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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十二月的霧都重慶,和江南一樣寒冷。今天是復旦大學的校慶紀念日,剛才系主任吳覺農先生專門作了《復旦茶人的使命》的報告。散會後,杭漢特意要了一份先生報告的文字列印稿,向學校門口的一家茶館走去,他還有個重要的約會要在那裡進行。杭漢現在的身份,是遷徙在重慶的復旦大學首屆茶葉系的一名即將畢業的正規的大學生。他和大學裡的許多同學一樣,保留著戰前喜歡泡茶館的習慣。

  遠在江南的杭家親人們,如今若是看到杭漢,恐怕是要認不出來了。杭漢的外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和他的父親一樣,他長了一臉絡腮鬍子,眉心很重,幾乎連在一起。皮膚粗糙黝黑,下巴方方正正,像是水泥鋼筋澆的。他的性格卻是越來越像母親,沉默寡言,非常內向。

  溫暖潮濕的江南,像夢一樣地留在了長江的下遊了。杭氏家族忘憂茶莊的下一代年輕的茶人杭漢,跟著他的父親溯水而上,來到了長江的上游——抗戰的大後方陪都重慶,亦已二年有餘。

  杭漢過去是從來也沒有到過中國腹地的,他對川中的了解非常模糊。但從寄客先生酒後的暢談中,他知道古巴蜀是全世界真正的茶的誕生的溫床,可是他還真沒想到,重慶的茶館會是如此之多。這個與杭州城完全不同的出門就要爬地的防市體前傷腦筋。他花了許多時間,才聽懂了他們的發音拐彎抹角的川中方言。但杭漢很喜歡這裡的茶館,茶館的老闆們似乎也很知道大學生們對茶館的偏愛,沙坪壩中央大學和北磅復旦大學的大門之外,茶館多得嚴然成市。

  杭漢第一次隨著他的同學們上茶館,看著這些成片的一排排的躺椅和夾在當中的茶几,如此壯觀的場景,「啊喲啊喲「地就叫了起來,說:「我那開茶莊的杭州伯父若看到這裡的茶館,才叫開心呢。」

  同寢室一個成都籍的同學不以為然地說:「杭同學,這你就是少見多怪了。四川!茶館甲天下,成都茶館甲四,我們成都的茶館才值得你如此啊喲啊喲地叫呢!你若在街上行走,沒幾步就是一家矮桌子小竹椅的茶館,旁邊還配一個公廁。前些日子我回家專門數了一次,數到近一千個公廁,那麼茶館少說也有近一千個了吧。當然,重慶這幾年來茶館也是暴長的,比起你們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是不是我們這裡的茶館更加豪放大氣了?」

  杭漢淡淡一笑說:「各有風采吧。」他到底還是有一點故鄉情結的,不願意因為四川茶館而貶低杭州的茶樓。

  他常常一個人到大學門口的一家大茶館來喝露天茶。他也學會了躺在那些再舒服不過的竹椅上,對著那些此地稱之為么師的茶博士們叫一聲:「玻璃——」

  杭漢一開始根本不知道怎麼在茶館裡還可以賣玻璃,而且這玻璃竟然還可以吃。成都同學看出他的困惑,當場就叫了一杯蓋碗玻璃,杭漢打開茶蓋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這玻璃茶就是白開水啊,杭漢算是領教了一番】!沖人的特殊的幽默了。

  杭漢雖然習慣了常來茶館喝玻璃茶,但他顯然沒有他的堂哥杭憶的語言天才。直到現在,他還是不能夠講出一句完整的)11中語言。這種方言,在他看來,幾乎就是一種歌唱。他常常聽著躺在他身邊的抽煙的老茶客們突然一聲高叫——么師,拿葛紅來——杭漢費了老大的勁,才知道這是點個火的意思。就這一聲叫,那聲調也是有板有眼,抑揚頓挫,可以用四二拍人譜的。杭漢曾「「,「「「「「「④①「EF了:]u-J
V
M-;他準備有朝一日與杭憶重逢的時候,再把它唱給他聽,他相信他會為了這一句「拿葛紅來「笑破肚子。

  除此之外,這裡的茶館還有多少可以讓人口味之處啊。就說門口的那副對聯吧,在杭漢的故鄉淪陷區的杭州城裡,怎麼還會看到這樣的牌子呢——空襲無常貴客茶資先付,官方有令國防秘密休談。有時候空襲真的來了,杭漢一邊跑著,一邊就聽有人唱了起來:

  晚風吹來天氣燥呵,東街的茶館真熱鬧。

  樓上樓下客滿座呵,茶房開水叫聲高。

  一群學生一邊跑進了防空洞,一邊就和著聲音唱道:

   談起了國事容易發牢騷呵,引起了麻煩你我都糟糕。

  杭漢覺得,這種生活很有意思。

  抗戰期間,全中國四面八方的許多人都跑到陪都來了。一年到頭,不管什麼時候,茶館裡的人都擠得滿滿,且入鄉隨俗,不管你是下里巴人還是陽春白雪,進了茶館,一律坐在竹椅上,或者躺在竹躺椅上。不一會兒,茶房就像一個雜技演員一般,大步流星地出得場來。只聽得一聲唱略,但見他右手握著一把握亮的紫銅色茶壺,照杭漢的估摸,那茶壺的細如筆桿的嘴足有一米來長,在人群中折來折去的,竟然如扈了解牛一般地進出如人無人之境。那左手卡住一棵銀色的錫托墊和白瓷碗,又宛如夾著一大把荷花。還沒走到那茶桌旁,只見左手一揚,又聽「嘩「的一聲,一串茶墊就如飛碟似地脫手而出,再聽那茶墊在桌子上「咯咯咯咯「一陣快樂的呻吟,飛轉了一下,就在每個茶客的身邊停下。然後便輪到茶碗們發出「咋咋咋……」的聲音了,丁零眼嘟一陣,眨眼間茶碗已坐落在茶墊上。人們還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呢,突見茶房站在一米開外,著實的大將風度,一注銀河落九天,遠遠地,細長壺嘴裡的茶水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筆直地就撲向了茶杯,茶末就飛旋地從杯底沖了上來。還沒等人看清那是什麼茶呢,那茶房一步上前,挑起小拇指,把茶蓋一抖,一隻只茶蓋活了似地跳了起來,已經迅雷不及掩耳似的飛到了茶碗上。再一回神,那沖茶的人兒,早已融入了更深更遠的茶椅陣營中了。

  杭漢欣賞著這種與江南人閑適的風情完全不一致的熱烈火暴的沖茶法。杭州茶樓里的人們,一般喝茶,用的是茶壺,也有茶杯,雖也有用蓋碗茶的,到底不如這裡的人喝起來正宗。原來古代之人有茶碗卻是沒有茶墊的。那茶墊,正是唐朝成都一個官員名叫崔寧的人的女兒發明,原本是為了防燙手,到了清代,又加上了蓋子,這才一套三件真正齊全。

  杭漢平日里倒也入鄉隨俗,喝著蓋碗茶也很自在。今日卻沒有先叫茶,他要等的人們還沒有來呢,他就開始認真地讀起吳先生的講話來了。

  
本校經吳南軒校長及復旦校友的努力,已從私立而改為國立,我們全體師生都感到非常的欣慰。因為過去真是風雨飄搖、艱苦度日,我們大家看到校長這幾年來的頭上額上的風霜,不論哪位同學,都是很明了很同情的。

  中國的茶業,過去是由知識低淺的貧苦小農和專以剝削度日的商人所經營,把幾千年來祖宗辛苦經營的一份產業,幾
乎弄得奄奄一息,不可終日。自從抗戰以後,已從私人的經
營變而為國營的事業之一了。我們自然也該用復旦從私立而
為國立,同樣地信仰他的前途,同樣地來一次歡欣鼓舞的慶 祝罷。

  
茶業在中國,是具有其最大的前途的,不要說全世界的茶葉,我們是唯一的母國,而我們生產地域之闊、茶葉種類之多、行銷各國之廣,以及特殊的品質之佳,是各產茶國所望塵莫及的。然而我們有最大的兩個缺點,第一就是缺少科學,第二則是缺少人材。

  過去茶葉一年年衰落,因為別的產茶國家,如印度、錫蘭由英國人任研究、改良和指導的任務;爪哇和日本,則由荷蘭人和日本人自己努力地從事於改造的工作。我什1則由勤苦度日、不知科學為何事的老百姓在負責經營,正如大刀隊的抵禦坦克,用鳥槍防禦近代的飛機,無論你如何地勇敢,如何地是神槍手,能抵得過他的火網的利害和炸彈的威脅么?

  本校茶業系科同學,人數達七八十人,有的長於生物學或化學,有的精於會計和貿易,有的從事於栽培,更有的致力於製造。還有其他畢業和未畢業的千萬同學們,各本其所長,各盡其所用,將來出而擔負茶業和其他方面的工作,我相信不出十年最多二十年罷,中國的茶葉科學,不但在實用上有飛躍的進步,甚至對各國茶業的生產和消費者,必有無窮的貢獻。至於中國茶葉對外貿易的發展,以及內銷數量因戰後文化的提高,品質的改善,消費量的增進,更是毋庸置疑的。

  至於目前為了日寇的封鎖海口,以及交通困難之故,茶銷勢較黯淡,若干機構本身欠健全,人事須調整等等,這是戰時以及過渡時代的必然的現象。將來各位同學都能到社會去出膺艱巨,整個的社會都可予以改造,區區惡劣的環境是不旋度就可予以廓清的,何況我們不是有一件法寶「復旦精神「
么?一切都待同學們的努力。

  杭漢正看到這裡,覺得身邊有些動靜。抬起頭來,卻見走過來一個衣衫襤樓的川中男子,面色蠟黃,骨瘦如柴,頭上包一塊已經看不出原色的啪子「,腋下夾著幾杯七八尺長的水煙袋,正在竹椅間凄凄惶惶地張望著。杭漢初到此地時,不知道這也是一碗不得已的飯,和叫花子的區別其實也是不大的了。原來這些人見了有人想抽煙,就急忙地遞過這長杆子水煙袋,然後就蹲在地上不停地給那抽煙的裝煙點火,以此賺些蠅頭微利。也許此人看到了杭漢同情的目光,以為他會是他的一個主顧吧,果斷地就朝杭漢走了過來,然後一屁股就坐在了杭漢身下,把那長煙袋就塞了過來。

  杭漢嚇了一跳,連忙就站了起來,搖著手說:「對不起,我是不抽煙的,對不起,我是不抽煙的。」

  他越對不起,那人就越發坐在杭漢腳下不動,用一種近乎麻木反而更顯無比哀怨的神情看著杭漢,彷彿無聲地責備著杭漢的「對不起「。杭漢正不知所措呢,身邊就有了銀鈴搖動一般的笑聲了:「看把你嚇的,不就是不會抽煙嗎?」

  杭漢喜出望外地叫道:「小姑媽,我真以為你今天來不了了呢。」

  站在杭漢面前的,正是杭家女兒杭寄草。她還是那麼神采飛揚,戰爭一點也沒有改變她的容顏和精神。她利索地從口袋裡掏出幾枚角子,扔給杭漢,又對著那坐在地上的可憐人兒努努嘴。杭漢明白了,連忙說:「我有,我有。」就又掏出幾個角子,加在一起,給了那人,那人這才千恩萬謝地夾著煙袋走了。寄草看著那人的背影說:「漢兒,你可千萬不能吸這種煙袋,聽人說那些煙里可是摻著鴉片的,一上病可就不得了。」

  杭漢笑笑,就坐下了。幾年沒見小姑媽了,但小姑媽還是小姑媽,教導她的侄兒們,依舊是她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天職啊……

   在霧都重慶的大排檔一般的大茶館裡,姑侄倆平靜地坐著說 話。

   「你可真會挑地方,你離學校那麼近,離我那個保育院可就遠 了。」

  
「這可不是我挑的,是父親通知我的。他那個家,其實離我們復旦就是不遠的,只是我從來沒去過罷了。「杭漢解釋道。。。一

   人說話的地方啊。哎,我告訴你,我可是我不管什麼空襲啊,官方啊……」

  杭漢笑了,他知道小姑媽指的是門口那副對聯。

  寄草可不笑,一臉的認真,說:「真的,你爸爸怎麼不約我們到嘉陵江邊的茶館去——」她輕輕地唱了起來:

   那一天,敵人打到了我的村莊,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彷彿聞到了故鄉泥土的芳香-…·

  她唱的是著名的抗日歌曲《嘉陵江上》,大家都還熟悉。問題是她旁若無人的突如其來的即興發揮,總讓杭漢吃驚。

  寄草又說:「嘉陵江邊茶樓有一副對聯,那才叫棒——樓外是五百里嘉陵非道子一枝筆畫不出,胸中有幾千年歷史憑盧全七碗茶引出來。」

  「!」

  「好在哪裡?」

  「這得由你說。」

  「面對茶樓外滔滔不息、綿延數百里的嘉陵江,誰不唱嘆當年吳道子一日而畢五百里嘉陵江水的氣魄,誰能不想到這逝者如斯
夫的歷史長河呢?」寄草像一個男人一樣地讚歎著。她依然饒舌。
每一次和杭漢見面,她都說個沒完,杭漢卻學會了傾聽。他守口
如瓶,他不能告訴她,她的嘉草姐姐是怎麼死的,她的綠愛媽媽
是怎麼死的。他和父親嘉平,早已和遠在江南的伯父嘉和商定,不
再把這一切的真相告訴家裡的其他人,直到今天,寄草還以為姐 姐和媽媽還活著呢。

   每一次見到寄草姑姑都會使杭漢心裡泛起某種複雜的情緒。
當小姑媽帶著那樣一種執拗的神情滔滔不絕地和他說個沒完的時
候,他常常會沒來由地突然想起了另一個人。

   兩年前清明節之夜,當杭漢和楚卿成功地把沈綠村從珠寶巷
的私宅里騙出來塞上汽車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在他們沒
有給沈綠村嘴裡塞上東西的時候,他還來得及說上一句話:「漢兒, 我是你親舅公啊!」

  
他沒有懷疑過他的親舅公應不應該去死——他當然應該去死·——如果他今日還活著,無疑會是南京汪精衛政府的一名舉足輕
重的要員,那麼到頭來他還是得死。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全世
界都捲入了戰爭,一切法西斯和他們的走狗都將必死無疑。在這
一點上,杭漢與許多激進的年輕人一樣。杭漢惶恐的是,當沈綠
村說完那句最後的遺言時,他的臉突然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的
面容,突然變得像他的妹妹沈綠愛起來。黑夜裡抗漢別過了頭去,
他不想看到他的變了形狀的扭曲的面容。他知道沈綠村無論如何
也躲不過今天夜裡。儘管剛才這位舅公幾乎花了整整兩個鐘頭,耐
心和氣地向他宣講了他們的三民主義理論,還給他沖了好幾次茶,
又把他親自送到門口——問題就嚴重在這裡,他們不但賣國,還
有賣國理論——他們比吳有這樣的人更應去死。

   杭漢並不真正知道沈綠村是以怎麼樣的一種方式被處死的。
在黑夜中他們到了一個地方,然後楚卿和他的同志們下了車。他本來也想下的,被楚卿攔住了,說:「你還是留在車上吧。」沒過多久,他們就又上了車。杭漢曾經在夢中設想過的種種暴力手段一樣也沒有用上。然後,他們就被車子送上了一艘貨船。在船上,他幾乎可以說是意外地發現了他的父親,他正押著這滿滿的一船茶箱,從錢塘江出去,再經陸路到寧波。這些茶葉將從寧波起運到香港,再由富華公司用以貨易貨的方式,換口外幣和軍火。

  在寧波與楚卿告別的時候,這灰眼睛的姑娘帶著一絲惋惜的口氣說:「我本來是很想帶你走的。你看,這裡離我們的根據地真的不遠了,可是你的伯父和你的父親都更希望你能夠到重慶去攻讀茶學。你的伯父對我說——讓我的兒子去殺人吧,留下我的侄兒去建設。現在我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

  杭漢想了一會兒,才問:「我伯父真是那麼說的嗎?」

  楚卿點點頭說:「你的伯父,倒是一個很有遠見的人。」

  杭漢猶豫地再一次抬起頭來,問:「…··他曉得那件事情嗎?」

  楚卿嚴肅地說:「你怎麼啦。我不是告訴過你,刺殺行動是絕對保密的,除了參與行動的人之外,誰也不許向外透露,這是組織的紀律。怎麼,你懷疑我們的嚴密性嗎?」

  杭漢低下了頭去,他和杭憶不一樣的地方正是在這裡。恰恰是他這樣一個看上去比杭憶更規矩的人,卻更不能適應這種組織的嚴密性。他甚至不能適應剛才楚卿說話的那種口氣,她那本來很柔和的少女的臉上,不知為什麼,總像是蒙上了一層鐵甲,彷彿因為經歷了過多的血火而顯得不再有少女的光澤了。

  楚卿一定是意識到她口氣的生硬了,抱歉似地笑笑,說:「我真希望你們能和我們在一起。」

  杭漢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可杭漢還是相信自己的主張。

  「科學救國,和共產主義可以是一樣的嗎?」杭漢小心翼翼地打聽著,他對什麼主義都缺乏真正的了解。

  「也一樣,也不一樣。」楚卿沉思著,說:「真奇怪,杭憶也和你一樣,他總說自由、平等、博愛和共產主義是差不多的。但共產主義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比的!」

  杭漢看看楚卿,突然昏頭昏腦地問:「你喜歡杭憶嗎?」

  楚卿一下子就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微微地一笑,鐵甲就從她的臉上落了下來。她像一個大姐姐一樣地伸出手去,拍拍杭漢的面頰,說:「我啊,我喜歡你們兩個人。」

  杭漢也笑了起來,這是他自那天夜裡行動以來第一次舒心地笑,他說:「我曉得你喜歡他,我會告訴他的。我到重慶之後,會給他寫信的。我決定和我的父親一起去重慶。「

  杭漢一行,最初到的是武漢,以後才轉道重慶。當時復旦大學還沒有成立茶學系,杭漢就在吳覺農先生和父親杭嘉平所在的貿易委員會手下工作,參與對出口的茶葉進行檢驗。他常常作為助手,陪著吳覺農先生和父親走南闖北。他們日夜奔波在重慶、香港和各個的主要茶區之間。其間,由於戰時的公路路況不好,他們還有過幾次車禍。最險的一次是跟著吳覺農先生等人去貴陽,結果在一條名叫「弔死岩「的盤山道上翻了車,幸虧被一塊大岩石擋住,才沒墜下深淵。

  杭漢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情,甚至父親知道後追問他時,他也沒有詳說。他還不免有些奇怪,過去他們一家經歷過多少痛苦,多少九死一生啊,那時沒有父親,他也已經習慣了。如今突然冒出來一個大喊大叫的爹,他的氣質是與伯父完全不一樣的。他才華橫溢,四處張揚,任何事情都能上升到國際國內、世界大戰之上。聽說杭漢遇險之事後,他打長途電話給兒子,在電話那一頭火燒火燎,再三再四地問及杭漢有沒有受傷,並且一定要抗漢到他的家裡去養傷。杭漢很不習慣這種張牙舞爪的熱情,說不清因為什麼,他和父親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因為終於聚在了一起而成功地調整過來。

  給遠在江南家中的人寫信時他一點也沒有提這些事情。這本是一封報平安的家信,杭漢卻在信中著重地談了許多的茶事。他記住了伯父的話,以為建設是他的天職。突然打開的天地和全民族的抗戰熱情,使杭漢成了一個有著熱烈理想的年輕人,在信中他說:

  親愛的伯父,親愛的母親:

  我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如期到達你們的身邊,因為我不能直接把信寄給你們,而得靠一路輾轉,也許信到了你們手裡.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我首先想告訴你什麼是我的工作。現在要說的是我所知道的茶事,我相信這是伯父十分關心的事情。據我所知,儘管舉步維艱,我們的工作還是有了巨大的突破性的進展。比如1938年的茶葉收購,光是浙皖兩省,我們便增加了十萬箱以上,在如此殘酷的戰爭中,我們的茶業收購竟然突破了歷史的最高紀錄。從這個角度說,我還是同意父親的抗戰即是建設的觀點,這也是被事實證明了的。1939年,我們又乘勝前進,各項指標都超過了定額要求。

  在這兩年間,即超額履行了對蘇的易貨合同,又外銷了不少紅綠茶給英、法、美、荷等國,不但為抗日爭得了不少的武器彈藥和外匯,還大大提高了華茶的國際信譽,茶農茶商也因此獲得了比戰前更大的利益。

  家中陸續收到他的信,但幾乎是半年之後。而他接到家中的來信也一樣,這便是戰時的郵路。信是伯父寫的,直接寫給了嘉平,其中夾著給杭漢的回信,此時,復旦茶學系已經處在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之中了。

  復旦茶學系的建立,乃是中國茶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

  此事醞釀已久,吳覺農先生曾經多次和他的弟子朋友商量說起,杭嘉平還為此幫他具體操作過許多事務。1939年,吳覺農先生在香港時遇見了復旦大學教授、教務長兼法學院院長孫寒冰先生,他們商議之後很快達成了共識,認為要振興茶業,必須造就大量的專業科技人才。孫寒冰先生立刻就向當時的復旦大學校長吳南軒作了彙報,吳先生又向當時的貿易委員會和中茶公司徵得同意,組成了由吳南軒、孫寒冰、中國茶業公司總經理壽景偉和當時任貿易委員會茶葉處處長兼中國茶葉公司協理、總技師的吳覺農先生為成員的茶葉教育委員會,並商定在復旦大學合辦茶葉系、茶葉專修科,吳覺農先生兼任主任,於1940年秋季開始在各產茶省招生。可以說,這是中國高等院校中最早創建的茶葉專業系科,對發展中國茶葉專業的高等教育、培養造就積蓄人才和恢復振興茶葉事業,都有著深遠的影響。

  近水樓台先得月,早在五月間,杭漢就知道自己將成為這些青年茶人學子中的一員了。他和父親的好友孫寒冰先生也很熟悉,所以從多種渠道就率先知道了這些招生的消息。沒料想半個月後,孫寒冰先生竟然會在日軍飛機對北涪復旦大學的狂轟濫炸中不幸遇難,時年僅三十七歲。最先提議建立中國高等院校茶學系科的人,自己卻沒有能夠看到茶葉系真正建立起來的那一天。

  正是在孫寒冰先生的葬禮上,父親遇見了兒子杭漢,此時已經是1940年秋天,杭漢即將成為復旦首屆茶葉系剛入學的大學生了。葬禮結束後,他遞給兒子從杭州寄來的信。伯父的信並不長,但杭漢相信,只有他能夠完全看懂。信上說:

  本來以為不久以後我們會在某個地方重逢,看來還得等待一段時問。好在我的半生都花在等待上了,倒也不覺得意外。唯望子侄輩如願以償。潛心茶學十分可我心意,望漢兒
善始善終,萬勿半途而廢。家中諸事,總以不變應萬變,你在時如何度日,如今也無大變化。你母親因你的前途有望,處境踏實,囑我再三告訴你,安心讀書工作,不要掛心。數年前夜半靈隱山中翠微亭上所慮所言,今日終有結果。千山萬水之外,伯侄當問心無愧。又,接憶兒消息,得知你們有過
一次意外相逢,且陰差陽錯,險些鑄成千古之恨,知後不免心驚。在外行事,處處小心,我什]等著合家團聚之日。切切!

  嘉平沒等杭漢細細回味來信,就急著問:「上次回浙江遇見了杭憶的事情,你怎麼沒跟我提?」

  「我不是告訴你我見到他了嗎?」

  嘉平皺著眉頭說:「這能算提嗎?你伯父來信告訴我,說你差一點被杭憶給活埋了,有這件事情嗎?「

  杭漢愣了一下,說:「這純粹是個誤會,他們手下的人,把我給當成日本漢奸了。怎麼,他們怎麼也曉得這件事情了?」

  「你以為你不說,就沒有人說了。」

  杭漢就不再解釋了。他本來以為,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們兄弟之間,是誰也不能夠再提起的。

  差一點被杭憶活埋的事情,的確就如杭漢自己所說的那樣,純粹是一種誤會。他曾經押著一條裝有茶箱的茶船,在經過杭嘉湖平原的某一條河流的時候,半夜裡被人截了。黑燈瞎火的,一開始他還以為對方是漢奸強盜來攔路剪徑的呢。沒想到一句話不說,這夥人就給他們一人一把鐵杴,讓他們在河邊挖坑,等坑挖好了,又命令他們往下跳。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潮濕的泥土就往他們身上扔了。杭漢這才急忙叫道:「你們要幹什麼?」

  「這還不明白,要你們這些狗漢奸的命!」其中一個人喝道,還是個女的呢。

  杭漢聽了鬆了一口氣,連忙說:「誤會了,我們可不是漢奸,有話好說。」

  「有話好說,跟你說什麼話?說日本話啊。你這傢伙,頭一個就是漢奸。一路上哇啦哇啦,中國人的茶葉,偷到上海去賣給日本佬,當我們不曉得?我們隊長說了,你們這種賣國賊,統統弄死,一個也不能留!」

  此時土已到了腰間,杭漢開始感到氣透不過來,一面他又感到哭笑不得。這些茶葉都是通過伯父收集來的。一路上,為了矇騙日本人的關卡才冒充漢奸船,而他,也就順理成章地冒充日本翻譯了。誰知不但蒙了敵人,也蒙了自己人。

  眼看著土往上堆,他們這一行幾個就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杭漢突然急中生智,他想到剛才那女人說到了他們隊長,也不知哪來的靈感,他突然想到了杭憶。杭憶不也是當了游擊隊隊長了嗎,或許提到他的名字,他們會聽說過,因此解除誤會也未可知呢。他就喘著氣再叫道:「等一等,有一個人可以證明我們不是漢奸。杭憶這個人你們聽說過嗎?水鄉游擊隊的隊長。「

  有人拿小提燈照了照他的臉,問:「你怎麼認識他的?」

  「他是我哥哥,我怎麼能不認識?」

  填土的那些人不約而同地停住了手。杭漢看見他們圍在一起,商量著怎麼辦。那個女人,他們都叫她茶女,說是可以把隊長叫來認一認,真是個騙子,再殺了也不遲。杭漢聽了一陣狂喜,他忘記自己險些丟了性命,一下子就沉浸到兄弟重逢的喜悅中去了。

  果然,沒過一會兒,杭憶就過來了。用馬燈一照被土埋了半截的杭漢,哈哈大笑起來,拍著杭漢那還沒入土的半身,說道:「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想埋個漢奸,結果把我兄弟給埋進去了。茶女,還不快點把他給挖出來!」

  那叫茶女的驚叫道:「真是隊長你的兄弟啊,怎麼我一路上也看不出來你們哪一點像啊?他還一路的日本話。對不起,我這就叫人挖你出來。「

  杭漢抖著土往上爬的時候,不禁心有餘悸地說:「好險啊,幸虧我想到了你,要不然我可就成了一個冤鬼了。你們怎麼也不弄弄清楚再下手,再說,真是漢奸,也不見得就活埋嘛。「

  「抗日,又不是寫詩,哪裡來的那麼些微妙之處,吃誤傷的事情總還是有的,誰叫你一路上日本人裝得那麼像。我們盯你們,可是已經盯了兩天了。你要是真死在我手裡,那也是為抗日犧牲,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了。「杭憶大踏步地往前走著,一點也看不出來他有什麼內疚,驚嚇。

  那天夜裡,他們暢談通宵。杭憶介紹了他的那支抗日部隊,敘述了他是怎麼樣走上這條路的,他一點也沒有迴避他的第一次殺人。在黑暗中,他躺在床上,伸出一雙手,欣賞似地說:「你看,現在我的這雙手,可是血淋淋的了,全是法西斯的血!」

  杭漢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殺過人!」

  「這也沒什麼奇怪!」

  杭漢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是楚卿告訴你的?」

  黑暗中他看不到杭憶的表情,只聽到他的不一樣的口氣:「她會告訴我,她還會是她?不過我知道她去了一趟杭州,你們對誰下了手?「

  「不能說。」

  「我知道是誰了。」

  「你不要說!」剛剛躺下去的杭漢又跳了起來。

  「好的,我不說,不過你看上去還是殺人太少了。」

  「伯父說了,讓你去殺人,我去建設。」

  杭憶突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想不到父親這樣的溫良君子也會這樣說話了。」

  杭漢側過臉去看看躺在對面床鋪上的杭憶,燭光下他的這位久違的堂哥的面部側影和神態,和身陷杭州羊壩頭大院的伯父驚人地相像。他吃了一驚,手就揪在了胸口上。

  「我聽說趙先生蒙難了……」杭憶一隻手舉在半空中,拋扔著手槍,若有所思地說。

  「本來伯父和我媽都要出來的,他們留下來操辦趙先生的喪事了,然後就被軟禁起來,不準出杭州城了。」

  「我知道。」杭憶回答,「杭州的事情,我都知道。」

  杭漢想到了奶奶和大姑媽,他想要是杭漢知道了這一切……

  「——你為什麼不提奶奶和大姑媽?」

  杭漢的氣都屏住了!真的,杭州發生的事情,杭憶都知道了。正這麼怔著,杭憶就跳了起來,衝出門外。杭漢忍了一會兒,沒忍住,也沖了出去。門前是一條河流,草腥氣和魚腥氣瀰漫在河畔。偶爾,水波一亮,便有魚兒跳動的聲音響起。草叢中,不知什麼野禽在咕咕咕地叫著。杭憶蹲在河邊,獃獃地看著河水。杭漢站著,不知說什麼。很久,杭憶才問:「漢兒,你在河裡看到了什麼?」杭漢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搖搖頭說:「天太黑了。你呢,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血。」杭憶回答。

  他們各自的雙眼都濕潤了,但都不想讓對方知道。

  他們總算平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但他們都沒有睡意。也許是為了尋找輕鬆一些的話題,杭漢提到了楚卿:

  「她常來嗎?」

  「常來。」

  「你歸她領導?」

  「不,我歸我自己領導。」

  「那她還常來?」

  「她來說服我,說服我歸她領導。」

  「那你怎麼辦?」

  杭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在黑暗中爆發出輕笑,說:「我嘛,有時聽聽,有時不想聽了,就不聽……」

  「她曾經動員我和她一起上根據地。」

  「她也動員我,她還動員我去陝北呢!」

  「你怎麼沒去?」

  「我嘛,我還沒殺夠日本佬啊。」黑暗中杭憶就似乎漫不經心地說,他懶洋洋的口氣聽上去非常殘忍。

  「那她還來找你?」杭漢遲疑地問。

  「來啊,她是代表組織來的,我是一切可以團結的抗日的力量中的一支力量啊。她的組織,把團結我的任務交給她了。「

  「那你們倆就吵個沒完了。」

  「可不是吵個沒完了!」

  「她跟你討論共產主義嗎?」

  「怎麼不討論,來一次討論一次。不過這和抗日還不是完全一碼事,這是信仰。你讀過《共產黨宣言》嗎?」

  「沒有。」

  「這是他們的《聖經》,我不想在沒有搞明白之前就進去,我不想因為喜歡她就進去。明白嗎?」

  「我可真沒想到你一下子成了一個這麼沉得住氣的人。」

  「那是因為我欠了人家的命。」杭憶聲音發悶地回答。

  「你說什麼?」

  「不談這些了,談些別的吧,你有女朋友了嗎?」

  「哪裡的話。你呢?她知道你喜歡她嗎?「

  「怎麼不知道。她每次來,我都和她睡覺。「

  杭漢的脊梁骨一下子抽直了,他盯著發黑的河水,半天才說:「你、你、你……你怎麼可以和她、和她——」他牙齒打了半天架,也說不出那「睡覺「二字。

  「那你叫我怎麼辦,像從前那樣給她寫詩?」

  杭漢好久也沒有再說話,杭憶站了起來,說:「老弟,是不是不習慣我的變化了?我讓你吃驚了。你曉得這裡的人們叫我什麼——冷麵殺手!可是在她眼裡,我依然是一個黃毛小兒。「

  杭漢這才說:「我曉得她喜歡你,她從一開始就喜歡你。那時候你的手指白白的蘸著墨水寫詩,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喜歡你,可是……」杭漢嘆了口氣,「你不要隨便和她……」他還是沒能夠把「睡覺「兩字說出來,「她這個人,心重得很。」

  杭憶沉默了一會兒,說:「漢兒,你可是一點也沒有變。有些東西你還沒經歷。你不曉得,我做不到不和她在一起;你不曉得那時她是怎麼樣的,她像一片春風裡的新茶嫩葉,就完全是另一個人了。你不懂,小孩子,你不懂……」

  「你愛她?」

  「我愛她,愛她,愛得有時恨不得朝自己腦袋上開一槍……」

  他一邊咬牙切齒地說著,一邊摟著杭漢的肩膀,離開了河邊。天快亮了,他們這對久別重逢的兄弟,還有許多話要說呢。

  那一次從江浙回來,杭漢就再也沒有機會回江南了。不過他還是不斷地給家裡寫信,告訴他們種種事情,其中包括意外地與小姑媽寄草在重慶的相逢。

  自從寄草出現之後,親情就開始熱鬧和錯綜複雜起來,比如今天的約會,就是寄草特意安排的。杭漢拉開竹椅,讓小姑媽坐下了,對面幾張椅子還沒有拉開,寄草就皺起眉頭說:「我在保育院值班,還擔心著遲到不禮貌呢!怎麼,我們倒是先到了,他們卻是遲到一步的,什麼禮數?二哥這個人也真是的。是不是那女人使的鬼?「

  杭漢搖搖頭,小姑媽的想法總是那麼出人意料之外。從前在家的時候,他就知道親戚間對小姑媽的一種評價——林藕初加沈綠愛,等於杭寄草。杭漢想,剛才他坐了好一會兒了,也沒想到什麼女人搞不搞鬼。

  杭漢到現在也沒有談過戀愛,他也不太了解女人們,更不了解他的那位後媽。雖然他已經在重慶呆了兩年了,但他還一次也沒有見過這個神秘的南洋富商的畫家女兒,他甚至連一次也沒有到過父親在重慶的家中。他只看到過那母女兩個的照片。寄草不停地問他,那女人到底漂不漂亮?到底是她漂亮還是他母親葉子漂亮?還是她杭寄草漂亮?杭漢實在是弄不懂這些女人之間的差別——他從小就在美人窩子里長大,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再說他天性和杭憶不一樣,他們兩個,在女人問題上,可以說是一個早熟一個晚熟,他實在沒法回答這問題,只好說:「我看,還是那個小女兒漂亮。」

  其實這話也是隨便說的,從照片上看,那女孩子還沒長成一個人呢,睜著一雙木不愣登的大眼睛。如果說這也算是個美人兒,那麼,也只能算得上是一個小木美人兒吧,和杭家那些一個個人精兒似的女人可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寄草一聽到這話就笑了,說:「你啊,大傻瓜一個。那孩子才多大?我聽說,她可不是你爸爸生的,是那女人結婚時帶過來的呢。「

  「誰管誰生的,反正現在她叫我父親爸爸。哎,不說這些了,我們還是先喝茶吧。他們來了,你自己看到了就知道。爸爸不是說了,今天把她們母女兩個都帶來嗎?」

  「什麼你爸爸說的,還不是我說的!」寄草就很得意地說,「你爸爸才怪呢,老想著讓我到他的新家去見他的那個新女人。我可不去她那裡。她呢,當然也不會去我那裡。最後我才提出了這麼一個方案——茶館,中立地帶。「

  杭漢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這個大茶館。他們是坐在半露天的走廊上,隔著走廊可以看到茶館裡面的戲檯子上,有一個人正在說著評話。說的是杭漢在江南茶樓里時常聽到的那種根據話本改編的故事。一聽這說書人的口氣,就知道這也是從他們江南一帶流落到此地來的藝人,說的是一段元代《清平山堂話本·快嘴李翠蓮記》中的片段。只見那藝人捏著小嗓說: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來吃茶。

   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兩碗自去拿。

   兩個拿著慢慢走,泡著手時哭喳喳。

   此茶喚作阿婆茶,名實雖村趣味佳。

   兩個初偎黃栗子,半兩新炒白芝麻。

   江南橄欖連皮核,塞北胡桃去殼祖。

   二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壞了你們牙!

  兩個聽到這裡,都會心地笑了起來。這可是久違的鄉音啊,難為能在這裡聽到。寄草心裡好像很高興,捂著嘴笑個不停,還說:「我記得從前在家的時候,大哥常常要出我的洋相,叫我快嘴李翠蓮的,那時倒也不覺得李翠蓮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反倒是在千山萬水之外再聽了這個段子,才知道她的趣處來。」

  杭漢見小姑媽高興,才說:「你們想見就你們見吧,何必又一定要拉上我呢?我自己的那一攤事情還忙不過來呢。前日檢驗茶,在碼頭,又差點和他們孔家的人打起來,這幫青皮!」

  「你懂什麼,正是因為你的那攤子煩心事兒,我才約著他們一家出來喝茶,你以為我小姑媽那麼吃得空啊。」寄草突然說,「我就想看看這女人靠不靠得住,對你好不好?你爸爸從來就是一個沒腳佬,天涯海角到處在飛的人。我這一走,你在重慶連個依靠的人也沒有,小姑媽我不放心。「

  杭漢很吃驚,說;「怎麼你又要走?你不是在保育院好好地當著你的老師嗎?我們好不容易才重逢,才沒過多久,你怎麼又要走了?你說我爸爸是個沒腳佬,只曉得飛,你自己可不也是一個沒腳佬了嗎?「

  寄草攤攤手,苦笑了一聲,說:「你可別把你爸和我扯一塊兒啊。我是為了誰變成沒腳佬的,你爸爸是為了誰變成沒腳佬的?」

  杭漢愣了一會兒,才問:「有羅力哥哥的消息了嗎?」

  這也是一種很奇怪的稱呼,杭憶、杭漢都叫寄草姑媽,但是卻叫比寄草還大的她的未婚夫羅力為哥哥。也許潛意識裡,寄草就是他們的姐姐,他們就是同一代的人吧。

  提到羅力,寄草就來了勁。原來她已經打聽到了,太平洋戰爭一爆發,羅力就上了中緬邊境,這一次消息確實,有人正從那裡回來,說他們親眼看見了羅力。他本來是一個標準的軍人,作戰參謀,可是因為他會開車,現在卻成了一支車隊的隊長,日夜在前線拉運戰備軍需物資。

  從J;衝到中緬邊境,那是什麼樣的距離啊?杭漢也不顧輩分大小了,就幾乎氣急敗壞地說:「你瘋了,跑那麼遠去!我聽說日軍正在那裡大規模調兵,英軍和印度軍隊還有緬甸軍隊,再加上我們中國軍隊,都在那裡準備打大仗。你去了,未必找得到他。再說,你即便找到他,他一個軍人,看到你這麼一個女人去了,又能幫他做什麼,你不就是給他添亂去嗎?」

  寄草倒是一點也無所謂,一副橫是橫拆牛棚的架勢,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本來就是一個瘋子,我們家的女人都是瘋子。嘉草姐姐不是瘋了嗎?你們卻不曉得,她瘋的那會兒,我也就瘋了。你不要對我再說那些不讓我去找羅力的話了。我找不到他,我就得死,我找到了他,也可能是一個死。兩死相比,我還是選擇了找到了他死的路。……你啊,小毛頭孩子哪,你曉得什麼叫瘋狂啊!我能跟你說什麼呢?你這個毛頭孩子,有一天,到依洛瓦底江去收我的瘋狂的屍骨吧……行了,我們來喝茶吧,記得西晉文學家張載的《登成都白茹樓》嗎——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區,人生苟安樂,茲士聊可娛……來,我們也學一點古人的洒脫。此地不是江南,此地惜別,無柳可折,我們入鄉隨俗,還是點一道茶吧——「

  不遠處的茶房看到她舉起了手,走了兩步,又看到對面坐著的小夥子把那年輕女子的手又按了下去。他認識這個南方人大學生,他常常是心事重重的——不要去打攪這些流離失所的人們吧,他就知趣地又退了回去。然後,他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驚慌失措地跑進了茶館,東張西望著,一邊擦著臉上的淚水,一邊跺著腳。茶房又看到那大學生模樣的人站了起來,走了過去,和那女孩子說了幾句話。然後,急急地走到剛才那女子身邊,那女子聽了沒幾句,就尖叫了起來,一茶館的人幾乎都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還沒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這一行三人,已經消失在茶館裡了。立刻就有人湊過來打聽那是怎麼一回事。那茶房搖著頭說:「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誰出事了。也許,就是那小女孩子的親人,沒聽清楚,這年月,不是每天都在出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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