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廟裡劍拔晉張的氣氛,並沒有因為小崛一郎的到來有所緩解。王五權等人倒是如見了救星似的撲了上去,剛要說話,就被小掘攔住了。卻見趙寄客握髮如雪,長須過胸,堆在預下,恰如一隻烈士暮年的老獅子,正守在大成殿門口,咆哮著:「我倒是要睜開眼睛看看,你們哪一個烏龜王八蛋敢到此地來偷梁換柱!」
王五權看著小掘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趙四爺,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我們是奉命修理大成殿,是敬祖供祖,以聖人為先之舉,趙四爺你真是誤會我們了。」
趙寄客揮揮手說:「少在這裡華瞞了,你們曉得什麼是聖人!孔老二地下活轉來看見你們這批亂臣賊子,眼睛都要瞎掉了呢!「
王五權不甘心,又說:「趙四爺你也不要如此強橫霸道,好像天底下就您老一個人尊孔敬孔。倒退二十年,我記得杭州城裡,打倒孔家店,你也是數一數二掛頭塊牌子的。「
趙寄客一點也沒有被他的話說倒,他哈哈大笑起來,道:「哎,倒退回去二十年,我就是杭州城裡頭塊牌子要打倒孔家店的;再往後十年八載,若我趙寄客還活在世上,杭州城裡打倒孔家店的頭塊牌子還是我;哎——我就是不前不後的現在,偏偏要做一個孔廟的守護神。我就是不准你們來動孔廟的一根毫毛,你怎麼說?」
王五權氣得面孔發青,對著小掘就叫冤:「太君,太君,你可是都看在眼裡了。不是我們沒有執行你的命令,實在是這個人太難弄,碰又碰不得。「他壓低了聲音,湊在小掘的耳邊,「太君,前日清鄉時被游擊隊打死的那幾個貴國士兵,下葬時棺材板都尋不到。您也曉得,如今杭州城不比從前,那時城南柴垛橋大小材行二十多家,眼下浙東封鎖了木材下運,城裡頭連燒飯的柴木頭都困難,不要說棺木了。就看著這裡的桶木還可為為國捐軀的皇軍派點用場,這個趙寄客偏要拿性命來拼。您看看,您看看,都僵了三天了。那邊皇軍的遺體,聽說,聽說……」王五權看看小掘的臉色,沒敢往下再說。小倔瞪了他一眼,他才說:「聽說已經有些味兒了呢。」
小掘陰沉著臉,一言不發。他知道,同是日軍的軍事特務機構,王五權投靠的卻不是他的梅機關,而是日軍在杭州的最高政治權力機關「杭州特務機關「。派系不同,自然便生出間隙。比如有關方面便已經對他與趙寄客的關係有了微言,以為若不是他小掘一郎的姑息,十個趙寄客也早就做了日軍的刀下之鬼了。
小掘對拆孔廟大成殿梁木做棺材一事,的確也是不甚熱心。他上一代的親人之中,大多是從漢學的《論語》《孟子》《蒙求》開始啟蒙的。他自己就更不用說了,因此見了大成殿中的這部刻著「四書「「五經「的石經,他一點也不感到陌生。他以為一旦大和民族征服了中國,中國的一切就成了日本的了,那麼中國的孔子也不就是成了日本的孔子了?中國的孔廟不也就成了日本的孔廟了?至於死難兵士,一旦成為軍人,便當以死為第一要義,死後屍骨何處不可拋,拘泥一副棺木,這哪裡還有一點大和魂和武士道精神?這些話當然不能和王五權這樣的小人說,等日本人有一天坐穩了中國的江山,再收拾他們也不遲。
小掘一郎了解像王五權這樣的人,遠遠超過了了解像趙寄客這樣的人。趙寄客的目光使他感到了陌生。和以往不一樣的是,當他看著自己的時候,嫌棄超過了憤怒。一時,某種恐慌襲了上來。他使了個眼色,王五權乖巧,立刻接了翎子,帶著手下的一批人就退了下去。
小掘一郎這才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作了一個中國人的手揖,說:「今日清明,老先生何必動怒?大家都去掃墓了,你我也不妨隨了大流,一起去祭奠一番,先生意下如何?「
趙寄客見那一群蟑螂灶癟雞總算走了,倒也鬆了口氣,坐在大成殿的門檻上,說:「你我二人,如徑渭分明,如水火不相容,怎麼可能同掃同祭一個人?我看你也還算是讀過幾本書,也還算得上是一個高明的強盜,怎麼一與我較量,就總是說些最最愚蠢不過的獃話呢?「
小掘一郎愣了一下,低聲說:「我在支那,果然連一個可以祭掃之人都不曾有過嗎?」
趙寄客也愣了一下,然後一揮獨臂:「自然是不曾有的,將來也不會再有。」
兩人就在大成殿的門檻前問住了。又過了一刻,小掘一郎面色恢復了正常,又笑容可掬地說道:「有一個人我道出名來,不怕你不去。」
趙寄客從門檻上站了起來,說:「嗅,我倒是要聽聽,還有什麼人竟然能讓你我走到一起去為他掬一把英雄淚的了。」
小掘一郎吐出三個字來——蘇曼殊。
這一下倒是真讓小掘一郎給說准了。趙寄客想不到小掘竟然還會記得這樣一個人,轉念卻又一想,小掘一郎記得西子湖畔竟還長眠著這麼一個人,這倒也是最不奇怪的呢。他仰天長嘆一聲,說:「你怎麼配去掃他的墓呢?你這樣的東西,怎麼還配提他的名字呢?「
趙寄客罵小掘「東西「,也沒有激起小掘的怒火。他知道,無論趙寄客怎麼罵他東西都不要緊,趙寄客還是被他請動了,他將和他一起去祭掃同一個人了。
「人間花草太匆匆,春未殘時花已空。」小掘很喜歡孤山腳下據說還是孫中山先生特批的這座蘇墓。他常常到這裡來,這個身世與他極為相似的墓中人對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誘惑。
知道蘇曼殊的日本人和中國人倒是不少,但是真正了解他的人卻並不多。詩僧蘇曼殊本人也是這樣一種奇妙文化的結合——父親是中國的商人,母親是日本的下女。原名玄被,小字三郎,十二歲看破紅塵出家廣州長壽寺,法名博經,其號曼殊。工詩善畫,精通西文、梵文。及長,周遊各地,廣交朋友,入南社,寫許多斷腸文章,雖然守身不娶,其文卻贏得多少紅粉女兒淚。趙寄客當年與他交好,倒不全是因為那些《斷鴻零雁記》和那些《天涯紅淚記》,卻是因為那場實實在在的辛亥革命。他曾和趙寄客一起參加過義勇隊,寓居於白雲庵時,有時一言不發,激昂起來,又每每與同居於庵中的趙寄客一起討論革命,也是熱淚謗淪不能自已的呢。死時才三十四歲,葬於孤山腳下。趙寄客作為杭州人,和柳亞子、陳去病等人,一起操辦了那場葬禮,屈指算來,也已經有整整二十年了。
趙寄客與小崛一郎雖然都與蘇曼殊有緣,但一路而來,卻一路無語。到了墓前,正是繁花似錦、波光如統之際,隔著里西湖望去,蘇堤上的櫻花也早已是朝生暮死地開放著與凋零著了。兩人站著,誰也不說話。許久,還是小掘打破僵局,說:「蘇曼殊這樣一個人,死後埋在這裡,倒也還算是死得其所的了。」
趙寄客說:「江山須得偉人扶嘛。你看,對面是秋謹的秋雨秋風亭,一邊是俞曲園的俞樓,上坡是西冷印社,旁邊是林和靖梅妻鶴子的林處士墓,還有徐錫群和陶成章等辛亥義士的墓,他們生前可都是我趙寄客的好友啊!再遠一點,過了西冷橋,也不過百把米遠近,便是岳王廟了。人生之死,能有這麼一塊葬身之地,曼殊也算是與自己的同胞知己英雄豪傑共享湖山了。「
小掘一郎還從來沒有和趙寄客這樣平心靜氣交談過什麼的了。雖然他還是聽出了趙寄客話中的弦外之音,但這畢竟還是一種對話。剋制著心裡的激動,他想了一想回答說:「我倒是想到曼殊僧在日本所寫的那首《憶西湖》的詩來:’春雨樓頭尺八蕭,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這首詩中卻可看出中國和日本同在互襯了。尺八是日本的樂器,浙江潮是中國的;芒鞋破缽是從中國傳習過去的,而櫻花便可以說是日本的象徵了。聽說這個人很有個性,常常是白天睡覺,夜裡披著短褂,赤足拖著木展到蘇堤和白堤上去散步。可惜蘇曼殊是死得太早了。算起來,即便活到今天,他也不過是五十五歲吧。他要是還活著,說不定今日游湖的就是我們三人了。說不定,夜裡我還能夠常常聽到他的踏過蘇白二堤時的清脆的木展聲呢……」
趙寄客聽到這裡,忍不住地大笑起來。趙寄客的笑聲是很有力度、很有魁力的,但也是很鋒利無情的,小掘對這樣的笑聲又欣賞又反感。他知道,這樣笑過之後,總有令人難堪的話鋒出鞘。果然如此,趙寄客一笑完就說:「小掘一郎先生,你明明是一個手提刀把的赳赳武士,刀尖上還滴著我們中國人的血,你又何必突然傷感起來,變成一個風花雪月的詩人呢?你說曼殊若還活著,你還能夠常常聽到他踏過蘇白二堤時的清脆的木展聲,你怎麼不接著往下說呢——清脆的木展聲之後,就是清脆的槍聲了。不是你們親自下的命令,在我們中國人的西湖上,實行你們日本人的宵禁嗎?從你們踏入我們的國土之後,有幾個中國人還能夠在夜裡經過蘇白二堤呢?蘇曼殊若活著,怕是走不過這條蘇堤了。「
小掘面色鐵青,低聲說:「別忘了,蘇曼殊和你們支那人是不一樣的。」
「你繞來繞去,不就是想說蘇曼殊是一個日本女人生的嗎?我有幸與他交往一場,從來沒聽說他懷疑自己不是一個中國人。倒是眼前有些人,明明有著中國人的血,卻要去做日本強盜的狗!」
小掘幾乎跳了起來,直逼著趙寄客就壓低著聲音叫:「你胡說,像李飛黃、吳有這樣的人才是日本人的狗。我小掘一郎,是堂堂正正的日本人,大日本帝國的一名將士,我是日本人!我是日本人!我是日本人!「
真正是打蛇要打七寸,趙寄客的話是觸到他最痛處最隱秘處了,他便像搭錯了神經一樣地歇斯底里起來,端正的五官一下子就扭曲得亂七八糟。他越是歇斯底里,趙寄客就越看輕他,話就說得越毒。他聲音不大,鼻尖對著對方的鼻尖,輕輕地說:「你嚷嚷什麼,誰說你不是日本人了?誰說你有中國人的血了?你配有中國人的血嗎?「
兩人就在蘇曼殊的墓前僵著。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就擺在這裡——一方面他們是這樣的不共戴天;另一方面,他們又是那樣地相像。他們的身高,需曲的頭髮,鼻樑,下巴,甚至他們今天都穿著同樣款式的同樣色澤的中國長衫;他們暴怒時的神態也像極了——都把一口白牙咬得咯咯咯響,眉頭皺得連成了一條線,手掌握成了一個死死的大拳頭,也在咯咯咯地響著。不同的只在於小掘一郎有兩隻拳頭,而趙寄客卻只有一隻了。
漸漸地小掘一郎的雙拳就舉了起來,一直舉到了胸前,趙寄客的手掌卻鬆開了。小掘一郎就勉強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你沒有理由恨我,就像中國人今天的下場不能怪日本人一樣。在你應該教導我的日子裡,我從來也沒有得到過你的教導,這不能怪我。我比你想像的要好得多。我喜歡中國歷史上的許多事情,許多人,比如成吉思汗。我的岳父是武士出身,他也喜歡中國的許多事情,來支那前,他讓我記住成吉思汗的這段話:人生最大的快慰在於戰勝,在於克服敵人,在於追逐他們,在於奪取他們的資產,使他們所愛者哭泣,騎他們的馬,摟抱他們的妻女。您聽說過這段強者的語錄嗎?」
「我有沒有聽說過這樣的話並不重要。不管誰說了這樣的話,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我聽了都噁心。我來問你,你照這話做了嗎?做了!你沒有一樣落下過。那麼你快慰嗎?我倒是想聽聽你的真心話,你殺我們中國人,奪他們的財產,騎他們的馬,使他們的所愛者哭泣,強暴他們的妻女,你快樂嗎?「
小掘一郎面色蒼白,連鬍子都白了起來,說:「我不快樂,不是因為做了這些而不快樂!」他突然咬牙切齒地揮著拳頭叫道,「你知道,我從小就不快樂!從小人們就罵我雜種,誰都可以這樣駕我。你別以為一個道貌岸然的成年人不再會回憶往事!我有權力恨你——」
「你也可以殺我。」趙寄客從來不說傷感話,此時倒有幾分感慨,「如果我死了能夠消解你的恨,從此你放下屠刀不再殺中國人,我倒也是死得其所的了。」
小掘放下手來,說:「我和你不一樣。儘管我是你的……但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讓你死。而你……你倒是和這個城裡的每一個杭州人一樣,都在盼著我的死期呢!」
「一個人活到世上來,可以什麼也沒做,但不應該再給世上留下一個畜生。你叫我趙寄客恥辱丟臉了!」
「你不要忘了這是戰爭,我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效忠天皇是我們軍人的天職。」小掘的話多少帶有些辯解的味道了。
「你不是一個軍人!軍人只在戰爭中殺人,他們從來也不殺女人和兒童。」
小掘一郎從趙寄客的目光中看到了什麼,他聲辯著:「這不能怪我,我並沒有下令殺她——」
「你住嘴!」趙寄客的獨臂一拳頭砸在了墳上,「你一張嘴,牙齒縫裡都嵌著我們中國人的血。」
他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兩個腮幫都咬得鼓了起來。他是直到嘉平來看他,才知道了綠愛和嘉草是怎麼死的。他不能接受女人們這樣死去,他不能接受她們死了而他還活著的事實。他曾經想過要活下去,以此來保護更多還活著的人,現在他不再那麼想了。
小掘一郎別過臉去,看著西湖邊隨風揚起的楊柳條,他的心裡充滿絕望。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得到站在眼面前的這個只有一個臂膀的人的心了。可是他又何必一定要得到呢?就像他何以非得喜歡那個生肺病的中國姑娘呢?還有什麼力量要大於效忠天皇的力量呢?天空很亮,但反襯著他的心一片昏暗。他被趙寄客說中要害了。他參與著殺人放火,搶劫強暴,可是他越來越不快慰,越來越陷入迷亂了。
小掘一郎恍然一笑,坐到了曼殊墓道旁的石階上,說:「好了,我們不談別人的事情,我倒是真想聽聽你對我怎麼看。你說,像我小掘一郎這樣的人,會有一個什麼樣的下場——我會死無葬身之地嗎?」
趙寄客也坐到他對面的一條石階上去了。小掘的這個問題倒是使他感到意外的了,他沒想到這個人也會想到死。他對他充滿警惕,寧願把這樣的問話當作陷隊或者伎倆。因此,他並沒有放棄他的嘲諷的口氣,他的話一直把小掘趕到了情感的死胡同里。
「你這樣的人,還會有一個什麼樣的下場呢?我想,首先,你是回不了你的日本了,你會死在這裡,死在中國;其次便是怎麼樣一個死法的問題。當然,你是不會頤享天年的了,你將死於非命——在戰場上被打死,或者窮途末路,自己滅了自己的一條生路。就是這樣,再沒有別的出路了。「
趙寄客說這番話的時候,剛巧太陽從一片雲彩中鑽了出來,照耀著墓地上的一叢叢新發的梅樹葉子。它們的倒影貼在墓丘上,襯出一片花底,發亮的陽光斑點就在墓地上跳起了舞。小掘一郎憂鬱地站了起來,說:「我們還是有緣的。你看你說的,和我想像的完全一模一樣。只是我還不知道我將是怎樣消滅自己——按照我
們日本人的傳統,剖腹自殺?」他笑了,虛擬地拿著一把刀,朝自 己的肚子一刀刺去。
趙寄客也站了起來,他的目光中突然出現了一種東西,這是小掘一郎從小到大從未領略過的神色。他就用這樣的神色看著他,說:「如果說我們還算是有點緣的話,你就不會拿把刀剖自己的肚子了。你哪怕是跳到對面西湖裡去呢,「他突然指指西湖水說,「你哪怕是跳到對面西湖裡去呢,你也還不算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小掘面無表情地走出了曼殊墓,他想,這大概就是我只配得到的父愛吧。
快到車旁的時候,小掘一郎突然漫不經心地問道:「聽我母親說,你曾經到日本去接過我們,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沒把我們接走?」
趙寄客的眉頭一下子皺緊了,就在這一剎那,他顯出了他松去盔甲時的神情,他說:「這話你應該去問你的母親。」
「東京大地震那年她就死了,埋在倒塌的大樓底下了。」
「她沒有告訴你不願意離開藝伎生涯嗎?你應該比我清楚,日本的傳統藝伎是不結婚的,但她們有時會有闊綽的主顧。你母親也一樣,她不願意離開那種生活,至少那時候她不願意——」
冷場了片刻,小掘一郎已經走到了車前,打開車門的一霎間,他突然回過頭來,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了一個信封,又從信封里取出一張照片,遞給趙寄客。見趙寄客不接,才說:「我女兒的照片,昨天剛剛收到的。」
趙寄客就接過來看了,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雖然穿著和眼,但大眼睛和一頭望發不變,一看就是他趙家的種。小掘說:「她叫小合,在女子大學讀書。」
趙寄客看了一會兒,要把照片還他,小掘正在發動車子,不知道是沒有看見呢還是故意裝作沒有看見,趙寄客就把照片放回自己的口袋中去。接下去他們就一直沉默,小崛一郎把發動機重新關掉,兩人一聲不吭地坐在車內。車外柳樹上,春天的鳥兒在歡樂地啼鳴,小掘的嘴角顫動了起來:「如果我告訴你,有一天我會……到那湖裡去……你會對我……對我……好一些嗎?」
趙寄客緊緊地抿著嘴,當他再一次面對他時,驚訝地挑起了濃眉——他看見他流淚了。他痛恨他流淚,因為他的淚水使他趙寄客的喉嚨便咽。他的雙眼開始迷濛,他咬牙切齒地用自己的獨臂一把抓住小掘一郎的肩膀,輕聲吼道:「你!你不要再殺中國人了!不准你再殺中國人了……」
小掘一郎的兩隻手猛然壓住趙寄客的獨手,兩手推讀了許久,才漸漸鬆開。
此刻,他們再也無話可說了。
沿西子湖,過茅家埠,龍井雞籠山杭家祖墳前,沈綠村的車已經沿著土道開去,他還能從窗口看到甥孫與他依依惜別時招手的情景。在招手者的背景上乃是一片深綠淺綠的茶坡。茶坡又是被一條條細黃繩一般的小道隔開,其中有一條繩子上又密密地掛著幾個人,他看到杭嘉平正走在嘉喬與吳升之間。到底還是一個爹養的,沈綠村不滿地嘆了口氣,他並不想看到他們兄弟之間成為死對頭,但也不想看見他們突然之間握手言和——畢竟,妹妹綠愛是死在杭嘉喬手裡的啊——沒良心的子孫!
他不知道,數天前嘉和陪著嘉平,就已經到過昌升茶樓了。他們和吳升已經有過一次秘密的接觸。吳升見了杭家兄弟二人的突然造訪,先是做出一副有點受寵若驚的神情,又是點茶又是寒暄。直至杭嘉平說明了來意之後,吳升這老皮蛋才又突然擺出一副死樣怪氣的相道,苦著臉說:「二位少爺如今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了。你以為還是前兩年日本佬沒來的時候,有生意沒生意的,開了幾十年茶莊,總還有口茶葉飯吃。日本佬一來,你倒去龍井山裡去看看,茶地都荒掉了,哪裡還有什麼生意好做!你沒聽說嗎?從前龍井茶賣到十六塊錢一斤,如今兩角錢一斤也沒人要了。說得難聽一些,飯都吃不飽,人都活不成,哪裡還有人喝茶?你看看我這個茶樓,如今落魄到什麼地步。二位少爺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物,怎麼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還有心思做茶葉生意?「
嘉平耐心地等著吳升訴完苦,才緩緩道來:「吳老闆你這就是過謙了。茶葉生意雖然如今不比從前好做了,但也不是沒有人做。您老也不是不曉得,我們中國對外的輸出品,向來就是以生絲、桐油和茶葉為主的。抗戰以來,雖說茶業凋零,但還是有人在做茶葉生意,有些茶商還發國難財,乘機把茶價壓得很低。還有不少商人收得茶葉就運到上海黑市上去,日本人乘機吃下再轉售外人,從中牟利,以戰養戰。你的大兒子吳有乾的不正是這個買賣嗎?他可是把你辛辛苦苦收來的茶葉都賣給日本人了。日本人再用這些錢來換了槍炮打中國人,這件事情你莫非一點也不知情?「
吳升聽了可是嚇了一跳,連連搖手說:「吳有把茶葉運到上海去,這我倒是曉得的,不過把茶葉賣給日本佬,我可是真不曉得,真不曉得呢。」
「你不曉得,嘉喬可是曉得的。吳有賣茶葉給日本人,還是他暗中牽的線。「嘉和淡淡地插了那麼一句。
吳升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怪不得吳有這段時間那麼忙,還跑到山裡去收茶葉。我是在想,收那麼些茶葉怎麼賣出去呢?我老了,我是插不上他們的手了。可我還有這點良心,哪怕餓死,我也總不會把我們中國人的茶葉賣給日本佬去換他們的槍炮,再掉過頭來打我們中國人。我吳升早年也是打過日本人的,日後也不想讓人家來挖我的墳,一把老骨頭拋屍荒野——」
嘉和一看他沒完沒了地說下去,曉得又搭住他的筋了。他就是千方百計地要在他們抗家人面前洗刷他和日本人之間的關係。吳有和日本人有生意來往,他隱約知道,可是他不贊成。他認識的人當中,有好幾個做此種生意的人被暗殺了。況且日本人殺價也厲害,掙不到幾個錢,還要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吳升覺得不上算。
嘉和不想讓他再那麼洗刷下去,便輕輕搖搖頭說:「曉得你不知情,才來找你的嘛。曉得你倉庫里還有批珠茶沒出手,我們想接過來替你做,至少不會賣到日本人手裡去嘛。「
「這個嘛,這個嘛。讓我再想想,如今吃茶葉飯,實在也是風險大,性命都要搭進去的……」
嘉平就有點沉不住氣。他到底不是做生意出身的人,一點也沒聽出來老吳升這句話後面的意思。倒是嘉和賣了十幾年茶,什麼樣的生意人沒有領教過,一下子就明白吳升是在思付著價格。要賺錢呢,怎麼能不賣賣關子呢?這種人嘉和是有數的,有鋼鋼,老虎頭上也敢拔毛。嘉和輕輕地敲敲桌子,說:「吳老闆,你放心,這批茶葉你就吃給我。我這裡也還藏著一批珠茶,正好一次出手。價格嘛,高出你原來的一成,不吃虧了吧。真有什麼事情來了,我擔當就是。「
「這個嘛,這個嘛……」吳升還在搓他的手,假模假樣地猶豫著。嘉平看看嘉和,不知道吳升到底什麼意思,大哥嘉和卻已經站了起來,說:「我們走了,一會兒我就給你送定金來。你庫房裡的貨,我會差人通知送到哪裡去的。「
路上,嘉平還在猶疑問著嘉和,他總不相信這就算是談完了一筆生意。嘉和說:「做生意和做人也是一樣的,聽話聽聲,鑼鼓聽音,你以為吳升這老頭真的不曉得吳有在做茶業生意啊。他非但曉得,或許還是在他指導下做的呢,只是他不曉得他兒子會把茶葉賣給日本人罷了。如今我們替他做了,錢卻比從前還賺,風險卻是一點也沒有的,他怎麼會不高興!」
「那麼價格——」
「這你放心,不會叫我們吃虧的。我已打聽了吳有的生意經,這個人實在不是東西,自家老頭兒這裡也是打了’綠豆兒’①的,扣下了一成的鋼鑽呢,我們不賺這個昧心錢就是了嘛。」
嘉平聽了大哥的話,半晌才說:「跟著吳覺農先生做助手的,真應該是你,不是我啊。」
原來此番嘉平回杭州來,雖假以掃墓,卻是有重任在肩的。當此烽火連天,戰燙遍野之際,中國茶業亦正在此間發生著摧枯拉朽、滌污振興大變化。自舊年初與蘇俄簽定第一個以茶易貨(軍火)的協議之後,成交得以完全成功。6月中,《財政部貿易委員會管理全國出口茶葉辦法大綱》頒布,中國茶葉統購統銷的政策終於出台。正是在此背景下,吳覺農先生和他的志同道合的中國茶人同仁,代表貿易委員會分赴各產茶大省,各個地成立了茶葉管理處。上月,嘉平正是在浙江永康參與了油茶棉絲管理處,並和茶葉部主要負責人討論了管理職責之後,才回故鄉來售購茶葉的。
茶葉管理的職權主要有四條:
其一,辦理茶葉加工登記及茶葉貸款;
其二,加強技術指導,改進茶葉品質;
其三,派員駐廠檢驗,發放成品合格出廠許可證;
其四,協辦當地箱茶收購評價。
嘉平雖然全身心地投入了此項重振中國茶業雄風的大規模的茶人大行動中去,但他畢竟是個半路出家的茶業行中人,他更合適的還是辦報搞宣傳搞教育。故此,對吳覺農先生的諸多茶事大行動中,他更感興趣的,還是正在洽談中的復旦茶學專業的設置。他已經暗暗決定,這一次回重慶,就把漢兒帶上,讓他成為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代茶學專業大學生。
①即「打埋伏「。
與此同時,他還有一個越來越鮮明的想法,動員大哥離開淪陷區,到吳覺農先生身邊去,替代他的位置。他相信,像大哥這樣的人才,才是中國茶業界中貨真價實的伎使者,是無法取代的有真才實學又有實踐經驗的中國茶人。他曾為此暗暗試探了嘉和,但看上去大哥對此卻不接翎子,反而要他在掃墓那一天幫他做一件事情——若在墳地上碰到了嘉喬,要他幫助他支開這些人,他和小撮著要把那批祭器埋到祖墳前的茶地里去。
杭嘉平對祭器之類的事情倒是真的沒覺出有多麼重大意義的,他並不覺得為此冒生命危險有什麼值得。杭州城太局限他的大哥的眼界了。他把這層意思也毫不客氣地對大哥說了。杭嘉和聽了,好一陣才說:「你不是已經去過趙先生那裡了嗎?」
嘉平立刻就緘口了。這是另一種語言的責備——整個行動都是趙先生安排的。趙先生現在是籠中的困獸,他能做的,也就是這樣的事情了。杭嘉平和趙寄客多年不見,可是見面後除了通報了一些必要的情況之外,幾乎都成了嘉平勸他放棄在孔廟堅持下去的會談了。他希望他能夠從孔廟裡脫身出來。「只要你能夠回家,我就有辦法把你救出杭州城。雖說這個小掘對你看上去還客氣,到現在還沒有動你一指頭,不過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誰知道?你在這裡太危險了。我知道你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是你也該知道,抗日的中國人,活一個是一個,何必去作無謂的犧牲呢?「
「你怎麼知道我這是在作無謂的犧牲?」趙寄容回答,「我趙寄客,身在孔廟中,一舉一動,杭州人都看在眼裡。我在日本人眼面前抬一天頭,杭州人心裡頭就長一天志氣。你還以為我人老力衰,英雄氣短,早就沒有三十年前頭辛亥義舉時的風光了?告訴你,我趙寄客不吹牛皮,今日照樣是杭州城裡頭一條好漢。不信你走出去問問,你走出去問問!」
杭嘉平有些奇怪,他不明白,怎麼趙先生活到今天這把年紀,在這樣的生死關頭,反而看重起別人怎麼評價起他來。他記得趙先生從前不是這樣的。也許正是為了說服他,他才把母親和妹妹的慘死真相告訴了趙寄客。他對趙寄客說:「你就聽我一次,我把你送到重慶去,那裡有你那麼多的老同仁,你就到那裡去抗日吧!我不能讓你再像我母親和妹妹那樣去死了。」
趙寄客卻在這時候閉上了眼睛,他的神思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好半天他才睜開眼睛,長嘆了一口氣,說:「沒想到你娘是這樣走的,我趙寄客這輩子有這樣的情緣,活得值了。」
嘉平明白,趙先生是決意一死了。這麼想著,剛才沒有流出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下來。
趙寄客卻說:「你不要哭我,還是哭哭你的大哥吧。你哪裡曉得這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你把他帶走倒是正經。還有葉子——對女人不上心,你要後悔的,腸子悔青也沒用了。你啊你,你不要總學我……我也有心事啊,要帶到地底下和你媽說去了……「
這以後,趙先生就神情恍格起來,他就再也沒有和嘉平說上一句話,甚至在嘉平走的時候,也只是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而已。嘉平最後看著他那蓬鬆的白髮白須時,心想:戰爭,把一切都改變了,甚至把趙先生這樣的人也改變了。
此刻,杭嘉平和吳升、嘉喬一起從山上下來。杭嘉喬心裡怕著二哥嘉平的發難,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敢一口就答應下義父和嘉平要他做的事情。原來他們是要他開一張通行證,允許杭家忘憂茶莊的茶船從錢塘江封鎖線上通過。他嘴裡支支吾吾,沒敢說出來,從杭嘉平一回家,小掘的秘密特務就出動了,到處打聽情報,摸他們這兩個回來的杭家人的真正底牌。從別的地方回來的消息倒是都對嘉平有利的,只是國統區的耳目還沒有回來,小掘的心放不下來。嘉喬雖然有意迴避著這件事情,但小掘的話已經放了過來,要他小心一些,不要一腳踩到汪塘里。在此種情況下,他杭嘉喬又怎麼敢給他們開通行證呢?
吳升看嘉喬一言不發,心裡也有些急了,說:「你又不是沒做過這件事情。前兩口吳有的生意,不是你給他勝的路子?以為我老糊塗了不曉得,我不過是裝作不曉得罷了。「
杭嘉喬為難地看看義父,才說:「二哥現在的狀況,真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本來還想和二哥打招呼,讓二哥能走就快走呢,免得夜長夢多,再生出是非來。「
杭嘉平沉吟了片刻,才說:「嘉喬,你要贖罪哪……你再不贖罪,你的死期就近了——」
他就不再說第二句話了,扔下了瞠目結舌的杭嘉喬,轉過身,就重新上了山。嘉喬盯著嘉平的後背,突然大叫一聲:「二哥!」見嘉平回過頭來,他又叫:「母親真的不是我害死的,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杭嘉平手都抖了起來,他盯著嘉喬的那根細脖子,他真想一把卡死他!
多麼想回到二十年前啊……多麼想回到二十年前啊,杭嘉平叫一聲「還我青島「,杭嘉和就應一聲「還我主權「。如今的大哥卻是大相徑庭了。也許大哥從來就是和他杭嘉平大相徑庭的,只是他不願意在嘉平面前有所流露罷了。嘉平曾經在許多次的萬人集會上發表抗日的演講,每一次演講完,再小心眼的女人也會把自己的耳環摘下來獻給前方抗日將士,熱血沸騰的年輕人則會跟著他一直走到家裡,然後再隨著他指引的方向走向炮火連天的最前方。
然而這一切在大哥面前都不靈了。大哥並不為抗日和中國茶業的起死回生的契機而躍躍欲試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怎麼大哥也和趙先生一樣了呢?繼續住在杭州城裡,與小掘一郎這樣的豺狼為鄰,這是多麼的危險啊。早晨你還活著,晚上你的屍骨可能就不知道荒拋何處了呢!
這兩兄弟,現在終於有時間坐在祖宗墳前的茶樹蓬中細細地討論今後的安排了。
杭嘉平說了許多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他一向就有這種以排比句般的方式以排山倒海的氣勢來征服別人的本事,這一次他也不例外。他說:「大哥你拘於東南一隅,不知中國世界的形勢。你或許並不曉得,戰爭初起之時,我國大部分原有的經濟機構便有所破壞,至於全國茶業,亦一併陷入停滯之中。直到去年春才著手改進茶業,當時所預期的目標就有四項,一為爭取物質;二為增強金融;三為安定農村;四為改造茶業。這四項工作中前兩項我倒還尚可勉強為之,後兩項卻是離不開如大哥你這樣的人才。我特意在吳覺農先生面前舉薦了你,事不宜遲,你還是早早作了決定,與我同行吧。「
太陽升得老高,茶地也熱騰騰地冒著暖氣,嘉平的臉上就冒出了汗。他等著大哥能說上幾句,大哥卻嘴裡嚼著生茶葉,一言不發。他的手指縫裡都是黃土,正細細地用老茶葉揉出了綠汁來,一個一個手指縫地擦過去呢。一直到他把十個手指都那麼細細地擦完了,他才說:「覺農先生到底是真正懂茶葉的啊。」又見大弟一臉真誠地看著他,期待著他,才說:「大哥我或許就是你說的那種拘於東南一隅,不知中國乃至世界之大局的井底之蛙。不過也不像你那樣天馬行空,走馬觀花,彷彿一切都在眼中,其實大而無當——」嘉和停了下來,看看大弟的表情,又說:「你若不想聽,我就不說了。」
「哪裡哪裡,大哥一向是忍無可忍才後發制人的,我就等著大哥教導我呢。大哥若是不理睬我了,那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好了。「嘉平笑著說。
嘉和也淡淡地笑了,說:「就是,你倒是把我當成什麼樣的鼠目寸光式的人物了。我豈不曉得吳先生等人的一片苦心?戰前我做了十來年的茶業生意,就曉得中國人的茶葉飯,是越吃就越吃不下去了。戰爭來也好,不來也好,遲早這樣下去,茶業這一行是要徹底破產了的。「
「此話怎講,何以見得?」
「曙,你聽我講來:一是茶葉生產的落後。你放開眼睛看看我們龍井山中的這片茶地就曉得了。我們中國人種茶,是貧困小農以副業的形態種植,絕無印度、錫蘭的大規模的茶場經營。再者,採得青茶,粗製濫作一番,為之毛茶,就拿出去賣了,價格連成本都不保。說起來這也是沒有辦法之舉。茶農窮苦,每年秋冬糧食不繼,只得告貸於當地殷戶商販,願以明年毛茶出抵換糧錢,價格可低於市場的三分之一;再則,當地的茶商,因為人地關係,早已控制了產地商場,茶農也沒法因為一點點小批量的茶去遠道跋涉,推銷茶葉,常常不得不以二分之一的市價,低價出售;三者,茶廠茶商來產地購茶,往往只給茶農先付一部分錢,其餘的,都要等到茶廠茶商賣了那箱茶,才給予清算。萬一茶廠倒閉,茶商破產,茶農的茶款便再無著落,那才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呢。說起來你或許不知,前四五年,茶廠茶商多有破產的,連帶著茶農活不下去,自殺的也時有所聞。我們家從前在紹興平水識得一個茶農,就是因為如此活不下去了,舉家自殺。你想想,茶農過著這樣的日子,又怎麼可能改良技術,擴大生產呢?而中國茶業的運作方式如此落後,又怎麼能不在國際市場上敗北呢?「
杭嘉平聽到這裡,插話說:「我一直聽說我們忘憂茶莊的口碑好,好就好在不給茶農壓價,也不給茶農打白條。」
杭嘉和真正叫作是仰天長嘆一聲,說:「口碑再也好不下去了,獨木豈可成林?我們杭家既不嫁禍於人,自己家又是寅年吃著卯糧的了。祖上留著的一點點底子,在我杭嘉和手裡,也差不多已經蝕盡。說句絕話,這杭家五進的大院,不是日本佬進來惹得我一把火燒了,如今也恐怕是要被我一進進地賣出去了。「
杭嘉平心中暗驚,想,這麼多年,家裡的情況,原來竟已破敗至此了。
杭嘉和打開了話匣子,便也不顧嘉平聽不聽,只顧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了:
「剛才我只說了茶業這一行第一關的弊病,這第二關就是毛茶的加工了。毛茶加工之廠,大多為手工作坊,時開時歇,哪裡有什麼長遠之計?所集資金,大多到滬上洋庄茶棧合貸,這就是最最殘酷之高利貸剝削。因為一旦向這些洋庄茶棧告貸,除了還之以高利之外,還規定了製成的箱茶,必須由這些茶棧洋庄來代售,他們又可以拿百分之二十的傭金。故而,茶廠總少有盈利甚至虧本。一旦虧本,自然又轉嫁茶農,到頭來,茶農與這些小茶廠,往往落得一個同死入棺材的下場。
「再說那些洋庄茶棧。他們都是一些買辦商人,與上海的華茶出口洋行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繫。這些買辦既然只是代辦茶事,本身不負盈虧之責,自然就是有奶便為娘的。他們先從洋行那裡貸得款來,然後再放高利貸給內地茶廠,從中就大賺一筆。再給洋行做生意代售箱茶時,又加上許多陋規名目,比如吃磅等等,不下二三十種——」
「何為吃磅?」嘉平不由插話問道。
「這些名堂說起來你聽得都要吃力死,什麼吃磅,貼息,過磅費,打樣,修箱打樣,回扣,避重就輕,等等。你問我什麼叫吃磅,簡單地說,一箱茶葉六十磅,到了洋行手裡,就得扣去二磅半,也沒什麼道理可講,就是這麼一個規定。還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手法,內地茶廠只得落一個永劫不復的境地了。「
「無怪吳覺農先生提到洋行,如此深惡痛絕呢。」
「我這就要說到洋行了。你雖從不沾茶事,但生在茶人家裡,想必也曉得,我們這些茶商與海外做生意,從來也不曾直接與他國消費市場交易。不通過洋庄茶樓,不通過洋行,我們中華茶葉就無法進行對外貿易。這百多年來,洋行壟斷華茶貿易,也已經成了慣例,華茶的市價,就控制在這批外國商人手裡。他們說東,我們不敢說西,他們說南,我們不敢說北。中國如此一個堂堂的產茶古國,茶葉生產的生殺大權,就捏在這等洋人手裡。如此,華茶還能有什麼出路呢!」
嘉平聽得實在入迷,不由再問:「大哥,如你所說,華茶已到了這種地步,那怎樣才能從這山窮水盡之中,求得一條柳暗花明之路呢?」
「這還用我來指什麼路嗎?吳覺農先生與你們這些人所乾的事情,正是中國茶業的生路。我雖不如你眼界開闊,但從古到今的茶政倒還略通一二。以我之見,茶業一行,統則興,不統則散。自己國家不管,別國就要來搗亂——」
「大哥此言實在精闢!」嘉平不由拍著大腿叫絕。
「這也不是我的發明。由國家統管茶葉專利,那是從唐代就開始了的,宋代就實行了榷茶制。朱元津開國時,他的一個女婿因為走私販茶,還被殺了頭的呢!雖說管得過嚴也是物極必反,歷代茶民造反也是常事,比如我們淳安縣的方臘。不過弄到如今這步田地,國家一點主權也沒有,茶事的興旺又從何說起呢?」
「正是要從我們這一代手裡做起啊,「嘉平覺得說話的契機又到了,便又動員起來說,「大哥道理比我懂得還多,不用我再多說什麼。你只給我一句話——什麼時候動身離開這個虎狼之窩呢?」
嘉和站了起來,慢慢地在茶園裡的小徑間走著。不經修剪的茶技東拉西扯地,時不時地擋住他的臉,有時,乾脆就從他的面頰上划過,他的心多少也被攪動了。短短的幾天當中,已經有好幾個人勸他走了。其中有嘉平,還有假冒嘉平妻子的女共產黨員那楚卿,一個勸他去重慶,另一個則希望跟她一起去浙西南。
和楚卿的談話,是昨天夜裡進行的。他和杭漢、嘉平等人把藏在後院中的珠茶搬出來裝車時,楚卿也來了。她瘦削,看上去單薄,但筋骨卻好,幹活很利索,也不多說話。嘉和暗暗有些吃驚。他了解她,要比別人想像的多得多。那家,也是杭州城裡的名門望族,和前清皇家都是沾親帶故的,他想不到,那家門裡還會有這樣的後代。
把茶裝好後,嘉和主動地叫住了楚卿。在暗夜中呆得時間長了,眼睛已經適應,彼此在天光下,能夠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嘉和遲疑了片刻,才說:「那小姐,如果允許的話,您能否告訴我,您還見得到杭憶嗎?我知道他還活著,可是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他的消息了。」
即便是在暗夜中,嘉和還是能感覺到楚卿的不安。那姑娘又彷彿是在為杭憶辯解:「伯父,杭憶做的事情,都是對得起您的,不辜負您的。他只是擔心牽連你……」
「我知道他在幹什麼。」嘉和沉默了一會兒。
楚卿就脫口而出:「伯父,跟我走。」
「跟你走?」嘉和真是吃了一驚,黑夜裡她的聲音一下子放得很響,又連忙壓低,「我們已經有了自己的抗日根據地。黨讓我們幫助您脫離險境,跟我上根據地吧。「姑娘熱切地動員他。她的真誠感動了他。他卻沒有正面回答,為了掩飾洶湧而上的情感波濤,他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輕聲地說:「我的兒子杭憶,在我看來,一直就是個前途難卜的孩子。他從小就極度敏感,我一直把他看成那種非常容易夭折的青年。他表面看上去有些輕浮,實際上他一往情深。他像他的爺爺,也像我,你們幫我……愛護他吧……「他說不下去了,在一個年輕姑娘面前是不應該落淚的。
此刻,在山上,在親人中間,他願意談得更深入些。這兩兄弟走出了一段路,嘉和才說:「盼兒的事情,你都曉得了。從今天出城開始,她就不會回我們那個羊壩頭杭家大院了。可是她總還是要回來的。西冷臨走前托我一定照顧好這個女兒,你想,我管不著她已經有十來年了,現在她最是離不開我的時候,我怎麼可以離開她呢?」
嘉平也回過頭去看看,他看到了茶技的疏條中的盼兒,她坐在茶坡上,正在和小撮著細細地說著什麼。再過一會兒,等往來行人更少的時候,小撮著就要把她給帶走了,帶到那個小掘一郎發現不了的地方。嘉平想說有人照顧著你女兒呢,你就不用擔心了,可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嘉和彷彿曉得嘉平是怎麼樣想的一樣,又說:「就算盼兒有人照顧吧,那麼葉子呢?你不是已經告訴我,葉子不願意與你一起去重慶嗎?你再和我說一遍,你覺得你還可以說動她嗎?如果需要,我可以再幫你去和她談一次。你看,她就在那裡,她正在和兒子說話呢。他們母子倆可真是從來也沒有分開過一天的,她同意你把漢兒帶到重慶去深造嗎?「
嘉平皺著眉頭說:「她不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葉子了,從前她對我言聽計從。這不能怪她,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再說,我也是有負於她的。只是我想彌補,她卻不給我機會。在重慶方面,我倒可以說服。事實上,這一次回家,事先我和她都達成一個共識,除非她能夠接受這個現狀為前提。你曉得,我從心裡頭從來也沒有放棄過葉子,從來也沒有——」
嘉平一會兒她一會兒她的,這兩個「她「像繞口令似的把自己都給說糊塗了,最後他只好沉默不語。兩兄弟就這麼在祖墳前愣了一會兒,嘉和苦笑了一下,突然說:「從前家裡的人都說我像父親,你看,鬧了半天,誰更像?」
他們不約而同地看看祖墳。那裡,父親的墳,他們各自的母親分別安息在自己的墳去之中。他們在綠愛的墳前站了很長時間,嘉和才說:「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個人要的情分,也都是獨一無二的。媽比爹要死得慘多了,可是細細想來,媽倒是有那麼一份守了一輩子的情,爹卻沒有。他喜歡兩個女人,兩個女人卻都不能領受這分情。爹到臨死之前就悟出這個理來了,所以他要一個人躺在這裡。「
「大哥,你這不是說我嗎?」
「我很少說你,甚至可以說,我幾乎從來也沒有說過你——」
「可我比誰都了解你。」嘉平額頭上的汗越來越多了,「有許多話我本來以為不用我說出來的,我們兩個應該心領神會。比如我在新加坡的時候,我在決定和那個女人一塊兒過的時候,我想到過你。我想-…·我知道-…·」他有些猶疑,看了看大哥,還是決定把話說出來,「我想,也許我這樣做就成全了你們,我知道你其實——」
嘉和突然面孔通紅,他一下子打斷了嘉平的話,氣急起來,說:「我一直就喜歡她,在你遠遠還沒有喜歡她的時候,我就喜歡她;在我們還都是孩子的時候我就喜歡她。——不,不不,不是我有多麼高尚,只是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東西,包括和你分享。「
嘉平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是說,葉子到現在還愛著我?」
「不知道,你應該去問她。」
「可是她說,你走到哪裡,她就跟你到哪裡。」嘉平的氣也急了起來,他沒想到他現在見到了葉子,就突然認為葉子依舊應該還是他的,他突然不能接受他自己的以往的放棄。他盯著大哥,胃裡往上冒著酸氣,說:「因為你,她才不願意離開杭州,是嗎?因為她,你也才不願意離開杭州城,是嗎?「
嘉和的聲音明顯地透露出了煩躁:「你了解我嗎?不了解我!如果我想離開杭州城,我為什麼不可以帶著她離開?像你從前完全可以做到的那樣。行了,別打斷我的話,現在是我在說話,你不是總有插話的分的。你剛才說的話,之所以惹我那麼大的反感,並不是因為你提到的那個女人和我們倆有關係。我生氣,是因為你始終沒有和我提起過趙先生。你明明曉得他被軟禁在孔廟,你還親自去看過他。你應該曉得,他在一天,我就不可能離開他一天。這樣的話,我本來是等著從你口中說出來的,可是這一天你跟我說了多少大事,你就是沒有和我說一說關於一個具體的個人的事情。大而無當的事情我聽得太多了,我已經不想曉得歐洲什麼時候才開闢第二戰場了。我只想曉得,今天夜裡,那個弱女人怎麼熬過長夜,那個老人怎麼撐著性命活下去?我恨不得生出一萬雙手來,扶他們,拉他們,在地上四腳四手地爬,爬出這個人間地獄去。可是你卻只想叫我飛——難道你沒有看到,因為你在天上飛,我們這些人才命里註定在地上爬嗎?閉嘴!我不是跟你說了,沒你插話的分,我要告訴你最後一句話——我願意在地上紮根。我的命就是茶的命,一年年地讓別人來采,一年年地發。我願意在地上,你不要再給我插什麼翅膀了——二十年前我就明白了,你替我去飛吧……」
嘉平在他的大哥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的時候,一直想插嘴。現在大哥說完了,等他說了,他卻突然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是的,他不了解他的大哥,他也不了解葉子,甚至他也不了解彼此看上去性情很契合的趙先生。他們生活在太不同的世界裡了,當他在外部世界裡越走越遠的時候,他與在杭州的親人們,在內心世界裡也越走越遠了。除了不停地宣傳抗日,他們之間到底還有多少共同語言呢?他看著甚至有點氣急敗壞的大哥,聽著他神經質般的責難,自己也有了一種想要暴跳如雷的衝動,然而不能。他一個轉身就撲回到了母親的墳上——他的拳頭,把墳上的黃土砸得幾乎塵土飛揚……
嘉和一直站在旁邊等待著嘉平不再衝動了,才說:「你看這樣行不行?你這頭,把那邊的事情處理好了,她能夠回去當然更好,她不回去也可以,經濟上要處理好,不要讓人家為難。這頭葉子的事情我來做,我是大哥,只要你回過頭來,我想她還是會想通的。「
嘉平已經平靜下來了,說:「大哥,你是故意不明白還是裝作不明白?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葉子已經說了,你到哪裡她也到哪裡。再說,我也不可能把那頭休了。人家是千里迢迢跟我回來的,我也不可能再給她安個吳山圓洞門。哪怕我再安個吳山圓洞門,葉子也不是沈綠愛。好了,這件事情我們就說到這裡。還是說說你跟我走的事情吧。趙先生還要我勸你走。我不管你怎麼罵我,我還是要跟你說,你也不是生來就一定在地上爬的人。沒有人生來就一定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的,你和我一起去飛吧。我們全家都走,葉子在杭州,我也不放心啊。「
嘉和看著年年都要來祭掃的祖墳,滿坡的茶樹都在風中點頭。一陣風吹來,突然他的心亮了起來,那些久違的青春的騷動在心的深處微微地動彈了一下,他說:「好吧,我再和趙先生商量商量,試試看行不行……」
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些重大的事件。當時日本軍事特務梅機關在杭頭目小掘一郎,正在「六三亭俱樂部「用皮帶抽打著吳升的女兒吳珠,以此滿足著自己變態的性慾。白天與趙寄客的一番遊歷使他內心不能平衡。每當這樣的白天度過,夜晚來臨,只要有時間,他就拿著皮鞭來到妓院。妓女們看到他一個個都嚇得渾身發抖,東躲西藏。這一次他抓不到別人,乾脆抓住了老鴇吳珠。正當他揮舞著皮鞭眼看著這支那肥女人連哭帶叫、背上暴出了一條條繩子的血痕時,一份秘密情報塞進了他的門縫。他一邊不停地鞭打著女人,一邊讀著那份遲到的情報,然後,放下皮鞭就套上了軍裝,帶著手下的憲兵直撲羊壩頭杭家大院。根據這份情報,小城一郎最沒有上心的那個跟著杭嘉平一起回來的闊太太,乃是共產黨的一名重要地下人員。他們撲了一個空。杭家所有的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包括他一直放在心裡的那位病西施杭盼。還沒等著他開始氣急敗壞,又一份十萬火急的報告到手——南京方面特派員沈綠村突然失蹤。小掘一郎來不及處置杭家人,急忙就往沈綠村的珠寶巷趕。黑暗的途中,他被破腳梗吳有攔住了,他破著嗓子叫道:「大君,太君,報告,報告,趙寄客,趙四爺他、他、他死了——」
小掘一郎幾乎是從馬上掉下來的。吳有結結巴巴地報告說,趙寄客從外面回來,看見他們已經把孔廟大成殿拆了。他在那石經前就坐了很久很久。誰也沒想到,天黑下來的時候,他突然就一頭撞在石經上,好久才被人發現,血淌了一地,就那麼死了。
「是你拆的大成殿?」小掘問。
「是、是、是王五權他、他、他讓我拆的,說是你、你、你太君的意思,把趙老頭支出去——」
小掘一郎根本沒讓他再往下說,拔出槍來,黑夜裡,杭州人只聽得砰的一聲。一會兒,住在附近的陳揖懷探出頭去,發現漢奸吳有已經被人送上了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