問成敗利鈍而已,哪裡還能有如許顧忌!」呂大器大不以為然地說,惱怒地抿緊了嘴唇。
雷演祚「哦」了一聲,眨眨眼睛,暫時不說話了。的確,決定由誰來當皇帝,這將直接關係到新政權的前途和命運,事情極其重大,半點兒也疏忽不得。可是如何解決好「親疏倫序」的爭執,又是目前令人頗為頭痛的一個問題。本來,剛剛「龍馭賓天」的崇禎皇帝還留下三個兒子——太子慈烺、定王慈炯和永王慈熠。他們當中只要有一個在,事情本來也就不難解決。可是時至今日,除了聽說他們在京師失陷時已經微服出走,可能尚在人問之外,始終沒有南來的音信。是否後來又遇難身亡,也不得而知。在這種情況下,按照傳統禮制,只能在最接近的旁系皇族中挑選繼承人。那麼就應當輪到崇禎皇帝的堂兄弟、目前已經逃難南來的福王朱由崧來做皇帝。然而,對於呂大器等東林派大臣來說,這當中卻有一個解不開的結。因為這位福王的父親——老福王朱常洵,乃是鄭貴妃所生,那鄭貴妃當年仗著神宗皇帝的寵愛,曾經企圖把皇長子排擠掉,而把自己的親生兒子,也就是老福王立為太子。這個陰謀被挫敗後,到了皇長子繼承帝位時,她又百般要挾,企圖得到皇太后的封號,以便把持朝政。只是由於朝廷中的正統派大臣(包括後來的東林黨人在內)又一次作了堅決的抗爭,她的圖謀才沒有得逞。這件事,同當時發生在宮廷之內的幾樁疑案糾纏在一起,曾經演變成你死我活的黨爭。在天啟年間,魏忠賢閹黨就是利用這些事件,把東林人士整得死去活來。好容易熬到崇禎皇帝登極,冤獄才得到平反昭雪。因此,這一次擁立新君,如果讓小福王當上皇帝,那麼他會不會站在閹黨的立場上,再一次拿東林黨人開刀?這是不能不防備的。正是出於這種顧慮,呂大器,還有姜日廣、張慎言等大臣才又提出改而擁立潞王朱常澇的主張。朱常澇是神宗皇帝的侄兒,長期受封在外,無論同鄭貴妃還是同閹黨都素無瓜葛。而且此人脾氣隨和,經常念經拜佛,外號「潞佛子」。應當說這是一位理想的人眩但論世系,他是已故崇禎皇帝的遠房叔父,較之堂兄弟的小福王,要疏上好幾層。如果棄「親」而立「疏」,禮制上可是有點交待不過去。所以即使是在東林派內部,意見也未能統一。大約有鑒於此,高弘圖才又提出第三種選擇——桂王朱常瀛……「桂王是神宗皇帝第五子,」雷演祚沉吟地說,「與福藩是次子嫡孫相比,雖然仍舊疏了一層,但較之潞藩卻又親多了。而且要緊的是他並非鄭貴妃所出,立他自然也無不可。惟是社稷遭此大變,亟宜早立新君,以定人心。桂藩遠在廣西,這一來一往,只怕時日太費。」
呂大器苦笑說:「方才,姜居之也是這等說,現放著潞、福二王就在淮安,若舍近而求遠,一旦被奸人搶先迎立,居為奇貨,我輩只怕滿盤皆輸!」
雷演祚點點頭:「據小弟所得密報,福藩此番南來,一心覬覦大位。近日因傳聞留都頗屬意於潞藩,他惟恐不得立,已暗中派人向江北諸鎮將遊說,以圖後盾之助,不可不防!」
所謂江北鎮將,就是指目前駐紮在江淮一線的幾位總兵官——黃得功、劉良佐、高傑和劉澤清。這夥人一向擁兵自重,跋扈驕橫,對朝廷的命令採取愛聽不聽的態度。如果他們當真聯合起來,擁立福王,那確實不好對付。所以呂大器聽了,吃驚得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什麼,江北四鎮意欲擁立福王?」
「自然,他們也未敢輕舉妄動,尚在觀望之中。但我等若仍舉棋不定,難免遲則生變!」
呂大器呆住了。半晌,他把桌子一拍,怒氣衝天地咬著牙:「什麼『立君以親』是祖宗家法,不能改易!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當口,還是這等迂怯任事,只有一塊兒完蛋了賬!」
說完,他倒背著手,氣急敗壞地踱起步來……六在呂、雷二人對答的當兒,錢謙益靜靜地坐在一旁,始終沒有插口。
半個月前,他還在家鄉常熟,是接到知交好友呂大器的密信,讓他火速前來共襄大計之後,才匆匆趕到南京的。雖然近兩年來,他一直暗中認定:除非發生一場足以改變整個朝廷格局的大亂子,否則自己今生恐怕很難再有出頭的希望。但是,讀了密信,錢謙益仍舊被其中所透露的噩耗駭得面無人色,渾身發抖,老半天呆坐著,像丟了魂魄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末了,還是他的那位聰明果決的如夫人柳如是竭力攛掇,主張不管如何,也該先上留都看看情形再說,他才連夜乘船趕來了。由於呂大器的援引,他很快就捲入到擁立新皇帝的密謀之中。無疑,錢謙益自有他的老辣不凡之處。
正當多數人都覺得,福王的繼承資格似乎是無可爭議的時候,是他首先洞察到事情的要害,提出改而擁立潞王;並以透闢的分析,促使呂大器、姜日廣、張慎言等人接受了他的主張。對此,錢謙益一直頗為得意,覺得十五年的賦閑生活,並沒有消磨掉自己的才略和膽識,在袞袞同僚中,自己依然是出類拔萃的。「好吧,既然你們肯遵信我,我也拿出真本事來,助你們一臂之力就是!「正是這種復甦的豪情,使他暫且把復官的考慮放在一邊,開始一心一意為擁立潞王而策劃奔走。當然,他又是富於閱歷,老謀深算的。剛才他不動聲色,是為著把主意琢磨得更周全、更穩妥一些。現在,他終於抬起頭來。
「設若硜守『立君以親』的祖宗家法,」他慢吞吞地說,「那麼桂藩與潞藩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二人俱無越福藩而代之理。
高公此議雖新,恐亦徒滋紛擾,而不能杜塞擁『福』者曉嘵之口!笆登槿肥欽庋切┘崾亍白孀詡曳ā鋇奈賴樂浚且蟛徽鄄豢鄣匕蠢瞎嬲擄焓攏換嵋蛭鶩醣嚷和跚琢艘徊憔塗習招藎幌嚳矗褂鋅贍芤蛭怠奧骸迸傻耐巳炊艿焦奈瑁值酶住B來篤魑摶梢蠶氳攪蘇庖徊悖運襯盞鞀恿艘幌率鄭骸壩雜怠稹茨蓖仔勻皇且幌崆樵鋼耄∥┦歉7彌兩燎字巰掠盪魎娜瞬簧佟1閌鞘反笏韭硪參錘儀嵯戮齠希叢跎嗆茫俊?錢謙益目光尖利地瞧了瞧主人。他自然知道,在「少不越長,疏不越親」的倫常準則經過長期的灌輸、實行,已經成為人們心目中凜不可犯的「天條」之後,要加以改變是極其困難的,更何況如今情勢緊迫,已經根本沒有時間去慢慢說服。所以,錢謙益才想到,必須採取非常的手段,來剝奪福王的候選人資格,至少,也要使他陷入極其被動的狼狽境地,這樣才能促使輿論變得有利於潞王。
至於如何做到這一點,錢謙益也有了初步的設想。不過,由於事情非比尋常,在正式端出來之前,他打算再摸一摸呂大器的決心和膽量。
「依弟之見,事到如今,已是有進無退。」他故作沉吟地說,「列位明公只須心堅力定,絕不退讓,又何愁擁潞之議不行!」
呂大器搖搖頭,苦笑一聲:「老兄,莫非你這些年優遊林下,便忘卻此間是怎樣的情形?須知此間名為『留都』,其實無非是個大、養濟院。這六部四院衙門裡,能辦事的,打破鑼兒也找不出幾個;起鬨挑眼的,吆喝一聲就能湊起一大幫。芝麻點小事,也會給你鬧個滿城風雨,眾議沸騰。若是京師,還有皇上管著,在留都就只好敬鬼神而遠之!以往熊壇老任本兵,一味柔仁為事,遂至益發放縱。史公自去歲接任,專全力於整飭軍旅,以備非常之變;對此輩亦只得恭謙禮讓,委曲求安。
即以此番擁立而觀,史、姜諸公不過微露潞藩可立之意,即時責讓交至,洶洶崩屋!
更別說還有那等勛臣貴戚、豪帥大璫,緘口側目,窺伺於旁,其意難測——老兄,你以為這局殘棋是好下的么!」
呂大器以一個心煩的手勢,結束了訴苦。錢謙益點著頭,捋著鬍子,始終裝做用心傾聽的樣子。其實,這些情形他又何嘗不清楚?不過,他正是要讓對方充分意識到事情的難辦,按照正常的做法根本行不通,這樣,自己接下來所提出的那條計策,才會更易於為對方接受。
「那麼,史公之意?」他又問。
「史公嘛,看來也十分躊躇。今日他說,若再想不出一統眾議的善策,只好退而求其次,勉從推戴桂藩之議了。」
「啊,不知史公所謂『善策』者,何所指而云然?」聽說史可法也有轉向擁立桂王的意思,錢謙益倒有點緊張起來,連忙追問。
呂大器搖搖頭:「這個,史公倒不曾細說。」
停頓了一下之後,這位在其前半輩子的政治生涯中,曾經以勇氣和膽略讓兇悍的敵人和暴躁的皇帝同樣震驚過的小個子大臣,雙眉緊皺,咬著牙說:「哼,時至今日,還管他什麼善策不善策,只須能把潞藩趕快推戴上去,我瞧都成!」
「什麼?」錢謙益側著耳朵問,擔心自己沒有聽清。
「我說,但能把潞藩推戴上去,什麼辦法都成!」呂大器提高了嗓音。
「好!」錢謙益正是要等這一句話。他輕輕一拍桌子,隨即又舉起手朝呂大器虛按了一按,彷彿要憑藉這個手勢,把承諾坐實到對方身上似的,「既然儼老這等說了,那麼,弟倒有個計較在此——」「噢?」呂大器和雷演祚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來。
錢謙益先不往下說。他把右手的中指伸進杯子里,蘸了一點茶水,在棋枰上寫出了一個「親」字,接著又寫出一個「賢」字,然後抬起眼睛,看見呂、雷二人都現出疑惑的神色,才不慌不忙地指著棋枰說:「福藩所恃者,既然是一個『親』字,那麼,我輩何不揭出一個『賢』字來破他!」
「『賢』字?」雷演祚仍舊不懂。
「嗯!論宗支,福藩在諸王之中雖屬最親最長,但到底並非太子。況且先帝又絕無遺命。設若他尚稱賢明,立之固無不可;若他不賢不明,亦無非立不可之理!」
說到這裡,錢謙益頓住了。他意味深長地瞧著兩位同盟者,相信他們能領會自己的言下之意。果然,呂大器抿緊嘴唇,捋著鬍子,似乎陷入了思索;但是雷演祚卻有點急於知道下文:「那麼福藩……」錢謙益微微一笑,故意拖延著不做聲。
「願聞其詳!」呂大器從緊抿的嘴唇里擠出一句,隨即坐回椅子上。
錢謙益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異樣地閃動起來。他前傾著身子,用壓低了的、惡狠狠的聲調說:「福藩的劣跡不少——他不孝父母,虐待屬官,不肯讀書,而且貪婪好貨,沉迷酒色。哼,既然有此多種劣跡,又怎能立他為君!」
這幾句話所披露的機鋒是如此凌厲,就像利劍猝然出鞘,刺得滿室的空氣「嗤嗤」作響。呂雷二人顯然給嚇住了,變得一片沉默,呂大器固然沒有吭聲,雷演祚也失去了追問的勇氣,只是驚詫地微微仰起鬍鬚虯結的臉,一雙大眼睛從濃眉下直愣愣地望著窗欞紙上的斑駁樹影。
瞧著這種情形,錢謙益有一點迷惑,也有一點緊張。因為他剛才的那一套說法,拆穿了,就是主張通過羅織罪名,製造流言,來搞垮對手。他們三個人都很清楚,剛才列舉的那些「劣跡」,其實並無充分根據。不錯,福王此人平庸怯懦,沒有才幹是事實;行為不盡檢點,犯點過失也不能說沒有。譬如:傳說他曾「偷」拿過老福王的一件什麼寶物,說他這次逃難南來,把他母親給逃丟了等等,但那其實都是一些說不清的事兒。若是吹毛求疵起來,他們那位「潞佛子」又何嘗不能開出一張單子?不過,既然擁立誰來當皇帝,將直接關係著新朝廷的命運和大明中興的前途,同時也關係到東林派本身的利害安危,那麼錢謙益就認為,別說是僅僅讓福王受點子委屈,背上個不好的名聲,就算更加傷天害理的勾當,也只有硬著頭皮去干!這也可以說是古往今來成大事者的一條通則。不過,一貫以正人君子自命的呂大器和雷演祚,是不是也這樣認為呢?錢謙益卻有點兒拿不準……「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呂大器終於一欠身站起來,硬邦邦地吐出一句,隨即陰沉著臉,離開桌子,又開始在房間內踱起步來。
錢謙益吃了一驚!
「是啊,」雷演祚呻吟似地附和說,「我輩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么?」
錢謙益的眼睛睜圓了。由於委屈和憤急,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如果不是看見呂大器做了一個少安毋躁的手勢,他就會立即爭辯起來。
呂大器倒背著手,把嘴唇抿得更緊,相形之下,鼻子和下巴就顯得更加突出。
他一聲不響地繞著屋子轉了一圈,又一圈。
終於,呂大器站住了。
「牧老,」他偏過臉來,盯著重新產生了希望的錢謙益,冷冷地說,「你想清楚了不曾?這可是連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買賣!萬一到頭來這半壁江山依然落到福藩手裡,只怕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扒媧磴盜艘幌攏成揮傻帽淞恕5娜罰餳碌那痹諼O眨」芨詹潘搽孰實馗芯醯劍竊睹揮卸苑醬絲趟賦齙募餿窈統溝住K揮勺災骺只牌鵠礎5塹攪蘇庖徊劍倉揮釁聘林哿恕S謔牽φ蚨ㄗ約海醞妓瞪霞婦漵行判牡幕啊?然而,他的內心顫抖得如此厲害,以至張了幾次嘴,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七
雖然呂大器等人在全力以赴地為擁立潞王而密謀策劃,但是在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那裡,對於這件事卻始終有點舉棋不定。
無疑,自從北京的朝廷覆滅之後,作為江南地區的最高軍事長官,史可法無形中已經成為對重建朝廷負有全責的人物。但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就不能像呂大器等人那樣,採取一面倒的態度,而必須盡量擺平各方面的意見,以期未來的朝廷能夠獲得最廣泛的擁戴和支持,從而造成一種和衷共濟的局面。史可法認為,這樣一種局面,對於維繫人心,重振旗鼓,乃至造就國家的中興,都是絕對必要的。所以,在擁「福」和擁「潞」兩派主張嚴重對立、難以調和的情勢下,高弘圖提出改而擁立桂王,確實使史可法有所動心。但是,隨後姜日廣指出桂王遠在廣西,在短期內難以抵達,又使他不能不加以考慮。正是由於左右為難,委決不下,所以,在會議散去之後,史可法就吩咐不久前才應他之聘參與兵部幕僚事務的陳貞慧發出請帖,邀請最近自北京潛逃回來的一些明朝官員,於次日上午到衙門裡來見面,準備再仔細查問一下皇太子和永、定二位親王的下落。
因為只要把已故崇禎皇帝這三個兒子當中的任何一個找到,這一天大的難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翌日,客人們陸續到齊。負責在花廳里伺候的僕役,巡迴走動著,已經給客人的杯子里添注過三回茶水,主人卻還一直沒有露面。大家只有繼續靜靜地坐著,耐心等候。
這八位客人,如果只從衣飾打扮來看,同一般縉紳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是,他們那驚魂未定的神態,那木訥痴呆的樣子,以及其中一部分人臉上、手上那些無法遮掩的傷痕,都暗示著僅僅不久前,他們還在經受著某種可怕的折磨和極度的驚恐。
事實上,北京是在被農民軍重重圍困的情況下,迅速陷落的。滿朝文武大多來不及逃跑,就全部成了俘虜。這幾個人,純粹是由於各種偶然的機會,才得以僥倖逃出「魔掌」。從他們直到此時此刻還未能恢復常態的樣子,仍舊不難想像出,那一場天崩地塌的噩夢,該是何等猙獰可怖。正是這一發現,使得陪同他們坐在一起的陳貞慧,止不住心中又一次微微發起抖來。
陳貞慧是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後,才從家鄉宜興匆匆趕到南京來的。以他平日的豪邁自負,本來並沒有興趣充當什麼幕僚。
但他又是一個極其聰明靈活的人,知道這種位置可以接觸許多上層機密。而在目前這種非常時期,及時地、準確地掌握政局的動向,對他本人,以及他的復社夥伴來說,都至關重要。所以,他便毫不遲疑地找到史可法門上來。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是明智的。目前,陳貞慧對於南京所面臨的形勢,可以說已經基本上了如指掌,對於許多事情的體察,較之以往,也要深入得多,全面得多。然而,也許正因如此,他才徹底地覺悟到,在政治場中,各種關係的交錯、利害的衝突、權力的傾軋,其複雜程度都遠遠超出他過去的想像,即便所面臨的是有十足正當理由的事情,也絕不是光憑一廂情願的熱情能夠辦成的。更何況有些事情,還不能簡單地以是非成敗作為評判的標準。所以,如果說對於北京的那群文武朝臣,不久前他還懷著一種激憤的憎惡,認為他們一個個都負有罪責的話,那麼眼下,面對著這些逃跑歸來的人們,他倒覺得多少可以理解,甚至值得同情了。
「那麼史大人……」也許久久不見主人露面,一位年紀較輕的候見者忍不住探問說。他的腿受了傷,走路不靈便,此刻正拄著一根拐杖。
「哦,史大人昨夜初更時分,便帶了從人出府,到各處門上去巡視城防,一夜未歸。不過,他已知列位大人今日辰刻見顧,這一陣子該回來了。請大人安心稍候。」
陳貞慧回答。為了安撫眾人,他再度舉起茶杯,做了一個禮讓的手勢:「列位大人,請用茶!」
「請……」客人們紛紛舉起杯子,參差不齊地說。接著是啜茶聲、衣袖的擺動聲,以及杯子放回方几上的磕碰聲。但也就是活躍了這麼一下子,花廳里又回復到一片死寂,只聽見被朝陽照亮的柳條窗桶外,微風吹動著庭院中的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
面對這種消沉鬱悶的場面,陳貞慧本想主動挑起話頭,使氣氛活躍一下。但是,當視線落到那八位泥塑木雕一般的客人身上時,他的打算就被再度沉重起來的心情取代了。事實上,這些天,憑藉從各種渠道陸續收集來的消息,陳貞慧已經了解到不少京師陷落後的情形。譬如:關於自縊殉國的皇上,聽說由於很快就在萬歲山上發現了遺體,李自成下令停止搜索,派人拆除宮裡的一塊門板,把遺體扛了下來;然後發給太監兩貫錢,買來一副柳木棺材,並以土塊當枕頭,將遺體停放在東華門外的一個草棚下,算是讓人「哭臨」。結果,除了四名被指定看守的老太監和兩名念經的和尚外,幾乎沒有幾個官員敢去哭上一聲,真是冷清之極,好不凄涼。至於下一步怎麼樣,是否會按禮節安葬,那就更難預料。不過可以肯定,萬惡的「逆賊」們絕不會有好安排……又如,那群未能及時逃出的文武百官,命運也異常可悲。由於李自成勒令在京的明朝舊臣必須在三天內去朝見他,結果大學士范景文、戶部尚書倪元潞、左都御史李邦華等一批大臣和勛戚相繼自殺殉國。但肯這樣做的畢竟為數很少,絕大多數文武官員到了規定日期,都跟著內閣首輔魏藻德、成國公朱純臣戰戰兢兢地到紫禁城去行叩見之禮。誰知趴在地上等了半天,李白成始終不露面。
相反,那伙心懷怨毒的「賊」兵「賊」將,卻開始對他們大肆侮辱戲弄,推打的推打,摘帽的摘帽,甚至把大腿架在他們的脖子上,又笑又鬧,把大家弄得狼狽萬分,但誰也不敢反抗。至於接下去他們的命運將會如何,就只有天曉得了……當然,在那些來自逃出者的消息里,還免不了說到,一些蜆顏求生的明朝官員,如何全無心肝地趕著崇禎皇帝的靈柩戟指唾罵,如何呼朋喚友地商量投靠「偽」朝,或者身穿青衣小帽,額上貼上一方寫著「順」字的黃紙片,眼巴巴地盼著錄用等等。
陳貞慧曾特別留意到,每當聽到這一類報告,史可法總是面色慘自,圓睜著兩眼,把一雙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就連鬍鬚和頭髮也彷彿因極度悲憤而倒豎起來,只是用了極大的自制力,他才沒有讓猛烈的情緒馬上爆發。不過陳貞慧好幾次碰見,這位平日嚴肅得令人生畏的大臣,事後總要走進設有崇禎皇帝牌位的靈堂里,匍伏在地,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場又一抄…終於,過道里響起了一陣官靴踩地的橐橐聲響,急促而有力。
陳貞慧心中一寬:「好了,可回來了!」他一邊回過頭去,一邊本能地站立起來。
果然,身材不高,但威儀凜凜的史可法很快就出現在客廳的門口。這位以幹練精明、政績卓異而備受推崇的原漕運總督,是在一年前接替年邁的熊明遇擔任南京兵部尚書的。由於北京迅速陷落,留都南京在一夜之間成了明朝退守江南,進行負隅頑抗的主要支柱和希望。因此,作為目前尚能行使職權的最高軍事長官,史可法自然地受到朝野的一致關注。可是個人聲望的這種急劇上升,看來並沒有使他感到絲毫的興奮和得意;相反,只是迫使他變得更加辛苦和忙碌。由於又是一夜未睡,他那黧黑的臉膛,看上去更加黯淡。本來是精光閃爍的眼睛,布滿了道道紅絲。但他的步履依然那樣有勁。他一走進來,就拱著手,向站起來準備行禮的客人們當胸一揖,也不回答那些照例的寒暄問候,只做了一個讓座的手勢,說聲「請!」然後回過頭去,朝陳貞慧問:「請萬大人巳時來衙復命的事,兄台吩咐下去了么?」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他就點點頭,迅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陳貞慧事前已經聽史可法交待過,今天找這些人來,主要是為著打探皇太子和二位王子的下落。而這樣做的目的,陳貞慧也十分清楚。本來,就內心而言,他對於史可法在擁立新君一事中舉棋不定,多少有點焦急和不滿。而且出於對福王的本能戒備,他也更傾向於擁立潞王。只是,如今的陳貞慧與過去已經不同。他既然愈來愈明白政治場中的事情,不是光憑個人的意氣所能駕馭的,也就比較能體諒史可法的困難處境了。所以,儘管他估計,在局勢如此混亂緊迫的情況下,要在很短的時間裡找到太子或王子們,希望是極其微小的,但他仍舊抱著真誠的態度,積極協助史可法做最後的嘗試。
現在,史可法已經把表示慰問的簡短開場白講完,又向新近才逃回來的三位官員,查問了兩件他所關心的事情:一件,是關於崇禎皇帝的葬禮;另一件,是負責鎮守山海關的明朝總兵官吳三桂,究竟有沒有投降李自成。這後一件事,因為直接關係到能否把農民軍牽制住,使之不能迅速揮兵南下,所以史可法一直極為關切,每次接見北邊回來的人,他都要追問一番。不過,當發現這兩件事都問不出什麼要領之後,他就立即停止查問,把話頭轉到今天的正題上。
「諸位此次脫險歸來,可曾聽說太子及二位親王的下落么?」他稍稍提高聲音問,期待的目光來回掃視著在座的客人。
也許大家一下子未能反應過來,廳堂里出現片刻的寧靜。
「太、太子……」有人遲疑地冒出半句,又頓住了。大家循聲望去,認得這人名叫汪惟效,北京失陷前任工科給事中,有著一張儀錶堂堂的臉,不過,此刻卻顯得畏縮而緊張。
「汪大人請講!」史可法立即客氣地追問。
「哦,不,學生不曉得,不曉得。」汪惟效連忙推卻說,隨即做著手勢,「大家講,大家講!」
「汪大人有話,直說無妨!」史可法盯住他不放。
「不……不……」汪惟效顯得更加慌張,幾乎要把那張儀錶堂堂的臉縮進脖子里。
史可法的臉繃緊了,眉毛也豎了起來,看樣子打算髮作,然而終於又轉向其他人。
「那麼——」他沒有表情地問,「不知哪位大人得知太子的下落?也不必確實知道,道聽途說也無妨。」
「哦,學生知道。」一個胖胖的、名叫曾五典的中年官員說,但馬上又搖著手,「不是學生知道,是今日前來貴部時,汪大人對學生說的。」
「曾大人,學生可不曾說過什麼!」汪惟效急忙否認。
曾五典瞧了他一眼:「汪大人何必過慮?史公適才已經說了,道聽途說也無妨的。」說完,他又轉向史可法,心情沉重地垂下頭:「汪大人在京里時,曾聽一內監說,太子及永、定二王已是不幸歸天了!」
這消息如此突兀和驚人,不但史可法一聽,急得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就連陳貞慧也覺得心中一涼,彷彿渾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動。
但是曾五典的說法立即受到了好幾個人的駁斥。說也奇怪,別看這些人剛才還像泥胎木偶,可是一旦談及他們的所歷所聞,又表現得極其狂熱和固執。
「非也!」「此說不確!」「太子非等閑之人,若為賊寇所害,京師必定廣有傳言,何以我等俱無所聞?」
「哎,據學生所知,太子及二位賢王不定已經脫身南來了呢!」一個老氣橫秋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了過來。
大家又是一驚,回頭望去,發現說話的是工部主事蔣臣。這人長得又高又瘦,戴著一頂方巾,下面卻奇怪地露出一圈寸許長的短髮。原來他是剃光了頭,裝扮成和尚逃出來的,這會兒頭髮還沒有長完全。
「嗯,請道其詳!」重新坐到椅子上的史可法平靜地說。也許經過剛才那一下失態,他已經意識到,在沒有進一步查詢清楚之前,對於這些消息還是保持冷靜為宜。
「這個——」蔣臣轉動了一下身子,隨即用兩隻大手抓住椅子的扶梁,伸出了多筋的長脖子,神色鄭重地說,「還是學生在臨清坐船南下時,碰巧遇到的——前一日,學生在路上得遇內書堂的張太監,那時他已扮做了客商,一身青衣小帽。只因他與學生原是同里,故此認得。當下兩人合雇了一輛車兒,走到臨清換船。學生已到了船上,回身卻見張太監直勾勾地望著先開的一隻船。學生連喚幾聲,他才慢慢跟進艙來。問他做什麼,他也不回答。到了第二日,才悄悄告知學生,昨日他看見前頭那隻船上有個人,十足就像太子!」
聽蔣臣說得真切,大家倒有幾分相信了。於是紛紛可惜張太監當時為何不把船叫住,又埋怨蔣臣為何不趕緊追上去。蔣臣只好解釋說,當時那隻船先開了,他本不知道;張太監又不敢叫破,生怕會有不測。而等他們趕到下一站時,那隻船卻不見了……陳貞慧聽到這裡,雖然也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竟然失之交臂,感到十分惋惜。
不過到底發現了一條很有價值的線索,只要弄清太子確實已經南來,尋訪其下落應當不會太困難。他興奮起來,回頭一望,卻意外地發現史可法神情十分冷淡,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坐在左首最上方的一位官員。陳貞慧記得那位官員來得最早,但一直靜靜地坐著,沒有說話。此刻,他的嘴角微微露出冷笑,對蔣臣的話似乎很不以為然。
「繩海兄,敢問有以見教小弟否?」史可法忽然招呼說。那位官員名叫張伯鯨,繩海是他的表字。他本是北京的兵部左侍郎,聽說是最早逃出的一個,因為先回了一趟家鄉泰州,所以直到這會兒才來到南京。
聽見史可法詢問,張伯鯨收起哂笑,捋著鬍子,沉默了一下。
等大家重新安靜下來,他才用不高、但十分清晰的聲音說:「列位適才所言,似都未得其實。據學生所知,太子及永、定二王,此刻既未曾遇害,亦未曾南來,而是尚在京師,在流賊手中!」
說出這麼幾句之後,他似乎很明白必定引起大家的激動和疑問,所以先伸出一隻手,示意眾人少安毋躁,然後接著說下去:「學生臨出京前,曾藏匿於太監高起潛的外宅。這事是他親口對學生說的——先帝當初曾遺命內監王之心、栗宗周、王之俊三人護太子及永、定二王出宮,往周皇親府中求庇。其時天方破曉,太子叩門,無人答應,因賊已入城,情勢危迫,只得分頭藏匿。後來,王之心先死,賊寇搜索甚急,宗周、之俊二人懼禍,遂將太子及定王獻出,惟永王不知所往。聞得闖賊尚未有加害之意,但亦不放行,已分送賊將劉宗敏、李牟處,嚴加監護。所以,謂太子已脫身南來,絕無可能!」
這麼斷然說了之後,停了停,看見大家都獃獃坐著,沒有什麼表示,他又補充說:「長公主一臂為先帝所斫,傷勢甚重,據聞闖賊亦交劉宗敏收治,幸得不死……」這最後一個消息,頗出乎大家的意料:怎麼,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反賊流寇,還肯花心思為長公主治傷?不過,隨後顯然覺得,這種念頭表示出來是要觸忌的,甚至連只在心裡想著,也不甚相宜。
於是有好一陣子,大家愈加變得目瞪口呆,默默無語。
史可法的臉色卻驀地變了,眉毛豎了起來,腮幫的肌肉由於一再咬緊牙齒而抽動著,嘴角兩旁的立紋也變得既粗且深。
「那麼,列位尚有什麼要見告學生的?」他厲聲問,「若是沒有,那麼今日之會,暫且至此,有勞列位!八底牛膊淮諶嘶卮穡鴕還笆鄭玖似鵠礎?「豈有此理,那個張繩海,居然荒唐到替流賊賣起好來,真是糊塗之至!」片刻之後,史可法一邊走回廳堂來,一邊氣呼呼地說。由於客人已經全部送走,他那壓抑的怒氣終於爆發了。
陳貞慧瞧了瞧主人,沉吟地勸解說:「張大人之意,似乎也並非如此。他只是就其所知而言罷了……」「兄台休要代他辯解!」史可法粗暴地一揮手,隨即轉過身,往椅子上一坐,怒氣不息地說,「兄台想過么,長公主的臂傷是誰人所斫?是先帝!張繩海這等說,豈非讓人以為先帝刻而忍,而流賊反寬而慈。這、這簡直是胡說八道!」
陳貞慧不響了。以他的復社領袖身份,應聘到幕里來辦事,在主人面前,自然有相當的進言資格。不過,他卻不想濫用這一點。
事實上,他早就發覺,自從得知北京陷落的噩耗之後,素以精明幹練著稱的史可法,脾氣明顯地變了,變得冷靜、寬容少了一點,急躁、嚴刻多了一點,常常碰上個小事就毫無必要地發很大的火。陳貞慧也明白,這是由於心靈深受刺激,極為痛苦的緣故。說起來,京師是在三月十九日陷落的。而南京的文武大臣們卻一直徘徊觀望,拖到四月初一才決定誓師勤王,其情報之閉塞,行動之遲緩,都到了可笑的地步。而作為最高軍事長官的史可法,在這件事上自然負有主要責任。雖然尚未有人公開就此提出責難,但明睿而又忠誠的史可法決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不可能不為自己在京師最危急、皇上最絕望的時刻竟然毫無行動,甚至不曾發出一兵一卒前往救援,而感到深深的自責,從此背上了強烈的罪孽感。正是這種內心的折磨,改變了他的性格。可是陳貞慧認為,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如今江南地區的安危,以至大明王朝的存亡絕續,幾乎都維繫在史可法的身上,並迫切地等待他作出清醒的、正確的決策時,過深地沉溺於這種情緒不僅沒有必要,而且還十分有害。他一直打算向對方懇切地進言一次,總是找不到適當的機會。這一次也同樣。本來,他試圖就張伯鯨這件事再說上幾句,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哦,萬大人已經來到。現正在簽事房候見。」
「他——來幹什麼?」史可法綳著臉問,顯然尚未從氣惱中擺脫出來。
「這……不是大人傳他來見的么?」陳貞慧微感錯愕地說。
史可法不響了,但無疑醒悟過來,而且意識到剛才過於衝動。
終於,他「嗯」了一聲,站起來,向外走去。剛跨出門檻,又站住了。
他遲疑了一下,轉過身來吩咐說:「煩兄台著人去問一下,適才那幾個官員,他們逃難南來,可有什麼困窘為難之處,能辦的盡量替他們辦一辦!」
說完,這才邁開步子,向簽事房匆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