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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2:秋露危城

  一

  「哈哈哈哈!」一陣開懷大笑,在黃宗羲和他的朋友們當中爆發開來。歡樂的聲浪充溢了西廂房,穿透門窗宣洩出去,在天井當中久久回蕩。

  這是秦淮大會之後的第五天下午,社友們聚集在吳應箕借寓的蔡益所書坊里,重新談起八月十六晚上發生的一幕,仍然情緒熱烈,興奮異常。

  「哈,瞧阮鬍子當時那個亡魂喪膽的樣兒,活脫就像一隻老烏龜!,’」要是仲老來遲一陣子,保准他就得滾下河裡去喝小娘們的洗腳水哩!啊岸裕堋⒗錐娜恚貢鬩肆慫?「不過,這一次也算讓他再度領教我復社的厲害了!」

  「嘿,太沖那一聲『打』,喊得好!要不然,那狗賊鬍子還不知死活地充『硬頭船』呢!」

  「對,對,這番大捷,太沖應記上一功!」

  社友們一個勁地誇獎,倒把黃宗羲弄得不好意思起來。為著轉移目標,他笑著搖搖頭,隨即改換話題問:「不過,此次只能算是小施懲戒。既然開了頭,便不能就此罷手。列位以為我輩該當如何施為,再鼓餘勇,縛此窮寇?「這個問題,大家顯然還來不及考慮,不由得靜下來,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重新把目光集中到黃宗羲身上。

  「那麼,太沖,你以為該當如何?」沈士柱問。

  黃宗羲沒有立即回答。這下一步的打算,他其實也未曾想清楚。本來,他準備先同周鑣商量一下,但為著照顧老師,如今他已經搬到都察院去同劉宗周住在一起。

  八月十六那天同大家分手時,已是半夜,至今還來不及去訪周鑣。不過,他也不想顯得毫無主見。因為這一次他回到南京,社內的情形已經發生了比較大的變化。主要是自從出了阮大鋮獲准恢復冠帶,入朝陛見,以及張慎言、呂大器被迫辭官而去等重大事件之後,那種認為必須同馬士英等人和衷共濟才能保全大局的主張,正在他們這個圈子裡,遭到越來越多人的懷疑和拋棄。相反,黃宗羲由於一直堅持「君子小人不兩立」,並堅決拒絕陳貞慧所宣揚的「利害」之說,顯得心明力定,加上周鑣有意扶持,他在社內的地位也就日形重要。特別是這一次,他把劉宗周接到了南京。這位總憲大人,就其在朝野當中的聲望和影響而言,顯然還在高弘圖、姜日廣之上。尤其是對於馬士英之流,劉宗周的態度也比高、姜等人要強硬得多,無所畏懼得多。這就很自然地被處於憤慨和絕望之中的社友們看成是救星,是惟一可以寄託希望的人物。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劉宗周一位關係密切的得意學生,黃宗羲也更加受到社友們的熱切包圍,以至無形中已經取代了陳貞慧的位置。

  對於這種變化,黃宗羲倒也受之坦然,當仁不讓。這倒不是他熱衷於充當什麼領袖。他只是覺得,復社的社局,再這樣下去,實在是不成了。像以夏允彝、陳子龍為首的舊幾社那一派人,由於門派、政見不同,加上前年虎丘大會那一場風波,已經更加離心離德,就不必再說;倒是自己這一派,例如冒襄,一直躲在如皋家裡不出來;方以智則由於降賊失節的嫌疑,弄得極之狼狽,已經無法出門;陳貞慧又是那麼一種情形。至於侯方域,由於一向站在陳貞慧一邊,近來社內人心出現轉向,使他感到十分惱火,對社務也擺出一副不屑、不理的樣子。所謂「復社四公子」,到頭來,竟然鬧成這等虎頭蛇尾的局面。如果不想讓復社就這樣垮下去,總得有人出來撐起局面。本來吳應箕在社內資格既老,地位也高,偏偏卻是天生一副孤傲不群的秉性,社友們都有點怕他,他也懶得管別人。正是有鑒於這種群龍無首的狀況,黃宗羲才毅然決定把社務的擔子挑起來。也是到了真正承當起責任的時候,他才體會到事情的難辦。

  別的不說,光是為著維繫各方面,做到經常保持著渠道的暢通,就花費了他大量的時問和精力。何況又是處在這樣一種艱難的時勢,每把一個設想變為行動,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不過,他有一個脾氣,就是無論什麼事情,不幹則已,一干就要干出個樣子來。

  所以近一個月來,他倒確實在全力以赴。五天前那個秦淮大會,就是他想出的主意,並得到周鑣和社友們的贊同和支持。直到此刻,黃宗羲還在為那天的舉動頗為得意。「前年中秋,聽說定生、次尾他們也曾在這裡鬧過一鈔借戲罵奸』,但阮鬍子本人沒有在場,到底隔了一層。看來論痛快,論聲威,還得數五天前這一場!」

  這麼一想,他不禁興奮起來,目光閃閃地環顧著在座的吳應箕、梅朗中、余懷、左國楝、沈士柱,以及八月十六那天沒有赴會,但今天卻偏偏一早就跑到書坊來的侯方域,斷然說:「別看權奸小人勢可障天,在朝廷之上趾高氣揚,凌壓僚眾,但對這『清議』,卻也畏懼得緊。十六日之事,可證一斑!既然如此,那就正好,我們何不針鋒相對,把留都的清議盡量鬧動起來,讓人人指著他們的脊梁骨罵,叫他日夜不得安生!所以,依小弟之見,竟是即速聯絡縉紳中的懷忠憤亂之家,各自上戲行去招班設台,把十六日這出《喜逢春》一齊搬演起來,來他個滿城爭罵魏閹奸賊,人人皆知逆案難翻!另外,再湊上幾副罵賊聯、幾首斥奸詩,派人悄悄兒寫到馬、阮狗賊的家門上,讓他再嚇個半死。列位以為如何?」

  「唔,前些年阮鬍子寫了幾齣戲,便自誇什麼『戶戶爭歌《燕子箋》,如今我們來個滿城爭唱《喜逢春》』,倒正好扇他一個耳刮子!

  此計不錯!拔庥紫任蛻推卦蕹傘?「還有《冰山記》、《鳴冤記》、《清涼扇》都可以唱。不過,就怕那些縉紳之家不敢。」左國楝興沖沖地提出疑問。

  「有什麼不敢?這戲罵的是魏閹,那是大行皇帝手定的逆案,莫非還算犯法不成!」沈士柱顯得頗有信心。『「就算他們不敢,就我們這些人,每人雇上一台,也有十台八台了!」余懷也表示附和。

  梅朗中提出另一個疑問:「演戲倒還罷了,只是把對聯和詩寫『到狗賊權奸的家門上去,設若被他偵知,乘機反誣,只怕……」這種擔心立即遭到左國楝的反駁:「對聯和詩人人都作得,只要手腳做得乾淨,無憑無據,他也不能把我輩怎樣!」

  吳應箕哼了一聲,冷冷地說:「他要抓把柄,《留都防亂公揭》就是逃不掉的把柄,多一個少一個,還在乎什麼!」

  黃宗羲聽著,暗暗點頭。他正想進一步參與意見,忽然看見坐在一張方几旁的侯方域,臉上正掛著不以為然的冷笑,便臨時改口問:「朝宗兄之見如何?」

  「哦,太沖先生問我么?沒有,沒有,很好,很好!」

  嘴上這麼說,但整個表情卻明白地表示著他話里另外有話。

  這一點,就連余懷、沈士柱等人也看出來了,於是一齊追著問:「哎,朝宗,你總愛這麼打啞謎似的,倒是說清楚啊!」

  「好,怎麼不好?如若列位先生還怕留都的天下不夠亂,還怕馬瑤草、阮圓海狠不起心拿我輩來試刀子,這麼辦就很好!」侯方域一邊說,一邊慢條斯理地擺弄著扇子。

  「啊,這話怎講?」

  侯方域沒有正面回答,他把攤開的扇子重新合上,望著黃宗羲說:「適才太沖先生說,權奸狗賊所懼者,惟『清議』而已!弟倒想問一問,時至今日,這『清議』二字,到底還值多少銀子?」

  在社友當中,雖然絕大多數人都支持黃宗羲出來主持社務,惟獨侯方域對此一直不服氣,平日或明或暗地抬杠、出難題、說怪話,早已不是一次兩次。這種情形,黃宗羲是明白的。按照他平日的性子,早就會扯破臉皮同對方吵鬧。但由於想到自己所處的地位已經不同,如果表現得氣量過於狹窄,不僅會遭社友們笑話,還會令他們失望,所以總是盡量剋制。現在看見侯方域這神氣,明擺著又是存心挑釁,他就不馬上回答,沉默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反問:「那麼,依侯兄之見,又值多少銀子?」

  「我么,哼,我以為一錢不值!」這麼傲慢而又刻薄地說了一句之後,侯方域就回過頭,望著其他人,「適才太沖先生侈言『清議』之效,以為憑此施為,便可振朝綱,安社稷。惟是在弟看來,所謂『清議,雲者,乍聽之,似有雷霆之聲;實按之,並無雷霆之威,不過是浮聲虛響,徒逞片時口舌之快,又何曾真的掀翻幾個權奸,嚇退幾許醜類!時至今日,太沖先生仍不思通變,惟知開口『清議』,閉口』清議『,以為如此,便可安身立命,豈非可笑之至!」

  黃宗羲起初還極力忍耐著,但侯方域如此輕蔑地貶斥清議,卻深深地刺傷了他。

  因為在他看來,天地間最有力量的無疑是是非,是公理。無論是權勢也罷,武力也罷,都只有循公理、是非而行,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否則,縱使能得逞於一時,終究無法長久立足。

  而「清議」,則是維護公理是非的重要而有力的手段。作為以天下為己任的有識之士,在這方面可以說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越是處境艱難,就越要堅持這種手段。

  「我復社自西張夫子立社以來,便是以『清議』為本務。朝野之人,亦皆以此寄望於我。而我社亦因此方有今日之名聲。足下名列復社,卻如此貶斥清議,莫非不怕自外於社友們么?」

  他這麼說,是提出警告:對方的論調完全違背了復社的宗旨已經超出了彼此應當遵循的規範。

  誰知侯方域聽了,竟立即站起來,毫不在乎地說:「並非小弟要自外於列位社友,而是黃先生當此朝政濁亂、社局傾危之時,惟知以空談說食為事,卻不能以一法振救之,弟實在無法容忍。現在黃先生又以此相挾,弟惟有從此告辭,另謀報國之門而已!」

  黃、侯二人歷來不和,口角摩擦時有發生,如果不是過於激烈}社友們照例採取默默聽著、誰也不幫的態度。所以這一次也是同樣。直到侯方域說出這麼一句話,他們才感到事情嚴重,於是紛紛起身挽留、相勸,屋子裡頓時鬧哄起來。

  黃宗羲沒有做聲。如果說,自從自己負責起社務以來,由於考慮到侯方域畢竟是社內一位有影響的成員,因而對他的不合作甚j至挑釁儘可能採取容忍態度的話,那麼今天對方不僅在社友面前詆毀自己,而且公開表示決裂,這就使黃宗羲感到再也按捺不祝「哼,你不過是因為父親投降了闖賊,怕被朝廷牽連治罪,想一走了之,又怕被人說你膽小,於是便故意同我翻臉,卻瞞得了誰!」他想。

  於是擺一擺手,等大家稍稍靜下來之後,他就盯住對方,冷冷地問:「那麼,足下想必是要到左營去噦?」

  侯方域先是一怔。當意識到這話里所包含的譏諷之意時,他那張白凈俊美的臉就刷地紅了:「閣下想得太遠了吧!淮揚便是報國之區,何必左營!」說完,他就悻悻地轉過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其餘的社友著忙起來,立即擁上前去,試圖阻止。就在這時,一個人從門外一步跨了進來,差點兒同侯方域撞個滿懷。

  大家一看,當認出闖進來的是周鑣的一名僕人,名叫周順的,都不禁有點意外。

  「嗯,你來做什麼?」看見周順跑得臉白氣促的樣子,顧杲疑惑地問。

  「是呀。瞧你張皇失落的,莫非仲老的病又犯了不成?」梅朗中也接了上來。

  然而,周順顯然尚未喘過氣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搖著手。等大家疑惑地靜下來之後,他才「哎」的一聲,氣急敗壞地說:「不,不好了,我家老爺給抓、抓走了!」

  「你、你說什麼?」吃了一驚的黃宗羲懷疑自己沒有聽對,連忙走上前來追問。

  「我家老爺——給校尉抓去了,還有雷老爺!兩人都給抓去了!」

  這消息來得如此意外、突然,像晴空炸響了一個霹靂,把在場的社友全給震呆了。

  「周順,你、你這話可是真的?別、別是鬧錯了吧?」半晌,黃宗羲聲音顫抖地問,同時,感到心中有一樣東西正在發出碎裂的聲響。

  周順搖搖頭:「今早雷老爺來訪我家老爺。我家老爺命小人去三山街的濟眾堂抓藥。待小人抓了葯,回到門首,卻見成群的校尉在把著門,裡面乒乒乓乓的,像在抄檢。小人不敢造次,閃在人家的屋檐下,候了片刻,就見我家老爺和雷老爺一同被押了出來,兩人手上都上了銬子,被幾位尉爺挾上了馬,一路往北去了。」

  黃宗羲睜大眼睛聽著,急切的目光漸漸變得僵直。「這麼說,是真的了?」他失魂落魄地想,同時覺得頭頂轟轟作響。忽然,周圍的事物彷彿旋轉起來,腳下也有點發沉,他拚命一伸手,抓住了站在旁邊的顧杲,才算勉強站穩了。

  二

  自從得知冒襄和董小宛也到了南京,柳如是就一直期待著他們前來拜訪。道理很簡單:冒、董二人當初最終能夠結成姻眷,應當說是靠她同錢謙益從中幫了大忙。

  事後冒襄雖然送過一份謝禮,還寄來了致意問候的信,但始終欠著當面答拜這一道禮節。過去兩家各居一地,往來不易,倒還罷了。如今既然都到了南京,對方再不上門,可就沒有道理。更何況,冒襄這一次來南京,是以貢生的身份應徵候選,而錢謙益作為禮部尚書,所管的正是這一攤子事。因此,柳如是認為,無論是沖著私交還是公誼,冒、董二人都應該儘快上門拜謁。

  不過,話是這麼說,到底又等了好幾天,才接到冒襄送來的帖子,說是希望錢謙益能夠在八月二十五日在私邸里接待他們。柳如是雖然覺得對方未免拖拉了一點,但仍舊以少有的熱心,積極準備起來。她提早三天,領著男女僕人把新近才撥歸他們居住的官邸,里里外外地巡視了一遍。把廳、堂、居室、後花園,以及各處廊廄那些破了、舊了的地方,一一指出來,限期僱工修繕完好,一時修不好的,也要設法遮蓋起來,不許露出痕迹。接著,她又把各種陳設——包括傢具、字畫、盆景、古玩之類,重新作了調整,該換掉的換掉,該補上的補上。末了,她還很花了一番功夫收拾後花園,不僅指揮僕人把花木修剪整齊,徹底把地面清掃乾淨,還特地把那口半涸的水池重新灌滿清水,把歪了角的石蓮柱欄杆扶正。即使這樣,柳如是還不滿意,又派人去買來一雙仙鶴、十來雙鴛鴦,和近百尾各色金魚,分別放養到草地上、水池中。看見侍妾這麼煞有介事地忙個不了,錢謙益不免奇怪,私下問她說:「冒辟疆和董小宛雖說不比尋常俗客,可也算不得什麼貴人,就值得夫人這樣子張羅?」

  「哼,」柳如是仰起下巴頦兒,傲然回答,「若單只為的他們,妾自然不用張羅。可我不是為的他們!」

  「噢,莫非夫人還打算請別人?」

  「別人么,也要請。像惠香妹妹啦,黃皆令啦,還有卞賽賽,到時都要來。」

  錢謙益望了侍妾一眼,遲疑地:「這個——自然也無不可,彼此原是相熟的。

  不過……」

  「哎,你真笨!」柳如是伸出一根纖長白嫩的指頭,嬌嗔地戳了一下丈夫的額角,「用不著為他們張羅,難道還不許為尚書老爺、尚書夫人自個兒張羅不成?」

  「原來如此……」

  「怎麼樣,該不該張羅?你說,該不該張羅?」

  「哦,該,該,自然應該!哈哈哈哈!那麼,就偏勞夫人了。到時,下官一定過來給夫人把盞!」

  這麼表示了領悟和湊興之後,錢謙益就依舊去忙他的公事,任憑柳如是自行布置,不再過問了。

  眼下,已經到了八月二十五,柳如是早早起來,梳洗穿戴完畢,用過點心,便叮囑錢謙益早些兒到前邊去等候客人,若是來了男客,就由老頭兒在外邊招呼著,要是女眷,就送進裡間來。然後,她就領著紅情、綠意和兩個媽媽,匆匆離開起居室,走出庭院去。

  今天天氣很好,雖說時近深秋,蔚藍無雲的天宇上,太陽依舊溫煦地照臨著,把西廂房的屋脊映襯得鮮亮耀眼。徐徐的晨風吹到身上來,沒有一絲寒意,只使人覺得分外的舒爽。惟一顯示著節序轉換的,是庭院里那兩株高大的梧桐樹,一夜之間葉子又掉落了不少。這會兒,一個年老的女僕正佝著瘦小的身軀,在那裡低頭打掃著。當她手中的竹掃帚在青石板地面上划過,就發出唰唰的聲響。

  柳如是領著丫環、媽媽四處走了走,證實一切都按她的吩咐布置停當,就連宴飲時要用的杯盤碗盞,也已經搬到了後花園裡的八角亭子上,她才放下心來,重新回到後堂里。發現錢謙益已經離開了,她便在椅子上坐下,隨手接過綠意奉上來的一盞香茶,一邊聽著秋風簌簌地搖著窗帘,一邊默默盤算著即將到來的會見。

  正如她向丈夫表明的,對於今天的聚會,柳如是的確寄託了頗為熱切的期望。

  這也並不奇怪,自從來到南京之後,近一個月來,柳如是雖然已經實實在在領略到了「尚書夫人」的滋味——日夕相對的是地位尊貴、神采煥發的丈夫;家裡接待的,也凈是些紗帽補服、神情謙恭的當朝顯貴;當她跟隨丈夫出門時,轎前馬後的儀仗隨從是那樣的威風八面;而早朝時節,從紫禁城裡傳出的鐘鼓之聲又是那樣切近可聞……不過,暢快得意之餘,柳如是又覺得不滿足,總像還缺少一點什麼似的。

  這麼心神不定了好幾天之後,她終於弄明白,由於終日鎖閉在深宅大院里,至今為止,她的得意還只是獨個兒的,除了丈夫之外再沒有別人來同她分享,更別說為她助興了。對於柳如是來說,這就未免顯著有點冷清,美中不足。為了改變這種狀況,她開始計劃舉行一次以自己為主角的聚會。她也知道,達官貴人們的家眷,除非彼此沾親帶故,否則是輕易不會上門的。而且按照柳如是以往的經驗,那些太太、奶奶們,仗著名分正、門楣高,十之八九都愛擺臭架子,同自己未必合得來。

  與其白貼了銀子去請她們,到頭來還落個不痛快,倒不如請上一班相熟的姐妹,開開心心地樂它一常當然,如果來客光是卞賽賽這樣的舊院姐兒,或者像黃皆令這樣寄食權門的女清客,也撐不起檯子,必定還要找上一兩個有點兒身份的。所以董小宛的到來,正合了她的心意。因為不管怎麼說,董小宛如今已是冒襄的一位「寶眷」,而冒襄作為復社的「四公子」之一,在江南的上流社會則是無人不曉。有了這兩口子,再加上後來聽說好好先生楊文驄的愛妾馬婉容也是秦淮名妓出身,柳如是已經逼著老頭兒去信,把他們也請來。此外還有密友惠香,也是一位未來的官眷。這些人湊合在一起,今天的聚會,便不至於太委屈自己。不過,眼見日頭已經爬上了簾鉤子,外間還靜悄悄的動靜全無,柳如是就不由得心急起來了。

  「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連影兒都不見一個來?」她想,隨即把茶盞往小几上一放,站起來,打算派紅情到前邊去打聽一下。就在這時,門外的過道里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柳如是便又停住了。

  「啊喲,我們只道來遲了,原來竟是最早!」一個熟悉的嗓音笑著說,隨即帘子一掀,露出惠香那張薄施脂粉的年輕的臉。在她身後,還跟著一位同樣年輕的麗人,那是秦淮名妓卞賽賽。

  發現來客不是董小宛,柳如是微微有點失望。因為作為今天專程前來答拜的主要客人,柳如是覺得董小宛應當早點兒上門才是。不過,她仍舊立即堆出滿臉笑容,把惠香和卞賽賽迎進屋子裡。

  「說真格兒的,你們這會兒來,倒正好!」等彼此行過禮,分賓主坐下,紅情奉上茶來,柳如是一邊向客人讓著,一邊笑著說,「要早來半刻,只怕愚姐還不得空兒陪你們呢!」

  「哦,怎麼?」

  「還不是你姐夫!昨兒他花了半宿工夫,起草了一篇條陳,說是怕其中有粗疏欠妥之處,硬逼著我幫他過目斟酌。你想我一個女流,何曾就敢過問朝廷的大事?

  說不幹呢,老頭兒還頂認真。沒奈何,只得趕著妹妹們未到的工夫,字斟句酌地替他推敲了一遍。

  這不,剛剛他才著人進來拿了去,帶累我這會子腦門還疼得慌!盎菹閼UQ劬Γ骸鞍∮矗憬憧燒婺埽【褂姓夥荽蟛牛植壞萌巳碩妓擔上Ы憬悴皇悄凶櫻唬ビ憑伲歡岣鱟叢⑻交ɑ乩床毆鄭?柳如是放下茶杯,掏出汗巾抹一抹嘴唇,搖著手說:「笑話罷咧,愚姐可沒有那麼大的想頭!如今我只煩著,老頭兒不做官倒好,我還能省點心,多陪著妹妹們快活耍子。他做了官,好,公事也忙了,應酬也多了,便連累愚姐也不得清閑!」

  「這也是姐姐真有這份能耐,姐夫才離不了姐姐呀!」惠香微笑說,「要不,當初他怎麼誰都不挑,偏相中了姐姐?八成,他那時就思量著,沒有姐姐這樣的人兒做幫手,這大宗伯、閣老什麼的,只怕還真箇做不順溜呢!」

  柳如是明白對方是暗示她在錢謙益這一次起用當中的作用.自然也包括惠香的一份功勞。不過當著卞賽賽的面,這種事卻不便挑明。於是她一邊朝惠香使眼色,一邊說:「這都是打趣的話兒。

  我們自家姐妹說笑不妨,待會兒婉容、小宛來了,可別再提起,免得傳出去,招人笑話!敖崾俗畛醯乃敵χ螅酉呂椿疤餼妥攪俗罱┏搶鋟⑸囊恍┬攣擰;菹閭鈣穡縲┠輳誚隙Χτ忻哪俏緩擦擲弦苤櫻凹柑轂懷⑴扇舜蛹渦俗僥玫攪舳祭戳恕L鄧詒本┦苯盜嗽簦鄖舫到鞘保慈饒值娜碩賈缸潘甭睢0此擔庵苤擁掛滄鎘杏Φ茫皇撬奶眯鄭彩譴竺康鬧茱穡脖磺A鋁擻次疵庠┩鰲K幼龐痔傅劍靶┤兆櫻諛暇┏塹拇蠼中∠錚灰怪涮雋宋奘脹方姨凳鍬鈄芟艽筧肆踝謚艿模蛑卑閹黨墒鞘癲簧獾拇蠡檔埃枚噯碩伎吹攪耍徊恢鞘裁慈爍傻摹K婧螅顧檔劍閼睦釷錚罱瞪狹舜穎北嚀踴乩吹暮擦止揭災牽恍南爰薷F膠擦植渙燁椋患一鋨岬匠峭獾奶旖縊氯チ恕J鍩共凰佬模熗酵肪屯呂錙堋F涫擔穹嚼弦茄謀忍旄叩娜耍睦鍩崢吹蒙鮮錚康酵防粗慌率侵窶鶴喲蛩懷】瞻樟耍×縭侵闌菹愕南ⅲ薹鞘且話氳米越痔趕鏌椋話氳米岳鈁吹惱磽繁摺?為著顯示自己比對方更能,她乾脆向女友透露了兩件宮中秘聞:一件是皇上最近迷上了看戲,經常秘密徵召大臣家中的戲班子入宮演出,中意的便厚加賞賜,留下再演;另一件是皇上在後廷里,新近掛出了一副對子,道是:「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是皇上特地命閣臣王鐸書寫的。聽說皇上對王閣老的書法頗為讚賞,認為沉著飛動,勝過前朝董其昌……這麼談了一陣,柳如是忽然發現,直到此刻,坐在旁邊的卞賽賽始終靜靜地聽著,幾乎還一言未發,便順口問她:「賽賽,小宛那妮子來留都,聞得也有好些天了。你們想必見過。到底怎樣了——她如今?」

  「哦,妹子還不曾見過董姐姐呢!」卞賽賽忽閃了一下那雙明如秋水的美麗眼睛,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

  「咦,這是怎麼說?」柳如是詫異地揚起眉毛,「我只道愚姐不曾去訪她,是住進了這所宅子,便身不由己。妹妹是自由身,怎麼也不訪她一訪?」

  兩年前,卞賽賽同董小宛都住在蘇州半塘。當時,柳如是正為朱姨太的事同錢謙益賭氣,借口治病,跑到了蘇州,她們兩人常常結伴前去看望。柳如是因此知道她倆的交情。

  卞賽賽卻沒有立即回答。她低下頭,紅著臉,挨延了半天,才輕輕吐出兩個字:「不便。」

  「不便?」柳如是愈加莫名其妙。不過,隨後她彷彿有點明白了,於是搖搖頭,說:「你也忒小心眼!縱然她嫁了冒辟疆,左右不過是副貢生的名下,又算怎生高不可攀了?譬如愚姐,不照樣同妹妹有來有往?終不成因榮華富貴,便忘卻了貧賤之交!」

  「不過,」惠香撫理著比甲的前襟,微笑著接上來,「也是姐姐這等念舊罷了。

  換了別人,想頭只怕又自不同。莫說是賽賽,便是姐姐今日專誠款待她,也不知她是真想來呢,真不想來!」

  「啊,這倒不會!」卞賽賽趕緊說,「小宛姐姐不是那樣的人。是妹子自己……」雖然如此,柳如是卻已經被提醒。她望了望窗戶,發現那橫斜在地上的簾影,與先前相比,果然又縮短了許多。「嗯,這兩口子也真是的,怎麼就挨延到這地步!」

  她不快地想,於是回頭吩咐紅情:「你去,到老爺那邊瞧瞧,客人來了不曾?」

  說完,她就站起來,對惠、卞二人說:「算了,我們也別在這兒獃等了,先上園子里去吧!」

  三

  客人姍姍來遲,使女主人很不高興。然而柳如是不知道,還在桃葉河房裡等候出門的董小宛,此刻更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說來也真不湊巧,今天早上,正當她同丈夫打扮穿戴停當,準備上路的時候,偏偏碰上了陳貞慧和侯方域突然來訪!當時董小宛見時辰還早,加上陳、侯二人都不是尋常客人,便懂事地退進內室去,安心等候。「今日是有約在先,冒郎自然懂得該怎麼做,不會讓客人耽擱得太久的。」她一邊走向妝台,一邊安慰自己說。她對著鏡子,把臉上的化妝,再次細細端詳了一番,對不盡滿意之處,重新作了修整,然後拿起一本《香奩集》,耐著性子讀了一二十首。結果,卻看見紫衣走進來報告說,少爺同客人一道出門去了,上哪兒去,也不知道。董小宛才感到事情有點不妙。

  說實在話,今天前去拜見錢謙益和柳如是,就董小宛而言,是盼望已久的一件大事。因為她不會忘記,這兩位都是自己的大恩人。當初她在蘇州半塘,被兇橫的債主們綁架,鬧得受冒襄之託前去迎娶她的劉履丁也束手無策。如果不是錢、柳二人慨然出面,替她調停,她同冒襄的這段姻緣,只怕就會最終化為泡影。更令董小宛感動的是,事後錢、柳二人還特地在虎丘的樓船上擺下宴席,並請來一班當地的名流,替她風風光光地把酒餞行。所以,對於兩位恩人,董小宛內心的一份感激,確實是難以名狀的。這一次來到南京,聽說錢、柳二人也在,她真是又驚又喜,馬上催著丈夫帶她前去拜見。「是的,這一輩子,也許我都無法報答了。但多向恩人請上幾次安,叩上幾個頭,總是辦得到的!」激動之餘,她含著眼淚,不止一次叨念說。現在,這一天總算盼來了,誰知到了出門的一刻,卻碰上了意外的耽擱,這怎不叫董小宛又擔心,又著急?

  然而,著急歸著急,她卻足足在河房裡等了一個多時辰,才盼到冒襄回來。董小宛本想問問是什麼事耽擱了這許久,但看見丈夫沉著臉,顯得心事重重,她就到底沒敢開口,只是趕緊招呼冒成和紫衣,帶上禮物,跟著丈夫出門。在午時又過了一半的當兒,匆匆來到位於洪武門內的錢謙益官邸里。

  現在,代主人出來迎接的顧苓、孫永祚已經相讓著,把他們引到花廳。看見錢謙益身穿公服,正站在滴水檐前等著,冒襄立即趨步上前,一邊行著禮,一邊說:「小侄因臨時為他事所阻,拜謁來遲,有勞老伯佇候,萬分不安,敬祈恕罪!」

  「噢,賢侄何出此言?今日之會,乃是相知敘舊,本不須拘禮。

  賢侄自應了卻正事,再來不遲!扒姘誄隹硨甏蠖鵲難櫻⑿ψ潘擔焙慰鯰鍾辛顯詿耍寡民隹焯父唄郟喝瘓躒沼爸頗兀「「還望老伯寬恕!」冒襄再一次表示道歉,然後,又同楊文驄行禮見過,這才招呼董小宛上來,拜見主人。

  董小宛早已準備著。她立即移動腳步,走到錢謙益跟前,雙膝跪下,畢恭畢敬地叩下頭去。

  錢謙益「呵呵」地謙遜著,連聲吩咐不必多禮。待董小宛拜完四拜,請過安,重新站起來,他就轉向冒襄,微笑說:「賤內河東君許久不見宛娘,思念得緊,適才已著人出來打聽過幾次。不如這就讓宛娘進去,先見上一見,也免得她懸望。」

  「哦,理當如此。便是小侄,也正欲著她前去拜見!」冒襄立即表示同意。

  董小宛自然巴不得這句話。於是,趁著錢謙益往內宅傳話的當兒,她趕緊朝楊文驄,還有顧苓、孫永祚一一行過禮。等一位媽媽從屏風後轉出來,她就立即帶上紫衣,相跟著,向內宅走去。

  「啊,要見到如是姐姐了,馬上要見到她了!這可多麼好,多麼難得!」她興奮地、心忙意亂地想,「快兩年沒見,不知姐姐可好?無疑,錢老爺如今終於起用,當上了大宗伯,她總算揚眉吐氣了!這是好人終歸有好報,神明護佑著呢!哎,高興,我真替她高興!只是今天我卻來遲了,讓主人久等了。這可不好,真的不好!幸虧錢老爺並不責怪,要不……董小宛一邊想,一邊匆匆向前走。她走得那樣快,想得那樣專註,以至根本沒有留意那位姓李的媽媽領著她走過了幾道門,轉了幾個彎,也沒有分神去打量周遭的景物房舍。直到眼前驀地一亮發現已經置身於一爿寬敞的花園裡,她才回過神來。

  這正是柳如是花了不少心思收拾布置的那個後花園。時近深秋,園子里的花草樹木,雖說已經不似春夏時節那樣繽紛繁茂,但由於天氣尚暖,加上還有好些高松古柏在那裡撐著場面,所以看上去依然鬱鬱蔥蔥。何況,在那錯落聳峙的山石旁,以及欄邊、水畔,主人還特意添置了一盆一盆的菊花,那些黃白各異,姿態雜出的花朵,正迎著晴和的陽光粲然怒放,更使滿園子平添了一派別樣的生機。不過,即便是這些,董小宛眼下也無心觀賞。她跟著引路的李媽,沿著蜿蜒曲折的磚嵌小路走了一陣,來到一個綠樹蔭蔽的小土坡前,忽然聽見,上面隱隱傳來了清脆的笑聲。

  「啊,如是姐姐!這麼說,如是姐姐就在上面了!」董小宛頓時興奮起來,不待李媽帶領,她就沿著石階拾級而上,並且一直朝著剛才傳出笑聲的方向——一座八角亭子走去。

  這是一座挺寬敞的亭子,黑褐色的立柱,硃紅色的雕欄,當中一張圓石桌,外帶幾個可供歇息的石坐墩。如今,桌面上零亂地擺滿了杯、盤、碗、盞,以及許多吃剩了的水果、點心、瓜子之類,地上還遺落下一條茜紗汗巾。然而,奇怪的是座位上空蕩蕩的,不僅沒有柳如是和她的女客們,就連侍候的丫環,也全都不見了。

  只有幾隻麻雀,在碗盤之間跳躍著,匆忙而又警覺地啄取著無人看管的食物,一旦發現董小宛走近,它們就發出一聲短促的啁啾,撲扇著翅膀,飛上綠樹枝頭去了。

  「咦,剛才我分明聽見她們在說話的呀,怎麼轉眼就不見了?」董小宛迷惑地想,不由得轉動身子,向四下里尋找。

  這時,李媽已經跟了過來,看見這種情景,也怔住了:「莫非——莫非我家太太和客人坐膩煩了,都到園子里散心耍子去了不成?」她猜測說。

  「可是,我們一路上來,怎麼沒碰著?」紫衣在旁邊提出疑問。

  「哦,姑娘有所不知,這亭子後面還有一條路,我家太太想必從那兒下去了。」

  董小宛連忙說:「那麼,就煩媽媽領路,我們去尋她們便了。」

  等李媽移動腳步,她便同紫衣照舊跟著,繞過亭子,從那另一道石階下了土坡,開始沿著花園裡的路徑,四處尋找起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董小宛才發現,這花園雖不算頂大,布局卻頗為別緻。特別是靠東這一邊,迴廊套著迴廊,假山疊著假山,加上樹木牆籬的遮隔,人走進裡面,十步八步之外,往往就不見蹤影,所以尋找起來,還挺不容易。她跟著李媽轉了好一陣子,始終沒有發現柳如是的去向;後來碰上了一個小丫環,告訴她們,柳太太領著客人到惜羽軒瞧丹鶴去了。她們才急急趕了過去。

  來到惜羽軒,卻又沒有見著。據養鶴的女僕說,柳太太離開已經有一陣子,影綽綽聽得,說是去觀魚什麼的。李媽一聽,不敢耽擱,趕緊領著董小宛往回走,半路上向左一拐,過了一道石砌的板橋,又折向左首,從一道復廊轉過去,這才看見一小爿平地上,嵌著一方碧綠的水池,四面圍著石蓮柱欄杆。水池裡,一群金魚正在悠閑地游來游去。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它們那硃紅色的鱗片顯得分外鮮艷悅目。

  然而,令董小宛失望的是,即使在這裡,也仍舊沒有柳如是等人的蹤影。這當兒,她額上已經冒出了點點汗珠,兩條腿也又酸又軟。加上從早上至此,幾個時辰未曾進食,肚子也有點咕咕作響。看見水池旁邊設有石凳,她就走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剛剛抹了一把汗,她忽然又想到:自己今天已經來遲了,如果不趕快找到主人,豈非更加於禮有失?「哎,別忘了,如是姐姐是你的大恩人,怎能累一點就生出怠慢之心!「這種自責一閃現,她頓時鼓起了勁,重新站起身,招呼李媽和紫衣,打算繼續上別處尋找。

  「哎,好了好了,可算找著了!」李媽忽然叫起來。由於高興,她那雙眯著的老眼裡閃出異樣的光彩,滿臉皺紋都隨之抖動起來。

  董小宛迅速回過頭去,緊迫的心情一下子變得鬆弛了。因為她看見卞賽賽、惠香、馬婉容,還有一位不認識的中年婦女,正從池子對面的一座小軒里走出來。

  「自然,如是姐姐是同她們在一起的,那麼,我就要見到她了!」

  驚喜之餘,董小宛不由得睜大眼睛,竭力在人叢中尋找,同時興沖沖迎上去,招呼說:「幾位姐姐,原來你們在這兒,卻教妹子……」「噓——,,對面幾個女人搖著手,一齊制止她,臉上的神色顯得既鄭重,又神秘。

  董小宛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咽住了。

  「怎麼?『』她走近去,疑惑地低聲詢問。

  「如是姐姐適才多飲了幾杯酒,困了。這會兒正在軒里睡著呢!」惠香說,表情有點淡淡的。

  「那麼,妹子進去瞧瞧她。」

  惠香斜瞥著她:「你今兒是頭等貴客,要瞧,誰還敢攔你?只管請便就是。不過,我可要失陪了。」

  「姐姐們要上哪兒去?」

  「上哪兒去?上哪兒都成啊!再說,我們一大早就來了,這半天一直陪著如是姐姐,如今,貴客臨門了,我們也該讓出位子才是呀!」

  聽出惠香話中有刺,董小宛不由得微微紅了臉,但仍舊決心儘快見到柳如是。

  她把袖子交疊在腰間,同大家一一行過禮,並且弄清楚那位雖然長得不好看,但眉目之間自有一股清朗之氣的中年婦人,原來是頗有名氣的女詩人黃皆令之後,她就轉過身,匆匆地朝小軒走去。

  「哎,小宛!」才走出七八步,忽然聽見卞賽賽在後面叫喚,董小宛不知道有什麼事,便停住腳,轉過臉去。

  「小宛,」卞賽賽走近來,把小嘴湊在朋友的耳朵邊,壓低聲音說:「你今日來得太遲,如是姐姐很不高興。適才在亭子里,她明知你來了,卻故意帶我們走開,讓你好找。待會兒見了她,你可得留點神,嗯!明白啦?」這麼叮囑之後,卞賽賽才離開她,跟著惠香那一幫子,匆匆去了。

  董小宛卻如夢初醒似地發了呆。「啊,原來是這樣……不錯,今天確實是我不對,難怪如是姐姐生氣。這可怎麼辦?該怎樣向她解釋才是?就說家裡臨時來了客人,冒郎陪著出去了,但不是明明有約在先么?不,不成,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把不是派給冒郎!

  但如果不這麼辦,又怎麼說得清?若直認作是我挨延之故,豈不更加惹如是姐姐生氣?事情豈不更糟?「董小宛越想,越感到驚惶和焦急,慌裡慌張邁開步子,繼續向小軒走去。

  命名為「思霞館」的小軒里靜悄悄的,一點響動都沒有。看樣子,柳如是果真是睡下了。董小宛隔著門帘聽了聽,到底不敢貿然往裡闖,只好退回來。這當兒,領路的李媽已經被惠香她們故意帶走了,四下里竟連一個可以打聽的人都看不見。

  董小宛沒有辦法,只得朝紫衣做了個示意的手勢,隨即在石階前坐了下來。她暗自希望等柳如是的丫環出來詢問時,再請她們設法通報。所以,儘管心情異樣地著急,肚子里,飢餓的感覺也越來越分明,她仍舊堅持著耐心等候。然而,等著等著,就發覺情形有點不對。起初,有好長一段時間,帘子里靜悄悄的,全無響動。後來,終於傳出了細碎的腳步聲——分明不止一次有人從門前經過,但不知為什麼,始終不見出來詢問。董小宛又渴又餓,已經感到難以忍受,加上怕再耽擱下去,柳如是的不滿恐怕會更甚。「嗯,莫非裡面的人看見我們坐在台階上,以為是家中的丫環僕婦,所以沒在意?」這麼一想,董小宛趕緊站立起來,待帘子里再一次有人影經過時,她就輕輕叫喚:「姐姐,姐姐!」

  帘子里的人影停住了,卻沒有立即答應,似乎在考慮什麼;隔了一會兒,才輕輕掀開帘子,閃身走了出來。原來是柳如是的貼身丫環紅情。

  還在蘇州時,董小宛就認識紅情,這會兒自然如逢救星。她連忙點頭招呼,又賠笑問:「姐姐,你家太太——」紅情馬上搖搖手,止住她,悄聲說:「哎,太太在裡屋睡著呢!」

  「可是……」

  「太太吩咐,她要歇午,任憑誰來,都不許驚動她。」

  董小宛怔了一下:「那——不知到什麼時候,你家太太才能起來?」

  「哦,我家太太也睡不長。」紅情淡淡地回答,「要在平日,這會兒也該起來了。只是今兒她喝了兩杯酒,怕得晚起一點。嗯,再過半個時辰,總成了吧!」

  四

  正當董小宛在柳如是那裡陷入困境的時候,冒襄也懷著煩躁而又躊躇的心情,同錢謙益、楊文驄周旋著。不過,他的處境要好得多——董小宛至今還在忍飢受渴,而外間的花廳里,三張酒肴豐盛的食案已經按品字形的格局擺開,賓主之間,也到了酒過三巡的當口了。

  對於今日的約會,冒襄本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無非是董小宛在耳邊念叨得多了,加上他自己也覺得不如早點還卻這筆人情債,才決定登門拜謁。然而,今天早上,正當他準備動身的時候,卻碰上陳貞慧和侯方域意外來訪,並告訴他周鑣和雷演祚被捕人獄的消息。據說,周鑣是由於堂弟周鍾在北京時投降了流賊,給李自成寫過《勸進表》,因此罪當「連坐」;而雷演祚則是在南都議立新君期間,曾倡言福王「七不可立」,被認為罪大難容,必須追究。對於周、雷二人,陳貞慧和侯方域雖然沒有好評,認為他們為著把持社局,不惜以種種卑劣手段排斥陳貞慧的正確主張,留都的局面鬧到今天這種地步,他們其實也有責任。不過,逮捕周、雷,顯然是馬士英之流圖謀徹底搞垮東林、復社的第一步。其真正目的,在於藉此為由牽連一大批正人君子。如不及時制止,更大規模的迫害只怕就會接踵而至。所以,無論是為了東林、復社,還是為了江南大局,陳、侯二人認為,都必須儘快設法營救周鑣和雷演祚。對於這個變故,冒襄先是大吃一驚,接著也緊張起來。聽說周、雷是給錦衣衛捕去的,他便想起父親過去的一位門客,名叫鄭廷奇的,如今在錦衣衛任校尉班頭,於是馬上同陳、侯二人出門,前去拜訪,請鄭廷奇暗中關照,儘可能少讓周、雷吃苦頭。隨後,他們在商量中又想到,次輔王鐸為人恭順隨和,無黨無派,目前頗得皇帝寵信。如果肯出面說話,事情說不定有轉圜的希望。不過,復社諸生與王鐸沒有什麼來往,倒是聽說錢謙益同他氣味頗為相投。所以,趁著冒襄今日正要前去拜謁,請錢老頭兒從中斡旋的差事,便也由冒襄包了下來。陳貞慧和侯方域則又匆匆尋訪別的關係去了……現在,冒襄就是懷著這一份心事,坐在宴席之前。以錢謙益同東林的關係,冒襄本來也不難於開口。誰知,席上偏偏還有一位楊文驄。眾所周知,此人乃是馬士英的妹夫,雖說平日為人不算太壞,但像眼下這麼重大的一樁機密,冒襄就不得不加意提防。為不走漏風聲,弄巧反拙,所以直到此刻,儘管心中頗不耐煩,他仍舊只能裝作沒事的人一樣,默默地聽錢謙益和楊文驄海闊天空地閑聊。

  「哎,牧老,」楊文驄眯縫著小眼睛,興沖沖地問,「自從闖賊逃出北京,許多當初陷於賊手的舊友,都已相率南還,惟獨龔孝升至今未有音訊,不知牧老可有消息么?」

  錢謙益搖搖頭:「沒有。不過,其實又何止龔孝升,像陳百史、曹秋岳那些人不是也無消息么?哼,這些人機靈得很!他們既然曾經降賊,想必知道南來也難逃公論,只怕索性遠飈深匿,或者競學洪亨九、馮琢庵的樣,改事東虜也未可知。這種人,又想他做什麼!啊暗鼙糾匆膊幌腖皇翹慫擔浣誚翟艉螅腥嗽仕我勻緔耍核擔骸蔽冶居辰冢淠渦℃豢蝦危『所以弟倒想問一問他是否果真如此。「錢謙益哼了一聲:「他的如君,不就是舊院的顧眉么?若是別人,弟倒不敢妄測,若是眉娘,卻決然不會!八成倒是龔孝升自己貪生畏死,無以自解,卻推到妾婦身上!」

  「噢?不知何所據而云然?」楊文驄好奇地睜大眼睛。

  錢謙益沒有馬上回答。他微笑地拈著鬍子,瞧瞧楊文驄,又瞧瞧冒襄,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末了,他說:「此事不足為外人道。不過兩位都不是外人,所以弟也無妨說說,聊當席上的談資——說來這還是崇禎七八年間的事。其時眉娘年方十七八。一日,余中丞將她召至家中侑酒。適逢黃石齋在座。諸客見石齋平日言談動靜,俱嚴守禮法,便暗中相約,要試他一試,於是合力將他灌醉,扶入密室之中,又命眉娘盡弛褻衣,與之共卧榻上……」「啊,是盡弛褻衣?」楊文驄笑嘻嘻地問,他顯然來了勁,一雙小眼睛也怪樣地閃爍起來。

  錢謙益一本正經地「嗯」了一聲,接著又說:「其後,諸客便反鎖門戶,以待消息。據說,夜半時,眉娘見石齋酒醒,便呢近之。誰知石齋只搖搖手,便轉側向內,酣然睡去。眉娘推他不醒,只得作罷。

  及至到了四更時分,石齋已醒,轉面向外。這一次眉娘卻佯裝熟睡,復以體膚偎傍之。誰知石齋仍一無所動。未幾,又復酣睡如初。直至翌晨,眉娘披衣而出,具言夜來情狀,諸客方始嘆服石齋之定力。「說到這裡,錢謙益就停住了,伸手去拿案上的酒杯。正聽得入神的楊文驄怔了一下,遲疑地問:「哎,只這件事,又何以見得眉娘必不會阻攔龔孝升殉節?」

  錢謙益呷了一口酒,抹了抹鬍子,這才微微一笑說:「可是,眉娘當時還說了一句話,端的是奇極,峻極!她向諸客說:」公等為名士,賦詩飲酒,可謂極盡人間快活;惟是將來為聖為佛,成忠成孝的,卻是黃公!韻耄砸喚楸崩鎇袒ǎ苊鞅媧死懟5貝吃羧刖┦保ㄐ⑸熱粽娓鼉鮃庋辰冢制窕崍Τ植恍碇恚?「錢、楊二人談得津津有味,冒襄在旁邊聽著,卻感到越來越沒有意思。這種對某人何以失節的探究,如果說,早在北京失陷的消息傳來之初,他還會有點好奇的話,那麼,如今卻不同了。是的,那時他于震驚和悲憤之餘,一心只想立即趕到南京來,投入救亡圖存的抗爭中去。就連舉家逃難那十天半月里,他都感到焦急難耐,氣悶異常。現在,他終於如願以償了。可是結果又怎麼樣呢?且別說跟隨史可法北上巡視期間,那些令人髮指的所見所聞;就拿南京城裡的情形來說,競依舊是一派歌舞昇平、醉生夢死的景象。如果說,也有什麼緊張氣氛的話,就是朝中兩派的鬥爭正在愈演愈烈,大有決心拼個你死我活的勢頭。「啊,難道是我離開得太久,對社局生出了隔膜之故?」冒襄不安地、煩悶地想,「可是,以建虜給史公的那封狂妄傲慢的來書而觀,他們的虎狼之心,實在已昭然若揭,就是打算入主中國,逼我江南臣服於他。對於這種不知禮義忠信為何物的化外夷狄,莫非朝廷還以為可以高枕無憂,而不須急謀應付之策么?莫非當朝的大老們,包括皇上,還以為可以就這麼混下去,斗下去,而根本不知道,一旦建虜打過來,大家全都得完蛋?」正是這種巨大的恐懼,使冒襄感到深深的憂慮和苦惱。而當看到錢、楊二人還在那裡嬉笑自若地高談闊論,這種內心的困擾就轉化為強烈的不滿,乃至惱恨了。

  「龍老,」他突然問道,由於在今天的場合里,不便向主人發泄,他就轉向了楊文驄,「目今朝廷新立,天子聖明,正是才高捷足者先登之時,何以龍老這番起複,止得一部曹之職,未免過屈,令人好生不解!」

  楊文驄是兩個月前,以兵部主事起用的。官居正六品,比起他的親戚——總督漕運的鳳淮巡撫田仰來,可是低了一大截。此刻,他正同錢謙益談得高興,冷不防聽冒襄這麼詢問,倒怔了一下,回頭疑惑地望著,沒有回答。

  冒襄接著又說:「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現今令親馬瑤草貴為當國,位極人臣。有這麼一座大靠山,龍老之擢升,不過易如反掌,何以竟延宕至今?」

  「嗯,此事弟也甚覺不解。以龍老之高才,正應大用才是!」錢謙益也一本正經地接上來。他顯然沒有聽出冒襄的譏諷之意。

  楊文驄眨眨小眼睛:「這個……」

  「莫非,」發現什麼時候都左右逢源的好好先生紅了臉,冒襄感到一種惡意的愉快,「莫非馬閣老不以龍老與我東林復社來往為然,所以不肯援手?倘如此,往後牧老與晚生倒該避嫌才是了,哈哈!」

  楊文驄搖搖頭:「不是。」停了停,又吞吞吐吐地說:「不瞞二位,弟之員外郎之任,日內便要發表了。」

  員外郎是正五品,在部中已列入重要官員一級。所以錢謙益馬上改容拱手,恭賀說:「噢,如此可喜之事,龍老何不早說?也好讓弟等高興高興呀!」

  楊文驄苦笑一下:「不過,弟已向部里呈文,堅請外放了!」

  「哦?」正準備舉酒相敬的錢謙益停止了動作,驚訝地問,「如何放著舒舒服服的京官不做,兄竟堅請外放?」

  冒襄也冷笑著接上來:「是呀,雖說京師險地,為官不易,不過有馬閣老給龍老撐腰,這京師豈止不險,直是無波之銀漢,入閣之坦途呢!」

  這一次,挖苦的口氣更加明顯,連錢謙益也為之一怔。但楊文驄卻沒有著惱。

  他紅著臉,低聲說:「正因有他在,所以弟才堅請外放。」

  「什、什麼?」莫名其妙的錢謙益顯然疑心自己沒聽清,側著耳朵追問。

  楊文驄卻沒有再回答。他舉起酒杯,湊到唇邊,隨即又放下了。一種憂鬱、苦悶、頹唐的神色越來越分明地從他的圓臉上顯現出來。末了,他苦笑一下,說:「兄等以為,國事鬧到眼下這種地步,當真還有可為么?」

  「……」

  「莫非,兄等還瞧不出來,朝廷的局面,照這等弄下去,這江南半壁,遲早都要玩完么?」

  平日看似無憂無愁的好好先生,突然說出如此深切不祥的預言,確實令人意外。

  冒襄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收起鄙夷的神情,遲疑地問:「可是……」「老實告知兄等吧!」楊文驄粗暴而又苦惱地一擺手,「阮圓海因東林諸公堅持『逆案』,力拒他起用,近日已說動馬瑤草,以修『順案』相抗。他以周介生降賊為由,將周仲馭牽連收捕,不過是發端而已,大獄還在後頭!」

  因為李自成在西安稱王時,國號「大順」,所以「順案」,自然就是指的要查處北京陷落時,明朝官員中的投降變節行為。而在這類官員中,屬於東林、復社的人為數不少。馬、阮等人準備由此下手,居心是一目了然的。如果說,在此之前,冒襄所聽到的只是陳貞慧的猜測的話,那麼,此刻從楊文驄口中所得到的,卻是無可懷疑的實證。以至一剎那間,猶如席上炸響了一個霹靂似的,把他震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文驄卻似乎並沒有注意聽者的反應。看來,在他心裡早已積存了許多想法和苦悶,只是以往一直沒有機會發泄,現在一旦說開了頭,他就不想半途停祝「非是弟要責難兄等,」他兩眼盯著手中的酒杯,苦惱地說,「此事鬧到今日這地步,東林、復社的舉措也有欠妥之處。阮圓海自崇禎元年獲罪廢置之後,百無聊賴。其處心積慮所謀者,不過一官。

  東林方面倘能稍假寬容,放他一馬,未必不能用其所長。然而卻禁制打擊不遺餘力,令彼怨毒日深,結果,唉……「要在以往,聽見對方這樣議論,冒襄就會勃然變色,加以反駁。

  然而,不知為什麼,此刻他卻頭一次感到有點茫然。「也許,當初我們確實不夠老練,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要是做得更聰明、機巧一些,也許就能避免今天的局面。但是……」正這麼沉吟著,坐在旁邊的錢謙益已經垂下眼睛,捋著鬍子,用酸溜溜的聲調說:「龍老此責,自是讜言正論,實足振聾發聵。惟是天下滔滔,能作如是觀者,能有幾人?便是小弟,當年只因……哎,那些事,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冒襄怔了一下,隨即也就明白,這話所指的正是兩年前,錢謙益本人試圖利用虎丘大會,替阮大鋮開脫那件事。而他所責備的「滔滔者」,無疑也包括冒襄本人在內。不過,眼下冒襄已經沒有心思爭論,只瞥了主人一眼,他就轉向楊文驄,脫口問道:「那麼,依龍老之見,此事當如何處置,諸君子方能免於『白馬之禍』?」

  楊文驄搖搖頭:「事到如今,只怕已不易措手。」停了停,又沉思地說:「唔,倘能救得周仲馭、雷介公,便能使阮圓海失卻口實,此禍或許能解。至少,也能緩阻其謀……不過,也難!」

  「啊,莫非馬瑤草之意已決?」冒襄緊張起來。由於楊文驄所指出的解救關鍵,同陳貞慧的見解完全一致,使他對好好先生頓時增添了信任感。

  「馬瑤草倒不足深慮。他為人雖則剛愎,卻與東林諸君子並無刻骨之怨,而且立心疏闊,據弟所知,倒無興大獄之心。惟是阮圓海曾有恩於他,是以不得不百計報之……嗯,為今之計,倘能請出皇上,降旨干預,此事或有可為。」

  冒襄心中一動,連忙追問:「請出皇上——卻不知何人堪當此托?」

  楊文驄拈了一會鬍鬚,隨即抬起頭,小眼睛裡射出果決的光芒,一字一頓地說:「王覺斯!」

  王覺斯,就是內閣次輔王鐸。對方的提議,竟然又一次同陳貞慧等人不謀而合!

  冒襄錯愕之餘,不由得激動起來。因為連身為馬士英妹夫的楊文驄,也能如此仗義為懷,真心實意為東林、復社方面出主意,這是冒襄所始料不及的。「既然已經說到這個地步,看來我也無須再躲閃了。乾脆,趁此機會把事情攤開來,談妥它!」

  於是,他興沖沖地轉過臉來,打算徵求錢謙益的意見,並請對方憑藉交情,出面說服王鐸。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錢謙益卻低著頭,只顧喝酒,對楊文驄的建議似乎沒有聽見,並且分明在迴避著冒襄投去的目光……五南京的各部衙門,大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門兩側,惟獨刑部卻設在太平門外的玄武湖畔。那是被眾多的樹木環抱起來的一大片房舍,除了辦事、審訊的衙門之外,拘押犯罪官員們的監獄,也設在那裡。這種黑森森的牢獄,全都有著高高的圍牆,牆頭上布滿了防止犯人逃跑的蒺藜。從頂端雕刻著狴犴圖形的券門走進去,裡面是一片空地。右邊上首,立著一座三面敞開的廳堂,堂內設著公案。

  橫樑上還懸著一塊鐫有「青天白日」字樣的牌匾。那是提審犯人的地方。穿過空地,還有一道式樣相同的二門。兩面又重又厚的鐵皮門扇,平常總是緊緊關閉著,還上了一把大鐵鎖,只在門扇上開了一個小圓窗。圓窗里照例就是關押犯人的牢房。

  一間一間,都由粗大的木柵隔開,裡面又黑又潮,還散發出陣陣臭氣。環境的惡劣是不問可知的。更何況作為犯人,還隨時隨地要受到獄卒的監視和凌辱。

  由於黃宗羲的門路遠不及陳貞慧的多,所以直到周鑣、雷演祚從錦衣衛掌管的中城監獄,轉移到刑部屬下的「天牢」來關押之後,他們才得到確切的消息,於是立即偕同吳應箕,還有方以智前去探視。這時距事件的發生,已經過去整整四天了。

  現在,三位社友騎著驢子,來到了太平門外。周鑣的僕人周順挎著一籃子食品和幾件衣物,在後面相跟著。一路之上,大家很少交談。就黃宗羲和吳應箕而言,是因為接連幾天,他們和社友們一道商議應變之策,已經連爭帶吵地弄得精疲力竭,這會兒都不想再開口。至於方以智,今天是因為來訪吳應箕,臨時碰上,才要求跟著前來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躲在天界寺,沒有再參與社事,對許多情形都不甚了了。加上他「失節降賊」的那筆疑賬,朝廷至今還掛著,未曾給他撤銷,也使他始終直不起腰板。如今看見黃、吳二人冷著臉,他也不由得沉默下來。

  自然,不說話並不等於無憂無慮。就拿黃宗羲來說,此刻心中那一份憤激和痛恨,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了解。事實上,在社友當中,要數他與周鑣的關係最深、也最密切。儘管有一陣子,由於他的自以為是和不聽指派,顧杲似乎跑到了他的前頭去,但自從老頭兒最終決定把他推出來,扶上了一社之首的位置之後,雙方的關係,就被賦予了與眾不同的色彩。黃宗羲於感動之餘,心中每每激蕩起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莊嚴、慷慨之情。所以,一旦得知周鑣在中秋之夕解救了阮大鋮之後,反而橫遭逮捕,黃宗羲的憤慨和憎恨,就不光限於馬士英和阮大鋮這些卑劣小人。連弘光皇帝,也因為照準了馬士英的捕人請求,受到黃宗羲的強烈「腹誹」:「哼,用不著徵詢朝臣的公論,也全不理會誰是誰非,只憑馬老賊一紙誣告,就濫用君威,把堂堂士林領袖,當做可以任意作踐的奴婢。這是什麼治國之道!聖人的經典里,又有哪一篇哪一句說過,為人君者可以如此率性胡為!」然而,憤恨歸憤恨,橫蠻無理的現實,又是如此牢不可破地擺在眼前。所以,當一連幾天,與社友們反覆商議,都找不到營救周、雷二人的可行辦法時,黃宗羲胸中的那股子隨時都可能爆炸的憤恨,就因為絕望和壓抑,而化為極度的冰冷和沉默。即便是此刻,他與社友們走在探視周、雷二人的路上,這種情緒依然沒有改變。

  不過,漸漸地,吳應箕同方以智的交談從背後傳了過來。起初,話音不高,而且時斷時續,在三匹驢子的得得蹄聲中,顯得有點零碎模糊。後來,隨著談話者提高了嗓門,就變得清晰起來。

  「聖人云,『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一個冷峻的聲音說,那是吳應箕,「既然皇上執意要把大明的江山送給馬老賊做人情,我輩自然犯不著替他白賠上性命!不過,弟眼下還不到逃的時候。一者,周、雷二位陷在獄中,弟不能撒手不管;再者,他們雖則逮了周、雷二公,諒他還未敢即時對我輩下手。」

  黃宗羲心中微微一動:「逃?他們怎麼已經想到要逃?」由於沒有想到這種念頭會出自一貫以強硬著稱的吳應箕之口,黃宗羲感到頗為突兀。

  「何以見得他們不敢下手?」方以智問。聽口氣,顯得心事重重。

  「他們此番收捕雷介公,用的是迎立時他曾倡言今上不孝的罪名;捕周仲馭,是以其族弟周介生降賊為由,而株連之。此二者,自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然而馬瑤草如今手握國柄,亦欲屍位自固,驟興大獄,必使江南震動,朝野離心。何況左良玉雄踞武昌上游,彼亦不能不心存忌憚。所以,只須我輩應對得法,至少眼前尚不至於有縲紲之憂!」

  吳應箕的這番分析,倒有一定的道理,表明他剛才說眼下還不打算逃走,並非假話。特別是同樣的分析,應該也能說服有類似念頭的其他社友。黃宗羲默默聽著,心中稍感寬慰。「嗯,馬瑤草既然有此忌憚,周、雷二人想來也暫不至於危及性命。

  那麼,我們還可以繼續設法救他們!」他想。然而,接下來聽到的談話,使他不由得又支起了耳朵。

  「兄可認得徐澤商么?」吳應箕換了一個話題問。

  金壇人徐時霖,字澤商,是周鑣門下的大弟子,雖然這一次沒有跟隨老師到南京來,但社友中不少人都認識他。果然,只聽方以智回答:「認得。」

  「周仲馭今番被逮,追究根由,其實是他弄出來的!」

  「什麼?這、這怎麼會?」方以智分明大感意外。

  「仲馭被逮,全因周介生牽連。惟是降賊而南歸者,比比皆是,何以獨將介生治罪?無非說他曾向闖逆上表勸進,中有『比堯舜而多武功,方湯武而無慚德』等大逆不道之語。據其族人昨日來京申白,此語實乃徐澤商所生造,欲以此誣陷介生。

  誰知正貽馬、阮以口實,禍延乃師!」

  「啊,競有此等事!只是徐澤商身為君子門下,何以競出此卑污手段,傾陷介生?」大約由於在北京期間,與周鐘有著相似經歷的緣故,方以智對這個消息顯得特別吃驚。

  吳應箕沒有立即回答,似乎也為社內出了這種自相殘害的醜聞而深感厭恨。驢蹄的得得聲在寂靜中響了好一會兒,他才瓮聲瓮氣地說:「仲馭和介生,本來俱不失為社內賢才,其奈以睚眥失歡,各不相下,競至勢同水火。倘若僅止於白守門戶,斷絕往來,倒還罷了,偏偏又各逞意氣,放縱門下,終致有今日之奇禍,亦可謂社局之一大詭變!」

  「君子之爭,自古難免。」方以智表示同意,「如宋時王荊公、司馬文正、蘇文忠,俱屬此類。惟是君子自有君子立身之則。爭固爭矣,而決不能自墮於竊小鼠輩。徐澤商身為周仲馭首徒,其行卑劣如此,足見心術不正。細論起來,仲馭只怕也難卸閻於知人之責呢!」

  吳應箕哼了一聲,煩躁地說:「事到如今,周氏昆仲倒也無須深論了。惟是此事出自社內,傳揚出去,只怕難免時論之譏,連累我輩俱臉上無光!」

  在吳、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這件事表示厭恨時,黃宗羲心中卻越來越不以為然。無疑,對於徐澤商的亂來一氣,以及由此產生的惡劣後果,黃宗羲也異常惱火。但是,作為周鑣的忠實盟友,他卻認為,這一事件之所以會發生,責任全在於周鍾平日憑藉官勢,對周鑣及其弟子做得太過分、太絕情的緣故。況且,徐澤商的做法,周鑣事前並不知情。現在他已經身陷囹圄,吳、方二人還要加以譏議,黃宗羲就覺得他們未免過於刻薄寡情了。如果說,在此之前,他因滿腔憤恨無處發泄,感到苦惱之極的話,那麼,此刻這種憤恨就急劇膨脹起來。

  「哼,你們說的,都是沒用的廢話!」他突然勒住驢子,回過頭,吵架似地大聲說,「周氏族人之言,分明意在自脫干係,未必可信。

  就算此事果系徐澤商所為,又與周仲馭何涉?莫非你們以為,沒有徐澤商,馬老賊便會放過周仲馭么?仲馭被逮,在於力持清議,正氣凜然,群小是以銜之刺骨,必欲除之而後快!縱然沒有徐澤商,彼輩也必會別尋借口,加害於他!如今兄等不責馬老賊,不責昏君,而苛責以一肩而任天下興亡之周仲馭,試問是非何在?公理何在!八魃亍⑴逄斕刂飾首牛徽判×騁慘蛭騫俚睦┱哦淞恕巍N庥頭揭災竅勻幻揮辛系交譜隰嘶嵊姓庋姆從Γ幸徽笞櫻垢蝗縉淅吹鬧賦餘媚康煽詿簟⒉恢搿5敝沼諉骶使粗螅潛慊ハ嗤艘謊郟聊呂矗輝偎禱傲恕?六關押周鑣、雷演祚的監獄,坐落在一片小土坡後面。那裡環境荒僻,戒備森嚴。

  三位社友來到土坡邊上,就下了驢子。吳應箕把一小包銀子交給周順,又低聲吩咐了幾句。等周順向監獄走去,他就朝黃、方二人做了個稍候的手勢,徑自走到一棵禿了頂的大樹下,把雙手叉在腰間,向四下里眺望。

  這時,天已近午。被一層薄翳蒙住了的秋日陽光,透過交織在頭頂上的枯枝,在地上勾畫出許多模糊凌亂的影子。四下里靜悄悄的,靜得令人心頭髮緊。由於自五月初以來,滴雨未下,以致八月未過,滿坡的野草就像進入了深冬時節似的,整片地衰萎T.如今,那根根灰褐色的枯梗,迎著從玄武湖那邊吹來的干風,瑟瑟地抖動著,看上去,就像長在病牛背上那稀稀落落的寒毛。

  「次尾兄,既然周介生向闖賊上表勸進之事,乃徐澤商生造之辭,那麼總須向朝廷力陳緣由,分剖明白才是!」方以智跟了過去,沉思地建議說。

  吳應箕哼了一聲:「分剖明白?談何容易!就連兄這等並無實據之事,都至今不讓說清楚,又何況周介生?」

  「那、那麼仲馭豈非不能救了?」

  「能不能救,也只有走著瞧罷了!」吳應箕心煩地說。頓了頓,又斜著眼睛,冷冷地望著方以智:「夜長夢多,待會兒見得著周仲馭便罷,見不著時,兄也不必理會了!」

  說完,看見方以智低著頭不吱聲,他就背轉身,隨手扯下一根枯樹枝,在手中噼噼啪啪地拗折著,不再開口了,。

  小半晌之後,周順走了回來,後面還跟著一個獄卒模樣的精瘦漢子。那人顯然認識吳應箕,因為一雙倒吊在八字眉下的細長眼睛,老遠就發了亮,而且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一下子跪倒在吳應箕跟前。

  「恩公在上,多時不見,好教小人思念得苦!小人給恩公請安!」說著,畢恭畢敬地叩下頭去。

  「嗯,怎麼樣?」等獄卒站起來,向方、黃二人也行過禮之後,吳應箕開門見山地問。

  那獄卒應了一聲,轉動腦袋,朝四下里看了看,這才湊近來,壓低聲音說:「恩公要見這兩位朋友,昨日張團頭已經親來傳話與小人。非是小人噦嗦,皆因上頭有交待,說這兩人是朝廷要犯,著令別關一處,不許與其他人犯相混。外人探視,亦一概不準。小人受恩公大德,便是舍卻性命,也難相報。惟是監內其餘兄弟,怕擔干係,因此為難……」「這兩人我今日一定要見!」吳應箕打斷他,斬釘截鐵地說,「你替我設法,須多少使費,只管拿去!」說著,他伸手從食籃里摸出一包銀兩,拋了過去。

  那獄卒「哦、哦」地亂搖著手,接住銀子,馬上雙手送了回來:「恩公莫要錯會小人之意。小人再不識好歹,也不敢要恩公的錢鈔!監里兄弟雖則為難,礙著小人薄面,畢竟是肯了。卻有一件計較在此:恐防進去的人多,被稽察撞見,三位相公只好進去一位,且須換過這身衣裳。也知十二分褻瀆恩公,其奈實迫處此,萬祈恩公恕罪,通融則個!」

  說完,他就把隨身攜來的一個包袱打開,裡面原來是一套獄卒的衣褲,外帶一頂紅黑帽子。

  三個朋友見他說得懇切,不由得面面相覷。無疑,在此之前,吳應箕已經估計到此行不會太順利,所以才特地通過他在三教九流中的朋友,來打通關節。沒想到仍舊只能辦到這麼個地步。雖說馬士英打算最終如何處置周、雷二人,目前還不大清楚,但光憑這種戒備森嚴的架勢,已不難明白事情絕不會輕易了結。所以黃宗羲首先緊張起來,搶著說:「既然如此,煩二位社兄在此等候,待弟去去便來。」

  說著,就要去撿地上的衣褲,卻被吳應箕一伸手,攔住了。

  「阿七,」他回頭向獄卒說,「若是三人一道進去不便,那就替換著,分三趟進去,可使得?」

  「這個……」阿七眨眨眼睛,現出為難的樣子,「若是恩公早到一個時辰,這等變通本來也使得。只是今日這事,裡面的兄弟是覷著本官不在監里,擔著干係應承下的。這會兒本官只怕就會回來,若給撞見……」「好,那就罷了!」吳應箕斷然一揮手說。但是,他也不讓黃宗羲去拿地上的衣褲,卻朝方以智做了一個手勢:「密之,你去!」

  「啊,弟、弟去?」方以智顯然感到意外。

  「怎麼讓他去?該去的是我!讓我去!」同樣感到意外的黃宗羲,忍不住挺身爭辯。

  吳應箕卻不回答,只管朝方以智擺手:「密之,快點!你不是要見周仲馭么?

  快去呀!」

  「這……」方以智望望地上那一套獄卒衣褲,又望望茫然不知所措的黃宗羲,仍舊遲疑著。

  吳應箕生起氣來:「還磨蹭什麼?你到底去不去?說呀,去不去?」他大聲催促說。

  「好,那麼弟就去!」這麼決然答應了之後,方以智就不理會黃宗羲,管自快手快腳地脫下直裰,換上那一身黑色衣褲,然後跟著阿七,匆匆朝監獄走去,轉眼就消失在土坡後面。

  也就是到了這時,黃宗羲才清醒過來,並因吳應箕橫蠻無理的安排,而變得怒不可遏。

  「你、你這是搞什麼鬼名堂?」他咬牙切齒地質問,只是由於最後一點理智的約束,才沒有在這種地方大嚷起來,「你憑什麼不讓我去?卻讓他去!他算什麼?

  啊?他算什麼!一個被馬老賊的淫威嚇得躲在天界寺,動都不敢動,什麼都不幹的懦夫!他憑什麼先講去?你說,憑什麼!」

  吳應箕一聲不響,只冷冷地望他一眼,轉身走了開去。

  像給反扇了一巴掌似的,黃宗羲不由得一呆。但隨即,那燃燒著的怒火就更加狂暴地噴發起來。他猛地向前沖了兩步,打算揪住對方的衣衫,追問個明白,然而剎那間,又改變了主意。

  「好,好!既然如此,那你們就自己干去吧!我什麼都不管了,散夥!」

  說完,他轉過身,咚咚咚咚地向驢子走去。

  「站住!」走出四五步之後,忽然從身後傳來了吳應箕冷冷的聲音,接著,聽見對方向自己走過來。黃宗羲略一遲疑,氣哼哼地站住了。

  「好,現在我來告訴你。」當兩人重新面對面的時候,吳應箕陰沉地盯著他,說,「你知道么,方密之是冒著絕大危險來的——因他前些日子撰了一部《忠逆定案》,將陷賊時的見聞經歷,詳列其中,被巡城御史王孫蕃在坊問搜得,說他私撰偽書,擾亂是非,因此請旨將他逮問。密之今日接到陳卧子的密告,本擬即刻出逃,因得知周仲馭被逮,生死未卜,才決意冒死同來,意在一訣。你說,該不該先讓他去見?」

  黃宗羲睜大眼睛,驚疑地聽著,心中不由得再度緊縮起來。他萬萬沒想到,營救周鑣、雷演祚的事情還全無眉目,忽然,又捅出方以智的婁子!他更沒想到,即使在這種情勢下,方以智還堅持前來探視周鑣他們。有一陣子,他覺得應當說上幾句關注的話,但終於又放棄了這種打算,只咬緊嘴唇,頹然垂下頭去。

  七

  由於對兩年前虎丘大會期間所受的圍攻和挫辱,還記憶猶新,錢謙益確實沒有出手援救周鑣的熱情和興趣。更何況,這樣做還有可能觸怒馬士英那一伙人。在苦苦等待、鑽營了十五年之後,才得以重立朝班,錢謙益可是絕不肯再拿這頂烏紗帽兒去冒險,哪怕僅僅讓他向王鐸私下疏通也罷!

  不過,話又說回來,據楊文驄在席間透露的消息,周、雷二人這一次被捕,只是一個發端,接下來,馬、阮等人就要借口追究所謂「順案」,對東林派大張撻伐,企圖運用株連的手段一網打荊。這個說法如果屬實,那麼他錢某人能否逃過劫數,可就十分難說。事實上,儘管兩年前,他為了替阮大鋮開脫,蒙受了那樣大的委屈,但看來對方壓根兒不買賬。相反,由於自己在擁立新君期間,曾經過分賣力地充當了東林派的謀士,落在對方手中的把柄,絕不會比雷演祚少。只要對方搬出任何一件來,自己都會吃不了兜著走,甚至走不了,最終落個坐牢、殺頭的下常這麼一掂量,錢謙益不由得大為恐慌,同時感到一種走投無路的痛苦:「啊,我為何總是這樣倒霉!假如當初我不自居什麼東林,壓根兒不同那些光會瞎嚷嚷的書獃子綁在一塊,而是像王覺斯那樣,豈不安穩舒心!」不過懊悔歸懊悔,玉石俱焚的恐懼,又迫使他無法置身事外。所以,筵席上他支吾其辭,不肯對冒襄作出許諾;但過後,經過反覆權衡,卻終於打算先向王鐸試探一下。

  眼下已經到了九月初六,這一天是皇帝「臨門決事」的日子。

  錢謙益估計到時必定能見到王鐸,所以四更起身後,梳洗穿戴完畢,就匆匆打點起身,來到紫禁城的端門外等候。誰知等了半天,多數官員都已陸續來到,惟獨不見王鐸;一打聽,才知道今天輪到王鐸在午門內的朝房裡值宿,散朝之前,恐怕是見不著了。錢謙益頗為失望,卻無可奈何,只得耐下性子,等五鳳樓的第一通鼓聲響過後,便隨著百官一起進入端門,來到靠東的一排朝房裡。

  自從五月以來,江南絕大部分地區都久旱不雨,天氣也熱得反常,但畢竟到了日短夜長的時節。靠五更的光景,四下里還是黑沉沉的,朝房裡都點著燈燭。在官員們走動、行禮、讓座的當兒,滿屋子便顯得人影憧憧。這種朝房,照例都按衙門來分派。裡面的座位,也按品級大小排列,不過,有些官員為著找相熟的人交談,也往往臨時互相串門,制度上並不十分嚴格。現在,錢謙益懷著不安的心情,坐到了自己常坐的椅子上,一邊惦掛著向王鐸疏通的事,一邊默默地聽本部的官員們閑談。

  「列位聽說了么?」一個沙啞的嗓音說,「近日城中出了一件怪異之事,許多內監,忽然抬了小轎,領著一幫棍徒,穿街過巷地搜查。但凡有女之家,都命喚出審視,一經相中,便用黃紙貼了額,即時抬去。鬧得間井騷然,地方俱不敢問,只猜道是選宮嬪。惟是聖旨未下,中使便私自搜采,殊非法紀。」

  「不錯,」另一個也接了上來,「這事學生也聽說了。以往歷朝選宮嬪,必巡司州縣,限數額、定年歲,由地方開報。而今未見官示,便率督棍徒,擅人民家,不拘長幼,說聲抬,便抬去。甚至言稱,長者選侍宮闈,幼者教司戲曲,分明是借端詐騙!這成何體統!」

  說話的是本部的兩位主事。大約皇帝選妃擇嬪一類的差事,按規定屬於禮部的職責範圍,因此他們對於所發生的情況十分關注,而且有點憤憤然。不過,對於下屬的牢騷,錢謙益照例只是聽著,並不表示態度。因為沉著穩重,莫測高深,乃是身為長官的應具涵養。而且,這一類騷擾民家的事情,該由巡城御史去糾察,用不著他來管。何況,他目前雖然掛著個禮部尚書的頭銜,但實際職務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既然主事們反映的不法行為,已經涉及皇帝的家務,他就更加以不插手為妙。

  眼下,錢謙益倒是忽然想起了另一種奇怪的情形,那就是剛才在端門外等候時,王鐸固然沒等著,但閣臣中也只到了馬士英一人。高弘圖和姜日廣似乎都沒有露面。

  「嗯,姜居之受了朱統纈的嚴劾,注籍杜門倒還可說,何以連高研文也不來?」他想,隨即抬起頭,正想向大家詢問一下,忽然午門上的第二通鼓聲「咚咚」地響了起來。他只好臨時住了口,等鼓聲響過之後,才重新問道:「列位,今日可曾見到高閣老么?適才學生特地留了心,始終未見。不知他來了不曾?「「哦,錢大人原來不知,高閣老亦已引疾杜門了!」一個熟悉的崑山口音回答,那是一直主管著部里事權的另一位尚書顧錫疇。

  大約看見錢謙益有點發獃,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綹黃鬍子,接著又說:「高公因憤於姜閣老橫遭惡詆,屢次擬旨,力主究治誣告之人,俱遭駁回。不得已,惟有引疾求退了。」

  生得身材肥胖,有著一張富態的方臉的顧錫疇,早年也曾受過閹黨的迫害,在朝中被歸入東林一派。事實上,他對於馬士英上台後的所作所為,也確實十分不滿。

  只不過顧錫疇平日說話過於隨便,常常不大理會場合。大抵他認為錢謙益是同派中人,所以更加沒有顧忌,常常當著錢謙益的面指責馬士英,弄得錢謙益一邊聽,一邊暗暗發憷,但又不便加以制止,只好設法躲著,儘可能避免同他糾纏。偏偏顧錫疇不明白,只要一碰上錢謙益,就同他談馬士英,而且總是牢騷滿腹。現在,他也不理會錢謙益的故意沉默,管自長嘆一聲,說:「看來,高、姜二公只怕也是不久於位了!要是這等,我也乾脆跟了他們去!

  免得留在這裡受馬瑤草的窩囊氣!只是方今國勢之危,已是危如累卵——闖賊挾重貲而歸川陝,東虜盜義名而取燕魯。胡馬南嘶,賊氛東犯,可謂刻刻堪憂!而正人零落,一如敝履之棄;人情泄沓,無異昇平之時。這真如日前陳卧子所言,何異乎『清歌漏舟之中,痛飲焚屋之下』,誠不知其所終矣!」

  這些話,要在私下裡說說,錢謙益也許還能保持沉默,甚至附和幾句。如今當著許多下屬的面,他就有點坐不住了。但他也知道顧錫疇對頭上那頂烏紗已經毫無留戀,想加以制止是辦不到的。

  但繼續沉默,似乎也不合適,於是,他只好趕緊把話題引開:「哎,說到東虜、流賊,以弟之見,流賊遠走川陝,顯見氣數已盡,恐怕勢難復振;至於東虜,自然野心方熾,不過,所幸尚有吳平西制其側。彼雖以大言詐我,怕亦未敢妄動。」

  顧錫疇眨眨眼睛,對於話題的轉移似乎有點意外,但隨即他就搖搖頭,說:「吳三桂么?哼,早於六月底,山東便有塘報,說他以『清國平西王』之銜,牌行臨、德一帶,要該地官民『仰體大清安民德意』,不許抗拒。上月他又兵臨慶都,樹出『大清國順治元年』旗號,逼人削髮。他尚有心於本朝乎?」

  「可是,前幾日朝廷不是還贈其亡父吳襄為『遼國公』,並著光祿寺沈廷揚仍按原議,從速海運十萬石漕米,以餉吳平西的兵,不許稽遲逗留么?」有人不解地插進來問。

  這一次,顧錫疇沒有回答。大抵他覺得朝廷這種一廂情願的做法,儘管十分可笑可悲,但對皇上的決定公開非議,畢竟是不合適的。錢謙益在旁邊瞧著,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正想代朝廷解釋幾句,午門上的第三通鼓聲又響了。接著,傳來了「當——當——當——」的鐘聲,遲緩而莊嚴。這是百官開始入朝陛見的信號。於是,錢謙益也就放棄說下去的打算,同大家一道站了起來。

  八

  「這麼說,皇上執意不肯懲處朱統鏇,那就是明擺著要逼姜居之和高研文去職了!」錢謙益一邊向前走,一邊心神不安地想。這時,他已經跟著文官的隊列從東掖門進入了紫禁城,並沿著規定的路線,緩緩向奉天門走去。在與他遙遙相對的另一邊,則行進著從西掖門入朝的武官隊列。

  眼下,天色已經開始放亮,周遭的景物漸次變得清晰起來。黃色的琉璃瓦頂,紅色的宮牆,以及漢白玉石雕砌的丹墀、御道和拱跨在內金水河上的五龍橋,都一齊在宿霧漸消的天穹底下,顯現出各自的姿采。由於自四月底以來,皇城裡一直在大興土木,進行翻修,原來凋敝殘破的這座「帝王之居」,已經很大程度恢復了舊觀,重新呈現出昔日莊嚴宏偉的氣象。

  不過,錢謙益根本沒有注意這些。因為關於高、姜二人的可能去職及其後果,有如擺脫不掉的夢魘,正越來越駭人地佔滿了他的心胸。「啊,眼下朝中尚能與馬瑤草抗衡的,就只剩下高研文和姜居之二位閣臣了,要是連他們也立腳不住,還有誰能阻止馬、阮的大肆報復?王覺斯當然不能指望,劉念台出任總憲未及一月,就受到明槍暗箭的圍攻,只怕也難以長久。剩下史道鄰遠在揚州,不僅鞭長莫及,而且連請求入朝奏對也不獲批准。那麼,今後看來就只有任憑馬、阮為所欲為了!逆案重翻、閹黨復振的局面,看來也是不可避免的了!」一想到自己將要重新落到天啟年間那種恐怖境地,而且以自己如今在東林派中的觸目地位,下場可能比上一次更加可怕和悲慘,錢謙益就不由得寒毛直豎,打心裡往外發起抖來。

  就這樣,錢謙益被噩夢般的懸想纏繞著,精神恍惚地來到奉天門的丹墀上,由於魂不守舍,在排班時幾乎出了錯。虧得顧錫疇在旁邊輕輕扯了一把,他才驀然清醒,慌裡慌張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

  這當兒,一個肥胖的太監已經搖搖擺擺地走到丹墀的邊上,舉起手中的一柄金漆龍頭黃絲凈鞭,「啪——啪——啪——」地一連抽了三下。響亮而清脆的鞭聲,沿著廣闊的矩形庭院遠遠傳送開去,碰到宮牆,又呼嘯著反射回來,使人們的心神為之一懍!於是,大家本能地屏住氣息,一齊向奉天門舉起朝笏,微微躬下身子,靜候皇帝的駕臨。

  在紫禁城裡,被稱為「門」的這座建築,自然要比它的主體——奉天、謹身、華蓋三大殿的規模狹小許多,但它照樣有著重檐的琉璃瓦頂、長長的白石丹墀和寬大的門廳。所以除了隆重的大典之外,日常朝會一般都安排在這裡舉行。現在,錢謙益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從低壓的眉毛底下,默默窺視著門內的動靜。由於先前那種恐懼又開始來煩擾他的心,有片刻工夫,他忽然很想瞧瞧馬士英有什麼表情。

  但是馬士英站在隊列的最前頭,而且背朝著這邊,使他無法看見。隨後他又想望一望馬士英的得力幫手——性情兇橫的誠意伯劉孑L昭,於是把眼睛溜向站在西邊的一排隊伍。可惜,沒等他從那一長列頭戴朝冠,前襟的補子上綉著獅、虎、熊、彪一類圖案的武臣中找到那個煞星,門廳里就響起了腳步聲,由翰林、中書、科、道官各四員擔任的「導駕」,一步一步地倒退著,從漆雕盤龍屏風後轉了出來。接著,一群身穿玉色妝花過肩蟒衣的太監,簇擁著一頂棕轎,邁著莊嚴的步子緩緩出現了。

  坐在棕轎上的弘光皇帝,今天戴了一頂翼善冠,身穿盤領窄袖黃龍袍。他那張又白又胖的、年輕的臉孔,顯得悶悶不樂,一雙小圓眼睛也凝聚著遲滯、茫然的光芒。

  起初,這副神色曾經使錢謙益感到寬心。因為與已故的崇禎皇帝相比,這位新主子顯然不屬於那種精明、苛刻、睚眥必報的人,這一點,對自己日後的處境,可以說十分重要。然而漸漸地,他又擔心起來,因為新皇帝缺乏主見,而且分明一味倚賴馬士英,這就使得後者的權力,無形中大大膨脹起來。錢謙益也聽人說過,起初皇帝還不是這樣子,有一次甚至試圖罷斥馬士英,後來,大抵是受了身邊那些親信太監的包圍擺布,結果乾脆什麼也不管,只顧躲在後宮中同妃嬪們飲酒、看戲,變著法兒取樂。那意氣看來是愈來愈消沉了。

  「入班行禮!」一聲洪亮的臚唱驀地響起,吃了一驚的錢謙益微一抬頭,發現皇帝已經坐到了御座上。他連忙收斂心神,斜盯著站在皇帝旁邊的一個校尉手中的小羊角燈,同百官一起,按燈的起落升降,行起了三拜一叩首的常朝禮。

  「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等大家禮畢站起,重新站好了班之後,鴻臚官又一次高聲傳唱說。

  話音剛落,從文官的班中馬上走出工部侍郎高倬,接著又走出工部尚書何應瑞和工科給事中李清。這三位主管財政的官員全是向皇帝叫窮的。因為本月十三日,弘光皇帝在河南逃難期間失散了的母親——也就是當今太后,終於被人訪到,並送來了南京。這自然是大喜事。於是照例得按最高規格來布置她居住的「西宮」,還得準備賞賜用的金銀珠寶。兩項開銷一算下來,需要好幾十萬兩銀子。目前國庫已經十分拮据,光是各地的軍餉,就欠了上千萬:加上江南遭遇百年未有的大旱,不少河流湖泊都幹得見了底,明年的財政已經肯定沒有改善的指望,只會更糟。所以三位工部官員懇請皇帝節省,收回成命。但是這個請求沒有得到准許。三位官員只好掛著一臉的苦相,垂頭喪氣地退了回來。

  接著是顧錫疇根據禮部的職責,請求為北京殉難諸臣賜謚。

  因為隨著失陷在北京的明朝官員紛紛逃回,關於三月十九日之變後,諸臣不屈殉難的情況已經大體調查清楚,計有文臣二十一人、勛臣二人、戚臣一人。為了表彰他們的氣節,理應賜予美謚,由其家鄉分別舉行祭葬儀式。為此,禮部已經開具名單,送呈皇帝審批,因為未見下文,所以顧錫疇再次提出來。這件事,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據皇帝說,名單已經過目,不久就發回禮部。於是顧錫疇滿意地退回班裡。

  接下來,還有幾位官員啟奏了一些別的事。其中包括太監帶領棍徒,滿城搜選淑女那樁「可議之舉」。錢謙益由於或則已經聽說,或則與己關係不大,也就沒有留心去聽,只默默地繼續掂量起姜日廣、高弘圖可能去職的後果。「嗯,不成,回頭我得去見一見他們,勸他們無論如何一定得留下!」他想。因為像高、姜二人這種辭職,估計皇帝照例會「溫旨慰留」,他們只要肯順水推舟,繼續留任也沒有什麼不合情理。「不過,為保險計,皇上這邊最好也使點勁,促一促?」這麼想著,錢謙益就抬起頭,打算出班奏上一本。然而,尚未移動腳步,一道森然的目光已經直刺過來——那是他剛才沒找著的誠意伯劉孔昭,正從對面的武官隊列里,惡狠狠地朝他盯著。錢謙益心中驀地一震,連忙自動地收回目光,恭順地低下頭去。

  這時,一位紗帽青袍的官員已經大步走了出去,跪在皇帝面前,朗聲說:「微臣袁彭年啟奏陛下:日前鎮國中尉朱統鏇疏劾輔臣姜日廣謀逆七大罪,俱屬有名無據,捕風捉影,理應嚴譴。且祖宗之制,中尉有所奏請,必須先具啟呈親王參詳可否,然後給批齎奏。若謂朱統鏇現於吏部候選,則應與外吏等同,一應奏章,須從通政司封進。

  今他另委私徑,直達御前,干紀亂制,望聖上嚴加禁戢!霸砟旮嶄賬低輳硪晃還僭幣卜莧懷靄啵仄餱嗨擔骸霸砟晁啵家暈跏恰V焱籌嗵夭謂展悖奐凹彝リ用粒縟耍還稅紊唷H緔瞬徊擔⑸枇⒀怨俸斡茫砍莢該八酪鄖耄?錢謙益剛剛看清那個人是吏科給事中熊汝霖,並為他的奏辭比袁彭年更激烈而感到又驚又喜時,通政司使劉士禎深沉而憤慨的聲音緊接著又響起來:「陛下,據微臣所知,輔臣姜日廣勁骨戇性,守正不阿。居鄉之期,皆有公論。

  朱統鏇是何人物,竟敢揚波噴血,掩耳盜鈴,飛章越奏,不由職司。此真奸險之尤,豈可害於聖世!」

  這三位朝臣在同一時間裡,對誣告者朱統鏇——自然也包括他背後的馬士英等人,發起連珠炮似的攻擊,確實造成了一種頗為強大的聲勢,使滿朝文武都為之聳然動容。錢謙益更是暗自寬慰。

  「嗯,這一次即使辦不了朱統鏇,姜、高二位大約總要給留下來了!」

  他想,膽子隨即壯起來,於是轉過臉去,報復地望了站在對面的劉孔昭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劉孔昭眯縫著眼睛站著,臉上掛著微微的冷笑,對於袁彭年等人的抗辯,似乎毫不在意。錢謙益不禁又是一驚!

  這時,丹墀上出現了暫時的寧靜。沒有人再出來加入駁奏。

  大概覺得前面三位朝臣的火力聲勢已經不小,再多的人加入,就會造成圍攻脅迫聖駕之嫌。所以大家只是一齊注視著御座上的皇帝,等候聖裁。

  還在三位朝臣啟奏的當兒,弘光皇帝就頻頻把視線轉向站在他右邊的親信太監田成、李永芳,彷彿在徵詢他們的意見。這會兒,他一聲不響,白胖的臉上依然是一派厭倦和茫然的神色。直到大家等得有點心焦時,他才轉動一下粗短的脖子,悶悶不樂地開口說:「朕自有決斷,卿等不須多言!」

  皇帝的旨意,是最高、也是最後的決定。要在平日,大家也就只好緘口不言了。

  不過,看來今天至少有一部分朝臣,意識到事態嚴重,如不拚死力爭,今後的朝局,將會變得不堪設想。所以,丹墀上只沉默了一忽兒,從文臣班裡,又走出了一位官員。那是兵科給事中陳子龍。這位前幾社領袖,有著英俊的儀錶和高高的身材。

  論淵源,他是姜日廣的門生,自然有心維護座師。但他的父親與馬士英又是同一榜的進士,沖著這份「同年之誼」,馬士英對他也頗為優禮。前一陣子,馬士英一度表示願意同東林方面和解,其中與陳子龍的大力斡旋,可以說很有關係。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敢於在馬士英顯然已經把皇帝掌握在手中的情勢下,仍舊挺身而出。

  「陛下,」他跪伏在丹墀上,用懇切的聲音說,「據微臣所知,朱統鏇誣詆姜日廣,其疏實出於阮大鋮之手。大鋮蒙聖上垂憫,得復冠帶之後,仍不自足,更四齣煽惑,必欲謀翻先帝欽定之逆案。他以日廣持正不阿,峻阻之,遂抱恨於心,出此姦邪手段。統鏇年幼無知,誤為所用。願陛下恕統鏇而斥大鋮,以息廷競,安人心!」

  陳子龍這個建議,可以說頗為聰明。因為前些日子,高弘圖也曾力主懲辦朱統鏇,結果反被皇帝以朱統鏇是皇族中人為由,加以呵責,現在陳子龍繞開朱統鏇而端出阮大鋮,不僅保全了皇帝的骨肉情面,而且抓住了事件的要害。所以錢謙益在一旁聽了,不禁暗暗點頭。

  「嗯,說此事乃阮大鋮主使,所據何來?」弘光皇帝問。由於在朝臣們的猛烈攻擊當中,陳子龍出頭為朱統鏇開脫,這顯然博得了他的好感。

  「這個——啟奏陛下,禮部本官錢謙益可以為證。」

  在弘光皇帝發問的當兒,錢謙益從那分明緩和下來的口氣中,捉摸事情可能會有轉機,正側著腦袋等著聽下文,冷不防鑽進耳朵的竟是這麼一句指證,他不禁大吃一驚。不錯,昨天下午,在陳子龍來訪他的時候,錢謙益出於對朝局和前途的擔憂,確曾把前兩天楊文驄透露的消息,告訴了陳子龍,但是卻萬萬沒有想到,對方會在這個當口上把自己給兜了出來!錢謙益心中這一急,差點兒要直鑽進地里去。

  然而,眼下的情勢卻不容他再拖延,因為弘光皇帝已經把詢問的目光徑直向他投來。

  於是,他只好慌裡慌張地向前跨出兩步,俯伏在地,用朝笏遮擋住臉孑L,戰戰兢兢地說:「啟奏陛下……」「嗯,陳子龍稱卿可作證,此話當真?」大約聽不見下文,弘光皇帝發出詢問。

  「這個……微臣……這個……」錢謙益一邊支吾著,一邊愈加惶急,只覺得心中像打翻了七八個醬缸似的,攪和得一塌糊塗,因為若是承認了,最後追出消息來自楊文驄倒不打緊,那好好先生是馬士英的妹夫,大不了給大舅子埋怨一頓就完了,但自己可就因此把馬士英、阮大鋮得罪到了底,光憑自己以往那檔子爛污,今後只怕對方愛怎麼作踐就怎麼作踐。「不,決不能這麼辦!」他想,於是咬一咬牙,抬起頭說:「啟奏陛下,陳子龍所言,恐怕得自誤傳,微臣於此事實一無所知!」

  說完,他立即低下頭,重新用笏板擋住臉,為的是避開來自各方的種種目光。

  丹墀上再度出現片刻的寧靜。隨後,錢謙益看見眼前有朝衣閃動了一下,一位紗帽緋袍的大臣在他前頭跪了下來。

  「陛下,微臣有一言啟奏:適才二臣所云,一指日有,一辯日無。

  此事亦不必深論。惟是據臣所知,朝議紛紛,相哄不已者,實因阮大鋮之故。

  大鋮或非無才,其奈心術不端。臣深恐其一經見用,便黨邪而害正。其才適足以壞人心,亂綱紀,不可不慎!捌鴣醯婺植磺逭餿聳撬惶橋ㄖ氐納苄絲諞簦投偈泵靼琢耍赫饢淮蟪頰塹苯翊筧濉⒆蠖加妨踝謚堋S捎詼苑角崆嵋瘓浠埃桶炎約和倫恿淶霓限緯∶嬲諮詮ィ饈骨姘蛋鄧閃艘豢諂6遙傻賂咄氐牧踝謚艹雒嫫纜廴畲箢瘢欠至拷現倫恿腫圓煌K裕諼吹玫交實鄣男碸芍埃淙徊桓揖痛蘇酒鵠矗僑床揮勺災韃嗥鴝洌茸盤攣摹?片刻之後,弘光皇帝說話了,口氣是遲疑的:「謂統鏇之疏,系大鋮主使,卻又無實證,則心術不端之說,何從談起?哎,此事無須再論了,卿等起來吧!」

  「啟奏陛下:謂大鋮心術不端,非臣妄測之辭!」劉宗周低著頭,頑強地爭辯說,「其阿附逆黨,便是顯證。況且,大鋮當年因爭入吏垣而不得,競遷怒於給事中魏大中,後更借魏逆忠賢之手,陷大中於詔獄,摧殘至死。蛇蠍為心,莫此為甚!

  是故大鋮之用黜,所關、風紀甚大。臣忝居糾察之職,實不能付之默默。伏乞陛下聖衷明鑒!」

  天啟朝的吏科給事中魏大中,是著名的東林黨人之一。當年他被閹黨嚴刑拷掠,死況極慘。不少人都確信此事與阮大鋮從中唆使有很大關係,但由於阮大鋮行事刁猾異常,總是設法把證據滅掉,所以一直無法完全確認。劉宗周如今以監察大臣的身份,向皇帝正式提出指證,事先自必會經過嚴格核實。因此不但錢謙益聽了精神為之一振,就連兩旁的文武大臣,也全都睜大了眼睛。有片刻工夫,丹墀之上,愈加變得鴉雀無聲,都在等著皇帝的反應,也在等著劉宗周說出更加確鑿的證據來。

  起初,弘光皇帝似乎也有點遲疑,但當把徵詢的目光再度轉向身邊的太監時,他那張白皙的、因酒色過度而顯得精神不足的胖臉就改變了表情。

  「又是魏大中!」他厭煩地說,「翻來覆去都論過多少回了!其實,全是些扯不清的糊塗賬!哎,先生也不必再說了,起來,起來吧!」

  如果說,皇帝剛才阻止劉宗周說下去,還可以理解為試圖避免爭論的話,那麼,這一次卻分明暴露出,他是在身邊太監的唆使下,有意地袒護阮大鋮!所以正斜著眼睛凝神窺視著的錢謙益錯愕了一下,頓時冀望全消。他本能地動了一下身子,打算站起來,只是臨時發覺劉宗周仍舊固執地跪伏不動,才又遲遲疑疑地停住了。

  只見劉宗周那年邁的背影突然抖動起來,有片刻工夫,高大的身軀似乎佝得更低。錢謙益跪在背後,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從那不停地起伏著的雙肩,以及變得粗重起來的呼吸,仍然不難想像這位以剛直執拗著稱的老臣,此刻內心正經受著怎樣強烈的痛苦。

  錢謙益擔心地窺視著,預感著不尋常的事態將要發生,心中不由得微微發起抖來。

  果然,劉宗周一挺腰,直起了身子,接著,用了一個毅然的動作,一下子把烏紗帽摘了下來,露出戴著網巾的滿頭白髮。

  「陛下,」他用沉痛的、由於激動而發抖的聲調說,「非是微臣偏固,實因大鋮的進退,關係江左之興亡……」然而這一次,劉宗周甚至沒有機會說下去。因為弘光皇帝幾乎立即就站起來,沉下臉,很不客氣地申斥說:「大鋮進退,關係江左興亡,是否確論?年來國家破壞,是誰所致?而獨責大鋮一人,豈非胡說!」

  說完,便一拂袖子,氣哼哼地朝屏風邊上走去,弄得滿朝文武大臣,悚然失色地僵在丹墀之上。

  兩天以後,皇帝的決定下達了。邸報上赫然宣布:姜日廣的辭呈已蒙「欽准」。

  與此同時,卻發布了另一項任命:

  奉旨:「阮大鋮前時陛見,奏對明爽,才略可用。朕覽群臣所進逆案,大鋮並無贊導實跡。時事多艱,須人幹濟。著添注兵部右侍郎辦事。群臣不得從前把持瀆擾。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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