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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所屬書籍: 白門柳1:夕陽芳草

   

  一

  虎丘大會之後的第三天,即農曆三月三十日夜裡很晚的時候,錢謙益和柳如是乘船回到了常熟。隨他們一道回來的還有陳在竹等三位族人,以及一群男女僕役。

  當由燈籠、傘蓋、大轎、小轎和各式箱籠行李組成的這支隊伍浩浩蕩蕩進入半野堂時,錢府上下都從睡夢中驚醒,忙碌起來。從大門、二門、大堂、二堂一直到內宅偏院,燈光接二連三地亮了。幾個執事頭兒幾乎是同時出現在門廳里,神色驚惶的僕人來回奔跑,兩頂專供宅內行走的肩輿已經抬出轎廳來準備著。一個睡眼惺忪的年輕門班糊裡糊塗地走錯了方向,被班頭夾脖子揪住,用力一搡,跌跌撞撞奔回隊列里。

  錢謙益在轎廳下了四人抬大轎。他顯得憔悴而疲憊,黝黑的臉明顯變瘦了,頭髮鬍子也似乎白了不少。在等候其餘幾個人下轎的當兒,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站著。幾名執事頭兒的殷勤問候,也沒能使他打起精神。直到陳在竹等人默默地走過來,徵詢地望著他時,錢謙益才勉強睜開眼睛,擺擺手:「嗯,你們都回去吧!」

  說完,他就轉過身,同柳如是各自上了一頂肩輿,由兩名小廝提著燈籠在前頭照路,慢慢地向內宅行去。

  今夜沒有月亮,幾顆閃爍的星星,只眨了眨眼,就隱沒在薄翳中了。宅院里一片幽暗,遠近疏落的燈火在夜氣中顫動著,更鮮明地凸現出來;肩輿兩旁,廊柱、欄杆,以及欄杆外花樹的影子不斷閃過;大門那邊的人聲漸遠漸小,聽不見了,耳畔只剩下訓練有素的轎夫們又輕又勻的腳步聲……也許是回到了家的緣故,錢謙益覺得緊張的心情開始鬆弛下來。雖然肢體加倍的倦怠,但這些天來拚命撕扯著他的神經的那隻利爪,終於鬆開了。他仰靠在椅上,默默地瞅著長廊外的那一道黑糊糊的、城垛似的高大院牆,忽然感到:天地固然很大,但是一個人只需要有一角之地,就完全可以躲開擾攘的人世,自得其樂地生活下去。而自己的這個家是安全的、可靠的。在這堅固高大的院牆之內,絕對不會有自己的地位和權威遭到蔑視那種情形發生。

  這就夠了,至於院牆外面的風風雨雨,大可置之不理。「哼,讓他們愛怎樣播弄就怎樣播弄好了!所謂名聲,所謂威望,無非是博取高位的一種本錢。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還有什麼用!」他冷淡地想,開始覺得近兩三天來,自己為此而驚慌失措,寢食不安,實在沒有必要。接著,他又想到,這一次無疑十分倒霉而且掃興,但同天啟元年主試浙江,被人告發納賄舞弊,以及前幾年本鄉奸民張漢儒上京誣告自己那兩樁事比較起來,畢竟幸運得多。那兩次都被弄得鋃鐺入獄,幾乎陛命不保;這一次大不了復官不成,白賠幾千兩銀子,外加被人指責非議一陣子,如此而已。

  「哎,『唾面自乾,韜晦待時』,古人尚且難免,又何況我錢謙益!」這樣暗暗說了一句之後,他似乎終於找到一條自我解脫的退路,不再像原先那樣煩惱。本來,他還打算廣派人員,四齣打探士林當中對於這件事的反應,如今也覺得派不派都無所謂了……第二天早上,錢謙益在我聞室里一直睡到辰時。

  在外面的起居室里,柳如是踮著腳走來走去,顯得心神不定。

  她早就起來了,梳洗之後,到毗鄰供奉觀音大士的龕堂里上過香,又袖著手兒瞧了一會紅情、綠意兩個丫環澆花。她本想等錢謙益起來一起用早點,後來等不及,只得先用了。用完早點,錢謙益仍舊酣睡不醒,她便研墨展紙,臨了幾行宋徽宗的《女史帖》,終於覺得全無興緻,又丟下了。

  「莫非這件事就這樣完了?」她想,「這麼快,這麼容易!賢范涫狄蔡ㄐ×耍蝗艘幌嘔>突帕松瘢」糾從Ω悶聘林凼砸皇緣模床桓搖=峁Π艽鉤桑嗌儺乃既追蚜恕窈笤趺窗歟磕塹閉嬉夏錙闥庋槐滄硬懷桑磕欽庖槐滄釉倜揮諧鐾仿讀持樟耍亢擼恍校背趵夏錛匏剎皇俏惱飧觶……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有什麼辦法?有什麼——哎,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死老兒怎麼還不爬起來?」

  柳如是轉過身,猶豫了一下,正要朝寢室走去。這時,紅情的聲音在院子里響起來:「啊,老夫人來了!婢子給老夫人請安!給少爺請安!老夫人請屋裡坐,老爺這會兒還睡著未醒呢!」

  柳如是怔了一下,站住了。只見門帘掀起,錢謙益的元配夫人陳氏,在一群丫環僕婦的簇擁下,走進起居室來。

  陳氏是一位面目慈和的老婦人,頭髮已經微微見白,圓圓的、平扁的臉上,嵌著一對杏核眼,眼皮像是老睡不醒似地耷拉著,再加上扁扁的小鼻子和兩片厚嘴唇,使人覺得這張臉即使在年輕的時候也不漂亮。但出身名門,自幼深受詩書禮教的熏陶卻使她的眼神舉止之間,自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雍容氣派。這一點,恰恰無論是朱姨娘還是柳如是都無法仿效的。她今天穿了一身茶褐色綉藍花繭綢女衣,梳著一個老式的圓髻,髻上插著幾支珠翠。由於滿臉細碎的皺紋已無法掩蓋,她乾脆只薄薄地塗了一層脂粉。陳夫人高大肥胖,與柳如是的矮小靈活恰好是鮮明的對照。

  同陳夫人一道進來的,還有少爺錢孫愛、大丫環月容和兩個有身份的老媽子。

  「姐姐來啦,姐姐請坐!」當柳如是看見已經躲不開時,她只好迎上前去,行著禮說。本來,按照規矩,當姨太太的應當每天早上到上房去給太太請安。可是柳如是嫁進來時,是坐的八人抬的花轎,舉行過大吹大擂的婚娶典禮,加上錢謙益又吩咐家人稱她做柳夫人。論身份地位,她都不能算姨太太。算什麼,誰也說不清。

  不過以柳如是的性子,她就認為,第一,按年歲大小,稱陳夫人一聲「姐姐」就足夠了,沒有必要像其他姬妾婢僕那樣,稱之為「老夫人」;第二,那些每日請安、逢節磕頭之類的玩藝兒,自己就更加無須沾邊。為了這個緣故,不少親友以至婢僕私下裡都為陳夫人憤憤不平。倒是陳夫人逆來順受,安之若素,從未提出過抗議。

  所以大半年來,彼此還能相安無事。

  「那麼,老爺還沒起來么?」陳夫人由月容扶著,在起居室正當中的一張椅子坐下之後,抬起眼睛,安詳地望著柳如是,問。

  「哦,還沒哩!」柳如是細眯著眼睛,迎著對方的目光,用同樣不慌不忙的口吻回答。以往,她同陳夫人相對時,不知為什麼,總是不由自主地有點緊張和慌亂,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這使她事後回想起來,十分氣惱。現在她決心改變這種狀況。

  「哎,你也坐啊!」陳夫人溫和地說,又朝站在身旁的錢孫愛點點頭:「孫愛,你也坐下。」

  錢孫愛很快就坐下了。他還是那樣蒼白、瘦弱。從一進門起,他就目不轉睛地瞅著柳如是,眼裡閃出狂喜的光,時時露出要同她說話的樣子。

  柳如是卻沒有坐。按照錢府的家規,在正室夫人面前,姨太太只能坐凳子,而不能坐椅子。凳子比椅子要矮一截,這無非是維護上下尊卑傳統之意。如今柳如是自然用不著去坐凳子,但是陳夫人招呼她坐下時,只是以「你」相稱,卻撩起了柳如是心中的憤慨。

  她早就發現,儘管自己口口聲聲稱陳夫人做「姐姐」,對方也不曾就此提出過異議,可是這個老太婆卻始終不肯回稱自己一聲「妹妹」。

  這常常使柳如是尖銳地、屈辱地想到:對方實際上仍然不肯承認彼此的平等地位,哪怕她嘴巴上並不這樣說……「咦,怎麼不坐?坐啊!」陳夫人催促說,她對於柳如是的躊躇顯然有點奇怪。

  「是呀!柳太太,太太讓你坐哩!」錢孫愛也熱心地幫腔。

  「哼,再不坐,她就會當我不敢呢!」柳如是想,只好憋著一口氣,在陳夫人右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這之後,為著保持一種起碼的家庭氣氛,她們開始談起天氣、柳如是這次隨錢謙益到蘇州去的見聞、車舟的勞頓,以及家中的一些瑣事等等。陳夫人的臉上始終掛著藹然的微笑,她耐心地聽著,從不打斷柳如是的述說。柳如是則顯得過分的興奮和快活,她用苛刻的、批評的口吻談到她所見到的一切,不斷地在談話中引進各種各樣深奧的典故和古人的名言,她還常常無緣無故地發笑,隨後就突然停下來。

  「昨天晚上老爺很晚才睡么?」陳夫人不動聲色地問,回頭瞧了瞧寢室的門。

  柳如是斜了陳夫人一眼。「她為什麼總是擺出這副樣子?好像這府第里惟有她才是名正言順的主子似的!」柳如是忿忿地想。

  為了表示對這種可恨的「尊嚴」的鄙視,她故意歇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回答:「昨天么,老爺一回府就睡下了。嗯,他呀,就是這麼個怪脾氣,要麼不睡,要麼一睡就睡個沒完!我勸過他多少回,這樣不好,會傷身子的喲!當時,他還真聽了。可過得十天半月,又忘啦!」她頓了頓,瞟著陳夫人,「老爺這脾氣,姐姐還能不知道?」

  「是這樣的么?我當真還不知道哩!」陳夫人老實地回答。

  「啊喲,姐姐這話可是在罵我了!」柳如是大驚小怪地嚷起來,「姐姐怎會不知道?若是姐姐說不知道,就是罵我隨口噴蛆了!」

  陳夫人怔了一下,隨即微微一笑:「怎麼會?這些年,都是你們服侍老爺。他的脾性兒怎樣,自然該是你們比我知道多些。」

  柳如是不做聲了。她眨眨眼睛,感到有點失望:「哦,她為什麼不生氣?我明明在挖苦她,難道她聽不出來?不,她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我!對啦,她是大家小姐,我不過是下賤的娼婦。她想必覺著,連同我生氣也有失她的金貴身份!」這樣一想,柳如是彷彿給人兜頭澆了一瓢冷水似的,呆住了。她茫然若失地瞅著陳夫人,漸漸現出一種絕望的、怨毒的神情。

  「老爺暫且不醒也好,有一樁事,我原要先與你商量的。」陳夫人說,彷彿沒有留意柳如是的神情。

  「……」

  「是這麼回事,三姨太她有過錯,得罪了你,我已經教訓過她了。聞得老爺也很生氣,要將她趕出去,讓她到城東老屋去祝這原也應該。只是乃念她服侍老爺十幾年,又有生養孫愛這份功勞。

  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想向你討個情,饒恕了她這一次,下次再犯,加倍責罰,我也決不維護於她。你瞧,這樣成不成?「陳夫人垂下眼睛,緩緩地說著。以她的身份,用這樣的口吻向柳如是說話,在旁人看來實在是低聲下氣得過分。站在旁邊的大丫環月容和兩個老媽子驚異地瞧著她,又望望柳如是,臉上都現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柳如是自然不會看不見這一點。本來,這件事她已經答應錢謙益暫且作罷,不過怕朱姨太知道後,愈加神氣起來,才一直故意拖著,不給她說清楚。至於陳夫人,她從娘家回來時,錢謙益同柳如是已經上了蘇州,自然也不知道。如今她顯然是聽了朱姨太的投訴,出面來說情的。不過,老太婆的這種態度和口氣,卻使柳如是十分惱火。「哼,你這是故意讓我難堪、出醜、下不來台!我可不是傻瓜!」她想。

  於是冷笑一聲,說:「姐姐這話,我可是萬萬不敢承當!我是什麼人?怎敢如此大膽,起意要把三姨太攆出府去?縱然這大半年,我在老爺身邊的時候多些,但老爺的事情,我是一星半點也不敢過問。三姨太罵我、咒我,背地裡陰損我,我心裡不痛快,辯駁幾句也是有的。可是大婆小婆拌嘴鬥氣的事,哪戶人家少得了?吵過就算了,我可沒往心裡去。我也不知老爺要把三姨太趕出府去是何用意,眼見老爺火氣大了,嚇得想問也沒敢問。如今姐姐不知受了哪些個黑心瞎眼的丫頭媽子攛掇,突然來向我討情,真叫我吃驚不小!瞧這樣子,我豈非成了那輕賤狂妄、沒教沒養的人了?姐姐你心裡有氣,罵我、打我都行,可千萬別提這討情的事!」

  這一番話帶槍夾棒,既尖酸又決絕,聽得陳夫人面上紅一陣、白一陣,怔在那裡,沒有了主意。就連站在她身後的兩個老媽子也面面相覷,倒抽一口涼氣。最後,還是大丫環月容乖覺些,她悄悄扯了扯孫愛的衣袖,又努努嘴,意思是要他出面去說。

  錢孫愛自從見了柳如是,就時時想同她說話,只是插不上嘴。

  被月容提醒,他就忙不迭地跳起來,走到柳如是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說:「孩兒給柳太太請安。許久不見柳太太,柳太太可好?」

  柳如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問:「嗯,少爺有什麼事嗎?」

  錢孫愛興沖沖地說:「哦,沒……沒什麼,孩兒只是許久不見柳太太,心中想念得很。前些日子聽說柳太太身子欠安,孩兒一直擔心著,如今見柳太太好好兒的,孩兒就放心了!」

  錢孫愛這話說來謙卑有禮,一片真誠,倒使柳如是有點意外。

  她凝視著他,忽然微微一笑:「嗯,你口口聲聲喊我做太太,就不怕你三娘打爛你的小屁股?」

  「怕什麼!」孫愛臉紅了一下,隨即理直氣壯地說,「這是爹吩咐的,你是太太,我自然該這樣叫,沒錯!」

  柳如是點點頭,笑得更加柔和:「你不是再不進我這門了么?

  怎麼今天又來啦?「

  「不,那是三娘不許我來,其實孩兒很想來的。今天是太太帶我來,她、她就攔不住啦!」

  「嗯,要是沒人帶,你就不敢來了?」

  錢孫愛猶豫了一下,他顯然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當看見柳如是微眯的眼睛現出輕蔑的神情時,他就情急起來:「不,我敢,誰說不敢?只要我喜歡,哼,誰也管不著我!」

  「這樣說,你是喜歡我噦?」

  「是……孩兒、孩兒,喜歡……」興奮得滿臉通紅的錢孫愛結結巴巴地說。

  「那麼,」柳如是歪著頭兒,高高地挺起胸脯,並且風騷地搖擺著腰肢,「你說說,喜歡我哪兒?唔?」

  「這個……孩兒,不,不知道……孩兒只是覺得……喜歡……」錢孫愛羞澀地瞧了柳如是一眼,低下頭去。可是,他立刻又抬起頭來,狂熱地盯著柳如是看。

  在同孫愛說話的當兒,柳如是一直暗暗注視著陳夫人的反應。

  當她發現這位自命高貴、循規蹈矩的可惡的老太婆,被自己的行為嚇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時,她嘗到了一種報復的、惡意的快感。

  「那麼,好吧。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我回頭要好好打賞你!」柳如是終於結束道。她已經把陳夫人狠狠地捉弄了一番,並且親眼看見了對方的恐怖和慌亂,也就不想再理會錢孫愛了。

  錢孫愛卻不明白這一點,而且他又一次受到月容的催促。

  「娘,不要,孩兒不……什麼打賞,不要!孩兒只要你……一件事,答應我。」

  他語無倫次地說。

  「哎,什麼事?」

  「孩兒……呃,你若是真疼孩兒的話,求你向爹說,別把三娘趕出去。」

  柳如是怔了一下,頓時沉下了臉:「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剛才我不是說了嗎,這不關我的事!」

  「哦,關的,關的,我知道關的!我要你答應我!」錢孫愛一把揪住柳如是的衣袖,扭著身子,撒起嬌來。

  柳如是有點惱火了。她心想:「虧你這涎臉的孱頭剛才嘴巴子比糖還甜,老娘還當你真的向著我。原來你們都串通好了,來做戲給我看。哼,老娘豈是受人耍的角色。你便求到塌天,也休想我鬆口!」拿定主意,她就用力把袖子一掙,說:「你歪纏什麼!看把衣裳弄皺了,快快鬆手!」

  「不嘛,我要你答應我!」錢孫愛一邊說,一邊把袖子攥得更緊。

  柳如是當真生氣了,她瞪起眼睛,喝道:「混賬東西,你鬆手不鬆手?」

  錢孫愛猶疑了一下,但是柳如是先前的親呢態度顯然給他造成了錯覺。他不但不鬆手,反而大膽地把柳如是的胳膊抱祝「我不嘛,我……」然而,怒不可遏的柳如是不等他說下去,便揚起右手,「啪」地扇了他一記耳光。

  這一下,錢孫愛立即鬆了手。他後退兩步,獃獃地望著柳如是,臉上現出茫然、驚詫的神情,漸漸這神情變成恐怖。驀地,他尖叫一聲,轉過身去,發瘋似地推開趕過來保護他的月容以及另外兩個老媽子,飛奔出了門。兩個老媽子連聲叫喚著,也慌裡慌張地奔了出去。

  這當兒,陳夫人早已站了起來。她氣得渾身直打哆嗦,指著柳如是,一迭聲地說:「你、你、你你……」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柳如是也滿臉通紅,她悻悻地理著衣袖,激怒地叫:「你們自己沒臉面,卻使出這等下作的詭計,支派個孩子來上陣,讓他挨打。

  這可是你們自招,怨不得誰!?

  陳夫人顯然完全不會對付這種無法無天的侍妾。她不知怎麼辦才好,半晌,才喘著氣說:「好,我、我找相公去!」

  「不用找了。我都聽見了!」一個低沉的嗓音說。大家驀然回過頭去。不知什麼時候,錢謙益已經披著一件長袍,臉色陰沉地站在寢室的門口。

  「古語說,『國必自伐,然後人伐之。』家亦如此,必先自敗,然後人敗之!」

  他怒聲說,走出起居室來,「同是一個家中的人,尚且不能和睦相處,偏要爭鬥不休。你們說,這樣怎能抵擋外人的侵侮和欺凌,怎能應付非常之變?你們縱然不用為這種事操心,可是我要!

  你們還讓不讓我有片刻的安寧?啊!八⒒鸕睾鸞釁鵠矗俠韉氐勺懦路蛉恕?直到後者滿心委屈地低下頭去,掩著面孔倒在椅子里,他才轉眼看看柳如是,發現她咬著唇兒,還在皺眉瞪眼地生氣,就放緩和了聲調,說:」現在,可不是爭閑氣、泄小忿的時候,須得和衷共濟,以渡難關——今天這事,我看就算了。朱姨娘嘛,還讓她留在府里,可不准她再鬧!至於孫愛,年紀不小了,該懂點事了。

  連他也跟著混鬧,成什麼話!嗯,回頭叫他來見我!」

  二

  「不知老師枉顧,請恕弟子失迎之罪!」罷官在家的前戶科給事中瞿式耜,身穿禮服迎出大門外來,拱著手說。他那高大健壯的身軀微弓著,濃眉下面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專註地望著階下,長方形的臉上現出恭敬嚴肅的神情。

  這是錢謙益回到常熟之後半個月的一天下午,偏西的太陽從幽靜狹長的巷子上空照下來,把高大漂亮的瞿府門樓的影子,清晰地勾畫在大門對面的白粉影壁上,那影壁蓋著講究的瓦頂,還有雕磚鑲邊。

  剛剛從四人抬大轎里走下來的錢謙益,聽見這熟悉的招呼,抬起了頭髮花白的腦袋,黝黑的臉上露出親昵的、幾乎是討好的笑容。

  「哎,太親翁,何必客氣!」他大聲說,迎上去,同趨步下階的主人行禮相見,「說真的,一路上我還叨念著,怕你出門了呢!」

  「沒有。——二馮兄弟,還有雲美、子長他們都來了,正在卿雲閣里看字畫呢!」

  「噢,他們都來了么?」

  「要是老師有事……」

  「沒事、沒事!我也是隨便走走。嗯,聽說你新近收到一幅趙子昂,我正想瞧瞧!」

  「是,請——」

  「請!」

  這樣說完之後,兩人便並肩朝宅子里走去。

  在常熟城裡,瞿式耜可算是同錢謙益關係頂深的一個人。他不僅是錢氏早年的學生,而且他的孫女兒又許給了錢孫愛。論學業淵源,他該稱錢謙益做老師;論姻親關係,錢謙益卻得反過來尊他一聲「太親翁」。不單如此,他們還曾一起在朝共事,一起在崇禎二年被溫體仁排擠罷官;十多年間,他們同樣一直在家賦閑,得不到起用。前幾年,有個叫張漢儒的本地幫閑,秉承溫體仁的意旨,人京告發錢謙益在家貪肆不法,把瞿式耜也告了進去,結果師生二人又同時被捉拿進京,下獄問罪。

  幸而溫體仁很快就倒了台,他們才逃過危難。因了這種種緣故,二人的關係,就確實非比一般。不過,瞿式耜生性鯁直,對錢謙益是恭敬而不阿諛。所以有些見不得人的事,錢謙益也避免找他商議。不過,既然落到了目前這種倒霉的境地,瞿家卻又成了錢謙益尋求慰藉的理想去處了。

  當錢謙益在瞿式耜的陪同下步入卿雲閣時,先到的幾位本地名流或坐或站,正在那裡指手畫腳地品評字畫。看見錢謙益進來,大家便住了口,一齊迎上來同他相見。這些名流,平時也都是錢府的常客,彼此熟悉得很。可是此刻錢謙益見到他們,卻不由自主感到有點心虛。「嗯,不知他們可已聽說那樁倒霉事?」他想,臉上儘力裝出從容鎮定的樣子,暗地裡卻十分注意每個人的神情。直到發現大家都沒有異常的表示時,他才稍稍放下心來。「畢竟是交往多年,所以……」於是,他開始分外熱情地同大家行禮、寒暄,側著耳朵傾聽每一個人所說的每一句話,然後,帶著親切的微笑,回答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問題……「啊,牧老,你來,你來瞧這畫!他們說是宋徽宗,怎麼會是宋徽宗!」一個興沖沖的聲音驀地叫起來。那是一位名叫馮班的本地名士。他長著一個可笑的紅鼻子,和一雙狂熱的、醉醺醺的眼睛。

  禿而亮的腦門上歪扣著一頂半新不舊的方巾,下面露出亂蓬蓬的頭髮,直裰的胸前儘是星星點點的油污酒跡。不過,別看他外表邋裡邋遢,卻寫得一手好詩,對書法也頗有研究,在江南文壇上薄有名氣,與他哥哥馮舒並稱「常熟二馮」。

  「咦,牧老,你快過來瞧啊!」馮班又叫,不管錢謙益正同別人說話。

  「定遠,你總是火燒眉毛似的!」錢謙益微笑著責備說,離開了交談者,走到掛在牆上的一幅絹本宋畫跟前。

  這是一幅《芙蓉錦雞圖》:一枝盛開的木芙蓉自畫的左上方斜伸下來,枝上佇立著一隻羽毛璀璨的錦雞。它的重量把花枝壓得微微彎垂。一叢蕭疏的秋菊安排在畫的左下方,右上角則對稱地翩飛著一雙彩蝶。蝴蝶下面用瘦金書題著一首五言絕句:秋勁拒霜盛,峨冠錦羽雞。

  已知全五德,安逸勝鳧鷖.右下方靠邊署著:宣和殿御制並書錢謙益漫不經心地望著畫幅。這幅畫他在瞿式耜家裡已經看過多次,而且反覆討論過它的真偽。

  要在以往,他會立即說出自己的意見。不過此刻出於一種周到的考慮,他卻想給馮班一點面子。

  「定遠,你說這畫不是徽宗御筆,所據何來?」他側過頭問。

  「咦,牧老你瞧那首題詩,第一句,『秋勁拒霜盛』的『盛』字,顯系『威』字之誤!此處下一『盛』字,不惟平仄欠工,而且不通!須是『威』字方詩意暢達,而且諧韻。豈有堂堂御筆,而荒謬不經若此!

  必系贗品而又出於極端下流無知者之手無疑!胺氚嗨怠笆ⅰ弊質俏笞鄭嫻共輝⒁獾健K呱杴叭ピ僮邢蓋埔幌履鞘滋飠婕次⑿ζ鵠礎5膊渙⒖趟燈疲炊愕閫罰骸岸ㄔ兜幕安淮恚飠蛐聿⒎塹讕實壅婕!!?「喂,怎麼樣?怎麼樣?啊?」一直瞪大眼睛等他回答的馮班,興奮地跳起來,勝利地大叫。

  「可是……」「不過……」好幾個聲音同時表示不服氣。

  錢謙益擺擺手,讓他們安靜下來。

  「我說這畫並非道君真跡,是說可能如此。皆因宋時畫院中,確有畫師曾為道君代筆,所謂『供御畫』便是。不過,倘若此畫果屬此類,則題詩內斷不致出現誤字。即使當時確有誤題,亦必不敢以之進呈天子,更不敢任其流傳,而必當即時毀去。」說到這裡,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望望大家,才又接著說,「其實,『拒霜』,乃木芙蓉之別稱。『拒霜盛』,是謂此花盛開。故『盛』字並無不通。若改作『威』字,反而不妥了……」這樣一說,持不同看法的幾個人都頻頻點頭。馮班卻像被人掐住了喉頸的公雞似的伸著脖子,瞪著眼睛,再也神氣不起來。

  「不過世上之事,陰差陽錯,未可以常理度之者正復不少,所以亦不能以此論定。」錢謙益瞧了一眼馮班,又補充說,「但我觀此畫布局嚴謹,賓主分明,疏密有致,色澤鮮妍,渲染精妙。即便是左下角上那叢不惹眼的小菊,亦搖曳多姿,刻意求工,故此畫縱非道君御筆,亦當系北宋院畫之精品——鄙人淺見如此,未知諸位以為如何?」

  這一席議論,說得大家都點頭稱是。只有馮班仍不服氣,他咕咕噥噥地說:「我瞧那錦雞就畫得差勁兒,怪模怪樣的,活像只斷頭雞!」

  這當兒,瞿式耜已經命人把《芙蓉錦雞圖》收起,親自從箱子里挑了一幅,交給小廝掛上,一面對錢謙益說:「老師,這便是學生新近購得的那一幅趙子昂的《雙馬涉溪圖》了。」

  錢謙益一聽,頓時來了精神。他忘了答瞿式耜的話,瞪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瞧著牆上。只見畫軸在小廝手裡緩緩轉動著,首先露出一個仰著的馬頭,那用簡練遒勁而又富於變化的線條勾勒出的馬頭,筋肉畢現,鼻孔張開,眼睛裡閃射著桀驁不馴的光芒,端的是神采煥發,顧盼驚人。然後是健壯的脖頸、飛揚的鬃毛……第二匹馬出現了,那是一匹花驄馬。它正低著頭,頑強地向前行進,下面,是八條強有力的腿,或屈或伸,在一道寬闊湍急的溪澗上蹴踏起飛濺的水花……全場人都被這幅傑作的不尋常魅力吸引住了,靜靜地觀賞著,誰都沒有說話。

  錢謙益更是如醉如痴。他一會兒退得遠遠地拈著鬍子,眯起眼睛欣賞全貌,一會兒又走上前去,幾乎把鼻尖貼著畫面作細部的觀摩,許久,才連連點頭,嘆道:「神品,神品!」

  「若是老師喜愛,學生就此相贈。」瞿式耜說。

  錢謙益驀地一驚,忙不迭地回頭瞧著主人,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你說……」「學生想將此畫送給老師!」

  「啊,這、這、這如何使得!太親翁莫要作耍,不……這,我……」瞿式耜擺一擺手,淡然說:「區區一畫,何足掛齒!」說著,回頭吩咐小廝:「把這畫收拾好了,待會兒,給錢老爺送過去!」

  錢謙益不再推辭了,但是嘴裡仍然喃喃地說道:「罪過、罪過!」

  同時,斜起眼睛瞧著兩個小廝把畫收起來,裝進一隻長形的黃楊木盒子里,另外放到一張單獨的桌子上,這才放了心似的,回過頭去,向主人深深地作揖稱謝。

  其他客人見了,也圍上來,帶著羨慕的神情,紛紛向錢謙益道賀。

  這時,一個聲音驀地叫起來:「啊喲,不得了!臭!臭不可聞!

  混賬,收起!聽見沒有?快收起!?

  大家吃驚地回過頭去,發現馮班站在一幅剛剛掛起來的書法跟前,用袖子拚命地捂著鼻子,另一隻手氣急敗壞地揮舞著,又跳又叫。大家好奇地走前一看,原來掛出來的是一幅宋代黃庭堅的自書詩《登快閣》。那書法蒼勁瘦硬,筆筆有力舉千鈞之勢,一望而知是幅精品。大家正有點摸不著頭腦,只見馮班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他從人叢中一下子沖了出去,遠遠地站著,兀自掩鼻揮手,嗚嗚不休。

  眾人又驚奇又好笑。顧苓忍不住高聲問:「定遠兄,你這是怎麼了,莫非這又是那下流無知之徒弄出的贗品?」

  馮班遠遠地搖著頭,但又不肯把衣袖從鼻子上放下來。大家只聽見他咿咿唔唔地說著,卻聽不清他說什麼。這時,他的哥哥馮舒說話了。

  「小弟已知定遠之意——」他慢吞吞地說,「只是,他持論太偏,見解雖奇,卻有失忠恕溫厚之道。他一生志業,只怕就吃虧在這一點上!」說到這裡,他十分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卻停住了。這個馮舒,長得又高又瘦,性格同他的弟弟恰恰相反,說話行事總是慢條斯理,往往繞了半天圈子,還到不了點子上。大家都深知他的脾氣,明白催他也沒用,都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他還嗜酒如命,這就更不好了。」馮舒又說,仰起頭,瞧著屋樑,「比如去歲科考,他醉酒遲到,還侮辱宗師,結果,考了個六等……」聽見他這樣慢條斯理地揭著弟弟的短處,大家都暗暗好笑。

  馮班遠遠聽著,眼睛瞪圓了,他忽然把袖子放下來,大聲說:「不用你說!我說!」

  馮舒頓住了,他把目光從屋樑轉移到弟弟身上,「你說,自然我就不用說了。」

  他同意道,於是,重新退到一旁,不再開口了。

  「列位,小弟平生論詩,第一等討厭的,便是那勞什子江西派!」

  馮班氣呼呼地說,「江西之體,大抵有如農夫之指掌、驢夫之腳跟,本臭硬可憎,卻自誇什麼『強蔣!又如老僧婺女之床席,奇臭惱人,卻自誇什麼『孤高』!

  再如老嫗之教新婦、塾師之訓弟子,語言面目,無不可厭,卻自考什麼『我正經』!

  這個姓黃的老傢伙,乃是江西派第一個奇臭可憎之人。不意今日覿面相逢,卻不是老大的晦氣!」馮班說完,又把鼻子掩上了。

  大家忍不住笑起來。孫永祚打趣說:「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馮定遠,卻被江西派嚇得只差沒跳牆而走!」

  馮班搖頭說:「冒犯了天地,不過粉身碎骨而已;碰上江西派,卻教人如墮糞窖,五臟翻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黃老頭兒萬一有再起之日,我必遠避,否則別尋生計,永不作有韻之語!」

  瞿式耜微笑說:「既然定遠兄如此說,這幅字竟是再也掛不得了,快快收起!」

  待到小廝把字幅取下,重新收藏好,馮班才走回來,嘆著氣說:「經此番濁臭一衝,必損我三日詩思!」

  在這番鬧騰的當兒,錢謙益一直沒有插話。因為他的整個心思,都關注在那幅趙子昂的《雙馬涉溪圖》上了。從馮班逃開去的一刻起,他就退坐在一張花梨木圈椅上,臉上雖然也跟著大家一起微笑,眼梢卻不住地往擱著畫匣的方向瞄,恨不得立即就把那幅現在已經屬於他的寶貝抱回家去,關起門來細細地重新欣賞。只是考慮到禮貌,他才勉強忍住了。好容易捱到關於黃庭堅和江西詩派的這場風波告一段落,他就站起來,準備告辭。然而,這時候,瞿府的一名家人揚著拜帖,走進來稟告說:「許大相公求見,說有要事馬上面陳錢老爺!」

  這位許大相公,名叫許雋,是本縣的一名老秀才。因為會寫幾句詩,尤其善於把眼前的事物七拼八湊地弄進詩句中,造成一種離奇滑稽意味,使人讀來,往往忍俊不禁,所以錢謙益平日同他也時有來往。如今聽說他巴巴地追蹤到瞿府來,說有什麼要事相告,倒教錢謙益吃了一驚。他回頭望了望大家,只好暫時打消告辭的念頭,重新坐下來。

  許雋很快就出現了。他頭髮花白,戴著一頂舊氈帽,一身玄色布直裰洗得發白,右邊袖子的手肘處還打了個大補釘,腳下一雙舊黑布鞋有好幾處都脫了線,露出白襪子。不過,他的表情卻十分神氣,紅撲撲的一張臉,寬顴骨、獅子鼻,走路時微昂著頭,大搖大擺,顯出目空一切的樣子。

  「哦!牧老,你原來躲在這兒快活,卻叫我好找!」許雋氣咻咻地叫,同大家行過禮,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茶!」他大聲說,不客氣地瞅瞅瞿式耜。

  瞿式耜朝小廝做了個手勢,茶端來了。許雋接過,一口喝乾,用袖子擦擦鬍子,這才像喘過了一口氣。

  「牧老,這江南的士習,是越來越不成話了!」他說。

  「啊,怎麼?」

  「他們造作謠言,無事生非,由來已久,這也罷了。可是,這一回競造到你老哥頭上,你說可氣不可氣!哼,還虧他們是復社!」

  聽了這話,大家都不由得「氨了一聲。錢謙益的臉卻一下子紅了,他動了動嘴巴,想說句什麼,可是終於沒有勇氣說出口。

  「前幾日,弟上姑蘇去了一趟,」許雋接著說,顯然沒有發現錢謙益的神情異常,「那一天,閑著無事,便到書坊走走,想揀兩本新選的墨卷,卻碰到兩個方巾朋友在那裡閑講。弟起始也沒在意,後來聽他提到牧老,便留了心。誰知不聽猶可,一聽,真差點沒給他氣死!歉霾恢切輾交故切脹艫男⌒笊涸斐鮃歡溫烊齷訓鈉嫖爬矗的晾先綰瓮├鎦芨罄洗ǎ胩嬡鈐埠7縛眩躚苤僭Α⒊露ㄉ鍍疲廈盼首鎩K檔沒盍釹鄭酚薪槭隆J塹芷還杴巴紓擔骸蹦晾鮮俏業睦嫌眩頤翹焯煸諞豢槎趺淳兔惶嫡饈攏磕忝強煒轂兆歟壞腦詿宋廴飼灝祝『誰知那兩個小畜生笑嘻嘻地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如今這事江南各府縣都傳遍了!可不是我們隨口亂道!恰⑺腔顧擔骸扒晾嚇率竅餚敫笙敕枇耍宰齔穌獾仁呂矗 晾希闥擔飪善瞬黃耍?許雋這麼沒遮沒攔地一口氣說下來,客人當中像馮氏兄弟這些不知情的,都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彷彿聽到了什麼海外奇談。至於瞿式耜、顧苓、孫永祚等人,或者是參與其事,或者多少聽到點風聲,只是礙於情面,在錢謙益面前裝作一無所知,這時都不禁變了臉色,擔心地窺伺著錢老頭兒的神情,估計他立即就會暴跳起來,大發雷霆。

  然而,出乎意料,錢謙益卻沒有這樣。他只是獃獃地望著許雋,眼睛露出絕望的、黯然的神情,臉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終於,他低下頭去,喃喃地說:「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當然不是!」被這個驚人的消息唬住了的馮班,忽然跳起來,高聲大叫,「他們憑什麼這樣誣賴人,可惡!牧老,不要怕,有我馮班在,決不容那伙無恥之徒胡作非為!」他奔向許雋,「伯彥兄,你說,那兩個混賬畜生是誰,我明兒就上姑蘇去找他算賬!我要……」他還要說下去,可是瞿式耜做了個手勢,把他攔住了。瞿式耜走到錢謙益跟前,沉默了一下,說:「至人之慮,自非群愚所能省知。

  老師德高望重,難免為居心叵測之徒側目,是以蛾眉招謗,古今同慨。然而亦無非蚍蜉撼樹,適足見其不自量而已!何況如今國事蜩螗,已不堪問!不出數年,當有大變。老師正無須與彼輩爭一日之短長。依學生之見,不如暫且仍作東山高卧,靜以觀變。直待九重詔下,登車攬轡,拯社稷、濟蒼生,猶未為晚!敖幼牛塑摺⑺鎘漓褚滄吖矗吡θ拔俊G嫻男那檎獠怕嬲沽艘壞恪?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已是垂暮之年,什麼拯社稷、濟蒼生,此生是不敢企望了!

  但求能優遊林下,讀書養性,清清靜靜地過上幾年,也就心滿意足了。只是,唉……」「哦,說到讀書養性,牧老的拂水山莊,那可是第一等的!」顧苓連忙湊趣說,「都道『徐家戲子瞿家園』,乃系我常熟二美,可是學生總覺著,拂水山莊只須稍加修葺,只怕未必便讓稼老專美呢!」

  瞿式耜也說:「我那個破園子算什麼!不過枉得虛名罷咧!被人一個勁兒地起鬨,也真想花點功夫把它修一修。前些日子我已經著人到留都去請計無否來幫我踏勘,若是老師想修拂水山莊,到時便讓他一塊兒瞧瞧!」

  錢謙益抬頭瞧瞧瞿式耜,又瞧瞧顧苓,卻沒有做聲。他適才那番「讀書養性」的話,本來是聊以解嘲的敷衍話,現在被他們煞有介事地一說,倒提醒了他,覺得這也不失為忘卻眼前處境的一種辦法。他若有所悟地捋著鬍子,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三

  「老爹,老爺現在書房裡,命你去見他。」李寶走進賬房間來說。

  被稱做老爹的那個人——錢府的大管家何思虞從賬本上抬起頭來,用躲藏在白眉毛底下的一雙銳利的眼睛瞧著來人:「嗯,什麼事?」

  李寶搖搖頭,賠著笑臉說:「只是請老爹即刻過去。」

  「好。」何思虞說,重新低下頭去。「你瞧好了——」他伸出一隻乾枯彎曲的、戴著嵌綠玉金指環的手,指著賬本,對鼻樑上架著玳瑁眼鏡的賬房先生說,「這些,還有這些,你都好生再盤一下。怎麼會只剩這一點兒?虧得太多了,這樣不成!懂嗎?好,回頭我再來。」

  說完,他就直起身子,疑惑地瞅了一眼還在等候他的李寶,向外走去。李寶連忙跟著他。

  「老爹,老爹!」

  「啊?」何思虞沒有回頭。

  「我那——」李寶急急趕上來,「我那五兩銀子,老爹跟鄒老爹說了么?」

  「還沒哩!」

  「可是、可是聽說就這幾日,船便出海了呀!」

  「慌什麼,還沒定呢!再說,你那幾兩銀子,鄒老爹未必就瞧得上眼!」

  「怎麼?」

  「你也不想想,他現賃著二三十號海鰍船,哪一次出海,不是三萬五萬的生意。

  區區五兩銀子,在你自以為老大一筆幫襯,但到他手裡,不算你一股吧,不行;算你一股吧,他還真嫌零碎費事!」

  「可是……」

  「算了!你想發外洋財,過幾年再說。那五兩銀子,回頭你來拿回去!」何思虞斷然地說。

  這之後,兩人都沒有再說話。走了一段路,何思虞斜眼瞅了瞅李寶,見他耷拉著腦袋,噘著嘴巴,一副不樂意的樣子,便微微一笑:「小夥子,你想混幾兩銀子討媳婦兒,何必非得往通番貿易上打主意?那可是風險買賣,我是為你好,怕你賠不起喲!你如今既進了這錢府的大門,又承老爺看得起,讓你早晚跟著他,這便是你這輩子的財氣到了!今後只要你乖覺些,我自會把些門道來慢慢點撥你!」

  李寶抬起頭,獃獃地瞧著眯著眼睛、在他旁邊傲然而行的瘦小老頭兒。漸漸地,他臉上的神情發生了變化,一絲希冀的、貪婪的光芒在他眼睛裡閃動起來。突然,他大步跨到何思虞的跟前,「撲通」跪下去。

  「老爹在上,今後老爹便是我的乾爹!李寶如若負心背義,天地不容!」

  何思虞左右瞧了一下,連忙把李寶扯起來,「傻小子,誰讓你在半路上來這一套!」他低聲責備說。於是,兩人繼續往前走。

  「嗯,這樣吧,」何思虞沉默了一陣子,終於說道,「眼下有一樁現成的買賣,不過,做得成做不成,就瞧你的本事了。」

  「啊,乾爹請講!」李寶驚喜地睜大眼睛。

  「我問你,老爺跟前,你說話能到什麼地步?」

  「這個……」

  「好,這我不管。我只告訴你,現在下房裡,正鎖著兩個人,一個是金花橋頭的機戶王之善,一個是小東門外竹木行的張勝。王之善六年前借去銀子五十兩,到今年連本帶利該還一百九十兩;張勝五年前借銀三十兩,到今年該還一百零二兩。

  但二人至今分文未還。前兩日我說起,老爺很生氣,命人把他們叫來,責罵了一頓,關在下房裡,說是一日不還清,就一日不放人。昨天這兩家央人來向我求情,說是情願各出五兩銀子贖人。現在,你如能說通老爺放了他們,這十兩銀子,我分文不取,全數歸你。如何?」

  「啊!」李寶的眼睛驀地發亮了,可是隨即又擔心地咕嚕,「只是,只是不知老爺答應不答應。」

  「我不是說了嗎,那就看你的本事噦!」何思虞冷冷地說。這之後,他就閉上嘴巴,再也不談它了。

  當何思虞登上榮木樓,踏人匪齋的時候,錢謙益正站在書房中央,望著牆上的《耦耕堂讀書圖》出神。那是不久前柳如是在蘇州畫的一幅畫,雖不甚工,卻頗饒淡遠之致。錢謙益為著討柳如是的歡心,特意命人精工裝裱後,拿來掛在書房裡。

  聽見何思虞的腳步聲,錢謙益很快地轉過身來。他點點頭,算是回答對方的行禮,隨即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嗯,我讓你帶我的信去見何先生,這事辦了么?」

  「稟老爺,已經去過。」何思虞恭敬地回答,從袖子里摸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這是何相公的複信,請老爺過目。」

  「唔,可是你親自去的?——他可應允?」錢謙益一邊拆信,一邊問。

  「是小人親自去的。只是何相公一味推卻,說他才疏學淺,萬萬不能與黃陶庵先生相比,生怕教不好,耽誤了少爺的前程。」

  錢謙益草草看了一下信,把它扔在一邊:「哼,我豈不知黃陶庵無人能及。只是他已辭館而去,我再三苦留,卻留他不住,又有什麼辦法?總不能讓少爺天天這麼荒廢著!你——明兒再去一趟,替我反覆道達懇聘之意,請何先生務必應允。」

  「是!」

  「嗯,你坐!」錢謙益擺了擺手。但是,等何思虞告了坐,用半個屁股在一張凳子上就座了之後,他並沒有立即說話,卻轉過臉去,又對牆上那幅《耦耕堂讀書圖》出起神來。

  「你說,這拂水山莊,若是重加修葺,所費須得幾何?」他沉思地問。

  「啊,老爺想重修拂水山莊?」

  「嗯,」錢謙益點點頭,「我打算把它下點功夫修修好,待弄得像個樣子之後,就搬到那邊去,關起門來,清清靜靜讀幾年書。」他瞧了瞧何思虞,見對方露出疑惑的神情,就提高了聲音,像是解釋又像是訓斥似地說,「息影田園,讀書養性,乃是我的素志!好多年前,我就與程松圓訂下此約,無奈雜務紛擾,未能如願。如今松老已經作古,這歸隱讀書之約,我卻不曾暫忘。」

  「是!」何思虞拱手應諾著,遲疑一下,問,「只不知老爺之意,是小修?中修?還是大修?」

  「不修則已,要修就得像樣點——便是大修,如何?」

  「這,只怕須得六七千金之數。」

  錢謙益仰起頭來,考慮了一會兒,斜瞅著何思虞:「當真要這麼多?」

  何思虞的表情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稟老爺,這還是往少里估的,老爺不信……」「好,六七千就六七千!」錢謙益下決心地說,「回頭,你先找人通盤算一算,擬出個大概單子。待過幾天我親自踏勘之後再定。」

  「是。不過……」

  「什麼?」

  「六七千兩銀子數目非小,眼下家中的賬面已經很緊,只怕……」「又是拿不出來!是不是?」錢謙益不耐煩地打斷他,「不就是修個園子這麼點事,偏你有許多推搪!」他生氣地說。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老爺賜示良策。」

  錢謙益冷笑說:「我有什麼良策?良策該由你們去想!」說完,他隨手拿起案頭的一本書,打算就此結束這番談話。

  何思虞本能地站起來,卻拖延著不走。他低頭站了片刻,為難地說:「啟稟老爺,非是小人……這幾年家中的情形,老爺是知道的……」錢謙益睜大眼睛瞧了他一會,突然把手中的書重重一放,霍地站起來,怒聲說:「我知道!我還知道這幾年你著實撈了一把!」

  這句話果然見效。何思虞哆嗦一下,畏縮地抬起眼睛。

  「有沒有?你說!有沒有?嗯?」錢謙益厲聲追問。

  何思虞「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叩下頭去:「求老爺息怒,小人知錯了,小人不該頂撞老爺,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錢謙益一聲不響。直到何思虞快要把腦門碰破了,他才悻悻地說:「去吧!園子的事,過幾天我可得問你!」

  何思虞得了這一句話,才如獲大赦地爬起來,卻不敢抬頭,道了謝之後,就連忙退了出去。

  錢謙益重新拿起書本,舉到眼前,隨即又放下了。他倒背著手,開始在室內徘徊起來,心裡很不愉快。近幾年,由於吃了一場大官司,加上為著迎娶柳如是、謀畫起用、陳夫人許願重修佛寺等等,著實花了不少銀子,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另一方面,去年江南一場大旱,弄到赤地千里,餓殍載道,手中自白捏著幾千畝良田,租子卻全收不上來;加上各地兵荒馬亂,道路不通,雖有七八間商號,也是連年虧損,難以支撐;特別是去年與人搭夥出海貿易遇上風暴,一下子漂沒了三艘滿載貨物的雙桅大船,其中一艘又恰恰是自己占的大股……這一切,他也是知道的。可是若說他大半輩子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這一份家產,幾年工夫就虧空到連六七千兩銀子都拿不出來的地步,他還真有點不怎麼信。前些日子,他也曾親自查看過賬本。

  賬面上倒寫得清清楚楚,瞧不出什麼破綻。不過,他知道,像何思虞這種老奸巨猾的家奴,作弊營私的辦法多得很,而且上下左右都是暗中串通好了的,一切漏洞都堵得嚴嚴實實。

  他們早已形成了一個看不見的網,要衝開缺口固然很難,甚至想拋開它也不行,因為這樣一來,情況只會更糟。那些堆積如山、永遠也處理不了的難題,立即就會像冰雹一般地傾瀉到你這個當主子的頭上,弄到你手忙腳亂,寸步難行,結果只會加速家業的敗亡。

  所以,過去錢謙益眼見他手下的豪仆們一個個都置田買屋,鮮衣怒馬,暴發起來,明知此中有鬼,也惟有抱著「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的宗旨,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有時某個豪仆在外面作惡犯法,被官府拘去,他還得寫帖子、遞保狀,憑著自己的面子交情,把他設法贖出來……不過,現在發現這些狡猾兇悍的傢伙,只管自己發財,大有置他這個主子於不顧,聽憑其敗落之勢,錢謙益不禁又驚又怒,覺得這種狀況,再也不能任其發展下去了。

  「不過,那又該怎麼辦呢?這伙鬼東西,可是難軋得很!弄不好,就會未見其利,先見其害……」他想,猛一抬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李寶已經走了進來,正畢恭畢敬地垂手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露出有話要說的樣子。

  也許是這個貼身僕人恭謹侍立的姿態,也許是他那年輕的富有生氣的樣子,使得錢謙益的心忽然動了一下。他記起來,李寶是半年前才進府當差的。當時也曾問過,他家裡是慧日寺前開綢絨店的。因為被徐孝廉家的綢絨店欺凌,幾乎無法立足,所以情願循常例繳納八十兩「獻身銀」,讓兒子到錢府來充當奴僕,以求得庇護。

  這李寶小時也讀過幾年書,能寫會算。錢謙益因為老僕錢升的兒子考中了秀才,不便長留府內,又見李寶為人老實勤快,就讓他跟了自己。現在錢謙益正因家中的悍仆難以駕馭而煩惱,驟然看見李寶,倒生出一個念頭來,覺得這小夥子不失為一個可造之材。若加以培養,歷練幾年,說不定會成為自己得力的臂膀。他又仔細瞧了瞧年輕的僕人,發現他還是一個長得滿俊的小夥子,唇紅齒白,眉眼鮮明,身材健壯,衣服帽子也乾淨整潔。錢謙益心中愈加喜歡,緊繃的臉隨之鬆弛下來,和藹地問:「你——有什麼事嗎?」

  李寶畏縮了一下,臉紅了。他的嘴巴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

  「說嘛!」

  李寶的臉更紅了。他訥訥地說:「小人、小人想求老爺一件事。」

  「嗯?」

  「下房裡現關著兩個人,小人想求……求老爺放了。」

  「啊,為什麼?」

  「那、那兩個人與小人原有些認得。他家裡人來尋小人說,所以、所以……」錢謙益一聲不響地盯著李寶,面容漸漸又變得嚴厲起來。這種求情放人的事他見得多了。他根本不相信這類事情會是白做的,對方必定已經許給李寶多少錢。

  「沒用,一切都是白費心機,誰都不能相信!剛才,我還那樣滿心滿意想提挈他,真是走了眼!」他陰鬱地想。

  「老爺……」李寶又說。但是,現在他那恭謹的姿態、那俊俏的外表,在錢謙益眼中已經變得那樣可憎可厭,就連他懇求的聲音也充滿著捉弄的意味了。

  「胡說!」錢謙益驀地吼叫起來,「那兩個傢伙是欠債不還的無賴潑皮!我不拿帖子把他們送官,已經夠便宜了!放人?休想!」

  說完,他就把袖子一拂,怒氣沖沖地走出門去,把嚇得不知所措的李寶丟在書房裡。

  四

  就在錢謙益決定重修拂水山莊之後半個月,一個名叫惠香的年輕女子來到常熟半野堂。她是盛澤歸家院一名頗有名氣的歌妓,當年同柳如是的交情很不錯,這次路過蘇州,便特意來拜訪老朋友。

  為了接待這位昔年的手帕姐妹,柳如是著實忙碌了一番。她把惠香安排在西院一幢最好的房子里住下,又親自指揮一群丫環、老媽子給惠香布置房間,帳褥擺設都是最新的最好的,還讓人到匪齋去向錢謙益討了那個西洋自鳴鐘來擺上。那鍾是精銅造的,大小不過一寸多,鑲在一個雕成貝多羅花式樣的紫檀座上,每隔一個時辰,就會自動報響一次,是錢謙益花了重金向西洋商人購來的。

  當這鐘擺出來時,把惠香嚇了一跳,說什麼也不肯留下。

  「姐姐,我怕丟失了,沒得賠喲!」惠香說。

  「怕什麼,我這院子四面八方都有人守著呢,誰敢來偷!要不,我再派綠意和兩個老媽子來專門給你守著,夜裡就睡在這鐘旁邊,白天也讓你有多把人手使喚。

  妹妹,說真的,你帶的那老媽子,又老又聾,快不中用了,真不知你怎麼就受得了?」

  「姐姐,你如今闊氣了,同舊時不同了!」惠香說。

  「笑話罷咧!講闊氣,可輪不著我們。雖說十萬八萬的,即時也還拿得出,再多就不成啦!嗯,妹妹,你嘗嘗這荷葉蒸卷,還是熱的。你也知道我這肚子常鬧病,吃不得半點冷食。前些時碰上寒食,舉不得火。老頭兒就吩咐頭天夜裡把吃的預先弄好了,盛在盒子里,裹上幾層棉絮,由兩個老媽子坐在暖窖里,輪流這麼抱在懷裡焐著,等第二天我吃時還是暖的!」

  「啊,錢老爺待姐姐真是好!」

  「妹妹,嫁人吧!姐姐勸你,還是挑個老的好!姐姐什麼滋味都嘗過了,比過了。什麼宋轅文、陳卧子,到頭來還是覺著這個錢老頭兒會疼惜人!你別笑,這可是真的!哦,對了,你來得正好。

  明兒老頭兒說要同我到拂水山莊去遊玩,你自然也去!他是想連帶把山莊踏勘一下,說是想好好修一修,從此同我讀書偕隱,白頭終老……「「姐姐真是好福氣!」

  「福氣個啥呀!我才不樂意呢!一輩子窩在這窮鄉下,有什麼味道?其實哩,老頭兒也不是那等沒志氣的人,他是一時不順心,才生出這等高蹈出世的念頭……」說到這裡,柳如是就站起來,對望著她發獃的惠香說:「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回去上香。妹妹你先歇著,明兒你要是起得早,就過我聞室來找我!」她行出幾步,又走回來,伸出指尖兒輕輕擰了擰惠香的臉蛋:「告訴你,我那鬼老頭兒別看他今年六十一了,可是人老心不老,明兒你若是把他勾引上了,我可不饒你!」說完,「噗嗤」一笑,款擺著腰肢,當真走了。

  第二天,惠香起了個早。梳洗完畢,就由綠意引路,到我聞室去。

  柳如是看來起床還不久,正坐在妝台前,手裡玩弄著一把梳子,由紅情替她梳妝,一邊同一個年輕俊俏的男僕說話。那僕人低著頭,紅著臉,站在離妝台遠遠的一個角落裡,顯得很局促不安的樣子。

  只聽柳如是說:「李寶,我問你,昨兒一整夜,老爺當真都是在書房裡過的?」

  李寶低低地回答了一聲:「是!」惠香因為站得近,聽見了。柳如是卻聽不清,她回過頭來,看見了惠香,就招呼說:「妹妹,你來啦,先坐著,我這就來!」又喚李寶:「渾小子,我聽不清,你站過來些說,我吃不了你!」

  李寶勉強向前移動了兩寸,又提高嗓門說:「啟稟夫人,老爺昨夜是睡在書房裡。」

  「嗯,你不是騙我?」

  「小的不敢欺騙夫人。」

  「哼,不敢?那怎麼有人告訴我,他昨夜出門了,是到城南秦寡婦家去了?」

  「啊?沒、沒有呀!昨兒小的一直侍候在老爺身邊,不曾離開半步。」

  「真的?」

  「是真的,小的不敢欺騙夫人。」

  「好,我暫且信了你,過後若是我查訪出來你說假話騙老娘,仔細你的皮!」

  「小的不敢!」

  這之後,柳如是沒有再說話,可也沒有讓李寶走。直到紅情替她梳完頭,把最後一支珠翠插好之後,她就輕盈地站起來,先朝惠香點點頭,然後走到李寶跟前,瞅著他問:「前兒,你挨老爺罵啦?」

  李寶怔了一下,不由自主抬起頭。可是一接觸到柳如是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又慌忙低下頭去。

  「是。」他紅著臉低聲說。

  「為了十兩銀子,求老爺放人,他不答應,是不是?」

  「啊,夫人都、都知道!」李寶的臉孔頓時變得煞白。由於害怕,他的額上開始冒汗,身子也在微微發抖。

  「我什麼不知道!」柳如是傲然說,眼睛並沒有離開年輕的僕人,「哼,沒出息的東西,老爺不答應,為什麼不來找我?」

  「啊!」李寶驚愕地抬起頭,顯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要早跟我說了,人早放了,你也不用挨罵。十兩銀子嘛,也到手了。」柳如是慢條斯理地說,又瞟了李寶一眼,「這麼著吧,我看你可憐巴巴的,就幫你這一回。不過,往後你可得聽話,乖乖兒的,多孝順著我點,知道啦?」

  「這、協…」李寶被這出乎意料的結局弄得不知所措。終於,他「撲通」跪在地上,叩著頭說,「多謝夫人恩典。小的誓當感激圖報,沒齒不忘!」

  柳如是擺擺手說:「好啦,你去吧!」然後,她就轉過身,堆起笑臉,對惠香說:「妹妹,讓你久等了。非是姐姐有心怠慢你,讓你坐冷板凳,實在是偌大個家,事無巨細都得我管,而且還不能出錯!

  上上下下都瞪大眼睛瞧著你喲!你不曾當管家婆,這份難處你是不知道的——好啦,時候也不早啦,用過早點,我們就過去。你難得來一趟,今兒我們可要玩個痛快!」

  五

  李寶沒有欺騙柳如是,前一天夜裡,錢謙益確實是在書房裡過的。當天傍晚,瞿式耜擺酒給從南京趕來幫他修園子的計成接風,把錢謙益請去作陪。待到酒闌人散,回到府來已經很晚,他便沒有再過我聞室來,就近在匪齋歇下了。從計成的口中,他了解到,阮大鋮聽說虎丘大會那樁圖謀,由於周鑣、周鍾兄弟出面干預,已告失敗,十分傷心,捶胸頓足地痛哭了一場;後來就致書周延儒,請求起用馬士英來代替自己。據說此事已有眉目,馬瑤草不日便會東山再起云云。聽到這個消息,錢謙益心裡很有點酸溜溜的。「啊,馬瑤草到底又上去了!可是我錢某人呢?難道真的註定就這樣一沉到底?難道真的應了幾年前周延儒說的那句挖苦話——『錢牧齋只堪領袖山林』?嗯,如今只怕連山林領袖都當不成了。近一個月來,到半野堂來登門求見的士子比過去已經明顯地減少了……」這樣一想,錢謙益就變得垂頭喪氣,只剩下苦笑。雖然他仍舊同計成約定,趁第二天他們全家要上拂水山莊去遊玩,先過來替他瞧瞧該如何規劃,可是已經興緻大減。回到匪齋之後,他思前想後,在床上折騰了大半夜,今早起來,勉強打起精神,正打算走過我聞室來瞧瞧柳如是,卻碰上何思虞帶了個人來,說是要「獻產」,臨時又耽擱住了。

  現在,錢謙益坐在花廳里,正心不在焉地聽來人介紹情況。那人看上去有三十歲出頭,露骨鼻、瓦刀臉,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他自稱姓徐,名正,家住徐鎮小油坊。據他說,他家有良田四十頃、莊園一所、牛二十頭、織機九部,還有其他一些財產。因哥哥去世,家中人丁稀少,同族中人乘此機會,圖謀篡奪。他自度人孤勢單,難以抗拒,現在情願將財產獻給錢謙益,以換取保護。

  同時,希望錢謙益能薦舉他到衙門內做事……來人輕快地說著,那聲音聽來就像一隻旋轉著的陀螺,中間還不時夾雜著低低的、諂媚的笑聲。錢謙益默默地瞅著他,心裡越來越不感興趣。雖說在現時,這種通過「獻產」來換取豪勢之家的賞賜和薦舉,早已不是什麼新鮮的事兒,事實上,他過去也接受過多宗。何況目前家中虧空,正急需得到幾筆「橫財」來補充,這個徐正所報的數目雖不算太大,可是三四千兩銀子總是有的,能夠拿到手,重修山莊的開支,便能解決大部分。這在他來說,本來正是求之不得。不過,錢謙益也知道,這種事情,比較麻煩費事。因為其中關係複雜,內幕很多,往往遠不是投獻人所說的那樣簡單。從徐正剛才的話來推測,顯然那些財產本來是屬於他哥哥的。如今哥哥死了,這徐正便趁他嫂子孤兒寡婦,沒有主意,慫恿她獻產。甚至是他背著嫂子,私自前來投獻也未可知。錢謙益當然不必理會這一點,但那樣一來,勢必會在他們徐家的族人當中引起軒然大波。

  派人查收時,一場流血械鬥固然不可避免,還會驚動官府。雖說這一點錢謙益也不怕。不過倘若鬧得沸沸揚揚,遠近皆知,那就不妙了。因為目前自己正大受士林非議,處境已很難堪;倘若再加上這麼一樁,只怕更加吃不消。所以,直到徐正說完了好一陣子,他仍然沉著臉,沒有表示態度。

  看見主人不說話,站在一旁的何思虞不禁著急起來。自從前些天受到錢謙益嚴厲申斥之後,何思虞一直惴惴不安。他白天啟二年起,一直擔任錢府的大總管。十多年來,貪污受賄,巧取豪奪,積下的私產少說也有二三萬。他自以為手段高明,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卻被錢謙益一句話就戳穿了。這使他大為恐慌,生怕主人乘機報復,或者把他一腳踢開。所以這幾天他費盡心思,到處奔走,好容易才找到徐正這個門道,滿以為可以平息一下錢謙益的不滿和怒氣,兼以顯示自己的忠心能幹。現在看見錢謙益遲遲不做聲,臉上也沒有高興的表示,他就有點沉不住氣了。

  猶豫了一下,他終於問:

  「老爺,您看……」

  「沒有什麼好看的,不行!」錢謙益斷然地說,站起來,尖利地瞧了何思虞一眼,徑直往外走去。

  何思虞錯愕了一下,本能地打算攔阻,可是隨即就清醒過來。

  他默默地瞅著錢謙益的背影,眼裡現出一絲怨恨的神色。然後,他回過頭來,對怔在一旁的徐正冷冷地說:「徐二秀,你哪天都不挑,偏挑今天來,八成是碰上鬼了!另找主兒吧!」

  六

  拂水山莊坐落在常熟城的西北郊,正當虞山南麓與尚湖之間,從錢府出門不遠,便有水路可通。雖說頭兩天已經做好郊遊的準備,錢家的眷屬人丁仍然拖延至辰時才正式出門。錢府是數代單傳,人口本來不多,但臨時來了幾個客人,再加上一大群奴婢,數目也就相當可觀。現在,全部人員分乘四艘大船,第一艘坐的是錢謙益、計成、顧苓、孫永祚,以及新聘的塾師何雲;陳夫人、錢孫愛、朱姨娘和老尼姑解空坐了第二艘;柳如是本來也要坐第二艘,但因為要陪惠香,而且用她的話來說,也是樂得清靜寬敞,所以甘心委屈一下,帶著紅情、綠意和幾名老媽子坐了第三艘;第四艘是載運用具雜物的船。至於其餘男女僕役,則按照不同的身份職責,分別安排在各條船上侍候。

  當船隊盪開碧綠的河水,一隻接一隻地向著城外緩緩搖去時,「十里青山半在城」的秀麗景色,就在人們的眼前展開了:蒼翠的虞山,像一道長長的屏風,橫架在城牆之上。城內這邊,是鱗鱗萬瓦,裊裊炊煙,以及縱橫的街道,絡繹的行人,看上去,就像鐫刻在屏風上的一幅活動圖畫。待到航船出了城外,景色就更加令人著迷:一片肥沃而平坦的原野,從山腳下延伸開去,巨大的、半月形的尚湖,在遠處閃閃發光。而在這樣的背景當中,則是棋盤似的青青稻田,間雜著一叢一叢的綠樹、一個一個的村莊;牛羊在河岸上蹣跚,白雲在藍天上浮蕩……這一片得天獨厚的土地,活力確實驚人。僅僅是去年,它還曾遭受到大旱和蝗災的嚴重襲擊,但是人春以來,幾場透雨、幾度薰風,它又出人意料地迅速復甦過來,並且急急忙忙地重新展現出秀麗的姿容。如果兩岸的田舍不是那樣的低矮破敗,在田間勞作的農夫不是那樣衣衫襤褸、形容憔悴,它給人的印象,必然還會更加美好一點。幸而,錢府船上的男女主人們,並沒有因此影響了遊興。他們根本沒有留意到這些,依舊在那裡興緻勃勃地指點觀賞,坦然地、盡情地享受著這塊屬於他們的土地的殷勤奉獻……在錢府的船上,如今最興奮的,要數計成。這不僅是由於他那雙經驗豐富的敏銳眼睛,立即就發現這片負山面湖的地帶,實在是修建大型園林的理想處所,而且還因為他現在很窮,很需要通過承辦一兩項大型工程來積攢一筆錢。事實上,作為一位造詣很高的疊山師,數十年來,他受聘於豪門富戶,負責建造的園林不少。像武進吳元的獨樂園、揚州鄭元勛的影園、儀征汪機的寤園等,都是他的得意傑作。

  不過,他雖然因此而名聲大噪,卻並未因此富有起來。譬如,他早就希望能夠買一塊地,替自己精心構築一個小小的園林,作為暮年的歸宿,可就是一直拿不出這筆款子。他也認識不少有錢的主顧,同其中一些人還頗有交情,但是誰都不曾認真關心過他的這個願望。倒不完全是他們不夠慷慨,而是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想到計成真有這種想頭,他也應當有自己的園子,雖然一般來說,他只能算是一個窮人。計成是懂規矩的,他只好繼續把願望悄悄藏在心裡。不過最近,也許是已經年逾花甲的緣故,這個願望漸漸變得越來越強烈和迫切了。「無論如何,我得設法攢一筆錢,自己修個園子,哪怕很小一個園子也罷!」他想。恰好這時候,瞿式耜派人送來了請他修葺園子的聘書。計成十分高興,立即趕到常熟來。接著他又聽說錢謙益也想請他負責改建拂水山莊,更是喜出望外。他素仰錢謙益大名,覺得這於自己是一種難得的榮耀,「只不知他肯出多少價錢?他無疑是很有錢的!當然,我不應當一下子就想到這個,特別是對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應該!可是……」一路上,計成被這種念頭弄得十分興奮,又有點不安。他殷勤地同大家周旋,同時偷偷窺伺主人的神情。當他發現主人對自己十分尊重、十分信賴時,這種不安又轉化為慚愧和感激了。

  終於,船隊靠了碼頭。山莊的總管錢斗——一個衣著華麗的圓臉胖老頭兒已經領著兩名執事人員在岸上候著。於是錢謙益上了四人抬大轎,其餘女眷和客人則改乘小轎,由一名頭戴氈笠、身穿紅背心的傘夫扛著一把黃色的輕綾大傘,在前頭開路,其餘的僕人就挑的挑、提的提,絡繹跟在後面。

  現在,隊伍在稻秧搖曳的田野中緩緩穿行。因為早就過了清明踏青的時節,所以這條路上的行人並不多。偶爾有幾個挑擔提籃的農夫農婦,見了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早就嚇得閃避一旁;只有一兩個不懂事的小牧童,被隊伍的儀仗排場所吸引,拋開牛兒,遠遠地奔過來,咬著手指,瞪大眼睛,好奇地站在路旁觀看。

  走完了田野,隊伍爬上了一道傍溪而築的土堤。這溪從北邊虞山腳下蜿蜒而來,到腳下拐了個彎,徑直向西流去。溪的這邊是楊柳和桃樹,溪的那邊是茂密的翠竹。

  計成根據經驗,知道翠竹之內,應當就是山莊了。果然,不久轎隊就在一處酒肆前停了下來。

  錢謙益同男客們都下了轎子。至於陳夫人和柳如是等女眷,不便同男客們混在一起遊覽,沒有停轎,一直朝山莊大門那邊去了。

  計成站在轎前,抬頭打量了一下,只見迎面是一幢三開間的平房。房檐下伸出一根長竿,上面飄著一面青色的酒旗。平房裡安著一個櫃檯、十來副桌椅。不多的幾個遊客正在那裡喝酒。平房後面,聳立著一幢兩層的紅色小樓。樓上懸著一個黑漆橫匾,上面寫著「花信樓」三個金色大字,在兩旁翠竹垂楊和遠處虞山的映襯下,倒也頗饒畫意。

  「計先生,這道長堤名喚『月堤煙柳』,這樓名喚『酒樓花信』,乃系敝庄八景中之二景。是學生閑時胡亂想出來的名目,卻是可笑得很了!」錢謙益走過來,用了一種聽起來像是隨隨便便的口吻介紹說。

  計成喝了一聲彩,來不及說話,顧苓已經在旁邊插口說:「計先生,你不知,牧老所題這山莊八景,可謂景景精切,不可移易!除眼前此二景外,尚有『秋原耦耕』、『梅圃溪堂』、『錦峰清曉』、『香山晚翠』、『春流觀瀑』和『水閣雲嵐』。山莊勝境,竟是給他這三十二字,輕輕道盡了呢!」

  孫永祚也點著頭說:「不錯,牧老還替這八景一一寫得有詩,俱是高華俊爽的傳世之作。我記得題這『酒樓花信』的一首是『花壓高樓酒泛卮……」』他本想念下去,可是看見大家已經移動腳步,只好臨時閉了嘴,跟著大家朝酒肆走去。

  原來,這酒肆後面緊挨著溪澗,從上面的一道石板橋走過去,進了東角門,裡面是一個花木扶疏的小庭院,這才是花信樓的真正所在。

  由於剛才這樓的外觀給計成的印象頗好,所以此刻他特別留神察看。他發現這庭院的布局卻很是一般,無非是方池石山、合抱小廊。當中是樓,樓旁一樹梨花,高達四丈。雖然花期將過,雪白的、帶五瓣的花朵仍然密密層層綴滿枝頭,幾乎遮住了半爿樓宇。

  計成心想:「這梨花倒是難得!只是院牆太低,又沒有遮攔,酒肆里的聲音全跑進來了。若是把院牆加高一尺,溪邊再植上幾排翠竹,這樣外邊的聲音還能聽見,卻已變得依稀隱約,那意趣便大不相同了!」不過,出於謹慎,他決定暫時不指出來。「雖然主人有意讓我主持改建山莊,但是當著這許多人,指摘原築之非,總是有損他的臉面的。」他對自己說。

  這當兒,大家已經登上花信樓的二樓,跨進一間朝西的廳房裡。

  「哎,一登上這樓,便教人又想起牧老那首詩,真是絕妙好辭——『花壓高樓酒泛卮,登樓……」』孫永祚又吟誦起來。顯然,他對於剛才未能把這詩念完,一直有點不甘心。

  可是錢謙益又一次打斷了他。

  「計先生,你瞧敝庄這格局規模,該當如何改作才是?」他興沖沖地走向窗前,問。

  計成朝孫永祚抱歉地點點頭,然後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發現這山莊範圍著實不校它緊挨著虞山腳下,門前隔著一片平坦的田野,不遠就是煙波浩渺的尚湖。

  一道迴環的溪水把方圓數十畝的山莊圍繞起來。莊上照例種著些古松、銀杏、梧桐、桂花、垂楊一類的樹木。那些樓堂館榭就掩映在林木之中。雖說離得遠,細微之處瞧不太清楚,可是,以計成老練的眼光,仍然立即發現,這山莊初創時顯然比較草率,後來雖經改造,卻缺乏通盤的規劃,而且是分幾次施工,所以布局上問題不少。

  他沉吟了一下,拱著手說:「寶莊負山面湖,風景奇秀,且深得自然天成之趣,就形勢氣象而言,似猶在松江橫雲山別墅之上。惟是改作之事,學生不才,非經實地踏勘之後,卻未敢妄言。」

  錢謙益注意地聽著,又深深地瞧了計成一眼,似乎明白了疊山師的細微用心。

  他點點頭,不再追問。於是大家順著計成的話頭,談論了一陣在山林地建園的種種優點,把橫雲山別墅同拂水山莊比較了一番,又到北廳去瞧了瞧利用拂水岩作借景的情形,就一起動身下樓。

  樓下庭院的左側,有一道貝葉式的角門。出了角門,是兩條分岔的石子路,一條往北,一條往西,各自蜿蜒於花木叢中。錢謙益主張先去瞧拂水岩,於是大家便取道往北,慢慢行去。

  現在,月堤上的人聲已經聽不見。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微風吹動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一群灰色的麻雀,正棲息在長廊的欄杆上,發現有人走近,便匆匆飛進薔薇叢中,不見了。隔著溪澗,傳來了牛的嗚叫聲……因為這山莊屬於錢府私有,普通百姓未經許可是不能進來的。平日錢謙益不來時,偌大一座山莊就閑閉著,只有錢斗領著二三十個奴僕負責收拾照料。前兩天,聽說主人要來,才特意又打掃了一遍,並且把各處門戶都開了鎖。計成跟著大家看了幾處亭台軒榭,其中有他認為還可以的。不過,他自始至終都避免公開提出批評,相反還挑了一兩處有特色的處所,著實稱讚了一番。他的這種謙和的態度,顯然博得了主人很大的好感。

  「牧老,此廊甚是不俗,與適才團桂閣那段復廊相較,卻又別饒意趣哩!」計成說。這時,他們正從梅圃溪堂里轉出來,走在一道長廊上。這長廊先斜向左,接著又斜向右,然後又斜向左,成「之」字形走向。廊外的景物則隨著每個轉折而不斷變換,時而花木叢集,時而碧水遠山,時而又奇石聳峙、樓閣玲瓏……「啊,計先生稱許此廊?」錢謙益似乎有點意外。

  「不錯!你瞧它隨形而彎,依勢而曲,或蟠山腰,或縈水際,穿花渡澗,蜿蜒不已,令游者目不暇給,興味無限。可謂深得造園三昧!」

  錢謙益眯縫著眼睛聽著。末了,他微微一笑:「說來卻是笑話一件,這廊是我讓他們改的。原來不是這樣子,原來是筆直的——曲尺形。可是前些日子有個年友來,他說曲尺形是古制,如此一改,便全無古意了。」

  「古之曲廊,確是曲尺形。」計成認真地說,「惟是曲尺形典重則有餘,靈變則不足,施之於殿堂尚可,若家居之園,實不若『之』字形為佳。譬如儀征寤園的『篆雲廊』,便是取的此種式樣,識者無不稱之!」

  「正是,正是!」錢謙益連連點頭,興奮起來,「寤園我尚未曾有緣一游,不過經先生如此一說,學生我已是疑慮全消了!」

  這樣說完之後,有一會兒,錢謙益停住腳步,一言不發地瞧著計成,目光閃動著,像是在考慮什麼。

  這時,站在一旁很久沒有說話的孫永祚忽然環顧了一下,隨即緊張地盯住站在他對面的塾師何云:「士龍兄,你可曾拜讀過牧老的《酒樓花信》?確是高華俊爽,令人心折!」

  「哦,莫非就是子長兄適才沒念完的那一首?」有著一個大得出奇的鼻子和一部亂蓬蓬的黃鬍子的何雲,微笑著問。

  「不錯,你聽我念完,詩是這樣的——」孫永祚急急地說,隨即大聲吟誦起來:花壓高樓酒泛卮,登樓共賦艷陽詩。

  人間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掛酒旗。

  中酒心情寒食後,看花伴侶好春時。

  儂桃正倚新楊柳,橫笛朱欄莫放吹。

  他念完了,又由衷地讚美了一句:「好詩,真是好詩!」這才如釋重負地退到一邊去,同時偷偷地注意著錢謙益的反應。當發現老師不僅沒有表示高興,反而皺起眉頭時,他就露出困惑的神情。

  「計先生,」錢謙益終於開口了,「學生有一事意欲與先生商量,不知當否?」

  「啊,牧老只管吩咐!」

  「先生的大作《園冶》一書,學生前時也曾拜讀……」「啊,那是晚生胡亂塗鴉,不意竟污清盼,尚希牧老指謬!」計成連忙拱手回答,臉不由得紅了。因為那部書,雖然是他平生建造園林的經驗心得的結晶,卻是阮大鋮出錢替他刻印的,上面還有阮氏的序言。他曾經因為這緣故在士林中頗受詬罵,現在錢謙益忽然提起這本書,計成便不禁驚疑起來了。

  「我記得先生於書末『自識』中,曾有惟聞時事紛紛,隱心皆然,愧買山無力,甘做桃源溪口人『之嘆。不知這』買山『之願,如今已了卻否?」

  計成又是一驚!他沒有想到錢謙益讀書如此細心,而且記性又如此之好。不錯,他確實在跋語中寫過這麼幾句。那是他剛完成書稿,一時感觸,隨手寫下的。如今十年過去了,他的這部書也早已傳遍了大江南北,可是從來沒有人留意到他的這個卑微的願望,更別說幫助他實現了。「那麼,他為什麼要問這個?他想做什麼?……啊,莫非,莫非……」計成的心忽然一動,隨即猛烈地跳動起來,「啊,不是,不是的,不會!」他在心中大聲地否定說,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然而,他的情緒被震蕩得那樣厲害,以致無法馬上回答主人的問話。

  錢謙益瞧了他一眼,又說:「學生如今卻有個冒昧之請,意欲就在本庄側畔划出數畝之地,請先生自建一園,移居其中,以便日夕過從,請教造園疊山之學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錢謙益說這話時,雖然聲音不高,而且顯得有點躊躇,可是在計成耳朵里聽來,卻無異是仙樂齊鳴。他的臉頓時變得煞白,直愣愣地瞧著錢謙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莫非先生不允?」錢謙益似乎有點失望。

  「啊!不……」計成用微弱的聲音說,覺得淚水馬上就要湧上眼睛。他想大聲表示答應,又想撲倒在對方的腳下,但是又覺得出於禮貌,應當先辭謝幾句。正在拿不定主意,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李寶神色緊張地出現在長廊里。在他的後面,還跟著兩名轎夫,扛著一頂肩輿。

  長廊里的氣氛一下子被擾亂了。錢謙益和客人們都詫異地回過頭去。

  李寶奔到離大家還有幾步遠時,就站住了。他行過禮,瞧了瞧客人們,猶豫了一下,徑直走到錢謙益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只見錢謙益的眉毛皺了起來,神情也變得十分古怪。他抬頭瞧了大家一眼,想了想,終於無可奈何地說:「耦耕堂那邊有點小事,須得學生去料理。煩三位先陪計先生游著,學生轉身便來。」

  他走向肩輿,行了幾步,又走回來,對計成說:「計先生,適才之事,回頭再議,尚祈應允!」說完,這才拱一拱手,上了肩輿,匆匆去了。

  計成眼淚汪汪地張了張嘴,很想高聲告訴他,自己已是十二分的同意,可是到底沒有說出來。「啊,等他回來再說吧,反正也不忙著這半晌一刻,是的!彼襇甑叵耄∥〉刈咔凹覆劍暈尷蕹緹礎⒏屑さ男那椋笆幟克妥徘嫻謀秤埃鋇郊纈咴諢ㄊ鞔災泄樟爍鐾洌床患耍拍刈砝礎?七錢謙益之所以中斷遊園,匆匆趕往耦耕堂來,是因為聽李寶稟告說:柳如是同朱姨太又爭吵起來了,鬧得不可開交。陳夫人氣得差點沒昏過去,正在那裡哭泣垂淚哩!這教錢謙益又是吃驚又是生氣。本來,他以為經過前些日子那一番調停,她們總該會體諒一下自己的處境和難處,稍稍變得互相忍讓一點。可是沒想到,才安靜不幾天,又鬧將起來,甚至連這麼個日子也不讓自己安生地過。

  「啊,這些女人!」他惱火地想,同時又擔心:這會兒她們不知鬧得怎樣了?

  若是互相廝打起來,柳如是只怕要吃虧。她是那般嬌小荏弱,而朱姨娘卻身強力壯!

  隨後他又想到:周圍還有許多人勸架,也許不至於鬧到這種地步,「不過,也難說,如是的性子烈得很,倒不如當初下決心把老三送到城東舊宅去的好……」一路上,錢謙益就是這麼胡思亂想,直到他所乘坐的肩輿來到耦耕堂。

  大堂內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錢謙益撩開轎簾向外望了望,「嗯,莫非她們吵完了?」他想,隨即下了轎子,走上大堂來。

  可是出乎意料,大堂內竟是空空如也,不但陳夫人、柳如是和朱姨娘不在,就連錢孫愛和隨身侍候的婢僕們也全都無影無蹤。

  錢謙益不由得奇怪起來,正想回頭詢問李寶,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說:「妹妹,不錯吧,我說準是他哩!」

  隨著話音,只見東邊旁間的門帘掀開,柳如是款款地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一個年輕女子,那是她的手帕姐妹——惠香。

  「啊喲!老爺可來啦!」柳如是笑吟吟地迎上來,行著禮說。

  「你——」錢謙益懷疑地打量著她。他本想問:你們怎麼又吵起來了?但發現柳如是不像是剛吵過架的樣子,所以臨時又改了口:「你們——原來在這兒!」

  「我們一直守在這兒,不敢離開半步,專等老爺來哩!」柳如是歪著頭兒說,又回顧惠香,「妹妹,你說是不是?」

  「哦……」錢謙益瞅了瞅惠香。還在第一次看見惠香時,他就覺得她同柳如是有幾分相像,也是細長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只是左眉梢上多了一顆黑痣。現在他又發現她比柳如是更年輕嬌嫩,也更文靜,正在含羞帶笑地躲避著他的視線……「那麼——夫人和孫愛他們呢?」錢謙益神思不屬地問。

  「他們?」柳如是撇撇嘴,「誰知道!興許是等老爺不來,膩煩了,全都到外頭摘花鬥草,耍子去啦!」

  「你們沒有——」錢謙益不無留戀地從惠香的身上移開眼睛,「沒有吵架?」

  「吵架?」柳如是顯得十分驚奇,「吵什麼架?今兒我們可是一直有說有笑,親熱得緊哩!」頓了頓,她又斜睨著錢謙益,微微冷笑,「再說,我這位妹子來了,她長得又漂亮,又水靈,我生怕有人對她起了什麼壞心眼,光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都忙不過來,哪有工夫同人吵架!」

  錢謙益錯愕了一下,隨即掩飾地哈哈一笑,轉過身去,大聲叫:「李寶!」

  李寶其實就站在他身後,馬上答應。

  錢謙益沉下了臉:「你——剛才胡說些什麼?謊報情由,誆騙於我,是何道理?

  嗯?!」

  李寶顯然早就預料到會出現這種局面。他立即雙膝跪下,磕著頭說:「稟老爺,這不關小人的事。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誆騙老爺……」「混蛋!你竟敢詆毀主母,戲弄老爺,無法無天,你該當何罪!」

  錢謙益的聲音嚴厲起來。

  李寶嚇得渾身一抖,更加頻繁地磕著頭:「老爺容稟,這不關小人的事,確實不關小人的事!」他反反覆復地說,可是到底關誰的事,又不說出來。

  這種態度,更加激怒了錢謙益。他「哼」了一聲,正要說出更嚴厲可怕的話來。

  這時候,柳如是開口了:

  「哎,相公!你這是生的哪門子的氣喲!告訴你,這不關李寶的事,是我!是我叫他這樣去說的!這可明白了吧?我見那幾個糟老頭兒無味得很,相公陪了他們大半天,我只怕你都膩煩了,所以才使這麼個法兒把你接出來,散散心。再說,我的這位惠香妹妹,來了這麼幾天,你還不曾好好兒招呼過她哩。她是個厚道人,嘴上不說,可心裡也難免埋怨你了——」她又一次回頭瞅著惠香,詭譎地一笑,「妹妹,你說是么?」

  錢謙益噎住了。雖然他也已經猜到這件事是出於柳如是的主使,但是一來,他對於這種過於放肆的玩笑頗不喜歡;二來,李寶這奴才一邊倒的態度,也使他有一種被叛賣、被愚弄的感覺,所以就借著機會爆發出來。可是,現在聽了柳如是這麼俏聲軟語的一番解釋,他那滿腔怒火不知怎麼一來,便忽然失去了適才的勢頭,再也旺不起來了。他瞧了瞧惠香,又瞧了瞧柳如是,終於說道:「是你——」「是我,是我,當然是我!」柳如是變得像個淘氣的小姑娘,她走過來,挽住錢謙益的手,「老爺,你瞧——花柳爭榮,山光如潑,如斯美景,你競忍心撇下我們姐妹不管么?」

  「可是還有客人在等——」

  「這我不管!我只要你陪我!」柳如是跺著腳,撒起嬌來。

  錢謙益沒有辦法了。「好,好,我陪你們走走就是!」他說,回頭瞅了瞅還跪在地上等候發落的李寶,喝道:「欠打的奴才!今兒若不是夫人討情,非打折你的狗腿不可!你去,找到計先生他們,傳我的話,就說我眼下一時還分身不開,請他們先慢慢游著,我隨後便來!」

  李寶連忙答應了,又叩頭謝過,慢慢地站起來。這時,紅情和綠意早已走出庭院來伺候,於是一行人便簇擁著,慢慢向外走去。

  剛剛走到院門外,柳如是摸了摸髮髻,忽然說:「啊喲,我的一支珠釵不在了,想是失落在裡面了!」說著,便要回身進去尋找。

  錢謙益說:「何必你親自去?叫紅情替你找就行了。」

  柳如是擺擺手:「不行!她不知道!」便匆匆進去了。

  錢謙益便不阻攔,趁等候的當兒,他的眼睛又在惠香的身上溜起來。

  「小娘子此來,想是要多盤桓些時候了?」他問。

  「啊,不,奴家打算明日便家去了。」惠香襝衽回答,向院門內溜了一眼。

  「怎麼?小娘子難得老遠的來一趟,如何便說要去?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才好!」

  「多謝姐夫美意,奴家在府上已是打攪多日,心下甚覺不安!」

  「小娘子哪裡話來!如是適才還埋怨我不曾好好兒招呼客人,我是甘受此責!

  所以打算回頭命人把含暉閣收拾一下,就請小娘子長住,也好日夕親近哩!」

  惠香分明吃了一驚,連忙說:「這如何使得,奴家、奴家明日當真要家去了。」

  錢謙益笑嘻嘻地說:「小娘子走不得!便是你姐姐放你走,我也不……」話未說完,忽然看見柳如是從裡面匆匆走出來,他便立刻住了嘴。

  「嗯,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柳如是懷疑地瞧瞧他們,問。

  「沒有,沒說什麼!」錢謙益連忙說。

  「沒有?」柳如是一邊往前走,一邊表示不相信。

  「哦,姐夫要留我多住幾天,可是妹妹已是決意明兒便家去了!」惠香坦然說。

  柳如是「哼」了一聲,狠狠地盯了錢謙益一眼,嚇得錢謙益連忙別轉臉,一聲兒也不敢出。

  這之後,柳如是便故意不搭理他,只顧和惠香有說有笑。有時錢謙益厚著臉皮搭訕幾句,也被她不是搶白,便是挖苦,弄得老大沒趣。就這樣,一直來到了秋水閣。

  秋水閣築在一個綠竹環抱的小崗阜上,高兩層,四面都開著窗子,南窗正對尚湖,北窗則靠著虞山。閣內沒有扶梯,但是左側有一座帶石磴的假山,與第二層連接。樓上當中一張羅漢榻,榻後立著一架屏風,上面酣墨淋漓,龍飛鳳舞,卻是祝枝山手書的南宋辛棄疾詞《哨遍——題秋水觀》,那詞從第一句「蝸角鬥爭」起,到最後一句「清溪一曲而已」止,足足有二百零三字,把整片屏風填得密密麻麻,端的是飛騰磅礴,氣勢驚人。在榻的左右是二幾四椅,四個角落裡還各供著一架盆景。

  天氣晴朗,遠處尚湖上來往的漁船和飛舞的白鷗歷歷可數。

  錢謙益等一行人從閣旁的假山登上二樓之後,照例先走到南窗前眺望了一會,又繞著閣巡行了一周,然後就隨意坐了下來。

  柳如是正坐在榻左側的一張椅子上。她仰著頭,老半天地瞧著屏風上那一首詞,忽然「嗤嗤」地笑出聲來。

  錢謙益和惠香感到莫名其妙,一齊回頭瞧著她。

  柳如是只是笑,卻不說話。錢謙益忍不住了,賠笑地問:「夫人如此發笑,莫非辛稼軒此詞,有何不妥?」

  柳如是搖搖頭。

  「那麼,必定是祝枝山這書法有可議之處了?」

  柳如是又搖搖頭。

  「然則夫人何故發笑?」

  「我笑把稼軒此詞寫在這屏風上,不甚切當!」

  「啊,此閣為山莊最古之物。當初興建時,曾祖父因慕辛稼軒之為人,以其瓢泉居第中有秋水觀之築,遂亦名此閣為『秋水』,並請祝枝山題此詞於屏上,卻有何不當?」錢謙益的口氣有一點急促,顯然對於柳如是肆意指摘先人遺澤,頗為不悅。

  柳如是卻微微一笑:「當日如此安排,自無不妥。惟是就今日而言,卻是未免失當了!」

  「此話怎講?」

  「稼軒集中,佳作甚多,依妾之見,大可另選一闋,書於屏上,未必就不如此詞切當哩!」

  「請道其詳!」

  「譬如,他那首《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就膾炙人口,妾亦甚賞之!」柳如是說,頓了頓,忽然又皺起眉毛,「不過此詞用典頗多,其中『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幾句,我就不知何解。」

  錢謙益本來準備她提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說法來,聽她這樣一說,倒不由得笑起來:「夫人莫非是裝糊塗?這幾句有何難解!無非是說,那種留戀家室、熱衷於經營安樂窩的行為,若與那英雄豪傑的胸襟抱負相比,恐怕是要自慚形穢的了。那幾句話,出於《三國志。陳登傳》,是劉備教訓許汜的話——『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王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采,是元龍所諱也,何緣與君語!如小人,欲卧百尺樓上,卧君於地,何但上下床之間耶!」

  』

  柳如是不動聲色地聽著,等錢謙益背完了,她就站起來,拍著手笑道:「不錯,不錯!就把這幾句寫在屏風上,豈不切當之至!」

  錢謙益怔了一下,隨即「氨的一聲,也笑起來:「好哇,鬧了半天,原來你是拐著彎兒罵我!」

  「我豈敢罵相公!」柳如是的神情變得很嚴肅,「妾身是為相公擔憂喲!」

  錢謙益望了望柳如是,不再笑了。他靜默了一下,遲疑地問:「你、你是說——」柳如是點點頭:「妾身見相公打姑蘇回來之後,心也散了,神氣也沒有了,起用的事也不再提了,同往日像是換了一個人,一天到晚就叨念著修園子、修園子,彷彿天下再沒有比這更要緊的事了。

  這樣一蹶不振,怎不教人擔憂!八玖艘豢諂醇婷恢ㄉ幼龐炙擔骸比緗裉煜麓舐遙轎瑁湮慈綰杭局醯歡慈沾竽眩滴純閃稀f硭湎蹬鰨燦怨科詿喙苡槍遙芯仁樂猓〔幌胂喙緗褚簿貉鸚磴嶂骼矗恍那筇鏤噬幔α肆跣輪ザ蛔災癲渙鈰澩笫「錢謙益起初不以為然地聽著,到後來,他的眼睛漸漸睜圓了,眉毛也豎了起來。

  一種憤急、氣惱的神情從他那張黝黑的臉上呈現出來。他動了動嘴唇,顯然想說幾句激烈的話。可是,發現惠香正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他就放棄了這種打算,低下頭去,半晌,才懊惱地說:「我又何嘗甘心如此。不過事到如今,又有什麼辦法!」

  這一次,柳如是沒有馬上回答。她不客氣地瞧了瞧惠香,吩咐道:「紅情、綠意,你們先陪惠姑娘到樓下去走走,我們隨後就來!」

  待惠香等人的腳步聲在樓下消失了,她才回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瞅住錢謙益:「說真的,這一次,我看相公是太膽小!什麼周仲馭、陳定生,不就是那幾個人么!

  說他們有多大能耐,我還真不相信!你不見前些日子,陳、錢二位老爺到外面跑了那一陣,附和相公主張的人又何嘗少了?此番之敗,依妾之見,不敗在周仲馭勢力太強,而敗在相公心志不堅,實行不力。而一敗之後,又自甘退守,不圖振作。如此謀事,只怕一百年也是枉然!」

  「你不知道!」錢謙益也站了起來,煩躁地在閣子內走來走去,「姓周的對我嫉忌甚深,這一次他是故意指著火坑讓我跳。就算真辦成了,又安知他不會另生枝節!我想過了,與其讓他拴著脖子當猴兒耍,倒不如在家管山管水圖個清靜!」

  柳如是冷笑一聲:「相公也忒眼淺!你不見崇禎元年至於今,才只十五年,宰輔已換了四十餘人。凡領此銜者,多則一載,少則半月,便又去職。我就不信他周閣老能久占此位!相公若不預作綢繆,還埋頭修這勞什子山莊,只怕到時又要坐失良機哩!」

  錢謙益被她一言點醒,頓時不做聲了。他呆了半晌,才喃喃地問:「嗯,那麼,該怎麼辦?」

  「依妾身之見,」柳如是胸有成竹地說,「眼下周仲馭之流正四處播揚虎丘之事,相公決不能坐視其猖獗,須得趕快派人出去,聯絡當初附和我們的人,力斥其非。如此,方不至於株守自困,受制於人!」

  「對!」錢謙益興奮地站起來,「夫人真不愧女中豪傑!好,我這就去回絕計無否,然後就……」柳如是微微一笑:「相公不必去了。妾身早已命李寶把他們打發走了!」

  錢謙益吃了一驚:「啊,你——什麼時候,怎麼我不知道?」

  「就在剛才——我回身去尋珠釵的時候。」柳如是得意地說,「那時相公正在打我那惠香妹子的主意哩,哪裡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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