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來到北京之後的最初一個月里,黃宗羲是在異常興奮、忙碌和期待的狀態中度過的。
雖然十五年前——那時他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曾經為著申雪父親的冤案來過北京一次,但事後這座城市在他腦子裡留下的印象卻是如此零碎、模糊,除了宏偉壯觀的紫禁城、森嚴肅殺的刑部衙門、怪模怪樣的四合院之外,似乎就只有在大街上悠然蹣跚的駱駝,和又甜又酸的冰糖葫蘆了。但是,這一次卻完全不同。從他進入北京的那一天起,他就立刻感受到這個全國最大的城市——政治和經濟中心的那種非凡格局和氣派,它那君臨一切的氣息。特別是瘧疾過去之後,他開始出門四處走動,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是的,在這裡居住著至高無上的皇帝,擁有著令人生畏的生殺予奪的大權,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最優秀的人物,可以最快地了解到關於時局的重要消息,準確地把握朝廷決策的脈搏;自然,也存在著實現自己的主張和理想的最大機會……正是這一切,強烈地打動了黃宗羲的心,使他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被征服,陷入了一種陶醉狂喜、忘乎所以的狀態之中。
由於三月松山失陷、洪承疇降敵的餘震逐漸過去,從那時以來,關外的清兵一直未見有進一步的行動;而南方的農民軍,又似乎始終被遏制在河南、湖廣一帶,尚不能對京師構成威脅,所以近幾個月來,北京的局面暫時還保持著相對平靜。黃宗羲在方以智、陸符、黃崇簡等一班朋友的陪伴下,先後瞻仰了紫禁城,逛了棋盤街、東西四牌樓、城隍廟、燈市口等有名的熱鬧繁華去處;遊覽了包括什剎海、文丞相祠、首善書院等一些名勝古迹;還特地到城牆上去,站在一尊尊巨型鐵炮和堆積如山的灰瓶和滾木當中,向守城的將官詳細詢問以往清軍三度入寇、逼近京畿的戰鬥情形。不過,在這期間,他更忙碌而頻繁的,是去拜訪一些在京做官的前輩和朋友,向他們打聽消息,交換關於時局的意見,並且出人意料地成了一位「樂觀派」,經常以他熱烈的言談和高昂的情緒使大家感到驚訝。
「列位,」他不止一次這樣說,「小弟在江南時,曾道聽途說京里之種種情形,俱是搖頭嘆息者多,而鼓舞歡忭者少。聽來聽去,亦以為國事真不可為矣!然而此次北來,方知以往所聞,未免言過其實。誠然,國步維艱,於今為極!但尚未至於無望。其最要者,今上天聰明敏,宵旰憂勤,勵精圖治之志,困而愈堅,此其一;朝中君子仁人,鼎力扶持,直言謀國,正氣未墮,此其二;更兼我朝三百年恩澤在民,感激圖報之心,處處可見。譬如前時洪亨九降於建虜,消息傳來,京中之民怒不可遏,不待上命,便將其祭棚一夜拆平;更有人以狗屎塗抹洪逆之門,戟指痛罵,使其家人震懾不敢出。這便是民氣!蕩寇平虜賴此,家國中興賴此!弟所以知大明還是有望的!」
當然,黃宗羲的議論並不僅僅停留於此,他常常緊接著就指出目前政治、經濟、軍事乃至文化教育方面的各種弊端,並且興奮而自信地提出一系列的改革主張:第一、第二、第三……不過,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人們的反應大都比較冷淡,或者拈鬚微笑,或者沉默不語,再不然就乾脆搖頭表示反對,同意並支持他的人卻少而又少。看到這種情形,黃宗羲有點意外,也有點掃興。「嗯,也許我不會說話,他們沒聽明白我的意思。確實,我的這些主張絕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他想,於是又恢復了自信,開始著手把他的那份上書的初稿重新加以修改、補充,盡量使之更加明確完善,切實可行,準備一旦有機會就呈送上去,讓朝廷加以考慮和採納。
當然,在這段時間裡,黃宗羲還繼續不斷聽到有關時局和朝廷的各種各樣的新聞。比如他聽說,最近皇上見國事日壞,憂心如焚,越來越迷信上神佛,每日子時親自上城南的佛閣拈香誦經不算,還招來一批道士,加以優禮供奉,讓他們裝神弄鬼。好幾位言官都曾上疏切諫,以為非治國之道,可皇上就是不聽。又如,黃宗羲還聽說,輔臣賀逢聖,最近已被批准告老還鄉。在臨走前那幾天,每次見到皇上,他都放聲痛哭,叩頭不止。問他為什麼這樣,他又不肯說。大家都感到十分奇怪。
再如,還聽說,最近皇上不知聽了誰的讒言,認為這一次推舉內閣大臣時有徇私作弊的行為,十分震怒,當即把吏部尚書李日宣等六人逮捕下獄。現在這六人已經流放的流放,罷官的罷官,就連刑部侍郎惠世揚也以執法不嚴獲罪,被撤了職。當然,還有別的一些新聞,像皇上最寵愛的田妃病得越來越重啦,馬士英被起用為鳳陽總督啦,朝廷調派援救開封的各路大軍已經雲集朱仙鎮,結果不知會怎樣啦,如此等等。對於這些事件和消息,黃宗羲也照例發表過一些直言不諱的看法。不過,由於他正一心一意埋頭修改那份陳述政見的上書,對於這類無關宏旨的消息也就不想分心去探究了。
這樣,一直到了七月。一天上午,黃宗羲正在宣武門外方以智的寓宅里給朋友陸符寫信,準備告訴對方,自己暫時不打算搬到萬駙馬的北湖園去祝這件事陸符雖然已經提出過好多次了,但黃宗羲是這樣考慮的:北湖園在城的盡西頭,那裡確實比較清靜,適宜專心溫書應考;可是離開城中心太遠,消息不大靈通,有什麼事要找個人商量也不容易。而黃宗羲目前修改給朝廷的上書,卻必須隨時了解時局的最新動向,並不時要向有關的人請教切磋。再三考慮之後,他還是決定謝絕陸符的邀請。
不過,結果他卻未能把這封信寫完。因為刑部左侍郎徐石麒忽然派了個承差來傳話,讓黃宗羲立刻上他那兒去一趟。徐石麒是黃宗羲父親的門生。天啟年間,黃尊素因觸怒魏忠賢,被捕下獄。當時徐石麒任工部營繕主事,曾經極力奔走,設法營救,結果也被牽連罷官。直到魏忠賢垮台後,才重新被起用。他曾經在南京任職多年,對黃家始終十分關懷照顧,並且堅持把整整比他小了三十二歲的黃宗羲當作小弟弟看待。因為這個緣故,黃宗羲以往到南京,總要去拜望他。這一次來北京也不例外。不過,徐石麒的脾氣有點古怪,一張鐵青色的方臉,很少笑容,有時同客人面對面地坐著,老半天也不說一句話,也鬧不清他到底想什麼。所以黃宗羲輕易不去打擾他。現在忽然聽見傳喚,黃宗羲不敢怠慢,連忙放下筆,換了衣服,跟著刑部衙門的承差出門上馬,向宣武門內行去。
正是接近入秋時節,天氣不涼不熱,抬頭望去,晴空一碧如洗,陽光耀眼。這一帶是中下級官員聚居的地方,一幢接一幢的四合院,大門一律開在東南角上,門內是帶雕飾的影壁。房屋雖不甚宏麗,總算還比較整齊。這一帶還是有名的花市,特別是上、下斜街,常年靠種植花木出售為生的居民,很是不少。現在透過竹籬笆,可以看見一行一行排列得很整齊的花盆和苗圃,種滿了各種各樣應時的花木。其中有黃色六瓣、花朵大如碗口的秋葵,有小巧玲瓏、黃色的花瓣上帶赤紫色斑點的小種萬壽菊,有青色、紫色和紅色的藍菊,有嬌艷可愛的木蓮,有硃紅色的、蓬勃爛漫的草本夾竹桃,還有秋海棠、瓔珞雞冠,以及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木,都在秋陽下靜靜地開放著。幾隻白色的小蝴蝶,正繞著花叢上下飛舞。時不時,可以看見一個年老的花匠,或者帶著孩子的婦人在花叢中忙碌著,聽見馬蹄聲,他們就不慌不忙地直起腰來……「涼颶亂翻千簇艷,初陽靜映一籬秋!」黃宗羲愉快地瞅著街旁的景緻,心裡油然冒出這樣兩句詩。隨即又想:「啊,這樣爛漫多彩的秋色,這樣平靜悠閑的歲月,又怎能想像可以聽憑流寇和建虜來把它毀掉!」於是,他又一次想到他的那一份上書,「我得儘快把它修改出來,無論如何,我也要試一試!也許皇上果真會採納呢?」他暗暗想著,又興奮起來,緊一緊韁繩,加快速度,向前行去。
二
位於刑部街的徐石麒衙門,今天氣氛有點不尋常,大門外,排列著好幾柄官扇,七八匹鞍韉鮮明的駿馬歇在牆影下,一群皂隸打扮的人正站在一旁靜靜地守候著。
顯然,衙門裡來了什麼重要官員,而且不止一個。「嗯,不知誰來了?瞧樣子不像是請客宴會,那麼,為何偏挑這麼個時候召我來呢?」黃宗羲疑惑地想,在門前勒住馬,跳下地來。
「啟稟相公,我家老爺眼下有客,吩咐說,黃相公來時,請先到私衙小花廳奉茶。」那個承差到門上問明情況之後,走回來這樣說。
黃宗羲點點頭,知道這幾個客人只是碰巧來到,與自己無關。
於是把韁繩拋給承差,自己跟著迎出來的院公往私衙里走。他早就聽人說,徐石麒自任刑部侍郎以來,因為執法嚴猛,守正不阿,眼下頗受皇上信用。剛才他在路上忽然想到,正好趁此機會把自己準備上書朝廷的事同徐石麒商量,如果可能,乾脆就托他代為呈遞c現在,黃宗羲被這種念頭弄得愈來愈興奮,雖然他明知不能馬上見到徐石麒,卻仍舊一邊走,一邊睜大眼睛朝里張望,希望能意外地發現主人的身影。
果然,事有湊巧,剛進二門,就聽見了說話的聲音,三位紗帽青袍的官員正從大堂上走下來。在他們的後面,是身材高大的徐石麒。他頭戴烏紗,身穿緋色三品補服,看樣子正往外送客。
黃宗羲猶豫了一下,拿不準主意是否上前相見,隨即發現徐石麒冷冷地朝他一瞥,並無任何表示。黃宗羲便不敢孟浪,連忙閃過一旁,讓他們過去。
那幾位客人並沒有注意黃宗羲。他們管自走著,顯得心事重重,而且神情沮喪,似乎碰了什麼釘子。快要走出二門時,其中一個長著一支骨稜稜的鼻子和兩撇八字鬍的官員忽然回頭說:「此事干係重大,還望徐大人三思!」
但是徐石麒一聲不響,那張青灰色的長方臉板得緊緊的,彷彿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那官員眨眨眼睛,臉上閃過一絲怨恨的神色,但終於無可奈何地垂下頭,怏怏地走出去了。
黃宗羲目送著他們的背影,心中有點納悶。不過他也明白,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地位,朝廷里的事情還輪不到他來操心究問。於是,他不再理會,依舊腳步輕快地往裡走,一邊考慮著如何把自己的打算向主人提出。
黃宗羲剛剛在小花廳坐下,徐石麒就跟著走進來了。看樣子,他還在為剛才那一幕內容不詳、但顯然並不愉快的會見而生氣。
任憑黃宗羲站起來行禮、問候,他卻沉著臉,一聲不響,只略拱一拱手,就示意黃宗羲坐下,自己也在一張花梨木六方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嗯,不知把我喚來,有什麼事?」黃宗羲想。看見主人盡自皺著眉,不開口,他不禁有點奇怪,也有點不安,想開口動問,臨時又忍住了,只是熱切地睜大眼睛,微微向前傾著身子,現出探詢的、洗耳恭聽的神情。
終於,徐石麒慢吞吞地開口了。
「這些日子,賢弟都在做些什麼啊?」他問,語氣是淡淡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哦,有勞兄長垂問,」黃宗羲趕緊拱著手回答,「小弟這些日子——也沒幹什麼。剛到時病了幾天,後來好了,便在城裡到處瞧了瞧,順便走訪幾個朋友,另外就是準備應考的事。還有、還有……」「嗯,你的應酬好像也不少,我聽說了。」徐石麒提醒道,同時,彷彿不想過早暴露這句提示的鋒芒似的,他垂下了眼睛。
黃宗羲本想接下去就談到他的那份上書,忽然對方冒出來這麼一句,倒把他噎住了。
「是的,他們都來邀請小弟,盛情難卻,所以……」他遲疑了一下,老實承認說,同時心裡想:「莫非兄長對我多所應酬不以為然?
這可是誤解!八胱饜┙饈停墒切焓枰丫卓蘇飧齷疤狻?「那麼,準備得怎樣了啊?」他依舊不動聲色地問。
「啊,兄長是說……」
「自然是鄉試!」
「這個……小弟尚在準備之中。」
「如何準備,可以見告否?」
「也……也就是照常準備罷了,其實,沒有什麼……」黃宗羲含糊地回答,忽然臉紅了。事實上,這大半個月來,他幾乎把應試拋到了腦後,「反正還有一兩個月,過些日子再說吧!」他想,剛才他提到正在準備,無非是隨口說說,沒想到會被認真追問起來。
徐石麒尖利地瞅了他一眼:「賢弟覺著,今科可有把握必中?」
「啊,小弟豈敢!」
「然則是否望其能中?」
「這個——自然……」
「既然望中,而又無必中之把握,」徐石麒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卻日日忙於應酬,沉酣宴席。這樣子,可合適么?」
黃宗羲錯愕一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兄長責備得是,不過……」但是徐石麒做了個不容他置辯的手勢:「我本不想責備於你!」
他氣呼呼地說,「可聽說這些日子你在外面任性胡鬧,很不像話。
念及老師在世時對我恩深義重,卻又不能不說!啊鞍。胄殖ぶ還芙萄擔〉芪薏渙葑瘢 被譜隰肆φ酒鵠矗瞎П暇吹毓白攀鄭斃睦鋨蛋黨躍恢雷約悍噶聳裁創恚溝枚苑醬蠖位稹?徐石麒卻沒有立即說下去。他似乎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怒氣,過了一會,才冷冷地問:「我聽說,這些日子,你在外面全不知收斂,說出許多沒遮沒攔的話,甚至出言不遜,非及皇上,可有此事?
嗯?「
黃宗羲本來正在垂首聆訓,聽了這話,不由得抬起頭,迷惑地望了望主人。他沒想到對方是為的這個事而生氣,相反,他還滿心指望能得到對方的支持和幫助哩!
事實上,黃宗羲一向認為:開放言路,把判斷朝政是非得失的權利擴大到廣大有識之士當中,使人們能對國家大事直言不諱地提出意見,這對於集思廣益,補偏救弊,以振興國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一環。最近以來,他對時局是發表過一些見解,但他自問沒有一絲一毫出於私心,全是為的社稷安危、家國存亡著想,而且他記得似乎也沒有非議過皇上。何況即便是皇上的意見,也未必一點都不錯;直言敢諫,也正是臣子應盡的職責。為什麼徐石麒卻把這種事看得如此嚴重,大動肝火?黃宗羲對此頗感意外,並且有點失望,不由得呆住了。
看見黃宗羲默不作聲,徐石麒又激動起來。他站起身,向前走出兩步,忽然轉過身來,壓低聲音訓斥說:「這裡是京師重地,輦轂之下,可不是江南,懂嗎?在江南,任憑你們放言高論,胡說一氣,也沒人管你。可這兒是京師!一言一行,都須小心謹慎,循規蹈矩!可你——」他提高了聲音,「已經年過而立,還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率性胡來。萬一遭逢不測,叫我如何維護於你?又如何對得起地下的恩師?」
「兄長責備得是。不過,小弟之議論,自以為光明正大,並無不可告人之處。」
黃宗羲沉靜地回答。現在,他已經從最初的驚愕中恢復過來,並且準備有所申述了。
「你——」被對方的執迷不悟大大激怒了的徐石麒睜圓了眼睛。他的嘴巴抖動著,顯然打算給予更嚴厲的申斥,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只從袖筒抽出來一份手摺,扔到桌子上。
「你自己看吧!」他冷冷地說,隨即叉著腰,氣哼哼背過身去,似乎打算再也不理會這件事了。
黃宗羲疑惑地瞅了瞅主人的背影,慢慢地撿起那份手摺,打開來瞄了一眼。忽然,他心頭一震,忙不迭地把手摺舉到眼前,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終於,他大吃一驚地呆住了。原來,這些天來,他在社交場合所說的每一句涉及時局的話,都被一字不漏地記錄在這份手摺里!
驀地,一個猙獰可畏的名字閃過黃宗羲的腦際:「啊,東廠!毫無疑問,這是東廠的緝事人乾的!要不,就是錦衣衛。可是這份機密的手摺怎麼又會到了兄長的手裡呢?」黃宗羲震悚之餘,又感到疑惑不解。他不由得抬起頭,卻發現,徐石麒也正好回過頭來。
徐石麒嚴厲地瞅著他:「哼,看清楚了吧?要不是行人司的熊魚山大人同錦衣衛的駱指揮有同鄉之誼,知道這事,替你說情,把摺子壓下來,這會兒,只怕你早已身陷囹圄了!」
「……」
「熊大人今早特地把這摺子拿來給愚兄,囑我轉知賢弟,今後務須檢點言行,切不可率情任性,自干法網。熊大人還說,賢弟若再蹈覆轍,他就愛莫能助了!」
也許因為看見黃宗羲低頭不語,到後來,徐石麒稍稍緩和了語氣。
「可是,小弟自問立心純正,所言所行,無一不是為的社稷蒼生著想,小弟實不知何罪之有!」黃宗羲抬起頭,迎著徐石麒的目光,眼睛裡充滿苦惱的神色。
「胡說!你剛來一月,能知道多少京中情形、朝廷底細,便高談闊論,肆口詆譏?」
「這個,小弟確實不知!」黃宗羲突然爆發似地高聲說,「但小弟卻知道,若是人人重足而立,側目而視,鉗口不言,離亡國便不遠了!」
徐石麒沒提防他會這樣,反而嚇了一跳。他本能地向窗外張望了一下,隨即回過頭來。
「好啊,照閣下這麼說,今日之事,倒是愚兄不是了?」他惱羞成怒地問,一張青灰色的臉氣成深紫,「好,既然如此,老夫不管就是!」他朝門外一指,「你閣下請便吧!」
黃宗羲愣了一下,臉色不由得變了。他默默地瞅著徐石麒,神情顯得愈來愈倔強、固執。終於,他慢慢地跪下去,趴在地上叩了一個頭,然後站起來,一聲不響地向外走去。
徐石麒倒抽一口涼氣,目瞪口呆地瞧著黃宗羲跨出門檻,走下台階。突然,他使勁地一跺腳,氣急敗壞地大嚷:「站住,給我回來!」
三
當黃宗羲最後離開刑部衙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不知是終於明白這位小弟並不是可以簡單地壓服的呢,還是被他那一腔凜凜正氣所感動,徐石麒從盛怒地要把黃宗羲轟走,到最終又收回成命,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不僅把黃宗羲留了下來,而且懷著對這位小弟的新的了解和愛重,同他談得很多,很深入。他列舉了種種事實,說明朝廷的黑暗和腐敗,以及處身在這樣一個環境當中,應當怎樣小心謹慎,絕不可任性胡來。為著說服黃宗羲,徐石麒甚至把朝廷最近發生的一件尚未完全公開的大事,也同他談了。據說事情是這樣的:原來,自從松山失守之後,皇上十分恐慌,一心設法同清軍媾和,但又擔心群臣知道,會起來反對阻撓,所以私下同兵部尚書陳新甲商量,決定背著外廷,派遣兵部員外郎馬紹愉一行四人為使節,攜帶敕書到瀋陽去同清方秘密交涉。這件事本來做得極為機密,一絲風兒也不透。不過,大約皇上也知道陳新甲的嘴巴不大牢靠,所以曾經反覆叮囑他絕對不能向外泄露。誰知陳新甲仍舊忍不住,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了當時奉命赴陝西對「流寇」作戰的總督傅宗龍,傅宗龍臨行前又告訴了內閣大學士謝升,謝升又向外廷的言官作了透露。消息就此傳開了。
起初言官們還半信半疑,於是一窩蜂地彈劾謝升,說他造謠惑眾,用意卻在試探皇上的態度。皇上查知是陳新甲露的底,心中自然惱火,但還是寬容了他,只把謝升罷官了事。不料偏偏事有湊巧,就在前幾天,馬紹愉把一份關於和談情況的秘密報告送給陳新甲。
陳新甲看過之後,隨手放在書案上就離開了。他的家童誤以為是日常戰報,競冒冒失失拿去給外面傳抄。於是一下子真相大白,滿朝嘩然。皇上正為清軍方面提出的苛刻條款而苦惱躊躇,冷不防外廷鬧將起來,不禁又驚又氣,一查泄密的原因,頓時火冒三丈,震怒異常,立即下嚴旨切責陳新甲,今天又把陳新甲逮捕入獄。看樣子,大有要把他置於死地之意。黃宗羲進府時所碰見的那三位官員,就是陳新甲平日的好友,特地來向徐石麒求情,請他幫忙設法從輕發落的。
說完這件事,徐石麒捋著鬍子,沉重地喘了一口氣:「按說呢,陳某身為大司馬,執掌兵部數年間,無尺寸之功,反使邊關重鎮四座、內地重鎮七十二座,分別淪於建虜、流寇之手,藩王七人遭殺戮,可謂罪有應得。惟是議和之事,顯系奉皇上之旨,不過如今敗露,他縱慾申辯,又有何用?便是愚兄審理,也惟有判他一個『蔽主專擅,私款辱國』而已!所以賢弟口口聲聲說為臣之道,在於直言不諱,又豈知審時度勢,尤為重要!陳新甲不識時務,事發之後,他不深自引罪,還直陳其功,這就無異是拿皇上的過失來張揚,所以非死不可了!此事近在眼前,賢弟難道還不該深省么?」
不知道是因為這件新聞太令人震驚,還是徐石麒的勸說起了作用,自此之後,黃宗羲沒有再堅持原來的見解。他順從地留在徐府吃了午飯,等新的一批說情者一到,他就辭了出來。
現在,黃宗羲騎著馬,獨自走在歸途上。剛才在徐石麒衙里聽到的那件新聞,在他心裡所引起的吃驚和震動一直沒有消失,毋寧說,使他的心情變得更加混亂了。
因為朝廷和清軍秘密議和的消息,儘管已經風傳了好些日子,但是黃宗羲卻一直希望這不是真的。事實上,黃宗羲也如同當時相當一部分朝野人士那樣,認為山海關外的遼東以及奴兒乾地區,本來就是大明疆土的一部分,如今在那裡大膽妄為地建國稱帝的女真族人,本來是明朝的臣民,他們對明朝的無情進逼,是一種犯上作亂的叛逆行為,對他們決不能饒恕,更不能承認他們的政權。而一旦同他們和談,就無異於把他們置於同明朝平等的地位,這是萬萬不可以的。所以朝廷上下,一向以和談為恥辱。加上崇禎皇帝又是一個極要面子的人,也十分忌諱和談。不過如今的問題在於,恰恰就是皇帝本人,竟然也暗中派人向建虜輸款。在黃宗羲看來,這實在是一個極其不祥之兆。
「啊,難道局面已經到了這樣嚴重的地步,連皇上也覺得除了輸款,再沒有別的辦法了么?」黃宗羲惶惑地想。這種突然暴露的內幕,彷彿一下子清除了這些天來在黃宗羲眼前的許多迷離恍惚的遮蔽物,使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地看到:那道日夜危及大明政權生存的可怕裂縫,到底有多深。這一發現,同自己竟然成了錦衣衛鷹犬們偵查搏擊的對象那件事交纏在一起,黃宗羲的心情就變得更加陰暗了。
如今,他已經出了宣武門,本該一直朝南,回方以智的住宅。
但他坐在馬背上只顧想心事,竟不知不覺走差了方向,直到馬兒在一堵坍塌了的破牆面前停住不走,才猛然驚醒過來。
「啊,我怎麼會走到這裡?這是什麼地方?」他茫然四顧,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在一片廢墟之間。前面的去路被瓦礫堵死,兩旁是連接不斷的頹垣敗壁,叢生的野草灌木,還有滿地的破磚碎瓦,卻難得看見有樑柱和門窗。大約這片廢墟已經存在多年,可利用的木料都早已被人取走了。如今,在斷牆殘壁之間,橫七豎八地搭起了一些低矮骯髒的窩棚,還開出了幾畦菜地。自然,也住了不少居民。
不過,看來他們都是一些來自城郊的流民,無處棲身,迫不得已才麇集到這片廢墟上,所以景況特別可憐。此刻,黃宗羲競看不見一個衣著哪怕稍為光鮮一點的人。
不論是挑擔的、提籃的、徒手的,還是蹲在牆基上捉虱子聊天的,全都穿得那樣破爛骯髒,而且大多數神情麻木、心事重重。即使偶爾響起一兩聲嬉笑,也都擺脫不掉絕望、凄涼的意味,只有那些個衣不蔽體的野孩子,似乎比較容易忘卻人世的辛酸。他們成群結隊地在風沙飛旋的瓦礫上撒歡,忽然又廝打起來,發出了響亮的、粗野的喧鬧……「啊,原來京城裡還有這麼一個地方,我卻從來不知道。」黃宗羲驚奇地想,一邊打量著周圍的情景,發現不遠的路旁,有一個小小的茶寮,幾個人正坐在裡面喝茶。他想了一下,便驅馬過去,跳下地來,對那個賣茶的中年漢子拱一拱手,問:「請教大哥,這兒是什麼地方,怎麼會成了這樣子,敢是遭了兵火么?」
那賣茶漢子長得腰粗體壯,神氣粗豪。他打量了一下黃宗羲,卻先不回答,伸出毛茸茸的左手,拿起一個粗瓷大碗,右手提起茶罐子,嘩嘩地滿滿斟了一碗茶,往黃宗羲面前一放,說:「秀才,你問的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兒,少說也該值他娘的三兩銀子!你若要我答你,須得喝了我這碗茶!」
黃宗羲怔了一下,疑疑惑惑地問:「不知大哥這茶……」那漢子哈哈大笑起來:「秀才放心!我縱然想詐你三兩銀子,你也未必拿得出;就算拿得出,你也未必肯!告訴你,我這茶只要一文大錢!」
黃宗羲這才放下心來。他伸手在袖筒里摸索一會,掏出一個銅錢,放在桌上,又拱著手說:「不敢請教大哥……」那漢子拿起銅錢,瞄了一眼,又放在手裡掂了掂,撇著嘴冷笑說:「如今這種『崇禎通寶』又輕又薄,只怕丟到水裡都浮得起,有個屁用,只配給小孩玩兒罷啦!」
說完,他伸出頭去,扯著嗓門吆喝了一聲,把銅錢朝街心拋去。那群正在戲耍追逐的野孩子頓時一擁而上,喧呼爭奪起來。
黃宗羲臉紅了一下,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只好又把手伸到袖筒里,想挑個好點的錢給他。那賣茶漢子見了,卻搖搖手說:「行啦,你秀才就別摸了!如今京城裡,也就剩下這種『鵝眼錢』啦!只怕你摸穿了袖子,還是一樣!」
「哎,我說郝大哥,你別瞧不起這『鵝眼錢』!趕明年,怕就要使到鐵錢、鉛錢啦!到時你再想找它,還沒有哩!」一個上了年紀的茶客沙啞著嗓子插嘴說,他有一個又紅又大的酒糟鼻子,頭上扣一頂滿是破洞的舊氈帽,下面露出亂蓬蓬的白髮。
「怎麼沒有?」一個瘦瘦的、長得蠻俊的後生笑嘻嘻地接上來,「興許到時這種崇禎鬼子錢統統都要廢了,另造一種又亮又大的新錢呢!」
「嗯,要真這樣,那敢情好!」老茶客眯縫著眼睛說,溜了黃宗羲一眼。
聽著這兩人一對一答,黃宗羲似懂非懂:「嗯,要把這些錢都廢了,另造新錢,這是什麼意思?」他想,不過,隨後又自己笑起來,「瞧你!無非是市井愚民幾句閑扯淡,你倒認真起來了。」
「秀才,你不是要問這地方怎麼會成了這樣子么?告訴你,這是天啟六年那一場大地震弄的。打這兒一直往北,到刑部街,周圍十多里地,都是這樣。你只怕是頭回到這鬼地方來,所以不知。」那個叫郝大哥的賣茶漢子瞅著他,瓮聲瓮氣地說。
黃宗羲「哦」了一聲,忽然想起來了:天啟六年,也就是他父親被魏忠賢迫害,死於獄中的第二年,聽說北京發生了一場奇特的大震災,毀壞房屋無數,還震死了不少人。當時都傳說是上天示警……「這個——在下也曾聞說。不過,都整整十六年了,怎麼還是這樣子?」他半信半疑地問,一邊回頭去看那片廢墟。
郝大哥呵呵笑起來:「秀才,你可問得真逗!怎麼還是老樣子?
它不是這樣子,還能怎麼個樣子?莫非你還想皇帝老兒大發慈悲,把『三餉』全免了,好讓大伙兒把房子建起來不成?「黃宗羲怔了一下,臉頓時沉了下來:「不錯,這話也許是事實,可是此人說到皇上的那種口吻神情,卻大是不敬!」黃宗羲覺得有必要告誡對方几句。但是接下來聽到的話,卻更使他吃驚。
這是那個俊俏後生。他笑嘻嘻地瞅著黃宗羲:「要它不是這個樣子也不難,不過,那可得等到——」說著,他憋起嗓子,用河南小調唱起來:「吃他娘,穿他娘……」他本想唱下去,那個郝大哥回頭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就臨時停住了。
然而,黃宗羲已經聽懂了。還在江南時,他就聽說,李自成為著煽惑群眾,收買民心,不久前曾造了幾句民謠,道是:「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
現在這青年唱的,不就是那支民謠嗎?驀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在黃宗羲心中一閃:「啊,他們是流賊的細作!」
他的臉色不由得變了,一剎那間,吃驚得連心臟也彷彿停止了跳動,隨後又差點兒要拔腿飛奔,但是理智告誡他:千萬不能有任何異常的表示!要不,在這個地方,他們隨時都能把你殺了!於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也為了鎮定一下,他端起那一碗本來嫌臟、不打算喝的茶,咕嵫咕嵫地灌了下去,放下碗,抹抹嘴,偷窺了一下對方的神色。隨即裝出微笑,道過謝,轉身離開茶寮。由於心慌,他上馬時很費了點事,好不容易爬上馬背,又不敢立即奔逃,慢慢地走出幾十步遠,估計那伙人再也趕不上了,這才在馬屁股上使勁抽了一鞭,縱轡狂奔起來。
「常聽人說,流賊細作已經遍布京師,我還不信,不想今日當面碰上了!」黃宗羲心忙意亂地想,不斷加鞭,等馬兒一直跑出了廢墟,進入上斜街時,他才漸漸收緊了轡頭。
不知是當年受震較輕呢,還是由於靠近大街,恢復得較快,這一帶的房屋雖然也十分簡陋,總算還像個樣子,路上的行人也較多,整個氣氛已不似先前那樣荒涼詭秘。黃宗羲驚魂稍定,鬆了一口氣,但隨後又感到十分氣憤:「真是豈有此理!
京師重地,怎麼連流賊的細作混了進來都沒人管?那些廠衛的緝事人都是幹什麼的?
為什麼不趕緊來個全城大搜查,把這些傢伙統統抓起來,該關的關,該殺的殺!照這樣子鬧下去,萬一流寇真的打進來,怎麼得了!」
他越想越感到情況嚴重,覺得有必要馬上向巡捕營報告,讓他們派人先把茶寮里的那幾個人抓起來。「對,可別叫他們跑了!」黃宗羲想,頓時亢奮起來。可是,巡捕營在哪裡呢?他焦急地四處張望,想找個路人詢問一下。沒等他拿定主意,在街道的另一頭,遠遠響起了一陣尖銳的呼嘯。那是一種凄厲的、驚駭的聲浪,彷彿是屠夫追逐著牛羊,又像是烈風摧折著樹木。那呼嘯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漸漸變成了路人走避的腳步聲,店鋪關門的乒乓聲,爹娘和兒女的呼喚聲,以及東西被碰翻、打破的聲音……黃宗羲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景象弄糊塗了。他本能地打算跟著躲避。忽然,一切聲音都停止了,路上的行人也全不見了。他正在不知所措,漸漸地又有了響動。不過,那是急驟的馬蹄聲,錯雜而單調,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般奔了過來。馬上的甲士,個個衣履鮮明,神情冷傲,對於他們出現所引起的驚慌和混亂彷彿早已習以為常,不屑一顧。他們在離黃宗羲還有十來步遠的地方突然停住,隨即跳下馬來。
黃宗羲定神一看:「咦,這不就是錦衣衛的緹騎嗎?好了,這下可不用到處找了!」黃宗羲想,連忙驅馬上前,打算向他們報告剛才遇到的情況。
緹騎們卻根本沒有注意他。他們一下馬,就向路旁的一個帶籬笆的院子走去。
頭裡的一個一抬腿,「砰」地踹開了院門,其餘的人跟著沖了進去。緊接著,屋子裡就傳出了喝罵聲、哭喊聲和乒乒乓乓摔傢伙的聲響。一個女人帶哭的嗓音尖叫:「天哪!我們可是本分人家,怎麼敢去做強盜哇……」黃宗羲吃了一驚:「怎麼,莫非這裡也藏著流賊姦細不成?」他連忙走過去,隔著籬笆往裡瞧去,頓時呆住了。原來,這是一個靠種花出賣為生的人家。黃宗羲還記得很清楚,今天上午,他上徐石麒的衙門,行經這裡時,還曾經懷著平靜而愉快的心情,眺望過園子里的爛漫秋色,對那些五彩繽紛的秋葵、藍菊、草本夾竹桃、海棠和瓔珞雞冠表示過由衷的喜悅。可是,如今這些花木正遭受著最無情的摧殘,兩個頂盔貫甲,全副武裝的緹騎,正在不聲不響地以最冷靜而乾脆的動作,對花園進行著徹底的破壞。他們用利斧砍倒花木,用鐵鎚砸毀假山,還用沉重的戰靴在苗圃上踐踏過去……黃宗羲被眼前的情景弄糊塗了。他直瞪瞪地望著那些斷頭折臂的花木,那些五顏六色、狼藉滿地的花朵。其中,在一株被齊腰砍斷的秋葵的光稈上,伏著一隻白色的小蝴蝶,大約它在這一場突然降臨的災難中躲避不及,受了傷,飛不起來了。
現在,它正抖顫著翅膀,在葵稈上艱難地爬行著,在它的身子後面,還拖著一條粘糊糊的「腸子」……黃宗羲瞅著瞅著,漸漸眼前的景象變了,彷彿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花園子,而是陰森可怖的詔獄。那些被砍倒在地的也不是花木,而是被錦衣衛拘拿入獄的東林黨人。其中有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袁化中、周順昌、高攀龍以及自己的父親黃尊素,而且似乎連他——黃宗羲本人也在內……他們有的斷頸,有的折臂,有的拖出腸子在掙命。地上那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就是他們流出的膿和血……驀地,黃宗羲發出一聲低沉而鈍濁的呼叫,用雙手掩著臉孔,回頭便走。他跌跌撞撞地奔到馬前,爬了上去,揮動馬鞭,直到跑回方以智的住宅,他都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黃宗羲就吩咐黃安收拾行李,跟著陸符搬到城西的萬駙馬北湖園裡去了。
四
崇禎十五年九月下旬,也就是距黃宗羲搬走之後兩個多月,方以智收到在丰台做官的一位同年送來的十幾盆名種菊花。他賞玩之餘,一時興動,便備下酒席,寫了帖子,邀請平日要好的兩位同僚——詹事府諭德吳偉業和兵科給事中龔鼎孳過來飲酒賞花。吳、龔二位都是老復社成員,吳偉業還是復社領袖張溥的得意學生。
三人在江南時,就已經彼此認識。不過,後來方以智到了京里,同吳偉業相處的時間久些,關係也比較密切。至於龔鼎孳,因為一直在湖北做官,不久前才調到北京來任職,過去方以智同他雖然有過聯繫,但是相知不深。而且對於這位合肥才子,方以智還說不上太喜歡,總覺得他過於八面玲瓏,多少有點裝腔作勢的味道。
不過,方以智也不是那種心地淺狹的人,他看見對方經常上門,對自己頗為尊重,再加上吳偉業當面背後都一直在說龔鼎孳的好話,於是對這位新朋友也就漸漸熱乎起來。
如今,方以智同兩位客人坐在書房的明間里。那十幾盆名種菊花就分成兩排,陳列在台階下。其中有什麼「醉楊妃」、「銀鶴翎」、「雞冠紫」、「留仙縐」、「霓裳羽衣」等等,名色不同,姿態各異,正在晴和的九月陽光下,舒展著五彩繽紛的花瓣。陣陣清香,隨著清爽的秋風飄到筵席上來。三位朋友已經著意觀賞讚嘆過一回,還分韻賦了幾首詩,如今一邊坐著閑談,一邊繼續飲酒賞花。龔鼎孳是個愛說話的人,更兼交遊廣闊,消息靈通,所以照例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和方以智高談闊論。吳偉業則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很少插嘴,清秀的臉上始終帶著溫雅的微笑。
現在,他們已經轉移了好幾個話題,因為是隨意而談,所以也沒有什麼次序,一會兒談起七月中田貴妃的病逝和她妹子入宮頂替,一會兒又扯到抄手衚衕華家的專煮豬頭肉,扯到不久前南京皇宮所發生的一樁離奇的失寶案,然後又回到北京,說最近有人在田弘遇府上見到了陳圓圓,比在江南時彷彿清瘦了些,卻是更美艷了。
接著,他們就把陳圓圓同董小宛比較了一番。龔鼎孳認為董小宛無論如何比不上陳圓圓,冒襄皆因平日過於自負,這次落得了啞巴吃黃連,也怨不得誰;方以智卻不同意,認為董小宛也許色藝稍遜,難得的卻是人品端莊,沒有陳圓圓那麼多風塵氣味。最後,照例是吳偉業出來打圓場,說陳董二人各有千秋,也正如眼前這菊花——「醉楊妃」和「銀鶴翎」,觀賞者可以各有偏愛,其實卻未易軒輊,才把這場爭論平息下來。這之後,他們就把話題轉到戰局方面,從不久前朝廷派出的援軍在朱仙鎮遭到慘敗,談到河南開封已經危在旦夕,又談到兵部的昏庸無能。末了,話題回到眼下轟動朝野的那件大新聞——兵部尚書陳新甲一案上來。
「說來可笑之至!」方以智說,「陳老頭兒自從在獄中上疏,乞求寬宥,被皇上駁回之後,如今又里外上下的一個勁兒送禮請託,昨兒竟送到我這兒來了!」
「那麼,方兄必定是拒之門外無疑噦!」龔鼎孳微笑地問,白皙的臉上現出湊趣的神情。
方以智搖搖頭:「小弟是照收不誤!」
「哦?」
「龔兄奇怪么?」方以智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據小弟看,陳老頭兒今番自取其敗,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了——只是可惜這一百兩銀子!他既然著人巴巴地送上門來,小弟若不受他,自必會有旁人承受。與其讓別人承受,何如由小弟承受?譬如今日,小弟欲請二位老兄來此飲酒賞花,這銀子便正好充作酒資,比之讓那些俗物得了,拿去求田問舍,放債積穀,豈不勝似多多!
何況,陳老頭兒平素貪婪得緊,這銀子本非光明正大之財,就算白送一點給我們,他也沒有什麼可埋怨的!骯ǘ︽苷0妥叛劬Γ坪躋幌倫用惶靼祝婧缶痛笮ζ鵠礎?「好,好!密之,虧你做了幾年京官,原來一點兒沒變,還是江南名士的本色!
佩服,佩服!」說著,舉起酒杯,同方以智對飲了一杯,又回過頭,打算敦促吳偉業,卻發現這位吳大詩人皺著眉毛,一臉不忍的神色。
「咦,駿公,怎麼了,你?」龔鼎孳奇怪地問。
吳偉業輕輕嘆了一口氣:「陳大司馬雖然有罪,卻其實未至於死,你們又何必……」「啊哈,這一回,只怕他是死定了!」龔鼎孳笑嘻嘻地說。
「倘若他果真已是難逃一死,」吳偉業溫和地責備說,「你們就更加不該如此。」
龔鼎孳怔了一下,隨即睜大了眼睛:「喂喂,這一次可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們!」
「可是……」
「可是什麼?」龔鼎孳立即反問,他顯然感到方以智的在場,而吳偉業的責備是沖著他們兩個人來的,「可是我們不該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是不是?不過,只怕你可憐他,到頭來他卻未必感恩戴德,還要反咬你一口!」他尖刻地說。
「其實、其實他也沒怎麼得罪我們。」吳偉業紅著臉分辯。
「沒得罪我們?那麼,『二十四氣』之說是誰搗鬼?主使者又是何人?哼,你別看他面子上同我們敷衍,骨子裡邪門著哩!我就從來不信他!」
龔鼎孳所說的這個「二十四氣」之說,是指不久前,有人因周延儒再度出任內閣首輔後,起用了不少東林人士,心懷忌恨,於是編造了一個「二十四氣」的假案,把包括吳偉業在內的二十四位官員羅織進去,指為私黨,說得煞有介事,還到處散播。結果弄得皇上也知道了,降下旨來,命百官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其中還特別嚴辭責備了言官們一頓,弄得人心惶惶。這件事,至今也鬧不清是誰搗的鬼。不過龔鼎孳本人是言官,職責又是監察兵部,加上前一陣子言官們對兵部的攻擊尤其猛烈,所以他便疑心是陳新甲在暗中報復,其實未必有根據……吳偉業不響了。他顯然不善於爭論,而且害怕爭論。看見對方來勢洶洶,他就氣餒了。
「好,我們不談這個,不談了。」他委屈地、無可奈何地說,懊喪地低下頭去,「其實,唉……」龔鼎孳眼珠子一轉,也立即表示同意:「對,算了,不談,不談!」
他哈哈大笑起來,「喝酒,喝酒!」
在他們爭論的當兒,方以智始終沒有插話。吳偉業的責備,使他多少有點掃興。
固然,對於陳新甲,方以智沒有絲毫好感,但是朝廷上無休無止的黨爭,說實在的也使他越來越厭倦了。不錯,窮凶極惡的魏忠賢閹黨,雖說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打了下去,其後繼起與東林為敵的前內閣首輔溫體仁、薛國觀等人也相繼因罪垮台。
周延儒復出之後,不少受排擠打擊的東林舊臣都獲得起用。但目前朝廷之上,各個山頭派系的鬥爭,仍舊異常複雜激烈。就拿陳新甲來說,他雖然不屬於溫薛一黨,但也並不買東林這邊的賬,而是憑藉皇上的寵信,一直在自拉山頭,竭力擴充本身的勢力。更兼他身為兵部尚書,卻指揮無能,喪師失地,又背著朝廷暗中向清軍求和。這些,都引起東林方面的強烈不滿,早就想把他轟下台,只是由於皇上一味回護,才無可奈何。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機會,當然不肯放過。刑部左侍郎徐石麒之所以堅決主張懲辦陳新甲,與此可以說不無關係。不過,方以智也明白,戰局到了目前這一步,其實是由來已久、積重難返,絕不是陳新甲一人所能扭轉的。陳老頭兒固然不是安邦定國之才,可是換一個人,難道就有辦法么?這樣一想,方以智對於當前這一場黨爭到底有什麼意義,就不能不感到懷疑。剛才,他頗有點玩世不恭,內心其實是苦悶的。正因如此,他現在完全能夠理解吳偉業的心情。他不但不打算附和龔鼎孳,去譏笑這位好好先生的善良和軟弱,相反有心替他打打圓場,說上幾句慰解的話。
但是,他沒來得及這樣做。因為長班孫福匆匆走了進來,呈上一份拜帖,並稟告說:「兵部左堂馮爺的轎子快到門外了!」三位朋友一聽,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都頗感意外。
「莫非是為的陳新甲?」龔鼎孳冒出一句。
方以智沉吟了一下,吩咐:「外堂奉茶!」隨即放下杯子,站起來,走進里問換過公服,又朝吳、龔二人做了個「稍待」的手勢,匆匆地迎了出去。
這位來訪的「兵部馮爺」,就是兵部左侍郎馮元飆。他是天啟二年的進士,做過幾任京官,也外放過許多次,僅僅三個月前,還在南京任通政使。他為人喜智術,有權謀,早年曾上疏彈劾周延儒,攻擊不遺餘力;這一次進京後,看見周延儒有改弦更張之意,他也就一反舊態,同周延儒密切交往,關係拉得很好。馮元飆目前是東林派中堅之一,而且一向以復社的後台自任。所以他突然來訪,並沒有使方以智感到驚疑不安。相反,當老頭兒那又矮又胖的身軀和那張生動的、樂呵呵的圓臉映入眼帘時,方以智內心的愉快、親近的感覺便油然而生了。
「哈哈,學生還愁著吃閉門羹哩!如此秋光,兄翁不去登高、賞菊、飲酒,原來還有耐性守在家裡!」馮元飆一見方以智,就興沖沖地拱著手說。
「嗖老來得正巧!」方以智一邊還禮,一邊笑著說,「飲酒、賞菊,卻不須遠求,眼下舍間便有,就請進去共飲三杯如何?」
「噢?」
「只因一位年友日前送來十幾盆菊花,晚生見它尚屬不俗,今日便備了幾杯薄酒,邀駿公、孝升兩位過來賞玩,如今他二人就在書房裡。」
「原來如此!有此雅事,兄翁如何便忘了學生?厚彼薄此,該罰,該罰!」馮元飆搖晃著腦袋,又哈哈笑起來,滿庭院都響徹了他洪亮的嗓音。
「晚生甘願受罰三大杯!」方以智爽快地說,隨即在通往書房的側門前停下來,「那麼,請弢老這就過去?」
馮元飆眼珠子一轉:「嗯,你說孝升也在裡面?」
「是的。」
「噢,那就罷了,那就罷了!」馮元飆忙不迭地說,拉著方以智往前走,又回過頭來,狡黠地眨眨眼睛,「學生現今叨掌兵部,他是本科言官,在這當口上,還是扯開些為好!」
方以智「哦」了一聲。他當然明白,龔鼎孳作為兵科給事中,職責就是對兵部衙門實行稽察,將其辦事的情況、好壞得失,隨時向皇上報告。雙方的關係向來是既尖銳對立,又時有勾結,頗為微妙。如今陳新甲一案尚未了結,馮元飆作為他的副手暫掌兵部,對於龔鼎孳自然不便過從太密,以免招來閑話。不過,既然此刻是在自己的家裡,而且彼此其實又早就是同一個圈子裡的人,方以智就覺得馮元飆似乎小心得過分了。
馮元飆大概從眼神里瞧出他的心思,又哈哈笑起來:「兄翁,我學生是同你說笑話兒,其實哪有工夫飲酒賞菊!我這就要上周閣老那兒,經過這裡,順腳進來瞧瞧你,馬上就要走的!」
這當兒,他們已經來到堂上,於是重新行禮見過,分賓主坐了下來。
「兄翁,這些天,可見到太沖么?」馮元飆一邊接過小廝奉上來的一杯茶,一邊言歸正傳地問。
「哦,前日他曾同愷章、道濟二兄過訪舍下,約晚生明日到天主堂去訪湯若望,並說不日便返江南去了。」方以智回答,一邊想起對方是浙東慈溪人,同黃宗羲也算得上同鄉。
「嗯,聽說,他今科又未考中?」
「是的。」
「今年是朱銳錦主考,私下走他關節的人聽說多得很嘛,太沖怎麼也不託人去說說?」馮元飆的表情很認真。他收起了笑容。
方以智苦笑一下:「太沖的脾氣犟得很,他哪裡肯做這種事。」
馮元飆搖搖頭:「他這人就吃虧在什麼都太認真!其實八股到了今日,哪裡還考得出什麼真才實學?不過是虛應故事罷咧!他這一認真,自己落第不算,朝廷也少了個可用之才。如今反讓那些競進無恥之徒佔了便宜去,可謂不值!」
「弢老所見甚是。便是晚生也曾這等勸他來,惟是太沖不肯聽從,也真教人無可奈何。」
方以智這樣說了之後,好大一會兒,主客二人都沒有再說話。
馮元飆慢慢地捋著他那幾根稀疏的黃鬍子,仰著下巴頦兒,像在考慮什麼。
「聽說,太沖打算上書朝廷,可有此事?」終於,他又問。
「哦,絛弢老也知道了?」
「弟是聽小兒輩閑談言及,卻未得其詳。」
「這個,晚生倒曾看過。大抵太沖的意思,是國事至此,非急謀改革,不足以圖存。而改革之急務,在於壓抑豪強兼并,恢復井田之制,即:平均全國之田,按戶授給,每戶五十畝。剩餘者,始由富民佔有。此外,更須免除繁苛賦役。古時之田,不許買賣,國家十一而稅;後世之田,准許買賣,則更可放寬,比如三十而稅一。若謂當今戰禍未息,為助餉計,賦稅難以驟減,亦須嚴限於十五稅一之內。如此,則富者不困,而貧者亦能稍稍安居。亂源一去,賊自易平,賊平國定,則建虜亦無能為矣!」
方以智說到這裡,偷眼瞧了瞧客人,發現馮元飆皺著眉,抿著嘴,樣子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便趕緊接著說:「太沖亦知當今南北交煎,天下糜爛,此議無法驟行。故擬議先於江南數省試行之。
該處雖亦艱困日甚,所幸尚未經兵燹,或者較易收效也……「他本來還要說下去,見馮元飆做了個制止的手勢,便頓住了。
馮元飆搖搖頭:「純屬空論!莫說朝廷必不採納,即使採納,照他這一套去弄,只怕江南就先自大亂起來——不過,有這麼一份東西,總比沒有的強。明兒,兄翁就讓太沖拿來,告訴他,別忙著走了,由學生替他轉給周閣老。老頭兒也未必有工夫看,無非做個由頭,學生再從旁攛掇,讓他把太沖留下,分派個差事乾乾,總還是可以的!」說著,站起身來。
「哦,弢老,陳新甲之事,眼下不知怎樣了?」方以智一邊往外送客,一邊問。
「聽說皇上還有點躊躇,到底是他親手晉拔起來的人嘛!老陳在獄中好像也聽到點風聲,正在到處送禮,託人說情。他的那些黨羽也四齣運動。學生已經對徐大人說了,此人不除,豈止國無寧日,亦終是我東林之患!牛謖飩詮茄凵希⒐芻故嵌ヒ艫摹P治淘諛諭⒆叨殘刖炎諾悖盟檔幕故塹盟擔?方以智點點頭,走了幾步,忽然笑著說:「老陳一去,大司馬一職,只怕就非老先生莫屬了!」
馮元飆停了一下腳步,回過頭來,眨眨眼睛:「噢,兄翁這樣以為么?這是別人說的,還是兄翁自己這麼想?」他隨即繼續往前走,一邊搖著白髮皤然的腦袋,嘆息說:「若然果真如此,那恰是我所最最不願的!試問十餘年間,但凡坐上這把交椅的,哪一個有好下場!」
五
第二天,黃宗羲依約來到了。同他一起來的還有馮道濟和他堂兄馮愷章。至於陸符,因為這一次鄉試,他暗中買通了主考官的關節,果然高中舉人。這幾天又是拜房師,又是會同年,正忙得不亦樂乎,所以沒有同來。
方以智把他們接進堂屋之後,先不忙出門,卻把昨天馮元飆的那番意思向黃宗羲說了。誰知黃宗羲聽後,臉上毫無喜色,只淡淡地說:「弢老盛情,小弟感激心領。只是小弟歸意已決,上書之事,也作罷論了。」
方以智怔了一下,還沒有開口,坐在旁邊的馮道濟迫不及待地插了進來:「哎,太沖兄,回江南有什麼好?家父既肯開這個口,料想必定是有把握的。
好不容易到京師來一趟,你就乾脆住下,第三年後,再考他個頭名!」
馮愷章也說:「不錯,這一回沒考中,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是自家文章不好,就怨朱銳錦那老昏蟲公行賄賣,暗通關節!如今外面罵聲載道,聽說有人在貢院門上貼出一副對子,道是:」不用孔子,不用孟子,只取公子;不要古文,不要今文,只取真紋!八淥檔眠中頤遣灰菜愎櫻坎皇欽昭豢賈校坎還獾壤匣璩婊故歉寐盥釧漚餛「可是黃宗羲只是堅決地搖搖頭,卻不做聲。
「太沖兄,莫非你聽說是周閣老,所以……」方以智瞅著他問。
「噢,若是為的周閣老,太沖兄盡可放心!」馮道濟又一次插了進來,「周閣老以往曾同我東林為難,這是不錯的。不過他這次復出,卻大異於前,對我東林倒甚是優禮。聽家父說,上月有一次,他在御前講讀,皇上拿了一個奏本問:」張溥、張采是何等人?『周閣老當即答道:「讀書的好秀才!』皇上又問:」張溥已死,張采小官,科道官如何說他好?『周閣老答說:「他胸中頗有學問,文章也好。科道官做秀才時,見過他的文章,今以用之而未盡其才,所以可惜。』皇上說:」也不免偏激!芨罄纖擔骸罷配摺⒒頻樂芙雜行┢皇腔岫潦椋勻巳訟?』——你瞧,他維護復社也算盡心盡意了!」
馮愷章也說:「聽說,幼老①這次得以復官,也全仗周閣老在皇上面前一席話哩!」
這些消息,黃宗羲大約是第一次知道。他仰起臉,獃獃地聽著,神情變得柔和了一點;可是只一忽兒,又復歸於冷淡,依舊搖搖頭。
方以智很清楚黃宗羲的執拗脾氣,知道一時也勸他不轉,便站起來,說:「此事慢慢商量。時候不早,只怕湯若望等得久了,我們這就去吧。」
於是,四個人一齊出門,各自上馬,穿過金井衚衕,沿著上斜街,向東行去。
天主堂位於宣武門內東面城牆下的一個角落裡,是萬曆年間神宗皇帝特許義大利籍耶穌會教士利瑪竇興建的。以後,就一直成為西方傳教士們聚居並進行傳教活動的場所。那是一座有著半圓形屋頂的羅馬式建築,當中一扇帶石階的門,四面開著許多窗子,周圍裝飾著許多稀奇古怪的花紋圖案。天主堂旁邊另建有宅邸,供教士們居祝當方以智等四人在院門外下馬,通報之後,湯若望很快就出現了。
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德意志人,有著虯結的鬍鬚和高高隆起的鼻子。突出的眉骨之下深藏著一雙古怪的、碧熒熒的眼睛。不過,他那頭金黃色鬈髮,卻按中國式樣直梳上去,並且也像中國儒生那樣,戴了一頂方巾,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布直裰。
他曾經在北京專門學習,又在中國住了十多年,其間還到西安去傳過教,一口中國話說得十分流利。
一見方以智,湯若望就大聲歡呼起來:「啊,方先生,幸會,幸會,小弟已經恭候多時了!」又轉向其餘三人:「不敢動問這三位先生高姓大名?」等方以智介紹之後,湯若望又連說幾聲「久仰、幸①幼老:指黃道周,字幼平。當時因罪罷官。
會!叭緩螅桶湊罩泄姆絞酵蠹乙灰蛔饕競選?「道末兄,這位黃先生和兩位馮先生今日一則是久慕尊顏,特來拜望;二則是意欲瞻仰貴教的寶剎,並一聆湯兄雅言。」方以智說。
「啊,不敢當,不敢當!倒是小弟亟望列位先生不吝賜教!」湯若望謙遜說,又殷勤地問:「不先過舍下奉茶么?」
方以智回頭望了望,看見三位朋友都露出疑慮的神色,就說:「不必了,先瞻仰寶剎吧!」
「好的,那麼,請!」
等大家移動腳步,湯若望在旁邊陪著,一起穿過院子,步上台階,進入天主堂內。
在這小半天里,黃宗羲很少說話。剛才,在方以智家裡,他拒絕了馮元飆的建議和大家的勸說。這件事,至今還影響著他的情緒。是的,此時此刻,他不希望也不需要別人來憐憫他,哪怕是馮元飆這樣的東林前輩。雖然自己這一次到北京來,可以說事事失意,一敗塗地,乘興而來,掃興而歸。但越是這樣,他越覺得接受別人的任何憐憫和恩賜,即便對方出於真心誠意,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羞辱,是沒有骨氣的表現。「哼,我自然還要來北京,可那得等考中之後,理直氣壯,堂堂正正地來。眼下何必賴著不走,讓人笑話!」他想。可是這種話,當時不便馬上說出口,他本想等上路之後,再慢慢向方以智解釋。誰知方以智彷彿有意作弄他,偏偏絕口不再提這件事,一路上只顧同馮氏兄弟有說有笑,弄得黃宗羲愈加氣悶。
不過此刻,他的這種煩惱暫時被對於天主堂的好奇心所取代了。他發現,這幢按照西洋式樣設計建造的大堂又狹又長,頂上裝著天花板,看不見屋樑,兩邊排列著帶雕飾的窗,正當中是一個用香燈和帳幔裝飾起來的神龕,供著一幅耶穌的油畫像。畫中的那個耶穌,長得高鼻樑,大耳朵,鬚髮蓬鬆,容貌清癯,頭頂上有一輪「聖光」。他左手捧著渾天圖,右手雄辯地向前方伸出,嘴巴微微張開,彷彿在熱烈地講述著什麼偉大的真知灼見。
黃宗羲頭一次看見耶穌的肖像。不過使他驚異的,不是這位西方救世主那種咄咄逼人的姿態,而是西洋繪畫的準確和逼真。
他有好一陣子目瞪口呆,疑心那不是繪畫,而是一尊彩塑。接著,他情不自禁地走近去,細細觀看。「啊,原來世上竟有這等神奇的寫真妙技!可知世界之大,確實未可管窺蠡測!」他嘆服地想。
這當兒,湯若望已經在一旁熱心地布起道來。他從亞當和夏娃如何偷吃了伊甸園的禁果,由此繁衍出了有罪的人類說起,一直說到耶穌降生,佈道救人,如何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死後三日又如何復活升天等等。說得繪聲繪色,煞有介事。方以智大約早已聽過,雖然沒有打斷他,嘴角上卻掛著一絲不以為然的微笑。馮氏兄弟則聽得津津有味,不時要求對方講得詳細一些。至於黃宗羲,他是本朝大儒劉宗周的學生,歷來主張「氣外無物」,包括天地鬼神在內。他對於湯若望這套說法,當然不相信。「這不過也如佛氏之有釋伽,道教之有李老君一般,未必無其人,卻是故神其說。其實所謂主宰者,純是一團虛靈之氣,草木之榮枯,寒暑之運行,地理之剛柔,象緯之順逆,人物之生死,俱由這氣自為主宰。鬼神之說,俱屬其次!」
他想,一邊跟著大家,步人右側的一間聖母堂內。
聖母堂的布置同正堂差不多,裡面也供著一幅畫像,上面畫著聖母瑪利亞——一位童貞女,懷裡抱著一個嬰兒。據說那就是剛剛誕生的耶穌。黃宗羲照例轉了一圈,心想:「童女無夫而孕之說,中國也有,不過卻是周厲王誤失龍嫠,童女踐之而有孕,結果生下了個亡國的褒姒!中外傳聞,竟是如此之異,亦可謂一奇了。只不知這位湯先生聞知,作何感想?」
參觀完天主堂,湯若望又一再邀大家到宅邸里去用茶,二馮兄弟同傳教士已經混熟,一口答應。黃宗羲躊躇了一下,也表示同意。於是大家又跟著湯若望往回走。
「太沖,你覺得如何?」方以智忽然湊上來悄聲問。
黃宗羲瞥了他一眼,頓時想起一路上被對方故意冷落的那一場啞巴氣。他有心回敬一下,急切問卻想不出該說句什麼才解氣,只好沉著臉,一聲不吭。
方以智顯然心裡有數,他狡獪地映著眼睛,笑嘻嘻地說:「這——其實不算什麼。待會兒,更有匪夷所思的呢!」
說話的當兒,已經進了宅邸的大門,從影壁轉西,經前院進入二門,穿過方磚鋪地的後院,來到北邊正房的起居室里。
「弟是單身,沒有家校所以凡有客來,弟都請進這兒來坐。」
湯若望解釋說,隨即請大家坐下。一個年輕僕人奉上茶來。黃宗羲看他也就二十多歲,青衣小帽,眉目清秀,分明是個中國人,胸前卻懸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同湯若望胸前所懸的一模一樣。「瞧樣子他是已人了教的。聞得已故徐閣老①、李之藻等人,均曾人其教,公行彌撒之禮,不知確否?」他想問,又覺得唐突,只好忍住了。
這時,馮氏兄弟已經被屋子裡的幾件新奇別緻的擺設吸引住了,那是擺在牆邊的一架風琴、炕桌上一個香盒大小的自鳴鐘、方几上的一台顯微鏡和豎在牆角的一支滑膛槍。馮氏兄弟彷彿成了走進玩具店的孩童,不停地轉動著閃閃發光的眼睛,臉上露出驚訝、狂喜的神情。等主人放下茶杯,微笑著發出邀請,他們立即站起來,一個奔向風琴,一個奔向滑膛槍,並且同時地提出一連串夾雜著驚嘆的問題,弄得湯若望窮於應付,不知該回答哪一個好。正在不可開交,忽然傳來了一陣悠揚的音樂,那樂聲有點像鳥鳴,但鳥聲沒有它悅耳動聽;像樂器齊奏,但周圍又看不見樂隊。而且那旋律有點奇特,全然不像中國的音樂。大家正在納悶,就看見那個年輕僕人雙手捧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鳥籠,從隔壁慢慢走出來,小心翼翼協杷它掛在門旁的一隻鐵鉤子卜。
大家仍舊獃獃地站著,顯然不相信耳畔的這種美妙的樂聲,同籠子里的這隻小鳥有什麼關係。
「噢,列位先生,這是一隻會唱讚美詩的鳥兒,請過來欣賞它的歌唱。它在讚美全知全能的天父和基督哩!」湯若望伸出一隻手,用感動的、熱烈的聲音說。
大家疑疑惑惑地圍上去,仔細一看,發現不只籠子是用金屬細絲編成的,連籠子里的那隻小鳥也是金屬製作的。它雖然張著嘴巴,站在那裡,卻一動也不會動。
大家正猜不透這隻假鳥怎麼會發出聲音來,音樂聲忽然終止了。那個年輕僕人立即從懷裡摸出一把式樣特別的鑰匙,插進籠子底座的一個小孔里,旋轉了幾下,音樂聲重新響起來。
「啊,湯先生,貴邦之製作,可謂巧奪天工,令人耳目全新!只不知如此奇技,系何人所授?」馮道濟又驚又喜地問,他顯然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
「馮先生下問,小弟正欲奉告。」湯若望舉起一根指頭,莊嚴地回答,「這啟迪我們以無窮智慧者,並非血肉之軀的凡夫俗子,乃系慈悲萬能的上帝!是上帝教導我們一切,還諭示我們不應將此智慧據為私有,要傳授給居處於世界之上、哪怕最遙遠地域的人民!」
「那麼,湯先生遠涉重洋,長驅萬里,來游中國,其意也在此噦?」馮愷章問,肅然地望著主人。
湯若望點點頭,把炯炯的目光轉向他:「正是。皆因我輩俱系天生之罪人,我們的靈魂都沾滿邪惡與不潔。惟有慈悲萬能之上帝能夠拯救我們!」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在一旁默默地聽著。他見湯若望一本正經、咄咄逼人的樣子,心想:「仁義之性,與生俱來。天下之理皆非心外之物。要拯救自己,也惟有反求本心,努力內濕—『致良知』而已矣,又何必求助什麼上帝!」不過,雖然這樣,湯若望作為一位「夷狄僧侶」,為著傳播和實行自己所崇信的「道」,不惜背井離鄉,變俗易服,來做一名異國的臣民,時至今日,仍然保持著飽滿充沛的熱情,這一點,卻使黃宗羲驚異之餘,心中不無觸動。「要是換了我,處於他的地位,能夠這樣做么?」他暗中問自己,隨即又吃了一驚:「哎,我為什麼要這麼想?為什麼會這樣想?」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正接近一種可怕的、危險的想法。
他不敢,也不願意再深究下去了。
「哎,道末兄,這些話,還是留待你做彌撒的時候去說吧!」大約是瞧見黃宗羲的神色有點不對頭,方以智從旁插進來說,「這位黃先生是位嗜書如命的人,閣下還是把那些奇書秘籍拿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湯若望正說到興頭上,忽然被打斷,不免有點掃興。他張了張嘴,似乎打算分辯,終於失望地擺一擺手,說:「請稍候!」然後悻悻然走進隔壁的房間,一會兒,同那年輕僕人各自抱了一大摞書出來,都堆在桌上,說:「請吧!」
黃宗羲聽說有書可觀,精神為之一振。他連忙走過去,先翻看一下書目。他發現這些書,絕大多數都是自己所不知道,或者僅僅聽說過名字,卻沒有機會讀到的。
其中有徐光啟與教士利瑪竇合譯的《幾何原本》、李之藻譯的《圜容較義》、徐光啟的《測量法義》——這後兩種是談幾何原理的實際應用的書,還有湯若望本人著的、介紹西洋光學的《遠鏡說》,教士熊三拔著的、專論水力機械的《泰西水法》,至於王征與教士鄧玉函合譯的《遠西奇器圖說》則是介紹物理學中重心、比重、槓桿、滑輪原理及簡單機械構造的書。
此外,還有介紹世界五大洲之說的《萬國輿圖》、介紹世界地理知識的《職方外紀》,以及介紹西洋天文學的《渾蓋通憲圖說》等等。黃宗羲越翻越興奮。雖然有許多書他根本看不懂,但正因為這樣,卻激起了他越來越強的求知慾望,激起了他要把它們讀懂、鑽通的熱情。「哎,這些都是經世致用之學!學者所須知。與那些個風琴、雀籠音樂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他興奮地想。隨即,也不管還有其他人在場,先挑了一本比較容易讀的《職方外紀》,退回椅子上埋頭翻閱起來……這一天,由於黃宗羲的堅持,他們在湯若望的宅邸里一直逗留到下午很遲的時候才告辭出來。湯若望留他們用了午飯,出門時,又殷勤地一直把他們送到路口,才揮手告別。
在夕陽映照的歸途上,方以智拍馬走到顯得既疲倦、又興奮的黃宗羲身旁,悄悄地問:「如今,你不急著走了吧?這位老湯還精通火器製造,朝廷近日頗有用他督造火炮之議,聽說他還有一部《火攻詰要》,更是當今一大奇書。哼,就為的讀一讀它,你也值得留下來!」
六
由於方以智和馮氏兄弟一再勸說,黃宗羲終於同意把那份上書交給馮元飆轉呈周延儒。
半個月之後,他得到通知,說周延儒已經看到他的上書,並決定接見他。於是,黃宗羲在十月初八日下午申牌時分,依約來到周延儒的府郟如果在三個月前,黃宗羲得知他的上書受到這位當朝首輔如此重視,那麼,儘管他對周延儒的為人有種種不滿,也必然會大為興奮,十分感激。不過,時至今日,情況已經不同了。他這一次從同意呈遞,到依約來見,與其說是出於對自己那份上書依然抱有熱情和信心,不如說主要還是出於對馮元飆的尊重,以及不想過於拂逆朋友們的一番盛意。事實上,自從七月的那一次,徐石麒把他找去談話之後,黃宗羲的心情就改變了。他再也無法像先前那樣盲目樂觀和自我陶醉。而當他一旦用變得清醒了的目光環顧四周時,這個莊嚴肅穆的帝王之都那黑暗、腐敗、病態、沒落的一面,就立即清楚地顯現出來。他發現,在這裡居住著至高無上的皇帝,但是這位皇帝正處於內外交困、焦頭爛額的境地,而且變得越來越剛愎自用,喜怒無常;在這裡擁有著令人生畏的生殺予奪的大權,但這個大權卻操縱在東廠和錦衣衛這樣一些陰森可怕的衙門手裡,被用來對付忠心謀國的人士和廣大無辜的百姓;在這裡聚集著來自各地的優秀人才,但這些人目前正捲入你死我活的黨派之爭,互相指責掣肘,以致少數有為之士也無法施展才幹;這裡還可以迅速聽到有關時局的最新消息,把握朝廷決策的脈搏,但是這些消息卻一個比一個倒霉,一個比一個更令人灰心喪氣;至於朝廷的所謂決策,更是完全陷於倉皇應付,挖肉補瘡,一片混亂……再加上這一次鄉試,公行賄賣、徇私作弊的情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得多,而朝廷對此竟然毫無辦法,聽之任之。這更使得黃宗羲憤慨之餘,感到深深的絕望。
所以,直到此刻,當他越過一隊又一隊的轎車馬匹,來到首輔官邸的大門前時,從表情到內心,都始終是冷淡而又遲疑的。
「哎,太沖,你到底來了!小弟足足候了你半個時辰哩!」一個喜孜孜的聲音大聲招呼說。
黃宗羲抬頭一看,認出是周延儒的幕客顧麟生。
顧麟生是常熟人,今年也就三十齣頭,長得眉目挺拔,精明強幹。他本是復社成員,因為他父親顧大章是周延儒的老師,所以這一次周延儒復出,就把他聘作幕僚,參與機密之事,頗為信用。上一次就是他看到周延儒的來往書信,知道錢謙益密謀為阮大鋮翻案開脫,寫信告訴了冒襄,才把那件事徹底揭穿。黃宗羲同顧麟生本來就認識,而且交情不錯,這次到北京後也互訪過幾次。他知道黃宗羲今天要來,所以先到門上來守候。
顧麟生這一出現,黃宗羲還不覺得怎樣,周圍那些先到的人卻頓時騷動起來。
他們都是為著各種各樣的公事或私事來求見周延儒的。有的手本已經遞進去好久了,始終不見答覆,眼見時候不早,正在著急,好不容易盼出來個人,當然不肯放過,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地打聽消息。
顧麟生顯然十分熟悉這種場面。他板著臉,揮揮手,說聲:「周相公接客未完,請列位安心守候!」然後,挽著黃宗羲的胳膊,頭也不回地往裡走。
碰了這個釘子,多數人都泄了氣,只有一個胖胖的、留著一把長鬍子的紳士仍舊不甘心,他緊趕幾步,在大門前趕上了顧麟生。
「顧先生,小弟並非求見周相公,乃是來訪董先生的。相煩轉知一聲,不勝感激!」胖紳士賠著笑臉,乞求地說。
顧麟生回顧一下:「哦,閣下要訪董先生?」他問,停住了腳步。
「正是正是!」胖紳士連忙拱著手說,「小弟近刻得新書兩部,意欲送上一部請董先生過目,另有—一部——若顧先生不棄,就敬請先生指教!」
「這個……」
「尚希哂納!」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只是冷冷地聽著。他早就聽說,周延儒有一個心腹幕客,名叫董廷獻,為人狡獪貪婪,借著主人的權勢,賣官鬻爵,貪贓受賄,早已穢聲載道。這位胖紳士要找的,大約就是此人。至於所謂「送書」,無非是行賄的隱語,這些書後面,照例都附得有金子、銀子,叫做「書帕」。這胖紳士不知急於謀求什麼,如今競打算連顧麟生也一併討好拉攏。「哼,我倒要瞧瞧玉書怎麼辦!」
黃宗羲想。
「好吧,我給尊駕轉知董先生就是!」顧麟生回答得十分乾脆,拉著黃宗羲繼續往裡走。
「啊,那麼這書?」
「先寄在門房裡,待會兒我幕取!」顧麟生說,沒有回頭。
「玉書,」沉默著走了十來步之後,黃宗羲終於忍不住問,「這多半年來,你都是這樣子的么?」
「什麼?」
「自然是『書帕』,還有……」
顧麟生「噢」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說:「這算個什麼?你不見姓董的,那才叫會家子哩!不管是誰,想謀個總兵、巡撫什麼的,都得巴巴地先來拜他。要不,就休想辦成!這些年,他可是撈得夠肥了。別瞧那幾本破書,只怕他未必就能看得上眼!」
「不過,這怎麼可以……」
顧麟生「嘻嘻」地笑起來:「若說不可以,也真不可以。但要那樣子,除非你不來這官場上混!如今的風氣,人家倒不恨你要錢,卻恨你不要他的錢。你一不要錢,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啊,怎麼?」
「你要了錢,把事給辦成了,他到地方上去,就能五倍十倍地撈回來,何樂而不為?你若不要錢,他的事辦不成,豈非絕了財路,又怎能不恨你!」
黃宗羲不由得「哼」了一聲,心想:「國先自伐,然後人伐之!政事之壞,就壞在這伙無孔不入的蛀蟲身上!連顧玉書這樣的人,初涉官場,便立時為習氣所染,亦可見頹風之溺人,何等可駭可驚!」
雖然他明知根由不在顧麟生身上,而且即使顧麟生潔身自好,也還有其他的人,他們比顧麟生恐怕更貪婪十倍,像董廷獻之流那樣。
但是,黃宗羲仍然覺得有必要勸諫一下朋友,提醒他不要忘了做一個正人君子的準則。「嗯,等見過周閣老之後,我得好好說一說他!」他嚴厲地想。
這當兒,他們已經從前院東邊的一道側門走進了別院。當他們從一間花廳的門外經過時,黃宗羲看見三四個紗帽補服的官員正在那裡默默對坐,像在等待著什麼。
顧麟生附在耳邊告訴黃宗羲:陳新甲一案,由於主持審理的刑部左侍郎徐石麒堅持要按失誤軍機、私款辱國的死罪來論處,判定當斬,舉朝為之震動。據說眼下皇上還在猶疑。花廳內的這幾個官員,就是來求周延儒設法營救的。黃宗羲早就在徐石麒那裡聽說過陳新甲的案情,覺得此人確實罪大惡極,死有餘辜;而且對於朝廷上至今仍有一部分大臣在替陳新甲辯護說情,極力開脫,心中頗為不滿。他望了一眼顧麟生,淡淡地問:「周相公可肯援手?」
顧麟生微微一笑:「援手是要援手的。不過周相公侍候皇上多年,皇上的脾氣心思他比誰都摸得透……」他四面望望,忽然湊上來,壓低嗓音說:「皇上其實殺心已決,只是他不想做醜人,所以……」黃宗羲聽他說得厲害,倒吃了一驚,連忙使個眼色制止他。顧麟生吐一吐舌頭,馬上住了口。
這之後,兩位朋友便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又走過幾道門,來到一所小齋前,顧麟生讓黃宗羲在門外稍等,獨自走進去。一會兒,他重新走出來,說:「相公有請!」然後又咬著耳朵叮囑說,「今日早晨,相公最心愛的一隻波斯貓兒難產死了,直到這會兒還很不開心,外面丟著一大堆客人,他都不想見。是我再三替你說了情,他才勉強肯了。待會兒,他說什麼,你都聽著,千萬不要辯駁,可記住了?只要他肯把你留下,往後一切都好辦,有我呢!」
這時黃宗羲也多少有點緊張。畢竟,這是他頭一遭來謁見這位當朝首輔。「嗯,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兒?脾氣怎麼樣?我該怎樣對待他?」他匆忙地想。對於顧麟生的叮囑,他聽了進去,卻來不及反應過來,只是機械地點著頭,隨著顧麟生步上台階,進了小齋。
這是一間小小的、布置得異常雅潔的書齋。驟眼望去,齋內的一切,都以小巧別緻為特色——小巧的屏風,小巧的桌椅,小巧的卧榻。當中一張古制的狹邊書幾,上面陳設有筆硯、香盒、熏爐之類,也無一不是小巧玲瓏,式樣別緻。四面的牆壁看不見一幅字畫,卻有一個小小的佛櫥,裡面供著一尊鎏金小佛。因為已是十月之交,天氣漸涼,椅子上都墊上了古錦褥,小榻上鋪了一張斑斕的虎皮。
黃宗羲沒有心思觀察齋內的布置,他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希望能儘快見到主人。這時,響起了官靴踩地的橐橐聲響,身穿一品補服、頭戴紗帽的周延儒從屏風後面慢慢走了出來。他是個中等身材的人,雖然上了年紀,而且似乎有點悶悶不樂,卻依然頗有風度,一張肌理細膩的長圓臉,再加上細長的眉眼,筆直的鼻樑,使人不難想到,這位當朝首輔年輕時必定是一個美男子。即使是現在,那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花白鬍子,那始終不見發胖的腰身,也還處處顯露出優雅。當然,作為身負重任的大臣,他同時又是自信而從容的。要在平時,他的目光想必堅定有神,但不知為什麼此刻卻毫無光彩,向前突出的下巴兩旁,也現出兩道深溝,使整張臉顯得憂鬱失神,缺乏它所應有的威嚴和氣派。
黃宗羲愕然地望著這張臉,有片刻工夫,不大相信這就是周延儒。說來也好笑,大約是出於一種反感的心理,過去他一直把這位首輔想像成為一個瘦小陰鷙的人,一雙蛇樣的眼睛裡永遠閃動著貪婪和猜忌的光芒……不過,他很快就清醒過來,因為顧麟生已經開始介紹。於是黃宗羲鬆了一口氣,懷著對周延儒的新鮮的、甚至有點可親的印象,上前拜見,並在主人的攙扶下站起身,重新敘過禮,分賓主坐了下來。
「嗯,也許他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貪鄙忮刻?他既然兩度入相,這後一次,還是東林方面給出的力,想必自有其過人之處。比如我的那一份上書,送上來才半個月,他就不僅看了,而且還立即予以接見,只這一點,就不容易!」黃宗羲一邊繼續打量主人,一邊想。他的心情漸漸變得開朗了一些,覺得說不定周延儒當真對他的那個改革計劃感到興趣。他甚至開始考慮,要是對方詢問起來,將如何對答。
「玉書兄,待會兒煩你替我翻檢一下,把古人的詠貓詩找那麼一二十首出來。
我想瞧瞧他們是怎麼寫的。」賓主寒暄了幾句之後,周延儒忽然回過頭,對顧麟生這樣說。
「是!」後者拱著手答應。
「什麼?詠貓詩?他要詠貓詩做什麼?」黃宗羲迷惑地想,目光不由得投向那張狹邊書幾。他剛才曾注意到,那上面的筆硯尚未收起,箋紙上還依稀有書寫過的痕迹。驀地,他記起顧麟生的那一番叮囑,心想:「對了,聽玉書說這位周相公死了一隻什麼波斯貓,傷心得很,這會兒想必正打算寫詩哭它哩!」
由於忽然發現,直到此刻,周延儒雖然似乎是在和顏悅色地接待自己,其實他一心惦念著的,卻是那心愛的玩物,黃宗羲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愕住了。隨後,一股受到侮辱的感覺從心底里漸漸冒出來。他那瘦小的臉孔由於惱怒而漲紅了。
「哎,太沖兄,你不知道,玉老此貓乃是去年粵督沈公從濠鏡嶼波斯商人處購得,專程送到京里來。本是一對,通體純白,無一雜毛,繾綣依人,甚是可愛。那雌貓尤為奇物,左右兩眼,顏色不同,一金一銀,顧盼瑩然,見者無不稱異。不料今早竟死於難產,著實教人痛惜呢!」大概看見黃宗羲神情不對,顧麟生連忙解釋說,一邊朝他直使眼色。
黃宗羲卻只裝沒有瞧見。他朝主人拱一拱手,直衝沖地問:「老師相,半月前晚生托請瞍老轉呈的那一封上書,不知已蒙鈞鑒否?」
「哦,兄台的上書么?馮少司馬已經轉到了。」周延儒點點頭,奇怪地瞧了客人一眼。
「不知已蒙鈞鑒否?」黃宗羲又問。
「這個……嗯,我學生也曾拜讀……其中見解,大體是不錯的,不過……」周延儒含糊地說。
但黃宗羲毫不放鬆:「尚祈明教!」他又一次拱著手。
周延儒顯然覺察到對方態度的咄咄逼人,而且對這種談話的方式感到不快。為了使對方明白這一點,他揮了揮手,用變得威嚴的口吻說:「這個,以後再說吧!」
這樣斷然地把問題了結之後,他就立即把交談轉到了其他方面。他開始問黃宗羲最近讀些什麼書,問他有沒有見過錢謙益,還問到江南的災情,而不管是在詢問,還是在聽的時候,他都始終保持著一種淡漠的、莫測高深的神情,而且常常是不等黃宗羲說完,他就提出另一個問題來打斷他。這就造成了一種印象,似乎黃宗羲所說的那些情況都是他早已掌握、毫無價值的,而他這樣問,僅僅是出於一種禮貌而已。
起初,黃宗羲還十分認真地回答主人的問話。但是很快地,他就變得興趣索然,而且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在對方眼裡,其實是多麼卑微和幼稚。他開始臉紅心跳,局促不安,回答問題也一次比一次簡短,最後只剩下「是」和「不是」。
看見這種情形,坐在一旁的顧麟生暗暗著急。他接連朝黃宗羲使了幾次眼色,但黃宗羲固執地低著頭,只裝沒瞧見。顧麟生沒有辦法,正想開口替他打幾句圓場,忽然迴廊里響起了腳步聲,接著,長得又干又瘦的老幕客董廷獻出現在門口。顧麟生只好臨時咽住了。
董廷獻先向齋內張望了一下,然後聳著肩,弓著腰,邁著輕而急的步子,走到周延儒身邊,俯下頭去,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只見周延儒面無表情地聽完,擺了擺手說:「讓他們先等著,就說我這會兒還沒工夫見他們。」
「是!」董廷獻恭順地應諾著,卻不退下。他用眼梢斜了斜黃宗羲,稍稍提高聲音:「不過聽說徐大人已經入奏,就怕聖旨隨時會下……」周延儒橫了他一眼,不耐煩地說:「慌什麼?沒見我這會兒有客人嗎!」然後,他便不理會幕客,重新轉向黃宗羲,堆起笑容問:「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對,聽說錢牧齋到盛澤迎親時,給人趕著飛瓦片,這可是怎麼回事?」「閣老大人既有要務,晚生就此告退了。」已經變得垂頭喪氣的黃宗羲,連忙站起來說。
「噢,兄台這就要走?」周延儒的表情有一點驚訝,也有一點惋惜,但是並不挽留,跟著站起來送客。直到走出門口時,他才眯起眼睛,欣賞地望著對面牆頭上正在秋風夕陽里忽閃著的幾根枯草,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學生之意,是想奉屈兄台到閣里來,協理文牘之事——自然,這事也不急,先生回去權衡輕重之後,若肯俯就,便通知玉書,讓他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