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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小掘一郎是在收到了國內來信,告知醫學博士諸同存在中國國內搜集到了陸羽《茶經》的二十三種版本,特別是兩年前在陸羽故鄉天門收集到《湖北竟陵西塔寺刊本》之後,突然又產生了迫不及待地想上徑山的念頭。然後,他就想到了依然居住在羊壩頭的忘憂茶莊主人杭嘉和。

  根據國內茶道中人來信的告知,諸岡存博士是於昭和十五年七月到中國的。那本西塔寺刊本,還是民國二十二年時由西塔寺住持僧新明禪師書跋重刻,以後,才由那個名叫胡雁橋的天門縣長親自送給請同存氏的。

  聽說回國之後,諸同存就於昭和十六年開始撰寫《茶經評釋》。

  小掘一郎私下裡還是羨慕這個叫諸同存的博士。當他們作為帝國的軍人在戰場上拼殺的時候,這傢伙竟然鑽著戰爭的空子,跑到中國來研究他的茶道。其實,尋訪陸羽故地這個念頭,小掘一郎在戰爭來臨之時,並不是沒有產生過。他千方百計地來到了中國的杭州,不是沒有許多個人目的的。

  他熱愛日本茶道,從血液里熱愛。但和許多人在茶的裊裊香氣間修鍊正果、渴望得到更高的境界不一樣,小掘在茶道中得到的僅僅是慰藉。他的近乎於瘋狂焦灼的撕破裂開的靈魂,只有在這樣的片刻,才能得到瞬間的清涼。

  即便是在以「和、清、靜、寂「為宗旨的日本茶道精神籠罩下,小掘一郎依然有著自己的強烈的好勝心。在得知諸岡存的研究成果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在本土的陸羽研究,特別是在《茶經》的版本學研究方面是走在前面的。諸同存的消息使他明白了他在茶中的位置。他突然發現了,即使在本土,也不是人人都那麼渴望上戰場的。在茶界學界,還會有諸岡存這樣的人。

  也許是機遇不好,他比十二世紀鎌倉時代的萊西禪師差遠了。榮西禪師在異國的土地上遇到了本土的重源禪師,他們可以同登天台山的萬年寺,他們可以縱談陸羽的《茶經》,並對這裡的羅漢供茶作詳細記錄。而在榮西禪師再度來華之後,回國時不但在寧波天童寺領走了佛衣和祖印,還帶回了陸羽的《茶經》手抄本.說起來,這還是陸羽《茶經》第一次傳之日本呢。而他小掘一郎,甚至沒有可能去一趟天台山國清寺。寧波倒是去過的了,但那是作為寧紹戰役的一名參戰的軍人上前線拼殺而去的。他甚至記不得在那場戰役中,他有沒有閑心喝上一杯茶了。

  此時,已經是1943年的秋天了,戰爭依舊在中國土地上進行,持續時間之長,超過了許多人的想像,也超過了他小掘一郎的想像。其間他回過幾次國,也曾經到過浙西等戰場,但不久又回到了杭州。這裡的湖光山色,令他心煩意亂,曾幾次下決心想永遠地離開它,又總覺得還有一些後事沒有料理好。直到聽到諸岡存的消息,他終於明白,他是不可能又喝茶又打仗的了。這種隱秘的希望兩全其美的念頭,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夢。中國人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小掘一郎已經過了四十,終於明白了什麼叫不惑。悟出了這一關,他倒反而輕鬆了,一邊套上了中式長衫,一邊叫來翻譯杭嘉喬。杭嘉喬瘦得簡直就如一具行屍走向,歪歪斜斜地過來,喘著氣問太君有什麼事情要他去辦。小崛看著他。說不上是鄙視還是同情,問道:「我去了一趟浙西,怎麼你就瘦成這個樣子了?」

  「失眠,吃不下飯,別的倒沒有什麼。」

  「茶也,養生之仙藥也,延齡之妙術也,「小掘不知不覺地念起了榮西的《吃茶養生記》開篇之語,「嘉喬君吃不下飯,多喝一點烏龍茶如何?」

  員喬看著小崛一郎的這一身中國打扮,一邊自嘲地說:「茶這個東西,茶聖說,精行儉德之人,為飲最宜。像我這樣要遭老天爺報應的天打五雷轟的人,。什麼靈丹妙藥怕也是沒有用的了。「

  「此話怎講?」小掘一郎沉下臉來。他一直就不大相信杭嘉喬的病,總以為其中有詐,有事沒事地就抓住他不放.況且近日他發現,奴顏如嘉喬這樣的人,對他也有些不那麼恭敬了。

  嘉喬想了想,才說:「不知太君夜裡做不做夢?近日,我常常夢到那沈綠愛從大缸里升起來,張著嘴咬我。按照我們中國人的說法,這就是冤死鬼來索命了。「

  他說著這樣的話時,好像一點也不害怕似的、這神情倒叫小掘佩服起來。小掘便說:「把夢境就作為夢境吧,我看你的精神狀態不壞。不像是一個被索命的人啊。「

  「那是我知道我快要死了。連我爹都對我那麼直說了,他說:嘉喬啊,贖罪吧……」

  小腦抖了抖長衫,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嘉喬君,軍部已經批准了我的請求,我要上前線去了。」

  「不回杭州了?」嘉喬吃驚地問。一

  小掘搖搖頭,說:「準備戰死在沙場了。」一

  嘉喬看出了小腦一郎說話神情里的矯情。他越來越了解這個看上去殺氣騰騰的傢伙,這個不肯說真話的日本佬.這個來歷不明的雜種。可是他也已經學會了裝腔作勢,便作大驚小怪狀,說:「小掘太君怎麼說起這樣不吉利的話來了?本土不是還有你的女兒等著你凱旋嗎?「

  小掘盯著嘉喬,想,真是不要臉,嘴裡卻說:「真是多愁的支那人。你還是給我去一趟羊壩頭吧。「

  見嘉喬有些吃驚地看了看他,他才說:「我要他親自陪我上一趟徑山。」

  「太君一定要上徑山,我還是可以陪你走一趟的啊。」

  小掘一郎從上到下地看了看嘉喬,說:「你怕他不肯跟我上山?」

  嘉喬不吭聲,他的確就是這麼想的。

  「你就跟他說,徑山,原本是我定了和他的女兒杭盼一起上的,既然他把他的女兒藏到了梅家塢,就讓她父親代了女兒跑一趟吧。」

  嘉喬吃驚地問:「什麼,盼兒沒有去美國?」

  小掘一郎冷笑起來,說:「你們杭家人是不是都忘了我小掘一郎是幹什麼出身的!」

  「我可是真不知道!」

  「那是他們早就不把你當作抗家人了。」

  小掘一郎淡淡地說,他不想再給這個人留什麼面子了。

  嘉喬來到羊壩頭的這五進破大院子的時候,沒有從前門進去,他不願意見到那放大水缸的地方。即便是在白天,他也能感到沈綠愛的氣息,她的身影和她的呼亮的嗓音。他怕進這個門,可是他又不得不來。他還心存僥倖,想著也許還能彌補一些什麼。他全身的骨頭並非一天到晚地痛,這是一種令人溪蹺的病,讓他在希望和絕望之間掙扎。他並不像說的那樣,對死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他口口聲聲地說他要死了,實際上是口口聲聲說他不想死。

  他看到大哥正在井邊吊水,抬起頭看到他,愣了一下,面孔就陰沉了下來,拎著一桶水,往裡屋走去。

  嘉喬就自己來到井邊坐下。他探頭看看井底,井裡就映出一個骨瘦如柴的脫了形的男人。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小時候的那一場家庭糾紛,他想起了父親是怎麼先劈了二哥一個巴掌,後劈了母親一個耳光,而母親又是怎麼一把夾起了他就往井旁沖,要跳井尋死的場景。在他的整個少年時代,這些細節幾乎構成了他的血海深仇。然而,與他如今親身捲入的這一場戰爭比,這些回憶中的糾紛不但不再是仇恨,甚至蒙上了一層溫馨。對著井底下的那個人,他想,他杭嘉喬,究竟因為什麼,失去了本不應該失去的一切?他為什麼要那麼狹隘,為什麼要那麼兇狠?是什麼樣的命運把他一步步地推到今天這步田地,使他竟成了一個殺人犯,一個殺死自己親人的人;井下他的頭影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女人的人頭,瞪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看著他。他打了一個寒然,猛地躲開了頭。直起身來,他就看見大哥拎著水桶站在他面前。

  大哥沒有理睬他,只顧自己往下放繩子吊水,嘉喬便要去幫忙拉那繩子,被嘉和閃開了。

  嘉喬想了想,就放開了說:「大哥,我要死了。」

  嘉和的水桶在井底下半浮半沉著,嘉和也不去拉,他說:「你才想到有這一天啊。」

  嘉喬若有所思地說:「我做夢夢到我入祖墳了。不是和你們在一起,是隔著一條小溪,在茶園的那一邊,是我一個人的孤零零的小墳。也沒有墓碑,也沒有人知道。清明上墳的時候,一大堆人從我墳邊熱熱鬧鬧地走過,我都看見了。不過也不是沒有人看我一眼,回來的路上,總還有個人在我墳前停一下腳的。「嘉喬看著低下了頭的大哥,眼淚就湧出來了,抱住了他的肩膀,說:「大哥,只有你-…·」他就跪了下來,「大哥,我不想死啊……」

  嘉和拎著那桶水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一會兒,長嘆了一口氣,只聽井底下眼當一聲,桶就掉了下去,嘉和就坐在了井沿上,大薄手掌握成了拳頭,一下一下地死命敲著井台,眼睛都紅了,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一句一句說清楚,媽究竟是怎麼死的!」

  那天夜裡,嘉和忙完了一切,悄悄地來到葉子的卧室前。他是來告訴葉子,關於白天嘉喬來通知他明天上徑山的事情的,卻看見葉子正在燈下流淚。他躊躇了一下,想推門進去,又站住了。他知道,葉子流淚,是因為中斷消息一年多的漢兒終於通過秘密渠道來信了。

  嘉和也看了信。信寫得很長,因為渠道可靠,也不用遮遮掩掩,在杭州的嘉和他們這才知道了外界的許多事情——

  去年五六月間,我們的茶葉研究所就已經全部搬遷完畢。

  從格州到福建的崇安,工作環境,基本上是達到理想要求的了。據吳覺農先生說,我們所目前的人雖然不多,但比之於遠東各國的印度、錫蘭、日本等國,他們的改良機構,還不及我們的呢。人事方面我們也是極有優勢的,研究員,副研究員,大多都是國內的茶學界權威。即便是助理研究員和助理員,也大多是大學畢業生。有的在茶業界已經呆了十多年,少的也有三四年了。所以說,在這裡從事茶業工作,應該是很有前景的。

  吳覺農先生還專門給我們茶人上了課,提出要求:工作的態度一是要公而忘私;二是要動靜兼顧;三是要即知即行;

  四是要替人著想;五是我們必須時時訓練自己。吳覺農先生還舉了日本茶人田邊貢的例子。他說他不過是一個中學畢業生,但因為自己努力,所以在日本茶學界很有地位……

  除了本職工作,我也隨吳覺農先生做一些有益的社會活動。前不久陪著吳先生來回走了四十多里山路,從崇安到建陽徐市鎮國民黨的集中營,擔保出了一個名叫吳大餛的青年。

  據說他是CP,也就是和林生、楚卿一樣的人。這是一件令人不解的國事——儘管政府口口聲聲說槍口對外一致抗日,他們的監獄裡依舊關著許多CP。徐市的集中營就是從上饒集中營過過來的,裡面關著不少皖南事變中的新四軍。那個吳大銀,就是在慰問新四軍的途中被捕的呢。說到這裡我想起來了,你什1有憶兒的音訊嗎?我倒是得到了他的可靠消息,他和我剛才提到的人屬於一個陣營的了,上了四明山,不過還領導著他的那支游擊隊。你們不會想到吧,楚卿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寄養在茶區一戶人家。伯父做爺爺了,我也因此做了叔叔。這場戰爭雖然使我們杭家人生離死別,但是依然有新的生命在誕生。就像茶葉一樣年年采掉,年年照發。這麼旺盛的生命力,這麼倔強的精神,我慶幸自己選擇了這個行業。

  目前,我除了工作之外,還要承擔一個名叫黃蕉風的十二歲的小姑娘的生活,她也和我在一起。她是父親日前這個妻子帶過來的女兒,是個很可愛的姑娘。說到父親和他的妻子的車禍,也許你們已經知道了吧-…·

  自從嘉平回內地以後,嘉和就夜夜來到葉子的房中。他們一起苦度長夜,相依為命,合二為一。他們兩人都覺得,天地間沒有什麼事情能比他們的結合更順理成章了。

  一切都是那麼的和諧,一個眼神,一聲嘆息,一個手勢,還有那種妙不可言的一個暗示。他們越熟悉對方,越被對方的天長地久的美好感動。許多永遠也不會對別人說的話,就這樣從嘉和的口中泊舊地流淌出來了。

  也許是為了彌補那些多年來的剋制和空白,他們幾乎天天夜裡在一起。即便在他們十分疲勞的日子裡,他們也不分開。他們像少男少女一樣地依偎著。有時,嘉和在半夜裡醒來,看見葉子翻身朝著另一邊睡去,他就會感到一陣恐懼,他就會輕輕地叫道:「葉子,葉子.快把你的手給我。」而早晨醒來的時候,他又會焦慮地擁抱著葉子說:「天哪,又是一個夜裡沒有能夠見到你。我多想你啊,昨夜我在夢中找了你整整一個晚上,我嚇壞了,你不會離開我吧……」

  此刻,嘉和站在窗外,又突然地被夢裡的那種巨大的失落感控制。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在虛無中抓了一下——彷彿什麼失去了,永遠失去,一股錐心剜肉似的劇痛殺進了他的胸口。他驚慌失措得連手腳都無處放了,頭就輕輕地觸在了窗報上。他不敢想,是誰?是哪一個親人又要離他而去?是誰又要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這個地獄一般的沒有一絲亮光的黑暗裡?

  在那邊,不算太遙遠的浙東的水鄉,在杭嘉湖平原上,在一片茶坡中,一雙兒女幾乎在同一陣槍聲中倒下了。剛剛從四明山下來的杭憶和楚卿帶著他們的游擊隊,與日軍幾乎對峙了一天,向晚時分,他們成功地把敵人引到他們的身邊,他們的同志得以安全地脫險了。

  現在,浙北一帶,無論敵人,還是老百姓,都知道杭憶部隊已經是共產黨的人了。楚卿脫險回來的第一天,就在棋盤山見到了杭憶。然後,由杭憶親自護送了上四明山。七個月之後,楚卿生下了一個兒子。而此時,作為父親的杭憶,正在平原上作戰。他連一次也沒有見過孩子呢,年輕的夫妻卻在這次遭遇戰中身陷重圍。

  杭憶本來是可以完全避免這種結局的。他們遭到襲擊的時候,受傷的只有楚卿一個人,是他親自背著轉移的。楚卿傷得很重,她趴在杭憶的背上,也許比杭憶更能看到眼前的局面,喘息著就叫杭憶把她放了下來。然後,輕聲急促地說:「你帶著隊伍撤,我在這裡掩護你們。」

  這是一個涼爽的秋天的早晨,茶蓬在早晨的露水中亮晶晶地搖曳著。楚卿的面色蒼白,就像淡藍的天空上絲絮一般的若有若無的雲片。血正從她的嘴裡不時地湧出來,杭憶摘下了幾片秋茶芽,使勁地揉著,然後它們帶著露水,就含進了楚卿的帶血的口中。也許情急中的杭憶以為用茶可以來止血吧。楚卿無力地含著它們,蒼白的嘴唇就被茶汁染成了淺綠色。然後,她說:「快走吧,別管我了。」

  杭憶一邊給她擦著流到面頰的下巴上的血,一邊說:「為什麼要我先走,就因為你是共產黨的人,犧牲必須在前。別忘了現在我也是了,現在我得和你生死在一起了。「

  即便在這樣的時刻,他的話依然輕鬆俏皮。他數了數自己槍中的子彈,便命令他的部下從他們身邊離開。

  楚卿發怒了,無力地用手扒著黃土,說:「……服從命令,你快走吧……「

  杭憶一邊整理著身邊的子彈,一邊觀察著敵情。再低首看楚卿時,發了一下怔,突然一把抱住了楚卿,一大股空氣塞住了他的喉口,有一個錐子一般的東西猛烈地扎進了他的胸膛——他知道楚卿真的是要死了……

  楚卿已經沒有力氣和杭憶吵架了,一邊喘著氣一邊說:「把我留下……孩子需要爸爸……「

  通過茶蓬朝山坡下望去,敵人正在搜索。杭憶貼著楚卿的臉說:「孩子已經交給茶女,現在,有我和你在一起……」正說到這裡,那邊山下,傳來一聲槍響,空氣就彷彿被這一槍嚇呆了,凝固在了山坡上。周圍一下子鴉雀無聲,連風中顫抖的茶葉枝兒也僵在了那裡,一動不動。

  杭憶觀察了一下,見沒有動靜,就輕輕地躺了下來,抱住楚卿,說:「我們兩人說好了一起上路的,我可不讓你一個人走。」

  楚卿的臉上,不再有剛才的憤怒了。她的面容,變得非常平靜。她仰天躺著,一動不動,以免血從身上嘴上湧出來。她問:「同志們都轉移了嗎?」

  「轉移了!」

  「你真不聽話啊……」楚卿嘆息著。

  杭憶緊緊地盯著楚卿的眼睛,他在努力地回想著什麼,也許他回想的正是他的詩——我只是想在你走過的地方倒下,和你的那個已經永別的親人一樣……但事實上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他只是望著楚卿宣誓一般地說:「和你在一起,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他眼看著楚卿灰色的眼睛迷離黯淡下去,彷彿連眼前的他也看不見了。她的臉上,突然顯出了從未有過的少女的羞澀,她斷斷續續地說:「憶兒,我是真的愛你啊……」

  「我也是真的愛你啊……」他覺得他說的話就像沒說一樣,他禁不住呻吟起來:「楚卿啊……楚卿啊……「

  「你像我……死去的那……個親人,你……長得太像他了……他和……你-……樣,會吹口琴……我一直想,如果你上了山……你就和他……一模一樣了,他……就重新……活過來了……原諒我說這些……」

  杭憶把頭埋在楚卿帶血的胸膛上,他說不出一句話來,世界依舊屏息靜氣,他聽見楚卿胸腔里發出的漏風似的聲音——她要死了,她正在死去,我的愛人,她正在死去……

  山下茶蓬中,開始有了人搜索的動靜,敵人上來了。杭憶感覺到楚卿的喘息聲越來越輕,終於無聲無息了,眼睛卻睜得大大的。他長吐了一口氣,把楚卿放平在茶蓬下的黃土地上。他的槍膛里還有兩粒子彈,其中有一粒是為楚卿準備著的,現在不需要的了。他屏著氣,從茶蓬的根部的縫隙中往下看,他看到了一雙穿著皮靴的腳。他屏了一下氣,突然就跳了起來,朝那名偽軍放了一槍,那人倒下的時候,又聽到一聲槍響。

  後面的隊伍連忙趴下,好半天不敢動彈。最後發現不會有什麼事了,才沖了上去。他們在靠近山頭的茶蓬中發現了三具屍體:一具是那名偽軍,另兩具是一男一女,非常年輕,男的撲在女的身上,血正從他的太陽穴往外流淌。女的面朝天空,眼睛睜開著,神色非常安詳。一陣秋風吹過,滿山的茶蓬葉子就嘩啦啦地響了起來,吹落的幾片,就蓋在了這對青年男女的身上了……

  而現在已是夜裡了,杭嘉湖平原上的秋夜星光燦爛,河水閃閃如碎銀,曲曲彎彎地流向遠方。兩岸的茶園此起彼伏,散發清香。今夜的河水上,浮托著兩個年輕人的身體。當敵人認出茶坡上的那對青年正是威震平原的杭憶和楚卿時,他們已經沒法照他們事先宣揚的那樣加害他們了。他們只得把這對死去的平原的兒女放在一塊門板上,順水而下,他們說這就是示眾——這就是抗日的下場。

  河水卻並沒有鳴咽,她溫柔地托著她的兒女,靜悄悄地流著。星群又從天而降,簇擁著這一對飄搖的靈魂。護佑著他們,路過小石橋,路過茅草房,路過那一個個的復仇的村莊。兩岸的灌木叢中有夜駕在歌唱。再過去,伸展著的丘陵和田野間,一隊隊同樣矯健而年輕的身軀,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生龍活虎地跳躍著——天就要亮了…·。·

  也許,就在這同一個夜晚,杭嘉和定了定神,終於推門走進葉子的房間。而此時的葉子已經讀完了信,正開始在燈下洗腳。

  嘉和喜歡她的清潔;喜歡她在任何天崩地裂般的災難來臨前的那種依舊如常的沉著的、美好的、整潔的容顏;喜歡她的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和腳。嘉和知道,他們在這一點上完全共同——如果明天早上他們將一起去死,他們依然會在今天晚上把腳洗得乾乾淨淨。嘉和還知道他為什麼喜歡她——這個半透明的女人,使他享受了愛情,知道有了女人的隱秘的快樂,還有那種完全的完美的佔有的滿足,還有那種在無邊的地獄般的絕望中的希望的星光——

  當嘉和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就半跪了下來,捧起了半浸在溫D水中的葉子的那雙秀腳,開始輕輕地撫摸。一星燭光,照得房間里人影兒搖搖曳曳,如夢如痴……我的愛啊,你是我童年的不可告人的心事啊……你的耳朵又薄又透明,像一塊玉,有好多次,我都想上去摸一摸;我也喜歡你穿的和服發出的案采舅舅的若有若無的聲音。嘉和脫了自己的鞋,坐在葉子的對面,把腳也同樣浸到了腳盆中,兩隻又長又薄的腳板夾住葉子的小小的腳……

  桌上的燭光閃閃爍爍,照著了那隻被鋸好了的兔毫盞的側面。碗口在黑暗中就顯得很深,上面卻放著一個小白瓷人兒,閃閃地發著銀光。嘉和伸出手去取下那瓷人兒。瓷人兒背上穿著根繩子,嘉和就輕輕地把它套在了葉子頸上。這正是祖上傳下的那隻茶神陸鴻漸,它在地下陪了林生十多年,現在又回到地面來陪杭家的落難人。嘉和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地說:

  「你現在知道了吧,我才是那種最喜歡女人的男人呢。我喜歡那個足夠讓我終生去愛的天長地久的女人:喜歡她年輕時的美貌,她年老時的眼角的皺紋;我喜歡她從前是我的,現在是我的,將來也是我的。等我有一天死去了,如果有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她還是我的-…·一想到這些,我就會,我就會——」嘉和一時想不出什麼樣的辭彙來表達他的心情,就開始激動,緊緊地摟住坐在他對面的葉子,說:「我就會想和她在一起,在一起……」

  他們兩人的腳依舊還疊在腳盆里呢,嘉和的激情甚至使暈暈然的葉子驚訝,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男人原來是可以這樣的……

  小掘一郎,在許多支那人面前都有一種居高臨下感,甚至在趙寄客面前都有。唯其在這個名叫杭嘉和的人面前,優越感消失了。

  他從來也沒有和嘉和正面較量過,那是因為他吃不准他能不能夠在精神上打敗他——他很在乎這一點——征服,在他看來,從來就是靈魂的征服。而杭嘉和這個人,是他很少見過的那種具有判斷力的支那人。他從前一直以為,在中國大陸上生活著的支那人,很少有創造力,更說不上判斷力。

  細細想來,好像就是從趙寄客血濺石碑開始起,他覺得一切都不再具有意義。如果說還有什麼可以使他的靈魂起一點火花,那麼,就是和這個名叫杭嘉和的人的對峙了。小掘一郎能夠感覺到從嘉和身上傳導過來的逼人的寒氣。可是他誤解了這種冷漠,他以為這種冷漠是因為彼此之間的敵視引起的,是因為戰爭引起的。他不知道,即使是在和平的年代裡,遇到一個如小掘一郎這樣的人,嘉和也依舊會天然地保持他的冷漠——他和這樣的靈魂隔著一條深深的鴻溝。

  他們沒有坐日本人的軍車,小掘一郎只叫了一個馬夫,替他們趕著馬車,徑直就往杭州西北的徑山奔去。

  徑山禪寺,位於杭州西北,天目山東南余脈的徑山。寺廟初創於唐天寶年間,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歷史了。該寺始興牛頭禪法,由法欽開山,宗果全盛,兩浙名僧威集徑山,臨濟宗匠,如蒙庵元聰,無准師範,虛堂智愚等,先後在此住持弘法,為海內外佛徒奉為祖庭。歷代的帝王顯貴,詩人墨客,求法僧人紛至沓來。南宋時,江南各寺以徑山寺香火獨盛,被列為禪宗「五山十剎「之首,為全國著名古剎之一。

  不過,徑山寺自法欽開山以來至民國時期,已經共歷了八次毀建,兩次大修。到得小掘一郎和嘉和上山的這一次,寺廟只剩下大雄寶殿、韋馱殿以及不多的齋房、老客房、庫房和僧房,還有妙喜、梅谷和松流三房。那少數幾個僧人苦守著破廟,靠一點山林的收入度日,見了小掘一郎和嘉和,看他們都穿著中國人的長衫,小掘說的又是一口流利的漢語,便以為他們是難得還有興緻到此一游的過客。住持連忙叫人端出今年剛收的徑山野茶,配配地沖了兩碗送上來。

  但見這徑山野茶,條索纖細苗秀,芽峰顯露,色澤綠翠,香氣清幽,滋味鮮醇,湯色嫩綠瑩亮,葉底嫩舞明亮。小掘一郎喝了一口,不僅讚歎起來,說:「當年皇甫冉寫詩選陸羽自天目山採茶,曾經這樣說道:千峰待通客,香茗復叢生,採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這個香茗,該就是此茶吧。到底是徑山茶啊,果然名不虛傳。」

  這話明擺著就是說給嘉和聽的,也是一個話頭,希望嘉和能夠答腔罷了。誰知嘉和細細地喝著茶,卻是一言也不發。這股架勢,從他上車時就擺成這樣了。這半天了,他都沒有和小掘說過一句話。

  那住持卻不知小掘這話什麼意思,接過話頭,不免得意,說:「徑山的野茶和別的地方自是不同,你們喝茶到這裡來也算是有慧眼的。」

  「此話怎講?」

  那住持二話不說,折過身子回到堂後,片刻取出一本《餘杭縣誌》,翻到某頁,說:「二位客官請看這一段——」

  原來那餘杭縣誌上果然記著:徑山寺僧采穀雨茶者,以小擊貯送,欽師曾手植茶數棵,采以供佛,逾年蔓延山谷,其味鮮芳,特異他產,今徑山茶是也。……產茶之地有徑山、四壁塢與里山塢,出產者多傳,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出自往山四壁塢者色淡而味長,出自里山塢者色青而味薄。

  小掘看著這志書,便躬身笑問杭嘉和:「杭老闆是杭州城裡的大茶商了,你們忘憂茶莊怕也是年年在進這徑山之茶的吧。照杭先生看來,此刻我們所喝之茶,要算是徑山四壁塢的呢,還是里山塢的呢?」

  小掘這一提醒,倒是讓住持想起來了,怪不得那麼面熟,不禁合掌連聲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僧真正是糊塗了,怎麼連忘憂茶莊的杭大老闆也記不清了呢?要說你小的時候,你父親還時常帶你到這裡來的。我記得你還有一個兄弟,那是十分地淘氣,一晃眼多少年過去了,這人世間又多了幾道的劫難。難為你們還想著來看看我這老僧。你看看這戰亂時分,連僧人也無心念佛,這個徑山寺,當年何等興盛,如今也就破敗到這個地步了。「

  嘉和放下茶碗,這才慢悠悠地說:「方丈不必多慮。我本不是佛界中人,對釋家也向無求禪之心,這一點倒是與我的父親各異的。但即便如此,到底還是知道佛家一些禪理。比如輪迴之說,我是向來不信的,如今倒是寧願信其有的了。那些在人間做了豬狗不如之事的人,自是有報應的,將來無不要下地獄。至於這世間的劫難,來來去去,總有否極泰來,善惡各各有報之日。這麼想來,這佛理到底還是有一點實用的呢。「

  小掘不失機會,乘機問道:「那麼杭先生又是如何解說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理的呢?」

  杭嘉和正色說:「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我對釋家向無求禪之心,只不過取了一些理來實用罷了。至於說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事,我倒是至今還不大相信。即便那執刀的真正放下了屠刀,也不過是一個放下了屠刀的屠夫罷了,怎麼就立地成了佛了呢?若說殺人如麻者,立地便可成佛,那被殺的多多少少冤鬼,他們便只能在地獄裡做著鬼,如何有出頭之日?即便有一日熬出頭去,也不過投胎一戶好人家去罷了,比那成佛成仙的到底差遠了。如來公正,想必也不會那麼顛倒黑白。況且,那些活著的還未被屠夫所殺之人,也不見得就會相信屠夫放下了屠刀,就是為了成佛。說不定那屠夫只是擔心自己有一日也下了地獄,被那些冤鬼捉了下油鋼呢。要說成佛,怕也不過只是為了保命而已呢。方丈,你說我的這番話,有沒有道理?」

  聽著杭嘉和這麼說著話,又見他的眼神,那方丈看出躡蹺來了。可是他又一時想不出該說些什麼好,只得勸他們喝茶,邊說:「杭老闆對佛理雖然不如我們出家人在行,倒也有一番自己的見識,只是見仁見智,老僧在此不敢說三道四。不過於茶理,杭老闆卻是杭州城裡數一數二的,不知能否吃出此茶的真正產地來,倒也讓我老僧見識一回。「

  杭嘉和斜視了一眼小掘,一反他平時待人接物的風格,大笑起來,說:「如此說來,徑山寺的老師父真正是孤陋寡聞了。杭州城裡誰不知道,自打日本人進城,杭家人就燒了自家的五進大院,封了忘憂茶莊。偌大一戶人家,也算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能活下去就是天保佑了,哪裡還有什麼茶事這一說啊!」

  那徑山老僧睜大眼睛,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好一會兒,才對著小掘問:「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阿彌陀佛-…·」

  杭嘉和這才又說:「你這就問到點子上了。這位先生,你別看他華語長衫,卻是道地的日本軍官呢,我們杭家的底細,別人不曉得,他是最最曉得,樁樁件件看在眼裡的。「

  徑山老僧看看杭嘉和,又看看小掘一郎,來回倒了那麼幾眼,手就抖了起來,聲音也隨之發起抖來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僧眼花,一點也沒有看出來,這位太君,看上去,實在是和我們中國人一模一樣的呢。阿彌陀佛……」這麼念著,老僧就一步步地往後退了下去——卻被小掘一郎一聲喝住道:「和尚且慢,這一碗茶,才剛剛喝了一個頭呢,你怎麼就退了下去?莫不是聽說日本人在此,就嚇破了膽?「

  老僧一時怔住,看著杭嘉和,說不出話來。倒還是杭嘉和從容,說:「老師父,這裡不是還有我嗎?不是新知也是舊友了,我倒是想喝一喝貴寺往山的二道茶呢。」

  
徑山老憎回過神來,方說:「十方香客,竟為佛徒。想當初,八百年前,貴國多少高僧還專門東渡來此學習佛法,何曾有過害怕一事。來,上茶!」

  小掘一郎的臉沉了下來,一聲不吭地走出了門外。

  他沒有想到,這個杭嘉和,除了冷漠,性情還如此刻薄。小掘一郎在中國呆的時間不算短了,還沒有一個人敢用這樣的聲調和他說話。他固然不能忍受李飛黃的奴顏,但也不能忍受杭嘉和的傲慢。他能夠聽得懂杭嘉和每一句話裡面的夾槍帶棒,這就是他多少天來等待著的智慧的較量嗎?他看著四周的群山,想:應該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這麼想著,他把他的那張陰沉的臉收拾乾淨,重新戴上那副從容不迫、胸有成竹的假面具,走進僧房,說:「還是這位徑山老師父說得有理啊,今日我們所說的大東亞共榮圈,其實八百年前在此地徑山就已經實現了。想當初,我們本土的聖一法師和南浦法師,早在南宋年間就來到此地山中,拜虛堂和尚為師,學習佛經,一住就是五年。歸國時不但把往山茶和徑山茶宴以及鬥茶之低一併帶入本土,還把貴國的茶檯子和茶道具也一起帶了回去。那些茶盞,就是今日的稀世珍品天目盞。聽說在你們杭家,還保留著一隻,還是我的茶道老師羽田先生親自送給你杭先生令尊的呢,有這麼一回事嗎?」

  杭嘉和欠了欠身子,高聲說:「有啊,怎麼沒有呢?說起來這隻茶盞還是宋王朝的官窯所燒。也是因為我父親當年救得羽田先生一命,先生無以回報,故而才物歸原主的。後來父親和羽田因為茶事不和,當著羽田先生的面,憤而砸了。那條盞一分為二,羽田先生倒也不曾因此而拔出刀來殺了我父。那茶盞倒是被我據好的了。不瞞你說,我今日還一直後悔鍋了那茶盞呢。「

  「你杭嘉和也有後悔之事,聽來倒叫人新鮮。」

  「普天之下沒有人,哪有物?再無有比人最為珍貴的。如今一些人,說起來也是知書達理之輩,卻是殺人如麻,心如虎狼,只不過多披了一張人皮罷了。我聽說有一個號稱漢學家茶道學家的日本軍人,為了一隻崇越年代中國的青花瓷器,就可以一槍打死一個逃難的中國孕婦。如此說來,這隻天目茶盞,保不定有一天會把人害死在哪裡?物既傷人,要物何用,還不如當初父親一下子砸了時大家乾淨呢。「

  此時僧房中除了他們兩個,已經沒有其餘人了,小掘一郎也顧不得再循序漸近了,漲紅著臉,逼進了嘉和,說:「杭嘉和,你給我想明白了,你在做什麼?」

  小掘一郎以為這一下子杭嘉和會拍案而起,與他大吵,這樣倒也好,先發泄了怒氣再說。誰知他一挨近嘉和,嘉和突然愣住了,盯了小掘一眼,別過臉,半天說不出話來,臉就明顯地發白,嘴角也抽搐了起來。好一會兒,他端起了身邊的茶碗,一飲而盡,就走了出去。

  小掘一下子就明白,嘉和是想起誰來了。

  他驚慌失措又氣急敗壞地沖了出去,一把揪住了嘉和的肩,問:「他跟你說了什麼!他跟你說了什麼!「嘉和生氣地用力一彈,掙脫了小掘的手,喝道:「這是我們的事情。」

  小掘愣了一下,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拍拍手,自我解嘲地說:「是啊,你of的事情,我不感興趣。」這麼說著,悻悻然地踱開了腳步,走出廟門,突然一股憤怒襲來,轉過身大聲喝道:「杭嘉和,你出來!」

  他本來是想說——杭嘉和,你知道你是在和誰說話!可一出口,變成了——杭嘉和你出來!

  但杭嘉和對他的指令置若罔聞,他看不見杭嘉和的單薄的身影,只得咽了一口怒氣。山林的氣勢一時化解了他剛才的塊壘,他對自己說:這正是我想像中的徑山啊……

  站在往山高峰,眼見天目山自浙西境蜒而東下,一直駐於餘杭長樂鎮西,山勢宛如駿馬奔突而下,在此驟然勒馬挽組,東西兩徑又如馬組盤折扶搖而上,直升天目主峰,徑山之名,故由此而來。此景怎不叫人想起蘇東坡的金戈鐵馬般的《徑山詩》——

   眾峰來自天目山,勢若駿馬奔平川。

   中途勒破千里足,金鞍玉蹬相迴旋。

   人言山佳水亦佳,下有萬古蚊龍淵。

   道人天眼識王氣,結茅宴坐荒山顛。

  放眼望去,但見徑山五峰——凌霄、鵬搏、朝陽、大人與宴坐-一屏立。五峰之前又有御愛峰,在此,上可仰觀峻峭群峰,下可俯視江河海灣。史稱宋高宗趙構在此賞景,一聲嘆曰:此峰可愛!從此山名御愛。

  往細處觀此徑山,卻又見山徑兩側,松重蔽天,濃翠沾衣,人面皆綠;又聽泉聲偏偏,如怨如訴,如箏如琴,如鈴如磐。站在此地,嘉和卻不可抑止地想起了父親和趙先生。他想到趙先生若能在此望山,父親若能在此聽泉,但聞山中傳梵唄,林間揚鐘聲,而壽木亦不知春秋。如此見山見水,見仁見智,那是何等的心曠神治啊……

  小掘一郎也被這徑山之氣低住了,許久才說:「我在日本時讀過許多關於徑山的書籍,都說’百萬松裙雙徑杏,Z千樓閣五峰寒’。如今三千樓台倒是不復存在了,這參天的大樹卻風采依舊啊。」

  嘉和沉默了一會兒,方說:「當年趙構上得山去,曾召僧人問道:’何者為王?’僧人答曰:’大者為王。’趙構不以為然,說:’直者為王’;從此,此地的古柏便被封為樹王了。你剛才說了一大堆的茶檯子茶道具,我倒覺得,還不如這一句’直者為王’來得痛快呢。」

  小掘一郎氣得直咬自己的下嘴唇,一根根的絡腮鬍就針一樣扎了出去。這幾乎一模一樣的動作,在趙寄客身上曾是那麼的可愛……嘉和就別過了臉。他想起了他和趙先生的最後一次見面。那時嘉平已經回來了,他以為趙先生是想看看他們兄弟倆,但小撮著卻強調說,趙先生只想見他一個人,他就又以為趙先生會有什麼重要的機密和他談。但是那天他們聊了很久,卻都是一些家常話,一些已經商定了的決議的重複。直到最後,趙先生要把他送出去了,站起來蓋茶杯蓋的時候,才彷彿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嘉和啊,我要是有你那麼一個兒子,就死也瞑目了。」

  嘉和聽到這話時,正背對著趙先生。但這句話像是一棒擊在他的後腦勺上。他只聽得耳邊嗡的一響,喉嚨就便咽住了。他知道,趙先生今天叫他來,就是為了要說這句話,而這句話下面的無數心事,也只有嘉和聽得懂。因為他的視線已一片模糊,因為不想讓這位父親般的老人看到他的熱淚,他背對著趙先生,也盡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回答;「誰說我不是你的兒子?我從來就是你的兒子……」

  這是一對真正的父子之間的對話,為什麼要讓這個人知道!現在,嘉和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小掘一郎,想:這個人什麼都想佔領,這個人入侵了一切,還想入侵我們的隱秘的痛苦的心靈!

  小腦終於發話了,他說:「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了,你可以不把我看做是一個——一個純粹的大和民族的子孫。就算是因為’他’吧,難道我們就不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嘉和回過頭來,第一次正面注視著他,半晌才說:「難道你到今天,還不曉得寄客先生為何而死?難道你還不曉得,除了漢奸,誰也不會和你對話!你是日本人也罷,你是中國人也罷,這對我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你早就沒有資格來奢談什麼茶道了;你也早就沒有資格上中國的徑山、早就沒有資格喝茶——無論中國茶、還是日本茶,你都早就沒有資格去碰一碰了。你們手上沾的血實在是太多了,你們再也洗不幹凈了,用什麼樣的水,哪怕是用茶水來沖洗,也無濟於事了……」

  小掘一郎手裡的拳頭,握緊了,好一會兒,才說:「看樣子,你的確是不打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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