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軍中尉作戰參謀羅力,從警備司令部值班室接到女友寄草的電話之時,他的另一隻耳朵還在接另一個電話,國事家事同時在他的兩隻耳朵里打混仗。
原來上海戰場失利之後,軍方立刻要求破壞錢塘江大橋,以防敵軍過江。此番電話打來,正是要羅力立刻通知警備司令部有關方面,速去省政府商量炸橋事宜。
這頭還沒放下耳機呢,那頭寄草就十萬火急地來了電話,說家裡出大事了。羅力聽她口氣不對,夾著那隻耳機,這邊歪過頭來就輕聲說:「快說,什麼事?我這頭還有戰況要通報呢!」
寄草說:「家裡被盜了。」
羅力心想,兵荒馬亂的年代,偷點東西,倒也算不了什麼,便問:「賊呢?」
「賊倒是當場就被抓住了。」
「還不快送警察局去!」
「大哥不讓送,還說要把他放了。我們正扣著,等著你來發落呢。「
羅力嘆口氣說:「連個小偷也對付不了,哪有像你們那樣的生意人。」
說著,兩頭放下了電話耳機,連忙通知上峰,然後駕上軍車,立刻趕到省政府。炸橋是件大事,他是要配合完成到底的。
浙江省,向有浙東、浙西兩浙之稱,且以錢塘江為界,又通常以杭嘉湖三府列為浙西,寧紹台金行嚴溫處八府列為浙東。
從前沒有大橋之時,浙東、浙西便被那滾滾東去之水隔開。民國初年的省議會,倒也是議過架橋之事的,無奈軍閥混戰,費用無著,議過也就當沒議過一樣的了。直至民國二十二年,建橋動議才重新提出,由橋樑專家茅以升為工程主持人。1934年11月*日,乃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平紀念日,亦為錢塘江大橋開工典禮日。至1937年9月26日,這座長達一干四百五十三米的中國最大的鐵路公路大橋建成,浙東浙西,從此一氣貫通。
此時,八一三湘滬抗戰已經開始,經錢江大橋南運物資甚多,最多時一天過橋的機車達到三百餘輛,客貨車兩千餘輛。等到11月17日公路橋面開通,步行過橋的人數每天達十餘萬人,那可真是人如過江之鯽一般的了。
世界橋樑史上恐也未有這樣的事情——橋還沒建好,已經在考慮如何把它給炸掉了。9月26日,當大橋的下層鐵路已鋪成,清晨四時,第一輛火車緩緩駛過大橋時,有誰知道,大橋靠南岸的第二個橋墩里,已經準備好了一個放炸藥的長方形空洞。
眼看著,這架由中國人第一次自己設計建造的大橋,要由中國人自己來炸毀了。
這一件要緊的戰事全部落實完畢,已過午夜,羅力開著軍車,沿著西湖邊歸來。一時沒什麼大急事了,羅力就不再開飛車,他慢慢地從湖邊的老柳間穿過,腦子裡一片空白。
夜空中能夠聞到濃郁的深紅色的恐懼的氣息,它不僅從空中撲來,瀰漫了整個城市的天空,而且,它也已經在內部生成,鬱結在了這個城市的地底。此刻,就從這湖面上強大而又緩緩地升起來,不動聲色,勢不可擋,在夜幕中無聲地冷笑,逼近那些夢中還在溫柔富貴鄉中的這個城市的南宋的遺民們。
羅力,從大中國的遙遠遙遠的東北而來,如果沒有戰爭,他恐怕永遠也不會被包圍在這樣一種操著「鳥語「的人們的生活之中。他們的男人身穿長衫,削瘦,如女人一般白皙,臉上浮現著不可捉摸的節制。羅力常常不能明白,這些南蠻子的內心深處到底在思想著什麼。而且,他總是看到他們喝茶,喝茶,他們互相表示著友愛,就說:「怎麼樣,我們到西湖邊喝茶去。」這使羅力悶氣,在他們遙遠的東北,男人見了,就大吼一聲:「走,喝酒!」即便是在軍隊,這裡的軍人們也是很少像他們東北人一樣成群結隊地在一起豪飲的。那些年輕的軍官們一旦被哪一位女人俘虜,立刻便從精神上進入了那些穿長衫的面部表情不動聲色的白皙的杭州男人們的陣營。
羅力從來也進入不了這個城市。即便是在他也難逃杭州女子情愛的羅網之時,他也還是進入不了這個城市。比如說,他就實在是不能明白,為什麼杭州人這樣不願意離開西湖,他們似乎把西湖當成了他們的命,或者,是拿命來抵押給了西湖。前不久上海淪陷之後,杭州人曾經有過一陣子集體逃難,這種大規模的集體活動,人稱杭兒風。誰知這一段時間日軍進犯的消息稍一滯緩,杭州人的杭兒風又回來了。連日來,羅力發現又有不少疏散出去的市民們回到了城中。他們放下挽在手裡的包裹兒,連一口水也不喝:趕快,趕快,趕快去看看久違的西湖。走到湖邊,放眼望不夠溫山暖水,在殘花敗柳叢中抿一口龍井茶,一聲長嘆方才出口——哎,回家了,總算回家了。
西湖再好,一窪子水,哪有咱們東北大平原一馬的平川好啊。那雪刮的,那才叫是雪,哪像這裡啊,雪到了這裡也都軟了骨頭,成不了片,滴滴答答地沒了形狀,成了扯也扯不斷的雨絲了。
還有風,湖上吹來,一陣一陣的,小小的風,透著人氣。那叫什麼風啊,羅力深感遺憾地聳了聳鼻子——那叫什麼風啊,那簡直就是女人的手啊。這麼棒的東北小夥子,被這樣的風吹著,也不免就緩緩地停了車,頭一暈,便靠在了駕駛盤上。
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一會兒,他突然地就被驚醒了。寧靜的暗夜裡,他聽到了一聲長長的鳥啼,婉轉的,柔腸百結的,少婦夜半閨怨的,因為在無聲的時刻,這顫微微的聲音格外清晰。況且那聲音也是充滿著警覺的呢,它似乎感覺到有人在聽它的夜半歌聲了,它便嗽聲不語,人鳥便各個地一番心思。
然後,鳥兒似乎對這柳浪中的聞寫的人兒釋然了,它便一聲長歌,一氣呵成的小夜曲——呵——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啊,那可真是撼心驚魂,催人淚下的了。東北小夥子羅力一下子地就撲在了方向盤上,萬乾的思鄉之情瞬間把胸腔塞滿,羅力有了一種心碎了的感覺,那是西湖給他的。然而,此刻他對西湖並不知情,他只是前所未有地思想起他的心上人——我的美人兒,我的南方女人……然後,他一下子全部想起了剛才他忘記了的那件重要的事情。
從清河坊忘憂茶莊雕花大銅門外泄出的燈光,吸引住了羅力的視線。聽寄草說,前方戰事吃緊以來,不少茶莊都已關門不做生意了,忘憂茶莊也只是在苟延殘喘罷了,怎麼這會兒都半夜了,還亮著光呢。他就上前貼住了臉一窺,見一男子側身坐著,一個穿長衫的南方男人,寄草的大哥嘉和。羅力見過他幾面,只知道這位大哥也是神情淡漠的,尤其對他——羅力能夠感覺出來。
不過此刻想來是沒有人了,這個男人的臉上便有了一層悲戚的神色。羅力看到他一動不動,偶爾,受驚似地抬起了頭,看一看四周,又沉入了冥思。羅力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就輕輕地敲響了門。
兩個男人的說話一開始很隔,那是從嘉和過分的客氣中感覺出來的。畢竟還是男人嘛,不管北方的還是南方的,都知道男人間的較量是怎麼回事,不過用的是各自的手段罷了。
嘉和一看到羅力就熱情地站了起來:「坐坐,你看寄草也是,家裡這點事情也來麻煩你。她一直等你,夜裡到貧兒院去了。其實也沒有什麼。這種時候,哪一家不出一點事情。你喝點茶吧,喝茶提神,破睡須封不夜侯嘛。平水珠茶好不好?」
嘉和長長的個子,在店堂裡面來來去去地找他要的茶罐子,一隻手舉著,數點著茶罐,另一隻手下垂的大拇指和其餘幾個手指在奇怪地不停地摩擦著,彷彿因為一時不知所措,又不願對方知曉,要找一點動作來彌補掩飾一樣。
羅力不理解這樣的男人,他記得上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這位大哥是幾乎對他不願意打照面的,點了點頭,他就走開了。羅力還知道,杭家幾乎所有的人,對他都沒有太大的熱情。寄草曾經流著眼淚對他說過:「我本來應該是恨你的,可是我現在卻那麼愛你。這樣多麼痛苦,我沒臉見嘉草姐姐,我母親因此而看不起我,你明白嗎?你是他們的人!」
「真可笑,我是出來抗日的,我是軍人,真可笑,我和誰的人都沒關係。現在你還愛我嗎?」羅力跺著腳,佯裝著生氣說,他是一個急性子,肚子里藏不下一個疙瘩。
寄草生氣地用手拉了他的胸,說:「羅力你幹什麼,你想氣死我不成,你可真是氣死我了。」
然後他們就在一起親吻,熱情的姑娘,沒完沒了,直到空襲警報再次響起。
然而羅力知道,這兩兄妹的熱情是不一樣的。也許,此刻嘉和的熱情,恰恰是一種拒絕。羅力在杭州呆久了,知道這裡的人們,能夠把拒絕也做得像接受一樣好看。
因此羅力說:「大哥你別找了,我喝什麼茶都可以,我不喝也可以。真的,我沒喝茶的習慣。「
然後他看到大哥回過頭來,昏黃的電壓不穩的燈光下他的表情有些不解的樣子,說:「到這裡,怎麼能不喝茶呢?」
羅力立刻明白,不能這樣和他們杭州人說話,大哥是要留他坐一會兒呢。他趕緊就換了一個話題,問:「家裡少了什麼?小偷人呢?損失大不大?「
嘉和把泡好的平水珠茶盞放在羅力眼前,自己也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也抿了一口茶,才說:「我把小偷給放了。」
「放了?」
「杭州城不日就要棄守了,這你比我清楚。許多要犯都要轉移,聽說還有開釋的。連小車橋的陸軍監獄都要解散呢,這些個不大不小的偷盜案,就不算是個什麼的了,關在那裡,到頭來也未必有時間審。還不如早早地放了,他也有時間逃出杭州城。否則,鎖在監獄裡,莫非等著日本人來殺。「
羅力便想,大哥是個明白人,又問:「那——損失大不大?」
嘉和付了一會兒,才說:「主要偷的還是父親生前的花木深房的那一進院子。別樣東西,沒有就沒有了。只是父親最看重的那張《琴泉圖》也被盜走,倒是讓人肉痛的。「
「很貴重嗎?」羅力想到這個地方的許多人家,但凡識得幾個字,都喜歡收藏字畫的,倒有點像農民一到秋天就要囤積糧食一樣的呢。
「貴重二字倒是不敢當。這幅圖原本是明人項聖漠所作,也不過二尺長、一尺寬的紙本,上面畫了幾隻水缸,一架橫琴。只是那一首題詩我父親在世時十分地喜歡——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貯泉——算了,算了,「嘉和突然揮揮手,「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想字畫。」
說到這裡,嘉和也好像沒什麼可說的了,便又喝茶。
羅力從沒買過茶,也從來沒進過寄草家的這個大茶莊。第一次來,又是夜裡,竟覺得茶莊是很神秘的了。店堂柜子里那些各種樣子的茶罐,有錫的,也有洋鐵的,還有,地上的那些個花磚,看了也讓人新鮮。還有這張大桌子,羅力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木頭的,但大理石桌面他還認得出來。他打量著周圍,一抬頭,卻看到嘉和正打量著他。羅力不知就裡,只得朝他笑笑,嘉和也笑了,方說:「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
「死了。」嘉和看著羅力,當年林生也是坐在這張桌子旁的。美男子林生,嘉草的心上人林生,忘憂的父親林生,他正在另一個世界,在幽冥處,注視著下一輪另一個登場的男人——嘉和不知道,林生在那裡,潮濕的溫厚的地下,能否接受這個北方來的國軍軍官。
「我知道他是誰。」羅力啊,到底年輕氣盛,他脫下軍帽,放在桌上,他說:「大哥,你應該知道,不是戰爭,我不會來到這裡,我不會是個軍人。我生來本是一個挖煤的,我不是生來就打仗的。「
這話說得硬了一些,嘉和好像沒有什麼思想準備,抬起頭來,說:「我們這些人,沒有人喜歡打仗的。」
話音剛落,電燈滅了。戰時的燈火管制,大家都已經不奇怪了。羅力問:一大哥,有蠟燭嗎?」
「有倒是有,不過店堂里向來有規矩,不能夠點蠟燭的。」
大概是立刻想到羅力本不是一個茶人,並不知道茶的那些個講究,嘉和在黑暗中解釋道:「茶行中歷來就有這樣一說,茶性易染,別樣氣味不可與茶同在。故而店堂里做生意。我們向來是蔥、蒜、替不進口的。蠟燭氣味重,也不能進店堂。早先店堂里用的是燈草,再後來,就用電燈了。「
兩個男人坐在黑暗中,各自摸索著茶盞,口中便各自地發出了咂茶的聲音,在暗中,竟也是十分的響亮。羅力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叫什麼平水珠茶的茶,它是圓的,在水裡放開而成為長的。它入了口,竟然是那麼樣苦澀的,清醒的,羅力永遠也不能夠忘掉這平水珠茶的了。因此他問:「大哥難道你還準備把店開下去?」
嘉和在黑暗中好久也沒說上一句話,然後問:「照你看來,我是撤,還是不撤?」
羅力放下茶盞,黑暗中放大了聲音:「大哥,我今日來,除了家中偷盜一事之外,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立刻幫助你們撤到後方去。你別看城裡面現在又平安無事的樣子,淪陷就在眼前了。我把你們安頓好,我自己也要走了。「
「走哪裡?」
「上正面戰場。」
嘉和就不說話了,其實他倒是很想問寄草知不知道羅力的這一打算,但他立刻覺得不能夠這樣問一個國難當頭時的軍人。因此最後從他嘴裡出來的話就變成了那樣:「這樣好,男人上前線,女人孩子退到後方去,寄草準備帶著忘憂一起去貧兒院。」
羅力很關心杭家的其他人怎麼樣安排。他有一種直覺,以為這個家族的人是經不起戰爭的,他們不是那種在非常情況下能夠生存的人們。
因此,當他知道除寄草和忘憂之外,唯有杭憶要跟著抗日組織撤到金華去,杭家其餘的人都不打算離開杭州時,十分不能理喻。他告訴嘉和,據他所知,杭州城裡的有錢人都已撤了自己的實業到後方去了,候潮門外那十幾家的茶行,不是也都撤了嗎?
嘉和聽著黑暗中羅力的略帶焦急的勸說,心裡想,是的,是的,你的話統統都是有道理的,但是你的這一番話應該和綠愛媽媽去說,你知道我們這幾天為她的去留磨破了多少嘴皮。你想想,和女人談戰爭,這本身便是一場多麼艱苦的戰爭。無論我們怎麼跟她說撤退的生死意義,她都能找出一些牛頭不對馬嘴的理由來。她一會兒說日本人不影響龍井茶的生意,比如這幾年,獅峰極品照樣賣到十六塊錢一斤,特級龍井照樣賣到十二塊八角一斤;她一會兒又說日本人不會打進杭州城,哪怕真的打進來他們也不敢殺杭州人——杭州是佛保佑的地方;一會兒她又說哪怕日本人要殺杭州人也不會殺她——她有什麼好殺的,秤秤沒有肉,殺殺沒有血,剝剝沒有皮,老太婆一個了,難道日本人還會看得上!最後一點,她堅信抗戰是立刻要勝利的,你看那麼多的黨,共產黨,國民黨,都要團結起來要抗日的。中國多少人,從前是不團結,日本人才打進來,現在團結了,哪裡還會任他們橫行霸道,我又何必一歇歇逃出去一歇歇殺回來。
總之她一會兒這麼說一會兒那麼說,就是不想走。最後她甚至被自己的理由感動得哭了。她說,她是不能夠離開嘉草的,她是陪著嘉草親眼看著林生被殺頭的,所以嘉草才神志不清了。嘉草不能出去逃難,出去就要死。她不是她的媽嗎!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比親生的還要親,我怎麼能夠扔下她不管呢?
嘉和想說不會扔下嘉草不管的,嘉草的事情他會管。但綠愛不讓他插話——閉嘴,你們男人知道什麼,女人得讓女人陪著。嘉和又想說,葉子和杭漢也不走,他們也會照顧嘉草的。誰知這一說,綠愛更來勁了,綠愛把手和嘴湊到嘉和耳根,壓低聲音,彷彿進行地下工作似地說:「她是日本人。」好像那麼多年來他們抗家一直不知道葉子是日本人一樣。
因為綠愛媽媽的太不講道理之故,嘉和實在是有些生氣了。忍啊忍的,好容易才沒有說出來:如果寄客伯伯走,你會不走嗎?不過他到底還是換了一句話,說:「媽,我們還是聽聽趙先生的見解,你看怎麼樣?」
只有提到趙寄客,綠愛的臉上才會重新露出年輕時的光彩,一絲溫柔泛上了她的嘴角。綠愛已經上了年紀了,依舊是杭州城裡有名的美人兒。她暗想,是應該聽聽寄客的意見!但是你們知道什麼,你們知道寄客伯伯已經決定與杭州城共存亡了嗎?我要是一走了之,我也見不到寄客了。我已經見不到我的心肝寶貝兒子,如今還要讓我見不到我一生以命相托的人,我還活著做什麼。
不過這些話,綠愛一句也不會和這些小輩們說的。當她看著嘉和那張隱忍的面容時,她看出了他的命運。哎,她是多麼憐憫他,他這一輩子,還要忍受多少事情……多麼可惜,嘉和,你身上沒有我的血,所以你不能像嘉平那樣,沒心沒肺,浪跡天涯。你就只有在這五進的大院子里,隱忍著過日子了。既然這樣,一切就交給你了,杭家的長子,忘憂茶莊屬於你,可是你也要一輩子和憂傷過下去了,你是忘不了憂了……
杭嘉和想,他們都不走,我怎麼能走呢?前日嘉和還專門到茅家埠都宅訪了都錦生。這麼大的絲綢老闆,也是他嘉和年輕時一起走過來的好友,一起說了多少年的工業救國,如今國卻要破了。他給杭嘉和帶來一個消息。說是上虞人、中國茶業公司的總技師吳覺農先生,自七七事變以後,已經從上海商品檢驗局停職,並邀請茶界各路英豪集結於紹興、上虞和峽縣的三縣交界處——三界,成立浙江茶葉改良場,並準備在那裡進行長期的抗日游擊活動。這消息一時便使嘉和振奮起來,要不是有這麼一大家子拖著,嘉和會毫不猶豫地跟著吳先生上茶山。如今這個理想雖不能實現,但畢竟是有關茶業一行中的好消息。留下來吧,留下來,即便是在地獄裡,中國人也是要活下去的,要活下去,又怎麼能不喝茶呢?嘉和突發奇想地把活和茶就這樣地聯繫在了一起。
可是他不能夠把這一層意思和羅力說清楚。他們在黑暗中交談著戰事時,嘉和深深地感到自己沒法把他對茶的想法放進去。這樣,他們說著說著,就沉默了下去。這種沉默肯定不符合東北人羅力的性格,他有些窘迫了,便站了起來,說:「大哥,我走了,和寄草我會再談的。你看你、你、你還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嘉和沒有跟著羅力一起站起來,他多麼想多留這個東北小夥子一會兒。也許,就這樣在黑暗中,永遠地告別了,永別了。嘉和幾乎在幾分鐘里,就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小夥子。多少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節制,習慣了把一切放在心裡,此刻他不想這樣。他想,他要還是這樣,也許他就永遠也沒有機會再彌補了。因此他輕輕地說:「羅力,你過來。」
羅力從來也沒有領略過這樣一種男人的感情——細膩,溫潤,幾乎微乎其微,神秘莫測,甚至帶有一些女子的陰柔氣,因此顯得脈脈深情起來。在黑暗中,羅力還聞到了一股清香,他不知道這是店堂里固有的茶香,還是他們倆喝的茶散發的茶香,還是從嘉和大哥身上發出的氣息——他被嘉和吸引住了。他準確地走到了嘉和的身邊。嘉和也站了起來,在南方人中,他也算是一個高個子了,然而比起羅力,他仍然要略矮一些的,因此他又稍稍地退遠了一步,他說:「羅力,要活著啊!」
羅力被這句話嗆著了,他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合適。抗戰以來,他們這些當兵的,聽到和說到的最多的一個字眼,就是死。他遲疑了片刻,才回答說:「只要能活下去——」
嘉和把一隻右手就搭在了羅力的肩上,幾乎耳語似地輕輕密合:「——活不下去的時候,你什麼也不要想,你就想一想那些山裡的野茶。你知道野茶是怎麼活的?一點點的土,一點點的水,要吃沒吃,要喝沒喝,根一頭扎在薄土裡,那一點營養,讓它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做人做茶,做到這個分上,都是可憐啊。可是它不死,他把根長長地在地底下延伸,一直伸到它找到活路的時候。聽明白了嗎?」他的手掌略微用力地在羅力的肩上又壓了一下。
羅力想說他聽明白了,但喉口一緊,卻說不出來了,便把自己的右手也搭在了嘉和肩上。兩個人就在黑暗中再一次發愣,彼此明白,再也沒什麼可交代的了,無話可說了。
「走吧。」嘉和就推了推羅力的背,上前一步,打開了大門。濃彌的夜氣,立刻就撲進來了。
杭城的午夜,還有多少人在戰爭這隻巨大的魔爪還未最後收緊的縫隙中,做著驚恐與祈禱交替進行著的初冬之夢呢。
我們的新上任的女教師杭寄草剛剛從荷花池頭的貧兒院歸來。她一個人走著,嘴裡還哼著歌呢——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白天家中被盜的一場驚恐,此時已經被她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寄草從小就經歷著動蕩,對她來說,非常的事件和離奇的事件,都是最可以理解的。她有著很強的承受能力,顯然,這遺傳於她的母親。但她比她的母親更加開放一些,心胸也更大。她往羅力的軍用車上一坐,滿城地轉,有人朝她七斜著眼,她一點也不在乎。她對羅力,有著多麼熱烈而又浮淺的愛情啊,簡直就是一根起了火的火柴偶然地就擦到了一根還未受潮的爆竹——湖的一聲,上天開花。
寄草的去貧兒院,也可以說是偶然。她原本是跟著義父在紅十字會醫院工作的,她所頂替的,正是當年嘉草姐姐的位置。那天因為有事到基督教青年會去,卻碰到了許久不見的侄女杭盼。
杭憶杭盼這兩兄妹很是錯位。憶兒的性情,實在是像方西冷的,卻跟了嘉和;盼兒呢,倒是有那麼幾分像著嘉和的,卻在了母親身邊。離開杭家之後,她有好幾年是和外婆在一起過的,外婆便給她洗了禮,說是相信上帝才能洗清罪孽。這姑娘在落落寡合中懷著對原罪的虔誠仟悔長大成人。
這憂鬱的少女幸而有了上帝與她同在。她幾乎每個禮拜都要到基督教青年會去,學英語,參加衛生演講,不過她永遠是聽眾。媽媽對她的一舉一動都有著嚴格控制,暗地裡就是怕這個女兒跑回杭家去。但去青年會,方西冷卻是支持的。方西冷自己的生活也要靠上帝撐著,她是一個社會活動家,離開社會活動,她的手腳沒處放。青年會大廳里有一幅對聯,是由當年的浙江私立體育專門學校校長王卓夫所撰,上寫:此杭州最新建築,是青年第二家庭。方西冷看了心生缺憾,她以為此地不僅是青年的第二家庭,也是中年的第二家庭,更是她方西冷的第二家庭。由於她對基督教青年會各項活動的大力參與——不管是打老鼠還是滅蚊子,不管是接待教友還是對付官員——她對上帝的事業的滿腔熱情使她享有了當時的杭州人極少能享到的特權,位於青年路的青年會四層樓的洋房,免費向方西冷開放淋浴。洗完淋浴,還可到二樓品嘗西餐和冰淇淋。方西冷每一次都把女兒也帶了去,以後,再大一點,盼兒就自己行動了。
盼兒永遠也成不了母親這樣的人。看上去,她總是有那麼一點神情恍館的樣子。方西傳受不了這種神態,從中看到了杭家幾乎所有人的面容。因此,她對這個女兒表現出來的便是一份淡淡的母愛和強烈的管束。
盼兒幾乎看不到她的父親,偶爾看到了,她就頭一低側過身去。她也從來不和父親說話。只有上帝知道她對父親懷著怎麼樣的狂熱的思念。因為這種宗教般的發熱病似的感情的侵襲,盼兒幾乎就恨他的生父了。杭嘉和能夠感覺出這種不正常的女兒的感情,這也是他常常為之痛苦的原因。他不知道女兒為什麼不願意注視他的眼睛。他不知道他的眼睛使女兒想到了什麼。有一天,在祈禱的時候,盼兒突然被一種似乎來自上天的力量襲倒了。她不敢告訴任何人,那十字架上的耶穌的目光,使她想起了父親。
只有到青年會去的時候,盼兒才會有一種輕鬆,在那裡,她有時會看到她的小姑媽寄草。杭家人中,只有見到了寄草她才不會有一種犯罪感——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父母離異,背十字架的卻是這小姑娘。
此刻寄草看著盼兒的那張好像營養不足才出現的貧血般的面容、時不時地泛上來的鮮紅的玫瑰般的紅暈,還有她的瘦扁的少女的胸脯上方脖頸處露出來的十字架項鏈,心裡一酸,櫓了櫓她的額頭,說:「怎麼都冬日裡了,你還只流汗,怕不是生了什麼病了。你不在我們大院子里住著,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也沒個說的地方,你自己要十分小心。兵荒馬亂的,日本人不定什麼時候就進來,也不知他們方家怎麼打算的。你呢?」
「媽媽是不打算走的,說是她後面有美國人,日本人不敢把我家怎麼樣。再說,我那個弟弟還小,才幾歲,可好玩了,我媽也捨不得讓他逃難受苦。媽還說了,實在不行,就往美國跑。「
「那你怎麼辦呢?」寄草關切地問,「你走不走啊?日本人看到年輕姑娘眼睛都要出血,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盼兒眼睛一亮,這才說到正題:「小姑媽,我找你正是為了這事。我本來都已經說好了要和貧兒院一起走的。我這一向一直在貧兒院幫著工作,貧兒院的院長李次九還是爸爸在一師時的老師,媽也認識的。我跟了他去,媽也放心。沒曾想我近日老咳嗽發低燒,怕是得肺病了,我這就走不成了。院長說了,有個人能頂我,我一聽名字,那不是小姑媽你嗎。我才找你來了,你能替我去嗎?」
寄草幾乎沒怎麼想,就說:「行啊,我跟乾爹商量一下怎麼和家裡人說就是了。去哪裡都是一樣的,我反正是決定離開淪陷區了的。再說我去貧兒院還可把忘憂帶上,他是林生的孩子,哪怕我們都死了,他也得活。要是到了勝利那一天,我們還活著,那我們就是賺回來了。「
話說到這裡,那大鐘樓上的鐘敲響。是下午四點了。這姑侄女兩個,就都把眼睛往那高高的鐘樓望去。鐘樓就在泅水路和從前的杭縣路轉角,離忘憂茶莊並不遠。寄草和盼兒從小就聽著鐘聲長大。難道這塊能夠聽得到鐘聲的地方,真的就要讓日本人的鐵蹄來踐踏了?她們相視著,一起抬起頭來,久久地望著那口熟悉的大鐘。
寄草專門跑到義父趙寄客那裡去打聽貧兒院院長李次九的為人。趙寄客一聽這名字就笑了,說:「李先生嗎?他當年可是杭州城裡鼎鼎大名的無政府主義者,一師風潮中重要人物,四大金剛之一。你大哥、二哥都曾經是他的忠實信徒呢。這些年來,一點風聞也沒有,你可見著他了?「
「怎麼沒有見著!哪裡還有什麼無政府主義者的影子啊,嚴然一個菩薩心腸的長者罷了。他還向我問起你,說他年輕時認識你呢。「
「都是青梅煮酒論英雄過來的嘛。你見了他,代我向他問好,就說趙寄客不日就去拜訪他。「
寄草見義父難得那麼來了興緻,突發奇想,說:「乾爹,不如你也入了我們貧兒院,與我們一起走,一路上我也好照顧你啊。」
趙寄客說:「不是早就跟你們說定了,我不會再離開杭州了嗎?」
他的臉色,明顯地就黯淡了下來。寄草說:「我曉得你有心事,真沒想到,連你這樣的人也會有心事起來。你告訴我,我幫你去辦不就成了。「
趙寄客搖搖頭,說:「你還是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和那個東北佬處得怎麼樣?」
「很好啊!」寄草的眼睛就放起光,連鼻尖下巴都一起跟著紅了起來。
寄客說:「寄草,你要走了,我交代你一句話,你給我記在心裡頭了——千萬不要輕易地和一個男人成親!明白嗎?」
寄草愣了一會兒,才說:「不明白。」
「不要輕易地和一個男人成親,就是不要輕易地和一個男人生孩子「
寄草眼睛瞪得滾圓,張了張嘴,饒舌姑娘這下子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片刻,她突然跳起來,打著趙寄客的背說:「乾爹你怎麼那麼壞啊,乾爹你怎麼那麼壞啊。我不跟你說話了,我不跟你說話了……」她就這麼連推帶操地撒了一陣嬌,跑掉了。
趙寄客望著寄草的背影,想,她還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呢。
現在已經接近午夜了。寄草從貧兒院一路回來,她哼著歌,在暗夜裡輕快地跳著腳,突然就站住了。前方有兩束強光射來,直直地照著她。一輛車!寄草尖叫了一聲:「羅力!」
她熟練地跳上車,坐在羅力身旁,問:’舊家嗎?」
「回家幹什麼?我剛從你家來。」
「都快半夜了。」
「是啊,我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為什麼?」
「明天部隊就要集中了。我們要再見了,也許就是永別了。「
「這麼可怕?」
「瞧你對我多麼無動於衷啊,我就知道你們杭州姑娘是怎麼一回事,我早就料到了。」羅力垂頭喪氣地一踩煞車,「你回去吧,回去賣你的茶葉吧。」
寄草笑了;「看你,什麼叫尋開心都不知道。東北佬!」她親熱地櫓一櫓羅力的頭髮。
「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最好最好的地方,香的地方,綠的地方,……對,一直往前開,一直到洪春橋,然後轉彎。……是的,這裡的路很不好開,我們馬上就要到了。……你說什麼,你說我把你帶到郊外來了。杭州的郊外不好嗎?你聞,你聞,你聞到香氣了嗎?停車,停車。好了,現在一切都那麼安靜,你應該聞到那股香氣了,你聞到了嗎?「
一直也沒有說上一句話的羅力,此時停了車,馬達聲音一息,世界就因此沉寂——空氣在杭州西郊的山間滲發出一陣陣的夜的甜意。羅力下了車,朝天空看,他呆住了。他從來也沒有上心看過杭州的圓月亮——他曾想這樣的圓月是應該留到回東北老家時再看的。這是怎麼回事:剛才夜空還是那麼樣的壓抑,天空垮下來一多半,就那麼昏沉沉地、搖搖欲墜地、干鈞一發地掛在人們的頭頂,怎麼突然間,就一下子清明爽朗了呢。羅力回過頭來,一下子攬住自己的心愛的姑娘,說:「我可真不明白為什麼會喜歡上你。你是仙女兒變的吧?」
「我可不就是仙女變的,你怎麼才知道?你看仙女把你帶到什麼地方來了?「
這是一片舒緩的斜坡,從這對青年男女的腳下往前延伸,一直伸到他們肉眼看不到的月光的深處。斜坡上稀稀落落地長著一些棕桐樹,疏疏朗朗地展開著它們的大葉子,東一片,西一片地從樹枝上伸發了開去,在夜風中輕輕地搖晃,像那些微醉酸醒地正從長堤上獨自歸來的長衣寬袍的僧人。羅力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他的懷裡,喘著氣低低地發了出來:「你看那些樹,它們就像是從月光的湖水裡剛剛撈上來似的。瞧那些大葉子,搖啊搖的,寨寨奉章的,月亮水就從那上面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了。你聽見了嗎?」
瞧!那些大棕們樹的廣大的兩側一眼看不到邊的、那些在月光下一大團一大團簇擁著的、整整齊齊一排排的、發著鐵綠色亮光的,那是什麼?它們一大朵一大朵地蹲在地上,圓圓的身上還綴滿了小白花,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月光在它們身上開的花嗎?
女人的聲音又開始喘息了:「瞧你說的,你沒有看到過茶蓬開花嗎?陸羽說茶樹’其樹如瓜蘆,葉如桅子,花如白薔蔽,實如並相,莖如丁香,根如胡桃’。聽見了嗎,花如白薔該,你看你看,你看她像白薔蔽嗎?」
羅力愣了一下,親了親寄草的臉:「對不起,我不知道,誰是陸羽,是你們家的人嗎?」
寄草也愣了一下,然後彎下了腰,發出了咕咕咕的笑聲,和鴿子發出的聲音一樣。
「你在笑話我?」羅力便警惕地問。
「你說得很對,陸羽就是我們家的人。」寄草不笑了,她突然陷入了沉思。
羅力從吉普車上取下了大衣和軍用雨衣,拉著寄草的手,走進了茶蓬的深處,說:「來,我們在這裡坐一會兒。說真的,我還真沒看見過茶樹開花呢。「
他們在茶蓬下找了一處避風而又寬暢的地方,把雨衣鋪在下面。月亮那麼大,一切都和白天差不多了,他們兩人就抱成了一團,把大衣披在身上。
周圍一陣亂晃,茶樹抖動起來,羅力繃緊上身,按住寄草,輕聲叫:「誰!」
寄草又咕咕咕地笑了,掰開了羅力的手,說:「那是睡在茶蓬心子里的鳥兒呢,瞧你把它們吵醒了,還倒打一耙。」
羅力一屁股坐了下來,舒服地躺下了,順便把寄草也扳了下來,那動作又粗魯又親熱,一下子地就把寄草的頭接到他的胸膛上了。」俺的娘哎,俺可真沒想到俺的媳婦能成這樣,這麼大的學問,俺可怎麼受得了,受不了啦,受不了啦!」他突然用地道的鄉音說了這麼一番話,把寄草笑得起來又趴下,趴下又起來。笑夠了,終於安靜了下來,就靠在羅力身上,看著天上的月亮。
羅力摟著寄草,滿意地嘆了口氣,說:「這地方好。」
哎,我該怎麼告訴你呢,你這遠遠地從東北來的人兒,我可真沒法對你說明白,所以我才把你帶到這裡來了。瞧離這裡不遠,那邊,雞籠山裡,也有一片茶園,那裡就有我們的祖墳。每年冬至我們都要去上墳。我們路過的茶山,茶蓬長得可好了,有半人多高呢。這時茶花正發,月籠萬樹,要是你突然站住,對花兒默然生笑,此時忽生一種幽香,就是深可人意的了。你看這花,瓣兒雪白,和那剪雲紹一般,心兒呢,又黃得如抱檀屑。嘉草姐姐最喜歡茶花了。她站在茶樹蓬前就不肯走。這時嘉和大哥就總是為她折回數枝,插在青花觸中,那可真是技梢苞今,顆顆俱開,整整能開上一個月呢。別小看這不上名堂的茶花,群芳譜里未必有她一筆,可是她香沁枯腸,色憐青眼,素艷寒芳,自可與春風另有一番姿態迎隔啊。可惜,世上的人知道她的又有多少呢?
當寄草啼啼咕咕地偎在羅力胸前,說著那些他時而能聽懂時而又聽不懂的話時,他突然心生一驚,立刻把胸前的女人緊緊地抱住。」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寄草吃驚地問,她想把自己的身體從男人的胸膛中掙脫出來。可是不行,羅力把她越抱越緊,然後,對著她耳朵說:「真奇怪,剛才有那麼一會兒,我把這場戰爭給忘了。」
寄草一下子就不動彈了。她就那麼緊緊地摟著羅力,兩個年輕人都似乎意識到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將在始料未及中發生。他們想到了這一點,並為此而感到說不出來的緊張和難以言傳的羞愧。茶樹下的慾望啊……大地上的茶樹蓬兒啊,它們激動得寨寨審案地摩擦著葉子,它們的花兒激動地級不住枝頭,掉在了這對年輕人的身上。還有茶樹心子里的鳥兒們,它們嗽聲不語,只怕打攪了佳期好夢。還有月亮,她看著這對炮火迸發的前夜的年輕人,她是什麼也不說的,她默許一切。
「你在想什麼?」羅力一邊困難地喘著氣,一邊開始把自己的手伸向那個未知的神秘的王國。
「我、我、我-…·我在想……嘉草姐姐,還有小林哥哥,我、我……乾爹說,不要輕易地和一個男人成親……「寄草激動地說不出話,她終於哭了起來。羅力嚇了一跳,連忙停住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我明天就要上戰場了,我要見不到你了……「他一邊擦著寄草的眼淚,心裡的火卻又燃燒起來了。
寄草用手捂住了羅力的嘴,兩人便都又不說話了。好久,她摟住了羅力的肩頭說:「要是我們兩個人是一個人兒就好了。」
「要是你現在就做我的新娘就好了!」羅力突然說。寄草先是嚇了一跳,然後就大叫一聲:「你壞!」她就捶著羅力的肩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她又放開了那個被她弄得迷迷瞪瞪的東北小夥子。然後,她伸出手去摘下了一大捧茶花,然後,她把茶花一朵朵地插在頭上,然後,她轉過了一頭插滿茶花的腦袋,然後她對他說:「像新娘子嗎?」
一頭茶花的杭寄草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幽香——她是不是真的?他怕不是夢吧!羅力看著寄草發起怔來了。
「不像新娘子嗎?」寄草碰碰羅力。
「像…·」
「那麼你就娶我吧。」寄草閉上了眼睛——誰知道她頭上插了多少花兒啊……
羅力溫情地摟著姑娘,一動也不動。不知為什麼,他現在渾身上下再也沒有一絲燥熱,有的只是那種洗過熱水澡後似的疲倦的、愜意的、懶洋洋的舒服。他迷迷糊糊地想:……是的,是的,戰爭就要來了,一個女人,不要輕易地和一個男人成親,尤其是和一個就要上戰場的男人成親……
天蒙蒙亮時,這對愛人兒醒來了,是那些從茶心中飛出的鳥兒們把他們叫醒的。他們從茶蓬中探出頭來時都被眼前看到的一切迷住了。
周圍一片片的茶園,幾乎每一蓬又大又圓的茶樹都被蜘蛛網罩著,茶花就從網中間探出她們的小小的腦袋。然後,所有的網罩上都綴滿了明亮的露珠,一大片一大片的露珠,在茶葉子上星羅棋布,閃閃爍爍地發著光芒,把整個綠世界問得晶瑩透明,猶如玻璃天地。
天邊,炮聲隆隆,敵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