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第十一章

  杭州清河坊羊壩頭忘憂樓府風高放火之日,杭家小女兒杭寄草全然不知。她有屬於她的劫難——帶著一群貧兒千辛萬苦輾轉浙中,卻在敵機轟炸之中與眾人失散了。

  原來這一路的水陸兼程,忘憂遇著了一老僧,恰是上回在玉泉魚樂國見到的那一位。忘憂生得異常,老僧一下子就把他認出來了,且喜且悲地說:「阿彌陀佛,這下可好了,我也是在路上拾得一個孩子,正好與你們一路做個伴呢。」

  原來這孩子是隨著奶媽回鄉下去避難的,誰料半道上奶媽就被飛機炸昏了。孩子也不過三四歲,趴在奶媽身上,哭得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渾身上下沾得到處是血。大人們來來去去地從他們身邊過,女人們難過得直掉淚,卻沒有一人把那孩子抱回來。也許抱不抱回來都一樣,終究還是一個死吧。還是佛門中人菩薩心腸,那老僧路過此地,咬一咬牙,就把孩子摟到懷中。又不知這孩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正要帶著走開,見那女人卻睜開了眼睛,用盡了力氣才說,這孩子是杭州人,姓李,名叫李越。她是李家的奶媽,本想帶著孩子先到鄉下避難的——還要往下說,嘴抖著,卻再也說不出來,一歪脖子,過去了。

  忘憂一見了那李越,就越兒、越兒地叫個不停。十歲的孩子背著這三四歲的,倒像是一對親兄弟。有什麼吃的,先就省下來給他。又怕姨媽不肯收了李越,一下子就變得更加乖巧,連夜裡起來撒尿也不要姨媽叫了,背著人的時候就對姨媽說:「你說貧兒院能留下越兒嗎?」

  寄草說:「你別想那麼多,那不是你想的。」

  忘憂說:「我要越兒,我要和他在一起。」

  寄草嘆了口氣:「只要能留下他,誰會忍心扔了的,還不知道他父母留在杭州是死是活呢。」

  「那越兒就給我做了弟弟吧。」忘憂又說。

  寄草笑了,道:「你那麼喜歡他,倒像是我們家前世跟這孩子有什麼緣似的。將來有一日回到杭州,找到他父母,我就說,是我們家忘憂留下你們家的越兒呢,忘憂是越兒的大恩人。「

  那麼說著,這一行人就到了錢塘江岸邊的一個小城。那老僧法號無果,這些天來與貧兒院的人們也熟了,又見天色向晚,想著要給這群老的老小的小的善男信女做點好事,便說:「前面碼頭不遠處有一座育嬰堂,我有個老鄉在那裡。大家不妨與我一同前去,今天夜裡也有個安身之處,明日再做打算,如何?」

  大家都說好,棄了船就一起上岸。行不遠處,便見那育嬰堂,原是天主教的建築,水泥的二層樓房,裡面還亮著燈。大人孩子們見著燈光,一時就興奮起來,想著今夜終究可以睡個好覺了。無果師父又說:「你們先在門口待一會兒,我和寄草姑娘進去,先把事情談妥了,再叫你們。」眾人應了,無果就和寄草走在前面。忘憂正背著越兒,那越兒見無果離他走了,不知何事發生,先就哭了起來,小腳踢著忘憂的背叫著:「去,去,一道去——」忘憂知道那是越兒弟弟害怕大人又把他扔下了,連忙喊著:「姨媽姨媽,你們等等我——」背著越兒就一起進了那育嬰堂。

  
日本佬造孽,飛機突然就陣頭雨一樣地過來了,超低空一陣掃射,半天里就是一陣陣的火光痙攣,正站在夜幕中的大人孩子,頓時便被槍炮罩著。一時人們大呼小叫,哭嚎失聲,就作了鳥獸散。還是李次九先生經得起事情,連連地招呼大家帶著孩子,把一群人就撤到了江邊船上,單等著寄草他們一撤出來就走。誰知沒等到人,卻等到了敵機的一片轟炸。遠遠就見了那育嬰堂的尖頂樓在一團紅光中塌了下來,船老大死命地就催:「你們走不走?你們不走,我可是要走了,在這裡活活地等死啊。」

  那李院長見了滿滿一船的孩子,大的大,小的小,嚇得如驚弓之鳥縮成一團,把船給擠得東倒西歪。江水泛著紅光,也是驚恐萬狀地發著抖,愈發襯出了這夜幕下的不祥。他知道是再不能夠等下去了,長嘆一聲——開船吧,便把手掩了自己的臉。一船的孩子便都哭了,大家都知道,這一走,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寄草老師他們了。

  寄草一行人,算是經歷了一回死裡逃生。原來他們進了育嬰堂,幾乎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敵機就到了頭頂,一顆炸彈扔下,恰恰就扎了一個正當中。幸虧育嬰堂早有準備,孩子們大多疏散了出去。但到底還是有那麼幾個被壓到水泥鋼骨架子下的地室中去了。寄草、無果是大人,一下子就竄出了門外,寄草一手又拽出了忘憂。到了空地上,正要往回跑,忘憂突然站住了,指著自己的背,跺腳叫道:「弟弟呢?弟弟呢?「

  這麼正叫著,他們就聽到了屋裡傳來了越兒聲嘶力竭的哭聲,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還夾著一聲聲的叫:「哥哥,哥哥,哥哥快來救我啊,哥哥,哥哥——」

  越兒這孩子也是怪,生死關頭,他誰也不叫,就是叫著哥哥。忘憂聽著弟弟那麼叫著,就發了瘋一樣地要往屋子裡沖,被寄草攔了說:「忘兒你等一等,等大人把火撲滅了,我們再進去。」

  幸虧火倒是不大,人又多,一會兒便撲滅了。敵機也總算是過去了。但孩子們被壓在底層,卻是想出也出不來。上面的大人,又是想進又進不去,一時急得大人孩子地上地下一起哭。越兒是三四歲的孩子,還能邊哭邊叫上幾句,那些嬰兒們卻是聲音越哭越小,像貓叫一般地細弱下去了。這聲音從鐵架縫隙里傳出來,慘不忍聞。寄草聽不下去,急得真如那熱鍋上的螞蟻,一會兒往縫隙里伸伸這隻腳,一會兒往洞眼裡伸伸那隻手,就是下不去。眼見得夜深沉,騷亂聲漸息,那埋在地底下的孩子們的哭聲也漸適,像是地獄已決計要收了這些無辜的小靈魂去。越兒的聲音也漸漸散了,間或地還能聽到他有氣無力地叫一聲——哥哥啊……竟比那聲嘶力竭的叫聲還要凄慘萬分。上面大人正急得無可奈何,突然聽得忘憂一聲叫:「姨媽,我找到一個下去的地方了。」寄草跳起來一看,忘憂半個身子已經卡在一個洞里。寄草一把拉住忘憂的兩隻肩膀,歇斯底里地喊道:「忘兒,你可不能下去,你要沒命,姨媽可就不活了。」

  此時的忘憂,竟顯出平日里從未有過的鎮靜。虧他這麼一個十歲的孩子,一個月前還在外婆懷裡撒嬌的杭家的心肝尖尖,現在說話卻像個大人一樣。他說他人小,只有他能鑽進這個洞里,把下面的孩子都救出來;他說他不會出事,他人輕,不會壓塌了屋樑。他還說在地底下黑暗中,他的眼睛比旁人的要更好使。寄草看了看火把下眯縫著眼睛的白孩子,一咬牙,找了一根繩子,綁在忘憂身上,又給了忘憂幾根蠟燭,幾包火柴。也來不及交待什麼,這孩子就興奮地叫道:「越兒,哥哥救你來了。」身子一陷,就消失了。

  寄草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在上面等了多久。她透不過氣來,彷彿自己正和那些將死未死的孩子一樣。她開始發瘋一樣想著,如果忘憂再不上來,她就要一頭撞死在這水泥柱子上。無果師父是有佛來作為他的最後依託的,因此他就端坐洞口,用阿彌陀佛來慰藉自己普渡眾生。真是沒娘的孩子天保佑,就在寄草幾乎就要神經錯亂的當口,她手裡的繩子動了,她連忙把繩子往上提,奄奄一息的越兒,被提了上來。寄草叫著:「忘兒,忘兒,你快上來
吧,姨媽都急死了。」忘憂卻在下面喊道:「姨媽,下面還有好幾個小孩呢。你等著,我把他們都給弄上來。「

  
又不知是等了幾朝幾劫似的,地底下那些已經發不出哭聲的貓一般瘦弱的嬰兒們,一個個被忘憂救出來了。最後一個上來的是忘憂。他似乎原本就是大地下的孩子,一被火光照著眼睛,立刻就蒙住自己的臉。寄草扔了火把,撲過去就抱住忘憂。忘憂卻幾乎沒有在寄草的懷裡多呆,他一頭掙了出來,就叫:「越兒,越兒,越兒——」

  越兒正被無果抱在懷裡呢,見了忘憂,一聲不響地就撲了上去,兩個孩子,就再也不曾分開了。

  天快亮的時候,已經和集體失散了的寄草一行,終於找到了一輛軍用卡車,他們是到大後方去的。司機是個杭州人,常到忘憂茶莊買茶,而且也認識羅力,他答應帶了這一行人先去金華。羅力這個名字讓寄草嚇了一跳,她已經多少天沒有想起他來了?是一夜,還是一百年?

  誰知他們剛剛在卡車上坐穩,敵機又來了,車上的人們紛紛跳下車去四處逃散。寄草一隻手抱著越兒,一隻手牽著忘憂,跑著躲到路邊的小山坡上。卻見無果端端地坐在卡車上,手握念珠,口中念念有詞。卡車周圍的塵土被雨點般的子彈打得煙霧飛揚,卡車本身也在大地的抽搐中抽搐。在塵土之間,寄草看到,天上鬼哭狼嚎,人間血肉橫飛,無果師父卻不睜開眼睛,只管自己雙手合十,念他的佛祖。

  一片血光之後,天空又恢復了寂靜。寄草看見卡車司機座上,那個剛才還要帶他們去金華的杭州人司機,頭歪到了車門上,血還在往下流。忘憂要往前走,被寄草拉住了。越兒睡了一覺,又吃了一點東西,畢竟小孩子,情緒恢復得快,還知道問背著他的寄草:「姨媽,司機叔叔睡著了嗎?」

  忘憂嚴肅地說:「司機叔叔被飛機打死了。」

  他那麼快地就接受了死亡,他那麼嚴峻,又那麼習以為常地說出了死的字眼,並轉授給他的夥伴。寄草不敢看她拉著手的這個白孩子——他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神經質的林忘憂了,他不再是十歲了,他不再是孩子了。

  他們走到卡車後面的大車廂旁時,看到無果師父正從車上下來。他面無懼色,從容如常,他說:「剛才這場功課做得好。」

  寄草發現,一夜過後,他們都變了。

  一切都得重新設計了。寄草決定,先和無果師父回他的天目山小寺院,等安頓好一切,再作打算。

  俄曰:天目山垂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浙江境內自西南而向東北傾斜的天目山脈,把長江和錢塘江隔開了。這天目山,原有東西二目,寄草他們一行此去的無果出家的小寺院,恰是在東天目盡頭。此一處與安徽毗鄰,又在臨安與安吉交界之處,崇山峻岭,萬木參天,和杭嘉湖平原,完全是另一種氣勢了。

  從平原上走來的孩子林忘憂,帶著他新結識的小弟弟李越,越往山裡面走,臉上那孩子們本不該有的憂鬱恐懼之色,就越淡化消退了。須知,強寇們入境進入平原的短短几個月內,燙火就幾乎成功地摧毀了孩子們對富庶的魚米之鄉的記憶。他們在從前的平原上日伏夜行,池塘和田埂絕不再有詩情畫意;日落日升,映入他們眼帘的則是一幅預兆著死亡的畫圖。這樣的徵兆因為來自於大自然,更顯出了其驚心動魄的面目。

  苦難已死死地刻在了孩子們的臉上。他們驚恐萬狀地跟行在屍體橫陳的村莊和城鎮,平原已經成了孩子們心靈的地獄。以後許多年,直到平原再一次地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直到他們老了死去,他們對平原的心情將一直是複雜的。當他們看到一朵鮮花盛開的時候,他們的眼前會突然濺開了一朵血花。

  他們如此特殊的童年,使他們似乎生來變得親近山林。他們越往深山裡走,越發覺得平原是敵意的,山林則充滿了人性。山林把槍炮和死亡阻隔在了森林的邊緣,山林還給了他們溫飽的白天以及可以安睡的夜晚——在夢中,他們聽到了的不知名的鳥兒的啼聲——然後,關於平原生活中的某些細微的愛的感受,便又開始了復甦。

  正是在江南年代久遠的古老地層和雨水充沛的濕潤氣候中,他們走過了許多坐落在山拗和山頂間的人家。這些茅草房裡的老人和孩子們,幾乎個個一貧如洗,同時又個個古道熱腸。他們操著奇怪的土語,和老僧無果交流著。孩子們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到熟悉的嘆息和同情。夜間,他們啃著山芋,睡在火塘前,臉上、手上,還有腳上,都是被劃割開的一條條的口子。有的正在發爛,有的彌合了,被他們發癢的小手又重新抓開。從前食不厭精、嬌生慣養的忘憂如今蓬頭垢面,雪白的頭髮和皮膚上稅和著不知從哪裡蹭來的灰土,一隻手還抓著隨便什麼可以吃的,睡著時也死死不放,臉上就露出一會兒心滿意足一會兒又驚恐萬狀的神情,看上去活像奇異的山怪。

  他們的行程非常緩慢,常常是東住十天,西住半個月,為的是避開日本佬的掃蕩。然後,他們終於走進真正的大山了。在那裡,他們看見了數人合抱的柳杉,他們看見了金錢松和銀杏樹,山裡人還告訴了他們什麼是天目杜鵑、天目紫荊、天目械和天目杉。他們還認識了浙西鐵木、杜仲,他們甚至還看到了罕見的連木香。他們穿行在杉木、馬尾松、黃山松、香樟、楓榴和紫捕的林海中,不知不覺的,也就穿行在1938年的春天之中了。

  無果的小寺院,與梁昭明太子的文選樓相去並不算太遠,寺邊有古泉。寺中人早已散去,這裡剩了一個空巢。無果的歸來和他帶來的同行人,無疑給這荒蕪的山寺帶來一片生氣。兩個孩子不顧大人勸阻,趴在泉邊,開始喝起山水。寄草說:「水涼著呢,小心喝了拉肚子,無果師父正燒著水,一會兒就開了。」說著,就把這兩個孩子拉開了,自己卻蹲在泉邊開始洗起臉來。

  忘憂突然說:「要是這會兒能喝上家裡的香茶就好了。」

  猛然間提到了久違的家,久違的忘憂茶莊的茶,寄草心一動,泉下那張波動的臉影就漸漸地僵住了。

  無果正在寺邊小灶棚里燒著火,聽了忘憂的話就說:「要喝茶有什麼難的。到了這裡,龍井是喝不到了,山裡的野茶可是遍地都是,你睜開眼睛看看就是。「

  春天到了,春茶又該下來,杭寄草,直到這時候才想起了他們祖輩賴以生存的季節來到了。她不願意在這樣的時候多提龍井茶,彷彿有些字眼是只能在心裡藏著,一張口說就容易吐出去化在空氣中消失了一般。她說:「我們家從前年年都要進這裡的天目青頂的,今日倒是有緣,能夠親眼看一看了呢。」

  無果師父本是佛家中人,茶禪一味,他於茶道,並不比杭家人知道的少呢。此時正燒著水,臉上抹著了黑灰,卻也興緻勃勃地說:「人都道天目山區三件寶,茶葉、筍乾、小核桃。我這個破寺,雖然如今也是敗落成這個樣子,倒是個喝茶的好去處。東坑茶葉西坑水,我們離東坑不遠,日本佬沒有打進來的時候,年年春上,家家茶灶的火就旺了呢。女人們都滿山地跑出去了,卻又是要在晴天的上午茶樹上露水收幹了才准採摘的。我們這裡的茶,可是從前進宮的貢茶呢。「

  寄草就笑著說:「曉得,曉得,我曉得你們這裡的茶葉好,價格也公道。品茶好不好,最要緊的一條,要看有沒有後味。天目青頂,就是回味特別地甜。將來把日本佬趕出中國,不打仗了,我就專門來收購天目青頂,也不枉這裡的山水收留了我們一場。「

  無果就一邊合掌念著「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一邊說:「你看,人就是這樣。沒進山前,我們還只想著如何活下來保命要緊的,如今剛剛進了山,飯還沒吃上一口,倒就又想著要喝茶了。其實要喝茶也不難的,現摘現炒就是,雖然青草氣重了一些,也比沒有強啊。「

  忘憂一聽,早就雀躍起來,說:「我去采,我去采。」

  小越兒也在一邊叫著跳著:「我也去,我也去。」

  寄草一安定,話就多起來了,笑著說:「我比忘憂還小的時候,父親教我讀了許多茶詩,其中有一首劉禹錫的《西山蘭若試茶歌》,我還能背上那麼幾句。今日想來,倒是要應了那詩裡頭的意思了,你們且聽我念來:山僧後檐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宛然為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嘴。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你看我們如今可不是都全了,有山僧,有竹有茶,有客,有好水,單等著我們把那鷹嘴般的茶芽采來,由著無果師父一眨眼工夫給我們炒出好茶來了。啊呀,我都已經聞到了那滿室的茶香了,孩子們,快快動手吧——」

  這麼叫著,寄草自己就像一個孩子般的,衝到寺外的山坡上去了。

  天目山中野茶,與杭家人從前在龍井山中精心培育的茶,自然風貌各異。一個是大家閨秀,一個便是山中老袖了。一個是要用「她「來比如的,另一個便是「他「了。這個他,固然還不是那古巴蜀高溫多雨炎熱森林中巨無霸般的喬木型,卻也不是西子湖畔龍井山中亞熱帶氣候培育出來的殊儒般的半蹲著的灌木型了。他介乎兩者之間。山中多寒,茶芽不像山外丘陵之茶那麼早早地發芽長大。但畢竟春意已萌,大地復甦,天道有常,萬物欣欣向榮。自然比人類要仁慈萬分,自然總是公正的,它不因為日本人打進了中國,就不讓茶樹發芽。它讓茶樹發芽了,它還讓天目山邊緣這破敗到幾乎無名的山寺邊的野茶長得芽肥舌壯,彷彿唯有這樣,才會慰藉這些流離失所九死一生的茶人的後代。

  寄草是會摘茶葉的,她知道許多摘茶的技藝。比如她知道搞茶葉時應該用指甲而不能用指肚;她知道應該摘那些一芽一葉或者一芽二葉初展的茶芽;她告訴孩子們這些形狀的茶葉,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雀舌——瞧,它們不是像鳥兒的舌頭一樣靈巧細小嗎!

  寄草在自己的腰上綁了一個剛剛洗乾淨的破竹籃,竹籃里還襯了一塊乾淨的手帕,那些呈現出新綠色的雀舌,就一個個地被江南女兒的手投進了籃子。忘憂和越兒手忙腳亂地在一旁,東摘摘,西鑽鑽。有時,野茶蓬一陣陣地嘩動,他們鑽出茶蓬,看著寄草姨媽像雞啄米一般地雙手採茶,他們便目瞪口呆、眼花繚亂了。他們的眼前,便是一陣陣的綠雲飛舞,他們的耳邊,只聽到那種愜意的刷刷刷的聲音。這時,他們便不由自主地向天空望去了。

  幾個月來,他們飽受從天空突然降臨的恐怖的刺耳的襲擊聲;他們看到的天空翻著血浪,天空早已是他們心目中的地獄。現在他們再往天空看去,天空在森林的襯托下,只有綠色的曲浪底線和底線上面的一大塊一大塊的半透明的清醇的藍色;還有,在綠色與藍色之間偶爾飄過的優美柔軟的煙一般的白雲。

  他們聽到了兩種聲音:當鳥兒在天空歌唱的時候,茶樹在大地上歌唱。它們一應一合的聲音,本來是不會被人類聽到的。但是它們此刻慈悲為懷,它們要用自己的聲音來告訴孩子們,如果有一天他們什麼也沒有了,他們還會擁有它們;它們是永生的,忠誠地尾隨著他們的,永遠也不會消失的。

  孩子們便陶醉了,他們便像著了魔一樣的,恍恍溜溜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林子里踏歌而行。他們手攙著手走著走著,越兒就站住了。他個子矮,伸出一隻手去,剛好貼住一株樹榦,他說:「哥哥,茶樹。」

  似乎就在這個時候,有一件重大的事件就要發生。因此,林忘憂遲遲疑疑地用手遮了額頭,然後,慢慢地抬起頭來。頓時,他便被這株茶樹的光芒射得睜不開眼睛——

  這是一株芽葉全白的茶樹,它像玉蘭花一樣在萬綠叢中閃著奇異的白光。它毛茸茸的,銀子一般高貴,又像仙人顯靈似地神秘。在白色的芽葉中,似乎為了顯示它的血脈的來歷,它們的主脈卻是淺綠色的。忘憂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突然心裏面感到難受,眼睛也眩了,因此他一下子就蒙住了自己的臉,跌坐在了地上。越兒不知哥哥是怎麼了,就去拉忘憂。但忘憂沒有理他,他就慌了,叫了起來:「姨媽,姨媽,快來,快來——」

  無果和寄草聽到了越兒的叫聲,趕緊跑了過來,見忘憂坐在樹下,不像是受傷的樣子,這才驚魂甫定地說:「什麼大驚小怪的事情,那麼一驚一詫的?我們還怕是你們被剛出洞的蛇咬了呢。」

  忘憂依舊坐在地上,卻問無果:「師父,這是什麼樹?我怎麼看著特別熟悉,好像從前在什麼地方常常看到它似的。」

  無果笑了起來:「我說什麼呢,原來忘憂是被這株茶樹驚著了。也難怪的,忘憂和這株茶樹是生來有緣的呢。「

  寄草也走到了樹下,搖搖樹榦,說:「真是奇了,我可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樣長著白芽的茶樹。」

  「別說是你了,我這麼大一把年紀,化緣四方,什麼世面沒見過,這樣的白茶樹,卻也是獨一無二,只在我們安吉山中這寺院的後面見到這麼一株呢。」

  寄草說:「我雖沒有見過白茶樹,但我們家茶莊倒也是賣著從福建過來的白茶。白茶與常茶不同,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所以特別地奇異呢。「

  坐在樹下的忘憂這時才站了起來,抱住樹榦說:「那不就是我了嗎?」

  兩個大人聽了都吃一驚,看看茶樹,看看人,心就緊了起來,無果說:「阿彌陀佛。這株茶樹也真是奇了,年年開花,結果卻少,也不會再生新茶,故而我們這裡的人都叫它石女茶的。這茶也不是一白到底,也就是在每年這個時候一芽二葉展開時最白,再往下也就是花白轉綠了,到了夏秋天,它就是綠色的了。「

  忘憂聽到這裡,突然來了勁,抱著樹身就往上爬,邊爬還邊叫:「我這就上去把我給摘下來,我們立刻就嘗嘗我的味道好不好?」

  這一說大家才又笑了,說:「那這株樹就是忘憂的魂兒了,忘憂從此就找到魂兒了呢。」

  雖是臨時抱的佛腳,現摘現炒茶葉來喝,無果師父卻也弄得一本正經。原來這山中寺院,香火稀少,制茶出賣,也是寺里的一條生財之路,所以無果師父倒也是炒得一手的好茶。殺青,揉捻,烘乾都有了,只是因為要現吃,所以少了攤放,攤涼。忘憂和越兒又各到各處去揀了乾燥的樹枝來做燃料。無果找了一雙竹筷,把茶倒入鍋中翻炒,算是殺青。等到揉捻了,寄草就拿出一塊乾淨的粗麻布,但見無果輕輕地搓揉著,小心地不讓茶汁給揉出來。這樣搓揉了一陣,這才又放進鍋里去炒,然後,才是烘乾。

  這麼一套動作下來,當白茶已被製成了淺綠金黃色的時候,天卻就暗了下來。他們一行四人就移進了廂房,火塘邊早已點起了炭火,山芋也早就偎熟了,冒出了特有的香氣。他們幾個人就嚷嚷地要喝茶呢,突然發現沒有喝茶的碗。

  無果師父一邊給孩子們往手裡分山芋,一邊說:「你們等著,看我給你們取茶盞來。」不一會兒,竟捧著一大疊茶盞過來。

  這些茶盞全都是黑色的,呈笠帽形,看上去古樸得很,也沒有一般天目茶盞的免毫絲、油滴和鶴鴿斑,想來是本地的土窯所燒,一問果然。無果說,這窯從前就建在寺院後面,離那株白茶樹也並不遠。寄草就一時沉默了下來,她想起了家中那隻被二哥帶走的銅好的免毫盞。也不知如今這茶盞如何了,那藏著這寶貝的二哥又如何了。

  孩子們和老人,卻開始喝起了香噴噴的白茶來了。人湯後的白茶,和龍井茶到底是不一樣的。它的葉底三白,主脈呈綠色,即便是在黑釉盞里,也能看出,那茶湯色本是鵝黃色的。忘憂原本就有喝茶的習慣,此刻像是見了分別多時的老友一般,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還說:「我把我給喝了,我把我給喝了。」小李越看來還小,過去或許是從來也沒有喝過茶的呢,只是一邊吃著山芋,一邊口也就渴了,他捧著一隻大茶盞,小心翼翼地一口口地喝著,也知道不能燙著呢。無果師父就問他茶香不香,越兒說香,然後就清脆地放了一個響屁,一時屋子裡就爆發出了大笑。

  孩子們到底是累了,吃飽了喝足了,倒在火塘邊的地鋪上就睡。寄草一邊撥著火炭一邊想著心事。山中的春夜依舊是寒氣料峭的,無果師父在火塘邊坐了一會兒準備起身去睡了,寄草卻叫住了他說:「無果師父,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呢。」

  無果回過頭來,說:「不用商量了,我曉得你要說什麼的。孩子在我這裡,大概總不會再出什麼事情的了。你要走,你就走吧。「

  寄草有些尷尬,一直在火塘里撩撥著火炭的手就停了下來,說:「我想先到金華去看一看,我不能扔下貧兒院的孩子啊!無論找到了什麼人,總算是和外面通了音訊,然後我就立刻回來接了孩子出去。你放心,我不會扔下你們不問的。「

  無果都已經走到門口了,才又回過頭來說:「你能回來也罷,你回不來了也罷,孩子們會在這裡呆下去的。天目山,是活人養人的山,有了山,我就放心了。「

  現在,只有寄草一個人坐在火塘邊喝茶了。炭火紅紅的,映著她的臉。她不知道外面的黑色究竟有多巨大,給孩子們蓋了蓋衣被「,就走了出去,在院子里看著滿天的星辰。它們又大又多,像憂愁打成的結,閃著凄涼的銀光,又像在天上掛不住了要掉下來一樣地沉重。寄草跟起了腳,她覺得自己現在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像摘葡萄似的摘下那一串串的星星。她還想,現在,羅力是在哪一串的星空下面呢……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主角作者:陳彥 2活著作者:余華 3白門柳3:雞鳴風雨作者:劉斯奮 4黃葉在秋風中飄落作者:路遙 5戰爭和人作者:王火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