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離開學校的最初的日子裡,杜小康除了帶父親治病,其餘的時間,差不多都在紅門裡呆著。
紅門幾乎整天關閉著。沒有人再來敲紅門了。那個曾在紅門裡揭露杜家雜貨鋪摻假蒙人的朱一世,趁杜家雜貨鋪垮台,將家中積蓄拿出,又從親戚朋友處籌了一筆款,在油麻地新開了一個小雜貨鋪。就在橋頭上,位置顯然比「大紅門」還要好。晚上,人們也不再到杜家來聽說古了。杜家現在也費不起這個燈油錢。
紅門裡,一下子顯得空空落落。
白天,村巷裡也沒有太多的聲響,只是偶然有一串腳步聲,或幾句平淡的問答聲。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是沉寂的。杜小康總是坐在門檻上,聽著紅門外的動靜。當他久久地聽不到外面的動靜後,他只好又把心思收回到院子里。陽光照著院子里寂寂一棵柿子樹,枝葉就將影子投在了院地上,無風時,那枝葉的影子很清晰,一有風,就把影子搖亂了,亂得晃人眼睛。風掠過枝頭,總是那番單調的沙沙聲。這沙沙聲彷彿已經響了千年了。枝頭上偶然落上幾隻鳥,叫兩聲就不叫了,因為安靜,就立在枝頭上打磕睡。睡著睡著,忽然覺得太安靜,就驚醒來,一身羽毛收緊,伸長脖子東張西望,然後戰戰兢兢地叫了幾聲,受不了這番安靜,朝遠處飛去了。
杜小康說不清楚是困,還是不困。但杜小康懶得動,就雙腳蹬著門框的一側,身子斜倚在另一側,迷迷瞪瞪,似睡非睡地眯起雙眼。
到了晚上,村巷裡似乎反而熱鬧一些。呼雞喚狗聲,叫喊孩子歸家聲,此起彼伏。而到了晚飯後,腳步聲就會多得紛亂。人們在串門,在往某一個地方集中。孩子們照例又要分成兩撥,進行「殊死」的巷戰。一時,巷子里人喊馬叫、殺聲震天,彷彿一巷子已一片血腥氣了。以往總要扮演總司令角色*的杜小康,此時就像被革了職或被冷落一旁的將軍那樣,在不能威風疆場時,心中滿是哀傷與悲涼。他站在紅門下聽著那些急促的腳步聲、雨點一樣的棍棒相擊聲和慘烈的喊叫聲,真想衝出門去,站在斷壁或草垛上指揮他的軍隊作戰,甚至希望在戰鬥中挂彩,然後威武地在他的軍隊前面走過。……他在大紅門的背後假想著,重溫著大紅門昨天時的感覺。可是他終於沒有衝出門去。因為,他已不可能稱王稱霸了。現在,他如果想加入這場遊戲,也只能充當一個小「炮灰」。在遊戲中承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原來居然並不是隨意的!杜小康清楚了門外的遊戲中,只有桑桑那樣的孩子,才能充當總司令之類趾高氣昂的角色*,就離開了大紅門,又坐回到了門檻上,然後再去望由月亮照成的柿子樹的另一番樹影……
等村巷裡最後一個孩子的腳步聲也消失了,杜小康才走出紅門。那時,村巷裡,只有一巷滿滿的月光。他獨自從地上撿了一根剛才孩子們遺落的木棍,隨便砍了幾下,重又扔在地上,然後返回紅門裡。
這樣過了些日子,杜小康終於走出了紅門,並且在大部分時間裡將自己暴露在外面。他東走西走。他要讓所有油麻地的孩子都能看見他。他像往常一樣,穿著油麻地孩子中最好最乾淨的衣服,並且不免誇張地表現著他的快樂。
但在白天,他並不能遇到太多的孩子。因為,不上學的孩子並不太多。他在村巷轉,在打麥場上轉,在田野上轉,總不能遇到足夠多的孩子。
這時,杜小康倒希望他的父親杜雍和仍然癱瘓,然後,他撐一隻木船離開油麻地,去給他治病。但杜雍和已能立起,並且已能扶著牆走路了。照理說,他還需治療,但杜家實在已經山窮水盡,他不能再繼續借錢治病了。
杜小康還從未領略過如此深切的孤獨。
但杜小康畢竟是杜小康。他不能自己憐憫自己,更不能讓其它人來憐憫他。他只能是傲慢的杜小康,玩得快活的杜小康。
當他聽到對岸的讀書聲、吵鬧聲,感覺到大家在他退學之後,一切都如往常,並不當一回事兒之後,他開始在河邊大聲唱歌。他把在文藝宣傳隊學的那些歌,一個一個地都唱了。唱了一遍,再唱一遍。怕對岸的孩子們沒有聽見,他爬到了岸邊的一棵大樹上。這棵大樹有幾根粗粗的橫枝,幾乎橫到河心。他坐在橫枝上,一下子與教室拉近了,就彷彿站到了教室的後窗下。他演過機智的偵察英雄,演過英武過人的連長。他依然記著桑喬在排練節目時的話:「想著自己是個英雄,是個了不起的人,走步時,要大步流星,頭要高高地昂著,望著天空,天空有雲,你就要把自己想成你是個能夠騰雲駕霧的人。誰能和你比呀,你是個英雄。英雄不想那些沒用的小事,英雄只想大事,一想大事呀,就覺得自己忽然地比別人高大,高大許多,而別人在你眼裡呢,明明是個高高大大的人,就忽然地變得渺小了。你要這麼看人,這麼看,就彷彿你站在檯子上,所有的人,都站在檯子下。你想呀,你可不是個一般人。你想到你不是個一般的人,你還不覺得驕傲嗎?還能不激動嗎?人一激動,就會鼻頭酸溜溜的,眼睛就紅了,就模模糊糊地只看見人影了……」他就這樣唱下去,唱到高xdx潮時,他就會站在橫枝上,用一隻手扶住在頭頂上的另一根斜枝,真的唱得讓自己都感動了。
禿鶴說:「杜小康在唱戲。」
大家都聽見了,不聽老師講課了,就聽杜小康唱。
「杜小康還那麼快活。」
孩子們就在心裡佩服起杜小康來。
老師也不講課了,就等杜小康把歌唱完。但杜小康卻沒完沒了。老師就推開教室的窗子:「喂,杜小康,嚎什麼呢?」
杜小康很尷尬。他不唱了。但不知道自己是留在橫枝上好呢還是回到岸上去好。後來,他就坐在橫枝上,將身子靠在另一根稍微高一些的橫枝上,作出一副舒適而閑散的樣子。「我要曬太陽。」雙腿垂掛,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他歪著腦袋,半眯著眼睛,看著河水。
河水在樹枝下塗塗流淌著。一根柔軟的細枝垂到了水裡,幾條身體秀長柔韌的小魚,一會用嘴去吮那根枝條,一會又一個一個首尾相銜地繞著那根枝條轉著圈兒。偶然來了一陣風,那幾條小魚一驚,一忽閃不見了。但過不一會,又悠悠地游到了水面上。
中午放學了。
不少孩子站到了河邊上,望著杜小康,覺得他真是很舒服,心裡就想:我要是也能不上學就好了。
放了學的桑桑弄船到河心釣魚去,隨風將小船漂到了那棵大樹下。
自從杜小康不上學以後,桑桑和他倒忽然地變得不像從前那麼隔閡了。桑桑總記住那天杜小康帶他父親看病去,撐著小船從他眼著經過的情景。桑桑永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那一刻,過去的事情立即煙消雲散了。而杜小康在看到桑桑站在河邊上久久地望著他時,也忽然地覺得,他最好的一個同學,其實是桑桑。
「杜小康,你坐在這裡幹什麼?」桑桑伸手抓住樹枝,不讓船再隨風漂去了。
「我曬太陽。」他睜開眼睛,「不上學真好。」
桑桑從來就是一個不愛讀書的孩子,他竟然覺得杜小康說的,是一句他心裡總想說的話。
「讀書真沒有意思,總是上課、上課、上課,總是做作業、做作業、做作業,總是考試、考試、考試,考不好,回家還得挨打。現在,我不上學了。我整天玩,怎麼玩也玩不夠。昨天,我去後面塘里抓魚了,我抓了一條三斤重的黑魚。抓不住它,勁太大了。我用整個身子壓住它,才把它壓住了。等它沒有力氣了,才起來抓住它……」
桑桑羨慕起杜小康來。他將船繩拴在樹枝上,雙手抓住樹枝,身子一收縮,就翻到了樹枝上,也坐在樹枝上曬起太陽來。
一在離開學校的最初的日子裡,杜小康除了帶父親治病,其餘的時間,差不多都在紅門裡呆著。
紅門幾乎整天關閉著。沒有人再來敲紅門了。那個曾在紅門裡揭露杜家雜貨鋪摻假蒙人的朱一世,趁杜家雜貨鋪垮台,將家中積蓄拿出,又從親戚朋友處籌了一筆款,在油麻地新開了一個小雜貨鋪。就在橋頭上,位置顯然比「大紅門」還要好。晚上,人們也不再到杜家來聽說古了。杜家現在也費不起這個燈油錢。
紅門裡,一下子顯得空空落落。
白天,村巷裡也沒有太多的聲響,只是偶然有一串腳步聲,或幾句平淡的問答聲。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是沉寂的。杜小康總是坐在門檻上,聽著紅門外的動靜。當他久久地聽不到外面的動靜後,他只好又把心思收回到院子里。陽光照著院子里寂寂一棵柿子樹,枝葉就將影子投在了院地上,無風時,那枝葉的影子很清晰,一有風,就把影子搖亂了,亂得晃人眼睛。風掠過枝頭,總是那番單調的沙沙聲。這沙沙聲彷彿已經響了千年了。枝頭上偶然落上幾隻鳥,叫兩聲就不叫了,因為安靜,就立在枝頭上打磕睡。睡著睡著,忽然覺得太安靜,就驚醒來,一身羽毛收緊,伸長脖子東張西望,然後戰戰兢兢地叫了幾聲,受不了這番安靜,朝遠處飛去了。
杜小康說不清楚是困,還是不困。但杜小康懶得動,就雙腳蹬著門框的一側,身子斜倚在另一側,迷迷瞪瞪,似睡非睡地眯起雙眼。
到了晚上,村巷裡似乎反而熱鬧一些。呼雞喚狗聲,叫喊孩子歸家聲,此起彼伏。而到了晚飯後,腳步聲就會多得紛亂。人們在串門,在往某一個地方集中。孩子們照例又要分成兩撥,進行「殊死」的巷戰。一時,巷子里人喊馬叫、殺聲震天,彷彿一巷子已一片血腥氣了。以往總要扮演總司令角色*的杜小康,此時就像被革了職或被冷落一旁的將軍那樣,在不能威風疆場時,心中滿是哀傷與悲涼。他站在紅門下聽著那些急促的腳步聲、雨點一樣的棍棒相擊聲和慘烈的喊叫聲,真想衝出門去,站在斷壁或草垛上指揮他的軍隊作戰,甚至希望在戰鬥中挂彩,然後威武地在他的軍隊前面走過。……他在大紅門的背後假想著,重溫著大紅門昨天時的感覺。可是他終於沒有衝出門去。因為,他已不可能稱王稱霸了。現在,他如果想加入這場遊戲,也只能充當一個小「炮灰」。在遊戲中承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原來居然並不是隨意的!杜小康清楚了門外的遊戲中,只有桑桑那樣的孩子,才能充當總司令之類趾高氣昂的角色*,就離開了大紅門,又坐回到了門檻上,然後再去望由月亮照成的柿子樹的另一番樹影……
等村巷裡最後一個孩子的腳步聲也消失了,杜小康才走出紅門。那時,村巷裡,只有一巷滿滿的月光。他獨自從地上撿了一根剛才孩子們遺落的木棍,隨便砍了幾下,重又扔在地上,然後返回紅門裡。
這樣過了些日子,杜小康終於走出了紅門,並且在大部分時間裡將自己暴露在外面。他東走西走。他要讓所有油麻地的孩子都能看見他。他像往常一樣,穿著油麻地孩子中最好最乾淨的衣服,並且不免誇張地表現著他的快樂。
但在白天,他並不能遇到太多的孩子。因為,不上學的孩子並不太多。他在村巷轉,在打麥場上轉,在田野上轉,總不能遇到足夠多的孩子。
這時,杜小康倒希望他的父親杜雍和仍然癱瘓,然後,他撐一隻木船離開油麻地,去給他治病。但杜雍和已能立起,並且已能扶著牆走路了。照理說,他還需治療,但杜家實在已經山窮水盡,他不能再繼續借錢治病了。
杜小康還從未領略過如此深切的孤獨。
但杜小康畢竟是杜小康。他不能自己憐憫自己,更不能讓其它人來憐憫他。他只能是傲慢的杜小康,玩得快活的杜小康。
當他聽到對岸的讀書聲、吵鬧聲,感覺到大家在他退學之後,一切都如往常,並不當一回事兒之後,他開始在河邊大聲唱歌。他把在文藝宣傳隊學的那些歌,一個一個地都唱了。唱了一遍,再唱一遍。怕對岸的孩子們沒有聽見,他爬到了岸邊的一棵大樹上。這棵大樹有幾根粗粗的橫枝,幾乎橫到河心。他坐在橫枝上,一下子與教室拉近了,就彷彿站到了教室的後窗下。他演過機智的偵察英雄,演過英武過人的連長。他依然記著桑喬在排練節目時的話:「想著自己是個英雄,是個了不起的人,走步時,要大步流星,頭要高高地昂著,望著天空,天空有雲,你就要把自己想成你是個能夠騰雲駕霧的人。誰能和你比呀,你是個英雄。英雄不想那些沒用的小事,英雄只想大事,一想大事呀,就覺得自己忽然地比別人高大,高大許多,而別人在你眼裡呢,明明是個高高大大的人,就忽然地變得渺小了。你要這麼看人,這麼看,就彷彿你站在檯子上,所有的人,都站在檯子下。你想呀,你可不是個一般人。你想到你不是個一般的人,你還不覺得驕傲嗎?還能不激動嗎?人一激動,就會鼻頭酸溜溜的,眼睛就紅了,就模模糊糊地只看見人影了……」他就這樣唱下去,唱到高xdx潮時,他就會站在橫枝上,用一隻手扶住在頭頂上的另一根斜枝,真的唱得讓自己都感動了。
禿鶴說:「杜小康在唱戲。」
大家都聽見了,不聽老師講課了,就聽杜小康唱。
「杜小康還那麼快活。」
孩子們就在心裡佩服起杜小康來。
老師也不講課了,就等杜小康把歌唱完。但杜小康卻沒完沒了。老師就推開教室的窗子:「喂,杜小康,嚎什麼呢?」
杜小康很尷尬。他不唱了。但不知道自己是留在橫枝上好呢還是回到岸上去好。後來,他就坐在橫枝上,將身子靠在另一根稍微高一些的橫枝上,作出一副舒適而閑散的樣子。「我要曬太陽。」雙腿垂掛,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他歪著腦袋,半眯著眼睛,看著河水。
河水在樹枝下塗塗流淌著。一根柔軟的細枝垂到了水裡,幾條身體秀長柔韌的小魚,一會用嘴去吮那根枝條,一會又一個一個首尾相銜地繞著那根枝條轉著圈兒。偶然來了一陣風,那幾條小魚一驚,一忽閃不見了。但過不一會,又悠悠地游到了水面上。
中午放學了。
不少孩子站到了河邊上,望著杜小康,覺得他真是很舒服,心裡就想:我要是也能不上學就好了。
放了學的桑桑弄船到河心釣魚去,隨風將小船漂到了那棵大樹下。
自從杜小康不上學以後,桑桑和他倒忽然地變得不像從前那麼隔閡了。桑桑總記住那天杜小康帶他父親看病去,撐著小船從他眼著經過的情景。桑桑永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那一刻,過去的事情立即煙消雲散了。而杜小康在看到桑桑站在河邊上久久地望著他時,也忽然地覺得,他最好的一個同學,其實是桑桑。
「杜小康,你坐在這裡幹什麼?」桑桑伸手抓住樹枝,不讓船再隨風漂去了。
「我曬太陽。」他睜開眼睛,「不上學真好。」
桑桑從來就是一個不愛讀書的孩子,他竟然覺得杜小康說的,是一句他心裡總想說的話。
「讀書真沒有意思,總是上課、上課、上課,總是做作業、做作業、做作業,總是考試、考試、考試,考不好,回家還得挨打。現在,我不上學了。我整天玩,怎麼玩也玩不夠。昨天,我去後面塘里抓魚了,我抓了一條三斤重的黑魚。抓不住它,勁太大了。我用整個身子壓住它,才把它壓住了。等它沒有力氣了,才起來抓住它……」
桑桑羨慕起杜小康來。他將船繩拴在樹枝上,雙手抓住樹枝,身子一收縮,就翻到了樹枝上,也坐在樹枝上曬起太陽來。
三不久,杜小康就不能將他扮演的形象,再堅持下去了。別人不信,他自己當然更不信。
杜小康又呆在紅門裡,不常出來了。出來時,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精精神神的了。杜小康還沒有長到能夠長久地扮演一種形象的年紀。他到底還是個孩子。他無法堅持太久。他必然會很快要顯出他的真相來。
這天,他終於對母親說:「我要讀書。」
母親說;「我們家已不再是從前了。」
「我們家再開商店嘛!」
「錢呢?」
「借嘛。」
「借?能借的都借了。還欠了那麼多錢呢?你沒有看見人家天天找上門來要債?再說了,有錢也不能開商店了。」
「為什麼?」
「已有人家開商店了。路口上,大橋頭,好地方。」
「我不管。我要讀書!」
「讀不了。」
「我就要讀嘛。」
「讀不了!」
「我成績很好,我是班上第一名。」杜小康哭了。
母親也哭了:「哪兒還能讓你讀書呀?過些日子,你連玩都不能玩了。你也要給家裡做事。要還人家債,一屁股債。」
當杜小康終於徹底清楚他已與學校無緣後,蔫了。油麻地的孩子們再看到杜小康時,他已是一副邋遢樣子:衣服扣沒有扣上,褲帶沒有插*進褲鼻兒而聾拉著,鞋子跟拉在腳上,頭髮也亂糟糟的。他倒也不總在紅門裡呆著了,就這個樣子,在村子裡晃來盪去。見了同學,,他也不躲避,甚至也不覺得有什麼羞愧。如果晚上捉迷藏,缺一個人,讓他參加,無論是什麼角色*,他也不拒絕。他甚至慢慢變得有點討好他們了。他生怕他們不讓他參加。那天,朱小鼓一邊走在橋上,一邊伸手到書包里取東西,不小心將書包口弄得朝下了,書本全都倒了出來,其中一本掉到了河裡。杜小康正無所事事地站在橋頭上,說:「我來幫你撈。」拿了根竹竿,脫了鞋和長褲,只穿件小褲權,光腿走到水裡,給朱小鼓將那本書撈了上來。
在與他的同學玩耍時,他總是打聽學校和他們的學習情況:「學校排戲了嗎?」「誰當班長?」「上到第幾課了?」「作業多嗎?」「班上現在誰成績最好?」……
有時,他會去找放羊的細馬玩。但玩了幾次就不玩了。因為他與細馬不一樣。細馬是自己不願意上學。而且,細馬確實也喜歡放羊。而他杜小康不是這樣的。他喜歡學校,喜歡讀書。他是因為家中突陷無奈而被迫停學的。
那是一天中午,桑桑一手托著飯碗,走出了院子。他一邊吃飯,一邊望著天空的鴿子。有兩隻剛出窩的雛鴿,隨著大隊鴿子在天空飛了幾圈,終於體力不支,未能等到飛回家,就先落在了桑桑他們教室的屋頂上。桑桑就托著飯碗走過去。他要等它們稍作休息之後,將它們轟起,讓它們早點飛回家。要不,等下午同學們都上學來了,準會有人要拿石子、磚頭去砸它們的。當他穿過竹林,出現在教室後面時,他看到了杜小康。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桑桑問。
「我家的一隻鴨子不見了,怕它游過河來,我來竹林里找找它。」
岸邊停了一隻小木船。杜小康沒有與桑桑說幾句話,匆匆忙忙上了小船,回到對岸去了。
下午上課時,靠北窗口的一個女生不停地翻她的書包,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上課的老師問她找什麼。她說:「我的課本全丟了。」
老師問:「其它同學,是不是拿錯了?都看一看。」
結果是誰也沒有多出一本課本。
那個女孩就哭了起來,因為那時候的課本,都是按人數訂的,很難多出一套來。她如果沒有課本,也就意味著在整個這一學期,就只能與他人合用課本了。而誰也不願意將自己的課本與人合用的。
「先別哭。你回憶一下,你今天上學時,帶課本來了嗎?」老師問。
「帶了。上午還一直用著呢。」
老師問鄰桌的同學情況是否如此,鄰桌的同學都點頭說見到了。
這時,桑桑突然想起他來轟趕鴿子時見到的一個情景:教室的後窗在風裡來回搖擺著。
桑桑的眼前,又出現了神色*慌張的杜小康。
下了課,桑桑走到教室後面。他看了看窗檯。他在窗台上看到了兩隻腳印。
桑桑想將他心裡想到的都告訴老師。但桑桑終於沒說。桑桑的眼前,總有杜小康吃力而無神地撐著木船的形象。
杜小康還抱著一份幻想:他要上學。
他不能把課落下。他要自學。等能上學時,他仍然還是一個成績特別好的學生。
一個月後,當桑桑到大紅門裡去找杜小康,在杜小康家無意中發現了那個女孩的課本時,正被從院子里進來的杜小康看到了。杜小康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突然抓住桑桑的手,剋制不住地哭起來。桑桑直覺得他的雙手冰涼,並在索索顫抖。
桑桑說:「我不說,我不說……」
杜小康將頭垂得很低很低,淚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
桑桑走出了紅門。
四當杜雍和終於能行走時,他由祖上承繼來的那種對財富的不可遏制的慾望,使他將自己的兒子也捲入了一場夢想。他決心將沉沒於深水的財富以及由它帶來的優越、自足與尊敬,重新找回來。早在他無奈地躺在病榻上時,他就在心中日夜暗暗籌划了。油麻地最富庶的一戶人家,敗也不能敗在他的手中。大紅門是永遠的。他拉著拐棍,走了所有的親戚和所有他認為欠過他人情的人家,懇求他們幫助他度過難關。他要借錢。他發誓,錢若還不上,他拆屋子還。他終於又籌集到了一筆款。春天,他從鴨坊買下了五百隻小鴨。他曾在年輕時放過鴨。他有的是養鴨的經驗。他要把這些鴨子好好養大,到了秋天,它們就能下蛋了。
當杜雍和對杜小康說「以後,你和我一起去放鴨」時,杜小康幾乎是哭喊著:「我要讀書!」
一直對獨生子寵愛無邊的杜雍和,因為這場災難,變得不像從前了。他脾氣變得十分暴烈。他沖著杜小康罵了一句,然後說:「你只能放鴨!」
當杜小康要跑出門去時,杜雍和一把抓住了他,隨即給了他一記耳光。
杜小康覺得眼前一片黑,搖搖晃晃地站住了。他的母親立即過來,將他拉到了一邊。
晚上,杜雍和走到兒子身邊:「不是我不讓你讀書,而是拿不出錢來讓你讀書。家裡現在養鴨,就是為了掙錢,掙很多的錢,以後讓你安安心心地讀書。書,遲讀一兩年,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秋天,鴨子就能生蛋了。生了蛋,賣了錢,我們再買五百隻鴨……隔個一年兩年,家裡就會重新有錢的,你就會再去學校讀書。要讀書,就痛痛快快地讀,不要讀那個受罪書……」
當小鴨買回家後,杜雍和指著那些毛茸茸的小東西,又向兒子細細地描繪著早藏匿在他胸中的未來圖景,幾乎又把杜小康帶入往日的情景里。
五百隻小鴨,在天還略帶寒意時,下水了。毛茸茸的小生靈,一驚一乍卻又無比歡樂地在碧綠的水面上浮游著。當時,河邊的垂柳,已一絲絲,帶了小小的綠葉,在風中柔韌地飄動。少許幾根,垂到水面,風一吹
就又從水上飛起,把小鴨們嚇得擠成一團,而等它們終於明白了柳枝並無惡意時,就又圍攏過去,要用嘴叼住它。
杜小康非常喜歡。
油麻地村的人都涌到了河邊,油麻地小學的師生們也都涌到了河邊上。他們靜靜地觀望著。他們從這群小鴨的身上,從杜雍和的臉上看出了杜家恢復往日風光的決心。眼中半是感動,半是妒意。
杜雍和在人群里看到了朱一世。他瞥了朱一世一眼,在心中說;我總有一天會將你的那個雜貨鋪統統買下來的!杜雍和惦記著的,實際上仍是祖上的行當。
杜小康望著兩岸的人群,站在放鴨的小船上。他穿著薄薄的衣服,在河邊吹來的涼風中,竟不覺得涼。他的臉上又有了以前的神色*與光彩了。
夏天,杜小康跟著父親,趕著那群已經長成一斤多的鴨離開了油麻地一帶的水面。船是被加工過的,有船篷,有一隻燒飯的泥爐。船上有被子、糧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他們要將鴨子一路放到三百里外的大蘆盪去。因為,那邊魚蝦多,活食多。鴨子在那裡生活,會提前一個月下蛋,並且會生猛地下蛋,甚至會大量地下雙黃蛋。那時,就在蘆盪圍一個鴨欄。鴨蛋就在當地賣掉,到明年春天,再將鴨一路放回油麻地。
當船離開油麻地時,杜小康看到了因為災難而在愁苦中有了白髮的母親。他朝母親搖了搖手,讓她回去。
將要過大橋時,杜小康還看到了似乎早已等候在橋上的桑桑。他仰起頭,對桑桑說:「明年春天,我給你帶雙黃蛋回來!」
桑桑站在橋上,一直看到杜家父子倆趕著那群鴨,消失在河的盡頭。
五小木船趕著鴨子,不知行駛了多久,當杜小康回頭一看,已經不見油麻地時,他居然對父親說:「我不去放鴨了,我要上岸回家……」他站在船上,向後眺望,除了朦朦朧朧的樹煙,就什麼也沒有了。
杜雍和沉著臉,絕不回頭去看一眼。他對杜小康帶了哭腔的請求,置之不理,只是不停地撐著船,將鴨子一個勁趕向前方。
鴨群在船前形成一個倒置的扇面形,奮力向前推進,同時,造成了一個扇面形水流。每隻鴨子本身,又有著自己用身體分開的小扇面形水流。它們在大扇面形水流之中,織成了似乎很有規律性*的花紋。無論是小扇面形水流,還是大扇面形水流,都很急促有力。船首是一片均勻的、永恆的水聲。
杜雍和現在只是要求它們向前游去,不停頓地游去,不肯給他們一點覓食或嬉鬧的可能。彷彿只要稍微慢下一點來,他也會像他的兒子一樣突然地對前方感到茫然和恐懼,從而也會打消離開油麻地的主意。
前行是純粹的。
熟悉的樹木、村莊、橋樑……都在不停地後退,成為杜小康眼中的遙遠之物。
終於已經不可能再有回頭的念頭了。杜雍和這才將船慢慢停下。
已經是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水面。偶然行過去一隻船,那船上的人已是杜雍和杜小康從未見過的面孔了。
鴨們不管。它們只要有水就行。水就是它們永遠的故鄉。它們開始覓食。覓食之後,忽然有了興緻,就朝著這片天空叫上幾聲。沒有其它聲音,天地又如此空曠,因此,這叫聲既顯得寂寞,又使人感到振奮。
杜小康已不可能再去想他的油麻地。現在,佔據他心靈的全部是前方:還要走多遠?前方是什麼樣子?前方是未知的。未知的東西,似乎更能撩逗一個少年的心思。他盤腿坐在船頭上,望著一片茫茫的水。
已是下午三點鐘,太陽依然那麼地耀眼,曬得杜雍和昏沉沉的。他坐在船尾,抱住雙腿,竟然睡著了。小船就在風的推動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漂去。速度緩慢,懶洋洋的。鴨們,對於這樣的速度非常喜歡。因為,它們在前行中,一樣可以自由地覓食和嬉鬧。
這種似乎失去了主意的漂流,一直維持到夕陽西下,河水被落日的餘輝映得一片火紅。
四周只是草灘或凹地,已無一戶人家。
因為還未到達目的地,今天晚上的鴨子不可能有鴨欄。它們只能像主人的船一樣,漂浮在水面上。
為了安全,木船沒有靠到岸邊,而是停在河心。杜雍和使勁將竹竿插*入泥里,使它成為拴船繩的固定物。
黃昏,船艙里的小泥爐,飄起第一縷炊煙,它是這裡的唯一的炊煙。它們在晚風裡向水面飄去,然後又貼著水面,慢慢飄去。當鍋中的飯已經煮熟時,河水因曬了一天太陽,而開始飄起炊煙一樣的熱氣。此時,熱氣與炊煙,就再也無法分得清楚了。
月亮從河的東頭飄上空中時,杜雍和父子倆已經開始吃飯。
在無依無靠的船上吃飯,且又是在千古不變的月光下,杜小康端著飯碗,心裡總覺得寂寞。他往嘴裡撥著飯,但並不清楚這飯的滋味。
杜雍和吃得也很慢。吃一陣,還會停一陣。他總是抬頭望著東方他們的船離開的那一片天空—月亮正掛在那片天空上。他可能在想像著月光下的油麻地在此時此刻的情景。
鴨們十分乖巧。也正是在夜幕下的大水上,它們才忽然覺得自己已成了無家的漂游者了。它們將主人的船團團圍住,唯恐自己與這隻唯一的使它們感到還有依託的小船分開。它們把嘴插*在翅膀里,一副睡覺絕不讓主人操心的樣子。有時,它們會將頭從翅膀里拔出,看一眼船上的主人。知道一老一小,都還在船上,才又將頭重新放回翅膀里。
長長的竹篙,把一條直而細長的影子投照在河面上,微風一吹,它們又孤獨而優美地彎曲在水面上。
杜小康和父親之間,只有一些乾巴巴的對話:「飽了嗎?」「飽了。」「你飽了嗎?」「我飽了。」「就在河裡洗碗?」「就在河裡洗碗。」「困嗎?」「不困。」……
父子倆都不想很快地去睡覺。
杜小康想聽到聲音,牛叫或者狗吠。然而,這不可能。
等杜小康終於有了倦意,躺到船艙里的席子上時,竹篙的影子只剩下幾尺長了—月亮已快升到頭頂上了。
以後的幾天,都是這一天的重複。
有時,也會路過一個村莊,但,無論是杜雍和還是杜小康,都沒有特彆強烈的靠岸的慾望。因為,村莊是陌生的。它們與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河流並沒有實質性*的區別。他們索性*只是站在船上,望一望那個村莊,依然去趕他們的路。
不時地,遇到一隻船,船上人的口音,已很異樣了。
這一天,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這才是真正的蘆盪。是杜小康從未見過的蘆盪。到達這裡時,已是傍晚。當杜小康一眼望去,看到蘆葦如綠色*的浪潮直涌到天邊時,他害怕了——這是他出門以來第一回真正地感到害怕。蘆盪如萬重大山圍住了小船。杜小康有一種永遠逃不走了的感覺。他望著父親,眼中露出了一個孩子的膽怯。
父親顯然也是有所慌張的。但他在兒子面前,必須顯得鎮靜。他告訴杜小康,蘆葦叢里有蘆雁的窩,明天,他可以去撿蘆雁的蛋;有兔子,這裡的兔子,毛色*與蘆葦相似,即使它就在你眼前蹲著,你也未必能一眼發現它;……
吃完飯,杜小康才稍稍從恐慌中安靜下來。
這裡的氣味,倒是很好聞的。萬頃蘆葦,且又是在夏季青森森一片時,空氣里滿是清香。蘆葦叢中還有一種不知名的香草,一縷一縷地摻雜在蘆葉的清香里,使杜小康不時地去用勁嗅著。
水邊的蘆葉里,飛著無數螢火蟲。有時,它們幾十隻幾百隻地聚集在一起時,居然能把水面照亮,使杜小康能看見一隻水鳥正浮在水面上。
但,這一切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驅除杜小康的恐慌。夜裡睡覺時,他緊緊地挨著父親,並且遲遲不能入睡。
第二天,父子倆登上蘆葦灘,找了一個合適的地方,用鐮刀割倒一大片蘆葦,然後將它們紮成把。忙了整整一天,給鴨們圍了一個鴨欄,也為他們自己搭了一個小窩棚。從此,他們將以這裡為家,在這一帶蘆盪放鴨,直到明年春天。
六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父子倆也一天一天地感覺到,他們最大的敵人,也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們逼近:它就是孤獨。
與這種孤獨相比,杜小康退學後將自己關在紅門裡面產生的那點孤獨,簡直就算不得是孤獨了。他們能一連十多天遇不到一個人。杜小康只能與父親說說話。奇怪的是,他和父親之間的對話,變得越來越單調,越來越乾巴巴的了。除了必要的對話,他們幾乎不知道再說些其它什麼話,而且,原先看來是必要的對話,現在也可以通過眼神或者乾脆連眼神都不必給予,雙方就能明白一切。言語被大量地省略了。這種省略,只能進一步強化似乎滿世界都注滿了的孤獨。
杜小康開始想家,並且日甚一日地變得迫切,直至夜裡做夢看到母親,哇哇大哭起來,將父親驚醒。
「我要回家……」
杜雍和不再亂髮脾氣。他覺得自己將這麼小小年紀的一個孩子,就拉進他這樣一個計劃里,未免有點殘酷了。他覺得對不住兒子。但他現在除了用大手去安撫兒子的頭,也別無它法。他對杜小康說:「明年春天之前就回家,柳樹還沒有發芽時就回家……」他甚至向兒子保證,「我要讓你讀書,無憂無慮的地讀書……」
後來,父子倆都在心裡清楚了這一點:他們已根本不可能迴避孤獨了。這樣反而好了。時間一久,再面對天空一片浮雲,再面對這浩浩蕩蕩的蘆葦,再面對這一縷炊煙,就不再忽然地恐慌起來。
他們還各自創造和共同創造了許多消解孤獨的辦法:父子倆一起出發走進蘆葦叢里,看誰撿的雁蛋多;他們用蘆葦紮成把,然後堆成高高的蘆葦塔,爬上去,居然看到好幾個散落在蘆葦叢里的人家和村落;杜小康用蘆葦編了幾十隻小籠子,又捉了幾十隻只有這裡的蘆葦叢里才有的那種身材優美的紡紗娘放入籠中,使寂靜的夜晚,能聽到它們此起彼伏的鳴叫;……。
鴨子在這裡長得飛快。很快就有了成年鴨子的樣子。當它們全部浮在水面上時,居然已經是一大片了。
杜小康註定了要在這裡接受磨難。而磨難他的,正是這些由他和父親精心照料而長得如此肥碩的鴨子。
那天,是他們離家以來所遇到的一個最惡劣的天氣。一早上,天就陰*沉下來。天黑,河水也黑,蘆葦成了一片黑海。杜小康甚至覺得風也是黑的。臨近中午時,雷聲已如萬輛戰車從天邊滾動過來,過不一會,暴風雨就歇斯底里地開始了,頓時,天昏地暗,彷彿世紀已到了末日。四下里,一片呼呼的風聲和千萬支蘆葦被風撅斷的咔嚓聲。
鴨欄忽然被風吹開了,等父子倆一起撲上去,企圖修復它時,一陣旋風,幾乎將鴨欄卷到了天上。杜雍和大叫了一聲「我的鴨子」,幾乎暈倒在地上。因為,他看到,鴨群被分成了無數股,一下子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杜小康忘記了父親,朝一股鴨子追去。這股鴨子大概有六七十隻。它們在轟隆隆的雷聲中,倉皇逃竄著。他緊緊地跟隨著它們。他不停地用手撥著眼前的蘆葦。即使這樣,臉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蘆葦葉割破了。他感到腳鑽心地疼痛。他顧不得去察看一下。他知道,這是頭年的蘆葦舊茬兒戳破了他的腳。他一邊追,一邊呼喚著他的鴨子。然而這群平時很溫順的小東西,今天卻都瘋了一樣,只顧沒頭沒腦地亂竄。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這群鴨重新又趕回到原先的地方。
這群鴨似乎還記得這兒曾是它們的家,就站在那兒,惶惶不安地叫喚。
杜小康喊著父親,但卻沒有父親的回答。父親去追另一股鴨了。他只好一個人去扶已倒下的鴨欄。他在扶鴨欄的同時,嘴裡不住地對那些鴨子說:「好乖乖,馬上就好了,你們馬上就有家了……」
父親也趕著一股鴨回來了。兩股鴨立即會合到一起,大聲叫著,彷彿是兩支隊伍會合一般。
杜小康和父親一道扶起鴨欄,將已找回來的鴨趕進欄里後,又趕緊去找那些不知去向的鴨——大部分鴨還沒有被趕回來。
到暴風雨將歇時,依然還有十幾隻鴨沒被找回來杜雍和望著兒子一臉的傷痕和烏得發紫的雙唇,說:「你進窩棚里歇一會,我去找。杜小康搖搖頭:「還是分頭去找吧。」說完,就又走了。
天黑了。空手回到窩棚的杜雍和沒有見到杜小康,他就大聲叫起來。但除了雨後的寂靜之外,沒有任何回應。他就朝杜小康走去的方向,尋找過去。
杜小康找到了那十幾隻鴨,但在蘆盪里迷路了。一樣的蘆葦,一樣重重疊疊無邊無際。鴨們東鑽西鑽,不一會工夫就使他失去了方向。眼見著天黑了。他停住了,大聲地呼喊著父親。就像父親聽不到他的回應一樣,他也不能聽到父親的回應。
杜小康突然感覺到他已累極了,將一些蘆葦踩倒,躺了下來。
那十幾隻受了驚的鴨,居然一步不離地挨著主人蹲了下來。
杜小康聞到了一股鴨身上的羽絨氣味。他把頭歪過去,幾乎把臉埋進了一隻鴨的蓬鬆的羽毛里。他哭了起來,但並不是悲哀。他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哭。
雨後天晴,天空比任何一個夜晚都要明亮。杜小康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藍成這樣的天空。而月亮又是那麼地明亮。
杜小康順手摳了幾根白嫩的蘆葦根,在嘴裡甜津津地嚼著,望著異鄉的天空,心中不免又想起母親,想起桑桑和許多油麻地的孩子。但他沒有哭。他覺得自己突然地長大了,堅強了。
第二天早晨,杜雍和找到了杜小康。當時杜小康正在蘆葦上靜靜地躺著。不知是因為太困了,還是因為他又餓又累堅持不住了,杜雍和居然沒有能夠將他叫醒。杜雍和背起了疲軟的兒子,朝窩棚方向走去。杜小康的一隻腳板底,還在一滴一滴地流血,血滴在草上,滴在父親的腳印里,也滴在跟在他們身後的那群鴨的羽毛上……
鴨們也長大了,長成了真正的鴨。它們的羽毛開始變得鮮亮,並且變得稠密,一滴水也不能潑進了。公鴨們變得更加漂亮,深淺不一樣的藍羽、紫羽,在陽光下猶如軟緞一樣的閃閃發光。
八月的一天早晨,杜小康打開鴨欄,讓鴨們走到水中時,他突然在草里看到了一顆白色*的東西。他驚喜地跑過去撿起,然後朝窩棚大叫:「蛋!爸!鴨蛋!鴨下蛋了!」
杜雍和從兒子手中接過還有點溫熱的蛋,嘴裡不住地說:「下蛋了,下蛋了……」
七在杜小康和父親離開油麻地的最初幾天里,桑桑還時常想起杜小康。但時間一長,他也就將他淡忘了。桑桑有鴿子,有細馬,有阿恕和禿鶴,有很多很多的同學,還有許多事情可做。桑桑不可能總去想著杜小康。他只是偶爾想起他來。但一有事情可做,又立即不再去想他了。
油麻地的人也一樣,只是在碰到杜小康的母親時,才會想起問一聲:「他爺兒倆怎麼樣了?」杜小康的母親總是說:「不知道呢。也沒有個信回來。」
秋後,秋莊稼都已收割,本來就很開闊的大平原,變得更加開闊,開闊得讓人心裡發空。油麻地人的日子,似乎比任何一個季節都顯得平淡。勞作之後的疲勞,日益加深的寒意,滿目正在枯萎的作物,使人有一種日子過到盡頭的感覺。
桑桑生病了。他的脖子有點僵硬,並且隱隱約約地時常感到有點疼痛。母親對父親說了這個情況,但父親似乎沒有在意。母親就帶他去了油麻地地方上的小門診室。醫生摸了摸桑桑的脖子,說:「怕是有炎症。」就讓桑桑打幾天消炎針再說。這天,桑桑打完針往家走時,聽到了一個傳聞:杜雍和父子放鴨,不小心將鴨放進了人家的大魚塘,把人家放養的小魚苗都吃光了,鴨子與船統統被當地人扣留了。
桑桑回家,把這一傳聞告訴了母親。母親嘆息了一聲:「杜家算是完了。」
桑桑天天去打針,幾乎天天能聽到那個傳聞。他去過紅門,但紅門一直閉著。
這傳聞傳了幾天,就不傳了,好像是個謠言。桑桑心裡又不再有杜小康,一有空就和阿恕到收割了莊稼的地里瘋玩,要不就和細馬放羊去。
又過了些日子,這天傍晚,桑桑提了個醬油瓶去朱一世的雜貨鋪打醬油,剛走上大橋,就聽村裡有人說:「快去看看,杜雍和被抬回來了!」等桑桑過了橋,就有很多人在傳:「杜雍和回來了!」而孩子們則在傳:「杜小康回來了!」
人們都在朝紅門方向走。
桑桑抓著醬油瓶,快速跑到了許多人的前頭。
村後有一條通向遠方的路。路口正對著杜小康家所在的這條村巷。巷口都是人,把桑桑的視線擋住了,根本看不見那條路。
紅門開著無人管。
「回來了!」「回來了!」
桑桑看到那巷口的人壩,像被一股洪水衝決了似的,忽然地打開了。
兩個大漢抬著一塊門板,門板上躺著杜雍和。杜小康和母親跟在門板後面。
桑桑把腦袋擠在人縫裡,往外看著。
抬門板的大概是杜小康家的親戚。他們和杜小康的母親一起去了蘆盪,將杜雍和杜小康接了回來。
躺在門板上的杜雍和,瘦得只剩下一襲骨架。他的顴骨本就高,現在顯得更高,嘴巴瘦陷下去,形成了陰*影。頭髮枯乾,顏色*像秋後霜草叢裡的兔毛。高眉骨下的雙眼,透出一股荒涼式的平靜。
走在後面的杜小康,好像又長高了。褲管顯得很短,膝蓋和屁股,都有洞或裂口,衣服上缺了許多紐扣,袖口破了,飄著布條。頭髮很長,與杜雍和的頭髮一樣的枯乾,但卻黑得發烏,脖子已多日不洗,黑乎乎的。面容清瘦,但一雙眼睛卻出奇的亮,並透出一種油麻地的任何一個孩子都不可能有的早熟之神。他雙手抱著一隻小小的柳籃,小心翼翼地,彷彿那隻籃里裝了什麼脆弱而又貴重的東西。
桑桑看到了杜小康。但杜小康似乎沒有看到他,在眾人撫慰的目光下,走進了紅門。
第二天一早,桑桑的母親一開門,就看到杜小康抱著一隻柳籃站在門口。
「師娘,桑桑起來了嗎?」
桑桑的母親,一邊將杜小康拉進院里,一邊朝屋裡叫著:「桑桑,小康來啦!」
桑桑連忙從床上蹦到地上,鞋也沒穿,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往外跑。
杜小康將柳籃送到桑桑手上:「裡面有五隻鴨蛋,都是雙黃的。」
這五隻鴨蛋,大概是杜小康從大蘆盪帶回來的全部財富。
桑桑低下頭去。他看到五隻很大的、顏色*青青的鴨蛋,正靜靜地躺在鬆軟的蘆花上。
八桑桑現在所見到的杜小康,已經不是過去的杜小康了。
對於杜小康來講,無論到哪一天,他也不會忘記在蘆盪度過的那幾個月——
那是一個荒無人煙的世界。天空、蘆盪、大水、狂風、暴雨、鴨子、孤獨、憂傷、生病、寒冷、飢餓……這一切,既困擾、磨難著杜小康,但也在教養、啟示著杜小康。當杜雍和因為鴨群連續幾次誤入人家的魚塘,幾乎吃盡了塘中剛放養的幾萬尾魚苗,被憤怒的當地人扣下小船與整個鴨群,而陷入一貧如洗的絕望時,他萬萬不會想到這段時間的生活給了兒子多少珍貴的財富!杜雍和不吃不喝地躺在魚塘邊上時,杜小康也一動不動地坐在了他的身邊。他有父親的悲傷,卻並無父親的絕望。現在,倒什麼也不怕了。他坐在那裡,既沒有向人家哀求,也沒有向人家發怒。他反而覺得父親這樣做是沒有必要的。因為他們的鴨子毀掉了幾十戶人家的一片希望,就像他們也被毀掉了希望一樣。杜小康是坐在那裡咀嚼著油麻地的任何一個孩子都不會去咀嚼的,由大蘆盪給予他的那些美麗而殘酷的題目。他不可能立即領悟,但他確實比油麻地的孩子們提前懂得了許多……
桑桑現在再見到的杜小康,已經是一個遠遠大於他的孩子了。
當桑桑向杜小康問起他以後怎麼辦時,杜小康並沒有太大的驚慌與悲哀。他與桑桑坐在打麥場上的石硫上,向桑桑說著他心中的打算。他至少有十項計劃,而他最傾向於做的一個計劃是:在油麻地小學門口擺個小攤子賣東西。
而這個計劃是桑桑最感吃驚的一個計劃:他怎麼能在學校門口,當著大家的面做小買賣呢?滿眼全是他的同學呀!
杜小康卻是一副很坦然的樣子:「你是怕大家笑話我?」
「大家不會笑話你的。」
「那怕什麼?就是笑話我,我也不在乎。」
杜小康向桑桑詳細地說明了他的計劃:「我們家開了那麼多年的小商店,我知道應該進什麼貨、什麼好賣;我在學校門口擺個小攤,那麼多學生,買個削筆刀啦,買幾塊糖啦,誰不願意出了校門就能買到?……」
桑桑覺得杜小康的計劃是有理的。
「那你有錢進貨嗎?」
「沒有。」
「怎麼辦?」
「能想到辦法的。」
桑桑與杜小康分手後,回到家中。晚上,他等鴿子都進窩後,將窩門關上了。他用籠子捉了十隻鴿子。桑桑的鴿子,都是漂亮的鴿子。第二天一早,他提了籠子,去鎮上,將這些鴿子賣給了一個叫「喜子」的養鴿人。他拿了鴿子賣得的二十元錢,直接去找杜小康,將錢統統給了杜小康。
杜小康一手抓著錢,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用另一隻手抓住桑桑的一隻手,使勁地、不停地搖著。
過了一個星期,杜小康在校園門口出現了。他挎一隻大柳籃子。柳籃里裝了零七八碎的小商品。柳籃上還放了一隻扁扁的分了許多格的小木盒。一格一格的,或是不同顏色*的糖塊,或是小芝麻餅什麼的。盒上還插*了一塊玻璃。玻璃擦得很亮,那些東西在玻璃下顯得很好看。
他坐在校門口的小橋頭上。令油麻地小學的老師和學生們都感震驚的是,這個當初在油麻地整日沉浸在一種優越感中的杜小康,竟無一絲卑微的神色*。他溫和、略帶羞澀地向那些走過他身旁的老師、學生問好或打招呼。
最初幾天,反而是同學們不好意思。因此,幾乎沒有一點生意。
桑桑替他感到失望。
杜小康安慰桑桑:「會有生意的。」那時,杜小康又想起了那次鴨被驚散了,還有最後十幾隻沒有找到的情景,父親說,算了,找不到了,別找了。他卻說,能找到的。結果真的找到了。
第一個來買杜小康東西的是桑桑。
杜小康無限感激地望著桑桑,會意地笑著。
生意慢慢有了。漸漸地,油麻地的孩子們,再去杜小康那裡買東西時,就沒有異樣的感覺了,彷彿只不過是在從一個朋友那裡取走一些東西而已。他們可以先不給錢,先在心中記住。而杜小康知道,他們絕不會白拿他的東西的。
那天,學生們都在上課時,桑喬站在辦公室的廊下,望著校門外的杜小康,正在冬季的第一場雪中,穩穩地坐在樹下,對另外幾個也在廊下望著杜小康的老師說:「日後,油麻地最有出息的孩子,也許就是杜小康!」
幾次掙扎均告失敗之後的杜雍和,在經過一段調養之後,已能走動了。他平和了,眼中已不再有什麼慾望。他像一個老人一樣,在村裡東走走,西走走。
紅門裡,實實在在地成了空屋。
紅門裡,還欠人家不少債。但債主知道,杜雍和現在也拿不出錢來還他們,也就不急著催他。其中有個債主,自己實在是窘迫,只好登門來要債。見杜家滿屋空空,就又不好意思地走了。但最後還是逼得無法,就再一次進了紅門。
杜雍和感到有無限歉意。他在表示了自己無能為力、債主只好又走出紅門時,一眼注意到了那兩扇用上等材做成的紅門。他追出來,將那個債主叫住。
那個債主走回來問:「有事嗎?」
杜雍和指著紅門:「值幾個錢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
杜雍和十分平靜:「你摘了去吧。」
「那怎麼行呀。」
「摘了去吧。我屋裡也沒有什麼東西。這院子有門沒有門,也沒有多大關係。」
那債主用手摸了摸,敲了敲兩扇紅門,搖了搖頭:「我怎麼好意思摘下這對門?」
杜雍和說:「我對你說,你不把它摘了去,我明天可得給別人了。」
那債主走了。傍晚,他自己沒有來,而是讓兩個兒子來將這對紅門摘走了。
與杜小康並排站在院牆下的桑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杜小康的手。
這兩扇曾為杜家幾代人帶來過光彩與自足的紅門,隨著晃動,在霞光里一閃一閃地亮著。
當這被杜小康看了整整十四年的紅門,在他的視野里終於完全消失時,桑桑覺得與自己相握的手,開始微微發顫,並抓握得更緊……
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