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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2:秋露危城

  一

  冒襄跟著淮揚總督史可法的行轅,在淮河一線巡視,已經有好些天了。

  他是從如皋動身前往南京,途經揚州時,應史可法之邀,隨同前來的。雖然兩個多月前,他在長江邊上的包港,同逃難南來的方以智意外相遇時,就說過要上南京去,但是回到家中之後,又有大量善後事宜需要處置,根本無法脫身,結果便拖了下來。後來,隨著李自成的大順農民軍在北方全線潰敗、倉皇西撤的消息傳來,江南形勢重新趨於穩定;加上方以智從南京寫來了書信,對那裡的朝局和社局作了頗為惡劣的描述,冒襄也就把先前的心思放淡了。

  不過,朝廷最近卻頒布了一項詔令,徵召各府縣在過去的鄉試中曾經名登副榜的貢生,前往留都報到,準備量才授職。不少親友都勸他應徵,他的父親冒起宗也有這個意思,冒襄不好過於拂逆他們的心意,加上他自己畢竟也想去露一露臉,便匆匆收拾行裝,帶著董小宛離家啟程。

  他們是八月初一到的揚州。在史可法的幕府里,冒襄意外地碰見了張自烈。從朋友的口中,冒襄進一步了解到近幾個月來朝廷當中兩派紛爭的許多情況。據張自烈說,劉宗周那封上疏的後果非常糟糕,以至馬士英切齒大罵,發誓與東林方面較量到底。

  「這其實都是周仲馭、黃太沖他們鬧的!」張自烈嘆息地說,「局面已經到了這一步,他們還不顧利害,一意孤行,聽說定生也曾一再勸說,他們只是不聽。只怕兄去了,也未必能有作為!」聽了這些介紹,冒襄那本來還有點起勁的心情,重新冷了下來。不過,既然出來了,總不能中途又退回去。正好這時候史可法決定上淮河一線去巡視,邀請他同行,冒襄便不推辭,臨時把董小宛安置在揚州一位熟人家裡,自己帶著冒成跟隨總督行轅一道北上。

  現在,他們離開揚州已經很遠。一路上,有張自烈和其他一些幕僚做伴,冒襄倒不寂寞。加上史可法時常停下船隻,親自到岸上的營寨村鎮去聽取當地官民的報告,也使冒襄獲得不少了解實情的機會,接觸到許多過去所不知道的情況。例如,過去他只聽說,高傑、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等人在淮揚一帶爭奪地盤,鬧得地方上人心震恐、雞犬不寧,現在他才知道,民眾受害的程度,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得多。官兵們經過的地方,常常整個村子、整個圩鎮都給搶掠一空,有的則乾脆燒為焦土。一般的老百姓,頂幸運的是預先逃匿到野外,否則被殘殺、被毆辱、被強姦,便成了他們或她們最普通的命運。至於事後,那些逃匿者回到家裡,看見一切都已蕩然,無以為生,因而被迫再度逃亡,或者餓死、自殺的也不在少數。直到如今,僥倖活下來的百姓,每當向史可法訴說起當時的種種慘況,依然哭聲震天、痛不欲生。雖然如此,卻很少有人要求大老爺替他們申冤做主。大約他們都清楚,即便是大老爺,對於那些殘暴兇橫的官兵只怕也無可奈何,說了也不會管用。面對這種情況,冒襄的心裡,像塞進了一團沉重的鉛塊,一陣一陣地往下墜。再譬如,以往他只聽說,四鎮當中除了黃得功比較能約束部下之外,其餘幾支軍隊都是紀律鬆弛、作風腐敗。這一次,他跟著史可法出其不意地查訪了運河沿岸幾處軍營,才發現裡面軍容不整、兵械殘破不必說,而且還嚴重地缺員。號稱擁兵千人的一個軍營,點起數來只有三四百名,卻令人驚異地養了一大群妻妾和奴僕。不僅軍官有,連士兵也有。那自然是擄掠而來的。這些人的日常生計,照例就靠冒領的那一部分缺額的糧餉來維持。有好幾次,冒襄都碰見營里的官兵們正在酗酒、賭博、調情、鬥毆。

  與其說是軍營,不如說像個賊窩,甚至連賊窩都不如,只同一夥隨便湊合的流氓乞丐相差無幾。冒襄發現,每當看見這種情景,史可法那張剛毅黧黑的臉就變得愈加陰沉,一雙眼睛也在緊皺的眉毛下發出霍霍的光芒。不過,他始終沒有開口斥責,只是咬緊牙關,掉轉頭,咚咚咚咚地大步向外走去。

  八月初十日,他們一行人來到了淮安府城。預先得到通知的東平伯劉澤清和淮揚巡撫田仰、副總兵劉孔和等一群文武官員,已經在城外的接官亭守候著了。這個劉澤清,半年前還依附東林,以清流派為標榜,自從發生了北都之變後,他就堅決倒向了馬士英一邊。聽張自烈說,前些日子,他甚至當著姜日廣的面破口大罵,狂言要殺盡東林——分明是一個十足的奸惡之徒。至於田仰,則是馬士英的親戚兼心腹。如果說,對於這兩個人,冒襄本來就不抱好感的話,那麼經過這幾天沿途考察,他的憎惡就更增加了十分。所以,當史可法把他連同別的幕僚一道,介紹給主人時,冒襄只板著面孔淡淡地一揖,就走了開去,根本不同他們寒暄周旋,待到上馬入城時,也故意落在最後。他暗暗打定主意,在未來的場合中,除非迫不得已,絕不同那兩個傢伙打交道。「哼,反正我什麼都不是,即便史公也怪我不得!」他冷冷地想。

  現在,他們已經行進在淮安府城的中心大街上。淮安是運河邊上的重鎮,正當黃河與淮河交匯的要衝,經濟上和軍事上的地位都十分重要。本來,這一帶的防務是由東林派官員路振飛負責。

  今年三四月間,當北方警報頻傳,高傑、劉澤清的敗兵到處肆虐那陣子,路振飛率督軍民悉心守護,確保了淮南一帶的安全,頗受士民擁戴;誰知,卻因此遭到馬士英的猜忌,不久就被排斥去職,而由田仰取代了他的位置。到如今,再加上一個劉澤清,這淮安府實際上已經成了馬士英在江北的重要勢力據點。自然,對於史可法的蒞臨,劉澤清等人也還得保持表面上的禮節。所以,城中照例先凈了街,隊伍儀仗所到之處,行人都給趕進了兩旁的小巷或者房子里去。通衢之上變得一片靜肅,只剩下馬蹄和戰靴行進時所發出的莊嚴而雜沓的聲響。

  然而,漸漸地,有一處景象引起了冒襄的注意:街道兩旁,那鱗次櫛比、望衡接宇的房舍,不知怎麼一來,忽然中斷了。長達半里的地段間,整片整片的房子都給拆平。在騰出來的廣闊空地上,堆滿了磚、瓦、木、石,以及成堆的沙土。一座宮苑式的建築,正在拔地而起。雖然只是初具形態,但那宏大的規模、奢華的氣派已經分明可見。在同史可法相處的這些天,冒襄常常聽對方談及北伐的計劃,並且認為皇上最好能御駕親征,以激勵軍民的士氣,所以他估計,那可能是在建造供皇上駐蹕的行宮。「不過,眼下新遭國變,府庫匱乏,即使是皇上暫時駐蹕,其實也不須大興土木,作此無謂的糜費!」冒襄暗暗地想,於是回過頭去,打算向同行的本地官員探問個究竟。就在這時,走在他旁邊的張自烈已經先發問道:「請問足下,那裡所建的,是什麼處所?」

  「不敢,」同他們並馬走著的一位窄腦門、尖下頦的中級官員拱一拱手,低聲回答:「那是本鎮劉大人新建的府第。」

  「什麼?」分明吃了一驚的張自烈失聲說,「瞧這派勢,便是皇上的行宮也不過如此,怎麼……」「先生低聲!」那位官員連忙制止,隨即殷勤地介紹說:「先生莫非不知?劉大人如今已是伯爵之尊,又蒙聖上俾以重寄,長駐此土,自不能草草塞責。營建府邸,正足見心志之堅呢!」

  聽著這一番無恥的遁辭,冒襄心中勃然大怒,正想插上去說:「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當此乾坤顛覆,大敵當前之時,為將者即卧薪嘗膽,猶懼不濟,而競大興土木,壯麗埒於王居,又豈能不令人詫怪!」但是,對方不待冒襄開口,已經絮絮叨叨地向張自烈稱道起劉澤清的「貞風德政」來。冒襄明白,對於這種諂佞之徒再說也是白費,於是把涌到嘴邊的話強自忍住,心中的憤懣卻更添加了十分。

  二

  到達主人為他們安排的下榻館舍之後,接下來,照例是由史可法接見當地的文武官員。冒襄因為無須在場,便拉了張自烈在館舍里隨便閑走,一邊同對方交換進城後的觀感,一邊忿忿地議論劉澤清的驕僭無狀。由於越說越反感,到了傍晚,當包括張自烈在內的一群幕僚都跟著史可法前往府衙大堂,出席當地為他們舉行的接風宴會時,冒襄便推說身體不適,不去參加。待到大家都走了之後,他命冒成弄來一壺酒,幾樣小菜,獨自坐在小方桌前,一邊悶悶地自斟自飲,一邊默默地想起心事來。

  如果說,三個多月前,冒襄曾經是那麼急於前往南京的話,那麼,此刻他卻想到,自己這一次出來應徵,真可以說是無謂得很。

  誠然,去同社友們見上一面,多少有助於平息他們的不滿和非議,可那到底又有什麼意義呢?雖說留都如今已經建立起一個新朝廷,有了一個新皇帝,但是國家的權柄和軍隊,卻把持在馬士英、劉澤清這樣一些權奸小人手裡,有志之士又能有什麼施展的機會,大明又有什麼中興的希望?他又想到,自從史可法被迫到淮揚督師以來,據說光是為了調停桀驁不馴的四鎮總兵,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其間,曾經被高傑軟禁在僧寺中達一個多月之久,完全失去了自由。最後好不容易才說服了高傑,並調解了高傑同揚州官民之間的糾紛。從表面看,如今四鎮總算接受了朝廷的命令,各自進入指定的防地。但這些武人向來擁兵自重,惟利是趨,萬一局勢再度有變,又安知他們是否真靠得住?至少,從今天看到的劉澤清在城裡大修府第那件事,就不難明了他們到底把國家撥給的軍餉用在哪裡,他們一心追求的又是什麼。

  而史可法還不辭勞苦地到處奔走,設法安撫他們,為他們請餉,指望這些人能為國效命,真是可哀可嘆!接著冒襄又想到,這一次來揚州,最痛心的是,已經再也見不到鄭元勛。無論如何,鄭元勛可算得上是一位能幹的人才。前些年自己放賑救災那陣子,就曾經得到他的有力協助。如果鄭元勛沒有慘死於亂民之手,憑著他在揚州的名望,或許對史可法會有一些幫助……末了,冒襄還忽然想到陳圓圓。自從兩年前,陳圓圓被國丈田弘遇強搶到北京去之後,冒襄就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

  事實上,他也不想打昕。直到這一次,他才從張自烈口中得知,後來田弘遇又把陳圓圓送給了吳三桂。據說吳三桂對她極為寵愛。

  但是在三月十九日之變中,由於她留住在北京,結果競落入了「流賊」的權將軍劉宗敏之手。聽說吳三桂聞報,憤怒異常,這一次毅然舉兵討「賊」,與此可以說不無關係。冒襄感到奇怪的是,在自己聽到這個消息的當時,心中竟是那樣平靜、淡漠,就像在聽一樁遙遠的、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傳聞似的。只是到了此刻,夜深人靜、寒燈獨對,那些淡忘已久的昔日情事,才又一幕一幕地重新呈現在眼前。他的心,也隱隱感到了一種被咬嚙般的痛楚。

  「大爺……」一聲熟悉的、躊躇的輕喚自門邊傳來。冒襄本能地轉過臉去,看見冒成正站在那裡,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他那張欲言又止的、恭謹的臉。

  「少爺,門外來了一個客人,求見史大老爺。」僕人垂著手,遲遲疑疑地說,「把門的軍校因史大老爺不在,不放他進來。但他說有極緊急的要事,非得見到不可,寧願在此守候史大老爺回來。軍校不敢做主,央小人來稟知少爺,請少爺示下。」

  說完,覷了覷主人,又趕緊補充說:「小人也說少爺眼下身子欠安,不能煩擾——要,要不,小人這就回復他,把那人打發走便了?」

  冒襄默默地望著僕人。他還被那種軟弱的、綿綿的情思纏繞著,沒能立即作出反應,過了片刻,才隨口問道:「嗯,是什麼人?可有拜帖?」

  「稟大爺,他未帶拜帖,也不肯報姓名。」

  如果是正常的求見,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冒襄確實不打算理會。可是僕人的回稟,卻使他有點驚疑:「莫非來人真有機密事宜要見史公不成?倘若如此,可不能誤了大事!」這麼一想,他就警覺起來,吩咐說:「好吧,命軍校在他身上搜一搜,若沒有什麼時,就帶他來見我!」

  也許還要經門衛搜檢的緣故,冒襄等了一會,仍未見客人進來。他感到不耐煩,便站起來,走出天井去。就在這時,遠處的月洞門那邊響起了腳步聲,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跟在冒成身後出現了。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只有從那一身青衣小帽,判斷出那大約是個平民。

  「嗯,你是……」等來人走到跟前,做出行禮的姿勢時,冒襄打量著,問。同時疑惑地覺得,對方那一張眉毛稀疏的青白臉,有點眼熟,彷彿在哪兒見過似的。

  那人沒有立即回答,也在上下打量著冒襄。廊燈下,他的神情顯得有點緊張,一雙小而亮的眼睛,正閃動著警覺的光芒。

  「你到底是何人,因何事求見史公?」冒襄又一次問,略覺不快地皺起眉毛。

  「敢問,兄台莫非是如皋冒辟疆先生?」那人的聲音里透著一絲驚喜。

  「……?」

  「下官劉孔和,先生莫非不認得了?」

  劉孔和——淮安府的副總兵官。今天下午隨史可法進城那陣子,冒襄在迎接的文武官員中曾經同他照過面。現在一經提醒,他就想起來了。但堂堂的一位高級將官,竟是眼前這麼副打扮,神情又如此詭秘,卻把他嚇了一跳。

  「劉某雖身在軍伍,也久聞先生盛名,請受學生一禮。」

  按照當時重文輕武的禮制,即使一名普通秀才,也有資格同總兵官分庭抗禮,所以劉孔和這種舉動也不算過分。冒襄連忙答了,一拱,隨即做出手勢,打算把對方讓到外間花廳上相見。

  但是劉孔和站著不動。他左右望了望,壓低聲音說:「學生此來是有要事面稟閣部大人。閣部大人赴宴未回,本擬守候,不意得晤先生,實乃天幸。惟是外問非談話之所,不知可否借尊寢小坐?」

  認出對方的身份之後,冒襄倒是放了心,見他說得慎重,便點點頭,把對方讓進起居室里,重新行禮坐下,一面吩咐冒成奉茶,一面望著客人,關注地問:「不知將軍有何見教?」

  還在前來淮安的路上,冒襄就聽人介紹過,劉孔和是崇禎年間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劉鴻訓的兒子。劉鴻訓當年曾奉詔主持審定魏忠賢「逆案」,憑著耿耿正氣,排除各種阻力,把包括阮大鋮在內的一大批閹黨分子分別立案定罪,在朝野中贏得很高聲譽。後來,劉鴻訓因為爭諫朝政,冒犯了龍顏,被論罪謫戍,死在邊關。由於這一層關係,冒襄對於劉孔和也自然而然產生了親近之情。不過,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劉孔和聽他這麼一問,那雙小眼睛裡忽然冒出了晶亮的淚水,沒等流下來,他就用了一個匆遽的動作,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劉某此來,是欲求史大人和先生搭救性命。先生千祈應允!」

  他用凄悲的腔調嗚咽說,咚咚叩下頭去。

  冒襄大吃一驚,本能地跳起來,雙手攔住他:「將軍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耙槐咚擔槐甙訊苑街匭虜蠡匾巫由希弊鵂縈惺攏擋環痢?若非冒襄力所不逮者,自當承命。「停了停,等劉孔和的情緒稍見平復之後,他又懷疑地問:「聽將軍適才所言,像是有人意欲加害於足下,不知所指何人?」

  劉孔和沒有抬頭,但臉容卻顯得愈來愈冤苦、悲憤。半晌,他才咬著牙。葉出三個字:「劉、澤、清!」

  「什麼?劉——是、是他?」冒襄更加愕然。他本想問:「劉澤清不是你的本家侄兒么,怎麼會加害於你?「但是,看見對方咬牙切齒的樣子,又住了口。

  「論輩分——」彷彿意識到他的疑問,劉孔和接著說,「他本是學生的侄兒。

  早年先父在日,他常在我家奉承,是學生將他帶人行伍的。誰知他地位漸崇,卻以怨報德,反過來處處抑勒學生,頤指氣使,已非一日,學生也不與他計較。前些日子,他拿來一首自作的詩,問學生好不好。是學生一時託大,調侃了一句:」不作更好。『他即時變了臉。當下雖無別話,過了幾日,卻命學生帶本部兩千人馬出巡河上。學生明知他挾嫌報復,也惟有姑且遠身避禍。前幾日,他忽然命學生回來,指定除卻二百親兵外,不許多帶一兵一卒。

  今日參見閣部大人時,他又說明日要在東校場閱武,併當場指學生為陣前指揮。

  此命事前實未有片言向學生提及,因此愈知他不懷好意。明日校場之上,他必藉機尋仇,置學生於死地。學生惶急無計,不得已前來求見,祈請閣部大人及先生為學生調解此事,再造之德,誓不敢忘!懊跋遄邢傅靨甓苑降募鼻星笏擼獠派隕悅靼墜礎2還踉笄邐嗽儺妝羰牆黿鑫艘瘓淶髻┑幕埃推鶘被乙鋇氖巧砦弊鼙氖迨澹次疵飭釗擻械隳岩災眯擰:慰觶萘蹩綴退擔踉笄宕蛩閽諉魅趙謀詡潿鄭絞輩皇怯惺房煞ㄔ誄∶矗孔萑渙踉笄逡ǜ瓷比耍膊恢劣謨藪賴教粽餉錘齔『舷率幀R蛭壞└鍍疲墒峭巡渙爍上怠C跋寰醯茫飭蹩綴桶順墒歉抖餃盞囊嘔盜耍耘帽哂埃楓紛暈!?於是他微微一笑,說:「東平伯縱然不懌於尊駕,則出尊駕於河防,已是報卻此事。

  明日閱兵,眾目睽睽,恐不至於再生枝節吧!啊鞍。弧O壬興恢講淙似考霰乇ǎ液堇斃妝搗淺@碸梢圓舛取G罷咚諫蕉蚋珊虺⒉污浪環ǎ慍煤嚌茫肪保殺偕薄?另外——「劉孔和停頓了一下,擔心地望望窗外,壓低聲音說:」仆昨日才從東平伯幕中的一位相知處聽聞,只因劉總憲曾上疏朝廷,批斥東平伯等鎮將以家屬寄居江南,意在便於臨陣脫逃,罪皆可斬。東平伯恨之入骨。這次劉總憲進京赴任,他競派刺客前往丹陽,欲謀加害……「「什麼?他、他竟敢謀刺劉總憲!」冒襄不禁失聲問。雖然據張自烈說,劉宗周已經到了南京,但這個消息仍舊使冒襄大為震愕。

  「幸賴皇天護佑正人,他未能得逞。所遣刺客亦不知去向,但已足見其兇橫之甚!」劉孔和急切地補充說,「即以今夕而論,他宴請史公,群僚俱得出席作陪,惟獨不知會仆赴會,其意亦是陷學生於怠慢無禮,藉以挑激史公之怒,為明日加害學生預設地步。先生若不援手,孔和定無生理!」

  如果說,對於劉孔和的苦苦求救,冒襄剛才還覺得是疑懼過度,不以為然的話,那麼此刻就有幾分相信了。他沉吟地望著對方那張神情慘苦、被跳躍的燭焰照得忽明忽暗的臉,終於毅然說:「既然如此,待史公回來,小生便將此隱情代足下轉告。

  明日閱武,亦請史公留意,不容彼人借端生事便了!」

  三

  「嗯,競有這等事?不,不可信,不可信!」張自烈嘴巴里散發出酒氣,搖著頭,連聲說道。這當兒府衙那邊的宴會已經結束,張自烈同幕僚們一道,跟著史可法回到了館驛里。

  自從劉孔和告辭走了之後,冒襄又把事情仔細思考了一遍。

  雖然他答應了對方的請求,但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自己貿然向史可法提出,萬一失實,不只會給史可法增添無謂的煩擾,而且也顯得自己太過輕信浮躁。沒有分辨力。「雖然照例應當轉告,但也要把握得穩妥些才成,可不能在那群幕僚面前鬧出笑話!「他想。

  所以,當張自烈回來之後,冒襄就把朋友招進寢室里,打算徵求一下對方的意見。

  「那劉孔和同東平伯乃是叔侄之親,不過因細故失歡,又何至於害及性命!」

  張自烈一邊打著酒嗝,一邊說出不可信的理由。

  「此一層,弟原也是這等想,惟是……」「何況,」張自烈一搖手,「這種誰也說不清的家事,你我外人,又何必管他那麼多!」這麼說了之後,他就閉上眼睛,露出酒後思睡的倦態。

  冒襄搖搖頭:「話可不能這等說,劉孔和大小也是一位副總戎,若以細故見害,王法何存?軍心何安?況且劉孔和的尊大人當年手定逆案,大有功於社稷,我東林之家均受其惠。他後人有厄,晚輩又豈能袖手不管!」

  張自烈睜開眼睛,疑惑地望了朋友一會,隨即又重新閉上:「只憑劉孔和一面之辭,我們就替他出面,只怕史公聞知,也會怪我等渾不懂事!」

  這一點,正是冒襄所顧慮的。但既然應承了劉孔和,他也不想輕易食言,於是遲疑著又說:「雖是一面之辭,但按之於東平伯平日之為人,似也並非無據。譬如這一次劉總憲赴京上任,他竟敢遣人行刺,便可證一斑!」

  「謀刺之事,」張自烈搖搖頭,「弟不曾聽說,只怕也是劉孔和自造的危言!」

  停了停,發現冒襄不答腔,他又補充說:「東平伯如今可是馬瑤草的一名死黨。即便我輩不去撩撥他,他已是處處同史公掣肘為難;若因劉孔和之故給他抓住話柄,今後這淮東門戶,只怕麻煩更甚。以弟之見,還應謹慎從事!」

  確實,以劉澤清目前的軍事實力,加上有馬士英在朝廷里做後台,只怕即使是史可法,也難以對他實行有效的約束;相反,還要儘可能優容,以藉助他來拱衛江淮地區,乃至推行北伐的大計。在這種情況下,貿然去插手他們叔侄間的私怨,無疑很不明智。「嗯,為大局安危計,也許我不把這件事告知史公,也就算了?然而,要是劉孔和當真遭遇厄運,又怎麼辦?況且,我已經答應了他……」這麼考慮著,冒襄就感到了一種選擇的痛苦,一種迫使他從固有信念偏離開去的無情壓力。他憎恨這種壓力,試圖加以抗拒,然而……第二天,冒襄很早就醒了。由於躺在床上,就止不住凈想著昨夜的事,他乾脆爬起來,披上衣服,走到窗前,由冒成侍候著,開始洗漱、梳頭、穿戴。他一件接一件地,不慌不忙地進行著。這當兒,天已經放亮,幾縷柔媚的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欞射進室內來,照亮了面前的板壁,也帶進來早晨特有的清爽宜人氣息。這富有生機的氣息,驅散了冒襄夜來的煩惱,使他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哎,我又何必庸人自擾!至少劉孔和昨夜來過這件事,還是應該告知史公。如何處置,史公自會拿主意。當然,也許一切都是過慮,其實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瞧,今日的天氣有多麼好!」然而,他卻沒能把這種愉快的心情保持下去,因為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帘一掀,露出了張自烈的臉:「辟疆,起來了么?」他問,「嗯,好。快過花廳去,史公有要事商議!」

  「什麼事?」冒襄疑惑地問。

  張自烈搖搖頭:「聽說北邊有什麼消息,弟也未得其詳!」

  所謂「北邊」的消息,自從農民軍向西撤退之後,就是指的清國方面。由於清軍入踞北京已經三月有餘,不但沒有同江南的弘光朝廷聯繫,商談交接事宜,反而派兵進佔河北、山東的重要關隘。

  到底他們的目的何在,下一步有什麼圖謀,近日來已經愈來愈受到人們的關注。

  就在半個月前,明朝派出以左懋第為首的使團,曾取道這兒,北上交涉。「莫非他們有什麼消息捎回來不成?」冒襄想,於是不敢拖延,連忙從冒成手中接過一把扇子,跟著張自烈匆匆往外走去。

  來到花廳,史可法已經同應廷吉、閻爾梅、何如寵、楊遇蕃等幾位幕僚在等候著了。由於心裡懷著一份疑惑,加上始終記掛著昨夜劉孔和來訪那樁事情,冒襄一邊同大家行禮、就坐,一邊不由自主地留意著史可法的神情。他發現,督師大人今天的臉孔,比離開揚州以來任何時候都要嚴峻,黑白間雜的眉毛緊皺著,一雙因長期睡眠不足而布滿紅絲的眼睛,彷彿在凝聚著某種濃重的思慮,黧黑的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有點灰白,本來就高聳的顴骨則更形凸出。

  他沒有再對冒襄的病表示關心,等大家一坐定,就馬上開口了:「列位先生,」他說,照例不帶半句廢話,「建虜派人致書來了,昨夜揚州加急遞到的,來頭非小,是由攝政王多爾袞署銜。其中真意何在,如何復他,請列位先生過目之後,有以見教。」說完,便從八仙桌上拿起一個小型的捲軸,遞給了坐在旁邊的閻爾梅。

  在山海關外壯大起來的建州女真族人,自萬曆年間建立起後金政權以來,便不斷對明朝進行軍事侵擾。到了崇禎九年,他們把國號改定為「清」之後,更進一步增長了擴充疆土的野心。經過兩年前那一場松山戰役,清國已經基本上取得了山海關以外的整個東北地區。不過雄才大略的清太宗皇太極,在崇禎十六年最後一次進入長城之後,不久便死去。由於他生前沒有指定繼承人,經過一番爭奪,結果由睿親王多爾袞擁立清太宗的第三子福臨即位,改元「順治」。那福臨今年才只七歲,一切大權其實都操在攝政王多爾袞手中。如今清國方面的來書由他署名,可見性質的重要。至於眼下,史可法不顧很快就要前往校場閱武,急急地把幕僚們找來商量,無疑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冒襄聽了,心情頓時緊張起來,連忙站起身,湊在閻爾梅的身後觀看,發現來信是用漢文寫的,謄錄在捲軸上。只見上面寫著:清攝政王致書於史老先生文幾:予向在瀋陽,即知燕京物望,成推司馬。後入關破賊,得與都人士相接,識介弟於清班。

  曾托其手泐平安,拳致衷曲,未審何時得達?

  冒襄心想:這幾句開場白,雖屬照例的客套,卻是下筆不俗,言簡意賅,不知出自何人手筆?不過,其中提及對方早些日子曾讓已經投降清國的史可程——也就是史可法之弟來書致意一事,據幕僚們說,史可法讀信後勃然大怒,當場把信撕毀,北指大罵,發誓與史可程斷絕兄弟之情。如今多爾袞又拾起這個話頭,未免可笑!

  於是他接著看下去:

  此聞道路紛紛,多謂金陵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

  《春秋》之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書「葬」,新君不得書「即位」。

  所以防亂臣賊子,法至嚴也!

  對方筆鋒一轉,立即抬出中國的傳統禮制,指斥明朝在江南建立政權不合規矩,雖然是強辭奪理,但氣勢凌厲,分明有從根本上否認弘光朝廷之意。冒襄心裡不禁一懍。

  闖賊李自成稱兵犯闕,荼毒君親,中國臣民不聞加一矢,平西王吳三桂界在東陲,獨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義,念累世之夙好,棄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驅除梟獍。入京之日,首崇懷宗帝後謚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親郡王將軍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勛戚文武諸臣成在朝列,恩禮有加。耕市不驚,秋毫無擾。

  方擬秋高氣爽,遣將西征,傳檄江南,連兵河朔,陳師鞠旅,戮力同心,報乃君國之仇,彰我朝廷之德。豈意南州諸君子苟安旦夕,弗審事幾,聊慕虛名,頓忘實害,予甚惑之!

  冒襄心想:「說當闖賊犯闕之日,中國臣民不加一矢,未免貶抑太過。惟是闖賊是吳三桂向他們借了兵來打跑的,倒是實情,難以駁他,且看他怎麼說?」

  我國家之撫定燕京,乃得之於闖賊,非取自於明國也。賊毀明朝之廟主,辱及先人,我國家不憚征戰之勞,悉索敝賦,代為雪恥。孝子仁人,當如何感恩圖報?茲乃乘逆賊稽誅,王師暫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漁人之利,揆諸情理,豈可謂平!將以為天塹不能飛渡,投鞭不足斷流邪?夫闖賊但為明崇耳,未嘗得罪於我國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義。今若擁號稱尊,便是天有二日,儼為敵國。予將簡西行之銳,轉旆東征,且擬釋彼重誅,命為前導。夫以中華全力,受困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國,勝負之數無待蓍龜矣!

  本來,在信的開頭,對方還擺出一副仗義兼愛的面孔,甜言蜜語地表示要幫助明朝討「賊」報仇;然而,到這裡便終於露出了凶暴的本相,竟然狂妄地要求江南朝廷不得「擁號稱尊」,否則將被視為敵對行動,威脅要「轉旆東征」,甚至揚言將聯合農民軍一起打過江南來。這就毫不掩飾地表明,對方此次入關,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在於徹底取代明朝的統治!如果說,在此之前,冒襄也同其他人一樣,對於清兵的意圖還有點摸不透的話,那麼此刻就再也無可懷疑了。他睜大眼睛,懷著驚恐和憤慨,把這段話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感到渾身發熱,再也抵受不住,一挺腰,直起身來。

  「嗯,看完了么?」史可法迎著他的目光問。

  「沒、沒有……」

  史可法把手一擺:「看下去,看完了再說!」

  冒襄遲疑一下,只好重新彎下腰去。不過,下面的部分其實已經用不著細看了。

  對方無非試圖用高官厚祿對以史可法為首的江南人士進行利誘,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後者促使弘光皇帝「削號歸藩」,便會獲得「列爵分土」、「帶礪山河」的厚遇;如若不然,大兵一到,便會招致「無窮之禍」等等。

  終於,信看完了。有好一陣子,花廳里變得一片靜默,誰也沒有說話。顯然,大家被這封倨傲要挾、出言不遜的來信深深震動了,都感到事態嚴重。

  史可法捋著鬍子,始終靜靜地坐著。他似乎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因此並不急於催促大家發表意見,而寧可讓大家深入地體昧信中的嚴重含義,以便拿出更準確、更有價值的意見來。

  「竟敢要今上削號歸藩,真是狂悖之極!」應廷吉終於睜大三角形的小眼睛,怒形於色地冒出一句。

  「他說什麼——『兵行在即,可西可東,南國安危,在此一舉。』分明是恃勢訛詐,是可忍,孰不可忍!」楊遇蕃也憤憤地接了上來。

  「哼,打跑了一狼,卻迎來一虎,吳三桂當初借兵驅賊,怎麼就沒慮及這一層!」

  一位身材瘦長的幕僚不勝懊悔地搖著腦袋,那是已故閣臣何如寵的孫子何亮工。

  閻爾梅長嘆一聲:「流寇也不只是『狼』而已!設若吳平西不向建虜借兵,待彼立足一定,只怕來勢更凶!」

  大家又不做聲了。因為事實正是這樣,農民軍作為他們不共戴天的死敵,如果說,當崇禎皇帝在位時,傾舉國之兵尚且無法抵擋,那麼到了只剩下江南一隅之地,恐怕更難與之抗衡。所以,清國的軍隊一舉打垮了農民軍,對於他們來說,確實有一種起死回生之感。他們也並非沒有想到,出兵相助自然不會是無償的。如果對方所提出的是子女玉帛一類的要求,他們自然樂於考慮,還會由衷地表示謝意。問題是清方如今竟要求江南放棄政權,投降歸順,這就未免要價過高了!

  「哼,」一直沒有開口的張自烈忽然站起來,鐵青著臉說:「逆賊之亡,實在於彼惡貫滿盈,天人共憤,且我江南億兆軍民,同仇敵愾,嚴陣以待,有以牽制之,令彼不敢并力東向,豈是全由建虜之力!如今此酋居功狂悖,出此謬妄之求,是視我江南為可欺也。如今之計,亦惟有決一死戰而已!」

  「對,決一死戰!」應廷吉也強硬起來。

  「對,對!」好幾個人同聲附和。

  但是冒襄卻一聲不響。無疑,不管是基於天朝上國的高度自尊,還是「華夷之防」的強固觀念,都促使他也同大家一樣,對於「化外小邦「清國的狂妄要求,感到極其憤慨,恨不得以最無情痛擊,把對方一舉掃滅。但是,雙方的強弱之勢逆轉到目前這一步,他又知道,那其實是做不到的。「決一死戰」的結果,只能導致東南半壁陷入無窮的禍亂。而冒襄的家鄉如皋,如今正處於長江北岸的「前線」,到時就會成為最先、也是最嚴重的受害者。在苟安的局面尚能維持的情況下,這是冒襄所不能接受的。「哼,張爾公的老家遠在江西,他自然不難意氣昂昂地侈言開戰!

  」他冷冷地、不無反感地想。可是,這麼一種理由目前卻很難說得出口。所以,儘管心中不同意,他也只能盡自沉默著,不表示態度。

  「辟疆兄,依你之見?」一個沉穩的聲音從主位上傳來,冒襄驀然抬頭,發現史可法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

  「哦……」由於缺乏準備,冒襄一剎那間有點狼狽。他極力鎮定自己,躊躇了一下,開始字斟句酌地說:「依晚生之見,似這等謬妄之求,建虜未必不知斷難為我所准。他故高其價,只怕用意仍在多得輸幣與割地。倘如此,便當即速復書,嚴斥彼之狂悖。至於其他,倒不妨示以寬仁,稍饜其欲,恩威並用,或可……」「哎,此言差矣!」不待他說完,張自烈已經厲聲接上來,「建虜二十年間,處心積慮,其志豈是區區子女玉帛所能饜足者!至於割地,現今河北、山東已入其手,又何煩復求於我?欲以一紙和書而令彼裹足回心,豈非妄想!」

  冒襄的臉孔刷地漲紅了。自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說法只是一種軟弱的願望,其實不足以服人。正因如此,出自老朋友之口的尖銳反駁,就更加令他難堪。有好一陣子,他睜圓了俊美的眼睛,又氣又急地盯著張自烈。如果不是史可法及時加以阻止,他很可能就會同對方爭吵起來。

  史可法顯然注意到了這種情緒。他做了一個不要激動的手勢,然後,慢慢地捋著鬍子,半晌,才說:「書也要復,戰也要備。能和最好,實在不能和,亦只有決一死戰而已!」停了停,又心情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到戰,淮揚之兵雖然強弱參差,尚堪一用。弟所憂者,倒是朝中的門戶之爭,水火日亟。國事之壞,只怕實在於彼——哎,時候不早了,先去閱武吧,此事回頭再議!」

  四

  為總督大人蒞臨視察而預備的軍事操演,按命令安排在淮安府城東門外的校場上舉行。那是容得下好幾千兵馬盤旋馳騁的一個大土場子。從很久遠的年代起,這一帶就被派做軍事用場,本來是疏鬆柔軟的土地,已經在無數馬蹄和戰靴的踩踏下變得堅硬異常,而且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和縱橫交錯的轍跡。一眼望去,空蕩蕩的場子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一個苦役囚徒那負罪的、鞭痕累累的胸膛。

  的確,這是一片已經變得麻木而冷酷的土地,在這兒固然看不到翻滾的稻浪,也沒有綠樹和紅花,甚至連卑賤而倔強的野草,都難以生長,因為沒容它們冒出頭來,那暴烈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旋風就會呼嘯而至,把它們連根拔起、撕碎,徹底吞沒……從拂曉時分起,由明朝駐淮安總兵官東平伯劉澤清屬下的龐大軍隊中選拔出來的精銳之師,就開始源源進入接受檢閱的陣地。

  夜色籠罩的寂靜郊野上,隱隱傳來了刷刷的腳步聲、咴咴的馬嘶聲,以及一兩聲特別高亢的口令。起初,這些聲音都顯得遙遠而模糊,不過漸漸就變得接近起來,清晰起來,於是又分辨得出兵器的碰響和炮車的轟攏這時,軍隊出現了,那是幾股徐徐蠕動著的暗流,正在朦朧繚繞的宿霧中,從不同的方向彙集過來。他們有時彷彿在交叉著前進,有時又亂紛紛地糾結在一起,有時走著走著,彷彿迷失了方向似的,又莫名其妙地倒退了回去。但這一切也許只是錯覺,因為他們仍舊不慌不忙地繼續行進,而且終於接二連三地在各自的陣地上停頓下來。這時候,淮安府城東門那高聳的城樓已經被第一抹朝霞所照亮。雖然城牆下面依舊幽暗,從陣地上不時傳來下級軍官的粗野叱喝,也依然顯得隱秘而模糊;但是這兒那兒,問或一閃,卻分明是盔甲或槍尖受了晨曦的感應,而進射出了反光。

  為了顯示主人的排場和對貴賓的尊敬,校場北面那一座朝南而建的閱武廳已經粉飾一新,當中擺上了三張鋪著虎皮的渾銀交椅。那座高高的將台,照例矗立在廳外的左側。一根直指雲天的巨型旗杆頂上,迎著晨風獵獵地飄舞著一面「帥」字大旗。直到天已大亮,淮安府的主要文武官員和地方名流才陸續來到。於是閱武廳周圍,就成了紗帽、方巾和各式官服道袍的萃集之地。他們對於能夠躬逢今日的盛典想必都感到十分榮耀和興奮,一邊快活地寒暄著,一邊伸長了脖頸,向著被初升的朝陽塗成金黃色的官道上張望,等候著貴賓的出現。

  不過,當跟著史可法的隨從隊伍進入校場的時候,冒襄對於上述種種情形,並沒有太留心,甚至被引導到閱武廳上一個屬於他的位置站好之後,他的整個心思也仍舊被多爾袞的那封來信盤踞著。

  誠然,剛才他對於張自烈那個「決一死戰」的輕率主張十分反感,而希望儘可能謀和;但是,要說這種主張必定行得通,卻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果建虜堅持原來的狂妄要求,那麼剩下的選擇確乎只有「決一死戰」。然而,從建虜入關,一仗就把李自成打得大敗而逃來看,其兵力之強顯然還在農民軍之上。如果說,明朝的軍隊連農民軍都對付不了,又怎能抵擋得住建虜的進攻?要是抵擋不住的話,那麼結果……冒襄不敢想下去了。現在,他只是感到極其恐懼,因為他分明看到,冥冥中的那個主宰,給他所安排的命運,還不僅僅是家鄉受到戰禍的摧殘,而很可能會是歷史上那些末代王朝的臣民們所能遇到的最壞命運——淪為「夷蠻異族」征服下的賤民!鞍。〔唬唬 彼諦睦鎘趾抻峙碌亟校壩肫淠茄共蝗縉錘鮃凰潰∽萑喚脖π矍浚頁窘杞刺煜眨蛘呋鼓芟袼問業蹦昴茄蟮媒蟀氡詰鈉玻 畢氳剿問業鈉玻矍胺路鴣魷至艘幌吖餉鰨醇艘幌呦M?「嗯,偏安自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而且也不是長久之計。但眼前第一步,恐怕也只能作這種指望;至於其他,惟有留待以後再說了!」他煩躁地、慚愧地想。當然,即便是偏安,也必須具備許多條件。其中頂重要的,還得看軍隊能否奮勇作戰。

  而眼下劉澤清這支軍隊,扼守著南北交通的咽喉,可以說是責任至關重大……這麼一想,劉澤清——甚至還有田仰,在冒襄心目中的地位就忽然變得舉足輕重,使他不由自主地收斂起先前那種指責、蔑視他們的傲氣,相反,還生出了一種新的、迫切的期望。待到被站在旁邊的張自烈無意地碰了一下,驀地驚覺起來,他趕緊收斂心神,睜大了眼睛,向閱武廳下眺望。

  這時,太陽已經高高升了起來,校場之上,暫時還是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兵一卒。只是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依稀飄動著好些旗幟的影子,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兵馬。倒是閱武廳的周圍,那些負責保衛的將校出奇地多,起碼也有兩三百名,一個個頂盔貫甲,嚴陣以待。冒襄發現,史可法在劉澤清、田仰的陪同下,已經在正當中的交椅上就座。身材瘦小的田仰正拱著手,微躬著腰,向史可法解釋著什麼。劉澤清則不動聲色地坐著,微微仰起面白唇紅的俊美臉孔,顯得陰冷而自負。在他們的兩旁,按左文右武的習慣站立著兩排身份較高的官員,照例全都垂手屏息,擺出一派恭謹肅穆的樣子。

  「嗯,時候已經不早,怎麼還不開始?」冒襄有點迫不及待地想。

  同時,注意到三位戎裝的軍官,從「帥」字旗旁的將台上走下來,匆匆越過閱武廳前的小片空地,沿著左側的台階登上廳來。當他們經過跟前的時候,冒襄不由得一怔,認出為首的那位又高又瘦的將官,就是昨天晚上來求他搭救的副總兵劉孔和。「噢,指揮今日操演的果真是他!可我尚未把他的囑託稟知史公呢!」冒襄猛然省悟地想。雖說他已經愈來愈認定,昨夜對方的投訴顯見是杯弓蛇影,驚疑過度;但自己既然答應了,卻沒有及時轉告,畢竟是一種失信。

  然而,到了眼下這種場合,再想補救已經來不及。「其實,也不可能發生他說的那種事,即使真的發生了,史公也自會出面干預,到那時我再代他說明好了!」

  這麼自我寬慰之後,冒襄就稍稍安下心來。

  不過,他的視線仍舊追隨著劉孔和。直到後者向史可法行過禮,得到開始操演的鈞旨,並領著兩個副手匆匆回到將台上去,他才重新收回目光。

  這時,人人都知道閱武馬上就要開始,頓時緊張起來。大廳上下變得鴉雀無聲,只有各式大小旗幟,在秋風中舒捲著,發出獵獵的聲響。突然,彷彿響起了一陣沉雷,將台兩邊的三十六面大鼓一齊擂動起來。咚咚的鼓聲雄壯地、猛烈地轟鳴著,猶如衝決了堤防的驚濤,一陣高似一陣。初起時,它與一般的鼓聲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數撾之後,那種威嚴、自尊,充分意識到自身的地位和作用的氣派就呈現了出來。

  由於無須取悅聽眾,它的節奏簡練明確,質樸無華;但正因如此,卻反而具有一種令人懾服的威力,一種撼人心魄的效果,當擂擊到酣烈之際,連天地都彷彿震動起來。

  第一通鼓聲停息之後,緊接著,嗚嗚的畫角吹響了。嘹亮的、威武的角聲猶如一條天矯騰躍的蛟龍,在校場上空盤旋著、翱翔著,借著秋風吹送,遠遠地飄散開去,使人們的心靈在受到鼓聲的約束和震懾之後,又陡然生出一股勇敢豪邁之情。

  激揚士氣的鼓聲和角聲反覆響了三遍,一聲鑼響,將台上的黃旗降了下來,豎起了一面凈平旗。這是準備出動的信號。冒襄同閱武廳上的其他觀眾,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投向西邊的地平線。

  待到凈平旗變成了紅旗,鼓聲重新響起來,那烏雲般聚擁在遠處的軍隊彷彿仍在踟躕著,遲遲不肯行動,但其實行動已經開始,只是由於距離得遠,看上去似乎前進得很緩慢,而且有點呆笨;但不久就明顯地加快了速度,漸漸地,馬蹄聲和腳步聲變得宏大起來,戰士們的身影也分得清了。走在前面的是馬隊,正以十騎一排的隊形,向前急速推進,戰馬馳經之處,揚起了陣陣煙塵。

  冒襄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參加這麼大規模的閱兵,他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心中也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他捏緊了手中的扇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越來越近的馬隊。這時,走在前頭的幾排騎兵已經馳到閱武廳前,那些頂盔貫甲、勇猛矯健的騎手們熟練地駕馭著戰馬,使它們始終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他們一會兒控韁小跑,一會兒縱轡疾馳,步法紋絲不亂。而隨著他們的動作,紅纓、鐵甲,以及戰馬那光滑的皮毛,在陽光下匯成了一片閃爍不定的驚湍急流,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冒襄以全副心神注視著,不禁又驚又喜。

  然而,沒容他仔細嘆賞,由鋼鐵和肌肉組成的這股死亡旋風,已經從閱武廳前呼嘯而過,轉眼之間就衝出了視野之外。冒襄正有點惋惜,後面的隊伍已經源源而至,手執大刀的盾牌手,以及弓箭手、長槍手,各按一定的隊形,邁著整齊而勇武的步伐,向前推進。他們的人數更多,估計有七千人左右,行進時所揚起的塵頭也更大,頗有點排山倒海的氣勢。冒襄心想:「與沿途見到的那些疲兵惰卒相比,這支兵馬自是不同,倒是猶堪一戰!」他不由得轉過頭去,偷偷地望了望史可法,卻發現總督大人端坐在那裡,黑瘦的臉上沒有顯露出任何錶情。倒是坐在他旁邊的劉澤清眯著眼睛,不斷地捋著鬍子,線條優美的嘴角上掛著洋洋自得的微笑。

  這時,進入校場的兵馬越來越多,本來已經通過閱武廳前向東馳去的騎兵和一部分步兵,已經掉頭回來,重新進入校常他們在將台上那面紅旗的指揮下,開始互相穿插地奔走起來。起初,冒襄只覺得他們亂紛紛的,不成個樣子,然而,片刻之後,情形就變了。

  校場之上再也不是雜亂無章,全部軍馬已經排歹「J成五個整齊劃一的方陣。

  這時,將台上黃旗舉起,鼓聲又隆隆地響起來,全體將士驀地放開喉嚨,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接著,一聲鑼響,黃旗換成了白旗,校場上頓時又變得鴉雀無聲。

  「嗯,這就要操演陣法了。」冒襄聽見旁邊有人低聲說。果然.不大一會,只見負責指揮的劉孔和又匆匆來到閱武廳,將一本陣圖雙手呈給了史可法,然後轉身退下。在這當間,冒襄不由自主地又一次用目光追隨著他,同時暗暗搖頭:「閱武到這會兒,不是好好的什麼事也沒有么?其實今日劉澤清一心要在史公跟前掙面子,又怎會另生事端?可笑此公卻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擾!」正這麼想著,忽然張自烈在旁邊用手肘碰碰他,低聲說:「瞧,要變長蛇陣呢!」

  冒襄怔了一下,順著朋友的指示望去,果然看見將台上豎起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六個大字:方陣變長蛇陣。這時,紅旗再度舉起,校場上的兵馬又在戰鼓的助威下,迅速奔走起來。轉眼之間,五個方形的陣式已經變成了五列長蛇狀的縱隊。

  冒襄雖然曾經從書中看到過,這長蛇陣的特點是「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皆應」,但是從來沒有親眼看過操演。現在發現這一變不僅迅速,而且整齊有序,不覺暗暗叫了一聲:「好!」

  打這時開始,足足有一個時辰,都是操演陣法,鼓聲時起時伏,陣法也一變再變,時而二龍陣,時而太極陣,時而連環陣,一連變了十幾種式樣。冒襄大開眼界,興緻也越來越高。如果說,在演習開始之初,他由於初次經歷這種場面,有點緊張不安的話,那麼此刻他已經完全沉浸在一種新鮮的、強健的、令人心懷開豁的愉快感受里。他暫時忘卻了先前的那種憂煩,打心底里生出了一股豪邁奮發之情來。

  五

  終於,陣法操演完了。按照預先安排的項目,還有一場實戰演習。趁著大隊人馬退場的當兒,冒襄懷著興奮而又滿足的心情,回過頭去,悄悄地問站在旁邊的閻爾梅:「兄以為如何?此等軍馬,尚可一戰否?」

  閻爾梅拈著山羊鬍子,淡淡一笑,也低聲說:「依弟觀之,有四字之評:」虛誇不實『!懊跋逭A蘇Q劬Γ灘蛔≌縊擔骸暗芸戳蘇獍胩歟瘓醯盟蠓ㄕ耄浠附藎涫嗾螅⒉患興尚鋼Γ撾健榭洳灰恕俊?閻爾梅輕輕地擺擺手:「嗯,此處非議論之所,待回去後再談,兄且看下去——瞧,場上在立營呢!」

  冒襄遲疑了一下,只好回過頭去。頓時,又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已經騰空了的場子上,數百名軍卒正在來往奔忙著。

  他們抬來了許多木柵、鹿角之類,把校場當中圍起來,使之成為一個帶轅門的臨時營寨。然後,又在營中張搭起十來座帳篷,還豎起了一面中軍大旗,儼然就是行軍作戰時的樣子。當一切都架設完畢之後,就由一位參將模樣的軍官,率領那數百軍卒,進駐到營帳之內。負責指揮調度這一新演習項目的,仍然是副總兵劉孔和,別看他昨天晚上在冒襄面前,表現得那樣懦弱卑怯,現在作為指揮官,他卻十分在行。也沒見他怎樣奔忙,一切便已安排就緒。他照例上來向史可法作了請示,就回到將台上去,揮動紅旗。冒襄好奇地注視著,直到一聲號炮響過之後,他還有點摸不著頭腦。忽然,閻爾梅扯了他一下,說:「快,瞧那邊!」

  冒襄順著他的指點望去,發現西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幾個迅速移動的黑點。

  片刻之後,那些黑點變大了,原來是五騎探卒。他們一直奔到營寨前,翻身下馬,急急奔入轅門。緊接著,營內就擂起鼓來。那幾個千總、把總之類的下級軍官,本來正在營中指揮軍隊操練,這時便立即向中軍帳集中。過了片刻,他們各自手持令箭走出來,開始集合兵馬,高聲傳達主將的命令。大意是據探馬報告,有敵兵百餘騎前來偷襲,離此只有數里之遙,各營軍兵立即分頭行動,於營外設伏,待「敵人」一到,奮勇殺出,聚而殲之,不得有誤等等。那些軍卒聽了,齊聲應命,然後就在軍官們的指揮下,在營地外面各找地方埋伏起來。

  這種演習,比之剛才的操演陣法,形式又自不同,而且分明更有趣味。冒襄的興趣又被引動,一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一邊想:「那來襲的『敵軍』,自然是由本軍的兵馬裝扮的,其結果也必定是一鼓被擒,獻俘帳下。不過,雙方總得相持格鬥一番,估計倒也新鮮激烈。」正這麼想著,遠處已經塵頭大起。塵影中,一隊騎兵——大約有百來人左右,正在銜枚疾進。他們一不搖旗,二不吶喊,只聽見馬蹄蹴踏地面,發出急雨般的聲響。很快地,這支人馬已經奔到近前。冒襄發現,大約是為了易於識別的緣故,這些人全都沒有戴頭盔,光著腦袋,頭髮一律束在天靈蓋上,看上去,倒真有點像那些以「椎結」為標記的夷狄之人。按照冒襄的估計,他們一定會直撲那座已經有準備的空營,然後「我方」便伏兵齊出,展開廝殺。然而,不知是他估計錯了,還是別的緣故,只見那百餘「敵軍」進入校場之後,並不向營寨進擊,卻突然掉轉了方向,朝閱武廳直撲過來,眨眼工夫,已經迫近那批負責保衛的將校跟前!

  這一突如其來的行動完全出乎意料,把冒襄嚇了一跳,其餘的人似乎也驚住了。

  不過,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聽見一個響亮的聲音大喝道:「好傢夥,果然是要謀反!左右,還不趕快動手?」

  冒襄覺得那個聲音有點熟。他剛剛看清說話的就是劉澤清,閱武廳下已經響起一陣怒雷似的吶喊。只見那群負責護衛的將校各舉刀槍,猛撲向前,對謀反者們展開全力攻擊。這時候,又一個奇怪的現象發生了:那些謀反者原本顯得來勢洶洶,似乎打算殺上閱武廳來。不知怎麼一下子,忽然變得毫無鬥志。他們甚至連抵抗一下的能力都沒有,只是驚惶地喊叫著,紛紛掉轉馬頭,奪路而走。然而,已經遲了。

  顯然早有準備、人數比他們多上好幾倍的伏兵已經從四面撲來,把他們團團圍祝緊接著,那些大刀長矛就開始在陽光下無情地閃動起來,只見謀反者們一個接一個地狂呼著倒下去,鮮血像噴泉一樣到處飛濺。冒襄懷著極其恐怖的心情發現,其中有相當一部分謀反者,是在自動拋棄了武器、跪在地上乞求投降的情況下,被毫不容情地立即殺死的。這使他感到震驚,也感到迷惑。因為看起來,布置這場鎮壓的人,似乎並不需要留下活口,也不打算從這些謀反者身上,追查什麼線索似的。

  終於,屠殺結束了。這是一場絕對的勝利。那一百多名沒有戴頭盔的謀反者,已經完全、徹底地被解決,只剩下橫七豎八地躺在血泊中的殘肢碎體,而鎮壓者方面卻幾乎無一傷亡。至於聚集在閱武廳上的那些觀眾和來賓,也許還沒有從這場突如其來的屠殺中恢復過來,都呆若木雞地瞪視著廳堂下的那個血肉狼藉的場面,一句話也說不出。有些人的身子還在微微發抖,怎麼也停止不下來。

  「嘿,劉孔和在哪裡?劉孔和來見!」一個梟鳥般的聲音在死寂中驀地響起。

  大家畏縮了一下,轉過頭去,發現仍舊是劉澤清。只見他那張俊美白皙的臉上籠罩著一層青色的殺氣,眼睛裡閃射出陰冷可怖的光芒,兩腮的筋肉隨著牙齒的咬嚙而上下抽動,看上去就像一匹準備擇人而噬的惡狼。

  很快地,劉孔和從台階的頂端出現了。這位高瘦的,剛才還是全場矚目的閱武總指揮,此刻整副神氣全都變了。他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頓似的,臉色慘白,五官彷彿都移動了位置,幾乎使人認不出來。他蹣跚地往前走著,渾身上下都在不停地發抖。

  「左右,把他的盔劍去了,給我拿下!」不待劉孔和走到跟前,劉澤清又大聲下令。

  兩個侍從武官答應了一聲,立即走上前去執行命令。於是劉孔和便如同囚犯一般,光著腦袋被押到劉澤清面前,跪了下去。

  「劉孔和,你身為大將,世受朝廷厚恩,怎敢背主投敵,意欲行刺閣部大人?快講!」「稟大人,卑職並無背主投敵之事,更無行刺閣部大人之心,請閣部大人和大人明鑒!」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性命,已經處於極度的危險之中,劉孔和的回答反倒異常堅決。

  「沒有?那麼剛才之事,你怎麼說?那二百人,全是你的親兵。

  他們不遵將令,直衝本廳,如若不是意在行刺,又是什麼?啊!啊罷狻爸笆擋恢椋?「胡說!」劉澤清一拍交椅的扶手,「分明是你暗中指使,欲圖一逞。若非本帥洞察爾奸,預做準備,只怕閣部大人已遭汝毒手。現今罪證俱在,還敢狡賴,軍法難容!左右,與我推下去。斬訖報來!」

  剛才,他聲色俱厲地指斥劉孔和通敵謀反,在場的其他人由於不知就裡,倒還只有獃獃地聽著,現在忽然聽說他要將劉孔和斬首,都不由得竦動起來。因為不管怎麼說,劉孔和畢竟是一位高級將領,即使真的犯有死罪,也必須經過朝廷會審,才能決定如何處置,斷斷沒有私下處斬之理。何況通敵謀反可不是一個普通的罪名,更需要徹底追查才成,這麼草草定罪,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不過,這當中最憤急的卻要數冒襄。因為從最初的一陣子震驚中清醒過來之後,他很快就將眼前發生的一切,同昨天夜裡劉孔和的投訴聯繫起來。他發現,所謂劉孔和意在行刺的說法,有幾個明顯的破綻。首先,在閱武廳周圍有著重兵護衛的情況下,劉孔和竟打算以區區百餘親兵來實現圖謀,未免輕率得令人難以置信。

  其次,從剛才那百餘親兵一旦遭到圍殲,便完全喪失戰鬥力,只知奪路逃命的情形來看,也不像是有備而來,倒像是事先根本不知道會落到這種境地似的。第三,最可疑的是,既然劉澤清已經預先察知這一奸謀,做好了準備,那麼為什麼要把那一百多兵卒全部殺死,而不留一個活口來質證此事?所以,冒襄判斷,這件慘案更有可能是劉澤清的陰謀,目的就是為了陷害他的親叔父!想到昨天夜裡,劉孔和曾經前來請求保護,自己也答應了他,但至今沒有向史可法稟告,冒襄就不由得又驚又急,連毛髮都要倒豎起來。如果不是面色鐵青的張自烈在旁邊制止,他說不定就會挺身而出,不顧一切地把事情的底蘊揭出來。

  張自烈制止他,是因為史可法說話了。

  「老先生,」史可法一邊搖搖手,示意那兩員將官先不要把劉孔和押下去,一邊轉過臉,向劉澤清問:「劉孔和通敵謀反之說,除卻剛才他縱兵亂陣,衝突本廳之外,不知可另有憑據?」

  「回稟大人,劉孔和素懷異心,卑職早有所察,是以派他帶領本部軍馬,巡行河上,另遣細作覘其行藏。日前細作回報,他過河之後,即與建虜暗中通款輸誠,甘為內應。卑職猶未敢深信,特地調他回來,再細察之。不想果有今日之變!」劉澤清顯然早有準備,所以回答得煞有介事,令人一時難以反駁。

  史可法顯然也感到了這一點。只見他換了一個方式問:「嗯,那細作現今何在,可否傳來一見?」

  「這個——劉孔和奉召回城後,他所部人馬仍在河上,卑職恐其有變,未敢放心,已命細作即速回去監視,眼下無法傳來。」不知是根本沒有這個人,還是怕召來之後,被史可法問出破綻,劉澤清回答得很乾脆。

  不過,也許這正是史可法所需要的。因為只聽他接著就說:「事關重大,尚需仔細查究。如今細作既未能即刻召回,依學生之見,不如將劉孔和暫交有司,嚴加監管,待查清之後,再行論處不遲!」

  以史可法的身份地位,只是委婉地勸說,而不直接否定對方的處置,可以說是相當照顧對方的面子。然而劉澤清並不領情,他搖一搖頭,橫蠻地說:「劉孔和身為大將,今日閱武,他實負全責,而竟有叛卒謀逆之事。如此失職大罪,即不問其通敵之狀,亦當斬首示眾,以正軍法!」雖然劉澤清已經晉封為東平伯,但論地位,仍舊遠在史可法之下。他用這種態度說話,可謂十分狂悖無禮。所以周圍的人聽了。

  都不由得變了臉色,擔心史可法會勃然大怒。然而,史可法不動聲色,仍舊不慌不忙地說:「噢,老先生說到剛才那件事么,學生正覺著其中疑問頗多。」

  老先生說是劉孔和主使,倘能留得一兩個活口,此事便不難水落石出。可惜百餘人俱被殺盡,死無對證。將來此事報到朝廷,三法司追究起來,學生是當事人,只怕也難脫干係呢!罷夥置魘薔娑苑劍羌吹弊齙貌⒉桓刪唬綣灰夤灤校酵防次幢嗇芴值檬裁春么Α9唬拖褚桓霰壞閆屏艘跛降娜四茄踉笄宥偈焙熗肆常宄宓刂飾剩骸疤筧蘇餉此擔聳碌故潛爸安皇橇耍俊?「哦,學生絕無此意!」史可法立即委婉地說,「學生是為老先生著想。須知我大明立朝三百年,祖宗法紀俱在。即處決一小民百姓,亦須經三推六問,交大理寺複核,由刑部奏報皇上定奪。何況劉孔和乃在職之副總兵官,而且罪涉通敵謀叛,更須經三法司與九卿會審,皇上裁准,方能定讞。如今老先生不循此途,草草將他正法,傳揚開去,天下軍民將視老先生為何許人?只怕知者或能諒老先生謀國情殷,不知者便將謂老先生干法亂紀,目無皇上,豈非不值?劉孔和如罪有應得,則遲早難逃國法,老先生又何必不釋此一時之憤呢!」

  這一番話並不凌厲,但是義正辭嚴。劉澤清聽完後,神色問雖然仍不馴服,卻也無話可說了。

  這時候,跪在前面的劉孔和似乎從史可法的話中得到鼓勵,甚至可能認為這是冒襄事先通了聲氣的緣故,他突然抬起頭,瞪大眼睛,高聲呼叫:「閣部大人,卑職實屬冤枉!此事實在是劉大人挾嫌報復,欲置卑職於死地。

  求大人千萬為卑職做主呀!」

  他這話一喊出來,全場的人不禁為之愕然。劉澤清也頓時變了臉。只有站在旁邊,一直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的冒襄心中一寬,暗想:「好,他終於說出來了,這事可以當面追問個水落石出了!」

  然而,當他把目光投向史可法時,卻發現,史可法起初似乎也怔了一下,現出疑惑的神色,但很快就把臉一沉,呵斥道:「胡說!劉老先生是何等樣人,豈能誣陷於你。你今日這事並未了結,待本督申報朝廷之後,自有三法司與你論處!」

  說完,也不待劉孔和再行申辯,他就管自站起身來。

  「史公,此事分明是劉澤清預設圈套,意在報復殺人。何以大人在校場時不乘勢追詢下去,也好挫一挫劉澤清之凶焰?」

  當回到館驛之後,冒襄把劉孔和昨夜來訪以及自己對整件事的分析向史可法作了稟告之後,很不理解地問。

  史可法點著頭,苦笑了一下,嘆息說:「我豈不知劉澤清為人兇殘陰狠,劉孔和連同他那百餘親兵是中計蒙冤!只是方今建虜猖獗。大戰早晚不可免,為社稷安危計,對這些鎮將亦惟有盡量容忍。

  但望彼到時能為國效力。至於其他,已是計較不了許多了,唉!啊澳恰敲戳蹩綴汀薄把餼托奘瑁嘀ⅲ虢躋攣來鈾傯崛×蹩綴徒蚩砂鎪芄獬≡只觶?然而,史可法估計錯了。當他們離開淮安之後第三天的路上,就得到報告說,劉孔和到底還是被劉澤清殘酷地殺害了。

  六

  直到八月十六日,也就是中秋節過後的第二天,冒襄和董小宛才抵達南京。

  本來,他們打算趕在中秋節前到達。但是由於冒襄被史可法留下,參與起草給清國攝政王多爾袞的複信,所以在揚州又耽擱了兩天。經反覆商量,他們一致認為,清國方面提出的狂妄要求是絕對不能答應的,但考慮到即使謀和不成,也要設法盡量爭取時間,以便做好應付戰爭的準備。因此在複信中如何做到不卑不亢,既表明態度,又避免不必要地刺激對方,確實需要在文字上動點腦筋。複信由那位名叫何亮工的幕僚負責起草,在修改、潤色的過程中,張自烈和冒襄都參與了意見。信中的措辭,可以說是十二分之委婉。其中除了引用許多歷史上的先例,說明弘光朝廷的建立完全合理合法,並沒有違背綱紀禮制之外,特地用了很大的篇幅對清國方面慨然出兵,幫助明朝打垮「大逆不道」的農民軍,表示由衷的感謝;並希望對方能繼續幫忙,以便「合師進討,問鼎秦中,共梟逆賊之頭,以泄人天之憤」。至於對來信中所提出的強橫的要挾,複信中只是說了這樣一段話:昔契丹和宋,止歲輸以金繒;回紇助唐,原不利其土地。況貴國篤念世好,兵以義動,萬代瞻仰,在此一舉。若乃乘我蒙難,棄好崇仇,規此幅員,為德不卒,是以義始而以利終,為賊人所竊笑也,貴國豈其然?

  從而完全避開了「決一死戰」的話頭。本來,這種處理方式,冒襄應當是比較滿意的。但是,他也很明白,指望和談取得成功,歸根結底,還得憑藉自身具有令對方不敢小覷的實力。然而,經過這一次北上巡視,可以說,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看清了明朝軍隊的腐敗和黑暗,因此這封複信,不僅沒有使他生出任何信心和期望,相反,整個情緒變得更加灰暗和低沉了。

  冒襄內心的這種苦悶,同他坐在一輛大車上的董小宛,無疑是不了解的。相反,由於相隔兩年之後重遊南京的緣故,一路之上,她顯得頗為興奮。這當中,自然也包括她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不再是風塵女子,而是官宦人家的一名寵妾。所以興奮之中,還多了幾分得意,幾分幸福。這種心情使她變得容光煥發,笑靨如花,而且對於沿途所見到的一切,她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和驚奇。

  「啊喲,相公快看!這麼多趕路的人,都挑著擔子,挽著籃子,想必是過節走親戚的吧?」

  「咦,瞧那婦人的衣裳,多古怪!比甲不像比甲,半臂不像半臂——還有那小倌,胖胖乎乎的,真好玩兒!」

  「啊哈,那是什麼?一座亭子,裡面站著個人——不,不是人,是塊石碑!這麼說,是孝陵,真的,孝陵到了!」

  就這樣,一路上,她的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車窗。一會兒,她撒嬌地靠在冒襄身上,一會兒,又把臉貼近窗帘往外張望,小嘴巴子也嘰嘰呱呱地說個沒完,同她在如皋家中那種循規蹈矩的樣子相比,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冒襄默默地望著她,只偶爾回答一兩句,心中卻想:「女人到底是女人,逃難那陣子,還只是三個月前的事呢,境況稍安寧一點,她又照樣無憂無慮了!」不過,他也不去說破侍妾,「往後高興的日子怕不會多了,只要她高興得起來,就讓她高興好了!」他在心中苦笑。

  過了晌午,車子才進入南京。冒成已經先到一步,替他們張羅好了下榻的處所——依舊是秦淮河畔的桃葉河房。不過這一次手頭已經不像過去寬裕,沒有全包下來,只賃了東邊的一個小獨院。

  待到安頓停當,稍事休息,天色也就暗下來。雖然遲到了一天,中秋已經錯過,但八月十六是「送月」的日子,而且今晚不必躲在家裡,所以氣氛反而更加熱鬧,還在他們進城的時候,就看見大街小巷裡,家家戶戶都在為過節繼續張羅——擺神案、挂彩燈、送酒席、招親友,熙攘的情景使人簡直看不出這是一個正面臨著巨大戰禍威脅的城市。冒襄雖說興緻不高,但也不想冷冷清清地打發這個晚上,便命冒成到就近的那些熟朋友的寓所去報信,順便約請他們前來一塊兒賞月。誰知冒成去了半天,回來稟告說,那些朋友全都不在家,早早就出門了。冒襄頗為掃興,看看天色已經全黑,就算再讓僕人去找,恐怕也未必有結果。他沉吟了半晌,只好擺擺手,說:「那就算了,擺飯吧!」

  「相公,既是這等,我們何不去雇一隻船,就到河裡盪著,一邊賞月,一邊隨意吃點什麼,也勝似窩在這屋子裡強呀!」大約發現丈夫不怎麼快活,董小宛微笑著從旁建議說。

  「……,’

  「興許在河裡,還能碰上相公的朋友哩!」

  這倒提醒了冒襄。他回頭望著冒成,意思是:怎麼樣,辦得到么?

  「稟大爺,」冒成馬上回答,「小人也想著大爺和姨奶奶今晚要遊河賞月,已經雇了一隻船候著。大爺要時,小人這便去叫他們撐過來。」

  像今晚這種約月圓之夜,秦淮河上照例很難雇得到遊船,但冒成總是把一切都預先估計到,並且安排得妥妥噹噹的。於是,冒襄也就不持異議。小半晌之後,他同董小宛已經登上一隻陳設雅緻的燈船,緩緩地搖到秦淮河中去了。

  這會兒,正當月亮升起之前的片刻,沉沉的夜幕,似乎變得愈加幽暗,除了河房上的燈火,以及河面上那些大小遊船所懸掛的燈籠,遠遠近近地顫動著、浮蕩著之外,周遭的一切都顯得模模糊糊。

  有時候,甚至分辨不出哪兒是水,哪兒是岸。人斜靠在船欄上,也彷彿漂浮在虛無縹緲的境界里,只聽見船尾汩汩的槳聲,輕一下,重一下,彷彿在催人進入夢鄉……然而,過不了多久,白璧般的圓月就從東邊的城牆上露出臉來。彷彿展開了一匹銀光閃爍的素練似的,秦淮河一下子給照亮了。那星星點點的燈火頓時暗淡下去,周遭的景物卻鮮明地凸現了出來——河房上的黑瓦頂、沿河兩岸的樹木、遊船的甲板和頂篷,都被抹上了一層銀色的薄霜,就連露台上、船艙里的人影也變得歷歷可辨。那些笙、簫、琴、鼓所奏出的聲韻,順著陣陣夜風吹送過來,顯得悅耳而悠揚。

  「相公,你可還記得,兩年前的中秋夜么?」在默默地陶醉了好一會之後,董小宛忽然開口說。

  「兩年前?『』冒襄疑惑地問,一邊接過侍妾送到面前的一塊月餅。

  「哎,在桃葉河房。那時節,貢院剛散唱—相公怎麼記不得了?」董小宛的聲音里透著嬌嗔。

  冒襄咬了一口月餅,慢慢地咀嚼著,終於「噢」的一聲,想起來了:兩年前的那個中秋節,他剛剛參加完三場鄉試,同一夥社友在桃葉河房裡飲酒賞月,小宛也在那個時候從姑蘇趕到,結果,他在朋友們的合力促成下,答允了同小宛的婚事。

  「那一天,還是眉娘姐姐領妾來尋相公的。」董小宛又遞過來—片削好了的酥梨,看見丈夫搖搖頭,就放下了,接著說:「過了年,眉娘姐姐就嫁給了龔老爺,跟著到北京去了,後來就斷了音訊。如今北京鬧出那場大亂子,還不知他們怎麼樣了呢!」

  顧眉和龔鼎孳,在三月十九日那場劇變發生時,確實陷在北京,沒能逃出來。

  不過冒襄在揚州時已經聽說,龔鼎孳沒有自盡殉國,而是很快就投降了「流寇」,被李自成以原職錄用。後來李自成戰敗,逃出了北京。不少陷「賊」的明朝官員都乘機逃回南方。但龔鼎孳始終沒有回來,時至今日,大概又已經投降了清國。這個消息,冒襄一直沒有對董小宛說。因為它使冒襄感到十分厭惡,並為曾經有過龔鼎孳這樣的朋友而羞愧。現在,聽董小宛這麼一問,他又想起這件事,由這件事又聯想到北方的嚴重威脅,於是,好不答易才提起的一點游賞的興緻,頓時又低落下來。

  他皺起眉毛,把手中吃剩的月餅往盤子里一放,一仰身子,挨著靠枕斜躺了下去。

  董小宛沒有覺察到丈夫心情的變化,也許覺察到了,卻只當他是為朋友的命運而擔心,所以仍舊管自絮絮叨叨地說:「不過,細想起來,龔老爺和眉娘姐姐都是絕頂聰明的人物,見識又高,為人又好,菩薩必定會保佑他們躲過大難。這會兒說不定正在哪個山裡、廟裡安安穩穩住著哩!待到他們回來的時節,妾一定得見上一見。

  好好兒謝謝她!說起來,自打那遭中秋節之後,就再也沒見著她了,連音訊也不曾給她捎一個,不知她心裡會怎麼想著,必定會怪我……「起初,冒襄只是悶聲不響地聽著,漸漸就不耐煩起來。他乾脆把身子側向右邊,讓臉朝著船欄外。就在這時,他聽見一個粗聲大氣的嗓門在說:「你們可是瞧准了,那伙偽君子就在那兒么?」

  「稟老爺,小人們瞧得清清楚楚,不會有錯!」

  冒襄心中一動,覺得這頭一個聲音有點耳熟,連忙定眼望去,發現有一條船,正從旁邊搖過,船上坐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是官紳打扮的胖子。燈光下,他的兩道又濃又黑的掃帚眉毛,和胸前的一部大鬍子顯得十分觸目。

  「咦,那不是阮鬍子么?怎麼會碰上了他!」冒襄驚訝地想,打算看得清楚一點,那條船卻像忙著趕到什麼地方去似的,一下子就搖過去了。

  「阮鬍子——他剛才說什麼來著?嗯,『偽君子在那裡』……莫非、莫非是說的定生、次尾他們?」這麼一想,冒襄頓時警覺起來。

  他坐起身子,略一思索,隨即回頭向後梢招呼說:「船家,快點搖,跟上前頭那隻船——就是才駛過去的那隻!

  快,跟住它,本相公有賞!?

  說完,他朝董小宛搖搖手,要她先別問;然後,就把位置移到船艙口,睜大眼睛,開始牢牢監視著阮大鋮那條船的去向。「聽他們剛才說話的口氣,像是要去尋定生他們似的。只是在眼下這種時候,卻是為的什麼?況且,他口口聲聲罵什麼『偽君子』,顯見沒安好心。不成,既然被我撞上了,非得跟著去探個究竟不可!」

  這麼拿定主意之後,他就不理會董小宛的驚疑神情,只管一個勁兒催促艄公趕上去。

  這時,船已經來到學宮附近。冒襄發現,河道上漸漸變得熱鬧擁擠起來,去路常常被橫斜而過的遊船所阻斷。如果不是艄公身手敏捷,很可能就追蹤不下去了。

  「奇怪,怎麼人人都像趕著朝這邊擠似的?『』冒襄一邊打量著穿梭來往的船隻,一邊莫名其妙地想。

  這時候,他們已經來到有名的余家河房。那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所河房。每到大比之年,裡面總是住滿了應試的舉子。這所河房不僅屋舍眾多,庭院寬敞,而且臨水的那兩個露台也建得特別闊大,可以供好幾十人同時站立。冒襄遠遠望見,那上面如今就聚滿了人,多數是些方巾儒服的士子,看上去黑壓壓的一片,也分不清各人的相貌。不過,最引人注目的是兩個露台之間的水面上,臨時搭起了一個小平台,幾個穿著戲服,掛著髯口的文武角色正在上面比比劃劃,走來走去。伴隨著他們的動作,傳來了陣陣鑼聲和鼓點,分明是在上演什麼戲文。怪不得招引來這麼多遊船!大抵又是哪個好事之徒想出的花樣,只不知演的什麼戲?「冒襄恍然想道,隨即發現自己的船也正在靠上去,便高聲制止艄公說:」不要過去,快走快走!啊跋喙侵淮補チ四兀 瀕構怠?冒襄又是一怔:「怎麼,原來阮鬍子找的就是這裡?這麼說,上面站著的那些人,便是定生、次尾他們了?」

  「啊呀,相公,你聽,是演的《喜逢春》呢!」董小宛忽然驚喜地說。

  《喜逢春》是十多年前南京城裡一出頗為有名的戲。內容是寫天啟年間,魏忠賢專權亂政,殘酷迫害與之堅決鬥爭的東林黨人,最後惡貫滿盈,終於被崇禎皇帝一舉誅滅的那段歷史。由於當時魏忠賢垮台未久,人人心中都懷著無比的仇恨,這齣戲又寫了不少真人真事,所以一上演便大受歡迎,很轟動了一陣子。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了更多更新的劇本之後,這齣戲已經有好些年沒有被搬演了。如今,它又突然出現在戲台上,而且是在這麼一種時候,這麼一個地點,那就顯然不是偶然的安排。「嗯,莫非這是沖著閹黨餘孽圖謀翻案而發,所以阮鬍子才那麼氣急敗壞地趕來探看?」這麼一琢磨,冒襄心中陡然湧起一股熱氣,連忙大聲吩咐艄公:「船家,搖前去,搖前去!」

  「是——相公,不過,剛才那隻船……」「先別管他,靠岸,到露台上去!」

  然而,露台前的遊船實在太密集了。艄公費了好大的勁,也只能擠到離岸邊還有二三丈遠的地方,再也無法前進。不過,憑藉著戲台上明亮的燈光,現在已經可以看清楚,在露台上坐著看戲的士人,依稀就是吳應箕、黃宗羲那一夥社友,旁邊還圍著好些人,或坐或站。冒襄正為今晚找不到社友們而感到掃興,如今意外發現他們都在這裡,不禁大為興奮。加上他急於弄清眼前這種做法到底為的什麼,所以同他們相見的願望更加迫切了。可是,只差那麼一截子距離,偏偏靠不了岸,弄得他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

  「大爺,這兒靠不上去,若要上岸,只有從外邊繞過去。」冒成站在船頭大聲說。

  冒襄回頭望了望,發現他們這麼一逗留,後面已經又搖來了好些船,把退路給堵住了。這會兒即使要繞出去,只怕也有困難。他正拿不定主意,忽然聽見董小宛低聲說:「鬼卒在給魏忠賢用刑,下面要唱到『梁州第七』了!」

  聽她這麼一說,冒襄便不由得留了心。果然,只聽鑼鼓鐃鈸咚咚鏘鏘地響了一陣,戲台上,那個被天帝封為涿州城隍的已故副都御史楊漣,便戟指著被鬼卒們按倒在地的魏忠賢,用高亢的弋陽腔唱起來: [梁州第七]數著恁,你如鬼魅,陰謀凶勇。待指著,你似虺蛇,毒計英鋒。

  只見把,朝綱國計憑伊弄,與一個老虔婆結為死黨,把一個美瑤姬送入幽宮。密秩荼傷殘黎庶,張法網打盡臣工,邀封賞濫冒軍功,欺君上詐逞鳩工。恁私陳著鹵簿乘輿,安享著祝厘私頌。漫說什麼國老元公,你只道富貴無窮,百年眷寵,怎知水消霧散須臾夢!逃不得幽冥報、司寇法,落得榮華一旦空,今日價碎首難容!

  這是一段有名的唱詞,當年被人們爭相傳唱,流播很廣。冒襄也早就耳熟能詳,用不著等那位扮演楊漣的小生唱出,他已經知道下面的句子。不過,當這段唱詞傳人耳朵里時,他卻驀地吃了一驚。因為那聲音忽然變得像打雷似的,增強了好幾十倍,在露台上轟響起來。原來,那些圍聚著看戲的士子,不知出於何人指揮,竟然一齊放開喉嚨,參加了進來: [四塊玉]恁恁恁,私自與閹豎通,自恃著皇恩重,鎮日價把唇鋒舌劍攪椒宮,聖明君卻把紅裙奉,那裡管國母危,那裡管把宮妃送,今日價,千般巧計總成空!

  ……

  [哭皇天]恁恁恁,枉自把科名中,甘做閹豎門下的兒童。撥置他把中宮握定兵糧柄,搬弄得將藎臣送入棘林中。做成三窟,待將終身常供,驟躋著三公八座,九列清班,司空要地,司馬要封,怎掩得臭名見,罵不窮,只落得孤身先雉徑,今日價幽報難蒙!

  前一段唱,是罵那個同魏忠賢狼狽為奸的天啟皇帝的乳母客氏;後一段唱,是罵為虎作倀的魏閹心腹崔呈秀。那唱詞本身就寫得激昂慷慨,痛快淋漓,如今再經由好幾百人的嗓門,一齊迴腸盪氣地唱出來,更有似群獅夜吼,風雷怒進,氣勢著實驚人。隨著旋律的傾瀉,那歌聲也像洶湧而至的江潮,一浪高似一浪,在秦淮河上翻滾盤旋,久久不絕。不論是唱的人還是聽的人,都顯然被這充滿正氣的歌聲所震撼,不由自主地熱血沸騰,情懷激蕩。所以,一曲方終,原來坐在露台上看戲的幾個人,便不約而同地跳起來。其中一個張開雙臂,抬頭向著茫茫夜空,扯著嗓子凄厲地嘶叫:「大行皇帝,大行皇帝!陛下的在天之靈聽得見么!陛下當年欽定的逆案,如今有人竟敢圖謀掀翻!快快顯降威靈,誅戮這伙姦邪!」

  冒襄剛剛看清,這是已故東林領袖左光斗的兒子左國楝;站在旁邊的顧杲、余懷、沈士柱等人已經跟著大嚷起來:「他們專擅欺君,閉塞言路,引用私黨,排斥忠良,把國事攪得一塌糊塗,若再不施以懲戒,則大明中興之業,便要葬送於他們之手了!」

  「他們還賣官鬻爵,公行賄賂,假名國用,大事搜刮,鬧得民怨載道,閭左騷然。如不懲治,國法何存!」

  就這樣,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聲討馬士英、阮大鋮等人的罪狀,雖然沒有公開指名道姓,但聽的人顯然大都心中有數。這時,戲台上的演出早已停下來。有一陣子,台上台下變得一片靜默,連呼吸也彷彿停止了。只有已經升上了中天的明月,在船舷旁邊的水面上投下一輪白璧般的倒影。

  冒襄也同大家一樣,靜靜地聽著。不過,也許前些日子他不在南京,對朝廷所發生的事缺乏切膚之感;相反,此刻像噩夢一般盤踞於他心胸的,卻是來自清朝的那封充滿無恥訛詐和橫暴威脅的書信,是劉澤清之流的兇殘和腐敗,是史可法的苦撐危局,心力交瘁。「是的,都到什麼當口上了,留都里還是這等各逞意氣,爭鬥不休,到底有多大好處?又頂得甚用!」這麼一想,冒襄的心情頓時煩亂起來,同社友們會面的願望也不再那麼急切。雖然董小宛建議:不如揚聲招呼,也好讓露台上的社友們知道,他卻盡自躊躇著,末了,終於搖一搖頭,吩咐艄公掉轉船,覓路退出。

  小半天之後,他們已經走在返回桃葉河房的水路上了。

  七

  冒襄來而復去,聚集在露台上的社友們自然不會知道。而且,他們此刻的心情也同冒襄大不一樣。特別是黃宗羲,作為今晚這次行動的頭兒,他是那樣的義憤填膺,只懊恨拿不出更有力的手段去抨擊馬士英、阮大鋮這些無恥小人。

  黃宗羲是本月初跟隨劉宗周來到南京的。雖說在丹陽期間,劉澤清所派出的刺客到底沒敢加害劉宗周,但是這一事件給予他的刺激依然極其強烈。為著排除異己,政敵們竟然不惜使用如此卑劣狠毒的手段,來對付劉宗周這樣德高望重的老臣,這是黃宗羲所萬萬沒有料到的。他由此也更加痛切地看清,他所憎惡的小人們。到底懷著怎樣一副蛇蠍心腸。如果不把他們徹底剷除,不僅明朝的中興絕不可能,而且會給江南的萬民百姓帶來無窮的災禍。

  所以,那緊張的一夜過去之後,他就同老師再度商量,把準備送呈朝廷的第二份奏稿,又仔細修改了一遍,使其中的主張更明確,言辭更剴切;待到抵達南京,就由劉宗周立即奏明皇上。本來,黃宗羲估計,以老師在朝野間的威望和影響,這份奏疏儘管不能一下子參倒馬士英,至少也會引起皇帝的重視,有所警醒。然而,他又一次想錯了。雖然馬士英仿照受到黃澍攻擊時的故技,裝模作樣地又來一番「乞罷」,結果,皇上卻迫不及待地「溫旨慰留」,連絲毫考慮猶豫都沒有。馬士英得了這道護身符,有恃無恐,立即布置反攻。他故意避開劉宗周,而讓無賴王孫朱統鏇出頭,對姜日廣發起彈劾,除了捏造出一堆諸如任用私人、圖謀篡逆、庇護降賊等莫須有的罪名外,還極其惡毒地誣指姜日廣「納賄」和「奸媳」。

  這份彈章一經傳開,舉朝為之嘩然。給事中熊汝霖、總督袁繼成都上疏替姜日廣辯誣,首輔高弘圖更擬旨主張追究朱統鋤誹謗大臣之罪。誰知弘光皇帝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把高弘圖召到便。

  殿,當面呵斥說:「統纈與朕是一家子,有什麼可追究的!」結果,高弘圖和姜日廣給逼得沒辦法,只好一齊提出辭職,以示抗議。弘光皇帝雖然表面上不同意,但很快又通過加賜頭銜的方式,封馬士英為「太子太師」,而只封高弘圖為「太子少師」。這實際上把兩人的地位倒轉過來,為馬士英取代內閣首輔的交椅預做準備。

  這一連串消息傳來,黃宗羲簡直給氣呆了。「啊,怎麼會這樣?

  怎麼能這樣!縱然他身為君主,視天下為一己之產業,而不為天下萬民著想,那也應該明白,若果朝廷之上完全不講公道,不顧起碼是非,私恩濫行,公義淪喪,他那個產業又怎能保得住!難道只要他高興,天下之大,都得充作他們私相饋贈的禮品;億萬人的身家性命,都活該被他們隨意斷送么!八純嗟亍⒓し叩卦諦睦鐦蠼小?然而,痛憤歸痛憤,現實就是這麼無情地擺在面前。而且,仗著有皇帝的支持,馬士英等人看來將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不,絕不行!

  只要我黃宗羲還有一口氣在,就要同他們斗下去,不許他們為所欲為!八а狼諧蕕胤⑹乃怠S謔牽⒓賜茱稹⒐歲健⑽庥塘浚齠ń杞褳淼幕幔倮匆桓鑾鞀創蠡幔蚵硎坑ⅰ⑷畲箢裰骰掛匝丈遼僖枚苑蕉茫毫舳祭鍩褂星看蟮摹鼻逡欏按嬖冢親萑豢梢砸皇終諤歟蔥菹胩油壓鄣那叢稹?現在,一切都按照預定的計划進行著,除了陳貞慧、侯方域二人因為對這麼做持有異議,沒有到會外,其餘的社友在周鑣、雷演祚的主持下,齊心合力,把大會辦得很有聲色。人們的情緒已經被激動起來。估計到了明天,今晚發生的一切就會傳遍京城,其影響絕不會在崇禎十一年的《留都防亂公揭》之下。「哼,叫你們知道我復社的厲害!」黃宗羲一邊想像著馬士英、阮大鋮之流得知消息後的狼狽樣子,一邊快意而驕傲地想。

  現在,最起勁、最熱烈的高潮已經過去,戲台上的《喜逢春》也演到了尾聲。

  圍聚在露台前的遊船漸漸稀疏起來。只有中天上的圓月,益發顯得明亮皎潔,它所投下的倒影,在變得空曠起來的河面上晃動著,幻出無數變化不定的光斑。

  黃宗羲覺得還未曾盡興,他懷著多少有點惋惜的心情,把目光投向還散泊在附近的二三十隻遊船,希望它們至少再多停留一會兒。當他的視線掠過其中較大的一隻船時,發現有一個縉紳模樣、胸前垂著一把大鬍子的人,正站在艙前的甲板上,扶著船篷,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嗯,這人想必是才來到的,所以……」他不在意地想,一邊繼續移動視線。然而,不知為什麼,他心中忽然一動,不由自主地回眼再望了望。「什麼,阮鬍子?」他頓時一怔,疑心自己看錯了,連忙用手擦了擦眼睛,再仔細打量,一點不錯,那人正是阮大鋮!昂冒。夤吩艉擁ù蟀歟垢遺芾窗抵鋅牛次也桓憷骱λ⒊⒉毆鄭 彼鞠胝酒鵠矗鍔嚷睿婕從指謀淞酥饕猓喙罰勸閹姆⑾指嫠呱肀叩墓歲健?「怎麼樣,我們把他臭罵一頓,嗯?」他小聲地問,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條大船。

  這時,顧杲也認出了阮大鋮。他眼珠子一轉,用同樣的小聲說:「先別驚動他,跟我來!」說完,又轉過身去,朝旁邊的余懷、左國楝和沈士柱嘀咕了幾句。於是,幾個人悄悄地站起身,挨個兒擠出人叢,來到了露台邊上。那兒本來就系著三隻空船,顧杲做了一個手勢,讓黃宗羲同沈士柱上了其中一隻,他自己上了另一隻,剩下一隻則分派給余懷和左國楝。到了這會兒,黃宗羲已經明白了顧呆的用意。他頓時變得既緊張又興奮,沒等招呼,就搶先吩咐艄公:「快,撐到那邊去,那邊!」

  然後,他就睜大眼睛,竭力搜尋消失在別的遊船後面的那隻大船,心裡叨念著:「哎,可別讓他跑了!可別讓他跑了!」

  不大一會兒,那隻船重新在月光下顯露出來。阮大鋮還沒有察覺已經被人盯上,兀自扶著船篷,一個勁兒朝露台上張望。面對著這個奸惡小人,仇恨的怒火從黃宗羲的心底熊熊燃燒起來。他捏緊了拳頭,牙齒咬得格格響。等雙方的距離縮短到只有一丈開外時,他驀地發出一聲雷鳴般的斷喝:「呔,狗賊鬍子,你來幹什麼?」

  一連喝叫了兩聲,阮大鋮才回過頭來。起初,他還懵懵懂懂,然而,轉瞬之間,那雙長在掃帚眉下的眼珠子,就因驚恐而睜圓了,全身分明顫抖了一下,本能地往後退去。如果不是站在旁邊的一個隨從及時扶了一把,說不定他就掉進水裡了。不過,由於這麼一傾側,船身失去了平衡,劇烈地搖晃起來。船上的人沒有準備,頓時鬧得東倒西歪,立腳不祝幸虧艄公是把好手,一邊極力扳住櫓,一邊大聲叱喝眾人沉住氣,不要亂動,這才好歹把船穩下來。

  儘管如此,船上的人也已經狼狽不堪,阮大鋮更是慌得趴在船頭上,連帽子也歪在一邊,直到船身完全平穩了,才敢稍稍抬起頭來。

  這當兒,顧杲和余懷那兩隻船也靠了上來,與黃宗羲一道,從三個方向把阮大鋮的船圍在當中。看見那大胖鬍子驚慌狼狽的樣子,他們一齊開懷大笑起來。

  阮大鋮起初大約也沒有看見顧杲、余懷他們,待到發現自己有陷入包圍的危險時,他那雙賊忒忒的眼珠子迅速地轉動了一下。

  沒等僕人過來攙扶,他已經先吩咐了一句什麼。接著,他那隻船就掉轉頭,往斜刺里直搖過去,打算奪路而走。

  顧杲和余懷早有防備,兩隻船馬上夾擊過來,把他的去路擋住了。

  阮大鋮一聲不響,把手一揮,他那隻船便迅速後退,搖向另一個空當。黃宗羲和沈士柱正守在附近,馬上迎上前。但是只有一隻船,而且比對方的要小,很難攔擋得祝正在著忙的當兒,幸而另外幾位社友也駕著船趕到了,雙方几經碰撞,終於把阮大鋮硬是堵了回去。

  這時,趕來助陣的船越來越多,加上看熱鬧的船隻,已經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包圍圈。阮大鋮左衝右突硬闖了幾次,都沒能闖出去。急得他瞪著驚恐的眼睛,扯著嗓子大嚷:「你、你們要幹什麼?啊,要幹什麼?」

  「幹什麼?哈哈,這話該我們問你才對!」大概看見阮大鋮已經無法逃脫,顧呆就不著急了。他站在船頭,微微抬起長鼻子,慢條斯理地說:「你倒說說,你來幹什麼?」

  「我,我來飲酒、賞月,難道不成么?這秦淮河又不是你們買下的,人人都來得!」也許想著如今不同以往,身後有馬士英那座大靠山,所以阮大鋮依然口氣很硬。

  「飲酒、賞月,怎麼鑽到我們這兒來了?」一個輕快的嗓音接了下來,那是余懷,「也不思量你那一身臭味兒,真會把人生生熏死!」

  「咦,莫非你想來看戲?」沈士柱興沖沖的聲音從黃宗羲背後響起,「可巧,這兒正在演《喜逢春》,你那閹賊干老子、乾娘,還有那幫子閹兄閹弟,全都出場了。你自必十分想念他們,打算來同他們敘敘舊,磕上幾個響頭兒,喊上幾聲爹爹媽媽吧?那倒是該當,該當!」

  「哈哈哈哈!」聽了這幾句俏皮的挖苦,周圍的人都齊聲鬨笑起來,笑聲中又夾雜著叱罵:「哼,只可惜他們一個一個,到頭來全都給先帝治了罪,上吊的上吊,殺頭的殺頭,嗚呼哀哉了!」

  「狗賊鬍子,你可仔細著,你若然賊心不死,還想學他們的樣,也照樣逃不了現世報的下場!」

  在人們的笑罵聲中,有一陣子,阮大鋮顯得又氣又急,眨巴著驚惶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漸漸地他似乎鎮定下來,眼神也由惶急變為兇惡。驀地,他把頭一仰,嘿嘿地冷笑起來。

  「呔,狗賊鬍子,你笑什麼!」有人怒聲質問。

  「笑什麼?」阮大鋮陡然把臉一沉,惡狠狠地咆哮說,「我笑你們別太得意了!什麼『逆案』!全是你們東林挾嫌報復,假公濟私弄出來的糊塗賬!你們以為定了就完了嗎?不,該翻的還得翻過去!

  《三朝要典》要重修,當年欠下的債全得算清楚!哼,你們等著瞧吧!霸謖庵質仆返敝校尤換谷緔飼亢崴烙玻嫦牛饈譴蠹宜揮辛系降模砸幌倫擁掛×恕F渲校釔鋇囊譜隰恕S捎誆簧拼橇睿切┛癱⊥誑嗟幕壩繞浞撬ぃ栽諫纈衙悄鬩謊暈乙揮鐧叵放畲箢袷保賈詹宀簧峽冢壞牽庇諭渡斫サ腦竿叢嚼叢角苛搖J率瞪希嗄昀此恢卑訝畲箢窨醋霾還泊魈斕某鶉耍窠褳碚庋娑悅娼環媯故峭芬淮巍K芟臚賜純煒斕羋釕霞婦洌越庖喚廡耐返幕擼腫芟氬懷瞿切┳鬩院潿〉那紋せ埃饈顧馨媚眨島拮約鶴彀吞俊O衷冢醇畲箢窬尤淮蠓咆蝕牽邢匭蕖度洹罰品姘福蠹曳路鴇凰鈉嫠蜃。淶靡黃材譜隰誦鬧械吶鵓捅淶夢薹ㄒ種屏恕R恢址且溝苟苑講豢傻謀灸蓯顧⒊鮃簧穡骸按潁〈蛩勒飧齬吩艉櫻?一邊說,一邊就把不知什麼時候抓在手中的、連他也不知道是什麼的一件東西,猛地向阮大鋮扔過去。

  這個激烈的舉動,使正在不知如何出氣的社友們怔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

  「對,打,打死這個狗賊鬍子!」

  「宰了他!」

  「拔光他的鬍子!」

  「淹死他!」

  各種叫罵聲從四面八方響起,迅速匯成了一片越來越大的怒吼。與此同時,各種隨手可以抓到的物件——月餅、酒杯、瓜皮、水果等等,像冰雹一樣向阮大鋮的船上飛去。這一下,阮大鋮當真慌了手腳。他再也顧不上保持尊嚴體面,哇哇地驚叫著,連滾帶爬地鑽進船艙里。只苦了他的那些僕從,顧得上保護主人,便顧不上躲避襲擊,倒是結結實實地吃了不少苦頭。

  這麼鬧動起來,水面上的情形可就變得相當混亂。只見阮大鋮那隻船左搖右晃著,隨時都有翻沉的可能。但是誰也沒有想至要制止——事實上也很難制止,因為處在狂熱之中的人們一心只想著要出氣,要報仇。任何一個試圖阻擋他們的人,都很可能被視為叛徒或膽小鬼,而遭到與阮大鋮同樣的命運。

  然而,意外的情形還是出現了。一隻船忽然搖進了核心,船頭上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搖著手高喊:「諸位停手,諸位停手,且聽仲老一言!」

  起初,大家沒有理會,但當看清那個滿臉鬍子的人是雷演祚站在他旁邊的則是周鑣時,就遲遲疑疑歇了手,瞪大眼睛注視著不知道他們要說什麼。

  雷演祚繼續搖著手。直到全場基本上平靜下來之後,他才轉過頭,說:「仲老,請!」

  周鑣先沉默了一下,彷彿在積蓄勁頭,然後才竭力提高嗓門用勸止的口氣說:「今晚,列位秦淮大會,實乃懷忠報國,志在防亂是以言由義慨,行與憤俱。大行皇帝在天之靈有知,亦當鑒慰!惟是……」剛說到這裡,一陣突如其來的猛烈咳嗽妨礙了他。他不得不停下來,捂著嘴,喘著氣,親隨也從旁給他捶背,待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但人卻似乎變得勞累不堪。

  末了,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雷演祚代他說下去。

  「哦,仲老之意,」雷演祚連忙接過話頭,「是阮某這等小人,雖則可惡,亦復可鄙。今晚列位社兄小施懲戒,令彼知懼足矣。若然他仍不思改悔,國法公理俱在,自有與他區處之所,是故倒也無須爭一刻之快,不如暫且到此為止。列位以為如何?」

  大約因為這是周鑣的意思,大家聽了,雖然都不做聲,但也沒有堅持不肯。看見這樣子,雷演祚就轉過身,對戰戰兢兢地爬起來的阮大鋮揮一揮手,嚴厲地說:「尊駕今後應深自收斂,閉門思過。

  如仍不安本分,拋頭露臉,下次再犯眾怒,便恕難寬宥了!叭畲箢衿鴣躉乖詵⒋簦坪醪桓蟻嘈嘔岱潘摺5敝沼諗靼桌籽蒽竦囊饉賈螅白攀炙擔骸俺薪蹋薪蹋?說完,便連忙吩咐開船,在人們讓出來的一條狹窄的水路中急急通過,抱頭鼠竄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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