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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黃娜的女兒蕉風,和杭嘉平沒有血緣關係,隨了母親姓黃。黃蕉風是在熱帶長大的,從來也沒有見識過大雪。在重慶呆了兩三年,被中國腹地的冬天凍得手腳都是凍瘡,面頰腫了起來,哪裡還有小木美人兒的影子,倒像煞一個臃腫的鄉下丫頭。在1942年1月的寒氣里,她隨著剛剛認識的哥哥杭漢和姑媽寄草,在飛機場送別了回英國養傷的母親。不出幾天,又告別了要隨團去陝北參觀的繼父,就拉著杭漢的大手,登上了停靠在重慶碼頭的輪船,沿著長江順流而下。漢哥哥說,要帶她到遙遠的江的下游去,那裡是父親的故鄉。那裡也有山,不過沒有四川的山高;那裡還有成片成片的茶園,比這裡的茶要細嫩。那裡有一個名叫萬J;D的小村莊,被竹林、橘林和茶園包圍著,村口還有一條美麗的小河。吳覺農先生帶信來,讓他們一起到那裡去,和吳先生一起事茶。

  隔著遠去的碼頭,他們和小姑媽寄草揮手告別。寄草背過身去,將隨著一支馬幫進入雲南,要到滇緬邊境美人蕉怒放的地方去尋找她的情人。臨行前她也沒有忘記囑咐二哥,到了陝北,別忘記打聽一個叫楊真的年輕人。「你只說找一個把《資本論》當性命的人,別人肯定能把他從萬人叢里拎出來的。」

  「找個人倒不難,只要他還活著,只是找到他幹什麼呢?」

  「也沒什麼,就把這幾瓶奎寧交給他。他會記起我來的。「

  杭嘉平用手碰碰自己額頭,說:「怪不得你也能說馬克思。」

  「學著點馬克思也好,萬一將來用得上呢。」

  「你要是那麼感興趣,我想個辦法,和我一起去那裡。」

  「真的?」寄草忘情地跳了起來。

  「真的。」嘉平從妹妹的眼睛裡看到了火花,他想,看樣子麻煩了。

  「不,羅力等著我呢。」寄草搖搖頭,眼睛裡的火花黯了下去。

  嘉平想了想,說:「如果沒有羅力,你會跟我去嗎?」

  寄草什麼也不回答,反過來問嘉平:「你還記著嫂子嗎?」

  嘉平知道,寄草指的是葉子。他問了一會兒,才心情憂鬱地說:「沒有一天忘記過。」

  他們說這些話時,悄悄地壓低聲音,生怕蕉風聽見。

  蕉風才十一二歲,是個性情非常隨和的姑娘,對周圍世界發生的事件並不十分敏感,總是樂樂呵呵地生活在自己的已經過去了的童年時代里。因此,雖然長得不比寄草矮多少,但總像是一個形如少女的兒童。這一次父母的受傷事件,一開始幾乎把她嚇麻木了,可是一見他們能和她說話了,她又很快地恢復了原狀。這個小姑娘從前一直在奶娘家裡寄養著,後來跟著母親來到中國,又住在了寄宿學校里。現在,母親要回英國了,又把她交給了繼父。而繼父呢,又把她交給了漢哥哥。她被別人這樣交來交去的倒也是慣了,也沒有細想一下,為什麼這一次母親不把她帶回英國外公外婆家。倒還是寄草看出來了,對杭漢說:「這孩子的媽是真的不肯離開二哥,你看,把孩子都留下來作抵押。」。這話倒叫杭漢吃了一驚,他永遠也沒有那麼些層出不窮的心機。再看看蕉風憨憨的樣子,倒生出了骨肉間才有的憐惜之情。把蕉風帶走的主意,還是他出的。他看出父親拿這個寄宿學校的小姑娘不知怎麼安排好——他怕他這一走又發生什麼意外,可又不能帶著蕉風一起走。當杭漢提出由他帶著她一起回浙江萬川時,嘉平很高興。他把這一切看作是他們杭氏家族接受她們母女的重大舉措。他對兒子說:「很好,這很好,國家需要更多的人從事茶業建設,蕉風能夠跟著你一起做茶葉學問,將來是會有前途的。」

  杭漢知道父親肯定會高興的。現在父親又自由了,又可以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了,而且還為國家輸送了茶業人才,為將來抗戰勝利之後的建設作了考慮。他漸漸了解了他的父親,並開始明白父親和伯父之間的差別。他開始明白,為什麼伯父是沉重的,而父親卻總是那麼輕盈的了。

  小姑娘黃蕉風俗惜懂懂的,她不能夠體會這樣的生離死別意味著什麼。不過她開始意識到杭漢對她的重大意義,她也開始領略到手足的親情,這是她以往從來也沒有體驗過的嶄新的感情。她對這種感情的回報方式,就是死死地尾隨。漢哥哥走到哪裡,她的手就緊緊地拽住他走到哪裡,有時是拽住他的一隻小手指,有時是拽住他的一隻衣角。在船上,甚至杭漢上廁所她也要跟著走到門口。夜裡入睡是她最恐懼的,因為這時她不得不和杭漢分開了。但是她一定要漢哥哥陪著她坐在床頭,拍著她的肩膀,和她說著有關故鄉的事情,哄她入睡,她才肯閉上眼睛。在夢中她哺哺自語著「萬川,萬川「——萬)M究竟是茶人的怎麼樣的樂園呢?

  浙江西部的萬川,就在四省通征的行州。一入行州城,蕉風在江南的大雪之中驚奇地發現了那麼多扛著木頭和竹子的男人女人一路哼暗地小跑著,成千上萬的勞工和堆積如山的材料都頂著白雪。人夜,工地燈火通明,杭漢告訴她,這裡正在建造飛機場呢,需要三百六十萬根木頭和九十萬根竹子呢。這些木頭,北邊來自於臨安、淳安、建德、桐廬;東邊來自武義、永康和給雲;南邊的來自遂昌、松陽,至於附近的縣區,那就更不用說了。

  「有萬J;喲竹子嗎?」蕉風問。

  「肯定有。萬川離這裡已經不算遠了,我們得走路去那裡。走得動嗎?」杭漢問。

  蕉風卻若有所思地問:「幹嘛要在這裡建飛機場呢?難道這裡也要打仗嗎?「

  杭漢告訴她,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了,美國已經正式參戰,法西斯的日子不長了。美國方面準備派飛機來中國作戰,而我們浙江的行州,就是轟炸日本本島的最好空軍基地,這個飛機場,要半年之內建起來呢。

  「那麼說,這裡還是要打仗的了。」蕉風嘆了口氣說,「到時候,我們的茶葉怎麼辦呢?」

  杭漢吃驚地看著她,說:「你也記掛茶?」

  「不是爸爸交待了你的嗎,讓我跟著你學茶。」蕉風說,「爸爸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那麼我呢,我叫你幹什麼,你干不幹呢?」

  「你叫我幹什麼,我也幹什麼。」蕉風斷然地說。

  「為什麼?」杭漢看著這小丫頭眼睫毛上沾的雪花,他老想用手去幫她撫掉,但覺得這樣不太好,就把手握了起來。

  「你們不是都姓杭嗎?」蕉風反問杭漢。杭漢笑了,還是忍不住抹了一把小丫頭的眼睛。這姑娘和杭家的那些人精兒不一樣,她那一雙大眼睛木乎乎的,她說的話也是傻乎乎的,人也長得胖乎乎的,她是一個熱帶雨林里成長起來的憨憨的小姑娘,杭漢很喜歡她。

  1942年一二月間,當中國浙江西部的行州城幾十萬民工正在挑燈夜戰建造飛機場,而杭漢帶著他的新妹妹蕉風正徒步走向萬川的東南茶葉改良總場之時,大西洋彼岸的美國空軍卻正在制定一個絕密的對日本本土進行空襲的計劃。一支由杜利特爾中校為隊長的轟炸機隊每日都在進行著秘密的訓練。經過反覆研究,美軍決定利用航空母艦,開到距離日本海岸較近但又不在日本雷達哨艇之內的海域,然後飛機再從航空母艦上出動,轟炸東京等大城市。任務一旦完成,就立刻飛到傷州機場降落。

  1942年 4月
2日,在珍珠港事件一百多天之後,美國大黃蜂號航空母艦載著機組人員和16架BK-25型轟炸機從舊金山啟程,18日清晨,大黃蜂號已經在距離東京約650多英里的海面上了。8時左右飛機起飛,4小時之後到達日本,對東京、名古屋、神戶等大城市進行轟炸,而後照計劃返回中國行州機場。

  不料由於氣候惡劣,機場剛建成,缺乏導航儀器,飛機油盡,只得棄機迫降。那天黃昏,暮色蒼茫之際,時任浙江省主席的黃紹茲正在臨海巡視,突然聽到了空襲警報聲,很快他就接到報告,說在浙西上空和臨海三門沿海各地,都有一些飛機在亂飛。是夜,黃又接到報告,原來是盟軍的飛行員在三門、遂安和天目山區一帶跳傘,大部分都被浙江軍民救送到了後方。

  第二天,4月19日清晨,天目山又從春天中醒來了。我們那已經久違的十五歲的少年忘憂,穿著一件和尚的皂衣,正在寺廟內的院子里掃地。一年前,日機轟炸禪源寺,無果師父在那場劫難中喪生。忘憂穿上了師父留下的僧衣,重新回到了東天目山深處。這個破敗的佛門小院,從此就由忘憂來支撐了。他在山門後面種了一片番薯地,前面開了一片玉米地,房前屋後的,點了一些豆種。春天,他照著無果師父的手勢采來山茶,自製自烘,收齊了,偶爾也拿到集市上去賣。東西天目山,雖也時有敵人騷擾,總的來說還是要比平原上安全。忘憂帶著越兒逃過幾次難,還好,寺院太破敗了,敵人也懶得點火去燒它,只是敲破了一大疊無果活著時和孩子們一起燒制的黑陶天目盞。

  越兒逃難回來,看見一院子的盞片,就心疼地坐在地上哇哇地直哭。原來這兩個孩子自從人了山,就分別有了自己的愛好。忘憂大一些,又是一個洋白人,眼睛見不得日頭和火,除了在地里幹活,就常常到森林裡去。在天目山叢林中無數綠葉的遮蔽下,他能夠享受到漫射的陽光。漸漸的,他愛上了森林,離開這濕潤的綠色,他甚至會感到呼吸困難。一來到那株白茶樹下,他就會感到神奇的妥帖。越兒年紀小,喜歡玩泥巴,正好寺廟後面有一口破窯,燒著黑釉瓷碗。無果師父活著的時候總是說他有一天會死,這些瓷碗,等著把日本人趕走了,就可以拿到集市上去賣,就算是他活著的時候為他們留下的遺物。越兒在旁邊,就取了那泥巴來做,小人小鳥小動物什麼的。他也做碗,大大小小的碟子,甚至還做過一把七歪八倒的茶壺,統統拿到窯中燒了,出來的東西竟然使他大為興奮,寶貝一樣地放在他的破床底下。

  小哥倆相依為命,支撐到了今天。一開始他們還幻想著會有人來接他們,漸漸的,他們失望了,尤其是忘憂。他從小就有一種被世界遺忘的感覺,這種感覺現在終於應驗了。想到不會再有人提起他們時,他就站在廟門口,眺望著遠處的白茶樹尖,他就想,他永遠也不會離開這裡了。

  突然,他的已經七歲的弟弟越兒七沖八顛地跑了進來,一臉緊張的樣子,一把就抱住了忘憂,把頭扎到哥哥懷裡,對著忘憂就直喘氣。半天才說出一句話:「那邊,白茶樹,它、它、它顯靈了。」

  越兒幾乎從懂事起就開始接受無果師父的不斷灌輸的佛理的熏陶,什麼輪迴啊,因果報應啊,忘憂可不一樣,他入山那年已經十歲,已經到了不輕信別人的年齡。忘憂茶莊的杭家人,由於天性敏感,大多有懷疑主義者的傾向,什麼白茶顯靈,忘憂可不相信。他放下掃把,說:「不要亂講,除了我,誰敢冒充白茶樹顯靈!」

  「白茶樹真的顯靈了,我親眼看見的。」小越兒跺著腳說,「他可白了,臉上還有白毫、和白茶樹茶葉的白毫一模一樣。他的頭髮倒是黃的,眼睛是綠的,跟貓眼一樣。他不說人話,說的全都是咒語。他就坐在白茶樹下呢,茶樹上還罩了一塊大罩子,有很多很多的繩子,「小越兒突然想了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他還扔給我這樣一塊東西,他讓我吃呢。這白茶精還會笑,穿著綠衣服……哦,我可不敢吃,這是什麼東西?」

  忘憂接過來一看就明白了,這是巧克力,外國人喜歡吃它。忘憂已經有五年沒見過這東西了,他小心地咬了一口,才說:「這是外國人的糖,你吃,你吃。」

  小越兒小心地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說:「太苦,太苦!」

  忘憂卻已經扔了掃把,說:「走吧,帶我去看看那個白茶精。」

  白茶樹下的「白茶精「卻是睡著了,見了這兩個天目山的孩子,也不知道醒過來。忘憂一見這個怪物的大鼻子黃頭髮和長滿金毫的面頰,就知道那是什麼了,轉過頭來,輕輕地對越兒說:「他不是白茶精,是外國人,洋人。」

  原來他小的時候偶爾出門,也時常有人看他渾身雪白,就當他是西洋人。這樣聽得多了,忘憂就暗中去注意什麼是西洋人。在杭州街頭和西湖邊,也曾見過這樣的人,他們長得高高大大,嘴巴一張,一直咧到耳根,渾身上下又生得五顏六色,講的話誰也聽不懂。他們一出來,就有一大群人圍觀。忘憂對他們頗有認同感,因為他和他們一樣,也是一出來就有一大群人圍觀,沒想到多年之後,在天目山的深山老林裡面還會碰到。

  越兒和忘憂不一樣,他對和平的生活幾乎沒有感觸,對故鄉西湖亦毫無印象,更不要說什麼西湖邊的洋人。他把這個躺在白茶樹下的大傢伙看做白茶精,倒也是很富有想像力的呢。聽了哥哥的解釋,他還是不能明白,便問:「什麼是外國人?什麼是洋人?「

  「外國人——」忘憂想了一想,說,「日本人就是外國人啊,就是洋人啊——」話都沒說完,越兒已經嚇得緊閉眼睛,一下子就躲到忘憂身後。忘憂連忙把他從身後又拉了出來,說:「你嚇什麼?我還沒說完呢。日本人是東洋人,這個洋人是西洋人,聽說有許多西洋人都是幫我們中國人打日本人的呢!」

  小越兒這才抖抖索索地又從哥哥的身後探出腦袋來。

  奇怪的是,他們這麼樣地說著話,這個西洋人躲在樹下,還是不願意醒過來。這大傢伙可真能睡,忘憂心想,卻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腳下有一道細細的紅水,再仔細看,這紅水是從那西洋人的腳上流下來的。啊,這傢伙流的是血,他受傷了,別看他白毛茸茸的,他的血也是紅的呢。他連忙跑上前去,蹲下來,搖著那人的肩膀,那洋人也不醒。忘憂想了一想,就讓越兒回去拿點吃的,再取一壺水來,他剛才燒了一鍋開水。越兒往回跑了幾步,忘憂又叫:「泡上我們新制的白茶。」

  越兒「嗅「地叫了起來,說:「那他真的要變成白茶精了。」說完就跑了。

  忘憂又喊:「別忘了我寫字的木炭和板。」

  忘憂知道,越兒在心疼他們的白茶呢,這茶能換回他們的多少口糧啊。冬天到來的時候,他們是全靠這些春天的茶換來糧食活下來的呢。可山裡人是好客的啊,再說這客人又是從西洋來的,還受著傷呢。五年的深山密林的生活,已經完全改變了忘憂,現在,他和越兒說的都是一口山裡人的土語,他們和山裡人在一起,已經完全沒有杭州人的一點點都市的影子了。

  西洋人就在這時候醒了過來,他張開眼睛,綠綠地看著忘憂,怔了一怔,突然露出笑容。忘憂也笑了,指指自己的白頭髮,又指指對方的黃頭髮。對方就坐了起來,嘰里咕略地說了一陣,費力地坐了起來。忘憂一句也聽不懂,他想來想去,只好說:「這裡是中國,天目山。」

  這幾個字里那西洋人只聽懂了中國兩個字,但他大為興奮,說:「美國,美國,美國-…·」

  美國這兩個字,忘憂也是曉得的。啊,原來這大傢伙是美國人啊,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正那麼想著的時候,越兒渾身掛得七上八下地來了,手裡還拎著一把壺。美國人看見一下子冒出了兩個孩子,十分高興,就對他們指著自己的胸說:「埃特,埃特,埃特。」

  忘憂明白了,這大傢伙美國人名字叫作埃特。忘憂就指著自己說:「忘憂。」又指指越兒,說:「越兒,越兒。」

  埃特費力地說:「旺,旺旺;月,月。」他咧開大嘴笑了起來,那兩個孩子也跟著笑了。

  他們先是給了他一塊番薯干,他狼吞虎咽,吃得一個勁打著嗝,忘憂連忙給他倒茶。一大海碗的茶裡面,漂著一層白茶葉。埃特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飲料,他驚奇地指著這些葉子,看著孩子們。兩個孩子就爭先恐後地對他說著什麼,又指指他們身後的白茶樹。埃特想必是明白了,接過茶碗,一口氣,連茶葉帶水喝得個精光。越兒看得發獃,說:「哥哥,你看他,你看他,你看他把什麼都給喝下去了,他把第一開的茶葉全吃了。」

  山泉泡的新茶,說不出來的好喝。又累又渴的盟軍飛行員埃特,從來也沒有見過散茶的模樣,可是第一次喝茶,就達到了茶聖陸羽《茶經》中所言境界: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肢煩,百節不舒,聊四五躡,與醒酸甘露抗衡也。

  渾身上下那說不出來的舒服催使他把大海碗一伸,他的意思忘憂頓時明白了,這個西洋佬還要喝呢。兩個孩子連忙又給他沖了一大碗,不過這一次越兒可不讓他這樣喝了,他連比帶劃地告訴埃特,茶葉不是這樣一次就全喝下去的,必須把它給泡開了,喝它的茶汁。這樣一連喝上四五次,才算用完了茶葉。埃特明白了,一連就喝了三碗。喝到第四碗的時候,他見那碗底的茶葉,猶豫地看看忘憂,忘憂攤攤手說:「吃吧,你喜歡吃茶葉,你就吃吧。」

  埃特很高興,他的確喜歡吃這樣的茶葉。他的大手指往碗底一撈,茶葉就到了他的嘴裡,咯巴咯巴地咬碎了,就吃了下去,然後呼了一大口氣,對著天空叫了一聲:「嗅——媽高得——「

  兩孩子也聽不懂他是在叫上帝,他們也沒聽說過上帝。他們只是看到埃特喝了他們的茶,發出那麼心滿意足的喊聲,知道他是高興了。這時越兒才想起了口袋裡的洋人的糖,拿出來再啃,竟發現沒像剛才那麼樣難吃了。埃特見他吃了巧克力,也很高興,一個勁地說:「巧克力!巧克力!巧克力!「

  越兒明白了,外國人的糖,就叫巧克力。為了投之以機,報之以李,他也不停地對著身後的大茶樹叫道:「茶!茶!茶】「

  見埃特還是沒弄明白這之間的關係,忘憂就對越兒說:「越兒,你上去采幾片葉子給他看,他從來沒見過中國的茶呢。」

  李越就呸呸地往自己的手心裡吐了兩口唾沫,在地上兩隻腳一蹭,一雙破鞋子就蹭掉了。然後往後一退再往前一衝,像一隻靈巧的貓一樣地就上了樹。一會兒,就摘了一大把茶葉下來,伸到了埃特的眼前。埃特終於明白了,他喝的茶,就是他身後的那株樹的葉子。他張開大嘴,一把把那鮮嫩的綠茶葉就拋進了口中。可是這一回他沒能夠飽嘗口福。他像一頭牛一樣地磨了磨牙,就被那嫩茶葉特有的澀味苦得咧開嘴,一口吐了出來,又「媽高得、媽高得「地叫了起來。

  忘憂和越兒都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才塞過去木炭和木板。埃特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就在木板上畫了許多架飛機,又在飛機下面畫了一些日本鬼子,飛機上有炸彈往日本鬼子頭上扔。兩孩子剛剛看到這裡,就興奮地撲了過去,把埃特撲得個人仰馬翻。埃特的腳受著傷呢,被他們這一撲,痛得又「高得高得「地亂叫,他們這才想起了這位轟炸日本鬼子的西洋英雄還在流血呢。連忙又找了乾淨的布來,脫了埃特的大皮靴,把他的傷口用茶水洗了包好。然後,忘憂扶著埃特往破廟裡走。小越兒,背上背著埃特的大皮靴,唱著山歌,興奮不已地就跟在後面。埃特一路拐著腳,一路還捏著剛才吃茶的那隻黑色的天目盞碗。路過破窯址的時候,越兒七沖八顛地往前跑,那隻大皮靴子在他背上亂跳,他也顧不上。他一邊拉著埃特的手,一邊指著那口破窯,叫道:「埃特,埃特,你手裡那隻大茶碗,是我捏出來的,是我和我無果師父一起在這隻窯里燒出來的,埃特,埃特……」

  埃特在東天目山休養生息了沒多久,就和這兩個中國孩子混得極熱了。大的忘憂性格內向一些,越兒很頑皮,雖然語言不通,但他們彼此之間心靈溝通。已經有人來聯繫了,要把埃特帶到西天目山浙西行署去。越兒一聽就哭了,說:「埃特是我們的,我們不讓他到西天目去。」忘憂到底大一點,說:「埃特是美國的飛行員,他著找不到了,他家裡的人該多著急啊。快快把他送回美國,下一回,他還可以開著飛機炸日本佬。將來日本佬投降了,叫他再開飛機來接你就是了嘛。說不定你還可以到美國去玩呢。「

  小孩子好哄,一聽可以到美國去玩,立刻就不哭了,說:「那你呢,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美國,要不然我可是哪裡也不去的。」

  忘憂笑笑說:「這可是你現在說的話,將來你大了,你可就不那麼想了。凡人可以去的地方,你都會去的。再說了,我可不想去美國。別說美國,我連杭州都不想回去了。我就是想住在這裡,我看這個破廟比哪裡都強。日後日本佬投降,我就去羊壩頭把我媽媽接了來,一起住在這裡。「

  「那我也把我媽接了來住在這裡.「越兒為了表示自己和哥哥的一致,就這樣表態,然而他馬上就加了一句,「不過我還不曉得我媽是誰呢,她會和我一起來嗎?她會同意讓我們兩人一起做和尚嗎?「

  「我也沒說做和尚啊。」忘憂說,「我就是喜歡住在這裡,種菜啊,摘茶葉啊,挑水啊,空下來讀讀書啊——」

  「那我也喜歡種菜啊,摘茶葉啊,還有燒窯,我最喜歡燒窯了。」

  「你和我可不一樣。你走到哪裡,都不會有人來圍觀你。我不行,我是一個廢人,你看我是不是走到哪裡,人家的眼睛就要盯我到哪裡的。你還記得無果師父活著的時候怎麼交待你的,他還讓你看著我,別讓我跑到山外去。他說我渾身雪白,日本人一看到就是一槍,把我打死了,你可怎麼辦。沒人養你,你不是也得餓死嗎?」

  越兒一聽就嚇哭了,邊哭邊說:「忘憂哥哥,你可不能到山外去,你可不能讓日本佬一槍打死。你打死了,我怎麼辦?還有埃特。埃特的腳還沒有好呢,你可不能死。「

  埃特不明白旺旺說了一些什麼,為什麼月就哭了起來。他拉拉月,月就比劃著形容了忘憂剛才說的話。埃特明白了,走過去一把摟住了忘憂,伸出自己的胳膊,又櫓起忘憂的衣服袖子,兩個肘子碰了碰,兩個大拇指並在一起。忘憂看懂了,埃特的意思是說:別難過,我們的皮膚一模一樣,我們是一樣的人。

  忘憂開始採摘野茶,他發現埃特非常喜歡喝中國人的茶,他還發現越兒也非常喜歡吃外國人的巧克力。只是巧克力已經沒有了,越兒曾經到埃特的行囊里去翻過,一邊翻著一邊喊著:「巧克力,巧克力,我要埃特的巧克力。」埃特只好攤手,聳肩,不停地說:「掃雷,掃雷。」越兒已經知道了,這就是對不起、沒有的意思。然後埃特就開始到處找茶。他可真是會吃茶,沒過多久,就把忘憂他們新制的茶葉都吃光了。「茶!茶!「埃特提著空空的茶葉土罐子,叫道。越兒也學著埃特的樣,一邊攤手一邊聳肩,叫著:「掃雷,掃雷,掃雷。」忘憂就生氣了,一下子打掉越兒的手,沖著埃特喊道:「不掃雷,不掃雷,不掃雷。」

  忘憂決定給埃特帶上許多他制的茶,一直讓他吃到美國也吃不完。李越不曉得美國有多遠,他問忘憂,美國比杭州還遠嗎?忘憂說,聽說美國遠極了,和中國之間還隔著太平洋呢。李越又問,太平洋有你常說的那個西湖大嗎?忘憂也沒見過太平洋,不過他想,無論如何,太平洋已經挨著一個洋字了,所以不會小到哪裡去。他就果斷地說:「肯定不會比西湖小。」李越一想,太平洋那麼大,比西湖都還大呢,埃特這一走,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呢。忘憂哥哥倒是已經想好了送他茶葉,那他送埃特什麼呢?想來想去,他決定送一把從前和無果師父一起製作的茶壺。

  上帝看到這樣一把壺,也會發笑的。這算是一個什麼東西啊:像一張好好的臉被人狠揍了一拳,別的都四進去了,一個不成樣子的只有一個鼻孔的鼻子卻凸了出來。這樣的腦袋上,居然還會有一頂和腦袋一樣風格的帽子。這頂帽子有時勉強能扣在頭上,有時就死活扣不上去了。雖然如此,埃特還是喜歡得不得了。

  不知道哪一天,忘憂站在樹枝權上,隨風飄來一種聲音,是久違的琴聲,搖曳的口琴聲,他不禁瑟瑟地抖動起來了,那是他最熟悉的口琴聲,那是他最熟悉的曲調:

  蘇武,入胡節不辱;

  雪地又冰天,苦熬十九年,

   渴飲血,飢吞氈,

   牧羊北海邊,

  透過大白茶嫩綠的茶樹葉叢,他看到了一名白衣秀士,飄然而來到大茶樹下。他旁若無人地坐了下來,靠在大茶樹下,吹著口琴。忘憂聽著聽著,眼淚噗噗噗噗地掉了下來。又見那白衣秀士神清氣朗地站了起來,問:「你還打算在樹上呆多久啊?」

  忘憂手一松,滿把的茶葉,紛紛揚揚地從半空中泛著銀光,飄然而落,披在了這白衣秀士的身上。然後,忘憂一個踉蹌就從樹上掉了下來,白衣秀士伸手一接,把個忘憂穩穩地接在手中。只聽忘憂大叫一聲:「憶兒哥哥!」就把親自來接埃特去西天目山的杭憶,緊緊地抱在懷裡了。

  看上去,天目山的一切都風平浪靜,忘憂他們幾個遠在深山,消息閉塞,哪知一場由盟軍飛機轟炸而引起的血腥戰役,已經在浙贛大地上爆發。從4月19日開始的一個月內,日機轟炸行州機場,共達59次,投彈1341枚。整個浙贛邊境,幾成火海。而早在幾個月前的1941年10月,中國茶業研究所已經被宣布批准成立,吳覺農先生擇定了福建武夷山崇安赤石的示範茶場為所址。在炮火聲中,杭家的下一代傳人杭漢,在三個多月之後,帶著妹妹黃蕉風,與東南茶場的全體人員以及設施,由祖州萬I!D遷往福建武夷山崇安。

  臨行前,依舊是糟憎懂懂的黃蕉風拉著杭漢的手問:「漢哥哥,我們不要萬川了嗎?」

  「怎麼不要!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的。」

  「我跟你一起回來。」蕉風高興地說,她很喜歡這個地方,她喜歡這裡的茶,也喜歡這裡的柑橘,她還喜歡這裡的青山綠水,還有在這裡結識的中國最優秀的茶人。

  1942年
6月,福建武夷山中,中國茶葉研究所正式開始工作——中國茶業史上重大的一筆,就在這樣血火交鋒間,被寫入了中華文明的數千年茶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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