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掘一郎看來,杭州的四季中,要算是秋季最合他的口胃的了,尤其是深秋的有著小雨的夜晚。
春夜和冬夜,他有時也會到六三亭俱樂部去胡鬧。但秋夜他喜歡一個人呆在自己的客廳中,他喜歡穿上中國式的長衫,用曼生壺品茗。
有時候,他也會取下掛在牆上的古琴。可是他彈不好,撥弄幾下就只好停下來。往往這時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綠愛。他曾聽說,那個死去的女人,彈得一手好古琴。他想,趙寄客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而喜歡上她的呢?
他還是不能接受這個女人。儘管她已經死去多年,但在與她有關的人當中,她彷彿一直活著。他想像不出,這個一直活到死裡頭去的女人,憑什麼,竟然還能彈得出一手好琴。這樣的琴聲,原本應該是發自那個叫盼兒的女子的纖細的手指下才合適的呀,他想。
幽暗的燈下,他就彷彿看到那個姑娘了。她穿著一身潔白的中式大襟衣衫,梳著一根長長的中國式的辮子。她在博山爐的一縷清香下,半跪在地上,低頭挑撫著琴弦。琴聲是悠遠而恰然的,其中又有深意。而他,他也是半靠在地板上的。他心痴神迷,恍兮愧兮,他的手裡,始終捧著那隻曼生壺。
姑娘在一縷茶煙中消失了,小掘一郎搖搖頭,他知道這都是他的夢境——不可告人的夢境。
有好幾次,他都已經整裝待發,要到西郊的梅家塢一走。他知道,杭家的那個家人小撮著把這個姑娘藏在了什麼地方。不就是藏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嗎?笑話,如果連這樣簡單的事情都查不出來,他小掘一郎還憑什麼入梅機關?
梅家塢是一個產茶的好地方。龍井茶的本山產區獅、龍、梅、虎、雲,其中的梅,就是梅家塢。小撮著本是翁家山人,娶得一個女人卻是梅家塢人。梅家塢離杭州城不遠,只是在山中,感覺好像是可以有了什麼屏障似的。想起來,小掘一郎也是可以理解他們杭家的。他OJ怎麼能把這麼一個生著肺病的女孩子送到十萬八千里路之外去呢?雖然太平洋戰爭爆發,日美正式宣戰,但美國還是常常有藥品,通過上海,秘密送到杭州羊壩頭。他小掘一郎只要小手指動一動,就能斷了這條通道。他也不是沒有動過這個念頭,但最終還是忍住了。他想,她和他一樣,都是不能夠假以天年的人——還是讓她死在他後面吧。
明天晚上,是他告別杭城之夜。沒有任何宴請,他把這場告別安排在昌升茶樓。他要和杭嘉和來一場對養,他開玩笑地說,這場對養,輸贏只賭一隻手指。他認為他有信心贏他。
此刻,他輕輕地躡了一口龍井茶。中國的散茶,喝起來就是這樣自由散淡。在這塊土地上呆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感到了這種散淡之風的舒適之處。他這麼想著,就斜斜地躺在了鋪著地毯的地板上,隨手拿過一個枕頭。就在這時訥J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個女人,也如茶煙一般地裊裊而來。
這是一個身著和服的女人,一個真正的日本女人。和服的料子,一看就知道是綢的,和這秋日的天氣正好吻合。至於那花紋,在藍白底色里配上秋草,連那系在腰間的雙層筒狀的帶子也是恰到好處地顯現出了秋草的圖案。她的頭髮,完全按照日本傳統女性的發誓式樣盤了起來,腳上登著白布襪子,然後,再套上一雙木展。
唯一和日本女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她進來時沒有脫去術展,鞋底就在地板上發出了清脆的動靜。儘管如此,小掘一郎還是彷彿聽見了女人走動時那和服下擺發出的微妙的沙沙沙的衣料摩擦的聲音——久違的故園的聲音啊……
那女人走到了離小掘一郎不遠的地方。她依舊是站著的,甚至連腰桿也沒有彎下去,她的膝蓋也沒有像傳統的日本婦女一樣始終彎曲著。她的手始終雙握在胸前,看得出來,她是在護衛著一個掛件。這麼一來,她和小掘一郎之間的位置格局,就是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顯得居高臨下的了。小倔便遺憾地想,到底是在支那的日子太久了,即便穿上本國的和服,她也不再像是一個純粹的日本女人了。
雖然是那麼想著,小掘還是從地板上站了起來,坐到茶几後面去,說:「你到底還是來了。」
女人默默地看著他,沒有認同也沒有憤怒,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一絲憐憫。這雙洞悉底細的目光使他難受。她和他記憶中的老師的女兒已經很不一樣了——老了,燈光下的皮膚依然很白,但細細的紋路刻上了額角。小掘明白,並不是因為她老了才和從前不一樣了,而是因為她的神情不再像日本女人了。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你穿和服了。在中國的時間呆得太久,也許,你已經忘了自己身上的大和民族的血統了吧?……你為什麼不坐,你坐啊。「
「身體髮膚,父母所賜,和你一樣,我怎麼會忘了血統呢?」她的聲音雖然沉靜,但不免沙啞了。
小掘把手裡的曼生壺往茶几上一放,他的心頓時就煩躁了起來:怪不得傳聞說葉子和杭家的大兒子更為般配,果然,連說話的口氣也那麼相近,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就指著她的和服說:「可是你連自己民族
的服裝都已經不會穿了。我還從來也沒有見過一個像你那樣和服
的右襟壓在了左襟之上的女人。羽田先生要是還活著的話,會為你的這身打扮羞恥的吧。」
葉子皺了皺眉,說:「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和你一起聽過父親的茶道課,那一節課專門講的和服。父親說,中國的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枉矣。當時我不理解這話的意思,父親還請你來講解。你告訴我說,孔子的意思是說,如果沒有管仲,我們這些人大概就是披散著頭髮,穿衣服也要左邊開襟了。我還是不理解其中的深意,父親這才告訴我們說,左右大襟的風格起源於中國的右祆和左祆。右枉為君子,故而,和服是右邊的大襟貼身;左征是夷狄,也就是未開化的臣民,他們的風俗是把左襟貼身穿的。父親還告訴我們,古代我們日本民族,還未開化的時候,衣祆就是左邊在裡面的。我們的很多文明開化,來自於中國。我記得,當時的你,聽了父親的解釋,非常高興。「葉子突然抬起頭,像是想起了什麼而吃了一驚似地說:「那時候你不像現在,不讓任何人知道你有中國血統。那時候,你還是以自己有一個中國父親而高興的。那時候你也不叫小掘一郎,你叫趙一郎。「
小掘一郎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葉子說。說完了,他也不回答,只是一聲不吭地用曼生壺喝茶。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今天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告訴我,我們大和民族如今又回到未開化的古代去了嗎?」
「你知道我要和你說什麼?」
小掘一郎飲了一口茶,心中的煩亂還是壓不下去。他發現他自己怕見這個女人。
「我不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他只好重複一遍。
葉子突然歇斯底里叫了起來:「難道你就不為你自己感到羞恥嗎?難道趙先生一頭撞死在石碑前的時候,你就不為自己感到羞恥嗎?「
小掘一郎大吃一驚,這樣的爆發力,完全是日本女人式的。戰爭初起時他在本上的大型集會上看到過許多這樣的大聲喊叫的女人,可她們喊著的口號是天皇萬歲和皇軍萬歲,與這個女人恰恰背道而馳。
小掘一郎從茶几後面慢慢地站了起來,現在他明白,這個女人是絕不會按照他的意願行事的了。從現在開始,他應該放棄她是一個日本女人的念頭,她不是他的同胞了,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支那人。
他說:「看樣子,你和你的那位杭嘉和一樣,是不準備回去了。」
「我既然已經來了,必然就做好了回不去的準備。」葉子傲慢地回答。她的酷似老師羽田先生的神情,使他既痛恨又欣賞。他想緩解一下他們之間的那種劍拔易張的空氣,便重新坐回到茶几後面,調整了一下語氣,才說:
「你太緊張了,我並沒有要扣留杭嘉和的意思,我只是請他明天夜裡到茶樓去與我下一場棋。我一直聽說他有著很高的棋藝,還沒有領教過呢。過不了幾天,我就要上前線了,我得把在杭州該乾的事情都幹完了,否則我會遺憾的。「
「——你不是想和他下棋,你是想讓他死——「
「我就是想讓他死,又怎麼樣呢!」小掘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那麼你也會死的!」
「你以為我會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你不想回日本去,你想死在中國。我知道,你想死在中國!」
「我想死在戰場!」
「不,你是想死在中國!你曾經偽造身世,才進入陸軍大學,才娶了你現在的妻子。你的底細我早已告訴國內密友。你要殺了嘉和,這封信立刻就會公開,軍事法庭立刻就會把你召回國內。我列舉的你的許多罪狀,是足夠處你以極刑的!「
小崛一郎氣得渾身發抖。他唯一還能在中國實現的這點願望——死在中國這秘密,被這女人一語說破。他恨她!他恨這個同胞,恨這個茶道老師的女兒,甚至超過恨支那人。茶几上放著那隻唐物石茶臼,他一把抓過來想朝那女人劈頭蓋臉扔去,結果卻大吼一聲,猛力朝茶几砸去。只聽嘩啦啦猛響一陣,茶几竟被生生地砸成兩半。茶几上的茶杯蹦跳到了地上,茶水流了一地。
葉子緊緊地閉住雙眼,雙手抱在胸前,她的全身也開始顫抖。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那個聲音再一次向她發出低吼:「現在,你還以為我是要死在中國嗎?」
葉子顫抖地睜開了眼睛,鬆開了手,茶神陸鴻漸像泛著白光,靜靜地靠在主人胸前。葉子的嘴唇哆噱著,緩緩地點點頭。
小掘一郎似乎因為那猛烈的發泄而喪失了元氣。一股巨大的疲倦驟然向他襲來,他就一屁股地坐在了那破茶几的後面,冷漠地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早早地就告發了我呢?」
葉子看看他,不再回答。
「是因為他?」
他們兩個都知道「他「是誰,但他們都不願意把那個名字從心裡吐出來。
「知道我會怎樣處置你嗎?」小掘這1次是自問自答,「我要把你送回國內去,就像你們把那個女孩子送到了梅家塢一樣。我要讓你知道,什麼叫生離死別,什麼叫可望而不可即……」
百年茶樓,今夜一片肅穆,樓上樓下一片燈火通明,卻看不到一個人。
人還沒有開始來呢,只有老吳升悄悄地坐在樓上臨湖的欄杆旁。
湖上,浙浙瀝瀝的雨下起來了,聽得出它們打在殘荷上的聲音。老樓在風雨中飄搖,也發出吱吱呀呀的響動。那是不祥的預兆——有什麼不幸的事情又要發生。
今夜,小扼要在這裡與嘉和對奕。小場還專門派李飛黃去找一批觀棋的中國人。躺在床上犯病的嘉喬,一開始還不明白,為什麼下棋還要弄一批人觀戰。老吳升說:「那都是人質啊,小掘要是下輸了,他會把我們都給殺了的。」
嘉喬聽到這裡,渾身上下就又痛了起來。剛才他又喝了一些老吳升熬的中藥,這一次不但不止痛,反而變本加厲起來。在這樣的下雨的夜裡,他難受得幾乎就不想活了。他說:「爹,你給我一些鴉片吧,吃了止痛。」
吳升搖搖頭,說:「我不給。」
嘉喬突然就朝他乾爹拔出槍來,他的聲音鬼哭狼嚎,叫得十里路外都能聽見:「媽的我恨你!都是你害的我!你給我吃的是什麼葯,分明是毒藥嘛!「
老吳升照樣一聲也不吭,嘉喬就繼續叫著:「你給我鴉片,現在就給,你給不給?你給不給?說,你給不給!」
老吳升突然說:「你痛了還能叫,吳有被日本佬打死,連最後一聲叫我都沒聽見,你跟他一命抵一命才划算!」
嘉喬早已被寵養成的驕橫,在犯病時已經發作成另一種病態。聽了吳升的話,他一下子就從床上跳下來,舉著槍上前,用那隻沒有舉槍的手,對著吳升的臉一陣亂抽,一邊抽一邊叫道:「你再敢說一遍!你再敢說一遍!「
吳升的老太婆從裡屋出來,看到嘉喬這副樣子,嚇得也是一聲狂叫:「嘉喬你瘋了,你抽的是誰?他是你爹啊!」說著就上去一把抱住嘉喬。
誰知嘉喬渾身痛得什麼也顧不上了,一把推開了那老太婆,發了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叫道:「誰他媽的是你們的兒子,誰他媽的是我的爹!我的爹姓杭,早被你們吳家逼死了!「
老太婆聽了此言,真正可以說是如被天打五雷轟一般,一把撲過去抓住老吳升的領口,哭叫道:「老天爺啊,老天爺你開開眼吧,你看看我們養了一條什麼樣的惡狗啊!」
吳升嘴角流著血,被員喬打得氣都喘不過來了,但還能連連無力地點著頭,斷斷續續地說:「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好啊
嘉喬像一條狂犬,在他的吳山圓洞門裡翻箱倒櫃起來。他曾經記得,父親有過一包雷公藤,那是著名的毒藥,人稱斷腸草。吃一點點,人就要中毒,多吃一點,那可就要當場斃命的了。
可是他怎麼找也找不到了,氣得他眼冒金星,出來一把抓住吳升老婆,吼道:「說,斷腸草到哪裡去了?」
老太婆哪裡曉得什麼斷腸草,她也從來沒有看見過嘉喬竟然露出這副吃相,一時嚇得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指著吳升說:「你問你爹,你問你爹吧。」
吳升這才站了起來,一邊擦著嘴邊的血,一邊說:「早就被人家用完了……」
「用完了……」嘉升凄慘地重複了一句,「就是說,我連死都死不成了——」
「人要死,還怕死不成?西湖裡又沒有加蓋!」老吳升突然說。
嘉喬變了形的臉一步步地朝吳升通來,槍就一直逼到了吳升的腦門子上。吳升的眼睛就閉上了,心裡想:報應啊,報應到底還是來了……
吳升老婆卻一下子跪在了嘉喬腳下,邊磕頭,邊哭著說:「喬兒,喬兒,看在我們養你那麼大的分上,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話音未落,只聽「砰「的一響,老太婆嚇得一聲華住,哭都哭不出來。怔了不知多少時候,才大叫一聲:「老頭兒啊——你死得好慘啊——「
但見那老頭兒卻也不曾就地倒了下去,直直地站著,眼睛瞪得老大,一副痴呆相。這才曉得,嘉喬到底還是沒朝吳升的腦門子上打,那一槍是打到天花板上去了。
嘉喬看著半痴半呆的老太婆,吼了一聲:「滾!」
老太婆連忙說:「就滾!就滾!「拉著老頭兒朝裡屋走。老吳升卻停住了看著嘉喬,說:「喬兒,你吃了我的中藥吧,這可是解毒的,爹不騙你!爹還想讓你活啊!「
嘉喬突然大笑起來,他找到鴉片了,他可以止痛了。一次一次地被吳升哄著吃藥,他已經不相信有什麼作用。他揮著槍說:「快走吧,該上哪裡就上哪裡去,別在我眼前晃,我再發起火來可就顧不得了。」
吳升拿手遮著自己的眼睛,哭了起來,叫道:「喬兒,爹是真的想讓你活啊……」這麼說著,到底還是跌跌撞撞地走出去了。老太婆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雨巷中走著的吳升後面,哭著說:「老頭兒啊,我們走到哪裡去啊,吳有也被日本佬打死了,吳珠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婊子。活了這把年紀,杭州城裡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了,我們總不好讓婊子養我們吧,你叫我們去哪裡啊……」
吳升半推著老太婆,往秋雨中走去,邊走邊說:「走吧,走吧,天無絕人之路啊——」
在蒼茫的夜色中走出好遠,老太婆還沒有忘記回過頭來看看她的吳山圓洞門,一邊說:「造孽啊,活了這把年紀,還要被做兒女的趕出來,造孽啊——」
吳升卻說:「沒有被他打死就是福氣了!」
「這個漢奸,還是人嗎?連自己娘都敢殺。活一天,好人的命就在他手裡摸一天,不如早早死掉才好呢。「
吳升聽到這裡,突然站住,捶胸頓足起來:「喬兒啊,我心痛你啊,喬兒啊,我、我、我——」他拔腿就往回走,走了幾步又倒了回來,好像神志又清醒了一些,輕聲對著老太婆的耳朵說:「你知那斷腸草到哪裡去了嗎?實話告訴你,都讓我給他下到茶裡面去了。」
這一句話,嚇得老太婆腳底打滑,渾身上下就軟了下去。
「你,你你你你——你給他下了毒——「
「也不是這一日了。」吳升嘆了口氣說,「從他弄死沈綠愛開始,我就開始給他往茶裡頭下毒。原本只想放一點點,只讓他吃了身子虛了,沒法出去做壞事便可。沒想到他執迷不悟,你沒見他時好時壞的,我也下不了這個手啊。直到那個小掘打死了吳有,我才發了狠心,給他往茶里多放了一點。吳有是我的親骨肉,他再壞,也是被嘉喬這個壞種帶壞的。如今他被日本佬打死了,嘉喬卻還照樣當日本佬的狗,我氣不過。可我沒想要他死,只想讓他少動彈少造孽啊!」這麼說著,老頭子就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老太婆也哭了,說:「老頭兒我今日才算識得你-…·」
突然他們似乎聽到了悶悶的一聲,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不知是不是槍聲,嘉喬會不會……許久沒有動靜,吳升便又頓著腳朝吳山圓洞門哭,一邊哭著一邊叫著:「喬兒你可不能死啊,喬兒你可不能死啊……」
這麼哭著,卻又倒走著,一步一步地走遠了,到他的昌升茶樓,作最後的告別去了……
被李飛黃持持刮刮弄到茶樓來的觀戰者,真正可以說是雜七雜八。比如當年曾在三潭印月島上給杭家少爺姑奶奶泡茶的周二就被拖來了。當然也有主動來給嘉和助威的,比如陳揖懷,那就算是質量高的了。說到質量差的,比如竟還有那當年偷了杭家衣物的扒兒張。見了杭嘉和就磕頭,邊磕頭邊說:「杭老闆抗老闆,你今日里可要給我們中國人爭口氣啊,你贏了,我就把那張《琴泉圖》還給你——」
杭嘉和想,《琴泉圖》到底還是在他手裡啊,卻說:「我若輸了呢?」
「輸了我就不管你了,誰叫你輸的!誰叫你不給我們杭州人爭面子的!「
李飛黃聽了生氣,指著扒兒張,揮手說:「走,走,走,你到這裡湊什麼熱鬧?你當是從前喜雨台杭州人下棋打擂台賽啊。嘉和你可不要聽這賊骨頭胡說,他這是要你出人命呢。「
「不要給我攪五攪六了,不過是下棋,莫非道誰輸了誰賠一條人命?」扒兒張是個混混,說話一向沒大沒小的。
陳揖懷在旁邊,看嘉和一聲不響,就對扒兒張說:「今天夜裡這局棋,你們只管看著,千萬不要添亂。雖說不是一條人命,也是跟人命差不多。誰輸了,誰要斬一根小手指頭。「
李飛黃也說:「嘉和,老同學,今夜這場棋,你是萬萬不可贏的。你若真贏了,那小掘豈不是得斷手指頭?他哪裡會真正斷手指頭,說不定他的手指頭沒斷,我們這些觀棋的倒要先斷了人頭,你若輸了,小掘倒不見得會要你的手指頭。他不過是爭日閑氣罷了,你也不用當真——」
「——煞屁!」李飛黃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扒兒張攔腰斬斷,點著李飛黃的臉就拍手打快板——
煞屁臭,抓來灸,
灸灸灸不好,肚裡吃青草,
青草好喂牛,牛皮好綳鼓,
鼓裡鼓,洞里洞,哪個煞屁爛洞孔。
茶樓里等著日本人來下棋的所有的中國人,甚至包括李飛黃,包括杭嘉和自己,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虧得這個扒兒張,這種人命關天的時候,他還會想起那麼一段杭諺來挖苦李飛黃。杭嘉和指著扒兒張說:「好哇,果然我的圖就在你那裡,你倒是有本事,藏到今天才說出來。」
扒兒張指天咒地地說:「老早就想還你的了,只是擔心你燒了一回自家的大院,會不會又燒了我送回去的畫。那就太不划算了,還不如留著給我自己救急好呢。「
「既然這樣,怎麼這會兒你倒說出來了?」陳揖懷問。
扒兒張伸出大拇指,一直晃到杭嘉和眼前,高聲說:「你不曉得還是假痴假呆?人家杭老闆,今天有膽量到這裡來和日本人對棋,他就是杭州人里的這個!我怎麼還好偷人家的東西,你們說是不是?「
大家又都笑了,第一次發現了扒兒張也有可愛的時候。嘉和就說:「扒兒張,你記牢,我若日後不能跟你回去拿我的圖,你得親自給我送回杭家去,說話要算數。」
他是帶著笑說這話的,但聽的人大多都一下子濕了眼眶。只有執兒張開心地回答:「杭老闆你放心,我一定送到你手裡。不過我們有言在先,今天夜裡你可是一定要贏了那日本佬兒東洋鬼子的——」
這麼說著說著他就停住了,發現大家的臉都綳得緊緊,回頭一看,面孔也微微有些發白了,他的身後,站著的正是神情淡漠的小掘一郎。
為什麼要在這樣一個夜晚來到這裡?為什麼要與這樣的一個人對奔?小掘一郎看著一屋子的穿長衫的套短褂的中國人,自己問自己。他看到那個人——他的對手,正坐在那邊窗口的茶桌下,他的半被暗色遮蔽的面孔的神情令他難受。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一點也不想見到這個人,他不得不承認——他只是想體面地離開。
他使了一個眼色,有人就搬上了棋盤——縱橫19條平行線,構成361個交叉點,360枚棋子,分黑白二色,安安靜靜地躺在茶樓的燈光之下。他站了一會兒,看上去從容不迫,心裡卻有些不安。那個男人並沒有站起來迎接他——是的,他已經習慣了被迎接,他一時不知道,在大庭廣眾之下怎麼主動地去和支那人對話。
他終於走上前去了,站到了杭嘉和面前,面帶和氣地說:「對不起,我來遲了一步。」
圍坐在這個人身邊的人,一個個神色肅穆地離開了茶桌。現在,他看清了,其實這個人一無所有,除了眼前的一杯茶,茶煙在昏黃中極慢地維繞著。這個人沉默不語,慢慢的,端起茶杯來,飲了一口,又飲了一口。
這個人的態度令人焦慮。他解下軍刀,放在一旁空著的椅子上,坐在他對面。有人送上來一杯茶,現在他們兩人就慢慢地品起了茶。
茶樓里燈火通明,聽得到外面浙浙瀝瀝的雨聲,時間過得很慢了。小掘感到了無趣,他又揮揮手,棋盤就移到了他們坐的桌面上。
他終於說:「怎麼樣,來上一局?」
嘉和沒有開口,只是用手指輕輕地叩著桌面,u4了一聲:「吳老闆……,,
吳升親自拎著大銅茶壺上來,為他兌了水。嘉和還和他打了一個招呼:「淺茶滿酒,夠了。」
小掘的怒氣開始升上來了。他是打定主意,今夜不再放出心裡的魔鬼,但他控制不住。他說:「杭先生,請問誰執白?」
杭嘉和搖搖頭說:「我不執白。」
「你是讓我執白,你執黑?」
「我也不執黑。」
小掘微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輕輕抖了起來。他說:「請問…··杭先生的微言大義?」
「我沒有微言大義。我不會下棋。「
聞言小掘的臉都歪了,卻很快仰身哈哈大笑起來:「你不會下棋,你竟會當著你的那麼些同胞面前說自己不會下棋,難道你也怕斬手指頭?你放心,我不會——」他突然止住了大笑,指著周圍的人問:「你們呢,你們呢,你們都不會下圍棋嗎?都不會下你們中國人發明的圍棋嗎?「
他的目光就逼住了李飛黃。李飛黃拱著手說:「不是不會下,是在你太君面前怯了場,不敢下了。」
小掘是想下台的,從杭嘉和的目光里他已經明白,這個人,今天是不打算回去的了。可是他並沒有想要他死的意思,他不想見到他,但是他並不討厭他,他恨這個人,但他看得起他。
他的話鋒就這樣移到了車飛黃身上,微笑著說:「李教授,杭老闆是真的不會下,你可是怯場,你替杭老闆上吧。」
李飛黃一邊勉強笑著,一邊搖手說:「我是真的不行,多年不下了,抱歉抱歉。」
小掘突然抬高聲音,用日語叫道:「李飛黃,你好不識抬舉!」
李飛黃面孔一下子煞白,張皇地回顧著,臉上掛著比哭還難看的笑,說:「我的確是不會下的了,不信你問問各位,我真的是多年不下了。」他順手就拉住了扒兒張,求救似地搖著,臉上幾粒淺淺的麻子也漲紅了。
扒兒張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著李飛黃,然後大概是從他的懇求的目光里悟出了什麼,張口就說:「太君他真的不會下棋。」
「你知道他不會什麼,他會什麼?」小掘冷笑地問,他已面露殺機,但扒兒張卻不會察言觀色。
「他會——他會彈琵琶!」扒兒張一拍腦袋,指著李飛黃的臉說,「太君你看,他臉上有麻子,有麻子的人會彈琵琶。」
他就拍著手又認哈隊唯念了起來:
麻子麻,彈琵琶,
琵琶彈到天,做神仙;
彈到地,做土地;
土地娘娘轟的一個屁,麻皮彈到毛坑底!
他一邊念著,一邊用手指將一個個人點過去,念到「毛坑底「時,正好指到小掘一郎的臉上。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然後,是無論如何也憋不住的大笑。小掘不太能聽懂杭州話,但他感覺到這些支那人在取笑他。他側過臉來,用眼睛的餘光看到他的對手,他彷彿穩坐釣魚台似的,正在微笑。他的微笑,像利刃一般穿透了他寒冷的心。在這個熱鬧的中國茶館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他憤怒地抓起一個茶杯就往地上摔,一下子就止住了所有的笑聲。但扒兒張卻慢了半拍,剛才大家笑的時候,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現在人家不笑了,他卻突然真正感到了好笑。他就哈哈哈地獨笑出了聲,第二串笑聲還沒煞尾,只聽悶悶的一聲,他的胸口好像被人拍了一下。他還想回頭看看,突然覺得心口劇痛,低下頭,他嚇壞了,血像什麼似的滲了出來,再一抬頭,他看見小掘一郎手中的槍還冒著熱氣,他就一下子叫了起來:「杭老闆,日本佬打我——」他就癱了下去。
誰也不會想到,包括小掘一郎自己也沒有想過他要開槍。大家都被這突然發生的慘劇震住了,小掘幾乎和嘉和同時沖了上去,嘉和一把抱住了倒在地上的扒兒張,只聽到扒幾張咽氣前的最後一句話——」日本佬打我——圖……在……你……枕頭下……」
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小掘一郎半跪在地,抬起頭,面對嘉和,竟面色倉皇,結巴了起來:「我-…·沒想……打死他!沒想……"
然後,他看見那雙發燒發怒的眼睛,他聽到那人咬牙切齒地朝他輕聲吼了一聲:「殺人犯!」小掘迅速而絕望地冷靜下來,傲慢地離開了這一攤中國人的血,他知道他又欠下了一筆血債。然後他說:「繼續下棋。」
等杭嘉和抬起頭來的時候,被槍聲招來的憲兵們,已經里里外外地包圍了昌升茶樓。小掘的目光,從剛才的猶疑變成了現在的殘忍——那種豁出去的準備開殺戒的冷酷。
所有在茶樓里的中國人,都被日本憲兵們團團圍住,動彈不得。杭嘉和挺直了腰,說:「把他們都給我放了,我和你下這盤棋。」
現在,茶樓里只有三個人了。他們是杭嘉和、小掘一郎、茶樓的主人老吳升。
老吳升看著這兩個人對峙在這一盤棋旁,他們的身下是一攤攤的血水和茶水,老吳升的眼睛也在出血了。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小掘一郎非得要和嘉和下棋,但他曉得杭嘉和為什麼說他不會下棋——他很懂他們杭家人說話的風格,杭嘉和是在對這個日本鬼子說——你沒有資格做我的對手!我絕不和你下棋!
他看見他們兩人在一支燭光下的對峙,他聽見那個日本佬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聲音:「現在你就不怕斷了你的手指頭?」
然後,他看見杭嘉和輕輕用他的長衫的袖口一抹,三百六十粒黑白棋子就嘩啦啦地落下了地。有一粒白子,划了一個很長很美的弧線,一直滾到了他腳下的血泊中。
然後,他就看到他們兩人對峙得更近了,他聽見那日本佬舉起放在桌上的軍刀,幾乎是意味深長地說:「你輸了……」
然後,他就看見嘉和接過那把軍刀,一聲輕吼,刀起刀落,血光飛濺,他竟生生地劈下了自己左手的一隻小手指。吳升看到一股血噴了出來,一直射到了剛才扒幾張流淌的那攤血上。
現在,他們三個人都在深秋的西子湖畔發起抖來,血在他們之間噴涌著。小掘一郎面無人色地站著,一言不發,誰也不知道他內心被震撼的程度,在場的人只看到他搖搖晃晃地映在茶樓牆壁上的身影,這個身影在顫抖中低矮了下去,融化在黑暗中,終於消失了……
另一個因為痛楚而挺直高拔的身軀,咬緊牙關,默默無言,也在顫抖中倒了下去,就倒在腳下的那攤血水和茶水之間了……
那個見到了這一切的老頭兒,半張著嘴,撲過去背起了倒下的人,也撲倒了那支燃燒的燭台……
那天夜裡,杭州城沿西湖一圈住著的居民們,有許多人都看到了涌金門外的那場大火,他們眼睜睜地瞧著這百年茶樓在黑夜裡化為灰燼——火焰衝天,又倒映在西湖水中,悲慘而又壯美極了。
尾 聲
公元第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八月下旬,浙江天目山中那佛門破寺,依舊一片安寧。狂歡的日子剛過去,十二歲的越兒已經平靜下來了,正和燒窯師傅耐心地等待著一爐即將開啟的天目盞窯。
這些天目盞與平日的碗盞倒也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區別,只是在每一隻碗的足圈底部燒上了「抗戰勝利「四個小字。這四個字還是越兒請阿哥忘憂寫的。越兒雖然在忘憂的教導下也能識得一些字,但他幾乎不能寫。哥哥忘憂告訴他,日本人到底投降了,他們可以回杭州了。
「那我們什麼時候走?」越兒立刻興奮起來,他年少單純,和忘憂那「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心情,到底是不一樣的啊。
忘憂說:「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會有人來接我們的,會有人來接我們的……」
「是那個吹口琴的杭憶哥哥嗎?」
忘憂不想讓李越看到他內心的擔憂。他惴惴不安,夜裡惡夢不斷,他害怕自己心裡的那份對死亡的預感。彷彿為了趕走這種鑽進了心裡的不祥,他就爬到大白茶樹身上去摘夏茶了。夏天的大白茶樹,長得和一般的茶樹一模一樣了,鬱鬱蔥蔥的一片。他天天靠在大枝權上,一手握著口琴,朝另外一隻手心敲打著。他的在天光下睜不開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一直望著向山外去的小道,目光很久不轉動一下。
有時候,越兒從窯口回來,站在大茶樹下,就拍著樹榦問:「大茶樹,大茶樹,吹口琴的哥哥會來接我們嗎?」
當他第十次這樣問訊的時候,遠處山道上,終於有幾個人向他們走來了。最前面的是個年輕女人,背上背著一個小男孩。忘憂的心狂跳了起來,絕望和希望,把他的喉頭塞得喘不過氣,蒼白的手也控制不住地發抖。然後,他把口琴貼到了唇邊,耳邊,顫巍巍地就響起他從小就熟悉的曲子:
蘇武人胡節不辱,雪地又冰天。
苦熬十九年,渴飲雪,飢吞氈,
牧羊北海邊……
然後,他看到那個年輕的女人來到了大茶樹下,對著樹喊:「是忘憂嗎?」
忘憂從樹上就溜了下來,面對那女人站著。他聽到大茶樹颯颯地抖動著,他什麼都明白了。
那女人卻把背上的小男孩放下,推上前去,說:「這是你的忘憂表叔。」
忘憂蹲了下來,問小男孩:「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猶疑了片刻,輕輕地說:「得茶。」
「得茶?」
「就是得茶而解的茶嘛。」小男孩老三老四地解釋,卻眼饞地盯著忘憂手裡那把奇怪的會發出聲音的東西,對背他的女人說:「茶女阿姨,我要……」
忘憂就把口琴放到了他的小手裡。小男孩急不可待地胡亂吹了起來,一邊吹一邊奇怪地看著周圍的大人們,他不明白,為什麼大人們突然都流出了眼淚。
從天目山中白茶樹下開始出發,向著千山萬水之外中國的大西南而去,一直走到雲貴高原,一直走入熱帶叢林,走入古代茶聖陸羽所說的古巴蜀的陽崖陰林中去——你發現茶的身軀,正在隨著故鄉的接近而越長越威風,它們向著高高的藍天伸展大枝,像巨無霸,像童話中那些搖身一變的神怪。
他們是生長得多麼遙遠的大茶樹啊,遠得就好像長在地平線之外了。
那一天,就在那株西雙版納的大茶樹下,同樣是三歲的小男孩小布朗,正在樹下玩耍。有一片大茶葉子飄下來了,像蝴蝶在飛。他在樹下跳跳蹦蹦地抓它,一抓,抓到了一個大怪物。
這是一個多麼高大的破破爛爛的大怪物啊。渾身上下漆黑,只有眼球是白的。那個怪物還會說話呢,他說:「孩子,你媽呢?」
小布朗聽不懂他的話,他嚇哭了,叫著:「邦原伯伯,邦成伯伯——」
然後,一個穿著布朗族服飾的年輕女人,從樹下的茅棚中出來了。她盯著那個怪物看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說:「小布朗,爸爸回來了,小布朗,爸爸回來了,叫爸爸吧,爸爸回來了-…·」
日本在華作戰軍人小掘一郎卻是在更晚一些的時候,陪著他的上司、日軍第133師團長野地嘉平從戰場上回到杭州的。8月15日,日本天皇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9月2日,日本投降的簽字儀式在停泊於東京灣的美國旗艦米蘇里號上舉行。今天,9月6日,小掘一郎要參加眈一卻是中國戰區十五個受降區中的第六受降區的受降儀式了。
宋殿,出杭州城不過幾十公里,離它的轄區富陽縣城不遠,曾是日軍144師團在杭州地區的特工據點之一,可謂碉堡林立,戰壕縱橫,特務如蟻,軍犬成群,還有專門丟中國人屍體的千人坑。沒想到,這一日卻成了日軍伏首舉手投降的日子。士兵們對天皇宣布的無條件投降的詔令反應激烈,剖腹自殺的也不止一個兩個。那些渴望早日回家的士兵們,雖然已經放下了武器,但兩手空空的他們依然站得筆挺,有的人手裡還拿著一支平日里訓練刺殺時用的木頭槍,以表達他們敗軍之兵的最後的氣概。
這些情狀,在同僚眼裡,或許還有幾分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傷感,小掘看來,卻只是一場無聊荒誕之舉。甚至那場使日本人丟盡臉面的受降過程,也不曾使小掘內心泛起什麼感情的浪花。
作為日軍敗將一員,他一直跟在受降人員後面,同車到達宋殿的地主未作梅家門前的空地上。他看見了那個臨時搭起的受降台,上面所設的圓桌,為中方的受降席,台下所設的菜桌則為日方的投降席。他還看見台上懸掛著的中、美、英、法等盟國戰旗,他也看見了半降著的日本國旗。他看見那些從降旗下走過的一張張陰沉的臉——野地嘉平、施澤一治、達國雄、大谷之一、道佛正紅、大下久良、江藤茂榆……這些面孔,包括他自己的面孔,一個個,曾經是何等的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哪!而今,卻真正是羽扇給巾一揮間,強虜灰飛煙滅了。
從宋殿回來,他就去了梅家塢,他知道,那個姑娘不但沒有死,反而活得越來越健康了。而他,卻是註定要消亡的了。他一點也不懼怕這種消亡,只是在此之前,他還有些東西要交給那姑娘罷了。
初秋並不是植樹的季節,但蘇堤上人聲鼎沸,許多杭州人都背著鐵杴鋤頭來了,他們是來挖那年日本人逼著他們砍去桃花後種下的櫻花樹的。八年的櫻花,也已經長得很美麗很繁華了,卻經不起遷怒於它們的杭人的砍伐。一些人在齊根處砍了之後,另有一些不解氣的人過來,使勁地挖那些已經扎得很深的根。
在這其中,又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半老頭子,穿著一件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破長衫,一邊喊叫著勞動號子,一邊竄來竄去地指導別人如何才能把樹根全部挖出來,看上去他就和那些櫻花有著特別的深仇大恨似的。
他的目光執著,有一種明顯的痴呆。別人一邊推開他的熱心指導,一邊說著:「去去去,那年種櫻花也是你最積極,如今砍櫻花又是你最積極了。怪不得家裡沒人再跟你過呢,誰知你是真痴真果還是假痴假呆?!」
杭嘉和與陳揖懷,兩人加起來也只有一雙好手,此時,倒也安安靜靜地掘著一株櫻花樹。挖著挖著,陳揖懷感嘆起來,說:「桃又何辜,櫻又何辜,都是人的作惡啊……」
正那麼說著,就見痴呆者跑了過來,盯著他們直嚷:「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聽見了沒有,不是櫻花依舊笑東風,是桃花依舊笑東風!是桃花依舊,是桃花依舊,是桃花依舊……哈哈哈哈……是桃花依舊……「他就那麼嚷著叫著,手舞足蹈,在蘇堤上一路癲狂而去了……
陳揖懷說:「日本佬投降那天,我還看他在門口放鞭炮,神志清爽著呢,怎麼說瘋就瘋了呢?不會是怕別人把他當了漢奸處置,裝瘋的吧?「
杭嘉和看著他的背影,好半天才說:「這一回李飛黃可是真瘋了。你還不曉得吧,他的兒子李越跟著忘憂從山裡出來,聽說父親跟過日本佬,死活不認。前日西岸從美國來信,把兒子的姓都玫了,如今李越也不叫李越,叫方越了,吃住都在我家,倒把我叫起爸爸來。你看,李飛黃這個人,要說學問,他和小掘也都算是學富五車了吧,可是打起仗來,學問到底做什麼用場呢?」
陳揖懷卻手搭涼篷說。」你說起小掘,倒叫我想起來了。你看那邊湖上小舟里,只坐了一男一女。我看那女的像盼兒,那男的倒是像那個小掘呢。」
嘉和也朝那邊湖上望了一望,說:「就是他們。小掘要見盼兒,說是要把那隻曼生壺和一塊表托給她。「
陳揖懷吃驚地連手中的鋤頭柄都鬆掉了,用他那隻好手指點著嘉和的臉,說:「你、你、你,你怎麼敢讓他們兩個坐到一起?那個魔鬼,槍斃十回也不夠。他不是戰犯,誰是戰犯!」
嘉和仰起臉來,眯縫著眼睛望著湖面。平靜的湖水間,有一隻鳥兒擦著水面而過……他說:「已經做了魔鬼,最後才想到要做人……」
「想做人!想做人也來不及了!「
「是啊…·,·來不及了……「嘉和朝陳揖懷看看。揖懷突然大悟,說:「趙先生若能活到今天——」
「——揖懷!」嘉和拯了一下鋤頭柄,陳揖懷立刻就收了話頭,他知道自己是犯了大忌了。
好半天,才聽嘉和說:「……不可說啊……「
他們兩人說完了這番話,就獃獃地坐在了西湖邊,望著里西湖孤山腳下那一片初秋的荷花。陳揖懷怕嘉和觸景生情,想到已經犧牲三年的杭憶,便把話題繞到葉子的兒子杭漢身上,說:「杭漢有消息嗎?他也該是回來的時候了。」
提到漢兒,嘉和面色疏朗了許多,說:「剛剛收到他的信,這次是要回來一趟了,說是還要帶著他的那個妹妹一起回來呢。你看,抗戰剛剛勝利,他們的那個茶葉研究所就被當局撤了移交給了地方。還是吳覺農先生,說是要把他們這兩兄妹一起接到上海去,搞個茶葉公司,自己來干。這趟漢兒回杭,是要與我們商量此事呢。「
一不是說寄草和羅力也一起回來了嗎?」
「正在路上呢。想不到吧,寄草也有一個兒子了,和得茶差不多大,這下兩個孩子可以作伴了。「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還有。因為嘉平和茶業沾了那麼一點關係,這次隨了庄晚芳先生一起到台灣接受日本人投降時交出的茶業行了,一時還回不了杭州呢……」
陳揖懷聽了不由大為振奮,說:「再過幾巳葉子也能到杭州了,真是喜訊頻傳啊。看樣子,忘憂茶莊劫後餘生,又可以開始振興。你們抗家雖說曾經家破人亡,到底撐過來了……」
話還沒說完整,就見湖上一陣大亂;有人尖叫:「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有人跳到水裡去了——喂,喂,那邊船上的女人,你怎麼不叫人去救啊!你怎麼不叫人去救啊!來人啊——「
所有岸上挖櫻花樹的人們都紛紛放下鋤頭,衝到湖畔。有幾個性急的小夥子就要往水裡跳。
再聽湖上有人叫:「別下來,這是小崛一郎,是日本佬兒,到西湖來自尋死路的!」
偌大一個西湖,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自殺事件震驚了。西湖和西湖邊所有的人一樣,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就只見湖中心一隻孤零零的小舟,舟上一個孤零零的女人,女人懷裡一把孤零零的曼生壺,壺裡一隻懷錶,還在孤零零地響——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整個下午杭盼都和小掘一郎在這條船上,他們一直沒有說話。偶爾,當杭盼抬起頭來時,她會與小掘一郎的目光相撞。小崛的目光很用力,他一直在緊緊地盯著杭盼,想著心事。直到剛才,小掘看著前方,突然說:「那是蘇曼殊的墓。」
她抬起頭來看看他,他的眼睛濕濕的,像是兩蛇正在融化的冰塊。
「感謝你接受了我的邀請。」他有些笨拙地說道。
「我父親說,不用再怕你了。」
「嗅。你父親……你父親……「小觀若有所思地朝堤岸上看,兩人又復歸於沉寂。」我要告訴你,我不能夠再活下去了。」小掘冷靜地對杭盼說。
杭盼抬起頭看看他,把曼生壺往懷裡揣了揣,才說:「我知道。」
「你知道?」小擁有些吃驚,「你知道什麼?」
「上帝創造了人,上帝也創造了愛。可是你想毀滅愛。你毀滅不了。你連你自己心裡的愛也毀滅不了——」
「所以我只好與愛同歸於盡了。」小掘彷彿談論別人的生死一般,淡漠地笑了一笑。他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套著那件他喜歡穿的中國長衫。
杭盼突然問:「這把壺是我家的,這隻掛表是你的。你要我轉交給誰?」
小掘皺了皺眉,彷彿不喜歡這個問題,只是揮揮手說:「你要是願意就留下吧,也許有一天我女兒也會來杭州……」他搖搖頭不願意再說下去,卻問道:「要不要我送你上岸?」
盼兒再一次看著他,她從來也沒有發現他的面容會和另一個親愛的人那麼相像。她的胸口還貼著一張沾血的照片。一位少女,正在櫻花樹下微笑,那是趙先生的遺物。這麼想著的時候,她就緩緩地搖搖頭。
他看到她低垂下頭,他聽到她的哺哺祈禱:「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岸上,突如其來地響起了一個瘋癲者的尖厲的聲音:「不是櫻花依舊,是桃花依舊,是桃花依舊啊——哈哈哈哈……」
她終於聽到了他落水時的聲音。他在水裡掙扎,但又渴望永墜湖底,她能夠聽出這種心情。但她低著頭,只盯著手裡的曼生壺。……只能這樣了,願主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救我們脫離兇惡……阿門……
西子湖三島蔥籠,站在孤山頂上往下看,正好呈一品字,形成了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蓬萊三山的意境格局。雖然三島歷經劫難,尚未恢復花容月貌,但迫不及待的杭州人,已經一船船地朝湖上擁去了。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坐著許多邊喝茶邊飽覽湖光山色的遊客。有人正在向他們介紹著三潭印月的來歷,甚至一個日本佬兒的投湖自殺也不能打斷他們對良辰美景的欣賞——終於回來了,湖邊品茶的日子……
只有一張茶桌是空著的,每當有遊客想往上坐的時候,茶博士周二就認真地說:「客人,對不起,這張茶桌是預定好的,我天天在等著他們來喝茶呢。」
「什麼時候定的,怎麼天天都空著啊?」
「這句話說來長了——八年前預定的。」
「啊喲,那還說得好嗎?」
周二嘆了口氣,望望桌子和四張椅子,桌上四隻青瓷杯,早已鋪好了忘憂茶莊上好的軟新。周二想了想,拿起熱水瓶,挨個兒沖了四杯熱茶。干茶浮了上來,熱氣騰騰,一股豆奶香撲鼻,一會兒香氣散了開去,融入湖上清新的空氣中。周二望著湖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自己也說不準,那些年輕人還會不會來喝茶。他還不知道,他們當中,有的人正走向湖邊,而有的人——他們永遠也不會再來了……(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