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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翻過了茶庵鳥道,寄草跟著小邦我一行進入普洱,這杭州女子的心情,也就幾乎和普洱茶一樣地濃烈發酵起來了。

  還沒到普洱,她就來煞不及地從傣家人那裡買了一套裙衫套上。白紗短衫,水紅色筒裙,穿上走來走去的,她自以為羅力很快就會看到的了。小邦成瞧得眼花,又不敢給她潑冷水,只好說:「到了普洱城,還得有一番好好的打聽呢!你別把這麼漂亮的裙子弄髒了。」

  寄草說:「不是說羅力的車隊就在這一帶開嗎?」

  小邦成就心裡暗暗叫苦。這一路上的問訊都是由小邦象擔任的,寄草聽不懂當地人的方言異語。可是小邦我打聽來打聽去也都沒有一個準星。戰事已緊,什麼樣的說法都有。此時前不巴村後不巴店,也沒法把寄草再送回昆明。小邦成只好揀好聽的給寄草說,這幾乎是一路連蒙帶騙地把寄草送進了普洱城。

  寄草從小就知道普洱,她家忘憂茶莊的櫃檯上,長年累月放著普洱茶。每次聽夥計向賣茶的人介紹普洱茶,人們都要說:「老話說茶要喝新的,龍井茶是越新越好,偏這普洱茶不一樣。那可就是如陳年老酒一般的,非得是時間越久越香的呢。「

  然而要是問及何以普洱茶越陳越好,即便是老夥計,也不一定能夠說個透徹的了。寄草也是這一路上跟著馬幫,才知道普洱茶的陳,竟也是和馬幫有關係的呢。

  原來普洱茶,並非就是產在普洱這個地方的。它的真正的產區,就在小邦嵌的家鄉西雙版納與思茅一帶,和茶葉集散地普洱還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離。茶葉往普洱府集中的時候,馬幫就得穿過熱帶雨林。那濕潤的空氣使茶葉發酵,竟發出了一陣陣人們始料未及的濃香。人們一旦喝到了這種自然發酵的茶葉,就漸漸地被這種香味吸引了,由此,一種新型的發酵茶誕生了。

  這就有點像寄草對羅力的愛情。他們之間原本的感情並非天長地久。火花一爆,還來不及熊熊燃燒就兩情相別了。要不是寄草如熱帶雨林中發酵普洱茶似地發酵著這場愛情,也許這也就是古往今來無數年輕人之間的那種司空見慣的萍水相逢的故事一樣,到頭來不過一場塵緣孽債罷了。也就是像杭寄草這樣藤吊百韌的人,才會把這場愛情之火一直從西子湖燃燒到普洱城了。

  恰如杭寄草與羅力的愛情到底打動了小邦勵一樣,普洱茶的香氣也到底是給官方嗅到了。萬曆年間,朝廷就在普洱設立官員從事茶葉貿易;到了清代,又設立了官商局,凡茶人經營茶,都須領「茶引「。那些年,光從普洱運往西藏的茶葉就有三萬馱之多。思茅地區,可謂商旅雲集,每年都有千餘藏族茶商到此,印度商販也可以說是絡繹不絕呢。

  皇上看了也眼熱,每年便都有貢茶送進宮去。那負責送貢茶的茶農得先把收來的茶送到縣府打包,選茶尖。每尖得用紅絲線連著,再用黃緞子打包,還得蓋上大印,這才能送到普洱府。再加印,又送到透南道台府,再加印,這才威風凜凜地上了馬馱。那馬幫上是得插杏黃旗的,靠著皇上牌頭一路地北上,也就沒有人敢為難他們的了。

  這就和寄草尋訪羅力大不一樣了。普洱城說大也不大,駐紮著不少中國軍隊,只是經常急急慌慌地調防,打聽來打聽去也弄不出一個結果。寄草對軍事知識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只知道羅力本是一個作戰參謀,現在領導著一支車隊。好不容易在一個防區找到一個浙江籍的青年軍官,一打聽,還是蕭山人氏。此人見是杭州老鄉,倒也熱心,翻過來覆過去地問了好多,越問寄草就越茫然。最後那蕭山人沒奈何了,突然想起了問她知不知道她的那個羅力的上司姓什麼。這下寄草想起來了,姓戴!蕭山軍官一拍大腿說:「那不是2000師嗎?師長戴安瀾。那是遠征軍的第五軍的機械化師,前幾日聽說老蔣在臘戌一日召見他三次,命令他火速將部隊開拔到同古——」

  「同古在哪裡,離這裡遠嗎?」

  「什麼遠不遠,根本就不在我們中國人的地盤上。那是在人家緬甸的領地上了呢,離仰光倒是不遠了。「

  「那不是人家緬甸的首都嗎?聽說日本人用飛機炸過他們了?可有這回事情?「

  「你啊你啊,你一個女人什麼都弄不明白,這會兒跑到這裡來,你就簡直是盲人摸象了。」蕭山人一邊嘆著氣一邊把這裡的戰局粗粗地說了一遍。

  原來,自1941年12月23日日軍飛機轟炸仰光之後,仰光就一直處在告急之中了。到得2月16日,情況已經萬分危急,中國遠征軍就從這時候開進了緬甸。估計羅力也就是這時候隨大部隊入了緬。而同古,恰恰是位於仰光與曼德勒鐵路線上的第一大城,西聯普羅美,東接毛奇,是阻止日軍北侵的重鎮,派2000師去守住同古,就是為了不讓仰光陷落。

  「我要趕到同古去!」沒想到寄草一跺腳,居然那麼說。

  那蕭山人也一跺腳說:「你別再想這些雲里霧裡的事情了。我告訴你,今日3月8日,我們接到電報,就在剛才,仰光已經淪陷了,同古怎麼樣我們還不知道呢!我看你還是往回撤才是正經。」

  蕭山人這麼說著就走了,小邦威看著寄草,不知道該用什麼話安慰這個已經披頭散髮,腦子好像有了毛病的美人兒。只見那寄草眼睛發直,盯著地面,發了一會兒愣,一跺腳說:「我要去同古!」

  小邦成只好說:「我和你一起去。」

  所有的這一切,羅力都不知道。這個軍人終於如願以償地來到了抗日的第一線。他是一個真正的東北大漢,充滿了陽剛之氣。他當然是很愛他的女人的,但他和杭氏家族裡出來的男人完全不一樣,打死他都不會想到他的情人會有這樣的勁頭,從杭州一直找到緬甸。此刻,他所在的部隊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第200O師機械化師,在戴安瀾率領下,孤軍深入,日夜兼程,於3月8日,剛剛抵達同古,仰光就已於同日陷落。

  戰況萬分危急,中國遠征軍決定,由第2000師在同古及其以南地區阻止日軍北犯,掩護主力部隊於平滿納附近集結,並在英軍協助下實施會戰,擊破當面之敵,收復南緬甸。師長戴安瀾把羅力叫了去,指著軍用地圖上同古以南三十多公里的皮尤河問:「看見那上面的皮尤河大橋嗎?」

  羅力點點頭。

  「這一仗就看你的了。」戴師長拍拍他的肩膀,說,「聽說你炸過錢塘江大橋,現在,就看你能不能把這座橋也給我炸了!」

  十天之後的一個深夜,羅力帶著他的炸橋小分隊,已經埋伏在皮尤河邊的茶樹叢中。用電器作為引爆的炸藥包就安放在皮尤河大橋的橋墩之下,小分隊則隱蔽在皮尤河畔的茶叢地里。

  一切都準備好了。

  大戰來臨前的夜晚十分安寧,在異國他鄉,羅力卻沒有一絲陌生感。有一股熟悉的氣息在他的鼻孔里鑽來鑽去,他順手一撈,是一縷緬甸的茶技。剛剛下過雨,茶蓬在夜間就刷刷地抽起校來。緬甸的土質與中國江南的不一樣,羅力所看到的茶葉葉片細長,肉質也比較薄。羅力含了一片在嘴裡,倒下身去,就看見了異國的月亮。他還聞到了茶花的香氣,他的眼睛一眯,月亮光白花花地撒落了一地,變成了一地的茶花——寄草!他驚坐起來,輕輕地叫了一聲。

  周圍的幾個戰士也都嚇了一跳,跟著跳了起來,問:「有情況嗎?」

  羅力吐了口中的茶末,說:「沒事。」然後就又躺下了,心裡驚訝:怎麼那麼多天都沒想起這個姑娘,這會兒卻又浮現在眼前了?

  說實話,一旦上了戰場,他就不再像寄草想他那樣地想著她了。不是他沒心肝,也不是沒有時間,是他自己以為,一旦離開了寄草,他就沒有資格想她了。有許多次,他都想像自己是已經犧牲,戰死沙場了;或者,他想像寄草也早已在這離亂年代嫁為人妻,甚至也可能早為人母了。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在天目山上給他帶信的那個叫楊真的共產黨。不知為什麼,一旦想到這裡,他就有點想不下去,他就寧願不去想她了……

  可是這會兒,躺在一片片竹子般生長的茶林里,嘴裡嚼著茶葉,看著天上的月亮,他突然有一種寄草近在颶尺的感覺。他激動起來,這東北漢子從來也不知道感傷的,此刻卻從鼻孔里衝上來一股從未有過的深深的對女人的眷戀之情……

  有夜鳥在叫,他想起了那個他準備接受任務去炸錢江大橋的夜晚,那個大難臨頭前的西子湖的夜晚了。他從來也沒有讀過「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可是現在他知道,為什麼那天夜裡的夜營會啼叫得如寡婦夜嚎一般的了。寄草啊,我的女人,你如今在哪裡啊!我還能見到你嗎?也許永遠也見不到了……他摸了摸口袋裡的遺書。那是從師長戴安瀾開始寫下的。戴師長已經帶頭宣布了自己陣亡後的代理人名單。然後,從團長開始,營、連、排、班長,都層層地預立了遺囑,指定了代理人。作為這次炸橋任務的別動隊長,羅力也不例外。他是帶著必死的信念等待明天的,可是,茶地的香氣卻叫他想起了愛情與親情。他感到自己的肩膀沉甸甸的,好像大哥嘉和的手就放在他的肩上,他甚至再一次聽到了大哥的柔和的沉靜的聲音:……要活下去啊……要像茶一樣地活下去啊……

  第二天清晨,當日軍第五十五團搜索部隊約五百人來到皮尤河南岸,其摩托車隊快速地急駛上皮尤河大橋時,隱蔽在茶叢中的羅力輕輕地一揮手,引爆員頓時就按下了電鈕。並沒有天崩地裂般的震撼,茶地只是一陣緊張的痙攣,而橋就轟然地倒塌了。羅力端起了身邊的機關槍,就帶頭衝出茶園掃射起來。日軍措手不及,頓時作鳥獸散,向公路兩旁的茶園裡跑,不知那密密的茶蓬,早就做了中國將士的天然屏障,這會兒,他們正可以從茶叢中向敵人掃射呢。

  戰鬥很快就結束了。戴師長派人清點了一下,連河裡的和茶叢里被打死的日本鬼子,少說也有一二百人吧。

  看著那些倒翻在茶叢中的鬼子屍體,羅力不免有些驚訝。蔥綠的茶葉,在陽光照耀下依然泛著悠閑的和平的光芒,可是在它的根部,流著人血,鮮紅的發著腥氣的人血。綠茶與鮮血,這樣尖銳地刺激著他的眼睛,他無法把眼前的一切調和起來。

  凱旋的羅力,親自開著他的軍用大卡車,沿著公路,直奔六十里外的同古。陽光燦爛,美人蕉怒放,公路兩旁的芒果園一片蒼翠。一道道的大椰子樹枝像江南的大風車在風中轉動,汽車一開,它們往後倒去,又像是一群群奔跑的大鴕鳥。羅力的車開得很慢,因為一路上馬路兩旁都堆積著餅乾、牛肉、鮮奶罐頭和香煙,還有茶葉包。在這些慰問品的後面,踴躍著各種膚色的平民,他們中有中國人、英國人、馬來人,還有中英混血兒,甚至還有專門從美洲趕來的華僑們。看來他們中的許多人說中國話都不熟練,所以不時地夾雜著英語和馬來語,連聲地叫著——同胞,勝利!祖國,勝利!戰鬥中沒有流淚的戰士們,此刻卻流下了熱淚,連一向不愛動情的羅力的目光也模糊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陣歌聲,用漢語演唱的《梅娘曲》:

  哥哥,你別忘記我啊,我是你親愛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家的床前,嚼著那鮮紅的核榔……

  車子緩緩移動著,他看見前面一間茶亭,上面斜插一麵茶旗,正在風中飛揚,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唐人茶飲——

  茶旗下面站著一個身穿傣家族姑娘服裝的女子,一邊唱著歌,一邊為路過的戰士們沏著香茶。她的嘴唇連著牙齒一片血紅,一看就是被擯榔汁染的。羅力一邊開著車,一邊向那姑娘微笑,一邊想,要不是那滿嘴的鮮紅,這傣家姑娘,還真是有點兒像她的心上人兒寄草——想當年,他不也是在車上發現了路旁的這個杭州姑娘嗎?

  就這麼又開了幾米遠,他突然像是被一個驚雷炸醒了。他一下子煞了車,把那一車子的士兵也一個個地搖得前仰後合。然後,他就搖搖晃晃地下了車,搖搖晃晃地做夢一樣地往回走去。

  他看見那個滿嘴鮮紅的傣家姑娘,幾乎也用和他一樣的神情向他走來,向他走來,兩人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一直走到幾乎要碰到鼻子了才站住。

  那姑娘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就用杭州話叫了一聲:「我曉得我會在這裡尋到你的!我曉得我會在這裡尋到你的!我曉得我會在這裡尋到你的……」

  羅力看看四周的人們,然後伸出一隻手去擦那姑娘嘴角的擯榔汁,一邊擦一邊說:「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了……」

  他就一把抱住了寄草,杭州姑娘嘴角上的鮮紅的橫榔汁,就沾到他的臉上來了……

  2000師師長戴安瀾竟然能在這樣的時刻,給了羅力有半個晚上的假,與那個孟姜女般千里尋夫的杭州姑娘相會,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此時的20Q0師已進至同古以南前沿陣地鄂克溫,而日軍也已經尾追於此,雙方都做好了決戰準備。羅力猶豫地看著師長,說:「等這次戰鬥結束了我再去見她吧,我已經把她安頓在附近的中國老鄉家裡了,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的。」

  戴師長搖搖頭,看著桌上他正給妻子王荷馨寫了一半的信,想了想,也不再說什麼,只把這信交給了他心愛的下屬,說:「你先看看這個。」

  他指著信上的這一段話:

  余此次奉命固守同古,因上面大計未定,其後方聯絡過遠,敵人行動又快,現在孤軍奮鬥,決心全部犧牲,以報國家養育!為國戰死,事極光榮。……

  羅力把信放在桌子上,低著頭,好半天也不說一句話。戴師長問道:「明白了嗎?」

  羅力點點頭,還是說不出一句話。倒是戴師長拍拍羅力的肩膀說:「為這樣的姑娘做半夜新郎,死也值了!去吧!「

  寄草安置的那戶人家,還是從前小邦威趕馬幫時認識的一位中國人,說起來,還是羅力的東北老鄉呢。老漢姓王,兒子在東北抗日聯軍打仗犧牲了,老漢帶著女兒老伴一路南下躲避戰亂,竟然跑到了緬中深山裡開起荒來。沒想到跑得那麼遠,也沒避過日本鬼子,眼見得敵人又打過來了。王老漢幾乎可以說是從地球的這一頭跑到了那一頭,這一次他是決定死也不跑了,就和日本人在這裡拼個你死我活了。沒想到2000師在這裡打了一個大勝仗。這是侵緬日軍第一次受到中國遠征軍的沉重打擊呢I
身在緬甸的中國人無一不欣喜若狂,許多人聽說王老漢竟然還在這樣的時候接待了一個中國杭州來的姑娘,夜裡要和她的情人在這裡成婚,竟不顧戰事紛亂,傍晚時分就紛紛地趕過來了。

  王老漢家的茅棚,搭在一處瀑布飛流的深山。熱帶雨林的風光,使得群山披綠,到處是野山茶、野菊花、野桑,還有野橄欖和擯榔樹。香蕉樹和芒果樹一群群的,椰樹突兀而起,像一隻只長頸鹿,在山中巡視。真是插根筷子也發芽的好地方啊!澗水間又有一座座的獨木橋,傣家姑娘唱著歌,挑著擔子,一路裊裊嬪停地過來,穿過那紅花綠樹叢,真像仙女下凡一般。要是沒有戰爭,這裡不是桃花源又是什麼?

  王老漢的家是用竹子搭起來的,仿著那傣家的竹樓,門前種了不少蔬菜瓜果,還有一叢叢長得簡直就如竹叢似的茶葉叢。寄草看著這樣的茶蓬不免驚奇,說:「大爺,你的茶怎麼長成這個樣子了?」

  「哎,你不知道,緬甸這個地方沒有冬天,一年四季的茶都可以長。可能是長得快了,聽說倒沒有了我們中國茶的香。又加整天地打仗,沒有心思用水去澆它,也沒心情修剪,只好讓它隨便亂長了,權當作了籬笆吧。「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此時,一天的酷暑已經在晚風中漸漸吹散,茶地里漸漸溢出了淡淡的香。股腦的上弦月升起來了,不知什麼蟲兒,也在鳴叫起來,一直坐在寄草身邊一聲也不吭的羅力突然一把摟住了寄草的肩膀,說:「走,到茶地里去走一走。」

  寄草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來,他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杭州的龍井之夜了。

  杭州家中的情況,其實羅力比寄草知道得還要清楚,可是他已經看出來了,寄草對家裡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們手拉著手,默默地穿過茶園。羅力想像從前一樣地聽寄草的饒舌,可是寄草卻一聲也不吭了。她走著走著,突然一下子坐在了茶地里,她說:「羅力,羅力,我再也走不動了……」

  
他們像世間一切熱戀的男女青年一樣,擁抱,親吻和做愛。即便在經歷了千辛萬苦之後,結局也沒有什麼與眾不同——寄草看著藍天,羅力看著寄草,然後寄草就哭了。她想起了楊真曾經告訴她的感覺——你感覺到你的心裡一片光明了嗎?你有一種歷經艱辛終於如願以償的快樂了嗎?你的心就像星空一樣浩瀚、像明月一樣潔凈了嗎……

  遠遠的,幾個傣家姑娘過來了,手裡拿著一串串用茉莉花串成的花環,蹦蹦跳跳地來到他們的身邊,把茉莉花就套到了他們的脖子上,一邊用生疏的漢語說道:「替你們舉辦的婚禮都已經準備好了,你們怎麼還在這裡啊?快跟我們過去吧,賓客們都等急了!」

  王老漢家的火塘前,小邦成蹲著,烤著他愛吃的竹筒香茶,見了羅力和寄草,說:「快進去看看吧,我用中國絲綢給你們布置了一間新房,還用了你們杭州的杭紡呢。」

  寄草驚奇地說:「這會兒你從哪裡弄來的這些寶貝哪?」

  「怎麼是這會兒弄的呢?都是這一路上準備好的,還有一尊觀音像。我想好了,要是新郎還活在世上,這些東西就是我的賀禮。要是新郎不在了,這些東西,就是給我自己當新郎預備下的了。「

  羅力剛才已經聽過寄草說了小邦成的事情,這會兒不但不吃醋,反而還被他的豪爽感動了,拍拍他的肩膀說:「邦成兄弟,進去吧,咱們一起喝茶!」

  小邦嵐做了個鬼臉,看著正在竹筒上咕喀咕嘻滾著的香茶,憂鬱地說:「讓我一個人在外面呆一會兒吧,我看著你們舉行婚禮,心裡就難受,我吃醋了!」

  寄草驚異地笑,說:「小邦成,你也會吃醋了,真想不到。這下你該知道從前你那些數也數不清的女人是怎麼離開你的吧?」

  小邦成站了起來,捂著心口,邊走邊說:「是這樣捂著一顆流血的心離開我的,我現在知道她們為什麼吃醋了。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吧——」

  他就這樣半真半假地透露著真情,走下竹樓,朝山拗間去了。

  羅力看著他,半天也說不出話來。直到寄草問他在想什麼的時候,羅力才說:「有多少好男人啊,你卻讓我攤上了。」

  像閃電一樣快,寄草的眼前就出現了楊真,用那麼純潔的目光看著她,她彷彿聽到他說:「跟我一起去那裡吧。」

  然後,羅力就聽到寄草提了一個與愛情無關的奇怪的建議:

  「羅力,這次仗打完,你跟我一起去延安吧!」

  「什麼?」

  「我是說,那裡…··可以找到真理……「

  羅力心疼地看著他的姑娘。他想,她是多麼害怕他會死啊,她都害怕得神經有些不正常了,瞧她都說的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話,什麼真理不真理啊……

  王老漢選擇了用白族人的三道茶來進行婚禮宴會的樣式。火塘邊先將一隻砂罐烤熱了,再放入一撮茶,等那茶啪啪地作響了,發出焦香之味,才向那罐里注入熱水。俄頃,水沸了,又把茶水注入一種叫牛眼睛的小茶盅中。老漢用木盤子親自端了兩杯,敬到這對新人面前,說:「灑滿敬人,茶滿欺人,這淺淺的兩杯茶,是第一道。清茶再苦,也苦不過寄草姑娘千萬里尋夫,也苦不過日本人侵犯我們中國人。今日雖是新婚大喜之日,我們也切切不會忘記這樣的苦。從今往後,你們的日子長著呢,再甜的日子,也不可忘記我們曾經有過的苦日子啊——喝!」

  姑娘們唱了起來,連窗外的蟲兒也跟著一起鳴唱,寄草和羅力對視了一眼,默默地喝下了這一杯人生的苦茶。

  第二杯茶卻是甜的了。不知王老漢哪裡來的本事,竟弄到了一些核桃肉和一小瓶紅糖。姑娘們就哄起來了,叫著:「苦盡甜來!苦盡甜來!「寄草和羅力喝了,果然,茶香兼著茶甜,味道好極了。

  王老漢說:「人生在世,做什麼事情都是這樣,只有像寄草姑娘這樣吃得起苦,才會有甜香跟著來啊,喝吧,孩子們。」

  第三杯茶真是千般的回味,裡面有蜂蜜,有花椒,有乳扇,趁熱喝下,甜酸苦辣,千姿百態,什麼味兒都在其中了。王老漢說:「孩子們啊,好好過了今夜吧,今夜不比往夜,良宵一刻,一輩子都在裡頭了,姑娘,你可懂得老漢我的意思?」

  寄草點點頭,老漢卻傷感起來,流著淚說:「我兒子要是還活著,也該是娶媳婦的年紀了。孩子啊,你可是在替多少好小伙兒娶媳婦啊,入洞房吧,入洞房吧……」

  姑娘們又唱起來了,她們把茉莉花撒得一地都是。多麼奇特的夜晚哪,寄草恍恍溜溜地進了竹樓,今夜,她要做新娘了,她現在知道了,她的婚禮,一點也不比嘉草姐姐的遜色啊……

  半夜時分,羅力離開了熟睡的寄草,輕手輕腳地起來了。他用幾乎可以說是訣別的目光,最後看了看被月光照亮的姑娘的面容,沒有再說一句話,就悄悄地下了樓。

  小邦成正在獨木橋邊等著他,他們說好了這時候在這裡碰頭的。

  羅力用力地挽住了小邦成的肩膀,說:「布朗兄弟,我把我的新娘子交付給你了。等抗戰勝利了,我會來找你們的。那時候,她要是還等著我,我就領著她回家。要是我不回來,只有一個原因——我死了。到那時,你得替我好好地照顧她;她要回家,你就送她回家;她願意和你過,你就跟她好好地過。……要是,要是,我們有了孩子——隨你的便——你們願意告訴他,就告訴他,他爹是打鬼子死在異國他鄉的;你們不願意說,就什麼伽.不面說了也許到那時候,什麼仗也沒有了,人人都過上好日子了……「

  小邦成拔出馬刀來,對著月光二話不說,就向著自己的胳膊問了一刀,血就流了下來。他高舉著手臂說:「月亮有眼,她看到了我起的誓:叭岩冷是我們的英雄,叭岩冷是我們的祖先,是他給我們留下了竹棚和茶樹,是他給我們留下了活下去的命根子-…·羅力兄弟,你記住,西雙版納的瀾滄江邊,有個拉袖族人集居的地方,我們布朗人也住在那一帶。那裡有一個名叫邦巔村的地方,長著一株參天的大茶樹。我不知道他的年齡有多大了,也許一萬年前他就在這裡。樹下搭著一個草棚子,草棚子里住著我趕馬人小邦成。趕走了日本人,你就到大茶樹下來吧,我會把你的新娘子完完整整地交給你。大茶樹會保佑你們平安回到自己的家鄉。大茶樹是會顯靈的,他是我們布朗人的神明呢,相信我吧,你會回來的,我們會等著你的……」

  第二天清晨,就在小邦成帶著寄草,穿過異國的茶坡,向著北方,朝自己祖國的大茶樹下進發的時候,南邊,炮聲響起來了,震驚中外的同古保衛戰,終於打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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