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偏西的早春陽光,透過窗外竹樹叢的間隙,把斑斑駁駁的影子,鋪灑在梅花暖簾上。每當輕風搖動翠竹,那一簾碎影,便像溪水般來迴流淌。地板上厚厚的紅氍毹,襯托著褐色的雕花窗欞和紫檀木桌椅,使這房間的基本色調顯得十分和諧;而華美的泥金描花草圍屏,映襯著大銅火盆里通紅的炭火,又增加了寢室的溫暖和寧帖;粉壁上那幀獨一無二的北宋院畫人物,頗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畫的下面,還擺著一張式樣素雅的古琴,兩架收拾得纖塵不染的線裝書;一隻裝飾著走獸圖形的景泰藍博山爐,正裊裊地吐出沉檀的煙縷,淡薄的、若有若無的幽香在房間里浮蕩……這間小小的、整潔舒適的閨房,雖然是用綾羅錦繡和金玉器皿布置起來,顯得奢華而富麗,卻依然保持著高雅的氣息。這裡看不見一樣多餘的擺設,也沒有一樣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雀翎、幾片綠葉,都經過精心的挑選,反覆的比較,被安插到最恰當的位置上。
躺在懸著流蘇錦帳的月洞式門罩架子床上的柳如是,靠著白緞紅花軟枕,斜瞅著那一簾竹影,漸漸覺得目眩起來。她重新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從大紅雲緞被底下,慢慢地伸出來一隻雪白的胳膊,然後,又伸出另外一隻,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十四歲的丫環紅情,聽見響動,踮著小腳兒從圍屏後面轉出來。她長著一張蘋果樣的小圓臉,和一雙靈活的眼睛。看見女主人打算起床,她就走近前去,輕輕地把柳如是扶起來,又從暖籠上取下一件綠絨女衣,替女主人披在身上;然後,走到靠門內側的一張八仙桌旁,用一隻仿成化鬥彩葡萄紋茶盅,細細地沏了一杯釅茶,送到柳如是手中,含笑請安道:「夫人,您醒了,睡得可好?」
柳如是沒有回答。她遠遠地瞟著窗前的一張紫檀木書案。那上面不知什麼時候放了一張詩箋。她心不在焉地揭開茶盅的蓋子,湊在嘴邊輕輕地吹著熱氣,問道:「老爺——又作詩了?」
「啊,老爺又作了兩首七律,真好!早一陣子著人送進來的。
婢子見夫人正睡著,沒敢驚動,就擱在書案上了——夫人您這就看?「柳如是搖搖頭,啜了一口茶。這是她平日愛喝的蘭雪茶,泡沖時又加進一點松蘿茶葉,使茉莉的香味稍煞,而茶味更釅。她含著茶,就在紅情捧來的唾壺中漱了口,抱著膝蓋,又出了一會子神,終於掀開錦被,把兩條腿兒垂落在床沿上。等紅情服侍她穿好衣裳,裹好了腳,又把一雙瘦才半指的紅繡鞋兒替她套上之後,她就扶著紅情的肩膀,踩著花梨木腳踏,款款地走下地來。
她是一個二十五歲的標緻女人,因為長得嬌小玲瓏,看上去還要年輕一點——一頭又黑又亮、緞子似的豐厚柔軟的長髮,橢圓形的、異常白凈細嫩的臉蛋,一雙顧盼含情的細長眼睛,在遠山般彎曲的眉毛下,流動著美妙動人的波光。光潔平整的前額,使她的臉容顯得高雅;微微張開的鼻翼和緊閉的小巧的嘴唇,又使她有一種果決的、桀驁不馴的神情。她生性耐冷,雖然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氣,也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暗花紫絨衣裙,越發見得輕盈俏麗。去冬以來,她一直都在鬧病,舉止之間,時時顯出嬌弱不勝的樣子。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窗下的紫檀木書案前,拿起了那頁詩箋,看見上面寫著:獻歲書懷二首香車簾閣思蔥蘢,旋喜新年樂事同。
蘭葉俏將回淑氣,柳條剛欲泛春風。
封題酒瓮拈重碧,囑累花幡護小紅。
幾樹官梅禁冷蕊,待君佳句發芳叢。
香殘漏永夢依稀,網戶疏窗待汝歸。
四壁圖書誰料理?滿庭蘭蕙欲芳菲。
梅花曲里催游騎,楊柳風前試夾衣。
傳語雕籠好鸚鵡,莫隨啁哳羨群飛。
詩後有一則附註:
辛巳冬,河東君(河東君是柳如是的號。)赴姑蘇療疾,越歲未歸,不勝蒹葭之思。
詩以促之。越三日,謙益艤舟姑蘇,迎返常熟。眷眷此情,耿耿是心,河東君當能察之也。
下署:謙益,崇禎十五年壬午元旦
柳如是的目光在最後幾句附註上逗留著,終於哼了一聲,把詩箋放在一邊,隨即在書案前坐了下來。她先歪著腦袋,對鏡子端詳一下自己的影子,特別仔細地察看了眼角和嘴邊。直到證實這些地方依舊滑嫩光潔,並沒有出現哪怕一絲皺紋,她才放下心來,伸出兩根纖長的手指,在臉上的一小塊枕衾壓出來的嫣紅痕迹上輕輕揉搓著,一邊轉動著脖頸,使自己的面影以各種不同的角度和表情,反映在鏡子里。
末了,她似乎被自己依然嬌艷動人的風韻逗弄得快活起來,便把頭一仰,對紅情說:「嗯,來吧!」
紅情起初聽見女主人「哼」的一聲,止不住心頭一跳,捉摸不透是吉是凶,正有點惴惴不安。這會兒她連忙答應一聲,把几上一隻鑲嵌著螺鈿和瑪瑙的梳妝匣子移過來,開始動手替女主人把睡亂了的髮髻拆散,小心翼翼地把瀑布般傾瀉下來的豐厚長發捧在懷裡,然後揀起一把象牙大梳,梳理起來。她生怕把女主人扯痛了,下梳很輕,很慢,一邊梳,一邊笑著說:「不是婢子又愛說嘴,夫人這頭頭髮,真是越來越漂亮好看了,又黑、又密、又勻凈。梳子下去,像到了水裡似的,自自然然就順溜了,半點兒勁也不費。婢子見的人也不少,可從來沒見過夫人這樣的好頭髮!」
說著,她偷眼覷了覷鏡子,發現女主人半眯著眼睛,像在沉思,對她的恭維討好似乎根本沒有留意。紅情於是揣摩剛才那一聲冷笑,大約不是沖自己來的。她暗暗鬆了一口氣,閉嘴不說了。
然而,當她打算移開眼睛,卻忽然發現,女主人威嚴的目光,正從鏡子里懷疑地盯著她。
「嗯,你做什麼?」柳如是問。
紅情的臉頓時漲紅了,「沒、沒做什麼呀!」她驚慌地說。
「剛才,你說什麼來著?」
「剛才?哦,剛才婢子是說,夫人這頭頭髮……好看……」於是,她把剛才的話,連忙又重述一遍。
柳如是默默地聽著,臉色這才漸漸平和下來。可是只一忽兒,她又重新皺起眉毛。
「嗯,這也罷了。」她說,「我問你,我叫你去打聽的事,你去了么?」
「啊,婢子已經打聽回來了,正要向夫人稟告。」紅情趕緊說道。
「怎麼樣?」
「聽說朱姨太還在鬧,今兒吃罷午飯,她就把少爺叫到後樓上去,又哭又叫的,罵了許多難聽的話,還摔了好些傢伙。」
「她都罵些什麼?」
「這……婢子可就、可就不知道了。」
「哼!」柳如是眼睛一瞪,猛地回過頭,卻不提防帶動了頭髮,慌得紅情連忙跟著踉蹌了一步。不過,當她重新站穩之後,柳如是已經把自己控制住了。她醒悟到,朱姨太罵她的話,其實不用問也可想而知是些什麼內容,難怪紅情不敢當她的面複述出來。
「那麼,還有其他的人呢?他們怎麼說?」她悻悻然問道。
紅情驚魂初定,她生怕女主人責怪,不敢再隱諱,便把打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稟報出來。她說,由於最近柳如是同三房朱姨太的爭寵愈演愈烈,特別是前些日子,柳如是到姑蘇「治脖期間,向老爺——前禮部右侍郎、現罷官在家的錢謙益一一提出一定要把朱姨太驅逐出府之後,錢府上下,如今已經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朱姨太,一派支持柳如是,此外,誰也不幫,站在一旁瞧熱鬧的也還不少。自然,老爺是一心護著柳如是的,老爺的那班子門客,以及府里那些同朱氏有仇怨的人也一樣。不過由於朱姨太進府的日子長,人熟地熟,加上又是錢家惟一的少爺的生母,所以總的來說,眼下還是支持她的人居多。像大總管何思虞兩口子、侄孫少爺錢曾、大、丫環月容這些人,都是朱派。大太太陳氏,表面上不偏不倚,據說也是支持朱氏的。在她的影響下,陳家的那一夥親戚,也都成了朱派。正因為有這些倚仗,朱姨太才敢扯破臉皮大吵大鬧。此外,還有消息說,常熟城裡那些同錢謙益一向有矛盾,而對錢謙益與柳如是的結合尤其不以為然的鄉紳,如今都在盯著錢府內的這一場爭鬥,揚言倘若錢謙益敢驅逐朱氏,他們就要聯名寫狀,聲討錢謙益傷風敗俗,不顧廉恥,把他弄個名聲掃地……在紅情這一次述說的當兒,柳如是始終靜靜地聽著,再也沒有打斷她。不過,她仍然不止一次豎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臉蛋也一次一次因發怒而憋得通紅。直到紅情說完了好一會兒,她仍然咬著牙,現出惡狠狠的神色。
看見女主人這樣子,紅情又害怕起來。她十分清楚女主人脾氣急躁,擔心會遷怒自己,正想說上幾句賠小心的話。然而,沒等她說出口,柳如是已猛地站了起來。
這一次,紅情有了準備,等柳如是使勁奪回頭髮時,她就連忙鬆了手。
柳如是把頭髮緊緊攥在手裡,開始像一隻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似的,急速地走來走去,嘴裡忿忿地問:「那麼老爺呢?老爺他怎麼樣?」
「哦,老爺,老爺……」
「算了!」紅情訥訥的樣子,愈加激起柳如是的怒火。她咬牙切齒地說,「什麼『眷眷此情,耿耿是心』。哼,說得好聽!虧他還有臉寫在紙上,巴巴地送來給我!也不打聽打聽,老娘是什麼人,會信這一套!去——」她一把抓起案上那張詩箋,用力朝地下一摔,「把這破紙片兒給他退回去,就說本夫人不要!」
「是!」紅情連忙答應,但是卻遲疑著。
「去呀!」柳如是瞪大眼睛喝叫。
紅情哆嗦了一下,不敢再違拗。她趕緊撿起詩箋,急急忙忙地向外走去。
紅情穿過花木扶疏的庭院,剛走到月洞門前,卻意外地發現錢孫愛少爺——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不知為什麼沒有人跟隨,正獨自一人探頭探腦地朝里張望。一見紅情,他那焦急的臉上頓時現出獲救的神情。
「哎,柳太太——起來了么?」他急匆匆地問。
這位錢孫愛少爺,是柳如是的對頭朱姨太所生,也是錢家惟一的少爺。平日錦衣玉食,百般寶愛自不必說。按理,他應當長得又肥又壯;但是偏不,這位少爺自幼便贏弱多病,長大後,那張還算清秀的臉上,總是血氣不足,一雙肩膀又窄又小,身子還彷彿有點佝僂。不知為什麼,每當瞧見他那又細又長的脖子上,支看一個晃晃悠悠的小腦袋,紅情就忍不住想笑。不過,她此刻卻沒有這種心情。
「咦,少爺,你怎麼還敢到這兒來?你不怕朱姨太知道?」紅情站住腳,吃驚地問。她很清楚朱姨太對於兒子到我聞室來,是多麼的深惡痛絕,更何況是眼前這種時候。
「你別管!」錢孫愛搖一搖頭,「我只問你,柳太太起來沒有?」
「嗯,你要見她?」
錢孫愛點一點頭。
「幹什麼哩?」
「有事!」錢孫愛不耐煩地說。
要在往常,紅情就替他通報了。可是今天她看見錢孫愛身邊沒有人跟著,膽子就大起來:「先告訴我!」
「不!」
「那我不給你報!」紅情傲然地把手中的詩箋一揚,「夫人派我去幹事哩!」
「哎,別,你別……」看見紅情要走,錢孫愛慌了,連忙攔住她,隨即低下頭去,猶疑了一陣,終於低聲說:「我、我想求她,別、別把我娘趕出去……」紅情本來已經擺出一副捉弄人的樣子,聽了這話,神情頓時變了。她怔怔地瞅著錢孫愛,半天,輕輕地嘆一口氣,說:「只怕、只怕她不會答應。」
「啊,為什麼?」
紅情動了動嘴巴,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好吧,我替你去報!」她說,轉身向里走去。
錢孫愛獃獃地目送著,漸漸又變得緊張起來。他大瞪著眼睛,臉色也更加蒼白;隨後,就開始神經質地來回走動……好大一會兒,從那間垂著梅花暖簾的閨房裡傳出了柳如是可怕的吼聲:「不見,不見!誰也不見,讓他滾!」
錢孫愛渾身一抖,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似的呆住了。他那雙圓溜溜的眼睛漸漸現出一種恐懼的神色。突然,他抱著腦袋,逃也似的跑了開去。
二
錢孫愛急急忙忙地走著,出了東偏院的門,向左一拐,走進備弄里來。直到我聞室那邊的聲響完全聽不見了,他才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放慢腳步。
長長的備弄從後樓一直伸向前門,兩邊都是高出屋脊的黑瓦白粉牆,把宅第的正院同右邊的一爿院落分隔開來。牆上每隔幾步就有一個漏窗,漏窗外,正院的高堂華屋和左院的亭軒花樹歷歷可見。這宅子又大又深,儘管住著老幼尊卑數十口人,仍舊十分幽靜。特別是這條備弄,主要是供夜間巡邏和防火用的,白天走的人本來就不多,這會兒更是連個人影也看不見。錢孫愛聽著自己的足音在青石板上橐橐地迴響著,不由得害怕起來。他趕快從最近的那個側門往裡一鑽,回到正院裡頭。
剛才在我聞室所受的驚嚇,一直不曾消失,而且愈來愈變得像一團破布似的堵塞在心頭。這使錢孫愛感到傷心、困惑,擺脫不開。說實在話,這一次,他雖然是為朱氏求情而來,而作為生母,朱氏對兒子也一向極其鍾愛,百般縱容,但奇怪的是,他對朱姨太卻始終缺乏親近之感。而且,朱姨太越是把他當成心頭肉、掌上珠,她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低。特別是當錢孫愛逐漸懂事之後,朱氏的專橫、鄙俗、愚蠢和嘮叨,都叫他感到受不了。僅僅由於綱常禮教的訓誨和約束,才使他從理智上覺得應當尊敬她、維護她,站在她的一邊。
誠然,錢孫愛還有另外一位看著他長大的女人,那就是大太太陳夫人。陳氏對於錢家的這位惟一的少爺,自然也十分疼愛。按照錢氏的家規,陳夫人才是錢孫愛名正言順的「母親」。不過,這位老太太是個秉性懦弱的女人。她過去受二房的王姨太欺負,王姨太被朱姨太逼回娘家之後,她又受朱姨太的欺負。無可奈何之餘,陳夫人迷信上了佛法,一心一意地埋頭誦經、吃素,還招了一個名叫解空的老尼姑來家裡住著,一天到晚講經參禪,對家裡的事情不聞不問,同錢孫愛也慢慢疏遠了。
今年元旦過後,陳夫人知道錢謙益到蘇州去把柳如是接回常熟來,她就領著解空回娘家去,說是打算在那邊多住些日子——已經走了好幾天了。
如果說對這兩位母親,錢孫愛都缺乏強烈的親近感的話,那麼,他對於住在我聞室的這一位「母親」柳如是,卻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儘管柳如是蠻橫地要把朱姨太趕出府去,剛才又是那樣粗暴地對待他,但是錢孫愛仍然感到對她恨不起來,這一點使他十分苦惱。這位柳如是,聽說本是蘇州府盛澤鎮一位很有名的妓女,半年前,才由他的父親把她娶回家裡來。錢孫愛清楚記得,當他第一次看見這位新母親時,她的年輕,她的美麗,她笑眯眯地瞧著他時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情,都叫他害臊得不得了,以至趕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她。幾天之後,他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到東偏院那一幢小小的、特地為柳如是新蓋的我聞室去,想再看一看這位美麗而又神秘的女人。柳如是仍舊用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氣瞅他,還不客氣地說他像個小癆病鬼。可是,當錢孫愛又害臊又生氣,打算立即逃出去時,柳如是卻笑眯眯地捉住他的手,態度又變得十分親呢,並把他留下來玩耍。在隨後的一個多月里,錢孫愛在柳如是那兒學會了許許多多有趣的玩意兒——射覆啦、投壺啦、猜枚啦、擲骰子啦、唱小曲啦、用墨把臉抹黑跳胡旋舞啦,錢孫愛又驚又喜,越玩越著迷。從此,只要父親不在家,他就跑到我聞室去,纏著柳如是玩這玩那。由於笨拙和怯懦,他常常遭到柳如是的嘲罵和捉弄,還挨過她打。但是,錢孫愛毫不怨恨,他怕的是柳如是不理睬他,把他趕出去,不准他再來。事實上,很快地,錢孫愛就被禁止到我聞室去了。不過並不是柳如是這樣做,而是他的親娘朱姨太。當朱姨太發現她的寶貝兒子竟然也被那騷狐狸「迷」上了,登時又驚又氣。她立即率領僕婢氣勢洶洶地趕到「我聞室」,把錢孫愛「搶」了出來,還同柳如是大吵大鬧了一常不用說,自從那一次之後,錢孫愛的快活日子便宣告結束了。
錢孫愛嘆了一口氣,他弄不明白,在他看來應當和睦相處的這兩個女人,何以竟會變得像仇人冤家似的勢不兩立,一天到晚爭吵不休,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下去。
如果不是這樣,該有多好!不過,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他從朱姨太的口中知道,柳如是現在正千方百計要把他親娘擠出去,她已經向父親聲言,要是朱氏不走,她寧可重回盛澤!錢孫愛為這事憂心忡忡,焦慮不已。剛才他擺脫了身邊的跟隨,私下去求見柳如是,誰知卻碰了一鼻子灰!錢孫愛覺得,憑著朱氏是自己的生母這一點,父親最終大概不會把她驅逐出府,也不會放柳如是走;但是指望這兩個女人和好起來,只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錢孫愛感到了一種悲哀,如同被人遺棄了似的,沒有一個人關心他、明白他。
他心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他停住腳步,站在懸著「半野堂」橫匾的大廳前,瞅著屋檐上啁啾營巢的一雙燕子,怔了半天,終於沒精打采地折回來,朝西偏院走去。
通往西院的門影里,坐著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她們是些看守門戶的女僕,也有個把寄食的窮親戚。她們閑日沒事,照例坐到這地方來,一邊擺弄著手裡的活計,一邊嘁嘁喳喳地起勁談論著什麼。看見錢孫愛走來,這夥人都一齊住了口,紛紛站起,向小主人親熱地問好。錢孫愛心裡正煩惱,低著頭只管走過去。
錢孫愛一踏進西院,就聽見有人叫他。抬頭一看,原來錢謙益的貼身僕人李寶,還有自己的書童張卉兒正沿著復廊急急地朝他走過來。
「少爺,你上哪兒去了?找得小人好苦——老爺叫你去呢!」李寶一邊說,一邊站住行禮。
聽說父親傳喚,錢孫愛有點意外。不過他也懶得打聽,點點頭,一聲不響地跟著李寶走。
當錢孫愛登上榮木樓的二樓,來到他父親的書房——匪齋里的時候,錢謙益正低著頭,在看一封信。他用威嚴的鼻音「唔,唔」地答應著兒子的問安,隨手指一指靠窗的幾張花梨木椅子,讓他坐下,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手裡的信件。
這是錢謙益的妻舅陳在竹從京師帶回來的一封信。信的內容是如此重要,如此令錢謙益錯愕為難,以至他已經反覆看過四遍,仍舊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這會兒他又仔細地從頭再看一遍。
信是一位正在朝廷做官的朋友寫來的。一個多月前,錢謙益派陳在竹帶了七千兩銀子到北京活動,希望能獲得復官起用的機會。陳在竹找到這位朋友,承他幫忙,與內閣首輔周延儒搭上了線。陳在竹把銀子花了個乾乾淨淨,最後就帶回來這樣一封信。
在明朝後期,人們寫信的習慣,除了一份正文之外,還有所謂「副啟」。副啟是一種不具名的信,用以請託辦事或談機密事宜。
本來只通行於官場,後來就成為一種繁文縟節,不管有沒有特別的話要說,一律都要有副啟,否則就會被認為不恭、不厚,副啟甚至有多至三四封的。現在錢謙益手裡的這封信,也有三封副啟。不過,這一次倒不是那位做官的朋友故意多禮,而是因為他要談的事情確實涉及許多機密,不可告人,也不便署名的緣故。
信的正文照例是些寒溫起居的客套話,錢謙益也懶得再看。
他拿起了第一份副啟。
這上面的內容,談的是關於明王朝當時抵禦「建虜」——山海關外清兵的進攻,以及對「流寇」——李白成、張獻忠等部的農民起義軍作戰的一些最新消息。大意是說:自從山海關外的門戶重鎮錦州遭到清軍的大舉圍攻,朝廷派薊遼總督洪承疇率八總兵步騎十三萬出關拒敵,於松山至查山一線大敗,幾乎全軍覆沒以來,洪承疇率殘兵萬餘退守松山城內,被清軍重重圍困已達三月有餘,形勢日見危殆。現在惟一的希望是前往救援的軍隊能夠儘快突破重圍。否則松山一失,錦州亦勢難支撐,如果錦州也落入清軍之手,那麼山海關的形勢就岌岌可危了。
錢謙益看到這裡,不由得冷笑一聲,心裡說道:「做夢!」馳援的軍隊開赴松山已有一兩個月,他們的將領徘徊不前、畏敵如虎的情況,錢謙益屢有所聞。如果真能突破重圍,也不會拖到今天了。他算定松山的陷落只不過是早晚的事。於是,他不由得大為感慨地想起,早在兩個月前,他曾經上書當道,建議從援軍當中分出一半兵力,乘船從海路分進合擊,形勢就會不同。可惜競不能用!
信中接下去談到南方流寇日益猖獗,朝廷自去年督師楊嗣昌畏罪自殺,總督傅宗龍戰死,剿寇軍事一再受挫。繼襄王、福王死難之後,唐王也於南陽殉國。李白成連陷許州、禹州等十餘城,再度進圍開封。幸而最近朝廷重新起用孫傳庭為兵部侍郎,令他督京師軍馳援開封,保定總督楊文岳亦發兵會剿,闖賊大敗,死傷過半,現已潰散南竄,相信不日可望剿平云云。
錢謙益又不禁搖搖頭,他根本不相信李白成會很快被「剿平」。
據他所得的消息,李白成主動解圍後,已南克襄陽,復攻西華,正包圍左良玉於郾城。想到這些在朝大臣,竟然如此盲目樂觀,輕信前方送去的虛假捷報,錢謙益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丟下這份副啟,拿起下面一封。
這一封寫得比較簡略,主要是說,自從周延儒重新進入內閣,當上首輔之後,頗思振作有為,舉措處事,能夠順從眾意,對於東耕黨舊人。也想捐棄前嫌,傾心相結。現在他位高權重,很受皇上信用。
信到此便終止了,但友人的用意不難理解。他是在暗示錢謙益,現在確實存在著一個機會,而成敗的關鍵則操在周延儒的手中。錢謙益如果想獲得重新起用,對於這位周相公的要求是不能不認真加以考慮的。不過,錢謙益卻明白,周延儒現在之所以願意捐棄前嫌,並非由於此公有什麼恢宏大度,實在是由於他的這一次東山再起,全賴朝廷中東林、復社一派的人,暗中給他幫了忙、出了力的緣故。
第三封副啟,錢謙益看過的次數最多,也看得最仔細。他不必再看,信中的字句也還記得清清楚楚。
在這封副啟中,友人代周延儒向錢謙益提出一項政治交易——周延儒願意在錢謙益復官起用的事情上幫忙;不過,作為回報,錢謙益必須設法運用自己在東林黨人和復社成員當中的強大影響,停止對一個名叫阮大鋮的人的激烈攻擊,並且不再在政治上與之為難。信的最後幾句是這樣寫的:阮圓海雖名在逆案,第念彼尚無大過。今聞復社諸生,日夕洶洶,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圓海惶惶不可終日,情殊可憫。語云:君子不念舊惡。足下又何惜反掌之易,不放彼一線生路耶?
信中的這個「圓海」,就是阮大鋮的別號。此人在天啟皇帝朱由校在位時,做過光祿寺丞,因為阿附大宦官魏忠賢的「閹黨」,參與迫害反對宦官專政、主張開明政治的東林黨人。所以到了崇禎皇帝朱由檢即位,嚴厲究治魏忠賢,閹黨之徒紛紛遭到斥逐,阮大鋮也名列「逆案」,被革去官職,灰溜溜地跑回家鄉懷寧。後來家鄉鬧農民暴動,安身不住,他只好又跑到當時稱為「留都」的南京去當寓公。可是此人不甘寂寞,仗著有的是錢,在南京庫司坊內建了一座雕樑畫棟的「石巢園」,天天在那裡大排筵席,清歌艷舞,招攬賓客;還組織了一個名叫「中江社」的小集團。他眼見明王朝內憂外患日益嚴重,急需懂得軍事的人才支撐危局,於是也裝模作樣地說劍談兵,吹得天花亂墜,希圖博得「知兵」的名聲,東山再起。沒料到這一來,可就激怒了聚集在南京城裡的一批「復社」的士人。
復社是繼東林黨之後出現的又一個江南士大夫以文會友的團體,成立於崇禎五年,由太倉人張溥、張采合併江南若干文社組成。
復社名義上是「興復古學,將使異日者務為有用」,實際上是繼承東林黨的開放言路、改良政治的主張。復社中的不少骨幹成員,就是東林黨人的子弟,他們與東林黨人士互相呼應,在江南一帶造成了極大的政治勢力。這些人氣憤不過阮大鋮的囂張放肆,曾在崇禎十一年,由顧杲、吳應箕、陳貞慧、黃宗羲等一百四十人聯名起草了一份《留都防亂公揭》,曆數阮大鋮的罪狀,揭露其陰謀野心,滿城張貼分派,鳴鼓而攻,弄得阮大鋮在南京安身不住,只好逃到郊外的牛首山下躲起來。
但他仍然不甘心,這一次,瞅准周延儒再度入閣拜相,花費應酬甚多,他一傢伙就送了一萬兩銀子。周老頭兒受了這一份厚禮,當然不能不有所報答,於是也乘著錢謙益有求於他,提出了這樣一樁政治交易。
錢謙益慢慢地把信疊整齊、折好,重新裝回封套里。以他的老於官場世故,對於這一類的弄權納賄、私相授受的勾當,早已熟悉得很,所以並不特別吃驚。不過,他仍然感到有點氣憤:周老頭兒這一次重新上台,明明是靠的東林的力量,誰知他卻不知感恩,仍然向自己提出這樣狠辣的條件。錢謙益深知此事非同小可,雖說他現在是東林黨僅存的幾個領袖之一,在士林中享有很高的聲望,但是阮大鋮是東林公敵、逆案罪人,要復社那一班士子放棄對他的攻擊,讓他能夠東山再起,真是談何容易!弄不好,自己就有可能身敗名裂,連老本都會賠個精光。想到這裡,錢謙益不禁煩躁起來。他站起身,背負著手,開始在屋裡來回走動。
錢謙益是個瘦高個兒,黝黑的臉膛,高聳的鼻樑,一部威儀凜凜的花白鬍子。
他去年剛做過六十大壽,頭髮是全白了,而且左耳背得厲害,聽人說話時,總是側起腦袋。不過,他身子骨還相當硬朗,一雙細眯眼睛也尖利有神。頭戴方巾,腳下珠履,大概是為著顯得年輕些,他穿了一身藕色莽絨陽明衣。
錢謙益在室中來回踱了一陣,突然站定,用洪亮的嗓門喊道:「來人!」
僕人李寶應聲出現在門口。
「你去,馬上把陳在竹、錢養先兩位老爺給我請來。」
「是!老爺。」因為怕主人聽不清,李寶大聲答應著,然後將一疊拜帖呈了上來。
錢謙益翻了翻,一共有五六份之多,看名字都不認識,估計是些慕名進謁的士子,便說道:「我知道了。這會兒沒工夫見他們,帖子留下,告訴他們過些日子再來吧。」
李寶答應了,又大聲說:「工部嚴老爺從姑蘇來,說是專程來拜望老爺,現住在館驛里,剛才派人來打聽老爺什麼時候得空,嚴老爺要親自趨府拜候。」他不等錢謙益發問,又補充說:「嚴老爺的拜帖剛才也呈給老爺了。」
錢謙益倒沒留意有這樣一份拜帖。他把那疊帖子重新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他輕輕搖著拜帖,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告訴來人回稟嚴老爺,就說不敢有勞嚴老爺車駕,明早我親自上館驛拜望他。」
李寶答應了,但仍舊不走。錢謙益皺著眉頭問:「還有什麼?」
李寶又稟告說:「崇明縣鹽戶孫振南前兩日派人送贐儀來,布政張老爺也派來送禮的人,現還在客房裡住著,等老爺示下。」
錢謙益一聽,不覺生起氣來:「混賬東西,叫何總管打發他們就完了。這些小事也值得拿來稟告!」
等到李寶退出去之後,錢謙益轉過臉來,眼光這才落到了兒子的身上。
錢孫愛斜靠在椅子上,獃獃地望著窗外尚未返青吐芽的小樹林,臉上現出一派茫然的神氣,對於父親剛才的舉動,根本就沒有留意。
錢謙益默默地瞅著兒子。近半年來,因為籌划起用的事情——請託、應酬、措置款子、打聽消息,花去他不少精力和時間;待到騰出身來,又忙著去陪伴新婚的如夫人柳如是,所以,他實在有好長時間沒有仔細打量過兒子。現在,他發現兒子好像又消瘦了些,臉色更蒼白了,身子還有點兒佝僂……一陣莫名的悲戚之感,忽然湧上了錢謙益的心頭。他想到,自己今年已經六十一歲了,早年也生過三個兒子,但都沒能養下來,好容易到了死屍八歲那一年,才由朱氏替他生下這麼一個兒子。
常熟錢姓他們這一房,幾代都是一子單傳,看來輪到自己,也仍然改變不了這種命運。本來,只要有一個兒子,就可以不必再擔憂將來祖宗祠墓無人祭掃,自己也不至於成為「若敖之餒鬼」。但是,還得想到,錢家眼下這偌大產業,將來就要全部壓在兒子這一副又軟又嫩的肩膀上,他,能承受得起么?這孩子自幼單弱多病,性情又怯懦,完全不像個「克紹箕裘」的人物……錢謙益不禁暗暗嘆了一口氣,覺得「命運」這個東西真是難以捉摸。自己一生營營役役,機心用盡,總算弄到今天這樣一個「東林領袖」、「文壇祭酒」的顯赫地位;而且,把父祖輩傳下來的一份家業,又擴大了好幾倍,滿以為上可無愧錢氏列宗之靈,下可振興子孫於後世了。但是,命運給自己安排的繼承人,卻偏偏是這樣一個角色。自己一生枉自逞強,到頭來又安知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一剎那問,他心灰意冷,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和衰弱。他搖搖頭,竭力想擺脫這種不愉快的思緒,於是勉強打起精神,提高聲音問道:「你——來了么?很好。嗯,這會子你覺得身子好些了么?可吃的什麼葯?」
彷彿從遙遠的思路上被呼喚回來似的,錢孫愛轉過臉來,獃獃地望著父親,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站起身,重新向錢謙益行禮、請安。
「嗯,問你覺著身子可好,吃的什麼葯哩!」錢謙益發覺兒子顯然沒有聽清他剛才說的話,於是又重複了一遍。
「孩兒覺……覺著好些了。不敢有勞爹爹掛心。孩兒這會子吃的是三清一氣丸。」
錢孫愛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向很畏懼他的父親。雖然父親對兒子並不特別嚴厲,可是錢謙益那種旺盛的精力,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卻使錢孫愛同他相對時,總受到莫名的威脅,有一種被壓倒的感覺。
「什麼丸?」錢謙益沒有聽清。
錢孫愛又重複一遍藥丸的名字。
錢謙益皺著眉毛說:「怎麼取這麼個刁鑽古怪的名字!唔,你可要仔細著,有些個庸醫沒本事,專靠弄這些名堂騙人。銀子花得不少,其實呢,全是白費!」
「這是俞先生開的方子。要是爹爹覺著不妥,回頭孩兒就對他們說不吃了。」
「嗯,吃著吧,先吃著吧!真的不好,再換不遲。」停了停,他又補充說,「若是俞嘉言開的方子,怕倒是有效的。」
「是。」錢孫愛恭敬地應諾著。
這樣說過之後,有好一陣,父子二人誰也沒有再開口。錢孫愛低頭站著,錢謙益又開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瞥見家人李寶在窗外的走廊里朝這邊張望,可是沒有理他。
「你——今天見過你三娘么?」終於,錢謙益打破沉默,換了一個話題。
「孩兒每天都向娘請安的。」
「唔,很好,很好。」錢謙益心不在焉地點著頭,管自考慮著。
「可是——」他突然說,「你三娘不好,很不好!」他的語氣有一點急促,同時迅速地看了兒子一眼。
錢孫愛低著頭,沒有吱聲。
也許因為看不齣兒子的表情反應,錢謙益有一點著急。他咳嗽一聲,加重了語氣:「聽說她這幾天盡在鬧,鬧!鬧得很不成話,還罵出許多極其難聽的話。我真不明白她怎麼會變成這種樣子!
我們這樣的人家,豈能讓她一個勁地胡鬧,這成何體統!扒嬉槐咚擔槐唚坎蛔Φ囟⒆哦櫻M芸闖鏊哉餳碌奶取?墒喬鋨故塹妥磐罰兆拋歟磣佑摯忌窬實夭鍍鵠礎?看見兒子這個樣子,錢謙益有一點失望,也有點生氣。但他仍舊隱忍著,又說道:「我乃念你三娘服侍我許多年,又有撫育你長大成人這份功勞,本不想與她多計較,更不想為難她。只要她能安分克己,和衷御下,虛心敬誠,不惹是生非,讓我這把老骨頭安安穩穩再活上幾年,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她卻不識大體,不知通變——嗯,我聽說這些年來,她背著我弄權攬財,徇私納賄,跋扈兇悍,做了許多不好的事,大大辜負了我對她的信賴和厚望!今天又放肆到連我都敢罵,這還了得!」錢謙益把桌子一拍,生氣地瞪著錢孫愛,「而你——你是她的兒子,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就不規勸於她!你平日讀的聖賢訓誨,都讀到哪裡去了?嗯?」
沒想到父親突然把怒火傾瀉到自己的頭上,錢孫愛嚇得一抖,「撲通」跪在地上。
「爹、爹爹息怒,孩兒知、知罪了。」他驚惶地一瞥,不敢接觸錢謙益嚴厲的目光。
「我膝下就只你這麼一個孩兒,錢氏的家業將來就全靠你來承擔。可是你如此不長進,教為父怎樣放心得下!又何以告慰列祖列宗於九泉?」錢謙益怒氣不息。
「啟、啟稟爹爹,孩兒其、其實也勸過三娘……」「勸過她,你?那麼——你是怎麼說的?」
「孩兒請三娘不要再生氣,不要罵……」「唔,她呢?她可聽從?」錢謙益的語氣中不無期待。
錢孫愛苦惱地搖搖頭。
錢謙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又開始急速地走來走去,喃喃地說:「這個悍婦,這個悍婦!」他忽然停下來,望著錢孫愛,「所以,為父現在決定:把你三娘搬出半野堂,到城東舊宅去住些時候,讓她閉門思過。什麼時候改過了,什麼時候再搬回來。你——可聽明白了?」
錢孫愛大吃一驚,頓時覺得心裡像鑽進了一群耗子似的亂得很。好半天,他才囁嚅地問:「那、那麼孩兒?」
「你當然不必跟著你三娘!」
「可,可孩兒寧願跟著三娘去的!」錢孫愛忽然傴下身去,哭起來。
「胡說!」錢謙益厲聲呵斥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明白事理。
你要跟她去,那麼,我問你,你打算置為父和你母親於何地?再者,「他停了停,稍稍緩和了口氣,」你是錢家的惟一傳人,也該跟在我身邊經些歷練才是。「錢孫愛眼淚汪汪地瞧了父親一眼,不敢再堅持了。其實,真的讓他遷出半野堂,去終日陪伴他的那位恣睢暴戾的三娘,錢孫愛也是不願意的。他只是覺得三娘很可憐,父親也忒狠心。他張了張嘴,還想說幾句什麼,但一觸到父親冰冷的目光,所有的勇氣便都消失了。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伏在地上,哽咽著說:「但憑爹爹做主……」「嗯,這就很好!」錢謙益滿意地點點頭,「這樣才像我的兒子。
識大體,知通變,不因私愛而惑其心志,很好。起來吧!八底牛咔傲講劍亞鋨銎鵠礎?由於終於說出了幾天來一直困擾著他的這個艱難的決定,錢謙益覺得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特別是得到了兒子的理解,使他很高興。由於某種說不清的、然而又是強有力的原因,他認為,在這種事情上,兒子的理解和支持,對於他來說是重要的。儘管錢孫愛站起來時,臉上分明地表露出痛苦的神情,眼睛還含著淚,可是錢謙益卻裝做沒看見。現在,他覺得應當用什麼方式撫慰一下兒子,兼以表示父親的慈愛。他做了個手勢,讓兒子等著,然後,轉過身向隔壁的一個房間走去。
這是一間很大的藏書室,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圖書典籍,有裝在書套中的,也有保存在木匣子里的。錢謙益曾經花了大半輩子光陰,不遺餘力地搜求各種珍本和善本書籍。在這些藏書中,有不少屬於宋版和元版的稀世珍品。對於這批財富,錢謙益一向十分自豪,極為寶愛,輕易不讓人參觀借閱。現在,他一邊在排列得過於擁擠的書櫥之間困難地轉動著身子,一邊想著:這房子太小,該建一座新的藏書樓了。
他彎下身子,從專門收藏珍本和善本典籍的那幾口書櫃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套用楠木匣子裝著的宋版《倚松老人集》,才走出幾步,又折回去。他躊躇了一下,終於把這套宋版的放回原處,改換了一套元刻大字本的《韓詩外傳》捧到外面來,又從紫檀木書案上拿起一隻古玉簪瓶,一併放在兒子面前,說:「這是為父心愛的兩件寶物,現在傳授與你。今後,你須刻苦自勵,潛心學問,虛懷敏求,慎終如始,將來『采芹』、『人泮』,克紹箕裘,方不負為父的一番訓育深心——聽明白了么?」
看見兒子垂手聆誨,眉宇之間似乎有悚然之色,錢謙益暗暗感到滿意。他相信,經過自己這一番恩威並施,錢孫愛內心縱有不滿,也必然消解,而且會感奮努力,自強上進。他停了一下,終於說道:「去吧!」
然而,當錢孫愛叩謝了父親,費力地捧著那一部《韓詩外傳》和那隻古玉簪瓶,轉過身慢慢走出去的時候,錢謙益目送著兒子那瘦削、佝僂的背影,心裡不由得又一次湧起了先前那種憂心忡忡的感覺:將來,他當真能夠「克紹箕裘」,光宗耀祖么?
「啟稟老爺,錢、陳兩位老爺已經來到,在外問等候多時了。」家人李寶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來。
錢謙益定了定神,立即想起眼前還有更為要緊得多、也棘手得多的事情,正亟待作出決斷。於是,他把思緒從兒子身上收回來,雖然已經有點疲倦,但仍舊振作起精神,略為整理一下衣冠,說道:「請!」
三
客人們很快就出現了。
走在前面的是陳在竹。他身材矮胖,方臉,大嘴,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毛,無論什麼時候都擺出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在一般人眼裡,他性情爽直,胸無城府,只有錢謙益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此人其實計智深沉,精明強幹,含而不露。他是錢謙益正室夫人陳氏的同胞兄弟,曾經替錢謙益辦過幾件極其棘手的大事,所以錢謙益對這位妻舅一向十分倚重。
走在後面的,是錢謙益的同族兄弟錢養先。他有著與錢謙益同樣的黑臉膛和高鼻樑,只是更高更瘦,一雙眸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早些年,他也常替錢謙益跑碼頭,近年因為犯了很重的風濕症,少出去走動了。現在,他扶著一根藜杖,一邊走,一邊習慣地用手背捶打著腰眼。
因為是至親常客,錢謙益也不多禮,彼此揖了一揖,就分賓主坐下。老僕錢升奉上茶來,錢謙益知道陳在竹在品茶上十分講究挑剔,問明是「毛尖」,便擺擺手,吩咐換過三兩銀子一斤的「芥片」。
陳在竹點著頭,一邊從錢升手裡接過茶,一邊笑嘻嘻地問:「錢升,你孩兒入了學,你如今便是秀才的老爹了。你不回家去享清福,還在這兒窮忙做甚?」
錢升正把一杯茶送到錢謙益手裡,聽了這話,就偏過平扁多皺的臉,不高興地說:「舅老爺,旁人想趕我走還罷了,連你老也趕我?
若早知到頭來會這樣子,當初我一準不叫他去讀什麼書!啊斑祝飪善媼耍 鼻炔褰矗罷飪墒悄闈笆佬薜玫母F嗌偃碩及屯煥戳ǎ愕共桓噝耍?「是嘛,沒準兒你那孩兒今年便考上個舉人,明年再中個進士。
到其時,你可就是老太爺了。只怕我們巴結都巴結不上哩!俺略謚褚讕尚ξ模膊恢峭誑嗷故欽嫘摹?「由他舉也罷,不舉也罷,反正我老錢升還是老錢升,還是在這兒服侍老爺太太!」錢升漲紅了臉,固執地說,隨即轉過身,噔噔噔地走出去了。
「嗬,好傢夥!」陳在竹倒驚奇起來,「瞧樣子他還真是王八吞秤砣——鐵了心哩!」
錢謙益靠在椅子上,本來一直沒吱聲,這會兒抬了抬眼皮,發現陳在竹在瞅著他,便含糊地說:「自從去年,我替他孩兒落了籍之後,就沒再拿他當奴僕看待。
可他自小伺候我慣了,所以……」
「哎,似他這等忠心不貳的,如今世上是越來越少了。」錢養先顯得頗有感慨,「倒是到處聽說奴婢得勢,便翻臉不認主子的,哪怕你於他恩義再重,也全不中用,甚至有恣意毆詈、操戈入室的。所以嘛,這老錢升,你別說,還真算是難得嘍!」
這樣說過之後,兩位客人便一齊沉默下來。因為他們知道,錢謙益急急忙忙地把他們呼喚來,決不會無緣無故,必定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所以,現在他們都望著主人,等待他開口。
可是錢謙益盡自沉默著。因為一來,錢升和李寶還在進進出出地張羅茶點;二來,錢謙益覺得要談的這件事,實在非同一般。
儘管眼前這兩個人都是追隨自己多年的心腹,他也不打算立即和盤托出,但是該怎麼向他們談,談到什麼程度,他都未曾考慮清楚,所以始終還在遲疑。
看見主人的這副神氣,陳在竹和錢養先知道他還需要時間考慮,也就不去催促他。錢養先拿起杯子,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忽然笑著說:「方才,有個客人從姑蘇來,說起一件時聞,倒是有些意思。」
陳在竹樂呵呵地瞅著他,蠻有興趣地問:「噢?願聞其詳。」
錢養先又呷了一口茶,看看錢謙益,又看看陳在竹:「嗯,不知二位——可聽說過陳圓圓?」
「怎麼不知道!」陳在竹快活地眨巴著小眼睛,「陳圓圓么,姑蘇城裡燒得紅半邊天的小娘!色、藝、才,堪稱三絕!前年在虎丘山塘,我還見過她一面。嘿,一出弋陽腔《紅梅記》,演得是『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慾仙欲死』!牛粵耍餳婦浠故僑綹廾氨俳鈉菲饋L擔俳蒼慘丫性跡繽硪閹⒒厝ァ氨俳拘畝郟菜愕敏驃孀鞘蘭壓櫻湓蒼猜錚故腔古淶悶稹墒牽趺戳耍俊?錢養先把茶杯往几上一放,嘆息說:「鬧出大亂子了!」
在一旁拈著鬍子,似聽非聽的錢謙益,眼皮兒跳動了一下,轉過臉來。
錢養先接著說:「這——說來只怕也是一場冤孽。正因那陳圓圓自恃容華絕代,歌舞無雙,架子拿得挺大,名頭也愈來愈響,不料就犯上了煞星。這煞星不是別人,乃系當今國丈爺田弘遇。前些日子,田皇親派人到姑蘇採買女孩子,聞得圓圓之名,就指定要買她。嚇得圓圓東躲西藏,多虧有幾個相好的孤老,甘願為她效力,鼓噪起好幾百個閑漢潑皮,日日守護著圓圓,還揎拳捋袖,舞槍弄棒,要同田府的人廝拼。如今這事鬧到蘇州府里,那田府的門客天天上衙門逼著要人,把知府大人急得斗昏雞似的,團團亂轉。這事還不知如何了局哩!」
陳在竹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哎,哎!那田皇親可是好鬥的?他的女兒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圓圓這一回,只怕是劫數難逃了『「這倒也難說。」錢養先眨眨眼睛,「想那陳圓圓既以色、藝、才自恃,只怕一人田府,便立蒙眷愛,寵奪專房,從此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此番小劫,又安知非福?」
「可是那田弘遇是個粗蠢不過的俗物。」錢謙益忽然開口說,「縱然權傾朝野,富可敵國,其奈不解情趣何!只怕圓圓到底還是明珠暗投。」
他的口氣透著煩惱,沒有瞧客人,神情越來越陰暗。末了,他站起來,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意興蕭索地負手低吟道:「侯門一人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陳在竹眨巴著眼睛,忽然哈哈地笑起來:「罷罷罷,這可真是『多情卻被無情惱』了,其實,『圓圓』也罷,『方方』也罷,蕭郎也罷,冒辟疆也罷,我們又怎管得著人家被窩裡的事情?來,還是喝茶正經。待會兒,我也有一件時聞,只怕姐夫更有興趣哩!」
錢養先眼珠子一轉,也說:「正是正是,還是喝茶,喝茶。」
在他們說話的當兒,錢升和李寶已經在八仙桌上擺出來一席茶點:兩把宜興砂壺,分別泡著重新換過的毛尖、芥片,三隻極細的成窯杯子,在桌上擺成了品字形;當中是七八個小碟子——水餃、燒賣、餡兒餅、扁豆糕、蜜橙糕、韭盒、春卷擺了一桌。這時,錢謙益也回過神來,於是請兩位客人入席,又對錢升和李寶說:「你們到外問侍候著吧,有事我會叫你們。」
錢升、李寶退了出去。席上這三個人喝著茶,各自吃了一兩件點心。錢養先催促說:「竹翁,你到底又有什麼好時聞?」
陳在竹嘴巴里正塞滿了蜜橙糕兒。他啊啊嗚嗚地點著頭,眨著眼,好容易把糕兒咽下去,又呷了一口茶,這才說道:「不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不過,卻也可駭可嘆——我去歲在京里時聽說,前年孟冬祭太廟,群臣先至殿門外候駕,其時殿門未開,忽聞內有異響,眾人正驚疑問,只見殿門大開,十餘位龍袍帝冕的偉丈夫,從內徐徐走出,轉眼不見;再看殿門,又復緊閉如故。當時見者,俱驚駭不敢言。及至皇上駕到,行禮之時,忽然殿內怪風捲起,燈燭全滅。
陪祭群臣,無不失色俯伏;皇上亦因此驚悸成疾,下體軟麻,不能行立,治理百餘日方始痊癒。及至去歲周閣老再相,祭廟之日,卻是天氣晴和,亦無異象,聞得龍顏甚喜,對左右嘆道:「周閣老畢竟是有福之人!」
陳在竹說完,啜了一口茶,又夾了半塊蜜糕放進嘴裡嚼著,臉上仍舊樂呵呵的。
他故意不加註解,知道錢謙益必定領會他的意思。
果然,錢謙益變得沉思起來。他轉著手裡的成窯杯子,彷彿在研究上面的紋理,好一會兒,終於慢慢地說:「在竹說得不錯,這一次,只怕非得打通周老頭兒的關節,不過……」他沉吟起來,又頓住不說了。
「不過什麼?」陳在竹含笑盯著他,「是不是周老頭兒出下了難題兒?而這道難題兒,又與那個『褲子襠里』的老兄有點關係?」——因為阮大鋮住在南京的庫司坊內,當時痛恨他的人便取了個諧音,把他叫做「褲子襠里阮」。
聽陳在竹一語點破底細,錢謙益不禁有點愕然。他遲疑地說:「……嗯,在竹,你竟是都知道了?」
陳在竹哈哈一笑:「我也是瞎猜!臨離京時,貴友再三叮囑我說:」周相公的意思是,希望東林方面不念舊怨,請牧翁千萬玉成此事。『當時,我就猜到幾分。
現在阿兄這樣一問,我竟是猜對了哩!扒嬲UQ劬Γ玖艘豢諂骸霸謚裾媸瞧娌牛∮心忝嵌幌嘀腋春斡牽?不過,此事成功之望甚微,我看不提也罷。」
他頓了一下,看看陳在竹和錢養先,又緩緩說道:「我知道老周一向對我疑忌甚深,現在他說願意捐棄前嫌,汲引於我,只怕其實並無誠意。只是礙於他的這次復出,是靠了東林之力,不得不敷衍情面,卻又故意提出這麼一道難題,使我知難而退罷了!」他捋著垂到胸前的花白鬍子,臉上現出嘲諷的神色,「我同這位周大相公打交道,也不自今日始,可以說是知己知彼嘍!總而言之,只要他周延儒在朝廷一日,我錢某便安分守己管領山林一日就是。」
陳在竹和錢養先對望了一眼,不明白錢謙益何以忽然說起喪氣話來,誠然,錢周之間,素來存在私怨。這種私怨,一直可以追溯到崇禎二年,當時東林黨的一些重要人物如顧憲成、高攀龍、李三才、楊漣、左光斗、鄒元標、黃尊素等人,已經在激烈的黨爭中相繼死去,錢謙益作為倖存下來的有聲望成員,便被推出來爭奪內閣的職位。誰知遭到心懷嫉妒的禮部尚書溫體仁和禮部右侍郎周延儒的敵視,他們二人聯起手來,翻出天啟元年錢謙益在浙江主持鄉試時,被人指控與舉子內外串通,納賄舞弊的糊塗舊賬,在皇帝面前參了一本。結果,錢謙益不但人閣拜相的好夢成空,連禮部右侍郎的烏紗帽也被革掉,一個跟頭跌回老家常熟來。到如今,已經整整一十三年了。相反,在此期間,溫體仁和周延儒卻相繼人閣,高居首輔。這些年來,他們對錢謙益一直非常注意,壓制打擊不遺餘力,深恐他有復出的機會……這些情況,陳在竹和錢養先是知道的。不過,官場當中的關係本極複雜,敵我恩怨之間,原沒有永久不變的格局。譬如周延儒過去同東林作對,這一次,卻因東林的推薦而重新人閣。何況,錢謙益的剋星溫體仁,已於崇禎九年引疾辭職。如今朝廷上,起用錢謙益的呼聲日益高漲。為什麼事到臨頭,錢謙益反而變得如此消極猶疑,畏葸不前呢?這確實使兩位心腹族人迷惑不解。特別是陳在竹,他滿心以為自己這一次進京,雖然多花了些銀子,但總算不辱使命,應當大大記上一功,現在被錢謙益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心中頗不服氣。他於是乾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姐夫所慮,莫非是復社那一班士子不易對付?那麼,小弟已籌之熟矣。依小弟愚見,復社的那班書生真正恨阮圓海的,其實也就是那十個八個愛鬧事的角兒。
其餘的人,有一多半是隨大流、瞎起鬨罷了。何況,據我所知,便是復社當中,不贊成將阮圓海逼得太甚的,也大有人在……」「誰?」錢謙益問。
「廣陵的鄭超宗是一個,還有雲間的李舒章、夏彝仲那一班人,為數並不少。」
錢謙益搖搖頭:「嗯——說下去。」
「此外,我們常熟,復社中人也不少。只要姐夫一句話,誰敢不遵?」陳在竹急急補充一句,然後,把身子更傾向錢謙益,壓低聲音接著說,「現在,已經知道,三月二十八那天,復社要在虎丘重開大會。這一次大會的主盟,剛好就是鄭超宗和李舒章兩個。我們何不藉此機會,聯絡鄭、李和上面那些人,嗯,自然還可以再多——只要我們派人去遊說。到時,就在大會上,揭出值此國家多難之秋,亟宜消除朋黨門戶之見,和衷共濟的大義,連帶把阮圓海的事情提出來。只要多數人贊成,做出公議,上聞朝廷,那幾個愛鬧事的刺頭兒再要強項,也無濟於事了!」
陳在竹一口氣說完,目不轉睛地看著錢謙益。他由於心情緊張,連經常掛在臉上的樂呵呵表情也不見了。
有好一陣,錢謙益拈鬚不語,似乎在考慮,然而,終於還是搖搖頭。他抬起眼睛,正要說話,忽然看見李寶站在窗外探頭探腦,就頓住了。他生氣地把桌子一拍,呵斥說:「混賬東西,你在那兒幹什麼?」
李寶連忙走進來,呈上一個拜帖。
錢謙益沒好氣地接過,瞥了瞥,正想朝李寶直摜過去,彷彿想起了什麼,又朝帖子看了一眼,忽然微微變了臉色。他目光朝陳、錢二人一閃,慢慢把拜帖袖在手裡,站起來,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二位請稍待,我出去片刻便來。」
陳在竹和錢養先目送著錢謙益匆匆走出的背影,有點莫名其妙,只好慢慢地喝著茶,一邊談些沒關緊要的事情,一邊等候。
誰知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天都快要暗下來了,錢謙益還不回來。兩人等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才看見李寶匆匆走進來,說:「啟稟二位老爺,我家老爺說,他眼下有件要緊的事情絆住了,回不來送二位老爺。請二位老爺先回府去,我家老爺改日當面謝罪。」
陳在竹和錢養先聽了,不禁面面相覷,雖然覺得頗為掃興,但也無可奈何,只好怏怏地一齊起身,出門下樓而去。
四
不知是由於錢孫愛的意外求見,還是別的緣故,柳如是終於在最後一刻里改變了主意,沒再讓紅情把詩箋退給錢謙益。雖然她的怒氣仍未平息,但是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大發雷霆。她站在大銅火盆前,目不轉睛地朝嗶剝作響的通紅炭火瞅了很久。當她重新轉過臉來的時候,那表情又變得安閑而自信了。
她在梳妝台前坐下來,讓紅情繼續替她梳妝。現在,她似乎完全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顯得特別的愉快,她不停地同紅情說著笑話兒,還教她念了兩首詩。末了,她隨手撿起剛才那張詩箋,把玩了一下,又微微一笑:「光顧著教你念詩,倒差點忘了老爺這兩首詩。這是我在姑蘇治病那陣子,他寫了寄給我的。如今改了幾個字,又巴巴地送來給我看。不過,這第一首,結句改做『待君佳句發芳叢』,是點著要我酬他。我本來要動筆,這些日子正病著,想了幾句,又擱下了。趁著如今有點興頭,不免要還了這筆債。嗯,這裡不用你了,給我張羅紙墨去吧。」
說著,柳如是就從紅情手中接過梳子,對著鏡子自己妝扮起來。她依著當時流行的「雅裝」式樣,把頭髮像男子那樣,直梳上去,挽成一個墮馬髻,垂在後邊,兩旁插上一對金玉梅花,前面則用金絞絲、燈籠簪,再用兩對西番蓮花簪,分插兩邊。由於頭髮豐厚,又拿了兩枝犀玉大簪,橫貫在發股上,後面則用點翠卷荷一朵。
妝戴好之後,她對著鏡子想了想,又在鬢邊再加插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最後,挑一串珠嵌金玉丁香耳墜戴上。對著鏡子又端詳了兩三遍,她終於覺得滿意了,才盈盈地站起來。
紅情趁這會子,已經在長几上安排好了宣紙、湖筆,又用那一方有著七顆鵑鵒眼的端州老坑古硯,濃濃地磨了一硯香墨。柳如是徑直走過去,拈起一支雞狼小楷毛筆,在硯台上調弄了一會兒,又仔細拂去落在錦箋上的一點灰塵,略一沉吟,先寫出詩的題目——牧齋夫子見示獻歲書懷之作,次韻奉答她歪著頭,端詳一下自己瘦長遒勁的書法,覺得還滿意,正打算把已經擬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詩寫上去。忽然,她感到起句中有一個字還欠工穩,於是停了筆,又沉吟起來。
她本以為要換一個字並不難,誰知一連想了七八個字,仍然覺得不妥,便有點焦躁。正思索間,聽見有人「嗤——」地一笑,她氣惱地回頭瞪了一眼,驀地發現,原來是錢謙益老爺站在身後,正偷偷地瞧她寫詩哩!
錢謙益撫摸著花白鬍子,呵呵地笑著,催促說:「咦,寫呀,寫呀,我這兒正等著拜讀哩!」
「你偷看人家,你壞,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筆,像個小姑娘似的噘著唇兒,扭著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氣了,這可不得了啦!」錢謙益故作驚慌地說,「哎,我這廂給夫人賠個禮,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說,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著腮幫子。
「那——就再添一個禮。」錢謙益說著,又作了一個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為夫三下其禮?那也未嘗不可——」「不,我要——罰你!」柳如是故意綳著臉兒。
「罰我?嘻嘻,好,好,我打斷夫人的詩思,原該受罰!只不知夫人如何罰法?」
錢謙益涎著臉,挨了過來。
「哼,我要,我要——對了,我要拔你一根鬍子!」
錢謙益驀地一驚,忙不迭地後退。他用袖子護著鬍子,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可使不得!請夫人另出題目,另出題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說,她伶俐地趕上去,按住錢謙益,飛快伸出手,待到錢謙益再想躲閃時,一根長長的白鬍子,已經拔了下來。
柳如是用兩根纖美的手指,高高舉著她的戰利品,跳開去,興高采烈地舞弄著,哈哈大笑。
錢謙益尷尬地眨著眼睛,無可奈何地退到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這時,紅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錢謙益等柳如是鬧夠了,笑乏了,才招呼說:「如是,你且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柳如是閉著眼睛,「噯」的一聲,倒在旁邊的一張椅子里。經過剛才這一鬧,她已經有點氣喘吁吁,胸脯起伏著,略覺蒼白的臉頰上,升起了兩朵嬌艷的紅暈,微閉的眼瞼上粉光流動,越發顯得俏麗迷人。錢謙益獃獃地瞅著她,一時忘記了說話。
「哎,你倒是快說呀!」柳如是催促說。
「啊,」錢謙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為什麼,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如是,你又該高興了。我剛才已經對孫愛說,要把老三遷出半野堂,讓她到城東舊宅子去祝往後,這兒再也沒有人跟你搗亂了。」
柳如是的眉毛跳動了一下,張開眼睛說:「啊,這麼說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錢謙益的臉色變得有點陰沉。他默默地點點頭。
「嗯,你告訴了孫愛,他怎麼樣?」
錢謙益冷冷地說:「他還能怎樣?莫說他還是個孩子,就是再長几歲,難道還敢違抗父命不成!」他停了停,又補充說:「起初嘛,自然是不願意的,老三畢竟是他的生母。不過,後來經我一番開導,他倒也能體察為父的苦衷。」
柳如是輕輕地搖著頭,彷彿在考慮什麼。她忽然回過頭來:「要是——要是我改變主意了呢?」
「嗯,你說什麼?」錢謙益似乎沒有聽清,他把右邊那隻耳朵側了過來。
「我說,我要是改變了主意!」柳如是提高聲音。
錢謙益盯著柳如是,目光閃動。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搖著頭說:「罷了,夫人又來作弄我了!剛才,我已經領教過你的雅罰,這會兒,腮幫子還疼得慌哩!」
「不,」柳如是認真地說,「剛才我反覆思量過了,決意暫且饒過那悍婦,讓她留在府里再得意幾天。」她站起來,在室內走了幾步,「相公這一陣子正在籌划起用的事,妾身不想在這節骨眼兒上,招來外間的物議,耽誤了相公的前程。」
錢謙益不再笑了。柳如是的這幾句話,正說中了他心中的隱憂。他本是個功名事業心極重的人,早年也曾滿懷匡濟澄清的雄心大志,只是由於宦途坎坷,迭遭大挫,才變得消沉頹廢起來,終日在秦樓楚館中廝?昆,結果得了個「東林浪子」的外號。近幾年,他因為年紀大了,再像當年那樣,到風月場去打滾徵逐,已經沒有那份精力。對於他來說,最理想的,是有一位既年輕貌美,又多少有點學識才情的女人,整天在身邊陪伴他,侍候他,讓他可以愜意地消受晚年的「無雙艷福」。所以,一年前,當柳如是女扮男裝,方巾儒服,親訪半野堂,表示有意委身相嫁的時候,錢謙益的驚異和狂喜,是難以形容的。何況,柳如是的那一份儀容、那一份才智、那一份風情,又絕非尋常風塵女子所能企及。為著報答柳如是的情意,錢謙益決定置原配夫人陳氏於不顧,公然同柳如是舉行正式的婚娶大禮;他還吩咐家人稱呼柳如是為「夫人」,而不是按常禮稱為「姨太」;至於他自己,則稱柳如是做「河東君」。這種越軌的行為,引起了盛澤、常熟兩地士紳們的大嘩。結果去年六月,當錢謙益親乘彩舟,大吹大擂,把柳如是接回半野堂時,便受到兩地衛道之士們的圍攻嘲罵,甚至趕著綵船擲磚頭,飛瓦片,弄得狼狽不堪。雖說錢謙益毫不在乎,照舊喜滋滋作他的《催妝詞》,不過近半年來,外界輿論卻於他頗為不利,說他「褻瀆朝廷之名器,傷敗士大夫之體統」。倘若這一次因為驅逐朱氏,在縉紳中再度引起公憤,鬧將起來,傳到皇帝耳朵里去,那麼,他辛辛苦苦地等待、鑽營了十三年的東山再起的機會,就很可能化為泡影。此後,也許就未必再有此機緣了。
這種情況,錢謙益事前並非沒有考慮過。但是,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人,在他生活中已經變得如此重要,如此不可缺少,他不忍、也不敢拂逆她的意願。何況,對於周延儒所提出的那個條件,他又疑懼重重,毫無把握。所以,猶豫再三,錢謙益還是橫一橫心,決定把朱姨太逐出府去。不過,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內心仍舊未能坦然無愧,因為朱姨太畢竟是他惟一的兒子的生母。剛才,他就是懷著這麼一種苦惱的心情,把消息告知柳如是的。現在,忽然聽見柳如是說出如此知心體貼、顧識大體的一句話,錢謙益不禁深為感動。他沉默了一會兒,點著頭說:「你——過來。」
柳如是莫名其妙地走到他的跟前。錢謙益伸出一雙多皺的、長著老人斑的大手,把柳如是纖弱溫馨的小手握住,用深沉的聲調說:「我很高興!錢謙益得到你這樣的閨中知己,不虛此生了!」
柳如是心中一動,這才恍然領悟錢謙益的心思。她勉強地笑著,眼圈兒卻不由得紅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說:「只要相公永遠記著今日這句話,我就是明兒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
錢謙益點著頭,嘆息道:「你快別這麼說。我知道,我已經是垂暮之年,可你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不過,你放心,我自會安排得妥妥帖帖,決不會讓你這一輩子受委屈的!」
柳如是瞪大眼睛,獃獃地望著錢謙益,忽然「哇」的一聲,撲在他的懷裡,哭了起來。錢謙益也頗覺惻然。他喃喃地勸慰著,可是柳如是反而哭得更傷心了。她其實是個極不幸的女子,多年的風塵淪落、青樓賣笑的生涯,使她早已看透了人世的醜惡、兇殘、冷酷和欺詐。她十二歲那年,被賣到吳江縣一個退職內閣大學士家去當婢女,不久就遭到男主人的蹂躪,成為那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的玩物。兩年後,因為受到其他姬妾的嫉妒,她幾乎被讒害致死。主人把她賣到盛澤的歸家院,給一個叫徐拂的名妓做養女,從此正式操起了賣笑生涯。她聰明美貌,很快就走紅起來。
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報復,她開始變得又刁蠻又放肆,經常把那些色迷迷的狎客捉弄得團團亂轉,哭笑不得。因了這股狂勁兒,她的名聲反而更響了,所到之處,引得那些自命風流的公子名士趨之若鶩,為了獲得她的一詩一畫,不惜一擲多金。
至於為著博取她的青睞而展開的角逐爭奪,就更加激烈了。不過柳如是也知道,這種狀況是不可能維持太久的,於是,便開始在那些慕名而來的客人當中,物色自己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幾經挫折和痛苦之後,她選中了錢謙益。錢謙益有的是名望、金錢,而且盛傳他很快就會被重新起用,入閣拜相。這對於飽嘗卑賤的滋味,因而強烈渴望往上爬的柳如是來說,確是一個理想的從良對象。錢謙益是老了一點,但老年人聽話,心眼兒不是那麼活,而且懂得疼惜人……事實上,自從嫁到常熟來之後,這大半年,錢謙益對她百依百順,寶貝得不得了,為著討她的歡心,老頭兒甚至一再犧牲自己的社會名譽而在所不惜。對此,柳如是是十分感激的。正為著不使老頭兒過於為難,也為著自己的更高目標——當一個縱無其名也有其實的「宰相夫人」——不致成為泡影,她才斷然決定暫時放棄把朱姨娘趕出府去的要求。現在,終於從老頭兒口中,得到了這樣一個鄭重其事的許諾,她怎能不私心大慰。只是想到過去十幾年中,自己所付出的種種辛酸的代價,她才又不禁百感交集,悲從中來……柳如是的這種複雜心情。錢謙益自然是不會理解的。他只把柳如是的眼淚,當作是感激自己的表示。於是他不勝愛憐地撫著柳如是的肩背。等她哭夠了,才輕輕地把她扶起來,讓她到紫檀木長几前坐下,又替她打開梳妝匣子。他一邊看著柳如是重新化妝,一邊用了快活的聲調說:「哈,我倒忘了告訴你一件稀奇事兒,還要借重你這位『女元龍』替我出出主意——」他正想說下去,忽然看見紅情擎著一盞斗色晶燈走進來,就住了口。
紅情把燈放在案上,襝衽說:「老爺、夫人,夜飯已經開上來了。
請老爺、夫人過去用膳。「
柳如是望望窗外,天色果然不早了。她沉吟了一下,說:「這會子,我覺得身子怪乏的,也沒有胃口,懶得再走過去了。你侍候老爺去用膳吧,回頭盛一碗粥,再把小菜也給我送來,就完了。」
錢謙益一聽,連忙說:「這麼著,我也不過去了,你們索性全搬了過來,我就在這屋裡同夫人一塊兒吃。」
紅情答應著,退了出去。
柳如是微微一笑,表示領會到錢謙益的體貼之意。她眼睛一轉,提醒說:「噢,相公剛才有什麼稀奇的事兒要說?」
「哦,是這麼回事——剛才,我在西院,正同在竹、養先商議周閣老那封信的事,忽然來了個求見的,我一瞧帖子,倒吃了一驚。
你猜那人是誰?竟是阮圓海家的一個清客,叫臧亦嘉,餘姚人,是個戲曲班子的教習,不知你可認識?幾年前,我在南京見過他一面,差點兒忘記了。這一次,他奉了阮圓海之命,專程到常熟來,喏,給我帶來這一封信。「錢謙益說著,從袖子里掏出來一封信,放在桌上,笑著說,」阮圓海在信里說什麼他也是進士出身,素知忠君愛國的大義,他過去依附魏閹是不得已,也不曾反對東林,全是一篇鬼話!
不過,最後那幾句說得倒真切,竟是信誓旦旦,說是『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此水!』哈哈,這鬍子急著重新出頭,只怕快急瘋了哩!傲縭強戳艘謊勰欠廡牛剩骸跋喙錄依弦巧桃櫚迷蹕窈鋈灰ё乓恢豢喙鈾頻模嫻謀砬楸淶冒蒙テ鵠礎?他緊緊皺著眉毛說:「還沒個頭緒。在竹出了個主意,說是可以利用三月二十八復社在虎丘舉行大會之機,聯絡一幫子人,在會上提出消除門戶朋黨之見,共扶社稷,並作出公議,上達朝廷。本來么,也不失為一策。只是這一次虎丘大會,兩浙的士子估計會來得不少。浙西倒還罷了,浙東的慈溪、甬上那一幫書獃子,卻是難軋得很。何況,你也知道,自從天啟元年,我主試浙江,鬧了那一場公案之後,浙人之於我,已勢成水火,又怎能指望這一次他們肯同我聯手呢?」錢謙益說完,又連連嘆氣。
柳如是已經梳妝完畢。她拿著一根玉簪,在案上輕輕地敲著,說:「阮圓海既然急急地派人送信來,此事看來不像是周相公有心推搪,只怕有幾分真!陳家老爺的獻策,也是可用的。至於浙人作對,嗯,確實是一道難題。不過……只要他們並非全都主張對阮圓海趕盡殺絕,事情就有可為……」錢謙益心中一喜,連忙問:「呵,莫非夫人已有良策?」
柳如是搖搖頭。她笑起來:「瞧相公的著急勁兒,只怕並不在阮圓海之下哩!
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能有什麼良策?不過閑著無事,我倒是可以替你想想。」
錢謙益被她打趣,毫不著惱。他喜滋滋地說:「我知道夫人不只是個『女元龍』,還是個『女諸葛』,必有奇計妙策,為我分憂!」
這時,紅情和另外一個長得又瘦又小的十二歲丫環綠意,已經把晚膳搬進寢室里來。於是,他們中止了談話,站起來,一齊朝飯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