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茶莊後場倉庫里,存放著幾十箱上半年積壓的平水珠茶,按常規,原本就是要通過上海的洋行才能賣出去的。如今上海都被日本人佔了,還談什麼茶不茶。嘉和思忖著就把小撮著叫來,說:「這幾十箱珠茶放在後場,我終究有些不放心。你看還有什麼更安全的地方?」
小撮著說:「日本人果然打進來,要搶的恐怕也是金銀鋪子,一個清湯光水的茶莊,還能搶出什麼元寶來。」
嘉和擺擺手:「日本人這一進來,準定見什麼都搶,否則,他們還靠什麼在中國紮下去?」
小撮著說:「莫非日本佬還真的要在我們中國住上三年兩載了?」
嘉和搖搖頭,這事他不好回答。
「要不幹脆把這些珠茶移到後園假山內的暗室里去,你看怎麼樣?」
嘉和點點頭說:「這主意好。暗室潮一些,但也離地隔了兩層,多放一點生石灰,箱子外面再多包幾層隔潮布。不曉得藏不藏得過去?」
小撮著跟嘉和那麼些年了,越發摸透了嘉和的脾氣。明明是他出的主意,他就是喜歡先聽聽人家的,看能不能夠從人家嘴裡說出他的心裡話。昨日他就看見東家在假山附近轉悠了,果然今日就有了這個主意。
小撮著立刻就要張羅著找下人去辦這件事情,嘉和又叫住了他,說:「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天黑了,我叫上杭漢杭憶,就我們幾個人辛苦一點算了,你看怎麼樣?」
「我看就那麼辦了。」小撮著曉得,凡事最後再加一句「你看怎麼樣「,也是嘉和的風格。可笑有些外人竟不知道分寸,一聽「你看怎麼樣「,就真的說三道四起來。卻不曾料到,你想至三分的時候,對方早已想到了八分,人家只是給你一個面子罷了。好在任憑他人怎麼說,嘉和也不插嘴,靜靜聽著,有可取之處,也點點頭,說的聽的都妥帖,過後,卻是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跟嘉和干,說輕鬆,也就輕鬆在這裡,他是這麼樣的一個細心人,凡事角角落落,早就想得周全,還特別為人的臉面著想。可是說不輕鬆,也就不輕鬆在這裡了。頭腦不接翎子的人,聽他的話,有時實在就是在打一場啞謎。常常的,他說東時,意在西,他說西時,卻又意在東了。你想,有幾個人能像多年跟在身邊的小撮著一樣,知曉這位艱難時世中硬撐著家業不倒的杭家傳人那令人費解的語言藝術呢。
嘉和關上忘憂茶莊的大門,從後門走出又進入夾牆中的邊門時,想像著他的兒子和侄子肯定都已經睡了。此刻,也該是子夜時分了吧,伸手不見五指,抬頭看,天上也不見星光,嘉和的心就沉了下去。他都能感覺到心沉下去時的那種黑色,又重又濃,和包圍著他的夜一模一樣。他的胸口就有些發悶,裡面像是壓著一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切膚的不樣。他站住了,用他那隻又大又薄的右手掌按住自己的上半身,心就慌慌起來,沉著而又茫然地想:怎麼了,這一次還能抗過去嗎?
他就這樣走進院子——當年這裡是他和嘉平的天下。有燈光從窗隙里射出來,把一團團的夜霧切割開了。霧氣幽藍,和從前一樣,嘉平就是在那樣的霧氣里一走了之的。嘉和一聲不吭地站了一會兒,心生一驚,想,原來他是在等著嘉平呢。
嘉和從來也沒有和任何一個人說起過他對嘉平的真正感覺。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他們兄弟之間那種因為歲月沖洗而逐漸疏離的感情,彷彿別人不知道,這種疏離就不存在一樣。可是他心裡卻再有數不過,這幾年,他不太願意想到嘉平,有時,突然看到葉子落寞的眼神,他的呼吸,就一下子憋住了。
兩年前嘉和就不再和嘉平通音訊了,可是他也沒有和任何人透露過當時他收到的是嘉平的怎麼樣的一封信。他把這封信看後就撕了,信里寫的事情,他連想都不願意想。儘管他自己認定自己生性多疑,但他還是不能想像嘉平竟然能夠在新加坡另有妻室。嘉和不願意原諒弟弟,不僅僅因為他這樣做對不起葉子,還因為,通過嘉平的這個舉動,他突然意識到,當別人為了嘉平徹底改變自己命運軌跡的時候,嘉平卻並沒有真正意識到別人為他的改變——嘉和不能接受這樣的不平等的關係。
當他在暗夜裡不慌不忙地泛著他早已熟悉的絕望的心情時,他依舊固執地站著。和以往一樣,嘉平並沒有在眼前的霧氣中顯身。也就是說,一切依舊擔當在他一個人的肩頭——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孤獨的擔當,這一次他也沒有指望誰來幫他。
這麼樣想著的時候,嘉和卻已經把他的眼睛貼到那間亮著光的廂房的窗外。從窗縫中看去,杭憶還坐在桌前,攤著紙,眉頭緊縮時額上就有幾條又細又深的抬頭紋。他這是像我呢,真和我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可是瞧他那種不可控制的激動,這可不是我的,我心裡的話就放在心裡,可是你瞧我的兒子,他心裡有話就知道寫下來,斷斷續續的,他說這是詩。
當杭嘉和這麼樣地悄悄看著自己的兒子時,心裡便有一股生氣升上來了。他已經知道兒子要走的消息,在他看來,兒子杭憶,乃是一個前途未卜的人。他極度敏感,容易激動甚至盲動。有極其強烈的正義感而缺乏起碼的抵抗力。他屬於那種非常容易死去的人——被敵人殺死,或者為自己所害。同時,他還不懂得什麼叫生離死別,嘉和始終沒有時間與兒子細談一次,也許並不是真的沒有時間——嘉和經歷的送別太多了,也許他以為他已經不能夠承受送別了。
夜半三更,杭憶被自己的詩興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一會兒躺下一會兒爬起,和白天在西湖邊的節制有分寸判若兩人。他在他的堂弟杭漢面前從來沒有掩飾過他的任何一次心潮澎湃,杭漢永遠是他的第一聽者。他說:「漢兒,你可不能睡覺,你無論如何必須聽完我的十四行詩才可以睡。我已經完成了十二行。做一個詩人實在是不容易的。「
然而,堂弟杭漢白天被有關種操的話題困惑得頭昏眼花,他還要為他不能夠與他的詩人堂哥同去抗戰前線而調整心態,他早已被自己的事情折騰得毫無詩意了。
好在從小到大,他一向重視他的詩人哥哥,其重視的主要手段就是不斷地傾聽詩人的心聲,同時又不時地對詩人進行冷靜的質疑。比如此刻,他躺在床上已睡眼惺松,但依舊能夠清醒地問道:「我記得你已經把你的十四行詩獻給你的女同學了,而且還不止一個。」
「別提那些朝生暮死的以往,那是抗日之前的事,死亡了的過去。從今天起,我的新生命,才算是真正開始了。「
「我記得你起碼向我宣布過三次,你的新生命重新開始了,我記得第一次——」
「——這一次才是真的!」杭憶低壓著嗓音,激動地打斷了杭漢的譏諷。他的手也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了,「多麼好,抗日的女性,革命的女性,永恆的女性你引我向上。」
杭漢便一下子沒有了睡意,他坐了起來,問:「為楚卿寫詩了?」
一你奇怪嗎?」杭憶回過頭來,「你以為我不會漚歌一位革命女性嗎?」杭漢立刻又躺了下去——不,他不但不以為奇怪,相反如果他的這一位哥哥沒有漚歌那位女性,那才叫奇怪呢。
杭憶靠在桌邊,胡亂地吹著口琴,看上去他已經長成了一個清高傲慢的長腳鴛鴦一般的蒼白的南方青年。有一天,他偶爾翻出了一把口琴。「這是你的嗎?」他問父親。父親點點頭,杭憶覺得不可思議。他原來以為,父親和口琴之間不會有任何關係。他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地用嘴一碰,口琴的孤獨和有些凄楚同時又那麼歡快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一下子覺得,口琴很合他的胃口,就對父親說:「給我好嗎?」
父親點點頭,他抓起口琴一溜煙地跑到正在後園種菜的杭漢身邊,胡亂地吹了一陣,揮著口琴問:「這玩意兒怎麼樣?」
杭漢打量了人與琴一番,說:「你們倆倒挺般配。」
從此,杭憶就稅上了口琴。家中女性雲集的一些節日里,杭憶也總會表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冷漠,躲在房中嗚嗚咽咽吹,誰叫也不理睬。他那種故作高深愛理不理的架勢,反而得到了眾多女眷的噓寒問暖,到頭來他終於成了萬綠叢中的一點紅。
只有目光犀利的小姑媽寄草才敢當面對大侄兒說:「又犯病了,又犯病了,全世界就你沒有媽似的。」
「我就是想要個媽。」杭憶說。
「就是離不了大家都寵你。」寄草說。
杭漢雖然沒有附和他的小姑媽,但私下裡也以為他的這位哥哥性情的確是輕浮了一些。只是他和杭憶好得很,只在沒有人的時候,他才肯一句就擊中要害地把抗憶說得啞口無言。只有他才敢問他:「她又給你寫信了吧?」
他所說的她,乃是杭憶的親媽方西冷。
「你怎麼知道?」每次杭漢這樣問他,他就氣急敗壞地說,「我的事情,不要你來關心。」
杭漢早有經驗,不用我來關心我就不關心,遲早你還得找我傾吐衷腸。不出所料,沒幾分鐘,杭憶就憋不住了,就問:「我問你啊,你怎麼知道她又給我來信了?」
「你這副吃相,我看看也看出來了。」每當杭憶擺出一副討著要人關心的架勢,杭漢就知道他心裡又失去平衡了。果然,杭憶坦白了:
「她要我去看她,還說要我到湖濱公園大門口去和她接頭。」
「你去嗎?」
杭憶想了想,說:「我倒是想去的,不過這麼大的事情,我不能瞞著爸爸。」
杭漢說:「你就告訴他好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說?」
杭憶搖了搖手,這時候,他突然會表現出高出於杭漢的那種把握人的精微情緒的能力,他說:「不要去說,爸爸要為難的。」
「他不會不肯的,大伯父是多少通情達理的一個人!」杭漢安慰他的小哥哥。
「正是因為他這個人通情達理,所以才會為難。」杭憶這時已經調整好自己的情緒了,他揮揮手說:「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和她那份人家打交道。我聽盼兒說了,她那個繼父平日里和她媽也是搞不到一起的,兩個人常常要為從前的事情吵架。她繼父說,她媽的魂靈還在杭家竄進竄出呢。我和她接上頭,以後她又有麻煩了,你說呢?」
他好像是徵求杭漢的意見,其實他已經決定了。你看不出來這個貌似風流的哥兒內心裡撐著一副怎麼樣的骨頭。這種人是只有到了時候,才說變就會變的——他們會像蛹化為蝴蝶一樣,從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
譏諷他的正是他給那個姑娘寫的詩:
若說你的眼睛,不是柳後的寒星,
怎會如此孤獨?怎會如此凄清?
若說你的眼睛,不是火中的焰苗,
怎會如此熱烈?怎會如此高傲?
他自己覺得這首詩寫得挺不錯,但被杭漢一句話就頂回去了:「高傲?高傲個鬼!空襲警報一響,她首先亂竄,尖叫起來,自己也像一隻空襲警報了。」
杭憶很想反駁他的弟弟,可是想到漢兒的這個比方打得實在是好,不禁大笑,從此便給那姑娘正式命名為「空襲警報「。
此刻,在杭憶的強制性的對話下,漢兒也已經從第一輪的困勁中醒來。他們開始熱烈地討論起這個白天他們剛剛認識的名叫楚卿的女子。
「你注意到她了嗎?每當她往遠看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會眯起來,好像很困難的樣子。那時候,她的眼睛很神秘,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眼睛,我是說,這樣的姑娘的眼睛。「杭憶說。
杭漢想了一想,說:「她一定是近視眼。」
杭憶很掃興,杭漢總會有這樣的本事來一語中的。可是我想說的並不是近視不近視,我想說的是那種生命里出現的具備著重大意義的人——那些以燃燒方式在夜空中劃破黑暗的永恆的星辰。現在我就要去追隨星辰了。想到就要離開家了,去遠方,去抗戰,和敵人作一死戰,我怎麼能不心潮澎湃呢!一連串的可以構成詩行的片語從年輕詩人的心裏面跳了出來——血,鐵,死亡,愛,大地,天空,太陽,月亮,等等,等等。哦,還有鐵血意志組成的鋼鐵的團體,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能夠出賣的核心,民族抗日的最堅定的敢死隊,能夠進入他們本身就是無上的榮光。直到今天,我才開始懂得小林叔叔為什麼會為了這個理想去拋頭顱灑熱血。犧牲是多麼令人嚮往啊,昏黃的燭光下火苗在微微地跳動,像她的時隱時現的目光。她的目光里也有火,她的眼睛——是的,現在我想起來了,她的眼睛一眯起來,一串灰色火星就從那裡跌落。她是所有的女人都無法比擬的女子,她是至高無上的。也就是說你不能喜歡她,喜歡她就是一種褻讀。你只能仰望她,就像仰望啟明星。行了,我的十四行已經完成,漢兒,快起來,坐好,你不能夠躺著聽我歌頌她的詩,你得正襟危坐——
我想你該是蕭瑟西風中的女英,
你的眼睛像秋氣一般肅殺,
當我在湖邊的老柳下把你等待,
你將來臨前的峭寒令我心驚。
這一片湖畔未曾走過如你這樣的女郎,
你從來不讓你的人面與桃花相映,
你的眼睛也從不蕩漾著春水秋波,
你向我一瞥時目光在另一個世界問擊。
在這鐵血時辰你不期而來,
我卻正是對你一見鍾情的少年,
然而我甚至不能直呼你的名字,
我怕說話時把你的靈魂吐露;
我只是想在你走過的地方倒下,
和你的那個已經永別的親人一樣。
詩念完了,小小燭光下兩個少年都陷入了沉思。
杭漢,一直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袋下,他沒有看著他的好兄弟,卻突然意識到,他的這位小哥哥將要進行的,並不是一次遠遊,你也可以把它理解為永別。有一種東西,正在這個不動聲色的暗夜裡從他們的身上離去,再不回來。另外還有一些新的東西正在無聲地注入他們的心裡。離去的東西雖然一樣,注入的卻分明是不一樣的東西了。兩個年輕人幾乎同時感覺到了這種離去和到來的片刻。他們都有些惶恐,被心靈的暗涌激動著,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只好呼嘯呼嘯地喘氣。然後,杭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手一推,打開了窗子。
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兩兄弟把頭一起探了出去,他們就都愣了。杭憶半張著嘴,看著父親。父親的頭髮濕濕的。
扒兒張,就是在那天晚上,被杭家人當場抓住的。
杭人對小偷有一個專門名詞,叫扒兒手。扒兒手出了名,也是要冠之以姓的。比如這個張三,也算是杭城一大名偷,故命名為扒兒張。杭家的山牆甚高,平日嘉和管理亦嚴,按理不會有賊進入。無奈抗戰非常時期,一切亂套。比如這個扒兒張,就是從那水漫金山的防空洞里,蹬水進來的。
當時杭家三主一仆,也算是把那幾十箱的珠茶,剛剛安頓停當,累得還來不及喘口氣,突聽腳下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還是嘉和警覺,小聲說:「有人,別說話。」
杭家兄弟和小撮著立刻就屏住了呼吸。在黑夜裡呆得時間長了,周圍景象,大約摸就能看清楚。果然,不一會兒,就見防空洞里那一頭,水聲越來越響,不一會兒,就見一人,頭上頂著個麻袋,從齊腰深的水裡,小心翼翼地瞪了過來。漢兒就要撲過去,被嘉和死死拽住,耳語道:「再等等。」
見那扒兒手從防空洞里爬了出來,賊行鼠步地貼著牆根走,竟然就在那間杭家人多日不進去的「花木深房卜了前站住了。此屋乃嘉和先父杭天醉念佛誦經之處,天醉逝後,少有人進出。嘉和突然的就一個激靈,背上就有冷汗冒了出來——原來此屋雖不住人,卻是在佛台上放著一些古董的,其中有明代的觀音瓷像,還有幾隻天目茶盞。那串念珠,還是父親專門託人從天竺捎來的。最最叫人放不下的,乃是項聖漠的那幅《琴泉圖》,那是父親當命根子一般愛惜著的,前些日子祭他時才取出來掛在那花木深房中,該死的賊人,竟在這種時候下手。正那麼想著,就見門漸呀一聲開了,扒兒手溜了進去,就點著了一根火柴。
這頭,杭漢哪裡還按得住,被嘉和猛一推,就大吼一聲,撲了出去。杭漢是武林中人,那扒兒手豈是他的對手,沒幾個回合就把對方給捂住了。嘉和就連忙再點一根火柴,湊到那扒兒手面前。然後,小撮著就驚叫了一聲:「娘的,是扒兒張,攤到他手裡了。」
嘉和任那火滅了,呆站了一會兒。杭憶在一邊問:「’爸,要不要趕緊點點這屋裡的東西?」
嘉和摸黑找了張椅子,坐下,說:「等一等,讓我想想。」
扒幾張倒比嘉和還性急,跪在地上就磕開了頭:「抗老闆,放我一碼。我實在是今日第一次摸上門來,那些東西都不是我偷的。我是見了別人從你家圍牆下洞里鑽進鑽出,揀了不少衣物,才動了心。我真是第一次進來。你要報案,就去報他們,千萬別報我,我上有八十歲的老娘,下有三歲孩子——」話沒說完,就被小撮著扇了兩個大耳光過去:
「——你給我閉嘴。誰不知道你扒兒張名聲,頂風十里臭。你娘早就被你氣死了,哪個女人肯嫁給你生孩子!你就趁早竹筒倒豆子,把肚裡這點髒水給我倒乾淨吐出來。你要不說,我也不把你報了案,我就把你按在防空洞里餵了那陰溝水,也強似你偷遍杭州城,害了多少人家。「
這一番話嚇得那扒兒張又雞啄米地磕頭,口裡只管杭老闆抗老闆地求個不停。嘉和嘆口氣,又劃亮一根火柴,果然就見那《琴泉圖》不見了。心裡火要上來,正欲發作,又壓了下去。扒手張這種市井無賴,他也不是沒有領教過,那張皮也就是經打,怎麼打也改不了賊性。嘉和不止一次在街頭看到扒兒張被人吊著往死里揍,有兩次他都看不下去,自己掏了錢贖了他的命。有什麼用,不是照樣偷到他頭上來。一時半刻要在他口裡掏出一點什麼,看來是不可能的了。他揮揮手,讓小撮著先把扒兒張帶下去再說,末了還添了一句:「別打他,打壞了,還得我們賠。」
這邊扒兒手一下去,嘉和就對兩個半大孩子說:「你們也都看到了,賊是從防空洞里鑽進來的,你們今晚也就別睡了,趕緊趁天沒亮把那洞堵上。」
杭憶杭漢剛要走,又被嘉和擋了說:「這事千萬別和人說,特別是不能對你奶奶說,你們看怎麼樣?」
杭憶杭漢一邊扛著鐵杴從後門往外走,一邊小聲說話。杭漢說:「我才不會和奶奶說,她要曉得那麼些寶貝被扒兒手偷了,又不知急成什麼樣!」’
杭憶已經走到了圍牆外的那個不起眼小洞前,拿蠟燭照了照,就開始幹活,一邊往下鏟土,一邊說:「你比那些個小偷還缺乏想像力。你看他們,也都曉得隔著圍牆打通裡面的防空洞呢。小偷是從防空洞里進來的,那麼防空洞是誰一定要挖的呢?是奶奶,你懂嗎!爸是怕奶奶知道了這事心裡過意不去,臉上又不肯放下來,爸是替奶奶在擔著呢。」
天蒙蒙亮的時候,杭嘉和已經把這五進大院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遍。總算髮現得及時,嘉和一邊慶幸著,一邊突然想到,還漏下一處沒有去看——他把葉子住的那個小偏院給忘了。他一邊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責怪自己不該那麼粗心,一邊就匆匆地朝那個種有一棵大柿子樹的偏院走去。
初冬季節,柿子樹的紅葉幾乎掉光了,樹梢上還掛著那麼一兩片,看上去倒像是舞台上的暗示著凄涼的布景。這裡是第四進院子邊的一個小偏院,從前也是沒有人住的,偶爾有客人來才用幾天。葉子說這裡清靜,就搬了進去。嘉和平時幾乎不到這裡來,他和葉子之間的話,也是越來越少,幾乎就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嘉和不知道葉子是怎麼想的,而在他,卻是說也說不清楚的內疚。不管杭家人對葉子做了什麼,嘉和都把那責任擔到自己身上,不管誰傷害了葉子,嘉和都好像是自己傷害了她。
還沒到那小門口,嘉和就聽到了輕輕的哭聲。嘉和的半邊身子就好像被麻了一下,他站住了。門沒有鎖,嘉和推門進去,葉子正抱著柿子樹榦,用頭撞著樹身子,發出了「咯咯咯「的聲音。嘉和衝上去一把拉住了葉子,見她的額頭都已經破了,血從額上流了下來。葉子看是嘉和,就開始往嘉和胸上撞,幾下就把嘉和的胸前,沾染得紅糊糊的一片,一邊便咽地哭叫著:「實在是受不了啊,嘉和哥哥,真的實在是受不了了啊!」
葉子手裡捏著一封從新加坡的來信,一看那筆跡,就知道是嘉平的。嘉和費勁地按住了葉子的肩膀,說:「你輕一點,我心口痛得厲害。」
葉子抬起頭來,看到嘉和蒼白的臉,她不哭了,扶著嘉和的臉,驚慌地問:「嘉和哥哥,你怎麼啦,你哪裡不舒服了?」說著就要把嘉和往屋裡扶。嘉和搖搖頭,眼睛濕潤著,靠在樹榦上,笑笑說;「沒事。」
與從前任何時候一樣,兩年前,嘉平把生活中的難題和盤向這個只比他大一天的大哥托出。他早已成為南洋一帶具有很高聲望的社會活動家之一。而這位富商小姐,則是他所主管的報社裡一位出類拔革的女畫家。按照嘉平的原話——是共同的奮鬥目標,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磨難,共同的志向,把他和她結合在了一起。然而,這位小姐的父母則是信基督教的,他們不能允許自己的女兒按照中國人的某些個慣例行事。嘉平在給嘉和的信里,希望嘉和能給自己提供一些積極的建議,還希望通過嘉和把這件事情告訴葉子。
「我曉得總有瞞不住的一天,「嘉和搖搖頭,「可我實在沒法跟你說,我……沒法跟你說……「
「我也曉得你早就知道了,我等著你來說……真難受啊,誰都不知道我有多難受……「
「我本來想找個你高興的日子跟你說,可你總也沒有高興的時候……」
「怎麼,你不曉得他要回來了。他要帶著他的那個她——天哪,我真受不了,嘉和哥哥,我真受不了……」
「他說他要回國抗日來了,他們就要一起回來了,他們……就要……一起回來了……「
她又抱著老樹榦,放聲痛哭起來。她哭得那麼專心致志,以至於門再一次打開,她的兒子杭漢進來,他們兩人也不知道。
「怎麼啦,媽媽,我們這個院子也讓人偷了嗎?」
杭漢吃驚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