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油麻地小學四周環水,很獨立的樣子。
秦大奶奶的那幢小草房,在西北角上龜*縮著,彷彿是被擠到這兒的,並且,彷彿還正在被擠著,再堅持不住,就會被擠到河裡。這幢小草房,是油麻地小學最矮小的草房,樣子很寒傖。它簡直是個贅瘤,是個污點,破壞了油麻地小學的和諧與那番好格調。
學校與地方聯合,想將秦大奶奶逐出這片土地,花費了十多年的工夫,然而終於沒有成功。
秦大奶奶堅決地認為,這片土地是屬於她的。
也許,確實是屬於她的。
秦大奶奶的丈夫是秦大。他們夫婦倆,原先與這片土地並無關係。他們是在一九四八年年初,才買下了這片土地的。為買這片土地,這對夫婦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在這幾十年里,他們沒有白天與黑夜,沒有陰*天與晴日,沒有炎熱與寒冷。他們甚至忘記了自己的慾望:穿一件新襖遮擋風寒的慾望,吃一片西瓜解除暑渴的慾望,將自己放在床上消解一下疲倦的慾望,煮一碗紅燒肉潤一潤枯腸的慾望。他們對痛苦變得麻木起來。鐮刀割破了手指,鮮血一路滴在草上,不知道疼;終年光著的腳板,在隆冬季節裂開鮮紅的血口,不知道疼;瓦礫硌著腳,不知道疼;鞭子打在脊樑上,不知道疼。秦大在世時,這裡人每當談到他時,評價不外乎就是這些:「這個人太小氣,一錐子扎不出血來。」「跌到了,還要從地上抓一把泥。」唯一使這對沒有生養孩子的夫婦感到幸福的就是在夜深人靜、四周流動著淡淡荒涼時,做著土地的美夢:一片土地,一片風水好的土地,在春風裡戰戰兢兢如孩子般可愛的麥苗,在五月的陽光下閃爍著光芒的金子一樣的麥穗……
他們終於用幾十年的心血換下了這片土地。
他們在這片土地的中央蓋了一幢草房,從此,兩雙已經過早疲倦的眼睛,就時時刻刻地注視著這片土地。這年春天,天氣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暖和得早,才是二月,風已是暖洋洋的,一地的麥子,在和風裡一日一日地綠著,沒過幾天,就不見土壤了,而只剩下汪汪的一片綠。站在草房門口,就像站在一片泛著微波的水面上。然而,秦大並未等到收穫的五月,就在田埂上永遠地睡著了。村裡幾個總是幫人家送喪的人,在將他放入棺材時說:「抬過這麼多死人,還從沒見過身子輕得這樣的人。」
秦大奶奶倒是看到了收穫的季節,但就在麥子飄香之時,土地卻已不再屬於個人。
貧窮的油麻地在新鮮的陽光下,生髮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其中最大的一個心思就是辦學,讓孩子們讀書。而在選擇校址時,從上到下,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將目光投到了這個四面環水的寶地。於是,人們一面派人到海灘上割茅草,一面派人去讓秦大奶奶搬家。然而,當十幾船堆得高高的茅草已經令人歡欣鼓舞地停泊在油麻地的大河邊上時,秦大奶奶卻就是不肯離開這片土地。
地方政府是厚道的,事先給她在另處蓋了房,並且還劃給她一片小小的土地。
但秦大奶奶不要,她只要這片土地。她蓬頭垢面地坐在地上:「你們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離開這裡!」
十幾隻茅草船就那麼很無奈地停在水中。
地方政府是耐心的,充分給她說理:「辦學校,是造福於子孫萬代的大業。」秦大奶奶雙目緊閉:「我沒有子孫!」
實在說不通。學校又必須是在秋天建起來。油麻地的人有點無可奈何了。上頭來人了,問學校怎還不動工。這裡人就老實報告。上頭的人說:「無法無天了!把她趕出去!」地方政府也看清楚了:非得這樣不可!
這一天,幾乎是全村的人都出動了。他們割麥子的割麥子,上茅草的上茅草,拆房子的拆房子,測量的測量……。秦大奶奶則被幾個民兵架著,拖走了。秦大奶奶差點以死相拼,無奈那幾個民兵身強力壯,使她根本無法以死相拼。她只能一路嚎哭:「我要我的地呀!我要我的地呀!」她朝那些人吐著唾沫,並朝過路的人大叫:「救命呀!救命呀!」沒有人理會她。
秦大奶奶被硬關到了那間為她新砌的屋裡。她在屋裡亂撞門窗,潑口大罵。幾個民兵在門外說:「你再鬧,就把你捆起來送走!」丟下她,走了。
當秦大奶奶終於弄斷窗欞,鑽出屋子,跑回那片土地時,那幢房子早已不見蹤影,滿地的麥子也都已收割一盡,茅草堆積如山,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地上已是一道道石灰灑成的白線以及無數的木樁,甚至已經挖開了好幾道牆基,一些漢子正在叫著號子打夯……一切皆已面目全非。
她癱坐在地上,目光獃滯地一直坐到天黑,然後開始了長達一年之久的告狀。她告到鄉里,又告到區里,再告到縣裡,然後又回過頭來告到鄉里、區里、縣裡……。眼見著頭髮一根一根地白了,眼見著背一點一點地駝了。跟她講理,她又聽不進去,只顧說她的理。拍桌子嚇唬她,她乾脆賴到你腳下:「你把我抓起來,把我抓起來,抓起來扔進大牢里!」
油麻地的事,當然只能按油麻地人的意志去做。油麻地小學早蓋好了,並且是方圓十幾里地最漂亮的一所學校。每天早晨,孩子們就會從四面八方,唱著跳著,高高興興地來上學。高高的旗杆上,一面鮮艷的紅旗,總是在太陽光剛照亮這塊土地的時候升起來,然後迎風飄揚,造出一番迷人的風采。油麻地的人,聽到了草房子里的琅琅的讀書聲。他們從未聽過這種清純的充滿活力的眾聲齊讀。這時,若有船路過這裡,就會放慢行駛的速度。聲音傳播到田野上,使油麻地的人,在心中產生了一種無名的興奮,其間,很可能會有一個人一邊使勁揮舞鋤頭,一邊扯開沙啞的候嚨,大聲吼唱起來。
秦大奶奶在告狀之餘,也會來到校門口。她對正在上學的孩子們反覆地絮叨:「這塊地是我的!」
孩子們只是朝她笑笑。其中一些,似乎覺得她很怪,有點害怕,見了她那副怨恨的目光,就趕緊走進校園裡。
教員們還許多次在深夜時看到了秦大奶奶,她像幽靈一樣,在校園裡到處走動。
各級政府時常被她打擾,實在太煩,可又拿她沒有辦法,只好在她作出讓步和作出種種保證之後,也作出了一定的讓步;在油麻地小學的一角,給她蓋一間小小的草房,並給她保留一片小小的土地。
二桑桑的家隨著父親來到油麻地小學時,秦大奶奶在西北角上的小屋裡,已生活了好幾個年頭了。
桑桑在校園裡隨便走走,就走到了小屋前。這時,桑桑被一股濃烈的苦艾味包圍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艾。艾前後左右地包圍了小屋。當風吹過時,艾葉嘩啦嘩啦地翻卷著。艾葉的正面與反面的顏色*是兩樣的,正面是一般的綠色*,而反面是淡綠色*,加上茸茸的細毛,幾乎呈灰白色*。因此,當艾葉翻卷時,就像不同顏色*的碎片混雜在一起,閃閃爍爍。艾雖然長不很高,但桿都長得像毛筆的筆桿一樣,不知是因為人工的原因,還是艾的習性*,艾與艾之間,總是適當地保持著距離,既不過於稠密,卻又不過於疏遠。
桑桑穿過艾地間一條小道,走到了小屋門口。小屋裡幾乎沒有光線,桑桑的眼睛很吃力地朝里張望,想看清楚裡面有沒有人、都有一些什麼東西。他隱約看見了一個詢樓著身體的老婆婆和一些十分簡樸的傢具。
桑桑想:就她一個人嗎?他回頭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就有了一種孤獨感。於是,他就很想見到那個老婆婆。
秦大奶奶似乎感到了門口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就轉過身來,走到了門口。
當時太陽正明亮地高懸在天上。秦大奶奶出現於陽光下時,給桑桑留下了即使他長大之後都可能不會忘記的深刻印象:身材高高的,十分勻稱,只是背已駝了。渾身上下,穿得乾乾淨淨,只有粽子大的小腳上穿著一雙綉了淡金色*小花的黑布鞋,褲腳用藍布條十分仔細地包裹著,拄著拐棍,一頭銀髮,在風裡微微飄動。
十分奇怪,桑桑好像認識她似的叫了一聲:『奶奶」
秦大奶奶望著桑桑,彷彿桑桑並不是在叫她。這裡的孩子,從來也不叫她奶奶,都叫她「老太婆」,最多叫她「秦大奶奶」。她伸出手去撫摸了一下桑桑的腦袋。她似乎從未有過這樣親昵的動作。她問:「你是誰?」
「我是桑桑。」
「我怎麼沒有見過你?」
「我剛來的。」
「你家住哪兒?」
「和你一樣,也住在這個校園裡?」
秦大奶奶一副疑惑的樣子。
桑桑說:「我爸剛調到這兒。是這兒的校長。」
「噢。」秦大奶奶點了點頭,「新來了個校長。」
桑桑用手摸摸身旁的艾。
秦大奶奶說:「認識嗎?這是艾。」
「幹嗎長這麼多艾?」
「艾乾淨。艾有藥味。夏天,這兒沒有蚊子,也沒有蒼蠅。」
「你應該長莊稼呀。」
「長莊稼?長什麼莊稼?」
「長麥子呀什麼的。」
「長麥子做什麼?原先,這兒全是麥地,那一年,多好的麥子,可是,沒有輪到我割……不長麥子啦,永遠不長麥子啦,就長艾,艾好。」
桑桑與秦大奶奶只是第一次見面,居然說了很多話。說到後來,秦大奶奶的心思又被土地的巨大影子籠罩了,用拐棍指指劃劃,向桑桑不住地嘮叨:「這片地,都是我的地,多大的一片地呀,多好的一片地呀……」
桑桑和秦大奶奶說話,一直說到母親在遠處叫他,才離開小屋與艾地。
不久,桑桑從大人們的談話里聽出,在大人們的眼裡,秦大奶奶是個很可惡的老婆子。她明明看見學校的菜園邊上就是一條路,卻倚著自己老眼昏花,愣說沒有路,拄著拐棍,橫穿菜園,一路把菜苗踩倒了許多。秋天,一不留神,她就會把學校長的瓜或豆莢摘了去,自己吃也行呀,她不,將它們扔到大河裡。她還養了一群雞鴨鵝,讓它們在學校里亂竄,學校菜園只好攔了籬笆。但即使攔了籬笆,這些刁鑽的傢伙也有可能鑽進菜園裡去把嫩苗或剛結出的果實啄了或吃了。有一回,她丟了一隻雞,硬說是孩子們驚著它了,不知藏到哪片草叢裡,被黃鼠狼吃了,和學校大鬧了一通,最後學校賠了她幾塊錢才算了事。
那天課間,桑桑拉著阿恕要去艾地,正在一旁玩耍的禿鶴說:「別去,秦大奶奶會用拐棍敲你腦袋的。」
桑桑不信,獨自一人走過去。
一年級的幾個小女孩,正藏在艾叢里,朝小屋裡偷偷地看。見秦大奶奶拄著拐棍走過來了,嚇得一個個像兔子一樣從艾地里逃竄出來,尖叫著跑散了。
秦大奶奶看了看被踩趴下的艾,用拐棍篤篤地戳著地。
但桑桑不怕,卻朝秦大奶奶走過去。當桑桑叫了一聲『奶奶」,跟秦大奶奶要了一根艾再走回來時,那幾個小女孩就很佩服,覺得他真勇敢。桑桑很納悶:有什麼好怕的呢?
桑喬卻一開始就對秦大奶奶感到不快。那天,他視察他的校園,來到這片艾地,見到那個低矮的小屋,從心底里覺得彆扭。加上聽了老師們所說的那些關於秦大奶奶的支離破碎的話,就覺得油麻地小學居然讓一個與油麻地小學毫無關係的老太婆住在校園裡,簡直是毫無道理、不成體統。他看著那個小屋,越看越覺得這屋子留在校園裡,實在是不倫不類。他穿過艾地走到了小屋跟前。那時,秦大奶奶正坐在門口曬太陽。
「你好。」桑喬說。
秦大奶奶看了看桑喬,居然沒有回答。
桑喬屋前屋後轉了一圈,就覺得油麻地西北角有一塊好端端的地被人佔領了。他的油麻地小學是不完整的。他有了一種深刻的殘缺惑。
秦大奶奶說:「你這個人是誰?東張西望的不像個好人!」
桑喬覺得這個老婆子太無理,便板著面孔說:「我叫桑喬。」
「不認識。」
「我是校長。」
秦大奶奶站了起來:「你想攆我走嗎?」
「我沒有說要攆你走。」
「這塊地,這一片地都是我的!」
桑喬心裡只覺得好笑:都什麼年頭了,這土地還你呀他的呢!他暫且沒有理會她,離開了艾地。可是,當他走到這塊地的最南端時,他又回過頭來向艾地這邊看,越發覺得油麻地小學被人活活地瓜分去了一塊。
春天,桑喬發動全校師生,四處奔走,從諫樹下採下了許多頭年結下的果實。他要育出諫樹苗來,然後在校園裡到處栽上。諫樹是這一帶人最喜歡的樹種。春天,枝頭會開出一片藍得淡淡的細小的花。若是一片林子,花正盛開時,遠處看,就彷彿是一片淡藍的雲彩。因為諫樹性*苦,所以不生任何蟲子。夏天的廁所若放了諫樹葉,既煞了臭味,還不讓糞里生蛆。諫樹不僅好看、乾淨,還是這一帶人所最欣賞的木材。桑喬查看了所有教室,發現許多課桌都正在壞損。他想,幾年以後,這些諫樹就能成材。那時油麻地小學就會有一批最好的課桌。在考慮用哪一塊地作苗圃時,桑喬想到了西北角上的艾地。為了避免與秦大奶奶的衝突,他向原先一直就在油麻地小學任教的幾位老師打聽了當時在同意秦大奶奶住在西北角上時到底許給了她多大面積的地。他有一種直感,覺得當時不可能給她那麼大的面積。這些老師的介紹,完全證實了他的直感。於是,他定了下來:將被秦大奶奶逐年多佔的地闢作苗圃。
那天,辟苗圃時,桑喬本想與秦大奶奶打聲招呼的,恰巧秦大奶奶一早抱了只老母雞去鎮上賣雞去了。
等了一會,也不見她回來,他就對師生們說:「不用等了,拔艾吧。」
多佔地上的艾不一會工夫就被拔完,十幾把鐵杴不一會工夫就把土翻完,桑喬親自動手撒了諫樹果,然後蓋了一層肥一層土,再把水澆透,等秦大奶奶拄著拐棍一搖一擺地回來時,人早撤了,就只有一個四四方方的苗圃。
秦大奶奶站在苗圃旁半天,然後用拐棍在苗圃上戳了十幾個洞:「這是我的地!這是我的地……」
沒過多少天,諫樹苗就怯生生地探出頭來,在還帶著涼意的風中,歡歡喜喜地搖擺。這個形象使秦大奶奶想起了當年也是在這個季節里也是同樣歡歡喜喜搖擺著的麥苗。她就很想用她的拐棍去鞭打這些長在她地上的辣樹苗—她覺得那些樹苗在擠眉弄眼地嘲弄她。
這樣地看了幾天,諫樹苗在越來越和暖的春風裡
居然很張揚地一個勁地往上竄著。秦大奶奶想到了它們不久就要移栽到這塊土地的各處,然後,它們就瘋了似地長大,直長得遮天蔽日,把這塊土地牢牢地霸佔著。這麼想著,她就想在苗圃里打個滾,把這些根本不在意她的樹苗碾壓下去。但她沒有立即打滾,直到有一天,一群孩子得到老師們的示意,將她的一群雞趕得四處亂飛,驚得雞們將蛋生在了外邊時,她才在心裡確定:我就在它上面打滾,就打滾,看他們能把我怎樣?!
四下無人。
終日乾乾淨淨的秦大奶奶,居然不管不顧自己的衣服了,像個壞孩子似的躺在了苗圃上,從東向西滾去。
秦大奶奶沒有看到,那時,桑桑正從屋後的艾叢中走出來。
桑桑看著在苗圃上慢慢滾動的秦大奶奶,咧開嘴樂了。
秦大奶奶像一捆長長的鋪蓋卷在滾動。她滾動得十分投入。有幾次滾出苗圃去了,她就慢慢地調整好,直到放正了身子,再繼續滾動下去。她閉著眼睛從東滾到西,又從西滾到東,一邊滾,一邊在嘴裡嘰嘰咕咕:「這地反正是我的,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
那些樹苗是柔韌的,秦大奶奶並不能將它們壓斷。它們只是在她壓過之後,在地上先趴趴,過不一會,又慢慢地立了起來。
當桑桑看到秦大奶奶又一次滾出苗圃好遠還未能察覺,繼續一路滾下去時,他禁不住樂得跳起來,並拍著巴掌:「奶奶滾出去了,奶奶滾出去了……」
秦大奶奶立即停止了滾動,用胳膊吃力地支撐起身子,朝桑桑看著。
桑桑走了過來。
秦大奶奶說:「你能不告訴你爸爸嗎?」
桑桑想了想,點了點頭。
「這地是我的地!」她用手撫摸著地,就像那天她撫摸桑桑的腦袋。
經常被父親認為是「沒有是非觀念」的桑桑,忽然覺得秦大奶奶也是有理的。
三桑喬「統一」大業的思想日益濃重起來。他的王國必須是完美無缺的。
在栽種垂楊柳時,他沿著河邊一直栽種過來。這樣,秦大奶奶屋後的艾叢里也栽種了垂楊柳。秦大奶奶將垂楊柳拔了去,但很快又被桑喬派人補上了。
秦大奶奶必須作戰了,與她最大的敵人油麻地小學作戰――油麻地小學正在企圖一步一步地將她擠走。
秦大奶奶只孤身一人。但她並不感到悲哀。她沒有感到勢單力薄。她也有「戰士」。她的「戰士」就是她的一趟雞、鴨、鵝。每天一早,她就拿了根柳枝,將它們轟趕到了油麻地小學的縱深地帶――辦公室與教室一帶。這趟雞、鴨、鵝,一邊到處拉屎,一邊在校園裡東竄西竄。這裡正上著課呢,幾隻雞一邊覓食,一邊鑽進了教室,小聲地,咯咯咯地叫著,在孩子們腿間到處走動。因為是在上課,孩子們在老師的注目下,都很安靜,雞們以為到了一個靜處,一副閑散舒適的樣子。它們或啄著牆上的石灰,或在一個孩子的腳旁蹲下,蓬鬆開羽毛,用地上的塵土洗著身子。
幾隻鴨子躥到另一間教室去了。它們搖晃著身子,扁著嘴在地上尋找吃的。這些傢伙總是不斷地拉屎。鴨子拉屎,總發噗哧一聲響,屎又爛又臭。孩子們掩住鼻子,卻不敢作聲。一個女孩被叫起來讀課文,鼻音重得好像沒有鼻孔。老師問:「你鼻子是怎麼啦?」孩子們就沖老師笑,因為老師的聲音也好像是一個患嚴重鼻竇炎的人發出的聲音。
兩隻鵝在辦公室門口吃青草,吃到高興處,不時地引亢高歌,彷彿一艘巨輪在大江上拉響了汽笛。
中午,孩子們放學回家吃飯時,教室門一般是不關的,這些雞鴨鵝便會乘虛而入。再等孩子們進了教室,不少桌面與凳子上就有了雞屎或鴨糞。有一個孩子正上著課,忽然忘乎所以地大叫起來:「蛋!」他的手在桌肚裡偷著玩耍時,一下摸到了一隻雞蛋。孩子們一齊將臉轉過來,跟著叫:「蛋!」「蛋!」老師用黑板擦篤篤篤地敲著講台,孩子們這才漸漸安靜下來。那個發現了雞蛋的孩子,被罰,手拿一隻雞蛋,尷尬地站了一堂課。下了課,他衝出教室,大叫了一聲:「死老婆子!」然後咬牙切齒地將雞蛋擲出去。雞蛋飛過池塘上空,擊在一棵樹上,叭地粉碎了,樹桿上立即流下一道鮮艷的蛋黃。
桑喬派一個老師去對秦大奶奶說不要讓那些雞鴨鵝到處亂走。
秦大奶奶說:「雞鴨鵝不是人,它往哪裡跑,我怎能管住?」
油麻地小學花錢買了幾十捆蘆葦,組成了一道長長的籬笆,將秦大奶奶與她的那一趟雞鴨鵝一道隔在了那邊。
平素散漫慣了的雞鴨鵝們,一旦失去了廣闊的天地,還很不習慣,就在那邊亂飛亂跳,鬧得秦大奶奶沒有片刻的安寧。
秦大奶奶望著長長的籬笆,就像望著一道長長的鐵絲網。
這天,三年級有兩個學生打架,其中一個自知下手重了,丟下地上那個「哎喲」叫喚的,就倉皇逃竄,後面的那一個,順手操了一塊半拉磚頭就追殺過來。前面的那一個奔到了籬笆下,掉頭一看,見後面的那一個一臉要砸死他的神情,想到自己已在絕路,於是,就像一頭野豬,一頭穿過籬笆逃跑了。
籬笆上就有了一個大洞。
也就是這一天,鎮上的文教幹事領著幾十個小學校長來到了油麻地小學,檢查學校工作來了。上課鈴一響,這些人分成好幾個小組,被桑喬和其它老師分別帶領去各個教室聽課,一切都很正常。桑喬心裡暗想:幸虧幾天前攔了一道籬笆。
桑喬自然是陪著文教幹事這幾個人。這是四年級教室。是堂語文課。講課的老師是那個文質彬彬、弱不經風的溫幼菊。
桑喬治理下的學校,處處顯示著一絲不苟的作風。課堂風紀顯得有點森嚴。文教幹事在桑喬陪同之下走進教室時,訓練有素的孩子們居然只當無人進來,穩重地坐著,不發一聲。文教幹事一行猶如走進深秋的森林腹地,頓時被一種肅穆所擊,輕輕落座,唯恐發出聲響。
黑板似乎是被水洗過的一般,黑得無一絲斑跡。
溫幼菊舉起細長的手,在黑板上寫下了這一課的課名。不大不小的字透著一股清秀之氣。
溫幼菊開始講課,既不失之於浮躁的激*情,又不失之於平淡無味,溫和如柔風的聲音里,含著一股暗拔心弦的柔韌之力,把幾十個玩童的心緊緊拽住,拖入了一番超脫人世的境界,使他們居然忘記了叮噹作響的鐵環、泥土地里的追逐、竹林間的鳥網、田埂上跑動的黃狗、用瓦片在大河上打出的水漂、飛到空中去的雞毛毽子……她是音樂老師兼語文老師,聲音本身似乎就具有很大的魅力。
幾乎,各個教室都在製造不同的迷人效果。這是桑喬的王國。桑喬的王國只能如此。
但,秦大奶奶的「部隊」已陸續穿過那個大窟窿,正向這邊漫延過來。這趟憋了好幾天的雞鴨鵝,在重獲這片廣闊的天地之後,心情萬分激動。當它們越過窟窿,來到它們往日自由走動的地方時,幾乎是全體拍著翅膀朝前奔跑起來,直扇動得地上的落葉到處亂飛,身後留下一路塵埃。
雞爪、鴨蹼與鵝掌踏過地面的聲音,翅膀拍擊氣流發出的聲音,像秋風橫掃荒林,漸漸朝這邊滾滾地響動過來。
桑喬聽到鵝的一聲長嘯,不禁向門外瞥了一眼,只見一趟雞鴨鵝正在門口朝前奔跑著,其中,幾隻雞在教室門口留下了,正朝門口探頭探腦地走過來。他用眼神去制止它們,然而,那不是他的學生,而僅僅是幾隻雞。它們已經站到了門檻上。其中一隻想扇一下翅膀,但在欲扇未扇的狀態下又停住了,把腦袋歪著,朝屋裡觀望。
教室里安靜如月下的池塘,只有溫幼菊一人的聲音如同在絮語。
雞們終於走進了教室。它們把這裡看成了是一個特別的覓食之處。這裡沒有蟲子,但卻有孩子們吃零食時掉到地上去的殘渣細屑。孩子們的腿與無數條桌腿和板凳腿,因為此刻皆處在靜止狀態,所以在雞們眼裡,這與它們平素看到的竹林與樹林也沒有太大的不同。
其中一隻綠尾巴公雞,似乎興趣並不在覓食上,常常雙腿像被電麻了一樣,歪歪斜斜地朝一隻母雞跌倒過去。那母雞似乎早習慣了它的淘氣,只是稍稍躲閃了一下,照樣去覓它的食。那公雞心不在焉地也在地里啄了幾下,又去重複它的老毛病。
桑喬在一隻雞走到腳下時,輕輕地動了動腳,試圖給出一個很有分寸的驚嚇,將雞們攆出教室,但那隻雞隻是輕輕往旁邊一跳,並不去在意他。
桑喬偶爾一瞥,看到文教幹事正皺著眉頭在看著一隻矮下身子打算往一個孩子的凳上跳的母雞。他擔憂地看著,怕它因為跳動而發出翅響,更怕它一下飛不到位而目不忍睹地跌落下來。但他馬上消除了這一擔憂:那隻母雞在見公雞不懷好意地歪斜著過來時,先放棄了上跳的念頭,走開了。
孩子們已經注意到了這幾隻雞。但孩子們真能為桑喬爭氣,堅決地不去理會它們。
溫幼菊在雞們一踏進教室時,就已經一眼看到了它們。但她仍然自然而流暢地講著。可是內行的桑喬已經看出溫幼菊的注意力受到了打擾。事實上,溫幼菊一邊在講課,一邊老在腦子裡出現雞的形象――即使她看不到雞。最初的輕鬆自如,就是輕鬆自如,而此刻的輕鬆自如,則有點屬於有意為之了。
當一隻雞已轉悠到講台下時,包括文教幹事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察到溫幼菊從開始以來就一直均勻而有節奏地流淌著的語流似乎碰到了一塊阻隔的岩石,那麼不輕不重地跳斷了一下。
外面又傳來了幾聲鴨子的呱呱聲。這在寂靜無聲的校園裡顯得異常宏亮而悠遠。
終於有幾個孩子禁不住側過臉去往窗外看了一眼。
大約是在課上到三十五分鐘左右時,一隻母雞在過道上開始拍翅膀,並且越拍動作幅度越大。這裡的教室沒有鋪磚,只是光地,因孩子們的反覆踐踏,即使打掃之後,也仍然有一層厚厚的灰塵。這些灰塵在那隻母雞雙翅扇動的氣浪里蓬蓬升騰,如一股小小的旋風捲起的小小的黃色*灰柱。
挨得近的正是幾個乾乾淨淨的女孩,見著這些灰,就趕緊向一側傾著身子,並用胳膊擋住了臉
一個男孩想讓那幾個女孩避免灰塵的襲擊,一邊看著黑板,一邊用腳狠狠一踢,正踢在那隻母雞的身上。那隻母雞咕咕咕地叫著,在教室里亂跑起來。
溫幼菊用責備的眼光看著那個男孩。
男孩有點不太服氣。
一陣小小的騷動,被溫幼菊平靜的目光暫時平息下去了。但不管是台上還是台下,實際上都已不太可能做到純粹的講課與聽課,心思更多的倒是在對未來情形的預感上。大家都在等待,等待新的雞的鬧劇。
一堂一開始釀造得很好的詩樣的氣氛實際上已經不復存在。
一隻雞,埋了一下屁股,屙出一泡屎來,僅僅是在距聽課的一位校長腳尖前一兩寸遠的地方。
大約是在課上到四十分鐘時,一隻母雞在一個男孩的腿旁停住了。它側著臉,反覆地看著那個男孩因褲管有一個小洞而從裡面漏出的一塊白凈的皮膚。「這是什麼東西?」那雞想,在地上磨了磨喙,篤地一口,正對著那塊皮膚啄下去。那男孩「呀」地一聲驚叫,終於把勉強維持在安靜中的課堂徹底推入鬧哄哄里。
這時,溫幼菊犯了一個錯誤。她說:「還不趕快把雞趕出去。」她本來是對一個班幹部說的。但,她的話音未落,早已按捺不住的孩子們,全體立即站了起來。
下面的情景是:孩子們桌上桌下,亂成一團,書本與掃帚之類的東西在空中亂舞,幾隻雞無落腳之處,驚叫不止,在空中亂飛,幾個女孩被雞爪撓破手背或臉,哇哇亂叫,企圖守住尊嚴的文教幹事以及外校校長們,雖然仍然坐著,但也都扭過身體,做了保護自己不被雞爪抓撓的姿勢,溫幼菊則捂住頭,面朝黑板,不再看教室里究竟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
等雞們終於被攆跑,孩子們還未從興奮中脫出,下課鈴響了。
桑喬十分尷尬地陪著文教幹事等幾個人走出教室。在往辦公室走去時,迎面看到秦大奶奶一路在大聲喚她的雞鴨鵝們,一路朝這邊走來了,她的樣子,彷彿是走在一片無人的草叢裡或是走在收割完莊稼的田野上。她既要喚雞,還要喚鴨與鵝。而喚雞、喚鴨與喚鵝,要發出不同的喚聲。秦大奶奶晃著小腳,輪番去喚雞、喚鴨、喚鵝。聲音或短促,或悠遠。許多孩子覺得她喚得很好聽,就跟著學,也去喚雞、喚鴨、喚鵝。
蔣一輪走過去,大聲說:「你在喊什麼?!」
秦大奶奶揉揉眼睛看著蔣一輪:「這話問得!你聽不出來我在喊什麼?」
「你趕快給我走開!」
「我往哪兒走?我要找我的雞,找我的鴨,找我的鵝!」
文教幹事被桑喬讓進辦公室之後,一邊喝茶,一邊冷著臉。等其它校長們都來到辦公室,各自說了課堂上的趣事之後,文教幹事終於對桑喬說:「老桑,你這油麻地小學,到底是學校還是雞鴨飼養場?」
桑喬嘆息了一聲。但桑喬馬上意識到:徹底解決問題的時機已經成熟。他將情況以及自己的想法都向文教幹事說了。
其他校長都走了,但文教幹事卻留下了。他本是桑喬多年的朋友,而油麻地小學又是他最看好的學校。他決心幫助桑喬。當晚,由油麻地小學出錢辦了幾桌飯菜,把油麻地地方領導全都請了來吃了一頓,然後從食堂換到辦公室,坐下來一同會辦此事。一直談到深夜,看法完全一致:油麻地小學必須完整;油麻地小學只能是學校。具體的措施也在當天夜裡一一落實。
四不出三天,地方上就開始在一條新開的小河邊上,再次為秦大奶奶造屋。
「他們到底要攆我走呢。」秦大奶奶拄著拐棍,久久地站在她的艾地里。她想著秦大,想著當年的夢想,想著那一地的麥子,想著月光下她跟秦大醉了似地走在田埂上,想著她從鄉下到區里、縣裡的奔波與勞頓……她在風裡流著老淚。
房子蓋好了。
人們來讓秦大奶奶搬家。她說:「我想搬,早搬了。前些年,不是也給我蓋過房子,我搬了嗎?
「這回是必須搬!」
「我家就在這兒!」
知道來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幾個壯勞力,找來一塊門板。一個大漢,將她輕輕一抱,就抱起來了,隨即往門板上一放,說聲:「抬!」她就被人抬走了。或許是她感到自己已太老了,這一回,她沒有作任何掙扎,乖乖地躺在門板上,甚至連叫喚都不叫喚一聲。抬到新房子門前,她也不下來,是人把她抱進屋裡的。
油麻地小學派了一幫師生,將小草房裡的東西,抬的抬,扛的扛,拎的拎,捧的捧,全都搬了過來。那些雞、鴨、鵝,也都為它們早已準備好了窩,一隻只地被孩子們捉住抱了過來。
秦大奶奶被扶到椅子上。她的樣子似乎使人相信,這一回,她已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了。
家是中午搬完的。在此之後,從地方到學校,許多人都在注視著她的動靜。一直到天黑,人們也未見她再回油麻地小學校園。
桑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吃完晚飯,桑桑做作業,心思總是飄忽。有那麼片刻的時間,桑桑的眼前出現了那片艾地,而秦大奶奶正躺在艾地里。他放下作業本,就往艾地走。他遠遠地看到了那片艾地――小屋不在了,就只剩下那一片艾地了。艾地在月光下一片靜悄悄的。但他還是朝艾地走去了,彷彿那邊有個聲音在召喚著他。
艾的氣味漸漸濃烈起來。
桑桑走到了艾地邊上。他立即就看到了艾地中央躺著一個人。他一點也不感到害怕,甚至一點也不感到吃驚。他用手分開艾走過去,叫著:「奶奶!」
秦大奶奶的聲音:「桑桑。」
桑桑在她身邊蹲了下去。
艾遮住了這一老一小。
「奶奶,你不能睡在這兒。」
「我不走,我不走……」她像一個孩子那樣,不住地說。
桑桑站起來,四下張望著:空無一人。他希望有個人走過來,希望有人知道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
沒有人走過來。桑桑就默默地蹲在她身旁。
「回家吧,天晚啦。」她說。
桑桑跑出了艾地,跑到辦公室門口,對老師們嚷著:「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又急忙跑回家,對父親大聲說:「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
不一會,桑喬和老師們就趕到了艾地。
手電筒的亮光下,秦大奶奶蜷曲著身子,在艾叢中卧著,一聲不響。
桑喬讓她回那個新屋,她也不發脾氣,就一句話:「我就躺在這兒。」
桑喬讓人去找地方上的幹部。地方上的幹部過來看後,又找了幾個大漢,同樣用白天的辦法,拿一塊門板,將她抬回新屋。她又像白天一樣,不作掙扎,由你抬去。
這一夜,桑桑睡覺,總是一驚一乍的。睡夢中老出現那片艾地,並總出現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的情景。天才蒙蒙亮,他就跳下床,輕輕打開門,跑向艾地。
艾地里果真躺著秦大奶奶,她一身的寒霜。
桑桑就坐在她的身邊,一直到太陽出來,陽光照到這片艾地上。
以後的日子裡,秦大奶奶就在「被人發現在艾地里、被人抬走、又被人發現在艾地里、又被人抬走」這樣一個循環往複的過程中一日一日地度過,人們被搞得非常疲倦,再叫人來抬,就越來越不耐煩了:「凍死她拉倒了,這可惡的老東西!」又抬了幾次,就真的沒人去管她了。又過了兩天,人們就看見她到處撿著木棍、草席之類的東西,在原先的小屋處開始搭一個窩棚。未等她搭起來,就被人拆了。她既不罵人,也不哭,又去撿木棍、草席之類的東西,再去搭窩棚。搭了幾回,拆了幾回,村裡一些老人就對那些還要去拆窩棚的年輕人說:「她在找死呢。你們就不要再拆了。」
眼見著冬天就要到了。
桑喬又一次來艾地,在看到疲弱的秦大奶奶正在用一根細竹竿去企圖支撐一張破席子,而竹竿撐不住彎曲下來之後,他回到了辦公室,對來了解情況的地方幹部說:「算了吧,緩緩再說吧。」
第二天,桑喬去找人,在西北角上,給秦大奶奶搭了個可以過冬的臨時窩棚。
那天,當桑喬又站在油麻地小學的最南端往艾地這邊看時,在心裡說了一句:「這老太婆,實在可厭!」
五後來的這段日子,相安無事。
春天到了,脫去冬裝的孩子們,在春天的陽光下到處奔跑著。沉重的冬季,曾像硬殼箍住他們,使他們總覺得不能自由自在。他們龜*縮在棉襖里,龜*縮在屋子裡,身體無法舒展,也無舒展的欲求。油麻地小學的老師們在冬季里看得最多的情景就是:在凜冽的寒風中,那些無法抵禦苦寒的孩子們,縮頭縮腳地上學來,又縮頭縮腳地回家去。平原的冬季永遠讓人處在刻骨銘心的寒冷之中。油麻地小學的老師們說:「冬天,學生最容易管束。」因為,寒冷使他們失去了動的念頭。今年的春天一下就來了,油麻地小學的孩子們,望著天空那輪忽然有了力量的太陽,被冬季凍結住了的種種慾望,一下蘇醒了。他們再也不願回到教室去。他們喜歡田野,喜歡村巷,喜歡河邊,喜歡室外的所有地方。上課鈴聲響過之後,他們才勉勉強強地走進教室。而在四十五分鐘的上課時間裡,他們就直惦記著下課,好到教室外面撒野去。被罰站,被叫到辦公室去訓話的孩子,驟然增多了。平靜了一個冬季的校園,忽然變得像雨後池塘,處處一片蛙鳴。
二年級的小女孩喬喬,居然在竹林里玩得忘記了上課。
她拿了根細樹枝,在竹林里敲著她周圍的竹竿。聽著竹竿發出的高低不一、但都同樣好聽的清音,她高興得居然唱起來。自我欣賞了一通之後,她走向了河邊。冰封的大河,早已溶化成一河歡樂的流水,在陽光下飄著淡淡的霧氣。河水流淌稍稍有點急,將岸邊的蘆葦輕輕壓倒了,幾隻黃雀就像音符一樣,在蘆桿上顫悠。
這時,喬喬看到了水面上有一支花,正從西向東漂流而來。它在水波中閃爍著,迷惑著喬喬,使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花過來了,一支鮮紅的月季花。
喬喬一邊看著它,一邊走下河堤。當她眼看著那支月季花被水流裹著,沿著離岸不遠的地方,馬上就要漂流到她跟前時,她不顧一切地撲到水邊,一手抓住岸邊的雜草,一手伸出樹枝去。她決心要攔住那支花。
冰雪溶解之後的河坡,是潮濕而鬆軟的,喬喬手中的雜草突然被連根拔起。還未等喬喬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就已經跌入水中。
那支花在喬喬眼中一閃,就飄走了。
她嗆了幾口水,在水中掙扎出來。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河堤上立著秦大奶奶的背影。她大叫了一聲:「奶奶――!」隨即,就被漩流往下拖去。就在她即將永遠地沉沒於水中時,這個孩子看到,有一個人影,像一件黑色*的布褂被大風吹起,從高處向她飄落下來……
那時,秦大奶奶正在看著她的雞在草叢裡覓食。她聽到喊聲,轉過身來時,隱隱約約地見到了一張孩子的面孔,正在水中忽閃,一雙手在向天空拚命地抓著。她在震撼人心的「奶奶」的餘音里,都未來得及爬下河堤,就撲倒了下去。……
喬喬在昏糊中,覺得有一雙手將她的褲腰抓住了。
這顯然是一雙無力的手。因為喬喬覺得,她是在經過漫長的時間之後,才被這雙手十分勉強地推出水面的。在她的身體僅僅只有上半身被推送到淺灘上之後,那雙手,就在她的褲腰上無力地鬆開了。
河水在喬喬的耳畔響著。陽光照著她一側的面頰。她好像做了一場惡夢醒來了。她哇哇大吐了一陣水,坐起來,望著空空的河水,哭起來。
河那邊有人出現了,問:「你在哭什麼?」
喬喬目光獃獃地指著河水:「奶奶……奶奶……」
「哪個奶奶?」
「秦大奶奶。」
「她怎麼啦?」
「她在水裡……」
那人一驚,向身後大喊了幾聲:「救人啊――!」朝大河撲來。
秦大奶奶被人從水中撈起時,似乎已經沒有氣了。在她濕漉漉地躺在一個大漢的臂彎里,被無數的人簇擁著往河堤上爬去時,她的雙腿垂掛著,兩隻小腳像鐘擺一樣地擺動,銀灰色*的頭髮也垂掛著,不停地滴著水珠;她的臉頰上有一道血痕,大概是她在向水中撲倒時,被河坡上的樹枝劃破的;她的雙目閉得死死的,彷彿永遠也不會睜開了。河邊上一時人聲鼎沸:「喊醫生去!」「已有人去啦!」「牽牛去!」「阿四家的牛馬上就能牽到!」「牛來了!」「牛來了!」「大家讓開一條道,讓開一條道!」……
阿四騎在牛背上,用樹枝拚命鞭打那條牛,牛一路旋風樣跑過來了。
「快點把她放上去!」
「讓牛走動起來,走動起來……」
「大家閃開,閃開!」
人群往後退去,留出一大塊空地來。
秦大奶奶軟手軟腳地,橫趴在牛背上。
上午十點鐘的太陽,正溫暖地照著大地上的一切。
牛被阿四牽著,在地上不住地走著圓圈。
秦大奶奶彷彿是睡著了,沒有一點動靜。
一個老人叫著:「讓牛走得快一點,快一點!」
牛慢慢地加速,吃通吃通地跑動起來。
那個叫喬喬的小女孩在驚魂未定的狀態里,抽抽泣泣地向人們訴說著:「……我從水裡冒了出來……我看到了奶奶……我就叫:奶奶――!……」
秦大奶奶依然還是沒有動靜。人們的臉上,一個個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桑桑沒有哭,也沒有叫,一直就木獃獃地看著。
喬喬跺著腳,大聲叫著:「奶奶――!奶奶――!」
這孩子的喊叫聲撕裂著春天的空氣。
一直在指揮搶救的桑喬,此時正疲憊不堪地蹲在地上。下河打撈而被河水濕透了的衣服,仍未換下。他在帶著寒意的風中不住地打著寒噤。
喬喬的父親抹著眼淚,把喬喬往前推了一下,對她說:「大聲叫奶奶呀,大聲叫呀!」
喬喬就用了更大的聲音去叫。
桑喬招了招手,把蔣一輪和溫幼菊叫了過來,對他們說:「讓孩子們一起叫她,也許能夠叫醒她。」
於是,孩子們一起叫起來:「奶奶――!……」
聲音猶如排山倒海。
牽牛的阿四忽然看到牛肚上有一縷黃水在向下流淌,仔細一看,只見秦大奶奶的嘴角正不住地向外流水。他把耳朵貼在她的後背上聽了聽,臉上露出欣喜之情。他抹了一把汗,把牛趕得更快了。秦大奶奶的身體在牛背上有節奏地顛動著。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人們從牛背上聽到了一聲沉重的嘆息聲。
人們連忙將她從牛背上抱下,抱回她的窩棚。
「男人們都出去!」
桑桑的母親和其他幾個婦女留在了窩棚里,給秦大奶奶換去了濕衣。
一直到天黑,小窩棚內外,還到處是人……
六半個月以後,秦大奶奶才能下床。
在此期間,一日三餐,都是由桑桑的母親給她做的。油麻地小學的女教師以及村裡的一些婦女,都輪流來照料她。
這天,她想出門走走。
桑桑的母親說:「也好。」就扶著她走出了窩棚。
陽光非常明亮。她感到有點晃眼,就用顫顫巍巍的手遮在眼睛上。她覺得,她還從未看到過這樣高闊這樣湛藍的天空。天雖然已經比較暖和了,但她還是感到有點涼,因為她的身體太虛弱。桑桑的母親勸她回窩棚里,她搖搖頭:「我走走。」
艾地里,新艾正在長起來。艾味雖然還沒有像夏季那麼濃烈,但她還是聞到了那種苦香。
桑桑的母親在扶著她往前走時,直覺得她的衣服有點空空蕩蕩的。
她走到校園裡。
孩子們把腦袋從門裡窗里伸出來,一聲接一聲地叫她「奶奶」。
路過辦公室門口時,老師們全都從椅子上站起來:「走走?」
她說:「走走。」
桑喬把藤椅端過來:「坐下歇歇。」
她搖搖頭:「我走走。」
又過了半個月,在她能獨自走動的時候,油麻地的人一連好幾天,都看到了這個形象:一早上,秦大奶奶抱了一隻雞,或抱了一隻鴨,拄著拐棍,晃著小腳,朝集市上走去,中午時分,她空手走了回來。
沒過多久,油麻地小學的孩子們再也聽不到雞鴨鵝的叫聲了。
老師們還幾次發現,不知誰家的鴨子鑽進了油麻地小學的菜園,秦大奶奶在用拐棍轟趕著。趕走了之後,她怕它們會再回來,還久久地守在菜園邊上。
去艾地的孩子們越來越多,尤其是一些女孩子,一有空,就鑽到她的小窩棚里,彷彿那兒是一個最好玩的地方。秦大奶奶喜歡給她們扎小辮,扎各種各樣的小辮。到了秋天,她們就讓她做紅指甲。秦大奶奶采了鳳仙花,放在陶罐里,加上明礬,將它們拌在一起,仔細地搗爛,然後敷在她們的指甲上,包上麻葉,再用草紮上。過四五天,去了麻葉,她們就有了紅指甲,透明的、鮮亮鮮亮的紅指甲。有了紅指甲的女孩,就把手伸給那些還沒有做紅指甲的女孩,說:「奶奶做的。」如果那堂課上,老師發現有一個女孩沒上課,就對一個同學說:「去秦大奶奶的小窩棚找找她。」
秦大奶奶似乎越來越喜歡在校園裡走。夏天以來,她的聽覺突然一下子減退了許多,別人聲音小了點,她一般都聽不到,非得大聲向她說話。她在校園裡走,看見孩子們笑,並不知道他們究竟在笑什麼,也跟著笑。孩子們在操場上上體育課時,她就拄著拐棍,坐在土台上,從頭到尾地看,就像看一台戲。她並不太清楚,這些孩子做著整齊劃一的動作,究竟是為了什麼。如果是一場籃球賽,她見球滾過來了,就會用拐棍將球攔住――她老了,動作跟不上心思,常常是攔不住。球從拐棍下滾走了。孩子們就笑,她也笑。球有時會滾到池塘里。這時,就會有一個孩子走到她跟前,大聲向她說:「奶奶,用一下你的拐棍!」她也許並沒有完全聽清楚那個孩子說了些什麼,但她明白那個孩子想幹什麼,就把拐棍給了他。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台上,看孩子們上課,能從一開始,直趴到結束。其實,她一句也沒有聽見。即使聽見了,她也聽不明白。有時,孩子們免不了要善意地捉弄她,在老師還沒有走上講台之前,把她攙到講台上。她似乎意識到了這是孩子們在捉弄她,又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站在講台上時,下面的孩子就笑得前仰後合。這時,講課的老師正巧來了,見她站在講台上,也憋不住笑了。這下,她就知道了,肯定是孩子們在捉弄她,就揮起拐棍,作一個要打他們的樣子,晃著小腳走出了教室。
老師們還幾次發現,當他們在半夜裡聽到了颳風下雨的聲音,想起教室的門窗還沒關好,起來去關時,只見秦大奶奶正在風雨中,用拐棍在那兒關著她夠不著的窗子。
她在校園裡到處走著,替桑喬好好地看著這個油麻地小學。見著有人偷摘油麻地小學的豆莢,她會對那個人說:「這是學校的豆莢!」
記著從前的秦大奶奶的人,就覺得她很好笑。幾個歲數大的老婆婆,在見到她守著學校的荷塘怕人把蓮子采了去時,就說:「這個老痴婆子!」
不知不覺之中,油麻地小學從桑喬到老師,從老師到孩子,都將秦大奶奶看成了油麻地小學的一員。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這一年春天,油麻地小學由於它的教學質量連年上乘,加之校園建設的花園化、風景化,引起了縣教育局的注意。這一天,將有縣教育局組織的龐大參觀團來這裡開現場會。這些日子,桑喬一直在一種充滿榮耀感的感覺中,平時走路,本來頭就朝天上仰,現在仰得更厲害了。到了晚上,他在校園裡的樹林、荷塘邊或小橋上走一走,就會禁不住朝天空大聲吼唱。在現場會召開的頭一天,他才讓自己冷靜下來:方方面面,都得仔細,定要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無一點瑕疵。他在校園到處走,絕不肯放過一個角落。見到油麻地小學像用大水沖刷了數十遍,一副清新爽目的樣子,桑喬終於滿意了,就把大藤椅搬到辦公室的走廊下,然後舒坦地坐在上面,翹起雙腿,半眯起眼睛。朦朧中,他聽到了一群孩子的嘻笑聲。睜開眼睛時,就見那些嘻笑的孩子正在走過來。他叫住幾個孩子問:「你們笑什麼?」
幾個孩子告訴他,他們正上著課呢,站在門口的秦大奶奶聽著聽著,就拄著拐棍,站到了教室的後邊,一直站到他們下課。
桑喬也笑了。但他很快就不笑了。在這之後,桑喬的眼前,就老有秦大奶奶拄著拐棍在校園裡走動的樣子。他就有了許多擔憂:萬一明天,她也久久地站在教室門口甚至會走進教室,這可怎麼辦呢?這一年來,秦大奶奶老得很快,有點像老小孩的樣子了。
晚上,桑喬找到了溫幼菊,對她說:「明天,你帶秦大奶奶去鎮上,看場戲吧。」
溫幼菊明白桑喬的意思。她也覺得這樣做更好一些,說:「好的。」
第二天,在參觀團還未到達油麻地小學時,在溫幼菊的一番熱情勸說之下,秦大奶奶跟她走了。她是很喜歡看戲的。到了鎮上劇場,溫幼菊不喜歡看這些哭哭啼啼、土頭土腦的戲,把秦大奶奶安排好,就去文化站找她的朋友了。這裡,戲開演了。秦大奶奶一看,是她看得已不要再看的戲,加上心裡又忽然記起要給喬喬梳小辮――與喬喬說好了的,就走出了劇場,一點沒作停留,回油麻地了。
秦大奶奶走回油麻地小學時,參觀團還未走,那些人正在校園裡東一簇西一簇地談話。她雖然老了,但她心裡還很明白。她沒有走到人前去,而是走了一條偏道,直接回到了她的小窩棚,並且在參觀團的人未走盡時,一直就沒有露面。
傍晚,桑桑在給秦大奶奶送他母親剛為她縫製好的一件衣服時,看到秦大奶奶正在收拾著她的東西。
「奶奶,你要幹什麼?」
她坐在床邊,抖抖索索地往一個大柳籃里裝著東西:「奶奶該搬家啦。」「誰讓你搬家啦?我聽我爸說,過些日子,還要把這個小窩棚扒了,給你重蓋小屋哩,草和磚頭都準備好了。」她用手在桑桑的頭上輕輕拍了拍:「誰也沒有讓我搬家,是奶奶自己覺得該搬家啦。」
桑桑趕緊回去,把這事告訴父親。
桑喬就立即帶了幾個老師來到小窩棚阻止她,勸說她。
然而,她卻無一絲怨意,只是說:「我該搬家啦。」
就像當年誰也無法讓她離開這裡一樣,現在誰也無法再讓她留下來。
過去為她在校外蓋的那個屋子,仍然還空著。
桑喬對老師們說:「誰也不要去幫她搬東西。」但在看到秦大奶奶從早到晚,像螞蟻一樣將東西一件一件往那個屋子搬去時,只好讓師生們將她所有的東西都搬了過去。
當秦大奶奶終於離開了油麻地小學時,油麻地小學的全體師生,都覺得油麻地小學好像缺少了什麼。孩子們上課時,總是朝窗外張望。
桑桑每天都要去秦大奶奶的新家。
過不幾天,其他孩子,也開始三三兩兩地到秦大奶奶的那個新家去了。
離開了油麻地小學的秦大奶奶,突然感到了一種孤單。她常常長時間地站在屋後,朝油麻地小學眺望。其實,她並不能看到什麼――她的眼睛已經很昏花了。但她能想像出來孩子們都在幹什麼。
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秋天到了。
這天下著雨,桑桑站在校園門口的大樹下,向秦大奶奶的小屋張望,發現小屋的煙囪里沒有冒煙,就轉身跑回家,把這一發現告訴了父親和母親。
父親說:「莫不是她病了?」於是一家三口,就趕緊冒著雨去小屋看秦大奶奶。
秦大奶奶果然病倒了。
油麻地小學的老師輪流守了她一個星期,她也未能起來。
桑喬說:「趁機把她接回校園裡來住吧。」於是趕緊找地方上的人來蓋房子。
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裡,秦大奶奶又被人背回了油麻地小學,住進了新為她蓋的小屋。
七桑桑讀完五年級的那個暑假,這一天,和往常一樣。但在黃昏時分,桑桑的號啕大哭,告訴這裡的所有人:秦大奶奶與油麻地的人們永遠地分別了。
她既不是病死,也不是老死,而是又掉到了水中被淹死的。上回,她是為了救一個孩子而落入水中,而這一次落水,僅僅是為油麻地小學的一隻南瓜。幾天前,她就發現,在一根爬向水邊去的瓜藤上,有一隻南瓜已經碰到水面了。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天再看那隻南瓜時,已幾乎沉入水中了。水流不住地沖著那隻南瓜。眼見著瓜要落蒂了,她想將那隻南瓜拉出水面,讓它躺到坡上。她順坡滑了下去。然而卻滑到了水中。也許是因為她太老了,她幾乎沒有一點掙扎,就沉入水中。當時,對岸有一個婦女正在水邊洗衣服,看到她要用拐棍去撈那隻南瓜,就阻止她,但她的耳朵已聾得很深了,沒有聽見。還未等這個婦女反應過來,她就滑入了水中……這一回,她再沒有活過來。
晚上,油麻地小學的全體老師,都來為她守夜。
她穿上了桑桑的母親早已為她準備好的衣服,躺在用門板為她搭的床上。腳前與頭前,各點了一支高高的蠟燭。
桑桑一直坐在她的身邊。他看到,在燭光里的秦大奶奶,神情顯得十分慈和。有時,大人們偶爾離去,只剩他一人坐在那兒時,他也一點不感到害怕。
在把秦大奶奶裝入棺材之前,桑喬親自用鐮刀割了一捆艾,將它們鋪在了棺材裡。
來觀看的人很多。
按當地風俗,給這樣的老人封棺時,應取一綹兒孫的頭髮,放在老人的身旁。然而,秦大奶奶並無兒孫。有人想到了桑桑,就同桑桑的母親商量:「能不能從桑桑的頭上取一綹頭髮?」
桑桑的母親說:「老人在世,最喜歡的一個孩子就是桑桑。他就該送她一綹頭髮。」
有人拿來剪子,叫:「桑桑,過來。」
桑桑過來了,把頭低下。
一綹頭髮就被剪落在紙上。以後,它們就將永遠地去伴隨老人。
給秦大奶奶送葬的隊伍之壯觀,是油麻地有史以來所沒有的,大概也是油麻地以後的歷史裡不可能有的。油麻地小學的老師與孩子們,一個挨一個地排著,長長的隊伍,在田野上迤邐了一里多地。
墓地是桑喬選的,是一塊好地。他說:「老人生前喜歡地。」
墓前,是一大片艾,都是從原先的艾地移來的,由於孩子們天天來澆水,竟然沒有一棵死去。它們筆直地挺著,在從田野上吹來的風中搖響著葉子,終日散發著特有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