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天醉順理成章地從求是大學堂退了學。這個喧嘩熱鬧光怪陸離的世界,一下子就從他的眼前消失了。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一些朝夕相處的人事怎麼能夠結束得那麼快,這種具然而止的方式甚至有些像砍頭——咋噴——命運一刀兩斷。
現在,他平淡地面對著家人為他操辦的婚事。彷彿他在這個五進的大院落,輪迴結親過許多次。
長興人沈拂影雖作為絲綢商在滬上商界佔一席之地,對庶出的女兒沈綠愛的婚嫁卻聽憑了留守老家的三姨太的安排。客人林藕初在沈府客廳剛剛坐定,主人用毛竹片燒燃的銅壺已經響開了水,魚眼之後的蟹眼在水面上冒翻著,林藕初的眼前列列排排,堆滿了一桌子的佐料。有橙皮、野芝麻、烘青豆、黃豆瓣、黃豆芽、豆腐乾、醬瓜、花生米、橄欖、腦桂花、風菱、李芬、筍乾,切得密密細細,端的柳綠花紅。三姨太親自取了茶葉,又配以佐料,高舉了茶壺,鳳凰三點頭,沖水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又將茶盤捧至堂前,送與林藕初一干人,嘴裡說著:「吃茶,吃茶,這是南行的熏青豆與’十里香’,你看碧綠。我們德清三合人的規矩,客人來了,先吃了咸茶,再說話。」
林藕初眼角嘴角都是笑,心裡打量盤算著。女方是杭家世交,雖為庶出,但沈拂影對女兒卻不薄。平日里,來來往往的,也把沈綠愛常常接了去滬上住。沈家妻妾成群,子女也多,這個叫綠愛的小姐,林藕初竟無緣見過。然見了這殷勤可人的母親,女兒的風韻便亦可知其幾分。聽說此女頗有幾分野氣,不纏小腳,一雙天足,最愛在顧清山採摘野茶。林藕初聽了倒也歡喜,這沈拂影雖是做絲綢生意的,女兒卻像是要吃茶葉飯。還有一句話眾人知道了也不說,原來沈綠愛之母原本就是莫干山下一小茶販的女兒,後來做了沈夫人的陪嫁丫鬢,進了沈家,上上下下的茶事,便由她一手操持。老爺從上海回來,見這丫頭點的一手好咸茶,吃了喜歡,便留在屋裡。那丫頭也爭氣,生了綠村、綠愛兩兄妹,便一心一意守著沈家在水口的那百畝茶園。操持得上下滿意,沈家裡外,竟也認了這個粗手大腳的三姨太。
杭沈兩家締姻,用的是「金玉如意傳紅「,男家,用金玉的如意壓帖,女家,用頂戴壓帖。訂親那日,杭家廳堂供了和合二仙神馬,燃了紅燭,吃了訂婚酒。母親林藕初嚴守祖先的規矩,聘禮送過去二百餘元,在杭州也是上等人家的禮數了。女方留下了零頭,把那二百元整數退回,表示有志氣,有底氣,不願落下賣女兒的惡名。
發在那一日,沈家出盡風頭,所謂良田百畝,十里紅妝,全鋪房一封書,無所不有。因是湖州來的,前三日先使住在了杭州親戚家裡。
沈綠愛和杭天醉這對青年男女,過去從未見過面,杭天醉只曉得對方有雙大腳。沈綠愛呢,也只曉得對方是個風流書生。花轎到了男家,早有男家贊禮者兩人分列左右。只聽右邊贊禮者慢聲長調高唱一句,熨轎!便有人手執熨斗,斗中燃古香,繞花轎兩圈。又聽有人唱,啟簾!有人便將簾除去,綠愛的眼前紅晃晃地一亮,她知道,這下她是亮相了。臨行前母親交代再三,說那兩隻大腳要在裙子裡頭藏好的,走路要走碎步,像戲檯子上一樣,只見裙移,不見腳動。綠愛想,何必呢,躲得初一躲不過十五。這樣想著,喜娘把她扶下了轎,果然便聽得一陣的「嗡嗡「,綠愛有些心怯,但轉念一想,呆一會,揭了頭巾,我叫你們再「嗡嗡「。由此我們可以想見杭家之有幸。三十多年前送來了林藕初,三十多年後又送來了沈綠愛。
與此同時,新郎開始被擺布了。杭天醉被三次請了登堂,他都很順從地照辦了,與新娘一起上香叩首,行三跪三叩之大禮,他都溫溫和和,心境如水。大家都想看新娘,儀式就改革了。當司儀唱「揭巾「時,新郎的心裡「恍當「,很響的一聲。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他會想到紅衫兒,想到那個瘦弱的勉為其難地生活著的小女子。把她送到翁家山以後,他再也沒有去見過她一次。只聽撮著說她在山上還可以,毛病好起來了,幫著撮著老婆採茶呢,可是他竟沒有心思去再牽掛她。自從趙寄客走以後,他日夜牽掛的,便是東洋了。他永遠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他只想要那不屬於他的東西。
他轉過身來,正面對著這個幾乎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高個子新娘。他第一次注意到了這個屬於他的女人,像一匹小母馬那樣健壯。即便穿著大紅喜袍,她細韌渾圓的腰身,她的結實的臀部也都遮掩不住地噴射春光。她的高聳的胸脯威風凜凜,彷彿長得已經有點不耐煩了,這使得大病初癒的杭天醉下腳發虛。他希望他能不費力氣地順手牽羊,但是現在看來,她更像是一匹馬,或者一隻小母豹。他抬起手來,發現手指在顫抖。他不明白,還沒注視過對方,為什麼他就首先害怕了。接著,他發現對方的胸脯也在一起一伏,他不知道他的女人並不是因為恐懼,她僅僅是在因為迎接挑戰而激動不已。她在等待,等待,等待眼前紅光脫去,白光降臨,她深信她不會失望。現在周圍萬籟俱寂,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她閉上了眼睛,她感到頭頂一陣輕鬆,像是剛從水底冒了出來。她睜開眼睛,聽到周圍一片嘩啦啦的水聲,然後,她看見她丈夫的驚愕的目光——她贏了!她的挺得高高的胸脯,刷的一下,鬆軟了下去。
站在婚禮大廳里的男人和女人,包括最挑剔的寡婦和心理變態的尚未出嫁的大小姑子們,都發出了由衷的讚歎,這個新娘子,真正是光彩照人,美不勝收。
新娘子沈綠愛,並不屬於那種越看越耐看的女子,她完全屬於第一眼就美得觸目,美得驚心的那類女人。眼睛又大又黑,長睫毛,鼻樑筆挺,如果不是那麼黑葡萄般的眼眸,這鼻樑,就可以說是幾乎過於挺拔了。她的皮膚倒也說不上特別的白皙,但細膩光滑的程度,足可與她家自產的綢緞相匹。也許她的唇並非真的紅如櫻桃,只是當她微微一啟唇,露出一口潔白牙齒時,人們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唇紅齒白。沈綠愛的一頭黑髮,又濃又亮,眉毛黑長,像老鴉翅膀,直插鬢角。可以說沈綠愛是一種南方女子的變異,一種例外。她長得的確不像南國女兒那種裊裊娜娜惹人憐愛的媚樣兒。她美得堂堂正正,膽大無忌,照她的婆婆林藕初杭夫人看來,她實在是美得有點張狂。你看她頭回做新娘,那不慌不忙,心中有數的樣子,她一雙大腳,無所顧忌的神情。杭夫人看著看著,有點惱火起來。她想這個媳婦,不會是一盞省油的燈。她又看她那個雙肩略塌的眉清目秀、醉眼蒙俄的兒子,心裡叫一聲「作孽「,怎麼跟當年的杭九齋一模一樣了,把遺傳了吳茶清的身架,竟然就壓下去了。正那麼想著,司儀已經在唱「行百年夫妻之禮「了,於是相對八拜。
最後是「傳代歸閣「,地上鋪有盛米的麻袋,杭夫人見新郎在前,新娘在後,踏著麻袋進新房裡,百感交集的淚花,終於湧上了雙眼,以至於門口拋擲的喜果兒,她都看不清楚了。
後來知曉杭家根底的人們說起那一天發生的事件,都覺得神秘。人們無法想像兩代人婚禮的騷擾究竟意味著什麼。這裡有什麼前塵孽緣,有什麼因果報應,又有什麼未來的預兆。總之,三十年前降臨到林藕初身上的命運又再度來臨了,當撮著急急慌慌扒開人群,對著正在兒子身邊張羅的夫人耳語一聲「雲中雕打上門來「時,新娘子發現坐在她身旁的丈夫杭天醉激烈地痙攣了一下,身體就綳直了。
「人呢?」她聽到丈夫問,精緻的薄嘴唇便慘白下去。
「讓茶清伯擋在外面了。」
「動手了嗎?」杭夫人問。
「動手了。」
「茶清伯怎麼樣?」杭夫人幾乎有些失態地問。
「雲中雕被打翻了。」
杭天醉站起來,要解那繞身的大紅球,臉上泛起了怨煩,說:「我去看看。」
這邊就慌得母親和下人們一連串地阻撓:「大喜的日子你瘋了,不怕雲中雕再把你讀到湖裡去?」
杭天醉接下去的行動,叫新娘子沈綠愛小吃一驚,他居然一跺腳,說:「讓他砸了忘憂茶莊才好,婚也不用結了,這不就是沖著我來的嗎?知道寄客不在了,拿我開刀。我這就跟他上衙門去!」
他這麼捶胸頓足地低叫著,卻沒有移動半分。沈綠愛冷眼看著,一動也不動,她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只覺得丈夫是個急性子,膽子卻是不大的。瞧那麼多人圍著他的樣子,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半大不大的男孩子。
婆婆對攝著耳語了一番,恢復了自信與平靜,用目光暗示了一下喜娘,喜娘便引著新人拜家堂、拜灶司、拜見親戚,沈綠愛「開了金口「,-一地呼之,最後是拜見公婆,沈綠愛發現編居的婆婆在微笑,額角的汗滴卻沖淌下來了。
杭少爺大喜那一日,忘憂茶莊並未關門。林藕初說,成親是自己家裡的事情,做生意是店裡的事情,兩件事是雞皮鴨皮不搭界的,茶清伯掌管著店裡的事情,和往日一樣。
上半晌還算平安,生意也做得比往日還熱鬧,不少小戶人家上門來,買那三文鋼鋼一小包的茶末,順便打探與賀喜。
快到午時,一個高頭大馬的漢子,著一身黑衣褲,褲管扎得緊緊,額頭鋁光瓦亮,晃著一根又粗又大的辮子,一手握著個大鋼球,一手提著鳥籠,裡頭蹲著一隻八哥,搖搖晃晃,朝羊壩頭走來。他身後,跟著一群短打衣著的下人。眾人見了都知道這是杭州一霸雲中雕,剛從吳山頂上溜了鳥下來,吃飽喝足了沒啥鳥事,正要滋生些熱鬧來解悶呢,便慌得都往旁邊讓避。
這個雲中雕,在八旗中,也不過是個破落子弟罷了。因他有個哥在杭州府里做事,管著消火防災這一攤,杭州又是個火城,故這個職位人們就不敢小覷,雲中雕便也沾著點兒光。他自己生得兇猛霸道,三天兩頭惹是生非,久而久之,人家就怕了他,他也就糾眾聚伙,越發得意起來。
立夏那一日,他被趙寄客一頓好接,大傷元氣,蝸居甚久,不敢輕舉妄動。後來聽說趙寄客去了日本,單留下那個杭天醉。而且,他們竟敢又吃下了他始夫的茶樓,他就抖了起來,一心要尋下機會報那一箭之仇呢。老天有眼,總算等到了杭天醉成親的日子。
在吳山湖山一覽亭,喝足了早茶也逗膩了鳥兒,雲中雕雲大爺帶著他的噗哩,便下了山,走過大井巷,進入清河坊。
這昔日的清河坊,是個著名的鬧市區,名店比比皆是。一路數過去,方裕和南北貨店,富大昌煙店,孔鳳春香粉店,萬隆火腿店,張允升百貨店,天香齋食品店,張小泉剪刀店,葉種德堂藥店,翁隆盛茶店……名店競相稱譽,形成一條繁華街市。
一咬咬指著一家店堂門口高懸著的墨色青龍招牌,問:「大爺,是這裡吧?」
雲大爺看那迎門口的格聯,一邊是「三前搞翠「,一邊是「陸盧經品「,便搖著手說:「不是,不是,這是翁隆盛,我們不惹他們,我們只惹那姓杭的,叫他這爿倒灶茶莊,從此在我手裡熄火,也曉得我雲大爺是吃葷還是吃素的。」
那一夥噗嚶,便也狐假虎威地吃喝起來,周圍行人側目而視,不敢怒也不敢言,單就等著開打。
過了清河坊,便是羊壩頭。忘憂茶莊很有氣派,一看就曉得,一米來高的牆角,丈把高的青磚封火牆,門樓上鑲嵌金光閃閃的四個字「忘憂茶莊「,上面一抹綠色瑞草招牌,兩邊的描聯,一邊寫著「精行儉德是為君子「,另一邊寫著「滌煩療渴所謂茶奔「。
茶莊緊鄰一座門樓,此時張燈結綵,喜慶鑼鼓,人來人往。雲中雕指著這邊迎門,說:「就是這裡了。」
剛說完這話,便有幾個小噗曖張牙舞爪,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地要去摘那棵聯,周圍便有行人迅速圍聚,等著看個究竟。
雲大爺把手那麼一擺,說:「先進去瞧瞧,看哪裡不順眼,再收拾他們。」
一撥子人,哈三喝四的,就那麼進了廳堂,以為就如同到了吳山頂上趕廟會。誰知跨進了門,便一個個噎了嗓音,手腳小心,不敢忘乎所以起來。
原來忘憂茶莊的店堂又高又大又深,左邊是櫃檯,足有半人多高,上好的樟木料,用清漆罩了。櫃檯後面櫥窗,各色貯茶瓶罐,有錫瓶、青龍瓷罐、景德鎮的粉彩瓷罐,還有種種式樣的洋鐵茶罐,專門從上海定製而來的,一個個擦拭得纖塵不染。櫃檯後面夥計,個個又乾淨得像那瓷罐子似的,穿著青布長衫,輕手輕腳,連笑容都是輕的了。
店堂右面一大塊空地,便闢為客堂了。周圍牆上,用紅木鑲的鏡框里貼著名人字畫。有金冬心的梅,鄭板橋的竹,其中還有幾幅,畫的是紫砂壺與野菊花,署名九齋,正是過世的店主人自己的傑作。靠牆沿一溜,擺著紅木雕花太師椅和茶几,那太師椅的靠背上,浮刻著各式的茶壺形樣。兩個牆角處又有花架,上面兩大盆常綠灌木,仔細看了才恍然大悟,竟是茶蓬。長得新綠一片時,也是一番光景。雖然此刻已經入冬,但一團新綠,依舊分外精神。
最叫人們讚歎不絕的是客堂中央那一方花梨木鑲嵌的白色大理石茶台,足有三張八仙桌那麼大,穩穩安放在花磚地上,真氣派!
哆哆們也不用人招呼,一個個就先在太師椅上坐下歇息了,只拿眼睛嚼著雲大爺,看雲大爺挑不挑頭。
那雲大爺倒還沉得住氣,坐下了,也不說話。那邊,便過來一人,五十齣頭,一撮山羊鬍子,精瘦個頭,雙眼清和,笑微微地問:「雲大爺有什麼吩咐?」
雲中雕也實在刁橫,說:「沒什麼吩咐,坐一會就不行了嗎?」
那人依舊笑著:「既然坐了,何不喝了茶去?」
說完,揮揮手,早有人遞上茶來。
那茶,若是燙點,雲中雕也好發難,若是涼點,雲中雕也好鬧事,偏偏這茶不熱不涼的,叫人下不了手。
雲中雕只好說:「夥計,有什麼好茶,大爺也稱二兩回去。」
那個人不卑不亢,手往大茶台上一展,一條竹簡平平地鋪在了台上。每一根竹籤上都是上等品牌,上是茶名,下是價格。
雲中雕說:「大爺買東西從來不看只聽,你拿這晃我眼睛,什麼意思?」
那人依舊不改笑臉,說:「雲大爺,你且聽我說來。」
「先說西湖龍井茶。此茶淡而遠,香而清,色綠、香郁、味醇、形美。有獅峰、龍井、雲棲、虎跑四個品類。其中獅峰龍井為最,其色綠中顯黃,呈糙米色,形似碗釘,清香持久,乾隆皇帝封十八株龍井為御茶,就在獅峰山下胡公廟前。此茶似乎無味,實則至味,太和之氣,彌於齒頰,其貴如此,不可多得。
「二說武夷岩茶。此茶從武夷山三十六峰九十九岩而來,半發酵,綠葉紅鑲邊,製成烏龍茶,氣味奇異,別有風韻。唐宋年間,便享盛名。當今東洋西洋諸番,競相運銷,記得活、甘、清、香四個字,武夷岩茶之精神,均在此間。
「三說廬山雲霧。廬山種茶,始於漢朝,白雲深處,有僧侶雲集,競采野茶,栽種茶樹。此茶芽肥毫顯,條索秀麗,湯色清澈,香鮮味甘,經久耐泡,醫家有’振枯還童’之說。全山茶園不過五十畝,數量極少,忘憂茶莊每年購得少許,只作精品,飽人眼福罷了。
「四說碧螺春茶。此茶產江蘇太湖洞庭山。傳說山中有一碧螺峰,石壁上生出幾株野茶,生得茂盛,茶農上山摘得,竹筐已滿,便放在懷中,不料異香噴發,眾人皆呼’嚇煞人香’。康熙皇帝品了說味道極好,其名不雅,更名碧螺春。各位請看,此茶條索緊結,捲曲成螺,沖水再擲,照舊下沉,又與果園套種,嗅之有茶香果味,實為絕品。
「五說君山銀針。此茶乃芙蓉國出,遠在湖甫洞庭湖君山島。乾隆皇帝規定,每年進貢十八斤,官吏監督,和尚採制,諸位有看過《紅樓夢》的嗎?妙玉用梅花上的積雪來烹煮的老君眉茶,正是此茶。要說此茶妙處,全在烘製上,分初烘、初包、復烘、復包,須三天時間。沖泡之時最叫精彩,豎立如群筍出土,沉落像雪花下墜,諸位不妨一試。
「六說六安瓜片。此茶產皖西大別山六安,形如瓜子,故名六安瓜片。採摘時間,卻在穀雨立夏之間,所制名茶,古代多為中藥,人稱’六安精品’,入葯最效。傳說唐代有個宰相,把此茶湯與肉封閉在一起,第二日打開,肉已化水。以此說明它能助消化,胃不安者,可試食之。
「七說祁門紅茶。祁門紅茶上市,不過十數年光景。二十五年前,有個叫余干臣的錫縣人,從福建罷官回到原籍,設立起紅茶莊,仿製功夫紅茶,此茶全發酵,以高香聞名,茶師稱之為砂糖香或蘋果香,又被譽為’祁門香’。夷人飲時,加入牛奶、糖塊,以為時髦。冬日腹寒,看客不妨以紅茶暖之。
「八說信陽毛尖。信陽乃中原地帶,大清國產茶最北的一個地區。外形細直圓光,多有毫毛,沖泡四五次,還有股熟栗子香。一年中只有九十天採摘期。此茶炒時,先用竹茅紮成茶把子,來回鍋中翻炒,不像龍井茶,全部手工。外形要緊、細、直、圓、光,最是磨人工夫。
「九說太平猴魁,那是烘青茶的極品了。產在安徽太平猴坑,是這一兩年剛被人家發現、藏之名山人不識的好茶。年前甫京銷售尖茶的葉長春茶葉店去產地定貨,路過猴坑,發現好茶,先取少量加工了,錫罐盛裝,運往南京高價銷售。因葉、杭兩家有世交,待地送了一些來。信里還說了,此茶’兩刀夾一槍’,所以有龍飛鳳舞、刀槍雲集的特色。況且沖泡三四,蘭香猶存,實不愧為魁尖了。」
說到這裡,那人見里里外外已經圍了幾圈的人,才微微一笑,收了話頭。
「雲大爺,你要哪一種茶,只管開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忘憂茶莊,一向是來者不拒的。」
直到聽完了這番話,那雲中雕才醒了過來。鬧了半天,這人是在奚落他無見識啊。雲中雕臉漲得豬肺頭一般紅,嚷道:「大爺不要這些茶,大爺我偏不聽你顯擺!」
「悉聽尊便。」那人收起竹簡,影子一般,就滑進了櫃檯。
周圍一群看客,圍哄至此,不禁會心而笑。這個雲中雕,立夏那一日被趙寄客一頓教訓,杭人一時傳為笑談。今日又不識相,看他又會落個什麼好下場。
哆嚶中有幾個人識得剛才那個帶著徽州口音說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忘憂茶莊店堂掌柜,兼杭家的管家,名叫吳茶清。誰知這雲中雕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肯在眾人一片奚落中離開,上回已經敗在杭家手下一次,這次若再敗了,雲中雕如何再在杭州城裡做人?這麼想著,他大吼一聲「起開「,把左右噗嚶推得丈把遠,一隻八哥也顧不上了,扔在大茶台上,手裡只捏著那大鋼球,走到了櫃檯邊。
他東尋尋、西看看,一副破腳梗相。別人也不知道他能看出什麼破綻來,各人自顧做生意,誰也不再理睬他。
可巧,這時來了一個老太太,拿了六文錢,要買兩包小包裝茶末。這小包裝茶,原本是林藕初出的主意,吳茶清不同意。直到過了庚子年,才鬆了口。林藕初說:「從前你說賣小包裝反而添亂。過了庚子年豈不更亂,不怕那些八旗官兵再來找麻煩!」
「天不變,道亦不變,天變道亦變,這不是常理嗎!」
賣了小包裝麻煩果然就來了。接待的夥計,好巧不巧,恰是臨時拉來頂班的撮著。他說了:「阿婆,對不起了,這是店裡招攬生意的虧本買賣,每人只能限購一包的。」
阿婆聽了連連說自己老糊塗了,怎麼把店裡的規矩忘掉了呢。
正這麼說著,雲中雕兩隻大烏珠子一彈,使勁一拍櫃檯,喝道:「我要做生意。」
櫃里櫃外一批人,都怔怔看著他,不知他又要鬧出什麼名堂。
雲中雕見別人都注意到他了,便更得意,把那大鋼球子往半空中一擲,又順手接住,說:「我要買這茶末小包裝的。」
撮著取出一小包,又伸出三個指頭。
「要多少?」
「三文。」
「哦,我還以為是三干文呢!」
「不敢的。」
「好,給我包上。」
「大爺看清了,這茶末本來就是包上的。」
「小二,你也給我聽清了,我要的是一千包。」
撮著一怔,這才知道,已經上了雲中雕的圈套,心中便也發急了,說:「店裡規定,只能買三文鋼鋼的。」
雲中雕說:「我也沒說買四文銅鈾啊,三文銅鋼一千包,這麼便宜的買賣,誰會放手?」
「我們一次只買一包的。」撮著更急了,「你要買一千包,不是成心挑釁,不讓我們做生意嗎?」
「誰不讓你做生意了?誰不讓你做生意了?哈哈,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陪,三千文錢就放在櫃檯上,大家看見的。一千包茶,快點拿來,再敢怠慢,雲大爺我就不客氣了。「
撮著對杭家最忠心耿耿,喉嚨便響了起來:「不賣!」
「你說什麼?你再敢說一遍!」
雲中雕烏珠彈出,和他手裡那隻鋼球一般地大小,撮著竟有些氣怯,怔著,不知如何是好。
店堂里此時聚集了許多人,都被雲中雕的氣勢壓得大氣不敢出。
奇了,那個影子一般滑走的吳茶清,此時,背著手,又水一樣地流到眾人面前。他捻了捻小山羊鬍子,溫和地對攝著耳語,說:「雲大爺耳背了,你把剛才的話再跟他說一遍。」
有人壯膽,撮著立刻抖擻起來,大吼一聲:「不賣不賣就是不賣!」話音未落,便把檯子上那一小包茶也收了回去。
雲中雕大怒:「你反了?我讓你先嘗嘗雲大爺的鐵彈子。」他跳出二步遠,右手一揚,一道寒光,那鐵彈子撲面朝櫃檯飛去。眾人大驚失色,一聲「啊呀!」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茶清伯伸出胳膊,大張五爪,就勢一擒,那隻鋼球,就穩穩地落在他的手中;而他的手,又恰恰在那撮著的眼皮子底下。
吳茶清也把那鋼球往半空中一擲,又捏回自己手中,對眾人作了個揖,道:「今日情形,在座各位都看見了。雲中雕拿我杭家人的性命開了打。常言道以牙還牙,鋼球現在我的手裡,我是不是也來拿雲大爺你的性命作回報呢?」
雲中雕那一撥子的人,此刻已被吳茶清不凡的出手怔得目瞪口呆,嚇得一起往後退。只有雲中雕蠻橫,又要面子,便撐著架子張狂:「你敢!你敢!大爺我倒要領教領教你這個櫃檯猢猻的本事!「
吳茶清冷笑一聲,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日我就饒了你。只是太寬宏了也不好,別人會以為我吳某人怕了爾等小流氓。好,我便也讓你有點可記住的東西吧。「話音剛落,只見峻的一道銀光,咋嚎一聲,那八哥已經嚇得在屋角亂飛亂叫起來。
原來,吳茶清一彈,把雲中雕那隻鳥籠擊得粉碎,卻把那隻八哥的性命留了下來。
雲中雕受了這個氣,眾目瞪陵之下,也只好性命不顧了,他一蹦而起:「姓吳的,我今日叫你嘗嘗雲大爺的厲害!」
他一頭朝櫃檯衝去,眼睛一眨櫃檯里卻已空無一人,再回頭一看,那個吳茶清,早就輕輕鬆鬆躍出了櫃檯。
雲中雕舉著拳頭,要殺個回馬槍,被吳茶清一掌抓住手腕,那隻手,連帶全身,便都僵著不能動了。只好動口:「你們上啊,都給我上啊!」
有幾個膽大的,便沖了上去,和吳茶清交了手。那吳茶清卻只用雲中雕作了擋箭牌,把那幾個步嚶碰得個慘。最後,吳茶清手一松,飛起一腳,雲中雕竟如他手中彈子,被喳的扔出了廳堂外面,里三層外三層的人,都是牆倒眾人推的,齊聲地叫著「好!」雲中雕眼裡望去,儘是笑他之人,他便再也沒有戰鬥下去的勇氣,結結巴巴叫了一聲:「你們等著瞧!」便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新郎杭天醉,並不知道忘憂茶莊在他成親那一日煥發的光彩。在許多許多年以後,這一日成了茶莊發展史上光輝燦爛的一頁,而掌柜吳茶清,也成了類似武俠小說中的曾經金盆洗手的武林高士。
不會有人知道,那一天對抗氏家族又投下怎樣巨大的陰影。至少,對杭天醉和沈綠愛而言,那個夜晚是灰暗的、委瑣的,是充滿了悲劇意識的序幕的開始。
經過了一系列亂七八糟的禮儀之後,最後一個動作,是以杭天醉本人打破一隻熱水壺結束的。當時,洞房的門已經關上,新郎與新娘的神聖的結合已經開始了序幕。突然的寂靜使杭天醉心慌意亂,當他用餘光斜億新娘時,他發現他的媳婦沉著冷靜,遇事不慌,正用一隻手,拴著扔在床上的桂圓、花生和紅雞蛋。女人的手不小,肥肥的,手背有幾個小窩窩。杭天醉看了一眼,便有些氣短。他又想起紅衫兒的手,又黑又瘦,細細的。他又從新娘子的手背往上看肩膀、脖子、耳朵、鬢角、眉梢、眼睛。眼睛叫杭天醉心慌,太黑太亮,沒遮沒掩的,在這樣的十二月的冬夜裡,不顧廉恥地展現著慾望,杭天醉只好站起來倒熱水。他害怕這樣的短兵相接,也許,他就是害怕真正的女人的那種男人。他需要斯人如夢,但媳婦已不是夢了,是鐵的事實,就坐在他的洞房裡,床沿上,用手拾著花生,手背上長著小窩窩。
所以他去倒熱水喝。然而,熱水沒有幫助他。那把大提梁壺,用了幾十年了,在新婚之夜,它迸然而碎。
杭天醉「啊呀「一聲,那邊,新媳婦問:「怎麼啦?」
杭天醉又嚇了一跳,那簡直就是鈴聲,味亮的鈴聲。女人懶洋洋地走過來了,杭天醉感覺她身上叮噹叮噹一陣亂響。
「燙壞了嗎?」
女人大膽地提起了丈夫的手。這就是一種格局,主動的,關心的,內心有些厭煩的。
「沒有沒有,沒有的。」
男人慌張抖開手,用袖口遮蓋了發紅的皮膚。這也是一種格局,迴避的、遮掩的、內心有些逃遁的。然後,沈綠愛便拿起那把放在茶几上的曼生壺,送到丈夫身邊:「水還熱著呢,你喝吧。」
丈夫想,據說新婚之夜,新娘子是不能這樣的。新娘子怎麼能這樣走來走去,還開口說話呢?
他說:「你喝吧。」
然而她竟然就真的喝了,她說:「我真的口裡很乾。」便對著那把曼生壺嘴,咕喀咕喀,喝了一大口。
杭天醉覺得奇怪,他以為她會說「不「的,如果她這樣說,他會對她印象更好一些。現在他該怎麼辦呢?
他只好說:「這把壺是寄客給我的。」
「寄客是誰?」
「是我最好的朋友。」
「今日來了嗎?」
「不,早幾個月,他就去東洋留學了。」
「嗅。」沈綠愛撫摸著這把壺,讀道,「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
「你識字?」杭天醉小吃一驚。
沈綠愛一笑,說:「這是把曼生壺,我家也有的。」
杭天醉悶坐了一會,想,是的,聽母親說起過的,這女人讀過私塾,還在上海大地方呆過的。
「你怎麼沒去?」女人突然問。
「去哪裡?」
「東洋啊。」
「是說好和寄客一起去的,後來沒去成。」杭天醉抬起頭,說,「要是去了,婚就結不成了。」
「為什麼?」女人看樣子對這把壺有些愛不釋手,「你只管去,我等你便是了。」
「寄客是革命黨,我跟他去了,我也就是革命黨,抓住,要殺頭的。」
女人一愣,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方壺放在茶几上,然後,抬起頭,打量著丈夫,問:「你就是為了成親,沒去東洋的嗎?」
「不是。」杭天醉搖搖頭,走到床沿,「我病了。」
女人顯然感到失望,她已經發現男人身上那些漫不經心的東西。對於一個新婚之夜而言,他們的對話,真的已經是太多了。儘管如此,女人還是不想就此罷口,她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聳人聽聞,她說:「我哥哥綠村也是革命黨,在法國。」
那天晚上和以後的幾個月的晚上,杭天醉一敗塗地。他不能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說美艷驚人的女人不能喚起他男人的慾望嗎?不是;說他想起了從天上飛下來的坐在鞦韆上的紅衫兒了嗎?也不是。實際上他就是接受不了過於強大的過於生機勃勃的東西,比如當他抖著手去解女人的緊身布衫時,按照習俗和老人的口授,那女人的布帶是扎得很緊很緊的。可是他一伸手,那布帶子就自行脫落了。他一看到那對耀眼的胸乳,就嚇得閉上了眼睛。他下意識地以為女人這樣豐滿是很不對頭的,它們咄咄逼人地挺在胸口,就像是要吃了他似的。那女人身上噴出的熱氣,又是那樣強烈,簡直就像一道無聲的命令——快過來,擁抱我!
杭天醉躺在被窩裡,一動也不敢動,他一點慾望也沒有,真的一點慾望也沒有,先睡一黨再說吧。這樣想著,他竟睡著了。
快天亮時他翻了個身,壓在了一個軟綿綿的光滑的東西上面。他醒過來,手接觸到一絲不掛的女人的身體,心中失聲驚叫——我成親了。他一個翻身,壓在了女人身上。突如其來的,什麼都來不及做,熱浪便過去了。他尷尬地翻了下來,很快覺得疲倦,昏昏地,又欲睡而去。
他再次醒來時,聽到母親在驚叫:「醉兒,茶清伯被官府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