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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再過幾天就是清明。都說清明時節雨紛紛,今年的清明時節卻是風和日麗。杭漢一早起來,就到院中那玉蘭樹下打了一套南拳。他的外傷還沒有好利索,但渾身的筋骨卻在咯咯咯地響著,好像春風已經吹到他的骨頭縫裡去了。春風也趴在他的耳邊哺哺說著:年輕人,動一動吧,動一動吧,快作好準備,有許多事情要等著你去做。試試看,你的手掌還能握成拳頭嗎,試試看!

  杭漢小心翼翼地打著拳,注意不再傷害自己。從昨天夜裡開始,他就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杭漢了,他再也不會為了自己的義憤去劈日本憲兵的耳光了。

  昨晚雖然他一下子就認出了楚卿,可她的那一身打扮還是令他好一會兒也回不過神來。她燙了一頭的長波浪發,描了眉毛,還塗了口紅,還不合時宜地套了一件貉皮長大衣,腳上嘛,當然是黑色高跟皮鞋了。看見杭漢驚異的樣子,楚卿敞開了大衣襟,露出裡面的緞子旗袍,脖子上掛著的珍珠項鏈就與閃閃的寶石耳環相映成輝。楚卿用她低沉的聲音略帶笑意地問:「怎麼,認不出我來了,看上去我像一個有錢人家的太太嗎?」

  「你把你弄得真夠俗氣的,「杭漢說,「我剛才在路燈下看到你們了,和你一起來的人是誰?你們怎麼想到這會兒到我們這裡來了?你不知道我們家都被鬼子監視起來了嗎?你知道我的事情了嗎?我從日本佬手裡放回來,剛剛半個月。你從哪裡來?你還和億兒在一起嗎?我的天,你是不是真的嫁給了一個闊佬——我被你弄糊塗了,你快說吧——「

  楚卿一邊脫了那件貉皮大衣,一邊就坐到床對面的竹椅上去了。夜燈如豆,襯出了她的分外苗條的身影、她的鼻尖和下巴,還有她的陡峭的高跟鞋。杭漢的被打腫的眼睛終於退了青紫,可是他依然覺得恍恍飽飽——幾乎兩年了,他們沒有關於杭憶他們的一點消息。

  楚卿卻好像是他們昨天剛剛分手一樣的沉著,她只是淡淡地說:「從那裡出來的時候,準備了那麼一套行頭,沒想到天氣說熱就熱,除了這貉皮大衣,我就再也沒什麼可以把自己弄成那樣——-你說的那種俗氣了。這一次我是裝成一個大商人的貴夫人回來的。你不會想到,我是和你的父親一起回來的,你剛才也沒把你父親認出來嗎?」

  杭漢像是被誰打了一悶棍,好半天也沒有再說話。也許覺出了冷場的不好意思,就笑笑,吃力地說:「……嗅,父親,倒是沒有想到的,想到也認不出來的。怎麼樣,他老了吧?我已經十多年沒有見到他了……「

  「他正在你伯父房中呢,要不要去見一見?我可以在這裡等你。我還專門有事找你,我就是為這事兒回來的……」

  杭漢連忙擺著手說:「不急不急,我只是奇怪,他怎麼回來了?奇怪……而且和你一起回來,你們是為了同樣的事情回來的嗎?「

  「不完全是。我們各人有各人的事情。你還不知道吧,你父親現在和吳覺農先生在重慶政府的貿易委員會。而我,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對你隱瞞過我是屬於什麼的。「

  杭漢從楚卿的目光里看到了從前杭憶漚歌的那位灰色女郎。他輕輕地關上了門窗,拉上了窗帘。楚卿把身體欠了過來,她嘴裡噴出的熱氣甚至都呼到了杭漢的臉上。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你的事情我們早就知道了,我們的組織正是因為知道了你的事情,才對你加以最大程度的信任,派我特意從未淪陷區趕來的。下面我要說那件重要的事情了。不過,事先我得告訴你,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但你必須說實話,我們沒有時間等著你變卦,明白嗎?」

  杭漢定了定神才說:「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楚卿收回了欠出去的身體,若有所思地說:「還記得兩年前我們在西湖小流洲上的談話嗎?那一次我們說到了對你的安排,我們說到了,也許有一天,你會去……」

  楚卿他們這一次暗殺的對象是維新政府的重要官員沈綠村。他和汪精衛的親日集團已籌備多日,準備成立以江為首的南京政府。在這個政府中,沈綠村將出任政府級的重要官員,而且他的政治野心還遠不止這一步。所以,刺殺這類的大漢奸就成為當務之急。而目前看來,能夠接近沈綠村又能夠暗殺他的人中,他的親甥孫杭漢是最佳人選了。

  杭漢的身體突然涼了起來,他明顯地感到兩隻肩膀上的壓力。像是兩隻大手,使勁地把他的身體往下壓,為了抵抗這種壓力,他就暗暗地使勁把自己的肩膀往上抬。杭漢把這一切做得很成功,不動聲色,所以楚卿看不出他聽了這話有什麼變化,她只聽到他說:「我明白了,你們要我去殺一個人。」

  「你殺嗎?」

  杭漢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想到了很多前提,很多疑問,但是他最後什麼也沒說,他點點頭,說:「殺!」

  天氣多麼好啊,傷口在癒合之中的輕微的搔癢是多麼舒服。杭漢蹲在他去年種下的茶苗前——它OJ在春風裡微微顫動的淺綠色的葉子是多麼生機盎然啊……杭漢用手摸捏著土地,他心裡有些遺憾。伯父曾經告訴他,最好的土質,應該是石灰岩所在地的土質。龍井山中的土質才是最好的啊,如果沒有戰爭,他們現在不正在山中與新培育的茶苗朝夕相處嗎?杭漢打心眼裡喜歡過這樣的和土地與植物相處的日子。他細捏著手裡的土,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他想到了昨夜夢裡的那些血淋淋的場面——他知道這不是夢。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就看見了他的父親杭嘉平。

  他正在刷牙,穿著背帶西褲。其實昨天夜裡他還是上樓來過了,是嘉和親自陪著上來的。也許是因為楚卿跟杭漢所談事情過於重大了,甚至重大到了超越父子多年離別後的重逢。總之,杭漢沒有表現出應該有的那種激動和慌亂,看上去他甚至還有一些麻木。父親是一個儀錶堂堂的男子漢,這點和照片上也沒有什麼區別,只是穿著西服,留起了小鬍子罷了。他們相互間沒有說了幾句話,父親好像什麼都已經知道了,一再地叫他好好養傷,然後就下了樓。杭漢一下子躺在床上,立刻就把父親給忘了。他不可能不接著那灰眼睛姑娘的思路去想——要刺殺一個人,是在家裡,還是在野外;是用手槍,還是炸彈——而這兩樣他全不會,那麼只好用匕首了……

  而早晨的父親看上去就真實多了。他露出了一口白牙,手裡捏著牙刷,朝著兒子熱情地望著,杭漢的血就湧上來了。

  杭嘉平隔著那片茶苗,說:「這都是你種的?」

  杭漢指著那一株株的茶苗說:「是我按伯父教我的方法種的。有的是用種籽,還有的是無性繁殖,嗅,就是扦插,還有雜交的。咯,你看這一株,這就是雜交的。「

  「這事情很有意思,也很費工夫吧。」

  「沒事,反正我也不上學,也沒出去找工作。只要能出城,我就出城到山裡奈地去。出不去,就在這裡搞實驗。「

  「晤,真沒想到我們家世代賣茶,現在要出一個育茶的了。說給我聽聽,有什麼講究的?」

  杭漢興緻就上來了,他和父親之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進人了話題:「講究可多了,不過那都是伯父從前告訴我的。你只要到茶園裡一看,凡是那樹冠大的,分枝密的,萌芽早的,生長期長的,發芽輪次多的,生長速度快的,芽葉比重大的,咯,我說得再簡單一些,不過不是我說的嗅,是伯父他說的——你只須記住這幾個字——大、密、早、長、多、快、重,那就是好茶種。你把它種籽拿來也好,你是抒插也好,你是拿它與別的茶樹雜交也好,總歸都是好的吧。當然,我這麼說太簡單了,伯父說了,真的做起來,有得好做了呢。伯父說了-…·」連杭漢自己都發現他把伯父給提得太多了,突然就住了嘴。

  杭嘉平很興奮,兒子大了,很出色,比他想像的要出色得多了。在平原上他曾經見到過杭憶。杭憶也很出色,果敢,粗魯,講話動作都像是一隻敏捷的貓。叔侄兩個見了面,沒有幾句寒暄的話就進入了主題。他的話不多,吸煙卻吸得很厲害,手掌很粗糙,面色卻依舊保留著杭家祖傳的白皙,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成熟多了。看得出來,他周圍的人都敬畏著他。聽說附近的鬼子、漢奸聽到他的名字就膽戰心驚,不僅僅因為了他的神出鬼沒,還因為他特殊的不乏殘忍的處死敵人的方法。無論是漢奸還是日本鬼子,一旦被抓住,若處決,他從來不用子彈,只用一個辦法,五花大綁扔到河裡去淹死。這就漸漸地成了一個標誌,凡是水裡漂浮起一具敵人的屍體,人們就知道,那是水鄉游擊隊杭憶部隊乾的。嘉平要他協助的只是一件事情,截住那些從淪陷區到游擊區和未淪陷區來偷購茶葉的漢奸商船車隊。據他的情報所知,吳升的兒子吳有一直在做這樁生意。杭憶一聽,淡淡地說:「你放心,我會叫他浮在水裡,讓魚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他們分手的時候緊緊地握了握手,杭憶的手又大又有力量,簡直就像是兩個男子漢的勢均力敵的較量。陪同嘉平的羅力直到杭憶走後才說,杭憶完全變了,不像是大哥的兒子,倒像是二哥的兒子了。照此推理,杭嘉平倒覺得,杭漢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兒子,倒更像是大哥嘉和的兒子了。

  這麼想著,嘉平便問兒子的傷口怎麼樣,能行動嗎?聽杭漢說行走絕沒有問題時,他走過來拍拍兒子的肩膀,說:「那好,陪我到孔廟走一趟吧,我想見見趙先生,多少年沒見了,想啊。」

  他不知道杭漢想到了什麼,只見杭漢重新蹲了下來,說:「還是讓伯父陪你去吧,我剛去過那裡。而且,我還在他們的監控之中。不過我還不曉得你進出那裡方不方便?你的各種證件齊全嗎?楚卿說什麼問題也沒有。進出孔廟倒是不要鞠躬的,不過也難說。要是碰到我上回碰到的事兒,你怎麼辦呢?「

  嘉平笑笑說:「我會有辦法的。我會給他錢,給他煙,或者給他酒。可是我不會向他鞠躬。你放心,我不會向他們鞠躬的。「

  杭漢仰起臉來,很有分寸地笑了。看得出來,兒子很謹慎,對他敬而遠之。兒子什麼都知道了,也許,在內心裡,已經不再把他杭嘉平當作他的父親了。

  拿什麼顏面去見妻兒和大哥呢?回家的路程越近,杭嘉平心裡就越犯嚼咕了。在歐亞大陸上來回奔跑的日子裡,他見過許多和他處境差不多的中國人,然而,他們誰有一個像嘉和這樣的大哥、像葉子這樣的夫人呢?他想像著回家之後的抱頭痛哭,埋怨,眼淚,訓斥,解釋,也許還會有寬恕?只有在經過了這一切之後,他才能有前提與大哥談他們的關於民族存亡的大事,還有與葉子的未來……

  人到中年的杭嘉平,在社會生活的諸多領域裡,都已經是一個相當成熟的值得信賴的男子,唯有在個人生活中,他無法把握自己。換言之,他似乎從來沒能真正明白,他命運中的那些巨大的變化是怎麼發生的。他有過許多與之交往的女性——無論是在與葉子結婚以後,還是和後來的妻子組成新家庭以來。他十分忠誠於自己年輕時就立下的抱負,他也忠誠於朋友,忠誠於他的事業。但是,他從來也沒有真正忠誠於某一個女子——為此他曾吃過許多不必要的苦頭。有時,他們心自問,自以為他杭嘉平並不是一個好色的男子。問題就在這裡,總有各種各樣的女人像子彈一樣地向他射來,她們都是可愛的,具有靈性的,善良的,美麗的,憂傷而纏綿的。他不能不在這些各種各樣的女子面前敗下陣來——不能不——和杭嘉和一樣,說到頭來,他們到底還是本世紀初杭州城裡頭號多情種子杭天醉的兒子。

  與父親不同的,只是嘉平自以為接受了先輩的教訓,決不會為情所累。以往他總能做到適可而止,每當他發現一段情緣會妨礙他的浪跡他的抱負時,他就會效仿他的偶像趙寄客先生,一走了之。不同的只是他從一開始就不曾給那些女人有多少幻想,她們都知道這位俊逸的男子是有家室的,並且,她們都知道他深深地愛著他的妻兒。即使是在最情意綿綿的時候,他也從來不會忘記拿出那隻鋸好的兔毫盞,他對她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會細細描述那發生在中國江南美麗城市杭州城中的一段小兒女的青梅竹馬的往事。對某些異國的姑娘,光是一個「青梅竹馬「的成語,就有可能一起花去一個晚上。他從來也沒有對她們中的任何人撒過謊,他的撤退也總是頗具男子漢的風度,他給她們儘可能多的錢——因此,他不可能不永遠是一個窮人。不,即便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既成事實的時候,他還是要說,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離開葉子,組建新的家庭。他沒有想過,但事情已經走在了思考前面——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突然的,一位美麗的女子,有教養的女子,有共同語言的共同事業的女子,她突然成了他的新妻子。他對他自己也無法解釋,在這位高貴的女子的畫室里,他甚至沒好意思重提兔毫盞的故事。唉,怎麼辦呢?教堂的鐘聲響了,雖然他並不信教,但他還是在牧師面前說了「我願意「。周圍所有的人都顯得神色莊嚴,彷彿上帝正在分吃他們的喜糖。他依然沒有那種感覺,情愛在他的生活中固然不可或缺,但從來不是至高無上的,情愛是用來輔佐那至高無上的信念的。然而,情愛終於使他處於兩難了。那就歸結於戰爭吧,歸結於顛沛流離的生活吧。現在,離家越來越近了。不知為什麼,當他離家越來越近的時候,他又覺得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了:在重慶,並沒有他的作為南洋鉅賈獨女的畫家妻子和他們的女兒,他依舊瞭然一身,四海為家——而遙遠的中國江南,依舊有著他的永遠在依門等待著的親人。

  一切如故,至少,在黑夜中,看上去一切如故。一路上因為手續十分齊全,又有楚卿做著掩護,他們沒有碰到什麼麻煩事情。他一眼就看出楚卿是那種經歷過生活的有著自身使命的女子。看上去她還非常年輕,話也不多。羅力不能夠再陪他同行了,他要再一次地申請上前線了。臨走前他悄悄地告訴他,聽說這位女子與杭憶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這使嘉平很意外。看上去,這位女子和杭氏家族中的任何一個人也沒有相通之處。她冷峻,寡言,彬彬有禮,還有些古怪神秘,但途中他們相處得很好。他們本來就喬裝成夫妻,而且不管怎麼樣,她使他想起了當年的林生。當他向她提到了杭憶的時候,她的灰眼睛不動聲色地看著窗外,她說:「是的,我們在一起戰鬥過。他現在很自由,不是嗎?」

  杭嘉平沒有問她,在這裡她所說的自由的含義。他發現她不太願意提及杭憶,他們談論更多的是發生在杭州城裡的杭家大院中的人們的生離死別。因此,家中的破敗和家族人口的凋零,倒並沒有使嘉平感到太大的意外,他已經都聽楚卿事先敘述過了,包括母親和妹妹的死,包括兒子的被捕與突然的釋放,甚至包括趙寄客的被軟禁。杭嘉平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回家來收拾舊山河。他依舊相信自己是有一定的力量的。當然,這一切都相當危險,唯其如此,才需要他杭嘉平出面。

  然而,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杭家大院,在夜幕的籠罩下,看上去風平浪靜,即便是遠道而歸的遊子,也沒有破壞它的一貫的情感的節制。來開後門的是大哥嘉和,他一下子就認出了大弟,撫著門,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才說:「我當是誰呢,那麼晚了來敲門,原來是你回來了。路上遇到巡邏隊了嗎?現在已經到宵禁時間了。「

  他還不失禮貌地朝楚卿點了點頭,這就算是打過招呼了。把他們往偏院里引的時候,他問清楚了他們還沒有吃飯,便輕輕敲了敲那扇還點著燈的偏房門,說:「葉子,葉子,睡了嗎?嘉平回來了,還沒吃過飯。你到廚房看看還有什麼吃的?我記得昨天小撮著從河裡摸了一些螺軟,你養著了嗎?「

  嘉平沒有聽到葉子回話的聲音,但是他聽到了屋裡的動靜。然後,楚卿就在嘉和的指點下上閣樓見杭漢去了。嘉平一時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該是推門進去先見了葉子,還是和楚卿一起上樓先見了兒子杭漢。他一路上不斷衝動著與他們相見的情緒,這種渴望甚至已經變成了一種慾望。此刻,近鄉情更怯,突然更然而止了。

  嘉平從他懂事的時候開始,就沒有把他的父親當成過父親,而年齡越長,只大他一天的家兄就越像是他的父親了。他們二人在嘉和的房間里坐下。這裡,既是客堂間,又是書房,又是卧室,簡單得不能夠再簡單了,但非常乾淨。屋裡也沒有點電燈,只是點了一根蠟燭,一股清寒之氣就撲面而來。嘉和沖了一杯茶,端到嘉平面前,說:「算你運氣,小撮著剛剛送來幾兩龍井,送得差不多了,還夠泡兩三杯的,被你撞著。」

  「你看上去氣色是不太好,人那麼瘦,精神倒還可以。」嘉平說。

  「我看你倒幾乎沒什麼變化,一點也不顯老,怎麼過來的?我們這幾年消息都不太靈通,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少。」

  嘉平注意到了,大哥只替他沖了一杯茶,連忙就把奶香氣撲鼻的龍井茶又推到大哥眼前,說:「出去十多年了,這麼好的龍井茶,今日還是第一次吃到,你也嘗嘗吧。你問我是怎麼過來的?你是問我從南洋怎麼回來的嗎?我記得給你們專門寫過信,先到香港,後到武漢,後到重慶,然後,就到了金華、麗水這一帶,跑的地方也不少。只是大哥,你是想也想不到的,我也吃起茶葉飯來了。「

  抗戰數年以來,杭嘉和第一次知道了許多有關茶的大事件,其中包括統購統銷,茶樹更新運動,以茶易貨,籌建茶科所,籌建高等院校的茶學專科等等。嘉平心裏面是只想談談家事的,然而他卻同時又滔滔不絕地談著茶事。他一邊談著茶事,一邊在心裡盤算著,怎麼樣把茶事拐到家事上來。大哥沉穩的目光卻使他不那麼沉穩起來,直到葉子端著一個小木盤子進了屋,木盤子上面托著幾樣菜,還有幾個玉米面做成的糰子,他的關於茶的話題才宣告暫時中止。

  嘉和搓搓手,顯得很高興地說:「果然有螺蜘,我曉得嘉平從小就喜歡吃螺協的。三月螺,抵只鵝,這個季節的青殼螺螂最鮮肥,而且屁股後面也沒有籽,嘉平倒是有口福的。「

  嘉平看了看站在暗處的葉子,但他沒有能夠看清。葉子一邊放下碗筷,一邊說:「吃吧,我從早上就開始養起了,已經換了四五次清水了呢。可惜沒有滴幾滴蛋清,要不’吐’得更乾淨了。」

  「我看看,你是怎麼炒的,有沒有放姜,沒有放姜,總歸腥氣的——」

  「怎麼會不放的呢?姜倒是不多了,但該放的時候,總還是要放。要是有豆瓣醬就好了。不曉得……今天來,否則無論如何也要去弄點豆瓣醬來的。「

  嘉平注意到了,葉子說「不曉得你今天來「這句話時,把「你「字給省略掉了。這樣一來,聽上去,這句話就像是完全說給嘉和聽的了。也就是說,直到現在為止,他們兩個人一直在進行著有關螺螂的大討論,卻把他一個人放置在一邊了。他們為什麼不談談玉米面呢?這才是他們真實的生活。嘉平這才看了看葉子,作為一個女人,她不可能一點也不老,但是她依舊乾乾淨淨,和他想像中的那個溫和的半透明的葉子一樣。

  他不想讓這盤螺助成為今晚的主題,搖搖手說:「唉,真是難為你了,還親自下廚房。叫個下人,隨便弄點吃吃就好了。「

  葉子找來了幾根牙籤,用開水燙了,放到一個小小的碟子里端了上來,說:「當心,我不曉得剛才有沒有炒過頭。炒過頭就啪不出來,用牙籤幫幫忙。我記得爸爸活著的時候,最喜歡吃田螺肉,先在水裡煮一下,把肉挑出來,然後和上一些五花肉一起剁碎。曙,再用這牙籤把肉一點點挑到螺軟殼裡去蒸。不過也不好多吃的,胃不好的人,吃了要發胃病。大哥,你們小心,我回去睡了,吃完了東西放著,明天我會來收拾的。「

  她一邊往外走著,嘉平一邊說著:「不用不用,明天叫他們下人再來收拾好了。」

  葉子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嘉和一邊往床底下使勁地掏出了一小壇老酒,一邊說:「來,我這裡還有一點酒呢,啟封吧。還有,你別再提下人的事情,我們早就沒有下人了,從淪陷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就沒有一個下人了。小撮著是硬要和我們在一起的,他也馬上就要走了。好吧,不說這些了,來,干吧。「

  嘉和就舉起了杯子,自己先就飲了一口。嘉平想了想,說:「等等,我讓你看一樣東西。」他從隨身帶的包里就拿出了那盞保存完好的免毫盞。嘉和看見這件久違的舊物,眼睛微微地一亮,伸手接了過來,燭光下照著,兔毫盞黝黑的外壁上就跳出一團無聲地抖動著的火苗,隱隱約約地映亮著周邊的幾個形如兔毫銀絲狀花紋。那火苗是抖動得多麼深遠啊,彷彿這隻兔毫盞是一柄阿拉伯的魔鏡一般,它把以往的生活都重新映照出來了……

  「你還留著它啊!」嘉和嘆息著,這正是嘉平熟悉的大哥酒後才會出現的聲調,和平時完全不同的充滿著詩意的感慨的聲調啊,大哥終於回來了。

  「雖是茶盞,這麼多年,、我喝酒,一直就用的是它。來,現在讓你用。我是御,你是供,這隻茶盞,有你的一半嘛。「

  「好,那麼大哥我就當仁不讓了。」嘉和端起了茶盞,盛滿了黃酒,一飲而盡,蒼白的面孔就一下子紅了起來,「戰爭啊,是戰爭把你給匆匆忙忙地送回來了,這一次你能在家裡住多久呢?」

  嘉平告訴大哥,此一次來,是借掃墓為名,有重任在肩的,一過清明就得走:「不過從此以後我就會常來常往了,這場戰爭不會就很快結束的。」

  從嘉和的問話中嘉平知道,留在淪陷區的杭家人,對時局多少已經有些隔膜。於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格局又重新回來了——時光彷彿又倒退了近二十年,五四青年杭嘉平從北京火燒了趙家樓南下杭州,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從陳獨秀、魯迅、胡適之到陸宗輿、章宗祥及情婦,以及英國飛機轟炸故宮,以及俄國過激黨,以及抵制東洋日貨,以及「二十一條「和「還我青島「等等等等,統統倒給了在家中日夜渴望投入新文化運動的只長他一日的同父異母的大哥杭嘉和。三歲看到老,如今杭嘉平儘管換了一個妻子,但本性依然沒有換——天下大事,依舊照收眼底,五洲風雲,依然激蕩胸懷。提及英法美如數家珍,討論戰局,又大有運籌帷幄之文韜武略。加之喝了一點酒,見了他最親的親人,他的知己大哥,好為人師的脾氣又發作了,杭嘉和便又成了一個忠實聽眾,仔細掩了門窗,只由他的大弟口若懸河,滔滔而來——

  「若知其一,必先知其二,若知這場戰爭的未來,必先知這場戰爭的發端。日本和中國,早已進入世界經濟的總格局中。所以,戰爭看上去只在中日雙方進行,實際上卻是世界大戰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首先,我們可以看到,1929年的世界經濟危機並沒有影響中國經濟,作為一個農業國,它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這場全球性的災難,加之國內貌似統一的趨勢,使得我們的鄰國日本大為緊張。當此時,日本正在無望地摸索走出國內困境的道路。您曉得日本一次大戰之後有個名叫鶴見的人嗎?他曾斷言,美國時代即將到來,美國的價值觀、觀念以及商品,將成為全世界的模式。這種觀點被稱為國際主義。然而,這個觀點在那個年代受到了嚴峻的考驗,九一八事變的真正的設計者們——包括石原完爾、板垣征四郎等日本軍方主戰派人士,他們的觀點和鶴見完全相反。首先,他們認為應當排斥這種所謂國際主義的理論作為國家政策和生存的基礎;其次,應當摒除中國足以威脅日本權力和利益的統一強國出現的可能。在他們看來,如果日本還要生存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將中國置於日本的徹底控制之下——」

  嘉平的閃閃發光的眼睛開始直直地盯著了大哥,他知道現在關於家事,他什麼都不能談,所以他只好大談國際形勢。談著談著,看著大哥,突然止住了話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他的心事從他一進門嘉和就看出來了,只是他知道今夜突然歸來的嘉平對沒有思想準備的葉子刺激太大了,得給她一點時間,給她一點時間。但嘉平卻等不及了,瞧他喝了多少酒啊,他東拉西扯,國際國內,他不就是想擺脫這種苦惱嗎?嘉和嘆了一口氣,又替大弟找了一個話題:「你的這個同伴,我可是見到過的,億兒就是她帶走的呢。」

  「你也知道她是共產黨?」

  「從她那裡可以打聽到億兒的消息嗎?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他的消息了。你和共產黨時常來往嗎?「

  嘉平把兩隻手攤開,又合攏,說:「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我還是國民黨左派;第二次國共合作時,我已經和你一樣,君子不黨了。話雖那麼說,抗戰勝利後,我看中國的天下,遲早是共產黨的。「

  「嗅,你就那麼了解共產黨?」

  「了解共產黨,是從了解林生開始的;了解國民黨,卻是從沈綠村開始的。」

  想到他們竟然還會有這麼一個大漢奸的舅舅,兄弟二人都不再吭聲了,好一會兒,嘉平才說:「那小姐肯定會找你的。我們這次雖然一起回來,但其實她還有她的任務。共產黨已經不是1927年的架勢了,他們裡面有不少這樣的人材。怎麼樣,她現在就在杭漢那裡吧?他們會有許多話要說。我的兒子長成什麼樣了,有你那麼高了嗎?」

  嘉和明白嘉平其實是在說些什麼了。他站了起來,放下兔毫盞,撫著嘉平的背,推著他往門外走,說:「走吧,走吧,先去看看漢兒,再去看看盼兒,他們都在家裡呢。先看看兒子和侄女也好嘛。「

  嘉平的感情大潮是多麼地洶湧澎湃啊,與一個兒子和一個侄女的相見遠遠不能夠滿足他的饑渴的感情需求,哪怕有大哥的徹夜陪同也不行。他不敢在今天夜裡就問及母親和妹妹是如何死的,他知道這樣的問題無疑於再扒他那活著的親人們的一層皮。可是為什麼不讓他再見見他的妻子葉子呢?難道他們如今只落得一盤炒螺蜘的緣分?和大哥路過葉子的房間時,他忍不住敲敲窗子,沒有聲音,他又敲敲門,還叫了她幾聲,也沒有聲音。他多少有些尷尬,攤攤手,對同樣也站在門外的大哥說:「瞧,到底是女人,她生氣了……」

  這句話說得失之於輕浮,杭嘉和突然覺得無法忍受。他知道屋裡的葉子一定也聽見了。要是換了別人,他會用很厲害的話對付過去的,然而,現在是剛剛回家的嘉平啊。他只好淡淡地說:「走吧,她也不是非要在今天夜裡見你的啊……」

  四月的星光,散發出夜空的氣息,那是從天宇而來的凌厲清醇的生氣。與之相反的一股氣息也從後牆外傳來,那是腐爛的、發霉的、從從前的小河裡發出來的死氣。嘉平喝多了,腳步便有些踉蹌,他想控制自己,但有些困難了。他和嘉和在從前的院子里走來走去。院子燒得東倒西塌,有的地方還荒草沒膝,一隻什麼動物峻的一下,從他腳下穿過,倒把他嚇了一跳。

  他突然笑了起來,說:「聽楚卿說是你燒的房子,還說杭州人聽了都不相信,說房子由杭家那個老二來燒倒是有可能的,怎麼他們家的老大也會燒房子呢?你看,我離家那麼多年了,他們也沒忘記我。」

  杭嘉和想附和他笑,但他沒笑出來,他一下子想起了綠愛和嘉草,全身就有一種肉被一塊塊割下來一般的疼痛。他知道,直到現在嘉平也不真正清楚他的母親和妹妹是怎麼死的,否則他決不會說剛才這些話。他永遠也不想讓大弟知道真相了,也不想讓這個世界上再多一個和他一樣痛苦著的人。怎麼辦呢,他只好敷衍著說:「其實我逃難回來的時候也沒想到燒房子,只是看到嘉喬帶著他的那個日本鬼子居然住進了我們家,而且那個日本佬就佔了我的房子,在我書房裡還貼了一面膏藥旗——」他不想說了,他不能在說這些的時候不想起發現死去的綠愛時的慘狀——他無法說下去了。

  在黑夜中漫不經心走著的嘉平繼續按著自己的思路想著,他說:「大哥,你給我想想辦法,勸勸葉子,起碼她得聽我解釋一次啊,難道她真的不想理睬我了。我心裡難受得很,比什麼時候都難受,起碼她還是得聽我解釋一次啊。大哥,她這是怎麼啦,我不是回來了嗎?戰爭啊,這是戰爭啊-…·」

  他們突然停住了,不知不覺地他們已經走到了第一進院子的大天井。其實,自從綠愛慘死之後,杭家人就再也不曾走過大門了,他們無法天天走過那些大水缸而不勾起令人心作的往事。這第一進院子,幾乎就被封了起來一般。杭人還演繹出杭家大院鬧女怨鬼的恐怖傳說,這也是漢奸、鬼子不敢進杭家大院的一個重要原因。嘉平不知道這些,見大哥突然停住腳步,一聲不吭,便也停了下來,感慨地說:「這些大缸還擺在這裡,和從前一模一樣啊……」

  嘉和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其中一隻,他痛哭了起來,聲音在夜裡,又問在缸中,真如夜鬼啼號。嘉平大吃一驚,這不是嘉和的性格了!他這是怎麼啦?是見了弟弟回來,樂極生悲了嗎?他走過去想勸他,但自己的鼻子也發酸了。然後,他聽見嘉和這樣對他說:「誰不在戰爭中呢?難道我們就不在戰爭中嗎!」

  「我知道,我們都在戰爭中,我是說——」嘉平有些吃驚,他企圖解釋,但嘉和卻沒讓他說下去——

  「——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你甚至還說這些大缸和從前一樣。可是從前這裡擺著七隻大缸,現在卻只有六隻了。你曉得嗎,現在只有六隻了……」

  「真的,的確是只有六隻了……」嘉平繼續響咕著,不過他還是不明白這有什麼可以大加深究的。在這樣一個春天的黑夜裡,他不知道,還有一隻缸,已經陪著他的母親,永遠埋在雞籠山杭家祖墳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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