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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一月,楊柳已老,殘枝敗葉,風中蕭瑟,零亂起舞,像是留不住客的強顏歡笑的歡場女子。

  西湖畔密密麻麻的,挨個兒停著一艘艘小船,杭人土語,都稱之西划船兒。其中六碼頭陳英士像下不遠的一條小瓜皮舟上,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正在心不在焉地吹著不成調的口琴。

  「杭州人真正是奇怪,飛機來了,不往隱蔽之處躲,卻往光天化日之下跑。你看,都跑到西湖上來了。「

  說話的是一位瘦削的姑娘,眯著眼睛,面色淺黑。

  現在我們應該知道了,瓜皮舟上坐的不止是杭憶一個人,還有一位,坐在另一邊——一位女性,杭憶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她。

  杭憶放下口琴,回答說:「說怪也不怪的,日本人轟炸到今天,還從來沒有炸到湖面上來過。你看,那邊湖上船中坐的,不正是剛上任的浙江省主席黃紹站嗎。他一來湖上避空襲,杭州人就跟著上,黃紹站就成了信號彈了。要不,我小姑媽怎麼偏偏就選了這裡來與你見面呢?」

  「那是偶然的罷了。可笑我們杭州人,竟還以為這是湖上多廟宇之故,是佛地必得佛佑呢。「姑娘一邊皺起眉頭看看錶,一邊說。

  杭憶便有一些惶恐,他生性敏感,知道這姑娘是在暗示小姑媽和杭漢遲到的時間太長了一些。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他就猛不了地來了一句高談闊論:「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了,同胞們還有不知道的呢,所以才要我們去喚起民眾嘛!」

  近月來戰事頻繁,日寇飛機時常來杭轟炸,上月13日,六架日機扔了十一枚炸彈,報上說是死傷了七人。兩天後再來,這回是把火車站全炸了。又過幾日,炸了閘口,聽說沉了八艘貨船,死傷了三十多人。

  儘管如此,大多數杭州人還是捱在西湖邊不走,說是因為杭州乃兩浙省會,前頭又有蘇州自嘉興的國防工事,自可以比之為法國的馬奇諾防線,起碼還可以守那麼三個月時間。

  話雖那麼說,但市政府還是一面動員市民們疏散到後方去,另一面又動員他們各自建築防空洞。無奈這兩方面都沒有什麼大用。同樣是杭州人的杭憶不免忿忿地想:杭州人不知何故,竟就是不願意離開這溫柔富貴鄉和花柳繁華地,就連奶奶這樣的奇女子也不願意離開。自己不離開還不去說它,奶奶她還發了一個大興,拉著父親、寄客爺爺和小撮著等一乾子人,每日在後園子里挖防空洞。嘉和一向由沈綠愛自說自話,這一次也免不得唱了句反調,說:「挖也是白挖。杭州這個地方,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一面是西湖,一面是錢塘江,城裡面還有大運河和市河,掘地數尺,便是一口井,何必白費力。「

  綠愛聽了就不高興,說:「說來說去還是要我們過了錢塘江去逃難。我告訴你們,你們都走好了,我就是不走的。我倒要看看日本佬能把我們怎麼樣,又不是沒見過!」

  聽了這話,嘉和不禁為難地看看葉子。倒還是葉子不動聲色,卷著褲腳,親自在那裡挖地三尺。水卻是已經漫到腳踝了,他們彼此對了個眼色,嘴角便有了一絲看不出的苦笑。

  果然,杭家後花園裡倒是挖出了一個水漫金山的防空洞,但到底也沒有誰往那裡鑽過,連忘憂都不往那裡鑽。

  在一家人大挖防空洞之際,杭憶杭漢兩兄弟也在進行一種屬於自己的秘密活動。他們是在十字街頭大演《放下你的鞭子》的時候被人注意上的。接著,便有高年級的同學來與他們接近,不久,他們就成了《戰地生活》雜誌的編外記者。聽說這個雜誌是共產黨的人把握的,杭家兩兄弟很好奇。因為林生的緣故,他們對這個組織有一份特殊的親近。但是,杭憶很快就感覺到,這些神秘的人,對杭漢的興趣,似乎更大於他的。反過來,這種格局就又挑起了杭憶的興趣。可以說,在最初眾多的抗日團體組織中的選擇,對杭憶這樣的熱血青年來說,出發點是相當情緒化的呢。

  沒想到,第一次半秘密的行動,與他接頭的竟是一個姑娘。他們的聯絡方式倒是相當浪漫:杭憶手裡拿一把口琴。可是他沒弄明白,為什麼那接頭的姑娘一看到他就突然眯起了眼睛,還皺起了眉頭,不時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一會兒,才伸出手來,嚴厲地說:「我叫那楚卿。楚國的楚,卿卿我我的卿。「

  杭憶有些吃驚,上下打量著她:「怎麼,你姓那,你是旗人?」

  「杭州城裡,旗人可是不少的呢!」姑娘突然換了剛才那口流利的國語,改用杭州官話。她有一雙灰眼睛,目光很冷,像有冰塊結在裡面——冰塊朝他偶爾一閃,杭憶的心就緊一緊。他就一下子覺得她成熟得不得了,經歷了許多,是他的上一代人了。

  空襲警報響了起來,岸邊柳陰叢里散著的那些瓜皮小舟們,突然就像撒骰子一樣地直往湖心拋了出去。差不多與此同時,杭憶看見杭漢和寄草一起朝他們這條船撲了過來。杭憶還來得及埋怨一句,立刻聽見楚卿喝道:「快划出去!」小艇就像離了弦的箭,直射湖心。杭憶抱怨說:「怎麼搞的,整整遲了一個小時。」

  杭漢一邊喘氣,一邊說:「羅力哥剛從金山衛下來。哎,我說你們真應該去聽聽,他可是從正面戰場上下來的,有最新的戰事消息。「

  接下去就全是寄草的話了——

  「什麼固若馬奇諾防線,簡直國際玩笑。蘇浙邊區主任張發奎這一回親自到嘉善指揮作戰,羅力和他一起去的前線視察,那可是冒著槍林彈雨的呢。哪裡知道,保存工事圖表的人員和掌管掩體鑰匙的鄉保甲長,竟然都統統逃掉了,部隊根本就進不了工事。「

  說起來,杭州城的消息倒也是並不閉塞的,月初日軍於迷漫大霧之中在杭州灣登陸的噩耗,大家當下就都知道的了,還知道金絲娘橋守兵十數人全部犧牲之事。然而戰事到底發展到了哪一步,老百姓還是糊裡糊塗,眼下聽寄草那麼一說,心一下子都沉到西湖裡去了。

  「現在的戰況又怎麼樣了呢?」眾人一聽這新到的消息,氣透不過來,只聞見天空中警報在一個勁地嗚啦嗚啦地響。

  「羅力跟我說,上海已經淪陷,嘉興、湖州也入敵手,眼看著日軍正在集中兵力進犯南京。看樣子,撤出杭州城,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大家一時就都愣在那裡,不說一句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警報解除了,一個小孩坐在湖心的一艘瓜皮小舟上,突然高聲地唱了起來:八一四,西湖濱;志航隊,飛將軍;

  怒目裂,血飛騰;振臂高呼鼓翼升,

  群鷹奮起如流星,掀天揭地鬼神驚。

  我何壯兮一擋十,彼何怯兮六比零。

  杭憶突然地就一笑,說:「你看我們杭州人,什麼時候也有快樂。」

  空襲警報既已解除,人們就紛紛開始林岸卜桿靠.往國一部的人也待操槳,倒是被楚卿一把攔了,說:「再漂一會兒。」

  「怎麼,還擔心油以後看不著了?」

  寄草笑著,突然這麼一句介面令,說得大家眼一驚,都抬起頭來四處環看西湖。看著看著,不知誰說了一句;「既然來了,不妨到島上走走吧。」

  杭憶發現,楚卿的灰眼睛,哆暖了一下,就眯起來了。

  西湖三島,真正常有人來去的,還是三潭印月。此時人亦不保,誰還顧得上它。島上原來種的那些個月季、薔蔽、丁香、玉蘭、海棠,從前是國色天香,奼紫嫣紅,如今也是蓬頭垢面如灶下之婢了。又,島上景色素有一絕,池塘中夏日睡蓮,有大紅,粉紅,嫩黃,純白,-一不等。其時意境,那才叫「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呢。如今深秋敗荷,花亦頹傷,葉也頹傷,也是人無情趣,佛無禪意的了。又加島上幽徑雖在,青竹卻露敗象,枝權橫生,黃葉枯下,實實的一番傷心凄迷之境矣。

  一行人繞過小徑,便到了御碑亭,見那亭柱上當年康有為的長聯依舊還在——

  島中有島,湖外有湖,通以卅折畫橋,覽沿堤老柳,十頃荷花,食花菜香,如此園林,西湖游遍未嘗見;

  霸業鎖煙,禪心止水,閱盡千年陳跡,當朝暉暮零,春煦秋陰,山青水綠,坐忘人世,萬方同慨更何之。

  屈指算來,康有為在杭,亦不過十七年前之事。細想中華,庚子年以來,數十年間之風雲苦難,怎不叫人扼腕。因此,我們的那位嚮往革命嚮往殺敵的青年杭憶,此時到底還是露出杭氏家族血液一脈中的吁感傷懷,長嘆一聲,誦詩曰:「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烏驚心……」

  寄草女兒心腸,又加戰時鴛鴦離亂情思,想那郎君本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如今也只能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了。本來沒有這湖光山色來提醒,倒是不說也罷,既在此中,不免也是啼噓的了。被那侄兒杭憶誦詩一首,竟也觸景生情,一時便也長吟道:「……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剛剛詠罷,眼角還沾著淚水,她便嚷嚷著說:「不好不好,我怎麼記起姜白石的《揚州慢》來了,什麼胡馬窺江,廢池喬木,沒有的事。我應該讀辛棄疾的《破陣子》才對——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楚卿沉默地走在他們身邊。出身舊貴族的她對這樣的小布爾喬亞情調,可以說是久違了。八個月前,中共中央代表周恩來因在杭養病的蔣介石之邀前來杭州會談時,那楚卿尚在國民黨的獄中。1937年3月間,蔣、周在西湖南山煙霞嶺上的國共會談,卓有進展;7月全民族抗戰始,中共閩浙邊臨時省委與國民黨再度和談,女共產黨人那楚卿出獄;10月,由共產黨領導的「國民革命軍閩浙邊抗日游擊總隊「,在浙江平陽北港山門改編集中,楚卿是聽完政委劉英的報告後,悄然離隊,潛往省城杭州的。作為一名資深的中共地下工作者,此次她的任務是挑選與《戰時生活}}期刊一起撤往後方的的編輯記者。毋庸贅言,楚卿一開始就對抗家人很有興趣,甚至對他們的那個時代女性小姑媽也很有興趣。楚卿知道,抗戰需要他們,理想與信仰的實現也需要他們——是的,我們需要你們,你們必須和我們在一起。

  然而,首次見面的震驚卻是楚卿始料未及的;走在島上的小徑間,聽這些人吟詩長嘆,也是楚卿始料未及的。

  一直沒有說話的杭漢沒有吟詩,卻卷了卷褲腿,說:「這島上風緊,我倒是有幾分寒意了。」

  話音剛落,杭漢早不在九曲橋板上。大家定睛一看,彼人已經矗立於橋欄杆,然後一下子猴躍似的,嘿嘿咬咬地從這個桿柱躍到那個桿柱,錯蜒點水一般,忽西忽東,一瞬間就飛遠了。

  楚卿驚嘆:「這叫什麼功,看不出他有這一手!」杭憶說:「我們才五六歲的時候,寄客爺爺就給我們請了一個南少林寺的遊方僧人,說是要深曉少林拳的’易筋經’的內功法,便要養氣練氣,也就是練拳先練功。怎麼練功,就從這馬襠步練起。站樁,曙,就像我現在那樣。「杭憶就地做了一個站樁的架勢。

  楚卿問:「你也會?」

  「會一點皮毛。不及漢兒百分之一。鎖心猿,掛意馬,我到底沒有他的那份恆心。說起來,今日杭州城裡,漢兒也算是一把好手了。「

  正那麼說著呢,杭漢就遠遠地一點,又飛速地越來越大,轉眼間,就輕輕一跳,落在楚卿眼前,雙手作了一個揖,便道:「見笑。」

  但見這少年兩眼放射光芒,眉毛又粗又濃,正殷切地看著她——她突然想到她所掌握到的情況——杭漢是有一半日本血統的人。

  身後有一人發了話,說:「好身手,好身手。」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個中年男子,手裡拿一把掃帚,看上去像是個雜役。見眾人對他的出現都不免一愣,那人笑笑說:「我叫周二,你們叫我老周就是。」

  「你是這島上的?」寄草問。

  「也是,也不是。」周二指著前面的我心相印亭,「各位請到亭子里喝上一杯茶再走。」

  大家不由得心裡稱奇。都這種時候,竟還有人存這份雅趣。雖這麼想著,說到茶,大家卻也立時地口渴了起來,也不推託,使七折八拐,走到那亭中。

  所謂「我心相印「亭,乃「不必言說,彼此意會「之意。此亭立於島之南端外堤,在此駐足晚望,亭亭三塔,便盡收眼底了。

  亭內有桌子一張,配以幾把方凳。但見周二變戲法似地取出一把熱水壺來,又拎出幾隻青瓷茶杯,沖了配配的茶放在桌上,說:「少爺小姐,請用茶。」

  就見那楚卿把已經到了唇邊的茶杯輕輕移開,卻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就是少爺小姐了呢?」

  周二微微一笑,說:「別人我不敢說,這幾位我卻是知道的。杭家少爺,大公子,二公子,還有小姑奶奶。「

  這邊杭憶才喝了一口茶,便道:「這茶不是我們家的。」

  「也不是翁隆盛的。」杭漢補充說。

  見楚卿有些驚奇,寄草說:「那小姐不用太奇怪,實在也就是吃哪一行就精哪一行罷了。像我們家和他們翁家的茶,一到茶季,都是每天收了龍井新茶,然後當夜下鍋復炒的,還要篩簸,去掉茶葉末屑,第二天再加以包裝,放入石灰缸。等到賣時,還有一道篩選、揀別與拼合的過程。況且,杭州城裡,喝茶的誰不知道,杭家和翁家的龍井茶,一過了立夏,就停止收購的。我們現在喝的茶有股苦味,況且杯中茶片也不齊整,一看就知道不是春茶了。「

  「那,姑娘你倒不妨說說,此茶是姓什麼的呢?」

  寄草就笑了起來,指著東南面湖邊,道:「老周你還真要我說啊,你可是我們杭州茶人的生意對頭啊。你不是對面上海江裕泰汪家的嗎?」

  說得周二也笑了起來,問:「姑娘你好眼力,怎麼看出來的?」

  「誰不知道啊,「杭憶也笑了起來,指著杯子下面刻的字說:「你看這不是個’汪’字嗎?」

  這一說倒是提醒了楚卿,連忙問:「聽說汪庄被日本人飛機炸了,有這樣的事嗎?」

  周二這才嘆了口氣說:「要說沒炸,其實也和被炸了差了一口氣。茶莊生意早就停了下來,汪家人避難回了上海、香港,下人們也都作了鳥獸散。留下我們幾個人守著這一攤子。你看那些唐琴來琴的,從前江老闆何等地當作性命,如今晾在那個’今蠟還琴樓’里,也是沒有人來過問了。」

   「你怎麼就跑到這裡來了?」

  「一開始也是到湖上來避飛機的。後來想,那麼乾熬著,還不如重操舊業。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我們汪家賣茶,從前最佔便宜的便是湖邊的那個茶號’試茗室’。買主亦是茶客,三杯過後,茶葉包好了,就放到了你的眼面前。我呢,就是那個賣茶的。」

  楚卿連連地點頭,「我明白了,你是到島上來賣茶的。」

  周二臉就紅了,說:「兵荒馬亂,什麼賣不賣茶的。不過一帶兩便,也是避飛機,也是煮點茶,有人來喝,能給幾個銅板就給幾個,沒有,不給也無妨。都什麼時候了,說不定一顆炸彈下來,屍首就飄到西湖裡去了呢。我們也是做了半世人的老杭州了,倒是真正沒有想到,還會有這樣一天。「

  周二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起來,趕緊就給在座的各位沏茶,邊沏邊說:「你們幾位也是茶行中人,我今日也是誠心請了你們喝茶,千萬不要提個錢字。有緣相會,說不定今生今世也就是這麼一遭了呢。「

  看來這周二果然是個平日里跑堂的,能侃。只是今日說來,都是凄凄惶惶之語了,眾人聽了,大有不忍之意。首先便是杭漢從口袋裡掏出錢來說:「真想多給你一點,沒了,對不起。」

  「打起仗來,說不定花錢更多,趁現在日本人還沒進來,你能賺還是賺幾個。實在不行了就趕緊撤,留在城裡,也不是個事情啊。誰知道日本人會怎麼樣呢?」寄草一邊往小皮夾里掏錢給那周二,一邊說,「羅力說了,日本兵真正不是人,平湖、嘉善那裡一路殺過來,多少老百姓死掉,看了眼睛都要出血,你還是早作打算吧。」

  周二一邊感激不盡地收著錢,一邊突然咬牙切齒地罵道:「日本矮子,都不是人,沒一個是人,一看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什麼種操,畜生洞孔里鑽出來的。從前拱震橋多少日本人,沒一個像人的,統統都是畜生。你們看我們江庄後面的雷峰塔,都說是孫傳芳部隊進來的時候倒的,是孫傳芳造的孽。哪裡是這回事!孫傳芳再壞,是我們中國人的種操。中國人再壞也是人生的,日本人再好,娘賣匹也是畜生生的。雷峰塔就是前朝手裡日本倭寇燒掉的。日本人不要落在我們中國人手裡,有朝一日落在中國人手裡,有他們好吃的果子。要我說,殺得他們再沒人能生兒子才好,免得他們三日兩頭來,讓我們中國人做不成人。「

  那罵人的,固然是無心,也是激憤。可是罵到種操上去,在座的幾個,就不可能不往杭漢身上想。要是平日里,誰敢說杭漢半個不字,寄草姑姑也是不客氣的。今日卻由著那周二罵,一時竟也想不出來怎麼去對話。

  這些年來,杭州人罵日本人,嘴皮子上,也是越來越厲害的了。罵得那麼凶,日本人還是長驅直人,進了中國。杭家人圍著吃飯時,也罵日本鬼子,但是從來不罵種操。所以杭漢猛不了地聽到這些話,臉就立刻紅了起來,裝作不經意的,就用茶杯蓋住了自己的臉——不知是為自己的那一半血統羞愧了,還是因為有人罵他的母親的種族而尷尬;掩飾這樣的情緒實在不容易,他對著茶杯憋氣,憋得嗆,吭吭吭吭,全身就抖起來了。

  周二卻全然不知,換了笑臉說:「少爺你慢慢喝。等日本佬趕走了,我周二還要在此專門等著你們來品茶呢,你們可都記住我的話了。「

  幾個人都點頭道謝。杭憶好像是漫不經心地對周二說:「老周,麻煩你再替我們燒壺水來。」

  老周剛剛走開,杭憶便對楚卿說。」那小姐,你不是有話要對我們說嗎?」

  寄草盯著楚卿,輕聲說:「我聽說你要把我的這兩個侄兒都帶走。家裡其他的人,還沒有一個知道的,他們先告訴我了。「

  「我曉得。」楚卿把目光移到了寄草臉上,想了一想,補充道:「不過還得更正一下,不是去兩個人,是在兩個人當中選擇一個。另外,是我建議讓他們先告訴你的。「

  「你看,這一來我們倆就想到一塊去了。我也跟他們說了,得讓我先和你談過了,這事才好作數。我這一道關過不了,家裡的那道關就更別想過了。「

  楚卿就淡淡地一笑,寄草深知那笑意何在,於是她也淡淡地一笑。這兩個女人,一見面就知道了彼此的分量。

  「我十六歲那年就離開家了,家裡人要把我嫁給一家闊少。我一跑,我父母在杭州城裡撈了三天三夜的井。「

  「我知道這件事兒。真沒想到,事隔多年,你又回來了。聽說你爹媽一直不認你。「

  「不,是我不認我爹媽。」楚卿更正道。

  杭憶杭漢兩個人坐在旁邊,聽這兩個女人談閑天一樣的唇槍舌戰,暗地裡就遞著眼色。杭憶就插話進來:「雖說編輯部只要一個人,但我和漢兒已經商量好了一起走,總不能讓我們跟在老弱病殘身後逃難吧。」

  「誰說要逃難了,至少媽和大哥都不走。」

  「那我們也不能留下來當亡國奴啊。」杭漢說。

  楚卿看著杭漢,灰眼睛一閃:「我正要通知你,你得留下來!」

  杭漢看看杭憶,嘴都結巴起來:「怎麼——我、我、不能走了,不是說我懂日語,用得著嗎?怎麼……怎麼-…·」

  杭漢為難地看著杭憶,心裡一急,卻說不出話來了。

  「你不能走。」楚卿把剛才的意思又重複了一遍。

  「為、為、為什麼?」杭漢的濃眉,就幾乎在額頭連成了一片。

  「這是組織的決定。杭憶跟刊物撤,你留下。「

  杭漢站了起來,兩手按著桌面:「因為我、我是日本人?」他覺得這麼講不夠準確,連忙強調,「因為我是半個日本人?」

  杭漢是一個不長於表達的人,他急成那樣了,還是不知道怎麼說話。

  寄草的臉有些掛不住了,說:「你胡說什麼,誰把你當日本人了!」

  杭漢很茫然地又坐了下來,他看看杭憶,杭憶又看看楚卿。他和杭漢雖是堂兄弟,卻好像跟一個人似的。杭漢話少人憨,一身好功夫,他們平日里分工合作也很好。油印傳單,從來就是他刻蠟紙,漢兒油印,他們是形影相隨的一對。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上面會真的不同意杭漢和他一起去抗日。

  楚卿不表達,不表達就意味著她的確是把他當作日本人了,這使杭漢又開始猛烈地打起哆嘯來了。一邊打著哆噱,一邊就朝杭憶說:「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楚卿看著這幾個人的緊張,這才淡淡一笑:「怎麼那麼沉不住氣,把我也當日本人了?」

  見他們臉上的表情都鬆了下來,她才對杭漢說:「你別急,把你留下,是因為以後要派你大用場,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有多麼希罕?」

  「難道你要他去當特工?」寄草的臉也白了。

  「不知道。」楚卿看著西湖,「不知道再過一個月,杭州會是怎麼樣的景象。也許日本人就進來了,這個亭子里,就站著日本兵了。你們看湖上的水鴨,它們現在飛得那麼自由自在。也許那時候,它們就成了侵略者的獵物了,湖上會漂滿它們沾血的羽毛……

  「楚卿眼睛一亮,盯著杭漢,「也許那時候需要你殺人,你敢殺人嗎?」

  她的聲音低沉,幾乎不像是從她的瘦削的身體里發出。杭憶激動得氣都透不過來,彷彿要去殺人的就是他。

  「敢!」他就替杭漢先低低地叫了出來。

  寄草臉白著,口氣卻依舊是一向的輕鬆:「就是,有什麼不敢的。日本兵又不是人,都是畜生,殺言生,有什麼不敢的?」

  杭憶知道,這句話是小姑媽專門說給杭漢聽的。小姑媽被楚卿剛才的神情震驚了,現在她需要掩飾這種震驚。她一邊往茶杯里續著熱水,一邊說:

  「來來來,平日里我們也是從來不喝人家上海汪家的茶的,今日碰上了,我們也不妨牛飲一番。以後想喝,也未必能喝得上了。「

  「怎麼會喝不上呢?」杭憶說,「不出三年兩載,我們就會把日本佬趕回東洋去的。到那時候,我們再到這裡喝汪裕泰。「

  「到那時候,這張桌子前,不知道少的是哪一個呢。」楚卿突然說。

  寄草放下手裡的杯子:「我說女革命黨,你怎麼老說喪氣話呢?」

  楚卿就低低地回答:「我說的是喪氣話嗎?」

  大家就都默默地喝茶,都曉得,這女人說的不是一句喪氣話。

  寄草把聲音就壓得更低,「那小姐,我能不能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為什麼選擇了我們杭家人?」

  「你們家族,有過林生。」

  「就那麼簡單?」

  「還有——」楚卿想了想,「我們是最堅決抗日的組織,我們也需要最優秀的青年!」

  寄草顯然是想和楚卿拗著來,她大聲說:

  「我覺得在這樣的時候,整個中華民族,無論何黨何派,都在真正抗戰。所有在前方流血犧牲的將士,都是最優秀的青年。「

  「我沒有說將士們不優秀,但我必須強調,我們是抗戰最為徹底的。」楚卿斬釘截鐵地說。

  「羅力他們,也是抗戰最為徹底的。」寄草突然站了起來,她開始不能接受這種談話方式了。

  楚卿也不知因為什麼,突然失去了耐心,她也站了起來,說;「需要我從’九一八’開始舉出實例,來說明我的觀點嗎?」

  「不用了,當學生的時候,我也到南京請願過。我有我的頭腦。「

  「你以後會看到我說的事實的。」

  「你這是幹什麼,是到這裡來和我論黨爭的嗎?」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們是抗戰最為徹底的。」

  現在,楚卿的灰眼睛,幾乎灰無人色,灰得像一塊寒鐵了。

  寄草想了想,氣就粗了起來,她不能接受這個叫楚卿的女人。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有什麼權力變著法子來貶低羅力他們。羅力是她的心上人,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她不管羅力的上下左右怎麼樣,她只知道,羅力是最抗日的。因此她一字一句地說:「你看,我到這裡來,可不是來和你爭什麼是非的。我只是來看一看,我侄兒跟你們走,放不放心。日後我對他們的父母也好有一句交待。可是你非得和我爭什麼誰最抗日,我真不曉得這有什麼意思。不過你一定要和我爭,我也只好奉陪。我不管你們是不是最抗日,反正我的羅力是最抗日的,他的父母兄弟都讓日本人殺了,他是最最最最最抗日的。我不能讓你說他比你們不抗日。我不能讓你那麼說他,我受不了。「

  杭憶和杭漢都愣住了,這兩個女人突如其來的戰爭,超過了這兩個少年人的人生經驗。兩個侄兒都很尷尬,只好站了起來,一人一隻胳膊拉住他們的小姑媽的手說:「小姑媽你別在意,那小姐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這個意思,反正我聽到的就是這個意思。我還是走的好,要不再聽下去我真不知道會怎麼樣。你們,你們都大了,請便吧。「

  小姑媽杭寄草站著,想用那最後的一句話暗示侄兒們和她一起行動。可是侄兒們愣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沒有一個動彈。小姑媽曉得再站下去也沒有用了,頭頸一別,揚長而去。

  兩個少年看看在九曲橋上遠去的小姑媽,再看看坐在眼前的那小姐,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還是杭憶靈機一動說:「漢兒,你陪小姑媽去,那小姐這裡我負責送到岸上。」

  見杭漢一跳又到了柱上,風一般地飄去了,杭憶才坐到了楚卿的對面,小心翼翼地說:「那小姐,你別在意,我的小姑媽,有時就那麼任性,家裡的人都讓著她。」

  楚卿搖搖頭,突然說:「對不起。」

  杭憶看到她的眼角突然出現了淚花,他嚇了一大跳,心情激動又不安,只好怔著不說話。然後,他聽到她說:「對不起,我剛從裡面出來,也許還有點不適應。」

  「裡面,裡面是什麼?」杭憶不解地問。

  「裡面,就是許多人再也出不來的地方。」楚卿突然朝他笑一笑,淚花不見了,杭憶幾乎懷疑剛才是他看花了眼。

  「三年前我和一個人在這裡喝過茶,也許喝的就是你家的茶。我不懂茶,真可惜,記不住那滋味了。我們那時候就知道說話——真不能想,三年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朝杭憶笑著,倒退著走向湖邊,杭憶擔心地站了起來,跟著她走。而她,一邊走一邊就說:「今天我沒有把握好,說得太多了,意氣用事了。你不會對任何人重複我說的話吧,這可是我們的紀律。成為像我們這樣的人,第一就要話少,言多必失,你記住。我今天就違反了,我不該和你的小姑媽討論這個。她不知道有個人天天盼望出來抗日,可是他再也出不來了……」她就退到了湖邊,慢慢背過臉去。

  杭憶目瞪口呆地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背影。他太年輕,從來也沒有領略過這樣的女人。現在他被擊中了,他已經完全知道什麼是「裡面「,什麼叫「再也回不來了「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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