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升茶行老闆吳升,現在,也站在微雨之中了。
他手裡舉著一把油紙傘,正好遮住視線,兩匹高頭大馬立在他的面前時,他便只看見那八條馬腿了。
雖然如此,憑著眼睛的餘光,他已經知道他那個漢奸乾兒子把什麼人帶到他的吳山圓洞門來了。因此,昨天還有一雙犀利老眼的他,此刻成了一個老眼昏花的人。他的筆挺的頭頸,也彷彿老蔫了。他的撐著傘的手越舉越低,嘉喬和他的皇軍長官,看不到那張老臉上的狡猾的目光,一把杭州孫源興傘鋪的油皮紙傘,把這個老謀深算的中國老頭暫時遮蔽了。
這種微妙的格局當然不會長久。杭嘉喬一發現養父吳升並沒有那種要把雨傘收起來迎接人的熱情,便立刻翻身下馬,對父親作了一躬,說:「爹,這是太君小掘一郎,是梅機關駐杭分機關的我的頂頭上司。」
吳升這才把雨傘往後移了一移,那叫小掘一郎的日本軍官的眼睛,便就和吳升的老眼作了一個最初的較量。小掘那副幾乎眉心連在了一起的濃眉和眉下一雙圓而明亮的眼睛,使吳升心尖子猛烈地一抖——憑他多年來闖蕩江湖的相面經驗,他知道他又遇見了一個真正的對手。
吳升知道,他沒有能力和這雙目光對峙,因此他立刻裝聾作啞,把手罩在耳根上,大聲叫道:「什麼梅,梅菊花,吳山圓洞門沒有梅菊花。」
杭嘉喬朝小掘攤了攤手,說:「老了,幾年不見,老了。」
杭嘉喬不打算向父親解釋什麼梅機關。這原本是日本大特務土肥原主持下的軍事特務機關之一,代號卻取得如中國文人情懷式的清麗——按地區分為梅、蘭、竹、菊四個系統組織。江浙東南沿海一帶,都是屬梅機關管的,小掘一郎和嘉喬,都是梅機關特工人員。這種事情,杭嘉喬當然不想讓父親知道,他畢竟還是姓杭的人,那種家族特有的敏感也一樣遺傳在他身上。他感覺出來,養父對他不像從前那麼樣鍾愛了。
小掘一郎下了馬,用幾乎看不出來的動作點了點頭,一口流利的漢語說;「中國人有句老話,叫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先生怎麼不請我們喝茶啊?據我所知,客來敬茶一向是貴國迎賓的禮節呀!」
吳升這才恍然大悟,說著「請,請「,就把他ffl往裡面帶。在客廳里讓他們坐下了,自己卻站著,說:「喬兒,你看我人這兩年老不死的到了什麼樣的程度。昨日我剛剛把房子全部清理了一遍,我和你媽搬回去住了,這裡留給你,也是物歸原主。你親媽臨死前交待的大事,我也就了了。「說著,把那串已經磨得光光的吳山圓洞門的鑰匙拎了起來,扔到嘉喬的手裡。
嘉喬接了鑰匙,臉就變了,說:「爹,誰讓你搬的家,我什麼時候說過要住吳山回洞門了。拿回去,吳山圓洞門是你的了,你讓誰住就讓誰住。「他一下子就把鑰匙又扔了回去。
「那你住哪裡?」接了鑰匙的吳升沒忘記頂了他一句。
「我不是早就和你說了,要住就住羊壩頭。」
吳升想了想,把鑰匙又退了回去,說:「阿喬,我看你還是住在這裡,羊壩頭那裡先不要去動那個腦筋了。」說著去取熱水壺,搖了搖,都是空的,使苦笑著說,「忙著搬家,你們坐一會兒,我去燒水。」
嘉喬問:「下人呢?」
「逃日本佬,逃得一個不剩了。」
嘉喬看看小掘,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帶他的上司來,原本是想顯示一下自己,這下卻出了個洋相,便站起來說:「算了,我們還有事,再說,我還想到羊壩頭去看看。這兩天正搜城呢,我不去打招呼不放心。那五進的大院子可是我的,燒了怎麼辦?」
誰知吳升又說:「阿喬,羊壩頭暫時不要去算了。」
這下嘉喬真的覺得奇怪,他一直記得父親提起個羊壩頭,有多少咬牙切齒。吳升何等一個老奸巨猾之人,怎麼能不知道嘉喬是怎麼想的,心裡卻說,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日本佬都打進來了,我們自道伙里還打什麼仗。真當是荷葉包肉骨頭——里戳出。這麼想著,一肚皮的懊惱。人一動惱,氣就粗了,吳升就擺起了老爺子架子,說:「叫你不要去,你就不要去了嘛!人家羊壩頭那邊房子,現在有他們老大看著呢。」
杭嘉喬一聽說是老大沈綠愛,就淡淡一笑,看上去,就像是打定主意要讓誰去死時的那種絕然之笑。吳升便又說:「趙四爺趙寄客也在那裡呢。有他在,諒他們日本兵也不敢輕易放火的。「
杭嘉喬聽到趙寄客這個名字,突然想起來了,轉過身便對小掘一郎說:「太君,你不是向我打聽趙寄客這個人嗎?咯,現在,他就在我們杭家大院子里。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去見一見?「
小掘一郎一言不發地從剛剛坐下的太師椅上站了起來,掏出了放在左邊口袋裡的一隻老式懷錶,看了看時間,然後,就往外走去。
杭嘉喬一看這副架子,就知道他的這位皇軍上司,是要去會一會杭州城裡的大人物趙寄客了。
梅機關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在中國本土物色他們看中的官員,其中有三條標準:一是日本留學生,主張「日中親善「的;二是日本洋行的買辦,地方上的地痞流氓;三是中國的失意政客、官僚、軍閥、退職的文武官員及隱居的林泉名宿。
照杭嘉喬想來,趙寄客趙四爺就是一個典型的第三類人才。不過,憑他杭嘉喬多年來的了解,知道趙寄客是決不會出山為日本人做事的。關於這一點,他也已經用各種婉轉的語言向小掘一郎解釋。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位皇軍大住對趙寄客會發生那麼大的興趣。他調動了他所有的智慧,也還是不太能夠吃透像小掘一郎這樣的人。
嘉喬親眼看到過小掘一郎殺人。他在馬上悠閑地踏步,突然拎起手槍就朝路邊一槍,一個婦女應聲倒下,小掘的馬連停都未停。嘉喬不明白他何以勞神殺人?小掘笑了笑說:「逃難就逃難吧,背上還背什麼青花瓷瓶呢?」
他說這話時,看上去那麼平靜,真正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殺人不眨眼。但嘉喬佩服他的並不是殺人不眨眼,而是他能夠把人殺得這樣不動聲色的同時,卻又能同時保留著作為平常人的那麼多生活的情趣。即便是在這樣戎馬俊極的日子裡,他也不曾忘記他的許多趣味。比如他殺了那中國婦女,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勒住級繩,回馬到那女人的血泊前,彎腰撿起一塊碎裂的青花瓷片。那瓷片上沾著血跡,女人還在血泊中抽搐。小掘伸著手讓瓷片淋著雨,衝去了血跡之後,那女人才剛剛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嘉喬還是不習慣這種場面,時不時地別過頭去。小掘卻興趣盎然地對嘉喬說:「你看,這是什麼朝代的?」
嘉喬看那瓷片上一個小孩子的頭,便搖搖頭說他不知道。
小掘說:「你看這孩子的臉,便知道他該是崇油朝的。崇偵朝起,中國工藝品上嬰戲圖的嬰孩們,臉上突生怪疾,然後,一個王朝就滅亡了。你看這個小孩子的臉,不是很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嗎?」
「怪不得那女人就死了。」
「嘉喬君,你可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啊。」小掘斜了他一眼,勒馬繼續前走。
「這可真不是我能夠回答得了的。」嘉喬一邊駕馬跟了上去,一邊順嘴就說,「如果做您的翻譯官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大哥嘉和,那麼或許你們兩個還可算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村一番呢!」
「你可是從來也沒有和我說起過你的大哥,他是個中國文化通嗎?」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你解釋我與他的關係。不過我知道,拿出任何一張畫來,他能夠判斷真偽;拿出任何一隻器皿,他能知道那是什麼朝代;他和人下棋,從來沒有下輸過。「
「他和我一樣,總是贏嗎?」
「不,他總是和。」嘉喬笑了,說:「連和我這樣的臭棋簍子下棋,他也總是和。」
「如此說來,你的大哥,倒真的可以說是一個值得我一見的人物了。」小掘收起了青花瓷片,若有所思地回答。
現在,小掘一郎果然是要動身去杭嘉和居住的地方了。他再一次翻身上馬的時候,吳升比剛才的態度熱情多了,因此看上去他那種巴不得他們走的表情,也是瞞也瞞不過誰了。小掘看著馬下打躬作揖的吳升,突然,淡淡地用日語對嘉喬說:「我們沒有能夠喝上你父親的茶,你看,他因此而多高興啊!」
嘉喬頓時覺得脊樑一陣冰涼。他一時張口結舌,好一會兒才回答:「太君,您多疑了吧?」
小掘就已經策馬向前趕去了,臉卻往後轉著,一邊微笑著和吳升告別,一邊對嘉喬說:「真有意思。我來中國的時間已經不短了,而你的養父,則是我看到的最狡猾的中國老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嘉喬沉默了,他不願意說,這意味著他的養父拒絕承認日本人是他的客人。他竟然會有這樣的心機,這可是他杭嘉喬沒有想到的。
小掘卻笑了,說:「沒有關係,你的身上,沒有他的血。你可以把他看成為一個普通的杭州人,一個和你沒有關係的人。「
「我是他養大的。」嘉喬企圖解釋,被小掘打斷了——
「不!沒有什麼比人種和血緣更為重要的了!「他聲音放高了,同時鬆開了經繩,他好像並不願意人們看到這時候他的那副淡漠的神情了。
已經有人先行一步來到了杭家大院。
杭州商會會長謝虎臣,帶著救火會會長王五權,急沖沖地走進了杭家大院,在第一進院子的大客廳前花園裡,便見著正在花下賞梅的趙寄客。謝虎臣抱著拳,邊作揖邊說:「趙四爺畢竟英雄,今日杭州城到哪裡還能找得到你這樣的閑人。」
趙寄客見著這兩個忙人,也不回禮,一邊兀自喝著杯中之酒,一邊說:「我是在這裡等著與城同歸於盡的。大限已近,自然是要活一刻,快活一刻的了。倒是不知你們二位跑到我這裡來湊什麼熱鬧?你of都是黨國要人,一城百姓的命都系在你們身上,你們可是不能跟了我一起去的。」
謝虎臣連連苦笑說:「趙四爺好會挖苦,我們算是什麼黨國要人,不過生意場中人罷了。前些日子省主席約了我們同去,說是一旦杭州淪陷,要我等擔負起維持地方和救濟難民的責任,以免地方糜爛,那日怎麼不見趙四爺的面呢?」
「朱家典什麼東西,也要我去見他?我不見他又怎樣的,我該幹什麼還不是照樣幹什麼。再說,我雖不曾與你們同去見那個朱家曄,我也不曾如你們一樣,昨日一大早就去武林門迎那些日本人啊!」
「原來趙四爺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啊。」王五權笑著說。
「我是什麼秀才,我是劍客,殺一個夠本,殺兩個還賺一個。我雖不迎日本人,日本人若找上門來,我倒也有另一種的迎法。只怕這時候我紅了眼,連你們也一塊兒迎了進去呢!」
趙寄客這一番話說得殺氣騰騰,倒把謝、王二人說得愣住了,半晌也回不出一句話來,悻悻然地就要回頭走人,卻又被趙寄客喝住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們既然來了,自然有話要對我說的,我現在還沒開殺戒呢,你們只管道來!」
那姓謝的只好再回過頭來,說:「今日一大早,他們杭家的嘉喬就帶著一個叫小掘的日本軍官來了,說是杭州眼下正處在無政府的狀態,得有人出來主事。日軍的供應,也需要地方紳士負責,要我們立刻成立杭州市治安維持會。我想,這麼大的事兒,還是得你趙四爺幫著拿個主意的——」
趙寄客就喝住了他們:「放屁!虧你們想得出,這種事情找我來幫著拿主意!「
王五權就餡媚地說:「趙四爺是真不曉得,還是裝糊塗?日本人早就發了話呢——杭州城裡有一個人是動不得的,那就是你趙四爺啊。」
趙寄客聽了此言,倒還真是心生一悸,想,莫不是心裡壓著的那事兒,果然來了?眼前恍他一陣,連忙長吐一口氣穩住自己,心裡喝道:罷罷罷,快刀斬亂麻,今日里,誰殺進杭州城,誰就是我趙寄客不共戴天的仇人了。再見眼前這兩個累累如喪家之犬的傢伙,知道他們早已有落水之心了,只是欲蓋彌彰再來扭。犯作態一番罷了。可恨他們自己要做狗,還要拉了人來墊背,也是瞎了眼睛。心裡這麼想著,便故意間:「照你們說來,我倒是交了華蓋運了。從前在黨國手裡,好歹也是辛亥義士,建國元老。如今到了日本人手裡,又有他們做了我的保嫖。我是哪朝手裡都是吃得開了,就是不知二位如何為自己的前程作打算?」
王五權是個粗人,立刻就興緻勃勃地說開了:「我們也是這麼樣想的。俗話說,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又說大丈夫能屈能伸,還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日本人也罷,國民黨也罷,無論誰在杭州,都要靠我們這些做事情的人。您老說,哪個屋檐下不是做人?如今日本人既然給我們一個出頭挑事的機會,我們為了爭口氣又生生地扔了,天底下豈不是又多了幾個呆木頭——」
謝虎臣畢竟是當了商會會長的,知道做人還要一點遮羞布,不可赤膊上陣,一點幌子也不打,便打斷了王五權的話說:「出頭挑事,什麼時候不好出,偏要挑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我們還不是為百姓計,自己來受委屈。搞得不好,人家還要把我們當秦檜來罵呢!」
「罵就罵好了,秦檜也不見得就被人家罵死了,倒還是在自己家裡壽終正寢的呢。你看那岳飛,總算流芳百世了吧,有什麼用?活著的時候,還不是風波亭里當了冤大頭!」
趙寄客這才哈哈大笑起來:「我今日倒也是領教了,沒想到當漢奸,竟也能當得這樣理直氣壯。我也才曉得世上怎麼會有秦檜這樣的小人。你若不說,我還真以為你們雖然做了狗,還剩一點人性。好,你們既然來了,一點東西不帶走,也委屈你們了。你們過來,看我給你們什麼?」
謝虎臣聰明,知道不好,就往回縮。王五權卻往前走,臉上就結結實實挨了趙寄客一口唾沫。王五權要叫,謝虎臣卻說:「還不快走,什麼事情不好找皇軍說!」王五權才回過神來,趕緊往回退,卻聽見後面有人說:「不用找皇軍,皇軍已經到了。」那王五權回頭一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吳升的兒子吳有。他身後站著的,正是那個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小掘一郎旁邊那一位,不是嘉喬,又是何人!
空氣一時就緊張起來。趙寄客站在花下,一邊品著酒,一邊繞著那株梅花轉,沒有要理睬那些不速之客的意思。這邊,小掘一郎手握軍刀,好一會兒,也不說一句話。謝虎臣和王五權,見這副架勢不妙,倒退著就溜了出去。出得大門,又撞上了也跟著溜出來的吳有。謝虎臣就說:「你回去盯著,我看這個日本人著實奇怪。」吳有苦著臉說:「我可不敢回去,今日這架勢,保不定誰得死。」
「死也死不到你的頭上,日本人要我們派大用場呢!」王五權一把把吳有又推進抗家大院,這才溜之大吉。
小掘一郎和趙寄客的對話很有意思。他盯了半天,才走上前去,問:「你的手臂,怎麼會少了一條?」
趙寄客,見那日本軍官還能說中國話,倒也有些吃驚。上下打量一番,從腳底板開始就燥熱了上來,眼睛也像是起了霧,說:「說來倒也簡單。世上總有殺不盡的賊,我卻偏想殺盡了他們,故而少去一臂。「
趙寄客這樣說話,吳有在旁邊聽得連汗毛都豎起來了。嘉喬見狀,轉身對小掘用日語說:「太君,您就別理睬這個老糊塗了。走,我帶您去看看我家院子,您不是想找一處江南宅院嗎,您看這裡如何?」
小掘沉下臉來,也用日語說:「嘉喬君,免開尊口。」
「可是太君,他冒犯了您。」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
「可是太君——」
「住嘴!」
趙寄客就大笑,說:「你看是不是,馬屁拍在馬腳上了,漢奸也不好當啊。」
原來趙奇客也是會一口日語的,聽了他們的對話,正要挑他們動怒呢。
小倔竟然還笑,說:「倒還真是我想像當中的那個趙寄客。」笑過之後,想必是要為自己找一個落場勢,·便說:「好吧,嘉喬君,去看看你的這個五進的大院子。」
天下事情,也就是出在一個「巧「字。這頭小掘一行正要往裡面撞,卻有人未見身影,先聞其聲,一路叫了出來:「寄客寄客,怎麼這半日也不回屋子,小心著了涼。」再見那厚門帘子一掀,眾人眼睛一亮,但見裡頭,就出來了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
沈綠愛手裡捧著那隻曼生壺,眼睛一掃,見了一院子的人,其中還有嘉喬,頓時就什麼都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但也不能因此而亂了陣腳,特別是當了那漢奸嘉喬的面。這麼想著,綠愛就舉著曼生壺走到了寄客身邊,摘下他手中的酒盅,遞過壺去,說:「風裡站了這多半日,還是喝口熱茶,這是我剛給你沏的。」
趙寄客就道:「這茶來得好,正有人惹我費口舌呢。」
「和人說人話,和鬼說鬼話,你也不看看值不值得,走,回屋去。」
兩人就要往屋裡頭走呢,嘉喬這一頭早已忍不住叫了起來:「姓沈的,你給我站住!」
綠愛都把那門帘重又掀起來了,畢竟是金枝玉葉長大的,一生都受不得人氣,一句話也吃虧不得的女人。也是一腳不來一腳不去,你既來了我也不客氣,就回罵道:「好好一個人住的院子,哪來的狗叫!」
杭嘉喬平生最恨的人,就是綠愛,夢裡頭也不知道給他殺掉多少回了。這種仇恨,先還事出有因,總以為有了綠愛,他媽媽小茶才被逼得上了吊,他杭嘉喬才落得一個有家不能回的地步。以後人事漸長,也知道凡事不那麼簡單。雖如此,見了綠愛就沒來由地氣,甚至綠愛的美貌,也成了他噁心的理由。杭嘉喬這幾年跟著日本人,看那些殺人放火,刑訊逼供,也早已不動心肝。雖然還沒有親手殺過人,但他知道那是遲早的事情。若有一天開了殺戒,他必得先殺了那杭家大院的女主人沈綠愛,然後立刻就搬進那院子里取而代之,這才解了他多年來的心頭之恨。
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發作呢,這頭倒先開始發作了。他火冒三丈,拔出槍來就往前沖,還是被小掘給攔住了,近乎於自言自語地問:「那女人,就是沈綠愛?」
「我媽就死在她手裡。」杭嘉喬且悲且憤地控訴。
小掘說:「就是那個纏住了趙寄客的女人?」
「我那糊塗親爹,也是死在他們手裡的。」
「嗅,這女子年輕的時候,倒是個絕色的。」他們開始在杭家的院子里一進一進地走了起來。
破腳梗吳有跟在後面,好不容易撈上了在皇軍面前表現自己的機會,見縫就插針地說:「太君,太君,你還別說,你此刻就是走在一個美人窩裡呢。杭州城裡的美人,可都是讓他們杭家佔了。你看那嘉喬的爹,一個人就佔了兩個,這個沈綠愛,你是看到了,人都稱她龍井西施。還有一個叫小茶的,曙,就是嘉喬的親娘,當年嘉喬的爹為了她,可是把那龍井西施都冷落了呢。我爹為了這個小茶,把我和我娘扔在鄉下多少年都不間。……女人啊,娘煞的,真正是厲害!」
小掘就停住了腳步,問吳有:「你就不恨嘉喬的母親?」
吳有喜笑顏開地回答:「不恨,恨什麼呀。沒有嘉喬的娘,哪有嘉喬,沒有嘉喬,哪有我們今日的風光。你看一城的人,見了皇軍都是鬼哭狼嚎一般地躲,單單我們吳家人,鞍前馬後地皇軍眼前湊,那是什麼樣的光彩?我們歡喜都歡喜不過來呢。「
小掘看了看吳有,就往前走,嘉喬就在心裡頭罵這個乾哥哥無知無識,胡話連天。小掘看了看嘉喬淡然的臉,拍拍他的肩說:「別在意,這就是血統和種族。」嘉喬心照不宣地撇撇嘴,吳有在一邊聽不懂他們的話,只乾乾地傻笑著,嘉喬看了心更煩,頭就別了過去。
「這第二進院子,想必是你大哥住的吧。」小掘突然指著院子說。嘉喬不解地看著小掘,小掘卻指指院子里石桌上畫的圍棋盤格子,石桌旁一株大玉蘭樹在冬日裡,也是直插雲天。
「這裡倒是一應設備都齊全的,太君要是不嫌棄,就住這一進吧。」嘉喬建議。小掘不置可否,嘉喬知道,這就是那麼定了。
他們這麼說著話,幾乎就要把剛才那一幕劍拔誇張的場面翻過去時,小掘一郎坐在石桌前的石凳上,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塊青花瓷片,一邊細細地在石桌邊打磨著,一邊說:「怎麼不見你大哥屋子裡那些擺設?」
嘉喬知道小掘喜歡中國古董,連忙說:「太君有所不知,那些前朝的寶貝,從前我家不知有多少,都被我爹我爺爺輩抽大煙抽沒了。到我大哥手裡,實在也沒有幾件,我留心著給你找找。「
「日本人看重的倒不在別的。茶道中人,從前一直把從中土傳去的茶具叫做唐山茶具,那是最貴重的東西了。「
「哈,「嘉喬不由得失聲叫了起來,「小倔太君你也是茶道中人?」
「算是跟過里千家家元習過茶道吧,我的茶道先生叫羽田,在杭州住過許多年,前不久才過世呢。」小掘說到這些,臉上分明有了一種親切的感情。
小掘顯然是沉浸在他的思緒中去了。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那瓷片,左看右看,天光下照到東照到西,然後漫不經心地說:「剛才我看到,你家龍井西施手裡拿的那件紫砂壺,倒是寶貝。」
嘉喬一拍石桌:「小掘太君,我不服你還實在是不行,你可真是有眼力。那隻紫砂壺,倒真是件寶貝,原是趙寄客送給我爹的曼生壺。我爹一死,這件寶貝還不到那女人手裡?那女人又狠,若自己得不到,砸了她也敢。「
小掘總算欣賞完了瓷片,放進口袋時,突然說:「你還記得我為什麼殺了那背青花瓷瓶的女人?」
嘉喬想了想,笑笑說:「我可真是給忘了,也沒什麼特殊的理由,看著不順眼吧?」
「正是看著不順眼。」小掘若有所思地說,「我不喜歡高大健壯的女人。只有日本女人才是最美的,她們那麼嬌小,瘦弱,像絹人一樣,我不喜歡高大健壯的女人。」
小掘一郎有一張表情異常豐富的面容,但能夠讀懂的人並不多。他眯起眼睛時,有一副患得患失纏綿誹側的痴迷神情,有時還會給你熱淚盈眶的感覺。一旦睜圓了卻環眉豹眼,殺氣騰騰,像頭嗜血猛獸。嘉喬和小掘一起的時間長了,便暗暗以為,此人是一個骨子裡狂放不可控制的異常之人,和他表面的平靜南轅北轍。與他相處。禍福朝夕,喜怒無常,須得小心才是。
與此同時,嘉喬心裡也一陣陣地激動,手指甲壓在石桌上,篤篤篤地發抖,因為他太明白,什麼是「我不喜歡高大健壯的女人「的意思了。
現在,小掘一郎終於站了起來發話,他說;「走,他們該告別完了,我們,也該去看看那把曼生壺了。」
沈綠愛正在她的房中描眉畫睛,趙寄客捧著曼生壺站在她身後,從鏡子里看她。看著看著,沈綠愛就先笑起來了,說:「你說我想起來什麼了?」趙寄客就說:「你還能想起什麼好事來?」沈綠愛就說:「你看,這種時候,我竟想起《紅樓夢》來了。那寶哥哥可不是常常這樣地看著姐姐妹妹梳妝打扮的。只是想到你趙四公子,俠客般的一個人物,怎麼能和賈寶玉這樣的人連在一起,那原本是拿天醉來比才相配的呢!」
趙寄客猛吸一口茶,把壺小心放在桌上才說:「你看這不是說你又沒腦子了嘛。你當現在是什麼時候,風花雪月之際嗎?強虜就在一門之外,而我趙寄客,手無寸鐵,孤身一卒,依然談笑品佳茗,對鏡賞美人,那才叫金戈鐵馬,英雄本色呢。「
「我怎麼不知你是英雄本色?只是你說你孤身一人,未免委屈我了,莫非我只是那對鏡貼花黃的遲暮美人,我就不是烈性女子?「
「你就是什麼時候都要佔人一頭去。誰說你不是英雄了?只是今日這樣的架勢,無論如何也是我們男人先到了前面的。我若站在你後面,我還是趙寄客嗎?我趙四公子一世的英名也就糟蹋在這上面了。「
兩人這麼說著說著,這才把各自想寬慰對方的浮話撇開,越說越近了。沈綠愛就站起來,看著趙寄客說:「你不用再說,我比你明白,我今日可是死定了,除了不曉得怎麼一個死法。」
趙寄容再沉得住氣一個人,還是被沈綠愛這句話說愣了,也不知是怎麼想的,他上去突然輕輕地就給了綠愛一個耳光:「我叫你胡說!」
在他,那是輕的,但落在女人身上,還是打側了臉。女人也愣了一下,就笑了,說:「沒想到過了半世,你才還了我這一箭之仇。」
趙寄客張著自己的巴掌,想到了三十七年前的那個辛亥之夜了。那一夜這女人給他的耳光,像一個深吻,從此刻在了他的心上。男兒有淚不輕彈,此時,眼淚突然像劍一樣地出了鞘。還是女人冷靜,重新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說:「你看你看,打人也不會打,疼倒是一點也不疼,把我的畫眉卻是打糊了。來來來,你也學學那古人張敞,來替我畫一次眉吧。「
趙寄客平生第一次拿起眉筆,手都抖了,綠愛又笑:「真是拿慣了劍的俠客,拿這小小眉筆,還會嚇得發抖。」
趙寄客想跟著笑,沒笑出來,心定了定,就認認真真地描了起來。男人畫女人眉,兩道柳眉就畫成了兩把大刀。綠愛湊到鏡前一看,忍不住叫了起來:「看你把我畫成了什麼,老都老了,倒成了一個老妖精。」然後一頭扎在寄客懷裡,直抵他的胸,先還是笑,接下去就是哭了。趙寄客見綠愛哭了,方說:「我若被他們帶走,你可不要發愁,我死不了,他們可是要把我當個人物來對付呢!」
綠愛卻抬起頭來說:「我要死了,你只記住給我報仇就是。」
趙寄客就說:「你也真是,越想越成真的了,說這喪氣話可沒意思。」
沈綠愛抬起一雙淚眼,仔細看了看趙寄客,說:「好,我不說了,我也足了。再說了,誰先死還不是一個死!不過今日說定了,來生你我可是一定做一對生死夫妻的,你可答應了我。「
趙寄客把綠愛緊緊抱在懷裡,說:「我們今生就是一對夫妻了,我們此刻難道就不是一對生死夫妻嗎?」
正那麼生離死別地訴說著呢,門就被人敲響了。小掘在門外還很有禮貌地問:「怎麼樣,可以進來嗎?」
趙寄客被日本人帶走的時候,雖然也為留下的綠愛擔足了心,但就是不會想到從此竟成永訣。當然趙寄客也不是自動就離開那杭家大院的。日本人要趙寄客前往新民路中央銀行走一趟,參加維持會的籌備會議時,趙寄客就說:「我哪裡也不去,我的生死弟兄杭天醉正在地下看著我,讓我替他守著這杭家大院呢!」
「趙四爺你只管去,這五進的院子,自然有我姓杭的人守著呢!」嘉喬冷冷地說。
「我怎麼從來就沒聽天醉說起過有那麼個姓杭的兒子呢,怕不是野種吧?」
杭嘉喬氣得又要拔槍,被那小掘擋了。小掘看看寄客,又看看綠愛,最後,輕輕笑了起來,說:「趙先生在日本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啊,想不到為一個女人,身家性命都可拋掉。趙先生如此行為,倒不是我心目中的江海湖俠了。「
趙寄客不打算與他們多費口舌,就在美人榻上坐下,閉目說:「你們就在這裡殺了我吧,我是決不會離開這裡半步的。」
「我們有辦法叫你離開這裡。」小掘才一動下巴,手下一個日本兵就把綠愛拖了過去,拿槍抵著了她的頭。
趙寄客大吼一聲跳將起來,單手就一把抓住了小掘的胸,兩人目光第一次交鋒,如一對刺刀在半空中勢均力敵地架住,趙寄客輕聲罵道:「吉生,放了她!」
小掘也不急,說:「你罵我畜生,你會後悔的!」
「寄客你別管我,你別理這些日本言生!」綠愛就顛著腳叫,「我倒要看看這個姓杭的會不會殺姓杭的人。」
杭嘉喬就說:「別急,遲早要你的命。」
趙寄客突然冷靜下來,說:「好,我這就跟你們走一趟,不過你們得先放了她。」
小掘又動了動下巴,抵在綠愛頭上的那把槍就鬆開了。
趙寄客也就鬆了手,一時屋裡頭靜了下來,剛才是銀瓶乍迸刀槍鳴,眼下卻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了。趙寄客和沈綠愛,一對生死情人,恩怨半世,最後相視一眼,從此人天水隔。
看來,沈綠愛真是死期已至了,她真是比別人更明白自己命運的女人。越是這樣,她越發不甘心,她若不是那樣一個性情中人,說不定還能逃過這一關呢。因此,當小掘一郎伸出手去欲捧那隻曼生壺時,竟然被沈綠愛一掌拍到了一邊,然後飛身上前,一把抱住了紫砂壺,聲嘶力竭地叫道:「誰敢碰它,我就跟他拼了。」
小掘怒目圓睜,活像廟裡塑的那些凶神惡煞。剛才面對趙寄客的那種節制忍耐,蕩滌全無。他一下子就抽出了腰裡軍刀,用日語喊出了一串無法翻譯的髒話,最後一句話才是用中國話罵的:「你這死定了的女人!」
沈綠愛捧起曼生壺,高高舉過頭頂:「誰敢搶壺,我就先砸了它。」
杭嘉喬連忙攔住小掘說:「這女人什麼都做得出來,她真敢砸壺。」
小掘鐵青著臉,軍刀一直橫在手裡,咆哮著用日語說:「告訴她,我也什麼都做得出來!殺她這樣的女人,就如拔一根草!「
杭嘉喬就大聲對沈綠愛叫道:「太君說了,殺你這樣的女人,就如拔一根草!」
綠愛早已經瘋了,叫道:「我是一根草,也是中國的一根草,你是什麼東西?你是日本人的狗,你是日本人的狗拉出來的尿。」
杭嘉喬氣得直發抖,要開槍,又怕傷了那壺。又見小掘說:「你若不把這壺給我,我立刻就下令殺了趙寄客;告訴你,為了這把壺,我敢殺任何人。」
這下才把沈綠愛鎮住了。她的手一松,一直站在她身後最近處的吳有,一下子撲上去,就把那曼生壺生生地從綠愛手裡搶了下來。
小掘接過這把壺,一把就抱在胸口,眼睛都閉上了,滿臉的慶幸和陶醉,半天也不說一句話。他一下子就跑到門外,遠離沈綠愛的地方,這才敢舉起壺,讀著那壺上的銘文——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他再也不理睬那一屋子的人了……
吳有、嘉喬兩個,一點也不理解這樣的太君,他們惴惴不安地走了出來,小心地問道:「小掘太君,你看,那女人——」
「我跟你說過,我討厭高大健壯的女人……」小掘微笑著說,他的微笑的眼睛始終就沒有離開過那把壺。
「您的意思是……」
杭嘉喬沒有能夠把他要說的話全部說完,小掘已經走遠了,他翻身上了馬,他還要趕到維持會去呢。在那裡,他還將見到趙寄客,他再見到他的時候,就可以用這把趙寄客的壺來喝茶了。
杭嘉喬和吳有兩兄弟一開始也顧不上對付沈綠愛。他們把她鎖進了一間柴房,就開始忙不迭地在那五進的大院子里亂竄。在吳有,是想順手牽羊,能撈點什麼就撈點什麼。在杭嘉喬,那可就是意義重大了,那就是收復失地的感覺了。他感慨萬千地穿越著一扇又一扇的門,每穿越一扇,就熱淚盈眶地叫一聲:「媽,我回來了。」
吳有跟在杭嘉喬身後,不停地提醒他:「阿喬,你可還記得你從前是怎麼跟我爹說的。你說了,你若回了杭家大院,你要用八抬大轎把我爹抬回去,還要讓我爹睡你爹杭天醉的床——你可別忘了你發的誓啊。「
杭嘉喬心不在焉地聽那些無知無識的陳年爛芝麻,突然想起來了,問吳有:「爹怎麼連吳山圓洞門也不願意住了?」
「這老狐狸你還不知道,他就是想等著你的八抬大轎,來抬他到這裡來呢!」
吳有的這點心機,嘉喬還能不知。他是巴不得吳升早一天離開吳山圓洞門,他爹前腳搬出,他就後腳搬進。
「我看爹不是那麼想的,連我,他都不願意讓進這杭家大院呢!莫非這些年過去,他和杭家的恩怨都了了?」
吳有搖著頭說:「爹年紀大了,真正叫做想不通了,你當他是為了什麼,我曉得的,他是怕我們吳家門裡出漢奸呢。」
杭嘉喬這才停住了腳,說:「別人這麼想倒也罷了,他這麼想,我倒是納悶。爹這麼一個心狠手辣之人,連天下大勢在哪裡都看不清楚?他若這樣糊塗,豈不是成了趙寄客之流?「
「我也是這麼說的,爹老了,也只好隨他去,以後不要給我們添亂就謝天謝地了。」
話剛說到這裡,突然杭嘉喬耳邊炸雷一般響——」杭嘉喬言生,我跟你拼了——」嘉喬的右肩就被人狠狠咬了一口。他痛得大叫一聲,回過頭去一看,原來又是那死對頭綠愛下的口。
綠愛被關在柴房裡,她掙脫出來,回屋一看,家裡原有的東西都被拖得一世八界。嘉和的客廳里還掛著一面太陽旗,而她及家人的衣服,已經被人扔到外面照壁下了。這不是明擺著要趕他們走了嗎!綠愛留守杭家大院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要與忘憂樓府共存亡的。如今眼看著要守不住這大院了,她就急火攻了心。換成另一個女子,此時或會想到活命要緊,偏偏碰著一個世間少有的女子沈綠愛。她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物,如今更是死也不怕了。因此抓到了杭嘉喬這杭家的孽種,她就先咬上一口再說。
正是這一口咬出了人命。杭嘉喬本來就恨著沈綠愛,此刻算是再一次被她提醒了。這一次他是真的拔出槍來要打了,倒是被吳有一擋,子彈上了天。吳有說:「阿喬,人死不能復生,萬一惹出禍水來。」
沈綠愛卻一下子拉開自己的胸膛吼道:「你打,你打,你當著抗家祖宗的面,把杭家明煤正娶的女人打死啊!」
杭嘉喬也大吼:「你倒是還有力氣叫!趙寄客都被日本人拉出去斃了,我看你還有幾分膽狂!「
綠愛一聽,天塌一般地怔住了,她看看手指上的金戒指,再看看細雨蒙蒙的天空,悲慘地嘶叫起來:「寄客啊……」然後,一頭就朝嘉喬撞去。
杭嘉喬氣得發瘋一樣院子里亂竄,一頭撞在了家中原有的盛水的大缸上。水缸里只剩下一點天落水,杭嘉喬突然惡向膽邊生,他立刻叫了幾個人把那水缸倒了水,翻了過來,然後對吳有說:「有哥,把這女人給我罩到缸里去,看她還能夠長了翅膀飛!」
吳有這一頭拖著亂撞亂罵的綠愛,身上被踢了許多腳,也是正不堪其受。見有一個關人的去處,頓時來了精神,三下兩下地就把綠愛拖到那缸下。綠愛還在破口大罵呢,只聽旬然一聲,就如那西湖邊的白娘子被罩到雷峰塔下一般,竟被活活地罩到了那院子里的缸底下了。
凡在場的人都聽見沈綠愛的最後一句話:「杭嘉喬,你要遭報應的!你死無葬身之地!「
然後,周圍也安靜了,沈綠愛罵著罵著就沒了聲音。吳有悄悄對嘉喬說:「不會真把她給悶死吧,萬一那頭皇軍向我們要人呢。」
嘉喬撇撇嘴說:「放心,我留著一手呢。你看那缸沿上,我叫人墊了一塊瓦,能透氣的,不過先教訓教訓她罷了。人在我們手裡,什麼時候叫她死,她也不能再活;我們要她活著,她也死不了。「
杭嘉喬這最後的一句話,偏偏就是大錯了。三個時辰之後,他坐在自己看中的那一進院子中,再差吳有去看看缸裡面的動靜。沒想吳有片刻就失魂落魄地跌爬進來,嚇得聲音都變了調:「她、她、她真死了——」
「誰死了?你說什麼,你別弄錯,怕不是昏過去了,再去看看——」嘉喬一身冷汗就出來了,他的肩膀上,剛才被綠愛咬過的地方,突然一陣劇痛。
「真死了,人都開始僵了。」
嘉喬一下子捂住肩頭,剛才的傷口,突然冒出血來。他想不明白,她怎麼就那麼死了?她是他親手殺死的嗎?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綠愛是早已準備好死的,只要寄客前腳走,她後腳就跟上,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苟活的人兒,一聽說寄客被日本人殺了,她就吞了金子。
杭嘉喬連忙鬆了自己的手,站起來要走,就發現自己捂著肩頭的手指上滲出了血。一開始他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手指分開,伸到眼前,他的手血糊糊的一片。他一下子就被這血擊垮了,從來沒有的恐懼,也像那口罩住了綠愛的大缸一樣,罩住了他的本來就很黑暗的靈魂,甚至把他的眼睛也罩住了。他跨出客廳,沒走兩步,眼前就一黑,一屁股就跌坐在台階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