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小掘一郎打開窗子,一股雨後特有的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他的眼睛一亮,春天在一剎那降臨了。
昨夜他並不快樂,惡夢纏身,彷彿當年東京大地震的情景再現了。漆黑的大地上裂開了一道道的醜陋的口子,從那深不見底的深處,朝天空噴射著火焰。只有他孤獨的一個人,在龜裂的大地上東跳西蹦,為的是逃避著那些彷彿跟蹤著他的裂口。然而,不管他逃到哪裡,裂口都像毒蛇一樣地跟他竄到哪裡。天空濃雲密布,也像大地一樣地裂開了口子,閃電的縫隙中,傳來了熟悉的鐘聲,那是報應的鐘聲。他深感死期已到,他將永墜地獄之中。在夢中,他是怯弱而恐懼著的,這種感覺白天他只是依稀地悟察到,從來也沒有讓它膨脹起來控制住他的頭腦。然而夢比他的意志強大,在夢中,還來不及叫出聲,他就飛快地朝地獄下墜而去——然後,他就醒了。
直到打開窗子,看見了窗外那株紫荊花掛滿著露珠,在初陽下燦爛地開放著了,院子的鵝卵石小徑被昨夜的大雷雨沖刷得乾乾淨淨,他才知道,多日陰雨的江南杭城終於放晴了。
一陣無法言說的喜悅突然襲入了他的陰暗的內心,好像一道陽光突然照亮了久不開倉的地窖,霉氣散發出來了,立刻就被陽光下的新鮮空氣吞沒稀釋掉了。
這是久違了的少年時代的心情。在那些短暫的歲月里,他曾經有過短暫的企盼,彷彿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降臨到他的頭上。那時,他正在京都的羽田先生的門下習茶,他還不曾有資格成為一個候補的青年士官生呢。
他把所有的窗子都打開了,然後特意叫來嘉喬,吩咐說,他今天另有公務,不接見任何人。除非有特別緊急的事件,一般不要有任何人來打攪他,他準備外出一趟。
嘉喬小心翼翼地問他,如果不是特別重要的話,能否告訴他小掘太君準備到哪裡去,這也是他作為一名下級,在這特別的戰時必須知道的。
小掘一邊高興地刮著鬍子,一邊說:「我早就想去一趟徑山,不,你不要說帶衛隊什麼的,我今天是微服私訪。你看,這是剛剛送來的你們中國人的長衫。要不要我穿起來給你看看,合不合身?」
小掘突如其來的興緻不但未使嘉喬放鬆,反而使他愈加狐疑,而當小掘套上了這件灰色嘩嘰夾布長衫時,嘉喬簡直愣住了。小掘原本是一個毛髮旺盛的男人,平時他很注意理髮剃鬚,最近幾天也許是忙了,一直顧不上。今日突然剃出了一個青青的下巴,那望曲的頭髮反而就顯現了出來。嘉喬看著這個突然穿上了中國長衫的日本太君,他說不出話了,一陣恍然大悟的恐懼感不由自主地從他的目光里透露出來。
為了掩飾這種突然發現了的恐懼,嘉喬說:「小掘太君,我很想按照你的指示去做,只是我還不能明白究竟什麼樣的人是一定不能見的,什麼樣的事情才算是特別緊急的事務。比如說現在就有一個人正站在門口要求您的接見。我讓她等一會兒,我拿不定主意……」
小掘停止了對自己這件中國長衫的欣賞,皺起眉頭等待著嘉喬的下文。他知道,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杭嘉喬不會這樣暗示他。
「——是這樣的。你已經知道盼兒回到了羊壩頭杭家大院,我昨天聽到李飛黃對你這樣說的。可是你還不會想到,現在她就站在門口。她的肺病倒是好多了……」
「……是你們家族的那位可憐的姑娘嗎?……「
「……也許你想見見她,她一直就是在你的關照下的……「
小掘就站到窗口去了,紫荊花開得真好啊,雨過天晴,萬象更新,春意盎然。現在他知道了,為什麼他從惡夢中醒來之後會有一種企盼,有一種暗暗涌動的對於青春的渴望,還有一種對自己純潔的少年時代的回想。現在他知道了,為什麼他來中國數年之後,第一次發現了中國的太陽。
杭嘉和的女兒杭盼親自來找小掘一郎,並不是來祈求撒旦的。她從來也不相信這個裝腔作勢的人會散發出真正的人的熱氣。她一直把他看作是從地獄來的使者。在任何時候,他都冷酷得猶如一方大冰塊。當他久久地注視著她,輕輕地對她嘆息地說著可憐的姑娘時,杭盼看到他那兩個大冰窟一樣的眼睛深處霧騰騰地冒著不可告人的寒氣。
杭盼與別人對小掘唯一認識不同的地方,僅僅在於性別——當杭氏家族所有的成員把小掘看成魔鬼的時候,在盼兒的眼裡,他是一個男性的魔鬼。儘管上帝主張寬恕一切,但杭盼從來也沒有想過寬恕像小掘一郎那樣的強寇。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以上帝的名義去譴責他們,譴責不是往往和寬恕連在一起嗎?
然而此刻,當杭盼站在小掘一郎這富有十足的中國人情調的書房兼會客室里的時候,她不是懷著某一種強烈的譴責的慾望嗎?是不是從昨天夜裡開始,當她和她的父親幾乎同時知道了那個可怕的秘密的時候開始,這個名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就獲得了某一種被譴責的資格了?
杭盼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姑娘,除了《聖經》,她沒有讀過太多的書。她的身體始終不怎麼好,即便是在吃了許多的西藥之後,即便是在別人發現她一天天地在好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覺得自己在好起來。她常常想到死,常常想到死,她甚至像很多老年人一樣,已經留好了自己死去時穿的衣服。她正在秘密地綉著一隻冥枕,那也是到另一個世界去時所必須用的。
和他的父親一樣,杭盼,是一個對死亡有著準備的姑娘。
小掘真正了解這樣的一個中國姑娘嗎?看上去,她是那麼樣的弱不禁風,長得就像中國小說《紅樓夢》里的林黛玉,連她生的病也和林黛玉的一模一樣。看得出來,這姑娘是高傲的,內心深處有著不少的小性情,這也是和林黛玉一樣的吧。看到她這樣的姑娘,小掘會想起紫式部的《源氏物語》中的那些宮廷女子,他對這樣有著濃郁古典情調的女子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認同感。
小腦還知道這個姑娘已經回到了生身父親身邊。不知為什麼,他反而感到欣慰。他從來也沒有和杭嘉和有過一次真正的正面交鋒,但是,他能感覺到她應該和這樣的父親在一起生活。
現在他請她坐,他還親手為她沖泡了一杯茶。茶杯是青瓷的,龍泉窯的。小掘一邊用曼生壺為自己也沏了一壺茶,一邊說:「您看,我本來應該用更好的茶具,我一直在尋找南宋官窯的秘色瓷器,如果能找到這樣的一隻茶器,我會高興得發瘋的。聽說玉皇山腳下有著宋時的窯址呢,我希望什麼時候能與您一起去尋訪尋訪。怎麼,您為什麼不坐?我的茶不會比您家的差。您也許不知道,我可是一個標準的茶人呢。……你坐啊,你不坐,我可是要先坐下了。」
他坐了下來。用他的大手遮住了曼生壺,他已經發現杭盼一直在用什麼樣的目光盯著他手裡的那隻曼生壺了。可是他不想在這樣一個紫荊花開放的早晨,讓這樣一個讓人憐惜的姑娘聯想起戰爭。姑娘站著,突然輕輕地別過頭去,輕輕地咳嗽。小倔想,這正是一個毫無力量的羊羔一樣的女子啊,而且是那種彷彿命里註定一定將香消玉殞的女子。小掘又想起了紫式部筆下的那些寬衣長袍的悲傷的影子。現在他將眼看著這樣的女子慢慢地逝去,他很傷感,甚至因為這種傷感而有些心慌意亂起來。
為了掩飾這種櫻花樹下才會生髮的人生的感慨,他悄悄地推開了曼生壺,又順手拿起放在案几上做了裝飾品的茶石臼,一邊摩拿著一邊說:「我很高興您能來拜訪我,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地邀請過您。看上去您氣色不錯。按照我們日本人待客的規矩,我應該請您喝末茶的。您看,我還特地從本土帶來一隻唐物茶日,您過來看看啊,這上面刻著梅花,您見過嗎?」
他走到杭盼身邊,茶臼伸到盼兒的眼前。杭盼看了看他,說:「小掘先生,我想,你是在讓我看中國的梅花。」
小掘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從這樣一個力不勝衣的弱女子嘴裡說出來的愛國主義的對話,非常可笑,非常可愛。她越一本正經,就越可笑可愛。他不再硬要杭盼坐下了,他現在知道了這姑娘不願意和他坐在一起。他自己就坐了下來,邊笑邊說:「您真是一個聰明的傻姑娘,我和你談茶呢,你卻和我談支那人的愛國熱情。當然,你一點也沒有說錯,這的確就是中國的梅花。連這樣的茶臼子,也是宋代的時候從貴國傳到我們島國去的嘛。啊……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臣中翠濤起……記得那是誰的詩嗎?不記得吧,您和您小叔叔一樣,對自己本國的歷史缺乏深刻的了解。那麼,就請原諒我在您面前賣弄我的漢學了。我剛才念的,正是中國宋代范仲淹的詩,他描寫的,不正是末茶的製作過程嗎?正是宋代出現了把茶用石臼研成末茶的品茶法,然後才傳播到了我們日本。呵,可惜我沒法讓你親口嘗一嘗今天我們的末茶的真香,呵,我們的濃茶’雲鶴’,我們的淡茶’又玄’
小掘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下空氣,彷彿他已回到了本土,正置身在深深的茶韻之中。良久才睜開眼睛,繼續說:「雖然,從製作工藝上說,它和貴國的蒸青茶——比如說恩施玉露茶,就有著一脈相承的淵源關係,可誰能說,’雲鶴’與’又玄’是中國的呢?就像這隻茶臼,上面刻著中國的梅花,我們也叫它唐物茶臼,可是誰敢說它就是中國的茶臼呢?喀,您敢嗎?」
杭盼的酷似其父的長眼睛,一時睜得很大,她幾乎用一種不敢相信自己的神情,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小媳,她甚至都不咳嗽了。
這神情刺激了小崛,他和嘉和是差不多年紀的人了,閱歷豐富,老謀深算,欲壑難平,卻又厭倦人生。但是他依然在這位中國少女面前得到了說不出來的心靈的滿足。他對這位病病歪歪的中國少女毫無防範心理,此刻突然爆發了沒來由的人到中年的虛榮心。他興奮地站了起來,高談闊論道:「我記得你是在您繼父家中長大的,您母親又是一個熱衷於基督教的信徒,您不會有機會讀到榮西《吃茶養生記》這樣的作品。他在其中記錄的中國宋代的末茶沖飲法,也就是我們日本茶道今天所繼承的飲茶法了。呵,如果您有機會到日本去,我可以帶您領略這種制茶的全部過程。它包括摘茶,立即蒸,然後熔於。您以為焙乾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嗎?不不,聰明的傻姑娘,焙乾是複雜的。焙架上要鋪上紙,火候要不急不慢,您還要終夜地看守著,直到東方既白,把焙乾的茶盛入瓶中,難道這不是學問?要用竹葉壓緊封口,這才能做到經年不損。至於飲茶的過程,這也是精妙無比的啊。要用一文錢大小的勺子,把已經在茶臼中碾成粉末的茶放入茶碗,然後再沖入開水,用茶憲來快速地攪動,您知道什麼是茶憲嗎?您可以回去問問您的嬸嬸,她的父親羽田先生,能夠點出全日本一流的末茶。呵……
現在我的眼前還可以看到那樣的一碗茶,苦中帶香,上面浮著一層綠色的厚末……」
小掘一郎輕輕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微微地抬起頭來,閉上眼睛,鼻翼一霸一金的,貪婪地面對著虛空。又過了一會兒,他
才從這樣的自我陶醉之中蘇醒過來,看著目瞪口呆望著自己的杭
盼,他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他想,武力並不是戰無不勝的,現在,
他正是用了武力之外的東西,輕而易舉地就把這個剛才還在斗膽強調中國梅花的中國姑娘征服了。
小掘一郎的家世中,飄散著淵源悠長的茶的芬芳,它一直可以上溯到近四百年前的一位名叫小掘遠洲的大茶人身上。武士和茶人的精神,一直在這個家族的後世中流布,小掘一郎與遠洲,有著悠遠的血緣關係。
而這一切,還是得從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的不同凡響的生命終結開始。公元第一千五百九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干利體在豐臣秀吉那武士的利刀下剖腹自殺,日本茶道的草創期與這個劃時代的大茶人的死去同時消逝。與此同時,以茶人的生命為代價,一個空前興盛的茶道時代終於到來了。
誰也不知道千利休的被迫自殺究竟給豐臣秀吉將軍的內心世界帶來了什麼。我們只知道一年之後,秀吉便將流放在會津的千利休的二子少庵(1546-1614)召回了京城。於是,少庵將父親的靈牌從大德寺捧回了京都本法寺前的家宅。與此同時,少庵的兒子宗旦(1578-1658)也回到了家中。
利休家的茶道之風再一次被後人承繼下去了。也許是祖父在大雷雨中自殺的場景太過於慘烈了吧,千宗旦從此更為強調利體茶道中淡泊出世的那一面。他終生不做官,專心於茶道,總算悠閑安全地度過了自己的一生,享年八十,人稱「乞食宗旦「。
乞食宗旦所生的三個兒子,又分別開拓發展了利休的茶道,其中第三子江岑宗左,承襲的是他本人的茶室不容庵,表於家流派從此誕生;
第四子仙史宗室承襲的是宗旦隱退時的茶室今日庵,里千家流派應運而生;
第二子一翁宗守則在京都一個叫武者小路的地方建立了官休庵,武者小路流派從此獨樹一幟。
表千家,里千家,小路千家,總稱三千家,他們雖然各有發展,但繼承的都是千利休的茶風。他們世世相傳,數百年來,已經成為日本茶道的棟樑。他們依附過武士階層,招來殺身之禍後又見棄於武士。然而,彷彿日本的茶人與武士有著天然的不可分隔的淵源關係,在日本的戰國時代,茶道是上層武士的必修之課,敘述日本的茶人而不敘述日本的武士,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豐臣秀吉之後的德Jll家康(1542-1616)時代,統一日本全國的偉業終於完成。1603年,德川建立了江戶幕府,從此,繼室時、鎌倉後第三個由武士集團為最高統治者的幕府時代開始了。直到1868年的明治維新,江戶時代持續了二百六十餘年。
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自千利休家第四代茶人起,他們又走上了祖先的老路,分別開始侍奉各地的武士集團。其中,表千家侍奉的是紀州的德川家;里千家侍奉的是加賀藩的前田家、伊予松山藩、尾州德川家和田安家;而武者小路則侍奉著贊州的高松藩。武士與茶人之間的這種不可分隔的相互依存關係,不能不說是日本茶道發展至今的一個重要因素。
日本茶道,並非只在千利休家族一枝獨秀的境況下放射光彩,我們現在將與小掘一郎的祖先走得更近一些了。
繼承利體茶道的,應該還有他的七個大弟子——利體七哲——他們分別是蒲生氏鄉、細J!D三齋、獺田掃部、芝山監物、高山右近、牧村具部和古田織部。其中,古田織部(1544-1615)的命運與成就,與他的老師千利體最為接近。
首先,正是在利體死後,織部接替了老師的職務來侍奉秀吉。秀吉命令他把利休的平民式茶法改造成為武士式茶法,這難道不是很對同樣作為武士出身的茶人織部的胃口嗎?這位地道的武士茶人對老師的茶風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一切都開始變得熱火朝天起來——色彩鮮明的美;動中的美;雄健的陽剛的豪放的美;明亮華麗的美;自由奔放的豁達的美。織部是不是太奔放了,在侍奉了秀吉之後,他又侍奉了秀忠,和他的老師一樣,他獲得了天下第一的大茶人的美譽,同時,他的死期也就這樣來到了。
神秘的是同樣的死。織布七十一歲那年,被疑為有通敵行為,同樣,也是在秀忠的逼迫下,織部剖腹自殺,他比他的老師,只多活了一歲。
古田織部最出色的弟子小掘運洲,就這樣登場了。
和他的老師織部一樣,小掘遠洲也是武士出身,他們都是同樣有著受封一萬石以上的待遇的大名頭銜的武士。不同的僅僅在於織部的武士頭銜來自他無數次的衝鋒陷陣,而遠洲的武士頭銜則來自於父輩的繼承。二十六歲的遠洲沒有太多的戰場拼殺,他性情穩健溫和,織部死後,他做了秀光的茶道老師。
這位多才多藝的的大茶人看上去健康,典雅,優美而平凡,在諸多的藝術領域裡卻都有著非凡的創造。他是陶藝家,建築家,園藝家,美術鑒定家,文藝家和書法家。同時,在茶道這個領域裡,他又引入了日本和歌學的優雅的美感。他把和歌中的典故、詩詞取來,為東山時代以後的著名的茶道之具命名,因此,這些名道具就被後世稱之為「本歌「。小掘遠洲對日本茶道的另一個重要貢獻,則是他的茶室設計,其中包括大德寺龍光院的密庵、忘簽,南禪寺金地院的八窗茶室等。這些明亮的茶室具有書院式茶室風格,似乎也暗合了遠洲那諧和明朗的心境。
對日本民族來說,小掘遠洲最大的貢獻莫過於日本庭院藝術的最高代表作桂離宮。這裡面,茶人利休的素淡和王朝武士的華美,被奇絕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們不能夠知道,小掘一郎對藝術的諸多領域的偏愛,是否有著這樣一種血緣的暗自的左右。但數百年之後的小掘一郎,其實只能從書本和母親的口中了解到他的這樣一位先祖了。在某一種曖昧的氣息中長大的小掘一郎生性倔強殘忍,同時又多愁善感,對政治和藝術都有與生俱來的狂熱。很小的時候,他曾聽他的做了藝伎的母親說起過他的中國父親。在她的敘述中,這位早已遠隔重洋杏無音信的男子,乃是一個雄赳赳的中國武士。小掘一郎後來自己也成為一名軍校的士官生了。進入陸軍部以後,他娶了一名將軍的女兒做妻子。然而,即便是在以一名真正的軍人而自居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忘記過四百年前的那位先祖的茶人的榮譽。他常常到桂離宮去,想像著他的優雅的祖先穿著和服拖著木展從織部燈籠前走過的身影。他對中國的感情是複雜的,隱秘的,不為人知的。進入中國大陸之後,他的雙手早已沾滿中國人的鮮血,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也正是在這裡——同樣是這樣一雙殘暴的手,卻無時無刻不在同時想像著手捧一碗真正的和平的茶——不管是日本式的末茶,還是中國杭州龍井山中的扁炒青茶…..
自入中國大陸以來,小掘一郎第一次有機會滔滔不絕地與另一個人暢談茶道。雖然,從嚴格的意義上說,他只能說是一個人在獨談,而且聽他獨談的,還是一個支那人。他清楚地知道這些人恨他,無時無刻地希望能夠消滅他。但他還是不能剋制自己地認同了他們中的一些東西,這正是他不能對自己作出解釋更不能面對自己的重要原因。不過今天他不想這些,這位多病的憂鬱的杭州姑娘使他想起了中國春秋時代的美人兒西施——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而眼前這一位,因為生著肺病,面孔潮紅,憂傷滿面,滿腹心事,斜斜地站著,也是玉樹臨風,楚楚動人的啊。小掘相信她到這裡來只有一個目的,求他放了她的哥哥。她是多麼的無力啊,她是來求他的。而他,也已經想在心裡放他們杭家一碼了,不管怎麼說,畢竟是羽田先生的親外孫嘛。
就像一隻貓生來就要玩弄爪下的老鼠一樣,小掘也不能剋制自己把玩別人心靈焦灼時的那種快感。他知道她想說什麼,可他偏不給她機會,他要欣賞這種焦灼的過程。當然他不會徹底傷害她——可憐的姑娘,聰明的傻姑娘,誰叫你竟敢在大日本皇軍軍官面前提什麼中國梅花的呢。
他再一次從太師椅上站起來的時候,已經準備叫人備車,他打算和這位中國茶人的後代一起去往山。他的口氣輕快武斷:「您得多穿一點衣服,我可以把我的軍大衣借給您。我帶您去一個地方,清明節不是就要到了嗎?您看今天的天氣,出去走一走,您就不會老是那麼愁眉苦臉的了。「
杭盼同樣保留著吃驚的表情,說:「我到你這裡來,不是為了要和你到什麼地方去。」
小掘走到她面前,他有些不忍心了,說:「我知道,您不就是來求我放了你哥哥嗎?」
杭盼低下頭去了,她的小臉因為紅得厲害,看上去甚至都大了一圈,小掘因此卻以為她是面生愧意了。對這樣的大家國秀不可過分,她和他那個本土的刁蠻的將軍女兒可不是一回事情。她也是唐物女子啊,和名貴的茶臼一樣需要珍愛的。這麼想著,小掘放緩了口氣,說:「這不是一件不可以商量的事情。我不是讓您的小叔通知你們了嗎?只要杭漢承認了自己和大日本帝國之間的血緣關係,這樁案子就會局限在日本本國之間,一切就會變得簡單多了。你明白嗎?「
他把他的手小心地放到了杭盼的肩上。杭盼激烈地抖動了一下,像是要抖掉從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一樣。小掘陶醉在自己的征服感里,他把這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厭惡誤當作是少女的驚羞了。這種和異國女子調情的滋味使他十分新鮮,甚至也使他生出一絲小小的生澀來,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正是這樣的笑聲,把弱小憂鬱的杭盼逼到了絕路上。她本是一個油言的姑娘,此時抬起頭來,長眼睛內飽含著淚水。她的聲音很低,因為長期的咳嗽,甚至有些沙啞,聽上去便像是一個成熟女子發出的富有磁性的聲音了。她說話的聲調也很慢,還不時地要咽下暗湧上來的淚水,所以時斷時續,她越往下說,小掘一郎就越驚訝了。
「小擁先生,我已經跟你說了,我到你這裡來,不是為了要和你到什麼地方去。……當然,我也不是來求你放了我哥哥的。上帝曉得,你這樣的……怎麼會做出什麼仁慈公正之舉呢——」
「等等,您說什麼,您說您不是來向我懇求放回你的哥哥的?您說上帝知道我這樣的——我這樣的什麼?你是想說上帝也知道我這樣的撒旦是嗎?你想說,我在你眼裡就是魔鬼,你是這個意思嗎?「
杭盼看著他,他的開始變色的臉。這張英俊的面孔開始扭曲了,鼻翼開始一窩一身,噴起粗氣,從溫柔到野蠻不過剎那間。她沒有再低下頭來,她眼中的淚水開始消失,她說:
「是的,我想你應該是一個撒旦。你穿著中國人的長衫,你說著一口標準的漢語,你住在我們中國人的庭院中,還喝著從我們中國傳過去的茶,還和我談了那麼多有關茶的最最美好的事情。剛才你的翻譯官告訴我,說今天天氣很好,所以你的興緻也很好。可是今天的太陽是我們中國的太陽,是中國的太陽讓你高興了,所以你想到了清明節,想到徑山去。但是,清明節是中國的節日,徑山是中國的徑山。…··小掘一郎先生,你曉得嗎,你比我們中國的一些人對中國還要感興趣……至少,比我的繼父和你的翻譯官這樣的中國人,對中國還要感興趣。可是與此同時,你卻殺中國人。人們告訴我,你在鄉間行軍地時候,就像射鳥一樣地槍殺中國人。你的刑訊室里,關滿了中國人。每當我路過眾安橋的時候,我和許多人一起都能聽到你們的憲兵隊在拷打我們中國人的聲音。他們進去了,就幾乎別想再出來。上帝曉得,你們是地獄裡來的魔鬼,可是你和所有的魔鬼都不一樣,因為你是喝茶的習茶道的魔鬼。從小我的父親就告訴我,茶乃和平之飲,喝茶之人乃良善之輩。父親告訴我。要善待茶人。可是我……我不曉得如何善待你這樣的人。你又品茶,你又殺人,只有撒旦才會這樣和我們的上天之父如此抗衡。但撒旦從不喝茶……「杭盼突然停止了噴涌而出的話,慢慢地說:「我到這裡來,不是來求你放回我的哥哥的,我只是來與你做交換的。把我留下,讓我的哥哥回去吧。我想,我現在對你的冒犯,應該大大超過我哥哥的那兩個耳光了。「
小掘一郎先是目光嚴峻地聽著杭盼的痛斥,最後,卻被那幼稚的結尾引笑了。雖然這是冷笑,但杭盼還是有些急了,有些沉不住氣了,她再一次說:「小腦先生,請把我留下吧,我是一個純種的中國人,我這樣的人在你們手裡死去,就像我的奶奶、我的姑姑在你們手裡死去一樣。而我的哥哥杭漢,他是有理由不死的。我的父親說了,他是入了中國籍的中國人,但他依然有一半的日本血統。承認不承認這一點又有什麼呢?在上帝面前,一切眾生不都是平等的嗎?「
小掘一郎再一次地坐在了太師椅上。他突然發現,他再也不會擁有那個想像中的可憐的姑娘了,他完完全全地看錯她了。此刻她渾身發抖,彷彿發梢都通了電;她的目光平時借得懂懂,突然間卻發出了狂熱的光芒。在本土日本,掘一郎曾經見到過那些有著狂熱宗教信仰的信徒,他們的眼中,往往會閃爍出和這位中國姑娘一樣的神色。這麼想著,他的聲音陰冷,果然如撒旦一樣的了:
「你是想讓我送您上十字架嗎?」
杭盼卻開始因為過度的激動而迷亂起來。她搖搖晃晃,一邊劃著十字,一邊自言自語:
「上帝,我的在天之父,我不知道這個要把我送上十字架的人,究竟是大祭司還是彼拉多①。上帝,請收我到你的身邊,請允許我不再吃魔鬼送來的葯,請給我勇氣,讓我的肉體消亡,靈魂升天,免我在罪孽中苟活,上帝啊……」
這些東一句西一句的祈禱,換一個審訊官,真的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幸而還是像小掘這樣博覽過群書的人,能通曉一二。看樣子,這姑娘已經被罪孽感折磨很久了啊。
小掘猜想得沒有錯。住在繼父家中時,在李飛黃和方西冷的勸迫下,杭盼一直在使用小掘一郎派嘉喬定時送來的西藥盤尼西林。一開始她就為此而經受折磨,奶奶和姑姑悲慘地死去了,你卻在劊子手眼皮下苟活。可是李飛黃不那麼想,他說:「你管這葯是誰給你送來的,只要用了它,你的病能好起來,這葯就是好東西。世界上什麼東西最重要,簡單得很,一副臭皮囊最重要。有了它才有什麼靈魂啊信仰啊真理啊,沒有它,通通都是空的。」
是的,杭盼所有的親人都想讓她活下去,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自己太想活了。她一邊為自己準備著到另一個世界去的行裝,一邊想著,當她死去的時候,人們怎麼為她哭泣;為她收殮時怎麼讚美她的精細的女紅;教堂的鐘聲將怎麼樣為她敲響。而有一天,日本佬終於被趕回去了的時候,四面八方流散在外地的杭家人都回來了。在一個鳥語花香的清明時節,他們將怎麼樣地聚集在龍井雞籠山杭家的祖墳上,為她的那一座新墳旁的新茶添上一杯黃土。她想像著,屬於她的那株茶樹在春風中應該是怎麼樣秀麗清新的啊……這一切,彷彿就在眼前。然而她要死了,她將什麼也看不到了,只有活著的人才能享受死亡啊……
盼兒無法拒絕那救命的盤尼西林,正是這種針劑有效地控制了她的肺病的發展。在許多人因為肺病而死的時候,她卻在一天天地好起來。她本來應該感謝那個送葯給她的人,然而她卻因此
而感到恥辱,她竟然因此而在經受罪孽的煎熬。現在好了,她要清算自己,她要一了百了了——反正我是要死的,早死遲死,怎麼樣的死都一樣,為什麼不拿我的命來換哥哥的命呢?
①大祭司:耶路撒冷大祭司,殺害基督的主要堅持者。
彼拉多:耶路撒冷總督,並不真正想處死基督,最終在各方力量的堅持下同意處 死基督。
小掘注視著這個突然歇斯底里起來的姑娘,冷冷地問道:「你是想說,如果我不拿你換你的哥哥,你就不再吃我送來的葯
了?」
盼兒睜大了眼睛,一邊哺哺自語,一邊迅速地往右手拎著的口袋裡掏東西,針劑盒子立刻就在小掘的眼前堆了起來:「你不相信我不怕死?你不相信我不怕死?你不相信我不怕死?我讓你看看,我讓你親眼看看我怕不怕死,我讓你親眼看看——」
小掘的大手揮了起來,在半空中划了一個弧,在幾乎就要挨到了杭盼的面頰的時候,收了回來,變成了一個拳頭,猛烈地擊在了桌子上。只聽「膨「的一聲,那唐物茶日跳了起來,滾到了地上,碰壞了一隻角。盼兒此刻卻是面容慘白的了,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搖晃著,然後,嘴角流出血來,一聲不吭地,就滑倒在地上——她昏過去了。
杭嘉喬幾乎就像一個幽靈一樣游到了小掘身邊。他的兩隻腳不停地倒換著,兩隻眼睛好像不夠用,只好分開了,一隻對付小掘,一隻觀察著倒在地上的盼兒。他不知道此刻應該如何動作,是趕快把盼兒扶起來呢,還是一腳再把她踢得更遠,踢到漢兒關押的拘室隔壁去,那裡有的是陰暗的牢房。
小掘比任何時候都鄙視這個人,這隻向他點頭哈腰的狗。他的親侄女昏倒在地上,他卻連扶都不敢扶。杭嘉喬剛剛把臉湊近他,他就用日語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話。嘉喬好像被這句粗話罵醒了,他一聲不吭地走上前去,不再點頭哈腰,蹲下來扶起杭盼,問:「您吩咐吧,如何處置?」
小掘依然一聲不吭,眼露凶光。嘉喬一邊給盼兒擦嘴角的血,一邊繼續說:「我大哥和二嫂都在門口,我讓人擋住了。你是見,還是不見?」
小掘這才說:「好哇,一家人——除了你——都送上門來找死了!來得好,來得好!我剛才怎麼跟你說的,你去告訴他們——不見!「
嘉喬鬆了口氣,他了解他的大哥,沒有萬死不辭之心,他不會送上門來。他又看了看杭盼,壯起膽子,依舊半蹲著,說:「放她也回家吧……我從來也沒有為自己的事情求過你……「
小掘一郎突然大笑起來,說:「嗅,沒想到你也有這個膽量了……」他揮了揮手,「送走吧,送走吧,送走吧……」
嘉喬知道,盼兒算是虎口餘生了。他背起盼兒就往門口走,剛剛跨過門檻,就被小掘叫住了:「嘉喬君,沒有膽量把你的要求再提得高一些嗎?」
嘉喬回過頭來,他已經預感到小掘要對他說的是什麼,但是他不敢接這個口。他一時還不相信他會作出這樣的決定,他是不是心血來潮了?
小腦嘆了口氣,說:「你到底還是沒有這個膽量,你還不如你背上的這個姑娘。來,把這些針劑都給我拿去,記住,我不要她死。還有,把你的那個侄兒也一起背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他,否則,我會把他殺了的。「
嘉喬愣住了,一隻手捧著那些針劑,一隻手扶著盼兒,說不出話來。
「怎麼,你的骨頭不痛了嗎?」小掘走到他身邊,問道。
「好多了,好多了……」嘉喬又開始點頭哈腰。盼兒卻微微地睜開了眼睛,她多少已經聽到了剛才他們的對話。現在,這個撒旦目光憂鬱,走到她身邊,輕輕地問道:「你說,我是大祭司,還是彼拉多呢?」
盼兒輕輕地搖搖頭:「…··不知道,不知道,也許你什麼也不是……「她的頭又垂了下來,嘴角的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可是她在微笑,她在微笑,她把他的哥哥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