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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大早杭漢就起來了,他惦記著後院那塊燒焦的空地——原是爺爺種植名花異草的地方,荒蕪很久了,杭漢準備用來種點蔬菜,菜秧也已經專門從人家那裡要來了,是杭州人喜歡吃的瓢兒菜。

  天是濕流涌的,杭州的春秋天氣就是這個樣子。夏天呢,熱得個要命,冬天,又凍得要死。杭漢從工具房中取出了生鏽的鋤頭,先到井邊上磨了起來。干這些活,他從小喜歡,也得心應手。天下著小雨,打在他的小平頭上,但沒有影響他幹活的熱情。他知道,現在,家中這些男人所乾的事情,都已經毫無例外地壓在了他的頭上。

  他專心致志地勞作了很長時間,感覺到有人正在盯著他,抬頭一看,果然是伯父杭嘉和,正站在屋檐下,手背著,皺起眉頭看著他呢。

  他有些喜悅地叫道:「伯父,你今天起得那麼早?」

  杭嘉和緩緩地回答:「早嗎?」

  要按嘉和以往的生活習性,那就是夠晚的了。可是自從逃難回來後,杭嘉和就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他常常會沒日沒夜地睡覺,人也睡得虛腫起來了。杭漢怕和伯父對話,放下鋤頭就說:「伯父,我得到儲備銀行去跑一趟,你歇著啊。」

  說完,放下鋤頭就走,彷彿在伯父面前還有心思種菜本身就是一種罪過。要走出院子了,回頭看看,伯父已經在掄起他剛才放下的鋤頭了,杭漢的心就熱了起來。正巧碰見捧著一腳盆衣服要到井台邊去洗的母親葉子,他就說:「媽媽,伯父在幹活了。」

  葉子放下那一腳盆衣服——她早就開始靠給人家洗衣服來維持生計了——臉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面色蒼白,眼圈發紅,嘴角也抽搐起來了。

  忘憂茶莊,從淪陷的第一天開始就沒有再開過門。但年把過去了,杭氏家族的人雖然死的死散的散,活著的人,卻依然沒有搬出這個絕頂傷心傷肝的地方。他們依舊住在羊壩頭的這五進院子里,只是牆門經了煙熏火燎,山牆也已塌的塌倒的倒,頹敗的殘磚破瓦上發出了蓬蒿,倒越發顯出了欲蓋彌彰的荒涼。那些缺口處,用了幾根竹子編著歪歪斜斜的籬笆,路邊走來走去的人,都能看到裡面燒黑的房子和荒蕪的花草假山。

  院子破敗成這個樣子,讓那些從前走過這裡的人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略知底細的人們都知道那是杭家自己人燒的,幸虧救得早,沒大燒起來。奇的事情也就在這裡,杭家大院四處漏風,誰都可以進來順手牽羊,可是偏偏就沒有人再來偷東西了。說是杭家人陰極陽來,自家都敢燒自家的房子,這樣的人家不好再碰的,碰碰,要天打五雷轟的。你看,日本佬,那個小掘一郎那麼凶,不是照樣搬出去了嗎?連帶那個杭家門裡的逆子日本翻譯也只好跟著搬了出去。

  還有人路過從前的孔廟,常常會指指那個在孔廟門前擺煙攤和茶水攤的中年男人,壓低聲音說:「瞧,就是他,從前忘憂茶莊的老闆,他們家的房子,就是他燒的。」那些不知底細的人們還想問一個端詳,有人便又會告訴他們關於這個人的母親和這個人的弟弟的令人毛骨依然的故事:「你們想都想不到,這頭屍體前腳抬出,那人後腳就一把火燒了院子,只是便宜了那兩個到蘇堤上種櫻花去的日本佬和翻譯官,人沒燒著,東西倒是燒得滑脫精光。聽說那個日本佬也是個奇人,放了那麼些東西他不去救,單單抱了一把紫砂壺出來。「

  聽的人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說:「那個小掘,殺人不眨眼,他怎麼就沒有殺了那放火的?幸許是看在他這個弟弟當著他的翻譯官吧?「

  說的人就攤攤手說:「誰知道,日本佬六親不認的,還會在乎一個翻譯官?聽說是看中了這個人的女兒了呢。」

  聽的人就更加奇怪了,不在乎一個中國人的死活,那是好理解的;但在乎這個中國人生的女兒,聽說還是一個生肺病的,這就不好理解了。再回頭打量這個衣衫襤樓長發披肩的男人,見他長衫領口,無論風中雨中都是那麼敞開著,好像因為內里有一團烈火在燒,便永不會知道什麼叫冷一樣。他總是斜坐著,側著臉,眉頭緊皺,那雙深透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一個地方,漸漸的,目光就燃燒起來,再慢慢地歸於平和。然後,再一次重新開始。這種周而復始的燃燒,幾乎一刻也沒有停過。看見過他這樣目光的人就問:「這人是不是瘋了?」

  在雞籠山埋葬他的那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妹妹嘉草之前,杭嘉和哪裡會想到他會走到這一步。小撮著和漢兒在挖開林生的墳頭時,他幾乎喪失了神志。他坐在一株大棕桐樹下,一直抱著嘉草——嘉草則抱著那條玉泉的大魚——她們一起僵硬在十二月的陰雨泥濘之中。

  誰也沒有在意嘉和究竟抱著她們有多久。雨很大,先是集聚在大棕桐樹的闊葉子上,盈滿了就砸到嘉和的頭上,順著頭髮梢往下滴,倒像是頭髮也哭出了眼淚,大朵大朵的,再落到嘉草終於妥帖了的不再痛苦的面容上。看上去,她比活著的時候更美了,只是她的臉過於果白,有點像茶花的顏色,和她身上那一片片紫紅色的血花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雨也落在她的沒有知覺了的身上,化開了已經凝固住的血水,淡紅的深紅的血蚯蚓一般地涸爬了開去,染紅了她懷裡的那條大魚的白肚皮,也染紅了緊緊抱著她的大哥那雙已經僵如死屍般的薄掌。然後,再落下來,終於流入了杭家的茶蓬租墳上,一直流到老茶樹的根部,把墨綠的老茶葉子都染紅了,這才滲入了茶蓬下的熟土地中。

  棺材已經抬來了,是小撮著從翁家山把她母親的壽材抬來先用的了。因為怎麼也掰不開嘉草手裡的魚,所以無法將她落材。葉子和李飛黃,一人一頭,扯著一條被單,在棕桐樹和嘉和的之間拉起了一條布慢,雨就落在了布慢上。葉子的面色也是幾乎和嘉草一樣蒼白的了,她的眼睛彷彿被眼淚洗得褪了色。她看了看嘉和,可是嘉和不但不把她的妹妹往棺材裡放,反而又緊緊地往懷裡摟。直到這時,他的眼裡一滴眼淚也沒有。然後他就把頭深深地埋到了妹妹的創傷上,再抬起頭來時,兩隻眼睛就成了兩個血窟窿。

  李飛黃吞吞吐吐地問:「魚……要不要……「

  嘉和沒有聽見,他抱著人和魚一起站了起來,走到棺材邊。杭漢這時候剛剛從掘開的墳里上來,手裡拿著一件東西,就伸到了嘉和的眼前。雨水已經把那東西沖乾淨了,杭漢又用衣角擦了擦,大家都看清楚了,這是一個白瓷的小人兒,跪坐著,手裡還舉著一卷書。嘉和看到了,兩個血窟窿一縮,就湧出了血水——他看到了當年陪林生下葬的茶聖瓷像小人兒。

  他們這一行人終於回羊壩頭的時候,天已經放晴。街上走過一隊隊荷槍的日本人,偶爾走在街上的行人見了他們,都幾乎止住了腳步。嘉和卻好像沒有聽見看見,他橫衝直闖,有一次還乾脆從一支隊伍中間穿了過去。

  那時候葉子就發現嘉和有點不對頭了,她自己也幾乎要昏厥過去了,但還是沒有忘記上去扶住嘉和。就在這時候,杭嘉和開始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到最後甚至站住不動了。

  再拐過一個彎,就看得見忘憂茶莊那青磚的圍牆了。李飛黃和杭嘉和恰恰相反,他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恨不得一步飛到房子里躲起來。看見青磚高牆,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然後小跑起來,從那虛掩的門裡滑了進去。片刻,他又跌了出來,剛剛還過來的一點血色又褪了回去,他結結巴巴地說:「——不要進去,你們先不要進去——「

  葉子一聽,全身一軟,就放開嘉和坐在了地上。嘉和卻奇怪地用手把自己的眼睛速了起來,像一個瞎子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前沖。沒沖幾步,大門裡就撞出一個人來,正是吳升。這個七老八十的杭家死對頭,見了嘉和,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捶胸頓足地叫道:「作——孽——啊——「

  嘉和搖晃了一下,就站住了。他沒有往門裡沖,也沒有搭理老吳升,他別過臉去,一隻手始終遮住眼睛,很久很久也沒有放下來……

  現在,你能說嘉和真的沒有瘋狂嗎?有時,甚至連最了解嘉和的葉子,也以為他近乎瘋狂了。從埋葬了綠愛和嘉草回來,他一把火燒了自己家的大院子之後,他就幾乎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了。現在,他和葉子、杭漢一起住在葉子從前住的小偏院里,家裡的衣食住行,他再也沒有操過心。叫他吃什麼,他就吃什麼,不叫他吃,他就幾天不吃。家裡的東西在一件一件地變賣著,他們開始過上杭氏家族自發跡以來的最貧困的日子。從前那些足夠讓杭嘉和操碎心的家事,現在他置若罔聞。他不洗臉,不洗澡,不換衣衫,渾身污垢;但他精神亢奮,靜如處子,動如脫兔——要麼一聲不吭地死睡,要麼比任何時候都喜歡在杭州城裡的大街小巷裡瞎轉。甚至後來到了孔廟門口擺茶攤時,這種神情也沒有改變。杭漢驚異地發現,大伯從前那種在水上漂著一樣的輕盈的步伐,再也看不見了。現在,他腳步重重,一個人走路時就像是一支軍隊在吶喊著前進。當你企圖和他說話的時候,你發現他的目光雪亮,像匕首一樣妄圖穿過你的胸膛,但他就是一言不發——你能說杭嘉和真的沒有瘋狂嗎?

  杭漢這麼想著,低著頭,走過了1939年早春杭州多雨而憂愁的里弄和坊巷,有許多事情現在是全靠他在做了。日本人自佔了杭州城後,立刻就在杭州成立了一系列銀行和工商業機構,什麼「阿部市洋行「、「白木公司「,都是杭漢從來未聽到過的。因為日本人作了規定,凡是向洋行各廠購買貨物,都必須使用日本軍用票,絕對拒收國民政府原有的法幣。這樣一來,市場上就很快出現了買賣軍票的販子。吳升的那個破腳梗兒子吳有就成了一個買賣軍票的活躍分子,聽說因此還大發了一筆橫財。再以後,日本人又規定了法幣的規定使用期限,限日以二比一的比例兌換,過期作廢。忘憂茶莊可以不做生意,但杭家人不能不活下去,葉子只得拿出現有的法幣來,讓兒子杭漢去做這件事情。

  杭漢打心眼裡不願意去換什麼儲備券,他覺得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屈辱,不是作為一個男子漢的他應該去做的。但是現在的這個家,除了他之外,還能依靠誰呢?母親是不能出門的,她早已被日本特務機關給盯上了。日本人在杭州建立了不少日語學校,他們已經知道了母親是日本人,幾次打發人來讓母親到日語學校當老師。有一天上門的竟然是盼兒的後爹李飛黃。杭漢想到他的那副左右為難又委屈又餡媚的吃相,不由得朝濕滴滴的石板地上「呸「了一聲。

  有人就朝他喝道:「小死屍,你給我站住,不想活了,頭低下來尋什麼?地上有元寶啊!」

  杭漢這才抬頭看到,原來小巷已經被一群漢奸攔住了。杭漢之所以選了這條路走,並不是因為這條路近,恰恰相反,這條路倒是遠出了一倍。但它的好處是繞過了迎紫路口上的日本憲兵的崗哨。杭漢不止一次地看到,杭人路過那裡,凡經過崗哨,每一個人都要行九十度的鞠躬禮,腰彎得稍微高一點的,劈頭蓋腦就是一耳光。杭漢寧願走遠路,也不願意給日本憲兵鞠躬。沒想到從銀行換了券證回來,連這條路也給堵上了。

  站在巷口的這一頭,可以看到巷口的那一頭,一群人正在用長繩套著民房的門窗,其中有吳升的那個漢奸大兒子吳有。他正在起勁地當著啦啦隊員,一呀二呀三呀地喊著,然後,就聽得轟的一聲,塵土飛揚,眼見的那排民房就倒了。

  杭漢不明白為什麼這群人要用這樣的辦法拆民房,脫口問道:「這是幹什麼?」

  旁邊就有人冷冷地說:「他們這是在挖自己屋裡的祖墳呢,老天爺是要報應的啊,畜生!」

  罵的人是痛快,聽的人也痛快,但聽完了就趕緊往那人身邊撤,生怕惹禍水。杭漢卻是不撤的,他往前湊了上去,這才看到了,罵的那一位,不是吳有的爹吳升,又是哪一個?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獃獃地站在雨中,看著他的那個大兒子正熱火朝天在塌倒的門板窗框間上躥下跳,手舞足蹈,嘴裡就一個勁地念著:「畜生,畜生,畜生,你要害爹害娘,害得我們死無葬身之地了,畜生!」

  杭漢問:「幹嘛要拆人家的房子?」

  「王五權同吳有合夥開了一家棺材店,說是日本佬前方打死了,要用這些棺材的。杭州城裡弄不到那麼些棺木,就用繩子拉了這些逃難的人的民房,拆倒了取了裡面的木頭來做棺材板。你看看你看看,一輩子做人,總以為什麼都見識過了,卻犯在自己兒子手裡。這些民房的主人都是我們茶樓的老茶客,下次他們回來索命一般尋著我,我怎麼去向他們交待。我只有死在他們回來前頭了,我只有死在他們回來前頭了,我只有死在他們回來前頭了……,,

  吳升看來是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甚至也找不到一個敢聽他的話的人了,所以他是抓到一個是一個,只管自己呢叨著。杭漢看看他的周圍,人們就像避瘟神一樣地避著他。自打嘉喬進了城,吳有當了漢奸,連帶著吳升都成了一個孤家寡人。吳升一向是個人堆里要做大的人,掙扎了一輩子,眼看著就要爬到老對手杭天醉當年在杭州城裡的地位,日本佬一來,眼嘟當一聲,又跌到了底。雖說他一天到晚給這對不孝兒子擦屁股,無奈活臭倒膿,哪裡還擦得乾淨?包括給綠愛料理後事他都盡心去做了,又有何用!一世的要臉,一張老臉還是成了屁股。他的昌升茶樓,除了吳有和嘉喬的那批狐群狗黨,再也沒有從前的規規矩矩的老茶客來喝茶了。晚年的絕望和孤寂,使他常常想起他的一生的老對頭,死在他前面的杭天醉。現在他知道,鬧了半天,還是杭天醉贏了,他把他的那個畜生兒子扔給他的對頭,要他吳升親自下地獄去付一筆筆的血債了。

  杭漢不知道這一切,或者說他不能夠體驗這一切。他和吳升接觸最多的就是替奶奶辦喪事那回,他感覺他還有點良心,所以,不像他的父親輩那樣地厭惡這位老人。在這樣的陰晦沉沉的天氣里,他甚至還多少有點同情這個漢奸的父親,因此他說:「你還是回去吧,別在這裡說這些了,小心被人家聽見了告密去,抓到憲兵隊里,就有苦頭好吃了。」

  吳升看看他,突然說:「你父親還沒回來過嗎?」

  杭漢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搖搖頭就算是作了回答。

  「叫你伯父到我這裡來喝茶。」他說。

  杭漢邊退邊回答:「我記住了,我去跟他說,你快回去吧,我不會忘記的。」

  現在,杭漢不得不走那條迎紫路的路口了。也許他原來以為,違心地向日本人鞠一躬,雖然屈辱,但也沒有比死難過,所以一開始他還以為他是能夠抗得過去的。誰知他排在隊伍後面,人越往前挪,心裡就越難受。排在他前前後後的,都是老人和婦女,只有他這麼一個大男子漢夾在當中。他看見日本憲兵動不動就去按那些老人的頭皮,他們在家中,可都是德高望重的長輩,過年祭祖時,都是長袍馬褂前面跪著一群兒孫的。現在他們卻唯唯諾諾地不敢怒也不敢言,像叫花子一樣地被人推到東推到西。他注意到了他前面的一位老人正在發抖,眼中甚至滲出了淚水,這老人手裡還拉著一個孩子。杭漢知道,為了這個孩子,老人決定承受任何屈辱。果然,那老人到了憲兵面前,鞠了一躬,卻通不過。那憲兵不由分說地給他一個耳光,老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麼天條。後面有一個婦女趕緊說:「你快讓孩子鞠躬,你快讓孩子鞠躬,上回我也是不知道這條規矩,被打了好幾個耳光呢!你快讓孩子鞠躬,要不他會把孩子給扣下來的。」

  老人一聽要扣孩子,可嚇壞了,趕緊按著驚哭不止的孩子的頭皮往地上磕,孩子被按得站不住,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地上。那日本兵禁不住大笑起來,順手拎起了孩子,還往他嘴裡硬塞了一粒糖。孩子被噎得哭不出來,老人嚇得趕緊就抱著孩子走,這日本兵這才哈哈大笑地放過了他們。

  看上去日本憲兵情緒很好,杭漢就想,也許他不會在乎後面人的表現了。他往前站了一步,想就此打個滑脫,突然就走了過去。他的企圖沒有得逞,沒走兩步,被那日本兵喝住。他大聲地用日語的髒話罵著抗漢,意思是該死的支那狗,還不給我低頭,然後就伸出手去按杭漢的頭皮。

  杭漢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從小,母親就常常用日語和他對話,母親總是告訴他說,他們是從遙遠的島國漂過來的,那裡還住著她的父親,他們總有一天要回去看他,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對話。有一天,他看見母親在痛哭,因為外祖父死了。在為外公遙祭的時候,杭漢第一次看到母親穿起了那個島國女人穿著的寬袍子,母親說這叫和服。母親又告訴他說,別忘了那個地方,他們要回去祭拜外公的。杭漢的日語說得非常好,可現在他痛恨自己懂得這樣一種語言了,他痛恨那張吐出了這種語言的嘴巴。他回過頭來,仇恨地看著這張臉,他為這張臉恥辱,因為他在這張臉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印記。在目間,在眉梢,他能品味到某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相像,他比任何時候都仇恨這種相像。他的仇恨只有傻瓜才看不出來,排著隊伍過關卡的杭人,不由得都捏出了一把冷汗。那日本憲兵自然不明白這種仇恨的更深一層的意思,但他還是被激怒了。這還了得,反了天了,一個支那人竟敢拿眼睛直直地盯他。他揮起手來,不由分說地就給了杭漢一個耳光。可是,還沒等他放下手來,他的臉上,已經重重地被回挨了兩個耳光。

  這兩個耳光,簡直可以說是把那憲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該憲兵的記憶里,除了那憲兵的上司可以任意地抽打他的耳光之外,還有誰,誰竟敢倒過來回打他的耳光?支那人,支那人,這個支那人神經錯亂了嗎?他不要命了嗎?憲兵因為氣傻了,傻得甚至忘了自己手裡還有一把上了膛的槍。他捂著自己的臉,目光發直,像是被杭漢的這兩耳光打成了白痴。而就在這憲兵處於白痴狀態的片刻中,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快跑!

  頓時,那本來排著隊的杭人一聲哄叫,就作了鳥獸散。其中杭漢跑得像箭一般地快,喚的一下,就筆直向前飛去。他聽得身後「砰「的一槍,那被打傻了的日本憲兵終於半清醒了過來,卻糊裡糊塗朝天開了一槍。說時遲那時快,趁著這救命的空當,杭漢已經跑到了青年路口青年會的那個鐘樓下面,鬼使神差似的順腳一拐,進了青年會的大門,和正要從裡面出來的方西冷撞了一個滿懷。方西冷見杭漢的這副神色,知道大事不好,便問:「發生了什麼?」

  「你先別問,後面有日本人追我,快把我藏起來。」杭漢二話不說,只管往裡面跑。方西冷一時也來不及想更多的,急急跑到大門口,一看日本兵一排排地追了過來,也不知突然哪裡來的勇氣力氣,拉了大鐵門就關上,在裡面就上了拳頭般大的鎖。那些日本兵的刺刀,剛剛趕到,只來得及把刺刀尖頂在了大鐵門上,把大門刺得隨隨隨地直響,可就是進不去。青年會是基督教組織,日本人還沒想好,究竟拿它該怎麼辦,故而,它還有一點小小的獨立。大門一旦關上了,日本人也不敢隨便開槍,只好就回去請示,這裡,一陣騷亂之後,局面就暫時地平靜了下來。

  這一會兒的工夫,早已有牧師蘇達里等人出來打探消息。方西冷也不知道杭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得把杭漢帶到四樓,杭漢靠牆站著,牆上還掛著一些標語——非為役人,乃役於人;爾識真理,真理識爾……牧師們相繼問了他一些問題,他-一回答著,牧師們就不斷地劃著十字。

  方西冷喜歡這個小夥子,也許因為她生來喜歡這些非同凡響的人物;也許僅僅因為他是杭嘉平的兒子;也許什麼也不為,就因為這個中國小夥子光天化日之下打了日本鬼子兩耳光。她不斷地央求著牧師:「牧師,是上帝讓你們救這位中國小夥子的,況且他還是我的侄兒。牧師,我們的在天之父會看到這一切的,決不能讓他落入撒旦的手中,你們已經知道他們是多麼地慘無人道了。「

  牧師們商量了一下,他們願意盡一切可能保護杭漢。杭漢並沒有旁人的那種恐懼,他生性務實,現在想得最多的,還是怎麼讓家裡的人知道這件事情。他讓方西冷趕快去通知他的母親和大伯。青年會後牆有一道邊門,此時雖已被日本人封鎖起來,但教會中人還可以從中出出進進,方西冷就從這裡出來,在街上繞來繞去走了幾圈,見無人跟蹤,就徑直向杭家大院走去。

  葉子和方西岸雖然居住在一座城市裡,但她們幾乎很少照面,偶然見面,也是盡量避開。但是,他們兩家的情況,彼此卻都心裡明白。尤其是李飛黃自靈隱大火以後,就和葉子套上了關係。昨日他又愁眉苦臉地來了,他是奉了小掘的命令來的,還是為了日語學校的老師問題,葉子覺得這個男人很奇怪,一方面,他非常害怕和日本人交往,他也打心眼裡不想到那個日語學校去工作;另一方面,他又日日在為這件事情奔波,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臉冒黃汗地說:「葉子嫂,你還是給日本人一個交待吧。」

  葉子搖搖頭,她不想告訴李飛黃,多年前,當小掘還是她父親羽田的學生時,她認識他,那時,他還是一個專心於茶道的美少年呢。

  正在籬笆下用細繩子修補缺口的葉子,想著心事,突然看見方西冷出現在缺口那一頭,著實地嚇了一跳。還沒有問個究竟,方西冷已經從缺口鑽了進來,兩個女人也顧不得從前的那麼些恩恩怨怨,在細雨露集中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著剛剛發生的危急情況。葉子生性內向,又加上出事的是她的兒子,一下子就被憋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搖搖晃晃地就有些站不住。倒還是方西冷頭腦清醒一些,說:「我看你要不要去找找人。我知道你不會同意我的這個建議,你覺得找嘉喬會有什麼用處嗎?不不不,我真該死,我不該提這個畜生的名字,但是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找誰?想一想,你不要著急,你想一想,你還可以找誰?哦,我想起來了,你是日本人。不不,你不要打斷我,我知道你已經入了中國籍,而且是在七七事變之後入的中國籍。對不起,請原諒,你們家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多,我畢竟還有一個親生的兒子在這個院子里長大,我自己也是在這裡度過年輕時光的……天哪,我扯哪裡去了……我是說,不管怎麼,你是有全部日本血統的人,漢兒也有一半日本血統。哦,我想起來了,那個小掘,真可怕,他常到我家來,給盼兒送葯,聽說你父親曾經是他的茶道老師……怎麼,你打算到哪裡去?「

  葉子已經稍微清醒了一點,她一邊用毛巾擦著自己的濕頭髮,一邊說:「謝謝你,嫂子,謝謝你救了我的兒子。你問我到哪裡去,當然,到我兒子那裡去,他活我也活,他死我也死。對不起,我還要為難你一件事情,麻煩你到孔廟門口去一趟,你曉得我要讓你找誰——」

  「哪裡說得上是為難,我本來就想去找他的。只是我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怎麼樣,聽飛黃說,他好像有點,有點——」

  「你怎麼也會相信人家說的話?你想一想,日本人打進來之後我們家的遭遇,要是換了別的男人,十個也活不了了。你想一想,他現在在幹什麼,他為什麼要到孔廟門口去擺茶攤?不是因為趙先生被小掘關到孔廟裡去了,他會到那裡去嗎?就是在這樣的時候,他心裏面還有別人。這樣的人會是瘋子嗎?你說,這樣的人會是瘋子嗎?「

  兩個女人突然在雨中愣住了。現在,她們各自都已洞悉了各自的內心世界的那一層最後的隱秘,然後她們各自又以最快的速度清醒過來,來不及再道一聲別,就分頭匆匆地盡自己的那份心去了。

  到孔廟去,是要路過自己家門口的,方西岸想到女兒盼兒一個人在家中,不知今天的病有沒有起色。自從那個小掘不斷地差人送來盤尼西林給盼兒治療肺病之後,不管盼兒自己怎麼不願意,她的病還是在漸漸地好轉之中。李飛黃一家,對這件事情所抱的恐懼和欣慰,分量幾乎可以說是一樣重的。特別是李飛黃,方西冷感到非常奇怪,他完全變了,戰爭使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變得神經非常活躍,只要出去一趟,回來他就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一會兒以為自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了,一會兒又以為日本人乃蠻夷,哪裡領會得了中國五千年古國文明,跟他們相處,無疑是和吃人生番相處。不管李飛黃怎麼樣地上天入地,。方西傳已經徹底看清楚了,她的這個第二任丈夫的天花亂墜的學問,都遮蔽不了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好死不如賴活。方西冷明白這些老話,她自己活到今天,也幾乎成了這樣一個賴活著的人。但她畢竟對這種活法深惡痛絕,她時時地都在尋找擺脫這種活法的機會。不像這個李飛黃,不但苟且偷生,還為這種苟且尋找種種原因。

  在雨中,方西岸想起剛才葉子脫口對她說的關於嘉和的話。方西岸承認,葉子對嘉和的評價是正確的。她曾經不止一次地路過孔廟,看到過嘉和坐在雨中的榮騖不馴的神情。她也曾經為他的神情流下過眼淚。以往她從未想到,杭嘉和竟然親手點火燒了他們杭家的大院,她本來以為,這樣的事情,是只可能發生在嘉平身上的。她現在才知道他們畢竟是一脈相連的兄弟,他們骨子裡還是有很一樣的膽氣,只是表現的方式很不一樣罷了。然而,知道這一切畢竟已經太晚了——她為什麼要離開他?為什麼對這個男人的透徹的認識,不是從她的口中說出——她畢竟曾經是他的妻子——而卻從另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口中說出呢……

  這麼想著,她就進了自己的家門,她想看一看盼兒,順便給嘉和帶一把傘去。可是她剛關上大門,還沒來得及叫一聲盼兒,她的臉上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個耳光。這一耳光打得她目瞪口呆。如果說早上杭漢挨的耳光還是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的話,那麼方西岸挨的這一掌實在是晴天霹靂。她撫著臉,半張著嘴,搖晃了半天,直到女兒衝出來一把把她給扶住。她定睛看去,才明白,扇了她一掌的,的確是她的丈夫李飛黃。然後,她也才開始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痛。

  來不及細想什麼,方西冷那貴族小姐的架子也顧不上拿了,就一頭撞了上去,一下把李飛黃撞得一個仰八叉。李飛黃也不站起來,抱住那八仙桌就聲淚俱下地罵道:「方西冷,你把我的兒子給賠出來,你把李越給我還回來。方西冷,你傷天害理啊,你只顧自己的女兒,你就不顧我的兒子啊——」

  方西冷頭皮一陣陣發麻,兒子——她一想到兒子有什麼意外時,自己也站不住了。還是盼兒扶著她,邊哭邊說:「奶媽家的人帶信來說,奶媽根本沒回家,在路上就給日本飛機炸死了。媽,媽,你別急,弟弟沒死,人家打聽到了,弟弟讓一個老和尚抱走了,聽說後來還一起進了貧兒院,就是寄草姑媽在的那個貧兒院。媽,你別急,你別急,弟弟不會有事的——」

  「——放屁!不會有事,不會有事,不是一個爹生的,你只管站著說話不腰痛好了——「

  「李飛黃,你瘋了!李越是你的兒子,難道就不是我的兒子?是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還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虧你還是一個堂堂教授,你這副吃相,和裹腳的罵街潑婦還有什麼區別

  「——是啊是啊,我這副吃相難看,你去吃回頭草啊!杭嘉和日日孔廟門口坐著,你去尋他,你們兩人重新做夫妻啊——「

  「——啊呀,你還不給我閉嘴,差點把大事情都給你攪了!」

  方西岸一下子跳了起來,要去尋雨傘。李飛黃一看妻子連架也顧不上吵了,知道肯定是有大事,這才從地上站了起來,說:「什麼大事情?我剛才聽說了李越的事情,心裡頭髮急,到處尋你不到,想想你可能又是在你的上帝那裡,杭州城裡的教堂尋了一個遍,也沒尋到你,這才發了那麼大的火。回來的路上,經過青年會,看見日本佬里三層外三層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我又擔心你會不會也犯到那裡面去了。你自己犯進去,還要連帶我們。盼兒剛好一點,李越又找不到了,日本人要我辦學校,我連個教師都湊不齊,真正是干愁萬愁愁到了一起。好不容易你回了家,現在又要生出什麼新花樣來?「

  方西岸因為急著要去找嘉和,也就顧不得剛才的那一巴掌,三言兩語地把杭漢的事情說了一遍,拎起雨傘要走,還說:「我不跟你多華佩,還是救人要緊。等我回來,你要離婚你要殺人放火,都隨你的便好了。「

  李飛黃倒是一個會算計的人,這時候哪裡還會再跟方西岸胡攪蠻纏,攔住了西冷就說:「有你那麼笨的人嗎?要找人,也不是我杭嘉和這種瘋子。你還不去找杭嘉喬!他好歹是日本人的大紅人啊!不管怎麼說,和杭漢一個姓,他出面講幾句好話,不是都在了嗎?「

  「你有沒有吃錯藥,「方西岸就嚷了起來,「是哪一個弄死了綠愛,杭漢又是綠愛的什麼人?你走開,我不管告訴嘉和有沒有用,我得立刻就會通知他。」

  「你想幹什麼,你還嫌我們家裡的麻煩事情不夠多啊?這個小掘,一天到晚盯住盼兒,叫我日日提心弔膽。我在為誰提心弔膽?為他們杭家人啊。盼兒是誰的種,要我那麼操心幹什麼?今日里你還要給我生出這些是非來。「

  這麼說著,李飛黃一把就把西冷推進了卧室,反手一把大鎖就把西冷鎖在了裡面,自己在客堂間里,一頭困獸似地轉了幾圈,指著盼兒說:「你也不準出去!你要邁出這大門一步,別看你不是我生的,別看你現在生著病,我照樣敢打斷你的腿。我倒不相信,這個日本佬小掘敢把我怎麼樣!「這麼狂吼亂叫了一陣,他就一把開了大門,又不知哪裡鑽營去了。

  李飛黃這頭剛走,盼兒就撲在卧室門口說:「媽,你別著急,我這就給你找鑰匙。」

  方西岸就在屋裡哭著說:「李飛黃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時那幾把鑰匙,藏得和命根子似的,就怕我會發現他的什麼寶貝。他今日是怎麼啦?怎麼下賤到這種地步!盼兒,媽是肚腸都悔青了,怎麼會搭著這樣的人過日子……」

  盼兒見她媽又要哭,連忙止住她說:「媽,現在也不是哭的時候啊!你既出不來,就讓我去跑一趟吧。」

  方西冷又惦記著女兒的身體,說:「這麼一個倒春寒,你往外面跑,我實在是不放心啊。你這身體剛剛見一點好,最不能夠受風寒的,萬一回來又病倒了怎麼辦?再說你剛才也看見了,李飛黃如今哪裡還有一點人味兒?要是他回來見不著你,以後你的日子還怎麼過?「

  盼兒聽母親說著這樣的辛酸話,倒也沒有掉淚,只是說:「媽,你放心,我記著多穿一點衣裳就是了。再說,我這次既去找了我親爹,我也就不回這個家了,我回我的杭家大院了。「

  方西岸一聽這話,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悲從中來,隔著門板要尋一條縫隙看看自己的女兒,卻又看不到。心裡想想,那麼多年沒把這個女兒真正放在心上,如今女兒真是要回他親爹那裡去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李家,真是不能呆下去了,連她方西冷自己也想走了,為什麼又要強留著女兒呢?這麼想著,嗚咽著說:「我是早就想著會有那麼一天了,只是你的身體那麼不好,我心裡舍你不下。可是李飛黃在這裡,如今越兒又沒了下落,他還不把你當個出氣筒使喚。你就先走一步吧,等媽把教會的事安排好了,帶著你到美國去,我們就算是逃出這個虎狼窩了。上帝護信你,快去吧,再晚,你杭漢哥就麻煩了。「

  這麼說著,方西冷就耳聽著盼兒的腳步聲遠了,她還來得及叫一聲:「別忘了雨傘!」

  回答她的,是大門重重的眼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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