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中旬,錢謙益終於決定離家啟程,到南京去走馬上任。本來,關於他的任命,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下達到常熟,錢謙益也很想儘快赴任。誰知十分不巧,就在這時候,柳如是卻病倒了。請大夫診過脈,說她是勞碌過度,導致兩年前的委厥寒熱之症複發,必須卧床靜養,切忌車船顛簸。按說,錢謙益也未嘗不可以自己先行一步,待柳如是痊癒康復之後,再把她接往南京不遲。就連柳如是在病榻上,也這樣勸他。然而,錢謙益這一次搭通了李沾這條線,同柳如是通過惠香從旁說項,有很大的關係。為著酬報愛妾的功勞,他毅然決定:寧可推遲行期,也要留下來親自照料柳如是;什麼時候她病好了,兩人就什麼時候一起動身。結果,事情便這樣拖了下來。
說起錢謙益這一次復出,簡直是絕處逢生。本來,憑著他在擁立新君期間的所作所為,到了福王正式登基,他的一切幻想,便宣告徹底破滅,不僅復官起用絕對無望,鬧不好,還可能有性命之憂。
結果,是柳如是鼓勵他振作起來,並且給他接上了李沾這條線。經過一番緊張而又秘密的活動——自然少不了大宗銀子的開銷,到頭來,他不僅實現了多年以來重立朝班的夢想,而且還升了官,由禮部侍郎一躍而成為南京禮部尚書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協理詹事府,位居正二品。錢謙益心中的這一份狂喜和感激,確實不是語言所能形容的。近一個月來,他一方面抖擻精神,應酬川流不息的賀客,一方面延請名醫,替柳如是治病,關懷體貼,無微不至。經過一個月的精心調養,如今,柳如是的病體已經基本康復。一切要帶往南京應用的行李物品,也備辦打點停當。
錢謙益問過卦、扶過乩,最後擇定七月十五作為正式啟程的吉日。
這樣一個重要消息,在常熟城裡自然是藏不住的。何況錢謙益也並不打算隱藏。
所以,到了啟程之日,在離半野堂不遠的內河碼頭上,從卯時開始,就陸續聚起了一大群本地的賢達名流。其中大多數是與錢謙益素來交好的親友,但也有不少泛泛之交。甚至連一些彼此存有宿怨、久已斷絕來往的人也不甘落後。大抵他們認為,既然早在一個月前,他們已經上半野堂去,向主人恭敬而鄭重地表示過祝賀,那麼今天前來送行,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有權分享的一份榮耀。不過,在眼前這群身穿拜客的大禮服、手搖各式摺扇的守候者當中,最受注目的卻要數顧苓和孫永祚兩位秀才,因為他們作為錢謙益的學生兼親信,這一次也將跟隨老師上南京去。憑著這種令人羨慕的「寵遇」,他們自然而然成了人們包圍的對象。
「雲美兄、子長兄,二位兄台今番得以追隨牧老進京,真乃可喜可賀呀!」
「自從得知牧老欽點了大宗伯,弟便猜想,牧老不帶門人進京則已,若然要帶,雲美、子長二兄必是首選,如今果不其然!」
「那還用說!有道是,知弟子者莫如師。何況顧、孫二位兄台的品格才具,在本邑早已有口皆碑,牧老又豈有不察之理!」
「哎,以牧老的雄才峻望,今番得蒙聖上寵召,只怕不出數月,便會大拜。到時二位兄台,就是半個閣老了!」
人們一窩蜂地奉承著、打趣著,顧苓和孫永祚則興奮地紅著臉,不停地拱著手作揖,一再表示慚愧和不敢當。由於孫永祚拙於辭令,顧苓便照例成了應付場面的主角。
「不瞞列位說,」他稍稍提高了嗓門,為的是使周圍靜下來,「以弟等之駑鈍下材,實不足以供家師驅策。此番追陪進京,無非聊充數目而已!倒是今上對家師的起複,眷注甚殷。一月之內,竟是兩番下旨促行,是以家師勢難推辭,只得匆匆就道了!」
「哦,怪不得前番之詔,是六月中就到了的。弟正猜測,何以遲遲不見牧老赴任?原來意欲推辭不就。若非今日聞教,弟又焉得其實!」一位青年士子不勝驚異地說。
「那是當然!」另一個中年士紳顯出頗為知情的樣子,「牧老生平最是淡泊,況且優遊林下多年,一片胸襟,早已如閑雲野鶴,曠潔孤高,豈有復蹈塵網之理?
此番若非迫於欽命,只怕這琴川風月,雖萬戶侯牧老亦不相易呢!」
顧苓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正是如此!便是小弟,其時也深以為憂,日夕趨庭奉懇,祈請家師以天下蒼生為念,憫社稷之殄悴,憤逆賊之披猖,暫且人贊中樞,為國宣勞,直待中興告成、乾坤事了,再做五湖之泛不遲。雖則如此,家師畢竟又躊躇了許多日,方始有回心之意!」
「啊,如此說來,今日此行真是難為牧老了!」許多人異口同聲地表示驚嘆。
接下來,為了對這種高尚的志趣表示欽佩和崇敬,大家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讚美起錢謙益的「風骨」和「襟抱」來。
正當送行的賓客在碼頭上齊集等待的時候,錢謙益在半野堂內的絳雲樓里,也已經穿戴停當,準備出門。只是由於柳如是領著幾個貼身的、丫環、媽媽,還在樓上的寢室里不知忙些什麼,遲遲不見下來,他才仍舊坐在堂屋裡耐心等候。
今天,錢謙益的心情,不用說比誰都更加快活興奮。因為盼望已久的啟程日子,終於來到了。近一個月來,雖然他表面上從容不迫,心裡畢竟還是有點著急的。偏偏直到昨天,還下了一夜的雨,使錢謙益暗暗擔心,今天碼頭上的餞別儀式,可能會減色不少。不過早上起來,卻已是大放晴天,而且由於夜雨驅散了連日的積暑,空氣也變得格外清新宜人。這種好兆頭,使錢謙益覺著自己今番的復出,連老天爺也格外照顧幫忙。他的心情,便不由得愈加開朗愉快。眼下,一切都已經備辦完畢,只等柳如是下樓出門。錢謙益坐在椅子上,有點無事可做,於是低下戴著嶄新烏紗帽的腦袋,再一次欣賞起身上那一襲二品官服來。這是一件用綸絲精心縫製的漂亮官服。映照著從門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官服的緋紅顏色顯得分外鮮艷耀眼,就連料子上那精美的靈芝盤花暗紋,也清晰可辨。
不過,最令錢謙益感到得意的,還是綴在前胸位置上那一方「補子」,如今上面用彩色絲線綉著一道翻騰的波浪和幾朵冉冉的浮雲,而在聳出於波浪的山石之上,則踞立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錦雞。
這是二品官階的標誌,權力和地位的象徵。在錢謙益的眼中,這方圖案顯得如此華美珍貴,以至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著。
的確,僅僅一個月前,它還是那樣遙遠、隔膜,可是此刻,竟然已經實實在在地緊貼在自己的胸前。這做夢也沒有想到的變化,怎能不讓錢謙益為之心頭髮顫、驚喜交集?而當想到為了這一天,十五年來自己花費了多少金錢、心思和精力,又遭受過多少挫折、屈辱和痛苦,這種驚喜就更化為無限的感慨:「啊,我再也不能失去它了!不管怎麼說,我決不能再失去它了!」他又悲又喜,臉上露出堅決的神情,隨即站起身,開始大步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直到這種激動凝結成為一個堅定的信念,並被安置到了心底一個牢靠的位置上,他才漸漸平復下來。
現在,四下里十分安靜,就連樓上寢室里的那群女人,也變得悄沒聲息。只有外面庭院的高樹上,似乎偶爾掉下一片落葉,在石階上發出鏗然的輕響。「哎,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她們還不下來?」錢謙益疑惑地想,不由得心急起來,轉過身,打算到樓上去瞧個究竟。就在這時,門外的台階響起了橐橐的腳步聲,接著帘子一掀。現出了少爺錢孫愛那張血氣不足的臉。錢謙益不知道兒子闖進來有什麼事,倒怔了一下,但只好放棄原來的打算,重新轉過身來。
錢孫愛沒有立即進屋,他似乎被父親眼下這全新的儀錶穿戴弄迷糊了,只顧眨巴著一雙小圓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瘦削的臉上現出既驚喜又敬畏的神情。
直到錢謙益咳嗽著發出詢問,他才如夢初醒地「哦」了一聲,跨進門檻,快步趨前行下禮去。
「父親安好……」
「嗯,有事么?」錢謙益問,習慣地皺起眉毛。
「不知父親可已準備停當?若有須孩兒去辦的事,尚祈吩咐。」
錢孫愛仍舊弓著腰,恭敬地說。
錢謙益望了兒子一眼,感到有點意外:這個一向孱弱嬌慣、渾不更事的少爺,什麼時候學會了自己跑來討事干?他先坐回椅子上,又指一指旁邊的一張坐墩,示意兒子坐下,這才搖搖頭,說:「沒有什麼了,該辦的都辦妥了。」
「那麼,」兒子一邊坐下,一邊又急急地說,「父親這次進京赴任,想必須得好些日子才能回來,不知對孩兒尚有何訓誨?」
錢謙益心中又是一動,「今兒個是怎麼了?聽他說話,還真像是轉了性兒似的!」
他奇怪地想,「莫非我這兒子真箇長大了,變得懂事起來了?」心中這麼疑惑著,他不由得抬起眼睛,仔細打量一下兒子。不錯,此刻兒子的神態顯得那樣的專註、認真,與過去相比,分明少了幾分稚弱,多了幾分穩重。「嗯,也許我這一次起用和升遷,激發了他的向上之心,使他從中看到了榜樣,所以……」這麼一想,錢謙益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情,神色也變得慈祥起來。
「適才——」他沉吟地捋了一下鬍鬚,微笑著偏過頭去問,「你進來時,我見你只管望著為父,遲遲不敢舉步,卻是為何?」
「這……孩兒見父親今日的衣冠儀容異於往常,不禁肅然,是以遲疑。「錢謙益點點頭,感慨地說:「你出生周歲之時,為父便因朝中權臣忌陷,卸任歸里。這身衣冠,亦不復穿戴。難怪你乍見之下,反生訝異。惟是事隔十五載之後,為父即仍能重立朝班。此中緣故,你可知道么?」
「這個……孩兒不知道。」
「不知道——嗯,你不妨再想想!」
「……莫非、莫非是朝中有人得了銀子,代父親打通了關節?」
錢孫愛試探地問。
沒提防兒子會這樣回答,而且顯然說中了事情的底蘊,錢謙益一下子倒給噎住了。但隨即他就變得莊重起來,斷然搖搖頭:「非也!」
「……?」
「為父之所以歷十五載而清名不墮,始終為朝野所矚望,卒至有今日之復出,無他,全在乎於做人與學問二事上痛下功夫而已!
嗯,一是做人,二是學問。有成於此二者,便能立乎不敗之地!你如今已進了學,將來還要中舉、成進士、步入仕途。惟是無論何時何地,均須牢記為父今日之訓,即平日在家,亦應奉行惟謹,不可荒嬉懈怠,聽明白了么?「用鄭重而又剴切的口氣說完這番話之後,錢謙益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等候回答。然而,他的期待並沒有得到滿足。因為一個女人帶笑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來:「啊喲,什麼做人呀、學問呀,相公教訓得也太嚇人了吧!」
錢謙益回頭一看,原來柳如是正從屏風邊上轉了出來,後面跟著紅情、綠意和兩個媽媽。
因為今天要出遠門,何況又是這麼一種風光得意的當口,所以眼前的柳如是完全是一副盛妝的打扮:內里,穿了一件淡黃窄袖帶赭色鑲邊的女衣,外套一襲橙紅色的合領半袖背子,背子上是用七彩絲線綉成的纏枝花圖案,腰間還束著一根帶宮絛的赭褐色腰帶,下襯長可及地的十幅月華裙。因為嫌髮髻小,外面又加套了一個「雙飛燕」式的假髻,沿著髻腰插了一溜顧盼瑩然的金玉首飾。這一番刻意的修飾打扮,再配上已經調養得豐滿起來的橢圓臉蛋和彎彎的眉毛、猩紅的小嘴,使她在微微仰起頭、不慌不忙地款步而出的時候,確實顯得既雍容又華貴,以致連錢謙益都睜大了眼睛,暗暗驚異於這嬌小玲瓏的女人,已經把大家閨秀的派頭學得如此味道十足。
柳如是無疑預料到丈夫會有什麼反應,並為此十分得意。但她故意不看錢謙益,只朝著錢孫愛微笑著問:「少爺,你怎麼急急巴巴地跑進來,向你老子拍馬賣乖?倒也難得!不過,我總疑心著,你本是個老實孩兒,幾時學得這等嘴花捩撇的?想必是背後有哪個陰間鑽出的秀才、爬坑缸弗上的虔婆老媽,在外頭等得不耐,才搗鼓你來做催命鬼?」
錢謙益今天要進京赴任,無疑是家中的一件大事。按照禮節,作為正室夫人的陳氏,照例必須出來奉酒道別。柳如是也必須向陳夫人跪拜辭行。但是,由於前些日子,柳如是為了搜羅銀子,替錢謙益謀求起用,堅持削減家中各人的開支用度,引起了陳夫人的不滿。有一陣子兩人鬧得頗不愉快。所以,錢謙益暗中一直擔著一份心,生怕柳如是到時不肯服這份低,鬧得陳夫人下不了台。事實上,眼下錢謙益對於結髮妻子雖說已經毫無情愛可言,但是作為縉紳之家,這起碼的禮儀規制,他卻覺得到底不能全然不講,何況又是在這樣的大喜日子裡,更加要避免把場面搞得過於尷尬難堪。
本來,他打算把這個想法向柳如是說一說,又怕適得其反,所以始終躊躇著。
現在,冷不防聽她這麼追問錢孫愛,而且那口氣分明透著鄙夷和怨毒,錢謙益不禁吃了一驚,趕忙朝兒子連連使眼色,只怕他說出可能會火上加油的話來。
錢孫愛卻沒有馬上理解父親的示意,而且顯然缺乏隨機應變的能力。他彷彿給嚇住了似的,遲遲疑疑地張了幾次嘴巴,卻說不出話來,只是向父親頻頻投去詢問的目光。
這種情形當然逃不過柳如是的眼睛。只見她偏過臉來,目光陡然變得又冷又尖。
她狠狠地盯著丈夫。直到錢謙益畏怯地低下了頭,她才「哼」的一聲,扭頭朝門外走去。
錢謙益一見,愈加慌了手腳。他連忙撇下發獃的兒子,迅速跟上去,開始極力解釋自己並沒有作過任何暗示,剛才純然是錢孫愛的誤解;並再三勸說柳如是不要生氣,要保重身體。柳如是卻彷彿沒有聽見,只管緊繃著臉,一聲不響地加快腳步。
結果,兩人就這樣相跟著,一直走到外堂。
外堂的格局布置,在靠近與內宅相通的門裡,照例設有一道起遮隔作用的屏風。
當錢謙益跟著柳如是跨進門檻時,聽見從屏風的另一邊傳來了談話的聲音。由於聲音不高,加上錢謙益的耳朵不大靈便,所以一時也聽不清談話的內容。不過憑著那聲調,他卻分辨得出,一位是陳夫人,另一位則是他的門生兼親家翁瞿式耜。
「啊,原來瞿稼軒來了,怎麼不見通傳?想必是剛到!」錢謙益心忙意亂地想,隨即不假思索,緊邁兩步,搶先迎出大堂去。
果然,身穿拜客禮服的瞿式耜正坐在上首的一張椅子上,大約是聽見腳步聲,他已經停止了同陳夫人的談話,轉過頭來。看見錢謙益,他就站起身,拱著手說:「老師出門大喜!門下已在此恭候多時了!」
「噢,原來競辱太親翁親臨,學生竟坐不知,得罪,甚是得罪!」
錢謙益連忙還禮道歉。在這種場合下,他已經暫時顧不上柳如是,只照例埋怨陳夫人:「為何不早早報進來?」
「妾本來要報,」陳夫人解釋說,「太親翁一定不許,說等相公料理完畢,再見不遲。」
瞿式耜連忙證實說:「正是如此。老師今日啟程,百事紛拿,門下卻是得閑無事,況且已蒙師母賜茶在此,便不欲過早驚擾老師了。」
錢謙益搖搖頭:「那也該即時通報才是!」不過,說完之後,他也就不再深究,而是做出讓座的手勢:「那麼,請!」
「哦,」瞿式耜早有準備地推辭說,「時辰不早,外間已是賓客齊集。門下之所欲言者,俱已盡於昨日。老師不如早點出門,也免得賓客久候。」
這自然是對的。但是,錢謙益仍舊故作沉吟,然後才點點頭說:「嗯,也好!」
他這麼表示了之後,按照禮儀,接下來就該由柳如是以侍妾的身份奉上酒來,由陳夫人給丈夫餞行。但沖著剛才她那股蠻勁兒,錢謙益已不敢指望柳如是肯這麼做。本來,如果只是自己家裡的人在場,馬虎一下,也就算了。誰知偏偏來了個嚴肅認真的瞿式耜,過於草率遷就,不只陳夫人的臉上下不來,就連錢謙益本人,也很難在親家翁面前交代得過去。所以,一時間他倒給鬧得左右為難,口裡一再說著「也好」,卻始終不敢轉過臉去招呼侍妾,那情景顯得頗為狼狽和尷尬。
「老爺、太太,酒來了!」一聲柔美的招呼在耳邊響起,錢謙益本能地轉過臉去,忽然怔住了——只見柳如是雙手捧著一個朱紅的托盤,已經娉娉婷婷地來到跟前。托盤上,放著一把銀壺、兩隻小酒杯。在一雙白玉般的小手襯托下,那名貴的器皿顯得格外生色。
錢謙益眨眨眼睛,有點疑心自己是不是看差了。然而,一點不假,眼前確實是柳如是。不同的是,方才那股子刁蠻狠戾的勁頭此刻全不見了,她微微低下盛妝的髮髻,從神情到姿態都變得那樣端莊、柔順。
陳夫人自然不了解丈夫和侍妾之間剛才那股子彆扭。她只為丈夫即將遠行而突然激動起來,雙手顫抖著拿起酒壺,斟滿了酒,捧著,微微紅了雙眼說:「願相公此去一帆風順,步步高升!平安……平安回來。」
錢謙益「哦」了一聲,慌裡慌張地接過,一飲而盡,隨即回敬妻子一杯。待陳夫人為著掩飾眼淚,低頭飲酒的當兒,他就喜孜孜地望著柳如是,打算用目光表達自己的感激。
柳如是卻連眼皮兒也不朝他抬一抬。把托盤交給、丫環之後,她就退後一步,對著陳夫人跪下,畢恭畢敬地拜了兩拜,直到陳夫人紅著臉上前攙扶,她才默默地重新站起來。
二
「家餞」結束之後,柳如是帶著僕人,乘坐轎子出門,先上船去了。剩下錢謙益,在瞿式耜和錢孫愛的陪同下,來到了賓客雲集的碼頭。因為這一次,錢謙益是以禮部尚書的身份進京赴任,地位之高,可以說非比尋常,何況今日還有縣尊大人親自前來相送,那場面氣氛,自然更要莊嚴隆重得多。守候已久的人們,經過輕微騷動之後,就按照各人身份的高低,自動在錢謙益行經的路途兩旁佔好了位置:縣尊大人,還有城裡的那些有名望的頭面人物,照例站在最前排,後面依次是其他身份較低的賓客。一些僕役攜帶著裝有酒饌的食盒,分散地在行列附近侍立著,隨時聽候呼喚。
由於整個儀式都被納入了劃一的軌道,所以餞別的過程就變得頗為順利而且簡單。無非是錢謙益一路走過來,依次地同所遇到的第一個站得最近的人行禮、寒暄。
然後,就從僕人捧過來的托盤中拿起酒杯,各自象徵性地沾一沾唇,便放回盤中,彼此再度雙手一拱,送行者照例留在原地,錢謙益則繼續向前走去……確實,眼前的儀式可以說相當刻板、單調,而且顯得莊重有餘,熱烈不足。不過,這並不等於說,錢謙益的內心也是同樣的平淡。
恰恰相反,此刻他正處於空前興奮、自豪和躊躇滿志的狀態當中,絲毫也不覺得眼前這種刻板的程式有什麼不合適。相反,正是這樣一種氣氛,才使他充分地感受到,如今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是何等的顯赫和尊崇。是的,他們這全體的人,終於在自己面前變得小心翼翼、恭敬惟謹,仔細揣摩自己的每一個舉止動作,留神傾聽自己的每一句言談,把自己看成是能主宰他們命運的「神明」。這難道不就是自己十五年來,孜孜以求要恢復的一種形象嗎!而當想到,在過去那些年中,由於自己失去了職位,曾經受了多少的白眼、挫折和辛酸,甚至連阿貓阿狗,都敢於指著自己的脊樑罵罵咧咧,錢謙益就更加為眼前的場面而感到快意和自傲了。所以,儘管氣氛是如此沉悶,挨個兒地寒暄周旋又是如此費事,但是錢謙益卻一點兒也不感到厭煩,還希望隊伍更長一點,以便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充分領略這種揚眉吐氣的愉快……然而,隊伍終於到了盡頭,這意味著,餞別的儀式即將結束,接下來就要登船啟程。錢謙益把最後一杯酒放回托盤上,懷著意猶未盡的心情轉過身來。這時,他發現送行的隊列已經發生了變化,人們正紛紛圍攏上來,準備向他作最後的道別。
也許是由於前一陣子那種格局被打破了的緣故,人們此刻的言談舉止也變得活躍輕鬆起來。他們開始大聲地呼喚著,快活地擠挨著。特別是剛才站在後面、輪不上同錢謙益寒暄交談的那些人,更是一個勁兒地擠上來,試圖同他相見。由於這一擠擁,場面就顯得有點亂,錢謙益因為沒有準備,一時間倒給鬧得有點窮於應付。
「哎,牧老!」隨著一聲高叫,人叢中猛地鑽出一個人來,那是馮班。只見他帽子給擠歪了,身上卻照舊穿著那件前襟上落滿油跡的直裰,嘴巴里也照例噴出酒氣。在他身後的是他的哥哥——又高又瘦的馮舒,旁邊還跟著那長著一張紅撲撲方臉的老秀才許雋。
馮班一擠到錢謙益的跟前,就打著酒嗝,大聲大氣地說:「牧老,這可是怎麼說?你老光顧著同前面的人親熱,對我們這伙窮秀才卻不屑一顧,未免過於厚此薄彼!不成不成,你今日不飲干我這杯酒,可不許開船!」
說著,他向後面做了個手勢,他的哥哥馮舒馬上拿出一個酒杯,讓旁邊的許雋把酒斟上,然後交給馮班,由後者雙手遞了過來。
錢謙益皺了皺眉毛。如果說,這種大咧咧的口氣,本是馮班的一貫作風,過去錢謙益同他交往,並不覺得有什麼異常的話,那麼,此刻聽了,卻有點不自在,甚至反感,彷彿自己的尊嚴受到冒犯似的。特別是當他把馮班這種過於隨便的態度,同剛才那種莊嚴肅穆的氣氛比較,心中的不悅,就更加增添了幾分。所以,儘管馮班已經把酒遞到臉前,他卻依舊默然站著,既不說話,也不伸手去接。
「咦,牧老,喝呀!快喝!」馮班興沖沖地大聲催促。
「是呀,請牧老滿飲此杯!」「牧老不喝可不成!」馮舒和許雋也一齊幫腔。
錢謙益躊躇了一下,勉強接過酒杯,湊在唇邊沾了沾,隨即一聲不響地交到許雋手裡。馮班瞪大了眼睛,還打算不依。可是錢謙益卻不再理他,管自轉過身,同別的人周旋起來……三天之後,錢謙益和柳如是所乘坐的官船,已經駛過了蘇州,取道大運河迤邐北上。一路上,免不了還要時時停下來,同沿途各府縣的官員會面應酬。出於對寬宏大量的皇帝懷著無限感激,錢謙益如今已經徹底改變了舊時的反「福」的立常不管是在交換政見的官宴之上,還是在乘船趕路的閑談當中,他都由衷地、熱烈地歌頌新皇帝的聖明大度,讚揚當朝的大老們秉公謀國。甚至聽到有人對馬士英、劉孔昭等人排斥打擊東林派人士的做法表示憂慮,他也一個勁兒搖著頭,表示不以為然,然後,就開始宣揚大敵當前應當和衷共濟的道理,並對明朝中興的前途表示十分樂觀。正是與前一陣子判若兩人的這種態度,常常招致柳如是的挖苦和嘲笑。
「喲,聽相公這會子說話,可不像是一位東林領袖,倒像是馬家的門客似的!」
她撇著嘴兒,鄙夷地說。
錢謙益一怔:「不像么?哼,不像就不像。其實當東林又有什麼好處?白熬了十五年的冷板凳,沒有一個肯出面替我說話不算,到頭來還照樣給他們賣了!反倒不及老馬那伙人講義氣、夠朋友!」
「既是恁般,當初你怎麼那等出頭露臉地給他們賣命干?你要安安靜靜地袖手旁觀,只怕早就開復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當初誰知道史道鄰、姜居之、呂儼若他們這等膿包?我一心以為他們真是敢作敢當的好漢,所以才……」「哼,總之你就是蠢、蠢!讓人家當猴兒耍了都不知道!」
「是、是,我蠢、我蠢。嘻嘻,其實我也不是蠢,不過,論聰明能幹,卻是不及我那河東君夫人萬分之一了!哈哈!」
「去,誰要你來賣乖,你以為這等,老娘就能忘了你在留都那陣子怎樣對待我嗎?哼,休想!」
「……」,
以上這些話,自然都是兩人私下在船艙里、枕頭旁,半真半假地說著玩兒的。
不過經歷了這一次起死回生的波折,錢謙益對於這位如夫人的見識和手段,確實佩服得五體投地。一路之上,他更加百依百順。無論柳如是提出什麼要求,他都盡量設法給予滿足;不管她怎樣挖苦、取笑,他都賠著笑臉聽著,絕不著惱。不過,儘管如此,錢謙益卻隱隱覺得,柳如是心中始終存在著某種芥蒂,尚未徹底地真正快活起來。
這一天,航船已經過了常州,向著丹陽進發,錢謙益憑著船窗,看了半天岸上的風景,感到有點倦了,便和衣躺到床榻上,閉上眼睛,打算迷糊一陣子。正在朦朧之際,忽然覺得有人使勁推他,接著又聽見柳如是的聲音在叫:「起來,起來!」
錢謙益嚇了一跳,連忙睜開眼睛,坐起來問:「什麼事?」
「叫他們停船!」柳如是皺著眉毛說。
「停船?為什麼?」
「老是這麼窩著,煩死人了。我要上岸去走走!」
錢謙益眨眨眼睛,本想說:「好端端的坐在船上,又要上岸走什麼?「但看見柳如是臉兒綳得緊緊的,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他就不敢違拗,只好站起身,走到艙門前,把李寶叫來,吩咐他讓船停下,就近挑個地方靠岸。等李寶答應著去了之後,錢謙益重新轉過身來,打量著柳如是,試探地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又生我的氣啦?」
「沒有!」
「那麼——」
「你別管,不要管!好不好?」柳如是的神氣愈加焦躁,並且扭過臉去。
錢謙益只好不再追問。等船靠了岸,放下跳板,夫婦兩人就由已經伺候在船頭的僕婦們攙扶著,走到岸上去。
這是一帶行人寥落的土堤,堤旁的窪地上,雖然也種植著不少梅樹,可眼下正是七月,所以也談不上有什麼景緻可觀。梅林之外,則是連綿無盡的稻田。在浮蕩著片片白雲的晴空下,那些已經開始分櫱拔節的晚糯秧苗,大約遭了蟲災,正在成片成片地枯萎、發黃,顯出半死不活的樣子,使人看了,更加難以開懷。柳如是在錢謙益和、丫環、僕婦的陪伴下,悶聲不響地到梅林里外去轉了一圈,終於興緻索然地走了出來。但她仍舊不肯回船,管自衣袂飄飄地沿著堤岸信步向前走去,神情也顯得愈來愈蕭索、抑鬱。
看見愛妾這樣子,錢謙益心中更迦納悶。如果說,前一陣子,由於自己作為肩負著全家命運的主兒,正處於復官無望、前途未卜的絕境之中,柳如是心情惡劣還可以理解的話,那麼眼下大事終於辦成,夫婦二人正在春風得意的上任途中,錢謙益就實在猜不透愛妾還有什麼可以發愁的。不過,他也知道這個聰明漂亮的女人脾氣與眾不同,可以說有點古怪,往往喜怒無常。為了讓她重新高興起來,錢謙益只好一邊四面張望,一邊暗地裡動腦筋。
「喂,你亂闖什麼!沒看見前面有老爺、太太在走路嗎?」
一聲喝斥驀地傳來。錢謙益回頭望去,發現一個趕腳的老頭兒,正牽著一頭鞍韉俱全的毛驢從後面趕了上來,卻被自己手下的家丁攔住了。錢謙益心中一動,連忙把李寶叫過來,低聲吩咐了一句。等李寶點點頭,轉身去同那個趕腳的老頭交涉時,他就緊趕兩步,走到柳如是身邊,乾笑了一聲,說:「夫人,你走了這一陣子,想必也乏了。趕巧,後面來了一頭驢子。夫人何不就騎上它,也好散散心?」
柳如是起初似乎沒有明白丈夫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回過頭來。
但是,當看見李寶已經把毛驢牽過來時,她就站住了。
「那麼,就請夫人上坐,待下官替你牽轡執鞭!」錢謙益乾脆討好到底,說著,果然伸手抓過驢子的嚼頭。
柳如是望了他一眼,沒有做聲,但也沒有拒絕。於是,在李寶、紅情等人的幫助下,她穩穩噹噹地坐上了驢背。
錢謙益頓時高興起來。雖然感覺到僕從們都投來詫異的目光,他卻毫不理會。
等柳如是坐穩了之後,他就牽著毛驢,大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笑嘻嘻地說:「咦,這會兒,夫人懷裡就缺一面琵琶。要不,便是活脫一幅《昭君出塞圖》哩!」
柳如是那澄澈如水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依然沒有說什麼,但眉宇之間似乎稍稍舒展了一點。她回過頭去,眯縫起眼睛,向梅林後面那一輪被晚霞籠罩著的蒼茫落日,久久地凝望著,一任從田野上吹來的風,把她一雙雪白的衣袖,吹得像鳥兒翅膀似的上下翻飛。
三
第二天早上,他們乘坐的航船到了丹陽。這是運河線上的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
往北不遠,就是渡江的必經口岸——鎮江府城。從那裡自然可以溯江而上,乘船直抵南京。但一般人都不走水路,而是在丹陽改乘車子。錢謙益也決定乘車。所以在館驛住下之後,他就一邊打發僕役去雇車輛,一邊派顧苓上縣衙打聽,看看有什麼過往的重要官員在城裡停留,以便決定是否應當前去拜訪。
小半天之後,顧苓回來了,說眼下有兩位重要的官員歇在城中。一位是被起用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劉宗周,正住在城西的智善寺里;另一位是奉旨經理河北的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左懋第,現在另一處館驛下榻。顧苓還打聽到,左懋第此刻不在館驛,據留守的人說,他上智善寺拜謁劉宗周去了。錢謙益心想:這兩位官員都是自己的舊相識,何不乘此機會,把他倆一塊兒都拜會了,同時也可以了解一下近日朝廷有什麼新動靜。於是他不再耽擱,回到屋子裡,向柳如是說明原委,稍事打點,便帶著李寶匆匆出門,乘坐轎子,立即啟程。
來到智善寺,左懋第果然已經先在劉宗周那裡。大約邸報上早已發表了消息的緣故,所以當他們得知錢謙益來拜,雙雙出迎時,只是連稱「巧遇」,並沒有表現出更多的驚訝。看見這種情形,錢謙益也就不作進一步的解釋,只謙恭地同他們相讓著,一起向屋內走去。
劉宗周所借寓的,是寺里的一所小小的別院。作為朝廷的首席監察大臣,劉宗周眼下同錢謙益一樣,都是位居二品的高官。更兼他身為當代大儒,門生故吏滿天下,在朝在野都具有很高的威望。就連馬士英,也出於政治考慮,不得不幾次三番地故作姿態,促請他入朝參政。然而,錢謙益發現,劉宗周眼下雖然終於決定走馬上任,但那種近乎怪癖的簡樸,卻絲毫不見改變。他所借寓的這一角宅院,松陰蔽戶,竹影滿庭,非常清靜幽雅。惟是堂屋裡除卻大抵本來就有的普通桌椅和屏風之外,再也看不見任何珍玩擺設。
身邊只有兩名男僕在聽候使喚,既不見丫環侍奉,也沒有成群的弟子追隨,看樣子大約連眷屬都未帶。正是這種清儉克己的道德風範,使錢謙益不由自主產生了一種肅然敬畏的感覺。所以,趁著老僕奉上茶來的當兒,他又一次偷眼把這位昔日的同僚打量一下。
他發現,年近七十的劉宗周,已經鬚髮皓白。據說他平日經常從事灌園種菜一類的勞作,身體依然十分硬朗。他微微低著頭,身穿一領半舊的二品補服,頭戴烏紗帽,正挺直腰板端坐在椅子上。那張不苟言笑的方臉,加上一雙隱藏在半垂的眼皮內的、光芒內斂的眼睛,使他看上去,總像是在注視著自己的內心。他本來就不易親近,現在看來這種性格更加明顯了,所以對他注視了片刻之後,錢謙益始終不敢貿然開口,於是把目光轉移到坐在旁邊的左懋第身上。
與劉宗周相比,左懋第的神情舉止要靈活得多,也精明強幹得多。這不僅是由於論年歲,他要年輕一大截,而且也因為他基本上是一位事務型的官員。不過,即使是左懋第,這會兒也顯得莊嚴而沉默。兩道粗而黑的眉毛在紫棠色的臉膛上方擠在一起,低低地壓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錢謙益隱隱覺得,那眼神是沉重的、憂鬱的,彷彿懷著無限的心事。
「左老先生,」為著打破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的沉默,錢謙益放下手中的茶杯,含笑地問,「此番老先生身膺重寄,奉旨經理河北,不知有何宏謀偉略,可以得而聞乎?」
「哦——」彷彿從某種思慮中驚醒似的,左懋第那兩道深鎖的濃眉驀地鬆開了。
他遲疑了一下,隨即拱著手,放低聲音說:「不瞞老先生,學生此次奉旨北上,經理河北是虛,實則是前往燕京,與建虜通款耳!」
「啊,老先生是說,前往……通款?」錢謙益側著耳朵,覺得沒有聽明白。
左懋第點點頭,「只因建虜應吳三桂之請,入關助剿已逾三月,今聞闖賊焚掠京師,狼狽而竄,而建虜不窮追賊寇,卻遣兵進據河北、山東諸州縣。朝廷慮有他變,故使學生齎金帛前往通款慰諭,以覘其志。同行者尚有左都督陳公弘范及原任薊督王公永吉二位。明日便要啟程過江了。「錢謙益眨眨眼睛,仍然疑惑地望著對方。一個多月前,山海關總兵吳三桂向「建虜」,也就是關外的清國借得精兵,一舉擊潰李自成,收復了北京。當消息傳到常熟時,錢謙益也同許多人一樣,曾經狂喜了一陣子,以為皇天護佑,大明總算得救了。但是,剛才聽左懋第說,清兵竟然有乘機賴在關內之意,這可是一個令人吃驚的動向。因為要是那樣,就無異於趕跑了一隻猛虎,卻放進來一頭暴獅。何況,以李自成之剽悍無匹,尚且不是清兵的敵手,如果清兵佔住了北方之後,再進而揮師南下,豈不是更難以抵擋?這麼一想,錢謙益就不由得緊張起來,連忙追問:「難道當初吳三桂借兵於清時,全無定約,竟一任建虜人踞神京不成?」
「定約?」在此之前顯然已經同左懋第有過談論,但這一陣子卻像一具石像似的默默端坐的劉宗周,突然插口說,「建虜是什麼東西?一幫無父無君、不知禮義綱紀為何物,惟知擇肥而噬的虎狼禽獸!彼輩又會管什麼定約不定約!何況,吳三桂此次引建虜入關,無非是意欲自保其富貴,也未必與建虜有何定約。即以朝廷此次遣使通款而論,學生亦疑是徒勞往返而已!」
「念老所見,自是高瞻深矚。不過吳三桂世受朝廷厚恩,且身膺先帝重託,莫非竟不思圖報,甘心認虜作父么?」因為畢竟懷著一絲但願不致如此的希冀,錢謙益忍不住爭辯了一句。
「既然神京失陷之日,做狗彘之偷生,搖尾事賊者,就有張縉彥、魏藻德、陳演這樣的重臣,復有周鍾、陳名夏、龔鼎孳這樣的名士,又安能以忠孝名節責望於一介武夫!」
近一個多月來,隨著大批明朝官員逃回南方,北京失陷期間的許多情況也傳播了開來。剛才劉宗周提到的那幾個變節者的顯例,錢謙益在旅途當中也已經聽說,現在被對方這麼舉證,他不禁啞口無言。半晌,才又遲遲疑疑地問:「左老先生此番出使,設若建虜有非分之求,朝廷將何以應之?」
左懋第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慮這種機密該不該說,以及該說到什麼程度。不過,錢、劉二人的聲望和地位顯然使他決定直言相告:「朝廷之意,是建虜若堅議分地,則割關外之地與之。今後即以關為界。此舉於先帝在位之時,自是下策;惟時至今日,已屬上策。但只怕建虜未必首肯耳……」聽他這麼說,錢謙益尚未來得及開口,劉宗周已經突然抬起眼睛,厲聲說:「他不首肯,莫非就將關內之地割給他么?然則華夷之防,更復何在?祖宗陵廟,將何以安?有主此議者,當斬也!」
左懋第連忙說:「大人不必動怒。聖上之意,亦是如此。所以臨行時,已面諭卑職,說金帛不妨優厚——彼助我剿賊有功,應輸若干金,餉勞彼將士,復應若干金,俱可從寬允之。蓋彼夷狄之輩,無非貪利,屆時再喻之以我江南雄兵百萬,已厲兵秣馬,嚴陣以待,戰必兩傷;況且,若使流寇有喘息之機,一旦反噬,受禍當不止我朝。如此,或可令彼酋覺悟就範也。」
這話聽來倒也頗有道理,但在座的三個人誰都明白,那畢竟只是一廂情願之想。
當然,左懋第看來是不願意自己說破的。而劉宗周大抵也同錢謙益一樣,想到左懋第這次出使,實在是責任很重而成功的把握很小,而且必定艱險重重。他們出於對這位勇敢無畏的同僚的尊敬和同情,也為著不挫傷他的銳氣,所以都閉上嘴巴,不再對此事加以辯難。然而,儘管如此,對於未來前途的可怕懸想,仍舊愈來愈強烈地震撼著錢謙益的內心,以至他手中的那隻擱在一隻小碟子上的茶杯,競由於發抖而「得得」地響動起來。
四
有關北方清軍最新動向的消息,引起了錢謙益的深切憂慮。
不過,他卻不知道,就在隔壁僧院的一個八角亭子里,另一場關於時局的談話,正在黃宗羲與來訪的陳貞慧、侯方域之間進行著。
陳、侯二人是今天早上才從南京趕到丹陽的。本來,自從六月初那一次,在莫愁湖的聚會上,陳、侯二人因為鄭元勛那封遺書,同周鑣發生激烈爭執以來,社內無形中已經陷於分裂。以吳應箕為首的一批社友,因憤於馬士英悍然上疏薦舉阮大鋮,從而認定和衷共濟的主張是根本行不通的,結果紛紛倒向了周鑣的一邊。只有陳貞慧和侯方域傾向於贊同鄭元勛的建議,雙雙轉到了姜日廣的門下,繼續擔任幕僚。此外,也有個別人如張自烈,感到夾在當中左右為難,乾脆跑到揚州,投奔史可法效力去了。所以,近一個月來,社內的幾幫子朋友,基本上處於各行其是的狀態,就連日常的聯繫,也幾乎中斷了。
不過,到了最近,朝廷的局勢卻似乎正朝陳貞慧所預測的方向轉化。據姜日廣透露,幾天前,在閣臣們的一次閑談當中,有人提及已故的復社領袖張溥。馬士英出乎意料地介面說,他同張溥本是老朋友,當年張溥病故,他還親自前往太倉州弔唁,並為之料理後事。高弘圖聽了,便告訴他,張溥當年的座師就是姜日廣。既然如此,你們二位又何必相仇不已?姜日廣明白高弘圖的用意,於是當場表明心跡,並懇切地陳說了一番天下大義和千秋是非。馬士英聽著,老半天點頭不語,事後就派他的親戚越其傑出面,轉達了和解的意願。根據這種情形,姜、高二人認為,由於前一陣子,對方上疏舉薦阮大鋮一事遭到朝臣的強烈反對,甚至鬧出幾乎被黃澍參倒那一場風波,馬士英大約也自覺臉上無光,頗為後悔。如果他真的願意和解,那麼從維護中興大局出發,東林方面也應當稍示寬容,不要把他逼得太甚。因為江南政局的最大隱患,是以阮大鋮為首的閹黨餘孽死灰復燃。而在目前的形勢下,防止這種事態出現的最好辦法,莫過於把馬士英爭取過來。因此,姜日廣特別囑咐陳貞慧:要提醒社友們在近期內約束言行,盡量避免無謂地刺激對方。姜、高二人的這種部署,陳貞慧和侯方域無疑是贊同的。不過,當他們分頭尋訪吳應箕等社友陳說利害,提出告誡時,卻得知一個消息,說是六月間,黃宗羲南下促請劉宗周進京赴任前夕,周鑣曾經讓他帶去一份措辭激烈的疏稿,內容是揭發抨擊馬士英的。
其中還提出要讓馬士英立即離開朝廷,回到前方去督師。周鑣的計劃是先請劉宗周過目,如果同意,就由劉宗周以本人的名義上呈朝廷。對於這種做法,陳、侯二人十分擔憂。因為很清楚,劉宗周一旦把奏疏上送,勢必大大激怒馬士英。使好不容易才出現的和解機會化為泡影。不過,他們也知道,找周鑣商量是無濟於事的,於是只好派人到丹陽守候。一旦得知劉宗周抵達,他們便立即趕來。
考慮到同劉宗周並不熟悉,加上老人又是出名的一副剛方耿介的睥氣,他們為著避免一下子談僵了,無法轉圜,便先找到黃宗羲,打算摸一摸底細再說。
現在,陳貞慧已經把事情的經過原委和利害得失詳細述說了一遍。但是,黃宗羲卻皺著眉毛,一聲不響。看見他這樣子,陳貞慧忍不住催促說:「太沖,此事進止之間,關係至巨,還須從速稟明總憲大人,早作決斷才是!」
「不錯,」侯方域也從旁幫腔,「為政之道,可不比做學問。做學問,無非是口舌筆墨之爭,故此只問是非便可,無須顧及其他。然而為政者,乃是勢與力之爭,除卻是非之外,還須顧及利害,相機進止。否則,何止不能成事,且亦不能自保。
自保尚且不能,則縱有濟世之偉願,匡國之宏圖,亦不過紙上談兵而已!」
「還有,」陳貞慧委婉地接上來,「擁立之際,當道諸君子對馬瑤草多所姑息,弟亦深以為失策。惟是今日之事,卻又不同。如今馬瑤草因自知是非難違,公論難抗,不得已而求和於我。是故高、姜二閣老此番決策,所仗者實乃是非公議,並非只出於利害權衡呢!昂罘接虻哪抗饢⑽⒁簧粒婕椿嵋獾馗目謁擔骸凹羌牽∪緗衤硌菀咽侵諗亞桌耄Х蛩浮N冶艙繕允究砣藎畛骯鄹嵯蠐諼搖H緔耍閽儼慌濾砝賢范朔繾骼肆耍?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導著。然而,黃宗羲卻盡自緊抿著嘴唇,毫無反應。一雙眼睛,也徑直盯著亭子外邊。在晴明的上午陽光照耀下,矗立在亭欄旁的一座嶙峋山石,此刻顯得格外凹凸分明。
陳貞慧不由得焦急起來。事實上,他也未嘗不知道,就脾氣執拗而言,黃宗羲並不比周鑣更容易說服。不過,他同周鑣之間,除了見解不合之外,還有著不易消除的名位衝突,以及其他誤解,而同黃宗羲卻沒有這些。相反,說到彼此平日的交誼,他同黃宗羲也較之周鑣要親密得多。所以,陳貞慧估計,只要耐心加以誘導,是可以最終說服對方的。誰知,自己不辭辛苦地趕來,耗費了半天唇舌,對方卻始終一言不發,陳貞慧就有點發急了。不過,他仍舊耐著性子,再一次催問:「太沖,不知以兄之見……」「兄瞧見不?」黃宗羲忽然用手一指,答非所問地說,「那是什麼?」
陳貞慧疑惑地轉臉望去:「哦,兄是說那座——那座石山?」
「不錯,可還有呢?那些!從石縫裡長出來的。」
「石縫裡長出來的?兄是說那些草?」
「正是。且稍待片刻——嗯,風來了。兄再瞧瞧,二者如今有何不同?」
「不同?」
「嗯!此二者,一則巍然不動,一則動搖不止。皆因物性不同,故其態各異。
是以兄也不必多說了!」
陳貞慧起初還疑惑地望著朋友,但一旦領悟到對方那個比喻的含義時,他的寬臉就漲紅了。
「太沖,」他慍怒地皺起眉毛,聲音也急促起來,「你,還有周仲馭,對弟諸多猜疑,以為弟沒能耐,不中用!這都成。以為弟不配管領社事,這也成!可眼下的事,關乎社稷的存亡,大明的興衰,非同兒戲!絕不可任性而為!似你們這等不顧時勢地蠻幹,是會貽誤大事的,知道么!」
黃宗羲本來一直緊盯著亭子外面的石山,這會兒他的眼睛慢慢轉了過來,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只是鄙夷地冷笑一下,重新掉過頭去。
這麼一來,坐在旁邊的侯方域也按捺不住了。他猛地站起來,倒豎起眉毛,大聲說:「黃太沖,老實說,若不是受姜閣老之託,我們今日也不會來相煩你!現在定生兄不過讓你引見一下劉總憲,你不肯也就罷了,何以競出語傷人!莫非以為只有你才高明,別人全是昏蛋?你倒說說,這些日子,你們做了哪些有補於朝政的事,卻來譏諷挖苦定生!
你知道不,這些月來,定生無時無刻不在為社稷安危苦思焦慮,一腔心血,全都傾注在國家中興上,何曾為自己打算過!為著平息社爭,連《留都防亂公揭》那份功勞,他都讓給周仲馭了。可你們還不體諒他,還一個勁兒指責他,伙著周仲馭來排揎他!你們到底想要怎樣?莫非……「他還要質問下去,卻被陳貞慧一伸手,攔住了。
這當兒,陳貞慧已經冷靜下來。誠然,作為曾經廣受擁戴的一位領袖,面對近一個月來,社友們的誤解與孤立,陳貞慧的內心是難堪的、痛苦的。侯方域的仗義執言,可以說多少替他出了一口悶氣。不過,陳貞慧卻知道,侯、黃二人歷來不和,加上侯方域的口氣又過於凌厲,如果因此惹怒了黃宗羲,效果可能會適得其反。所以,看見侯方域停止了指責,他就直望著黃宗羲的眼睛,懇切地問:「太沖,你我相識已非一朝一夕,以往你並非如此,為何如今對弟的成見,像是愈來愈深?莫非兄當真以為,弟已是轉向背盟,甘心與閹黨小人同流合污么?莫非弟在兄心目之中,真的就是那等朝秦暮楚,不足信賴之輩么?若是如此,請兄不妨明言,弟必定虛心聆教。如確有錯失不當之處,弟亦願當即改過。如屬誤會也正好趁此機會,陳述清楚。兄以為如何?」
這樣說了之後,看見黃宗羲皺著眉毛,緊抿著稍稍向前突出的嘴巴,一張小臉憋得越來越紅,心中像在醞釀著某種激烈的變化,又像進行著某種艱難的抉擇,陳貞慧於是把目光放得更柔和,口氣也更懇切:「兄還有什麼為難之處不成?你我相知一場,莫非兄還不相信……」「不,我相信過!」黃宗羲突然抬起頭,爆發似的大聲說。不知是激動,還是痛苦,他的雙眼變得通紅,並且迸出了淚花,「我相信過!」他重複地說,「我相信過錢牧齋,相信過呂儼若、姜居之,相信過史道鄰,也相信過你,可結果又怎麼樣呢?錢牧齋不必說了,呂儼若和姜居之當初竭力鼓動我們擁戴潞藩,到頭來卻是他們自己先打退堂鼓!史道鄰身為東林領袖,以本兵而膺首輔之寄,卻不顧天下之責,朝局之重,迫不及待把內閣的位子,拱手讓給馬瑤草,自己跑到了揚州!至於兄,一個勁兒鼓動社友們入幕,說是可以就近干預朝政。到頭來,卻落得跟著史道鄰、高研文、姜居之一道,被權奸小人玩於股掌之上,任其擺布,而不能以一法抗之。到如今,竟又生出和衷共濟之議。兄也不想想,當初迎立之時,留都大政本在我掌握之中,尚不能與彼輩和衷共濟;到如今太阿倒持,權柄在人之時,而欲與之和衷共濟,豈非痴想!兄口口聲聲要弟相信兄,卻為何不自問,兄果真能讓弟相信么!」
黃宗羲激動地反駁著,怒氣沖沖地指責著。最初進出的淚花已經幹掉了,一雙眼睛卻像要冒出火來似的,變得又熾熱,又明亮。
顯然,經過這些日子的挫折與痛苦,他已經越來越堅決認定:對馬士英之流,惟有拚死抗爭,而絕沒有妥協和解的餘地。要使他改變想法,如果不是根本不可能的話,那麼也決非光憑几句言辭、一席談話所能辦得到的,恐怕還得拿出成功的例證來。然而,時至今日,不管是東林派大臣們的謀劃,還是陳貞慧本人的設想,都確實沒有成功可言。正是這一事實,使陳貞慧不禁有點茫然。以至有片刻工夫,他只是呆望著朋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有,」黃宗羲接著又說,「兄等口口聲聲斷言,為政之道,乃勢力之爭,故趨利避害,便當為立身處世之第一義,是非猶屬其次。
照此說來,豈非『利』之所在,雖大奸大惡,亦不妨為之;『害』之所存,雖大忠大善,亦不妨棄之。如此,試問尚有何忠姦邪正之分?
尚有何君子小人之別?和光同塵,同流合污,而謂理之所在,勢固宜然,中興可期,盛世不遠,豈非痴人說夢,復以騙人?二位仁兄身為復社領袖,而竟倡此邪說,試問尚有君子之氣味否?「「兄此語也未免強加於人!」陳貞慧尚未開口,侯方域已經傲然反駁說,「弟等何曾說過為政之道可以只顧利害,不問是非?惟『是非』亦有大校目今至巨至重者,乃在於安社稷,致中興,其他俱屬次要。否則便是見小忘大,不知通變,必為識者後世之所譏!」
「不對!」黃宗羲把手一揮,激烈地說,「國家之所以至於今日,根由全在於小人持朝,禍民誤國。又豈得視為小是小非?如不力排堅拒,到頭來必重蹈前朝覆轍,成為千秋萬世之罪人!」
陳貞慧在一旁默默聽著,他覺得黃宗羲的說法中分明混淆了一些最重要的東西,正打算加入爭論,侯方域已經冷笑一聲站起來說:「弟等此來是專誠謁見總憲大人。既然太沖兄的門檻是如此之高,那麼,我們自行前往便了。」
說完,他轉身招呼陳貞慧,打算離開亭子。就在這時,外面人影一動,黃安從山石後轉了出來。
「大爺,親家太老爺請大爺過去說話。」黃安走到台階前,垂著手稟告說。
「什麼事?」黃宗羲皺著眉毛問。
黃安搖搖頭,「小人不知道。」
黃宗羲站起來。有片刻工夫,他望望侯方域,又望望陳貞慧,似乎還想爭辯,不過,終於還是對客人說:「二位也無須去見家師了。實言相告:那封奏疏,家師為著儘早呈達朝廷,已於昨日著人送往留都投遞去了!」
五
「是的,看來君子立身處世,這利害之念確實不能輕啟!」黃宗羲一邊匆匆往回走,一邊默默地想,「不見陳定生,以往領著我們主持清議,禁抑閹黨,何等堅決,何等得力;_旦存了利害之心,便鋒芒盡失,銳氣全無。如今弄到連君子、小人之防也不要了,竟然一門心思去同馬瑤草和衷共濟,真可謂迷了心性,喪了根本!
有道是君子之交,本以義合,亦以義分。要是他一意孤行地幹下去,那麼惟有分道揚鑣,斷絕交往而已!」心中這麼想著,不過,多年的交誼,竟如此斷送,黃宗羲卻不免感到有點沮喪,不是滋味。為著抗拒這種軟弱的、不應有的情緒,他乾脆暫時拋開剛才的一切,加快腳步,一直走回劉宗周下榻的僧院里。
當黃宗羲踏進堂屋時,發現來訪的客人左懋第,還有他剛才故意避而不見的錢謙益都已經告辭走了,只剩下劉宗周依舊坐在椅子上,正同本寺的知客僧慧深談話。
看見黃宗羲走進來,劉宗周就點一點頭,指著慧深說:「有一件事,和尚說必定要讓你也知道,你就坐下聽他說吧!」
「哎,黃檀越,是這麼一件事——」長著一張胖圓臉的知客僧顯得很緊張,沒等黃宗羲完全坐下,就急急開口說,「方才,寺里來了三個進香的男子,一個四十上下,其餘兩個都是二十齣頭,操的是山東口音,衣著十分華麗,出手也頗大方,但身形雄壯,說話粗豪,不像是等閑百姓。燒完香後,小僧循例請他到方丈奉茶。
不料閑談當中,他們競打探起總憲老爺來。小僧有些奇怪,問他如何得知老爺住在寺中?卻又含糊不應。當時小僧見他言行詭秘,便將老爺的道德文章、名望節操儘力向他們宣說了一通;待他們出了寺門,又著一名小師弟暗中跟去窺察,回說他們在寺牆外四下環走張望,像是踏勘路徑,半日方始離去。小僧因疑這三個是歹人,意欲對總憲老爺不利,是故即速前來告知。請黃檀越多加提防,切勿大意,實為小寺之幸!」
在慧深開始述說的時候,黃宗羲還有點心不在焉,但不久,就專註起來。沒等知客僧把話說完,他已經不由自主重新站起身子。
確實,這件事看來十分蹊蹺。雖然是否如知客僧所言還難以確定,但是眼下朝政混亂,兩派相爭日趨尖銳,劉宗周這次上任,作為東林方面所走出的一著重要棋子,必然會招致政敵們的仇視。何況在此之前,劉宗周還曾經用「草莽孤臣」的名義接二連三地上書,對朝廷的施政措施和腐敗混亂予以直言不諱的批評。鋒芒所及,「小人」方面的頭面人物幾乎無一倖免。這也勢必引起他們的切齒忌恨。如果說,為著尋仇報復,翦除異己,他們不惜使出半路行刺的手段,也絕不是不可能的,特別是那些驕橫跋扈到了極點的鎮將們。
「嗯,操山東口音的,會不會是劉澤清手下的人?」因為想起不久前,劉宗周在上書中曾經痛責江北四鎮殘民有罪、守土無功,並要求皇帝下詔革除他們的爵位,黃宗羲不禁衝口而出說。
劉宗周的目光微微一閃,沒有做聲。
「老師,這事該當如何處置?」黃宗羲忍不住追問。由於事情如果是真的,情勢就變得極其危迫,說不定刺客今晚就會前來,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既緊張又慌亂。
劉宗周仍然沒有回答,卻朝知客僧點點頭,說:「多承和尚關照,甚感盛情。
此事老夫自會處置。和尚如有他事尚須料理,就請自便。」
等慧深起身合十告辭之後,他才回過頭來,反問學生:「嗯,依你之見?」
「弟子擬請老師即速更換住所,飭令家丁嚴密防範,並著人到縣衙去告知大尹,請他派兵前來保護。至於弟子,從而今起,寸步不離老師左右,刺客若敢來犯,弟子願以一死當之!」
按照黃宗羲的想法,防備的上策,本應是立即收拾行裝,連夜乘船,前往南京。
因為一來,那畢竟是皇城重地,警戒森嚴,劉澤清之流縱然猖狂不法,也得顧忌刺客萬一落網,審出幕後主使,這個行刺朝廷重臣的罪名,他們可是擔待不起;二來一旦到了任所,衙門內差役眾多,護衛的事情也比較好辦。不過,黃宗羲也知道,直到目前為止,劉宗周對於是否真正進京上任,還一直躊躇未決。這一次他擋不住黃宗羲的再三苦求勉強啟程北上,其實卻一直認為,朝廷的政局到了這一步,已經不會有什麼好的前途,倒不如保留一個不合作的在野之身,還可以利用自身的崇高聲望,來影響朝野的輿論,牽制馬士英等人的行動。所以,五天前到達丹陽之後,他就決定停下來,而派人把周鑣起草、經他最後改定的那份抨擊馬士英的上書,先行送到南京,打算看看朝廷如何反應,再最後決定進止。
現在,如果讓他為著躲避刺客,匆匆進京,只怕他不同意。但留在丹陽,是否能確保老師的安全,黃宗羲心中其實全無把握。
「唔,如果真是劉澤清派來的刺客,你以為會是些什麼人?」劉宗周站起來,捋著白鬍子,來回踱了幾步之後,側過頭來問。
「這——自然是些好勇鬥狠、奸險狡詐的亡命之徒。」
「那麼,你以為我換了一個住處,他們就訪查不出來么?你以為縣裡那些衙役捕快,會是他們的對手么?你以為只要你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他們就無法加害於我?嗯?」
劉宗周這些話雖然是一句一句說出,但這一連串的發問在黃宗羲聽來,卻像一塊又一塊石頭擊在心上,又增了幾分緊張。
「這個、這個——設若老師有更其妥當之策,那自然更好,只不知……」劉宗周搖搖頭,說:「既然防不勝防,依我之見,那就不如不防!」
黃宗羲不禁一驚:「不防?可那、那……」劉宗周擺一擺手,示意他不要著急,然後走向椅子,重新坐了下來,這才平靜地說:「適才慧深所言,只是猜想而已,即使真有其事,彼輩小人亦無非畏我入朝之後,必力持正議,斷不容彼為所欲為,是以出此鼠子手段,以為如此便可以除卻一勁敵。殊不知若我果真遇刺而死,縱然朝廷置之不問,天下人亦必知是何人所為。
屆時掀動公憤,力持正議者必定更眾。如此,則馬、阮輩去一勁敵,卻樹立千萬勁敵,豈非大好之事?汝師老矣,一身又何足惜!倘能以一死而障此狂瀾,實乃餘生之所深願!所以,以愚師之意,是不走、不避、不防,始為最上之策!」
劉宗周在說這一番話時,始終保持著平靜從容的態度。但是黃宗羲的眼睛卻由於情急而越睜越大,最後,他驀地一驚,叫起來:「啊,啊,那怎麼成?不,不成!」
看見劉宗周不回答,只是藹然地、深切地望著自己,他又踉蹌著趨上前去,用帶哭的聲音嚷:「如若一定要死,弟子寧可代老師去死!朝廷不能沒有老師,天下蒼生不能沒有老師,蕺山學派也不能……」他還沒來得及說完,面前那襲綉著錦雞圖案的二品補服忽然晃動了一下,消失了。他定眼一看,發現劉宗周已經站起來,走進左邊的書房裡去了。
片刻之後,劉宗周重新走出來,手中多了一個厚厚的封套,他一直走到學生跟前,神情嚴肅地說:「情勢已迫,不須再議。為師今有一事交託:周仲馭讓你送來的那份奏疏,已經送呈朝廷。這裡還有一份,是為師另外草擬的。設若為師果真遇刺而死,你就立即前往留都,設法把它面呈皇上,作為愚師臨終之諫!盎譜隰瞬讀艘幌攏鶩罰瓜胝紜5強醇鮮舯磷帕常┌椎拿濟撲坎歡氐故謐迫說難劬ι希袂橄緣靡斐Q俠鰨覽鮮σ庵疽丫觶偎狄膊還苡茫緩寐斐鍪秩ィ庸欠庾嗍琛5牽諦牡耐純嗪頭吆蓿顧僖參薹刂譜約旱母星椋沼凇巴邸鋇囊簧說乖諏踝謚艿慕畔攏褚桓齪⒆鈾頻拇罌奩鵠礎?六劉宗周確定了「不走、不避、不防」的對策,並決心不惜以一死來震驚朝野,但黃宗羲到底沒有完全服從。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克盡最大的努力,「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老師的前頭,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這樣,我就成了狗彘不如的懦夫了!」他堅決地、悲壯地想。本來,他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陳貞慧和侯方域。誰知,也鬧不清那兩位社友是因為聽說周鑣所草擬的上疏已經送走而感到灰心絕望,還是被黃宗羲那一番斥責所激怒,竟來個不辭而別。結果,黃宗羲只能單槍匹馬地背著老師去自行準備。從當天起,他就帶領現有的十名家丁,日夜不停地在宅院周圍巡邏;另外,吩咐劉宗周的兩名貼身僕人,寸步不離地守候在主人身邊。一旦發生情況,就由黃宗羲本人率眾拒敵,那兩名貼身僕人立即背起劉宗周,覓路逃走,如果老師不肯,那就採取強迫的手段。「要是老師因此而怪罪我,就讓他怪罪好了。不管怎麼說,我決不能眼睜睜地瞧著恩師橫遭殺戮,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發誓似的對自己說。
眼下,已經到了第三天。在好不容易又熬過了一個緊張而漫長的白晝之後,幾個僕人被輪換到廚下用膳去了,其餘兩名也在黃安的帶領下到門外去繼續巡邏。庭院里只剩下黃宗羲一個人。這當兒,夏日的晴空已經褪去了明亮的湛藍,蒼茫的暮色正從四廂的屋脊上升騰起來。牆頭庭角的那些花樹的影子變得愈來愈濃重而模糊。
不過,無論是正屋還是廂房,都未曾上燈,只有一股紅薯摻米飯的氣味從後邊的廚房裡傳了過來,在庭院中緩緩浮蕩。這也是劉宗周的節儉家風。本來也不是當真維持不起,他卻堅持在荒年凶歲當中,不允許家中的成員有超出一般民眾的生活享受。
然而,此刻這種氣味使黃宗羲想起的,卻是他遠在浙東的那個家。在那座古老破舊的、由好些竹木結構的房子組成的太僕公府里,他的母親和幾房已經分了家的弟弟們,此刻想必也正各自圍坐在自己的屋子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拉著家常,一邊吃著紅薯米飯,搖著尾巴的狗在桌下轉來轉去。他們的談話常常會被孩子們的搗亂所打斷。說不定,他們正在談到遠在異鄉的自己。「哎,即使他們不談,妻和細姐也是一定會談到的。雖然這次南歸抽空回去了一趟,可時間到底太短,加上只顧著料理剛出生的小兒子,有許多該處置的家務都沒有工夫過問。我走了之後,她們的生計說不定會比弟弟們更難一層。幸虧她們還能和睦相處,母親也會特別照應他們,總算使我少擔一份心……只是,只是,萬一這一次我不幸向死於刺客之手,那可怎麼辦?」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問題,近兩天,由於全副心思都撲在了設法保護老師的事上,黃宗羲確實還從未思考過;此刻他猛一慌神,不禁呆住了。不錯,為了保護老師而不惜犧牲性命,這對於自己來說,無疑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是,自己死後,丟下妻妾和一大群年紀尚幼的孩子,他們將怎樣生活?特別是細姐和剛剛出世的那個小兒子,又將會是什麼命運?雖然,自己也是未滿十六歲就成了孤兒,但那時四海之內,不管怎麼樣,還是大明的一統江山,還遠遠沒有亂到現在這個程度,現在可是前途難卜,戰禍隨時隨地都會蔓延到江南來……這麼一想,黃宗羲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地緊縮起來,十根手指的骨節也給捏得格格作響。有片刻工夫,他甚至拿不準主意,自己是否真該那麼不顧性命地去干……「大爺,大爺!」一個急遽的聲音從院門那邊響起,黃宗羲茫然回過頭去,發現書童黃安正神色驚惶地向他奔來。
「大爺,快、快去瞧,門上,在門上!」
直到目前為止,一切防範措施,都是背著劉宗周暗中布置的,所以黃宗羲立即把手一揮:「混賬東西,嚷什麼!」他低聲呵斥說,又迅速地回頭望了望,發現老師那間已經亮起了燈的書房沒有什麼動靜,他才做了一個手勢,跟著書童走向院門。
「大爺,瞧,那是什麼?」一到門外,黃安就迴轉身,指著門扇,緊張地小聲說。
黃宗羲仔細一看,發現門扇的左上角,被人用白粉畫了一個小圓圈。薄暗中,顯得十分醒目。
「嗯,你們能斷定,這是新畫的么?以前沒有?」黃宗羲緊盯著那個記號似的白圈,皺著眉問。
「回相公,這扇門小人白天曾仔細察看過,並不見有這圈記。」
站在黃安後面的一個僕人肯定地說。
「這麼說,」黃宗羲想,「刺客果然來了。這個暗記,分明是為著不致臨時摸錯了門,才留下的。那麼,他們今晚就要動手了!」
由於忽然發覺,那個兇險的殺機已經無可迴避地逼近到眼前,縈繞於黃宗羲心頭的那些猶豫和軟弱一下子消散了。他全身的血沸騰起來,精神也陡然為之一振。
他正要下達全力戒備的命令,驀地又想起一件事,於是朝黃安一指:「快,你到後門去瞧瞧,可也有這種暗記?」
黃安答應了一聲,消失在黑暗裡。片刻之後,他又走回來,氣喘吁吁地說:「啟、啟稟大爺,那、那門上也有!」
黃宗羲「氨的一聲,呆住了。因為剛才他忽然想起,前日慧深所發現的那伙可疑香客,總共是三個人。那麼說不定今晚的刺客也是這個數目,甚至更多。如果對方是從一個方向進襲,自己率領眾家丁拚死抵禦,或者還能贏得一點時間,好讓守在劉宗周身邊的僕人把老師背走;要是敵人分頭進襲,可就有點防不勝防。現在黃安報告後門也有白圈標記,說明刺客果然是採取分頭逼進的做法。
「哎,這可怎麼辦?我怎麼這等糊塗,早先競沒有想到這一層!」黃宗羲在心裡懊悔地、惶急地大嚷。可是危險迫在眉睫,要重新布置已經辦不到。「為今之計,我只有緊緊守在老師身邊,把防衛的圈子縮到最小最小,才能做到不管敵人從哪一個方向來,我都能立即發現。事到如今,只有這樣了!」這麼匆忙地拿定了主意,他就壓低聲音,對黃安說:「你馬上去,吩咐他們各自找地方隱伏,嚴密監視四周動靜,刺客一到,立即殺出,不得有違!」
說完,他就把手一揮,返回院子里,急步向劉宗周的書房奔去。
當他跨進門檻,忽然又想到,自己這麼氣急敗壞地闖進去,必然會引起老師的注意。他固然不想讓老師知道自己已在暗中布置,而且也不想過早驚動老師,以免招致干預,妨礙既定計劃的實行,於是,便努力收攝心神,放慢腳步,但一雙眼睛仍舊忍不住驚疑地向四周打量,生怕刺客已經潛入屋子裡來。
劉宗周端坐在書案前,聚精會神地看書,一盞陶制的宣窯書燈,照亮了他那鬚髮皓白的頭臉。聽見腳步聲,劉宗周微感意外地抬起頭。當看清是黃宗羲,他就放下手中的書卷,現出詢問的神情。
「哦,不知老師在看書,弟子多有打擾!」黃宗羲行著禮,告罪說。
「沒有,我也是閑著無事,隨便翻翻。嗯,你坐!」劉宗周指一指書案對面的坐墩。
黃宗羲猶疑了一下。他本想緊挨著老師坐,以便於就近保護,但又覺得那樣形跡太露,而且不合禮儀。於是只好把那張坐墩稍稍向前挪了挪,使之更靠近書案一些,才微微前傾著身子,坐了下來。
「這一日都不見你進來走動,莫非是在用功?不知在讀什麼書?」劉宗周望著學生,問,端正的方臉上現出熟悉的藹然笑容。
黃宗羲雖然已經坐下,眼睛仍在警覺地四處打量,對於老師的話,他只含糊地應了一聲,卻疑惑地問:「咦,他們兩個呢?」
劉宗周已經重新把腦袋湊到書本上,這時抬了一下頭:「誰?」
當弄明白黃宗羲是指的跟在自己身邊的兩個親隨,他就不在意地說:「我見他們在這兒閑著無事,打發他們替我把前兩日借的幾部佛典,送過寺院那邊的藏經閣去還掉。」
黃宗羲吃了一驚,猛地站起身,氣急地嚷:「那,那怎麼成!」
「嗯,你說什麼?」大約正急於查閱某個內容,這一次劉宗周沒有從書本上抬起頭。
黃宗羲定一定神,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本想立即去把那兩個僕人找回來,但又擔心刺客說不定已經伏在暗處,自己一走,立即就會施暴行兇,只好慢慢坐下來,掩飾地說:「弟、弟子是說,他們都走了去,老師身邊連一個侍候的人都沒有,怎麼成?」
一邊說,一邊暗暗把籠在袖子里的一柄利劍褪出來,橫放在大腿上。
「哦嗬?這你倒不必擔心。」劉宗周擺一擺手,「嗯,不必擔心……」為什麼不必擔心他沒有說下去,卻用五根手指頭按住書本,抬起頭,沖著黃宗羲微微一笑,說:「唔,還記得么?前幾日你曾問我,陽明先生『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一語,當作何解?當時我未作答,是意欲細加推究,以免草草言之,反資紛擾。如今,總算理出點眉目來了。我這就說給你聽!」
劉宗周所說的這位「陽明先生」,就是明朝正德、嘉靖年間的大儒王守仁。他所創立的「心學」,是當時的一大學派,影響深廣,門徒眾多,衣缽相傳不絕。劉宗周的學問,在師承上也屬於「王學」一派。剛才他說到的那段話,是王守仁所提出的一個著名的論點,見於文集中的《與王純甫書》。黃宗羲作為劉宗周的學生,平日對「王學」自然深入研究,如今老師表示要給他解答,若在平時,他一定會欣喜異常。但此時此地,卻令他有點不知所措。
「啊,多謝老師……,『他神思不屬地說,同時在書案下偷偷握緊了擱在大腿上的劍。
「陽明所謂『心』者,」劉宗周慢悠悠地說,垂下眼睛,彷彿要把注意力更集中於自己的思想,「那是個籠統的說法。若分別而言,則此『心』實由天下、國、家、身、心、意、知、物等八目合成。八目中亦自有精粗之分。意、知、物為其精,天下、國、家與身,為其粗。若單言心,則心亦一物而已。」
王守仁所說的「心」,純粹是指人的主觀意念而言。而把宇宙萬物,都說成是由心而生,一旦人的主觀意念消失,宇宙萬物也不復存在。現在劉宗周雖然也沿用「心」這個詞,以表示對宗師的尊重,但是他把「心『』解釋為包括本心和外物在內的宇宙整體,而把主觀意念的那種」心「,只看做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實際上已經遠遠離開了王守仁的原意。而這個問題,正是黃宗羲所急於印證的。
所以有片刻工夫,他竟然忘記了處境的險惡,睜大眼睛獃獃地望著老師,等待對方說下去。
「為師這麼說,你必定要問,陽明分明說心外無物,而我則說心亦一物,那麼心與物何者為主,何者為從?嗯,心,其實本無形體,以意為其形體;意亦無形體,以知為其形體;知亦無形體,以物為其形體。而物,本無所作用,以知為作用;知無所作用,以意為作用;意無所作用,以心為作用。這便是『體用一原』,這便是『顯微無間』!」
這又是一個對王守仁學說進行大膽修正的觀點。因為按照王守仁的主張,「心」是宇宙的本體,即使萬物都不存在了,作為主觀意念的「心」仍舊存在,而且可以重新生出萬物。現在劉宗周把「心」說成是最終依賴物來顯現的東西,這實際上否定了心能產生一切、代替一切,也就等於否定了「心外無物」之說。劉宗周雖然是陽明學派在當代的一位大師,他自己也以王學的傳人自居,但是他從不墨守成說,敢于堅持獨立思考,提出不同於前人、包括宗師在內的新見解。這可以說是作為學生的黃宗羲多年來感受最深、得益最大的。此刻,黃宗羲於領悟之餘,又一次強烈感受到了這一點。他不由得激動起來,正想把前些日子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告訴老師,可是,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他心中猛地一跳,本能地攥緊了劍柄,回過頭去。
進來的是被劉宗周派去送還佛經的那兩個貼身僕人。他們在進來之前,顯然已經從黃安那裡得知發生了異常情況,所以當看見黃宗羲投去詢問的目光時,他們都會意地搖搖頭,表示還沒有什麼動靜。
黃宗羲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他還不敢大意,趁著兩個僕人在屋裡守護著,他就站起來,借口如廁,到外問四處巡視了一遍。直到確實沒有發現可疑跡象,他才重新回到屋子裡。
「那麼,」他一邊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一邊有點迫不及待地問:「弟子適才聽老師教誨,『心本無體,以物為體』。然則此『物』,即『理』乎,抑『氣』乎?」
他這裡所說的「理」和「氣」,是除王守仁所主張的「心」之外,歷來學者所提出的關於宇宙本體的兩種答案。例如曾經盛極一時的程朱理學,就主張把「理」奉為天地之本、萬物之源。於是,被標榜為「天理」的綱常禮教,就成為至高無上、永恆不變、必須絕對服從的根本準則。但是這種說法,也如同王陽明主張只要守裝心」,就能夠長治久安一樣,都無法解釋明朝二百七十多年來,雖然千方百計強化君主之權,向士夫民眾極力灌輸綱紀倫常之教,到頭來,仍舊避免不了衰亡崩潰這一無情的現實。而這,正是黃宗羲所深深困惑,感到苦惱不堪的。如果說,兩天前他在陳貞慧、侯方域面前之所以顯得那樣憤激,多少是受到這種心情驅使的話,那麼此刻,由於被老師充滿精深哲理的思維所吸引,黃宗羲就產生了試圖在更高的層次上,為自己的疑問尋找依據的願望了。
劉宗周卻沉默著,他顯然也覺察到,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對他師承的那個學派作更無情的突破。這無疑是為難的,甚至是痛苦的。然而,他仍舊抬起頭,目光炯炯地望著學生,斷然說:「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有氣才有數,有數才有象,有象才有名,有名才有物,有物才有性,有性才有理,故理是後起的東西。而說理者每每把它說成是在氣之先,以為理生氣。其實他那個理是什麼東西,競能生氣么!」
「啊,既然如此,何以先儒卻要說,『氣由理生』呢?」
「嗯,有此氣才有此理,無此氣,則理何所附麗?只不過,這理一出,便至尊無上,往往反而主宰了氣,於是看起來便像是氣由理出似的,其實並非真的能生氣!」
劉宗周的這番見解,使黃宗羲大為興奮起來。以此推論,黃宗羲所主張的改革朝政,他對現有的君臣關係、為君為臣之道的某些質疑,都可以由「氣」的變化中找到最終的依據。這麼想著,黃宗羲已經完全沉浸在艱深而重要的哲學思辨當中,感到趣味無窮,以至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啊,那麼照此看來,理、氣這名稱,是由人自造出來的。其實只是一物——就其浮沉升降而言,便是氣,就其浮沉升降而不失準則而言,便是理,可對么?」
剛才劉宗周還只是就「氣」和「理」兩者誰主誰從的問題進行了闡述。現在黃宗羲乾脆指出「理」不是獨立於「氣」之外的東西,只是「氣『,在運行變化時所表現出來的一種特質。這確實比老師又進了一步,而且解釋得更清楚。所以劉宗周錯愕了一下,隨即把書案一拍,大聲說:「不錯,說得好,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隨即把長滿如銀鬚髮的腦袋一仰,開懷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房頂的屋瓦分明地「咔嚓」響了一下。黃宗羲心中一懍,叫聲「不好!」猛地跳起來,撲向桌上的書燈,一下子把火吹滅。屋子裡頓時漆黑一片。黃宗羲隨即伸手把劉宗周往旁邊一拉,挺起寶劍,用自己的身體緊緊護住老師。
這幾下動作極其迅速,只一瞬間,聲響便完全消失,屋子裡變得一片死寂。只有庭院中的唧唧蟲鳴更清晰地傳進窗子里來。
這樣過了小片刻——在黃宗羲感覺中卻像不知熬了多長的時間——只聽一個梟鳥般的嗓門在屋頂上格格地笑著,說:「三哥,你今兒個怎麼啦?這手碎瓦功可亮得不是地方哪!」
「秦賢弟,」一個快活的聲音接了上來,「三哥的心思你沒摸透,他八成是瞧這老官兒呆得可以,殺了還真有幾分可惜,有心放他多活幾年。可要是屁也不放一個就走,也顯得咱兄弟們太無能。所以才給他打個招呼。要不,三哥這麼俊的功夫,還能在這上頭出婁子?」
聽著這番對答,黃宗羲有點似懂非懂。他生怕這是刺客在耍花招,所以仍舊緊緊護著老師,絲毫也不敢懈擔同時支起耳朵,想弄清那位「三哥」,此刻處在什麼方位。
然而,那位「三哥」始終沒有做聲。在一片時斷時續的蟲鳴中,黃宗羲只依稀分辨出,彷彿有一陣輕風在屋瓦上飄然拂過。接下來,便一切復歸於寂然。
直候到天亮,刺客都沒有露面。
七
七月的最後一天,錢謙益同柳如是終於抵達南京。當他們行經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陵墓——孝陵入口處的下馬牌坊時,錢謙益特意命隨從停下車子,擺下酒饌,然後自己肅整衣冠,向著郁然蒼翠的獨龍阜跪下來,含著眼淚,畢恭畢敬地遙祭了一番,這才懷著凄惶而又竊幸的心情,重新登車上路,一直趕進朝陽門來。
在丹陽停留期間,錢謙益從劉宗周、左懋第的口中得知,自從李白成所率領的大順農民軍被打垮之後,北京已經落到了關外清國的手中。到目前為止,清國不僅沒有把舊京交還給明朝之意,反而派兵佔據河北、山東的要衝地帶。他們的目的到底何在,眼下還不大清楚。但事情決不會順利了結,卻是可以肯定的。正是這種不安的預感,使錢謙益的情緒多少受到了抑制,不再像剛出發的時候那樣興高采烈,意氣風發了。
現在,他們的車子正沿著朝陽門內那道高峻的紅色宮牆往南走,打算先到東城的館驛安頓下來,然後再就近上吏部衙門去報到。時隔三個月,並且是經歷了絕境逢生的波折之後,重新來到這裡,錢謙益的心中,自然興發起許多感慨。不過,出於對自身今後從政前途的關切,此刻他更留心的,卻是城裡的情景和氣氛。他發現,與四月底他離開時那種驚惶慘淡、大難臨頭的氣氛相比,如今城裡已經很大程度安定下來。而且,大約由於不久前又傳來了「流賊」已經逃出北京的「喜訊」,街道上,無論是店鋪還是行人,都顯出一種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模樣。雖然這一帶毗鄰莊嚴肅穆的宮城,就熱鬧繁華而言無法與三山街那邊相比,但自有一種不慌不忙、怡然自得的氣派。如果說有什麼使人感到不大協調的話,那就是一輛接一輛滿載磚木沙石的大車,上面插著皇宮專用的黃色小旗,正大搖大擺地喝道而來,陣風吹過,揚起了漫天灰土。此外,街道上還多了不少服飾華麗、手搖大扇的外鄉人,後面大都跟有挑著禮擔的家叮正三五成群地東張西望、招搖過市,或者操著鄉音很重的「官話」,向路人大聲打聽某個官員的住宅,使市面上平添了一種亂糟糟的氣氛。
來到館驛,奉命提前趕到京里來安排一切的顧苓和孫永祚已經得到報告,預先在那裡守候著了。他們把錢謙益和柳如是接掌館驛里,先到大廳上歇息,一邊談些京中近日的情形,一邊等候家人往住所里卸運行李。顧、孫二人談到,在北京殉國的崇禎皇帝和皇后的謚號已經正式頒布,分別謚做「思宗烈皇帝」和「孝節皇后」;又談到自從吏部尚書張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呂大器被迫雙雙去職之後,大約為著平息東林方面的不滿,弘光皇帝決定讓曾任北京刑部左侍郎的徐石麒繼任。現在徐已到京就職。但誠意伯劉孔昭、撫寧侯朱國弼緊接著就上條陳,竟要求今後吏部用人,必須同他們勛臣商量才能決定。顧、孫二人還談到:根據從江北報來的消息,史可法自從出任淮揚總督以來,經過努力調解,總算促使四鎮停止了搗亂,各自進入防區。如今史可法已經在揚州正式建立了督師機構,還創設了「禮賢館『』廣招四方智謀之士,並上疏朝廷推行保舉之法,准予破格擢用人才。看來,江北的局面算是基本穩定下來。不過,朝廷里最近又有人指責史可法用人太濫,像在北京淪陷時,曾經降」賊「、不久前才逃回南方來的庶吉士吳爾塤,竟然也被接納進」禮賢館「。
聽說對江南的安全至關重要的淮揚防區已經大體穩定下來,錢謙益倒是稍稍放了心。至於史可法怎麼用人,他可不想多管。
目前他更關心的是朝廷中對立兩派的近況。因為前一次,他憋足了勁擁立潞王,結果吃了大虧。如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重立朝班,他可不願意再蹈覆轍。
而想避免這一點,正確地決定今後的立場,便成了必須慎重考慮的問題。所以,等顧、孫二人的介紹告一段落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側起耳朵問:「聞得前一陣子因馬瑤草疏薦阮圓海,朝端幾成水火,不知近況如何?」
「這……,,剛才一直充當主要彙報者的顧苓,望了望坐在旁邊的孫永祚,看見後者不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他就遲遲疑疑地回答:」弟子也曾問過幾個人,都說是前一陣子馬瑤草因大受攻訐,亦自氣沮,近日更不聞他再提此事,想來已是知難而退了。「錢謙益點點頭,覺得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最好。自從上一次吃了同盟者們的大虧,錢謙益已經心灰意冷,絕不願意再為他們去攀身而出,衝鋒陷陣。但是如果兩派因為阮大鋮的事而愈爭愈烈,終至勢不兩立的話,自己也不免左右為難;即使決心保持中立,也會招致兩邊的猜疑和攻擊,就更別說他還想設法同馬士英他們和解了。現在這件事沒有再提,正是錢謙益求之不得的。他不覺高興起來,抬起頭,正要說出自己的看法,卻瞥見李寶拿著一張拜帖,匆匆奔上台階,弓著腰說:「稟老爺,太宰徐老爺來拜!」
「太宰」,是吏部尚書的別稱。錢謙益一聽徐石麒到了,連忙頓住話頭,一擺手:「快請!」
說完,他迅速站起來,走回自己下榻的屋子裡,換過公服,匆匆迎出大門外。
等徐石麒走出轎子,彼此行禮見過,他就做出相讓的手勢,把客人殷勤地迎進大堂。
徐石麒與錢謙益早在天啟年問就已經認識,又同屬東林一派。
崇禎十五年底,當清兵再度入塞,北京形勢緊張時,崇禎皇帝在便毆召見當時還是刑部左侍郎的徐石麒,出乎意料地問到了錢謙益的情況。事後,徐石麒曾派人專程趕到常熟,把消息密告給錢謙益,使錢謙益很興奮了一陣,但後來這事便沒有了下文。不久,徐石麒也被罷了官,兩人也沒有再通音問。如今重新見了面,錢謙益自然十分高興。不過,徐石麒的心情似乎並不好,那張青灰色的方臉始終陽沉沉的,偶爾露出點笑容,也顯得頗為勉強。看來,如果不是出於禮節的需要,他就未必會急著前來拜會。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只是簡單地問了一下錢謙益路上可還順利,這次來京,有什麼困難需要他幫助解決,並說已經將錢謙益抵京的消息知會了禮部,一待那邊把房子收拾停當,就可以搬過去祝把這些說完之後,徐石麒就拱著手,起身告辭。
「啊,寶老這就要走?」錢謙益有點意外。
「牧老遠來勞頓,正宜歇息,且敝衙門公務冗煩,弟是以不敢久留,改日再登門拜謁。」
錢謙益頗覺遺憾,因為他本來還想打聽更多一些朝廷的情形,但他也知道館驛里人多耳雜,不是談話之所,於是便不再堅留,依舊殷勤地把對方送出大門外,等徐石麒上轎走了,他才轉身走回來。
剛剛回到自己下榻的屋子,他就看見李寶手裡又拿著一疊拜帖,站在那裡等著。
「嗯,這是哪兒來的?」發現拜帖上都是些不認識的名字,錢謙益奇怪地問。
「哎,老師,」伺候在一旁的孫永祚急急忙忙接了上來,「這都是些來京候捐的士子,久仰老師盛德,特來叩見。」
錢謙益瞪了學生一眼,自己剛剛下車,連氣還沒有歇過來,孫永祚就把這一大堆不相干的名帖塞了來,使他頗為不快。不過他仍舊壓住火氣,冷冷地問:「我這不是才到嗎,怎麼他們就知道了?」
「這,他們從邸抄上得知老師起複的消息,便天天到館驛來守候,所以……」「哎,老師,」大約看見錢謙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不高興,站在旁邊的顧苓連忙插進來。他先請錢謙益在椅子上坐下,然後才彎著腰,壓低聲音說:「老師想必還未知,只因南都原有的宮闕衙署,自成祖定鼎燕京之後,廢置失修,已大半破敗傾圮。眼下今上新立,百廢待興,其奈部庫錢糧枯竭,迫不得已開此事例,准天下士子納貢。其上者如府部首領、郎官之銜,須納四五千金方准授給。次者如翰林待詔、府尹縣令,亦二三千金始得授給。雖則如此,納捐者仍如蟻附膻,蜂擁而至,各尋門徑,爭攘不已。以老師之盛名,今又出掌貢舉,自然難怪彼輩引頸翹企,爭欲一拜顏色了!」
這麼解釋完之後,他又湊近來,把聲音壓得更低:「他們自然不會空手而至,如老師肯見他們,其餘弟子自會相機料理。」
錢謙益一直垂著眼皮,慢慢地捋著鬍子。這會兒他的目光微微一閃。的確,這一次他憑藉柳如是牽線,終於得到起用,然而卻幾乎把家中的底子都掏空了,確實急需填補。如今碰上這麼一份差事,無疑是個大撈一把的絕好機會,不應放過。只是這些人如此迫不及待,競把「生意」做到館驛里來,卻未免過於明目張胆。萬一傳揚出去,可是大大不妥。於是,他繼續捋著鬍子,不緊不慢地說:「這陣子我哪有工夫見他們!要不,就讓他們把帖子留下。至於其他事嘛——嗯,由你們瞧著辦便了!」
說著,一陣疲乏之感襲上身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呵欠,隨即想起柳如是,便按住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