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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杭州東南處,直崇新門外的南北土門和東青門外壩子橋,八百年前的宋代就是茶市了。吳茶清在附近的候潮路候潮門望仙橋附近租了房子,雇了人,搭起班子,直等著清明一到,遣派山客,迎候水客。

  明眼人一看就曉得,茶清伯不過是把忘憂茶莊前店後場中的一部分搬到外面來做。往年茶農是直接把茶送到忘憂茶莊後場,由茶清伯評茶定級收購,或者進山去採購了來。今年卻是送到忘憂茶行去了,繞個彎,再送到茶莊,實際上,等於是茶莊又開拓了一爿天地。

  林藕初嘆口氣,對吳茶清說:「何必呢?一家人嘛!」

  吳茶清捻捻小鬍子,說:「少添一點麻煩吧。」

  「沒想到,我就成了你的麻煩。」林藕初坐在太師椅上,一動也不動,眼裡便有了憂怨。

  吳茶清端起了蓋碗茶,又放下,目光盯著女人,便直了起來,道:「你是不曉得男人的厲害。」

  「怎麼個厲害?」

  「男人要什麼,便是要奪什麼的。」

  「我這裡有什麼不讓你要的?幾十年過來,還不是你在替我們抗家做主?「杭夫人說。

  「誰說我想替你們杭家做主?」茶清說,「我若想替我自己做主呢?店是我的,茶莊是我的,這個上上下下的家是我的,你!」茶清指著女人,「你是我的,天醉是我的。忘憂茶莊不姓杭,姓吳,你答應嗎?」

  杭夫人頭低了下去,半晌,抬起來,雙目炯炯有神:「十年前你為什麼不對我這樣說?」

  「九齋死前,曾對我說,將來有一日我吳茶清歸了西,要用十人抬棺,從茶莊前門送出去。」

  女人聽不明白了,不解地看茶清。

  「九齋是要我死在忘憂茶莊里呢。」吳茶清說,輕輕地,笑了。

  「我們便是一起死在忘憂茶莊里,又怎麼樣!」林藕初激動起來,「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天老爺給我送來的男人?不怕九齋這死鬼在地底下聽了咒我,這幾十年沒有你,我和他有什麼趣味,這份家業,無非是你我頂了他的名義掙下的罷了。「

  吳茶清長嘆了一口氣:「我這次要出去,並非因為和雲中雕較量了一場,實在是思忖了很久的事情。在這裡呆久了,頂了杭家的名分做事,心裡便生出其他念頭。人心就是這樣不知足的。如今天醉也成家立業了。長此以往,怕是我們兩個對峙,你在當中為難,敗了你一世的辛苦。你倒想想,究竟是不是這個道理?」

  林藕初聽著聽著,呆了,然後掏出帕子,輕聲哭泣起來。

  吳茶清在女人身邊站了一會兒,說:「你姓林,不姓杭,你為誰哭?」

  女人老了,是老淚縱橫了,女人說:「我為姓吳的人哭。」

  那姓吳的老人腰彎了下來。兩隻手拇指和食指來回使勁地搓弄著,吭吭地咳嗽著。女人哭著哭著,見對方老咳嗽,頭一抬,愣住了,吳茶清兩隻冰冷的眼睛霧氣騰騰的,冒著熱氣。

  吳茶清一向在茶界深藏不露卻又名聲遠揚,他的舉動,便成了人們效仿的榜樣。自他遷來此地後,杭州的茶行逐漸地便多了起來。寧波的庄源潤,杭州的乾泰昌,海寧使石的源記、隆興記,又有公順、保泰,紛紛相繼而設。候潮路口,茶市一時盛極。

  自此,春夏兩季,茶商雲集杭州。東北,有哈爾濱的東發合,大連的源順德;天津衛,有泉祥、正興德、源豐和、義興泰、敬記;北京有鴻記;濟南有鴻祥;青島有瑞芬;濰縣有福聚祥;開封有王大昌;煙台有協茂德、福增春;福州有何同泰。

  天南地北的來人多了,便分出了流派。一時,便有了天津幫、冀州幫、山東幫、章邱幫、遼東幫和福建幫。

  往近處說,長江以南,上海、南京、蘇州、無錫、常州的茶商,未等杭人春茶收購完,便直奔杭州候潮路,專門來此等候,採購了紅綠毛茶而去。

  這些以採購為主的外省茶商,茶業一行中,有個專門的稱呼,叫「水客「。

  有水客,便有山客。水客是買方,那山客就是賣方了。不過他們都是通過茶行再賣出去罷了。

  山客從哪裡來?

  本省的有杭州、紹興、寧波、金華、台州、麗水、溫州;外省的有皖南的新縣、績溪、祁門、休寧、太平、寧國;有江蘇的宜興;湖北的宜昌;還有閩北、贛東的茶客。

  一時南星橋、海月橋,萬商雲集,錢塘江畔,帆船如梭。茶業在本世紀初的杭州,倒著實是鼎盛一時的了。

  清明以來,吳茶清沒有吃過一頓安生飯。從前在忘憂茶莊時,上上下下的人,都用得順了,不像在這裡,萬事開頭難。好在新近又添了個人手。在行里上下張羅著衣食住行的,恰恰是紅衫兒。讓她這個江湖上跑碼頭的女孩子干這等操心事情,本來並不合適,杭天醉也是一百個不願意。吳茶清問:「這裡誰說了算?」

  杭天醉想想也是,這裡是得茶清伯說了算,只得對紅杉兒說:「你先住下了,等我忙過了這一陣子,再來安頓你。」

  紅衫兒心裡有些害怕這個山羊鬍子,不敢吭聲。

  吳茶清問:「會燒飯嗎?」

  「會。」

  「記住了,燒菜,不準放生薑、大蒜、生蔥,不準燒鹹魚謄。」吳茶清見紅衫兒不明白這意思,便解釋:「吃茶葉飯,第一要清爽,人清爽,味道也清爽。活臭倒籠,一股子氣噴得茶葉都染了’腥’,這個生意還怎麼做?不相信試試看,廚房裡放一包茶,不出三天,一股油煙氣。」

  紅衫兒明白了,使勁點頭。

  「還有,你這個名字,原來跑碼頭時用的,現在再用,不好。你還有什麼別的名字?」

  紅衫兒說:「我從小就沒名字的。我親爹娘把我扔掉時也沒給我取名字,後來跑碼頭,就叫紅衫兒了。在寺里,師父說要給我取個法名,還沒來得及呢。「

  吳茶清對杭天醉說:「你就給她取個名吧,你帶來的人嘛。」

  「詩經曰:有女如茶。茶通茶,就叫她小茶吧。古人曰:茶者,嬌美意也。古人叫可愛的少女為茶茶、小茶。她又在茶行里了,你看如何?」

  「這個名字倒還清爽。」茶清伯點點頭。

  吳茶清又對天醉說:「你慢走,我給你見個人。」說話間,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從倉庫里出來,此人,正是吳茶清新收的小夥計,安徽小老鄉吳升。

  吳升倒是長出個人樣來了。小夥子個頭不高,眼睛不小,低眉順眼的。見了老闆和股東,不停地欠身問安,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子。

  茶清說:「天醉,以後茶行到錢莊取錢,到茶莊報信都是他的事情。茶行和茶莊三天兩頭的來往,吳升就跑腿了。你把他記住了,以後好使喚。「

  吳升欠著腰說:「只管吩咐,只管吩咐。」他穿一件土藍布衫,頭髮盤在頭頂上,一張臉倒方方正正。厚嘴唇,唇上一排黑密密的小鬍子,冒著汗珠,皮膚黝黑。正在幹活呢,臉上就油光光的。他一開口,白牙亮晃晃的,像個純樸的山裡人,只是他那雙眼睛滴溜溜的,像是沒地方看,他那副手腳也一樣,不停地挪動,一副手足無措坐立不安的樣子。

  天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老相識了。」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吳升被茶清叫過來之前,他正在和幾個外地水客交涉一批茶葉的價格,一會兒結結巴巴,一會兒張牙舞爪。他正跟著茶清學當行信呢,也就是學習怎樣評茶、開湯、看樣、開價,成交掛牌。水客也欺他嫩,徒有發奮的志向和與生俱來的心機,有什麼用?慢慢熬吧。

  吳升很樂觀,肯吃苦,不怕被人奚落。手勤腳勤,嘴卻不像當茶博士那會兒那麼勤了。他決心吃苦耐勞,有朝一日,打出一番茶清伯一樣的天地。遠大的理想,甚至使他心靈都純潔起來了。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那一天他是有些反常了。倒不是因為買辦李大帶來了大鼻子英國洋人要壓價,這事有老闆頂著,他不怕;也不是見了大股東杭天醉怯場。杭天醉跟他年紀相仿,卻家有萬貫,這不稀罕,祖宗留的。他怯場,是因為他見到了小茶。老闆要他把小茶安頓到樓上靠底那間房子,然後再帶她去廚房。也就是說,小茶和他一樣,目前都是下人。他幾乎立刻就把小茶給認出來了。紅衫兒就紅衫兒吧,還叫什麼小茶,他想。遇到了童年時的熟人,他既慌張又興奮,他可不會記住他是怎麼推打這個女孩子的事了,只記得那一串紅色的跟頭。他幾乎想要歡呼跳躍,上前去湊近乎,可是他剛一抬頭,便見到了杭天醉那與眾不同的蒙眈迷離的目光,他的心裡便咯噎了一下,上不上下不下地擱住了。

  況且,杭天醉又親親熱熱地把手搭在小茶肩膀上,說:「去吧,乖一點,幹活要小心。我有空,會來看你的。「

  吳升以為,這便是杭天醉無視他存在的重要證據,他竟敢去搭一個下女的肩膀,簡直不忍目睹。

  也許就為了給大股東當場出點難題,他低著頭,用焦急的口吻說:「老闆,剛才來的李大,帶著西洋人,說你估的九曲紅梅,開價高了,不到一級的。」

  話音剛落,杭天醉就掛下了臉,說:「呸,轟那洋奴才李大出去。什麼東酉,他也曉得當行信了。他能評茶,還要茶清伯幹啥?」

  茶清止住了天醉,揮揮手,讓吳升和小茶都走了,才對天醉說:「這事,說怪也不怪的,你先看看這九曲紅梅,到底上不上品。」

  說罷,茶清從一錫盒裡,取出一撮茶樣,放在八仙桌的一張白紙上。這茶形狀也是怪,彎曲細緊,像一枚枚魚鉤,相互掛鉤,色澤烏潤,披滿了金色絨毛。用開水沖了,那顏色,又鮮亮,又紅艷,就像紅梅花似的,煞是好看。天醉雖是開茶莊家的出身,但是,長這麼大,從來也沒喝過九曲紅梅。想來,今日是用了心動了情地品吧,竟嗅出了一股高香。

  「好香的茶,味道鮮爽。味中有香,香中帶甜,茶清伯,你看這湯色紅艷明亮,不會比祁門紅茶差吧。「天醉說。

  「這兩句,倒是行話了。」茶清捻著鬍子說,「我看的樣開的價。幾十年茶葉飯吃下來,會不如李大這個教堂雜役?」

  原來近日也是澳蹺,來了幾個西洋和東洋的茶商,又由幾個李大一類的人陪著,在候潮路各個茶行,東轉轉,西轉轉,變著法子壓價。又有一干本來茶行的老主顧,見著有人壓價,便也作起了壁上觀。茶行老闆哪裡曉得今年會翻出這麼一張皇曆,一開始從山客手裡就購下了足足的春茶,只等水客一到,發貨就是。這一壓一拖,就慘了,茶行里茶葉堆積如山。況且茶這件寶貝,又是最耽擱不起的,時間越久越不值錢。自然,最苦了的還是茶農。茶行不敢收山客的貨,山客也不敢要茶農的茶,層層壓下來,豈不殃及一年辛苦的山民。

  整個這一帶的茶行里,只有茶清伯獨斷專行,還在收購高檔茶葉。同行不解,他冷笑一聲,說:「你們要吃飯,種茶葉的人就不吃飯了。逼得他們沒飯吃,你又怎麼吃飯?洋人拿了他們的大煙,換了我們的茶葉還不夠,還要換得銅鋼。為了這點鋼鋼,就跟著當奴才了?「

  茶行的老闆聽了,腰又硬了幾分。天塌下來,有茶清伯這個長子頂著呢!雙方就那麼僵著,眼見著滿倉滿庫的茶貯著,看誰投了降。

  杭天醉這才知道,茶行業出了這麼大的新聞。自然他是無條件支持吳茶清的,說:「茶清伯,你只管見了好茶葉憑良心收,人家不賣,我們忘憂茶莊全部包下了。」

  茶清聽了這話,心裡一動。半晌,才回了一句:「難為你了,剛剛接手。」

  「茶清伯,看你說到哪裡去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嘛。「

  天醉心一動,突然發現茶清伯的眼神很熟。想了想,竟是他自己的眼神,他的心便一跳一跳了。

  正說著,吳升又進來通報,說是洋人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正說著,那叫李大的買辦便走了進來,他是個胖子,見了吳茶清和杭天醉,很客氣地行了個洋禮,說:「鄙人李約翰,乃英吉利茶商勞倫斯先生之代理,要見老闆面議。」

  「這不是住在天水橋耶穌堂巷的李大嗎?向來在耶穌堂當雜役的,什麼時候改了洋名,吃了洋飯?「杭天醉差點要說「放了洋屁「,到底還是讀書人,把這一句就咽下了。

  那李大見了杭天醉眼生,不知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竟敢頂撞洋人,正要問呢,就聽對方說:「鄙人抗逸。」

  李大這才一驚,想:怪不得市面上傳聞忘憂茶莊少老闆厲害,果然氣焰囂張。李大這個人圓滑,雜役出身的,見人人話,見鬼鬼話。見了這一老一少,曉得沒啥天談,便想找個台階下台了事,他的主人勞倫斯先生,卻手裡一根司狄克,「哈華「「哈慣「叫著,就進了客廳。

  那勞倫斯,這幾日,也是天天到茶清茶行來磨那批九曲紅梅。茶清和他語言不通,全靠李大用半生不熟的洋經洪英語翻譯,誰知他當中又搞了什麼鬼。只聽那主僕兩個,一個N。,N。,N。,一個Yes,Yes,Yes,茶清便不耐煩和他們糾纏了。他已和蘇南一帶城鎮的老主顧說好,不日,他們就來提貨的。不過茶清年紀大幾歲,不亢不卑還是做得到的,不像杭天醉,一張帳子面孔,立刻就放了下來。

  「久仰,久仰,「倒是勞倫斯先生給他們二位作了個中國揖,說,「杭先生,吳先生,好漢!」

  這兩句話,倒是用漢語說的。可是杭天醉在學堂里,洋人見得多了,他那口英語雖然不流利,比起李大卻是勝出了幾籌。故而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地便問:「二位有何見解,徑直說來。」

  那個勞倫斯見這年輕人能說英語,面有喜色,便說:「九曲紅梅,原是浙江毛茶,為什麼你們用了祁門紅茶的價格呢?我們大英帝國的臣民,對祁門紅茶那特有的蘋果香是非常熟悉的。我以為,只有印度大吉嶺的紅茶可與它競爭,其他紅茶,皆望塵莫及。先生用我們熟悉的情況來唬弄我們,不是太令人遺憾了嗎?「

  杭天醉聽了這話,立時便沒了底。他對這方面的常識,可謂一竅不通,可又不肯服輸,硬著頭皮,翻譯給茶清伯聽。吳茶清一聽,端起茶先喝一口,潤潤喉口,開了講:

  「先生有所不知,九曲紅梅這個品牌,只產在杭州郊外湖埠大塢山一帶。這大塢山高不過三四十丈,山頂上卻有一塊盆地,土厚地肥,周圍又有山巒環抱,應了陽崖陰林一說。旁有錢塘江,江水蒸騰,雲遮霧繞,是個種茶的好地方。

  「天國期間,此地居民幾經兵火,減了半數,故而,福建、溫州、平陽、紹興、天台一帶,便有農民遷來,帶便的,把南方武夷山功夫紅茶的手藝也帶來了。

  「九曲紅梅分的是大塢山真品,次一等是湖埠貨,再次一等,便是三橋貨了,先生現在看見的,恰是真品,外省茶人向來是以能買到這種茶葉為得意的,也不過點綴茶品花色之用罷了。」

  那個李大李約翰,竟然問:「我們怎麼曉得這是真品呢?舌頭沒骨頭,我們又沒法驗證。」

  吳茶清說:「吃茶葉飯的人,不曉得茶,除非死人一個。實話跟你說了,大塢山真品只在穀雨前後採摘,一年也不過幾百斤,從今年開始,全部包給我們茶行了。你們想不想要是一回事,我們賣不賣還是一回事呢。「

  這話說得出氣,杭天醉譯得也痛快。他剛剛譯完,眼見那勞倫斯臉色就變了,他在杭州,怕還沒有領教過幾個有骨氣的中國人,今日打了一個回合,竟叫他無言以答,二話不說,便退了出去。

  杭天醉見他們走了,才得意地對茶清伯說:「茶清伯,你吃吃力力跟他們講那些幹什麼,他ffJ懂個屁!」

  吳茶清看了一眼杭天醉,說:「我哪裡有心思跟他們講這些。」

  杭天醉這才恍然大悟,臉便紅了。原來茶清怕這些話,都是講給他聽的呢。

  小茶性格綿軟,忘性極大,倒是早把吳升從前欺侮過她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連眼都不熟了。只是從和吳升認識的第一天開始起,就覺得這個人很奇怪。

  第一次吳升跑到廚房,從缸里舀生水喝,目光驚慌失措地膜一眼小茶。小茶正在擇菜,便說:「桌上有涼茶,喝生水肚子疼。」

  他紅著臉,喝了一口茶,把碗放在桌上,突然湊近小茶,說:「我知道你,你原來在湖上盪鞦韆的。」說完,扔下碗就跑。小茶被他說得一個頂頭呆,站了一會,眼圈就紅了。

  下午他又來喝水了。小茶在鏟鍋灰,心裡頭就有些緊張,不知這個奇怪的安徽佬又會冒出一些什麼名堂。

  果然他又開始發難了,他說:「小杭老闆到宜興去了,你曉不曉得?」

  小茶搖搖頭,想,少爺怎麼就去了宜興了呢?」說是去訂一批紫砂壺來,開茶館用的。」

  他看著小茶,兩隻手指甲里全是茶葉末子。小茶勉強地朝他笑笑,她可不敢得罪他。上次他把她送去安頓時便告訴她,他是茶清伯的親信呢。

  「洋人也不是那麼好嚇的,是不是?」他問小茶。

  「還沒有人來買茶嗎?」

  「其他茶行都跌價了,都在賣了。」

  「那我們怎麼辦?」

  「小老闆到宜興去了,你說怎麼辦?」

  「茶清怕不肯跌價?」

  「小老闆到底年紀輕。」

  「你年紀不輕?」

  小茶有些生氣了,悶悶地回了一句。吳升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你跟小老闆好,我知道的。」

  「你走開!」小茶扔下了手中的工具。

  「不要告訴他,我飯碗要沒有的。」他恢復了惴惴不安的可憐相。

  「我不告訴他,你也不要說那些話了。」小茶說。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在隆興茶館翻跟頭,現在要叫忘憂茶樓了。」

  「你怎麼認識我?」小茶吃驚。

  吳升很生氣:「我推過你的。」

  小茶獃想了一下,說:「我忘了。」

  吳升臉漲得鮮紅,一跺腳,跑掉了。

  第二天早上,吃泡飯,小茶覺得很奇怪,她的飯碗里,埋了一隻鹹鴨蛋。她驚慌失措地朝四周看看,吳升正在有點造作地吃早飯,聲音呼啦啼啦的,像是掩飾什麼。小茶想,鹹鴨蛋是他的。

  這樣平安地過了兩天,那天夜裡,茶清和吳升很晚才從外面回來。這時,小茶正在灶間外面一個角落裡洗腳,她以為沒有人來了,誰知吳升闖了進來,很激動地說:「我看見小老闆娘了,腳那麼大!」他用手比劃著,量出一大塊空間。/J\茶嚇得一使勁,木盆翻掉了,罩在她腳上。

  茶清帶著吳升這趟回忘憂茶莊,正是和杭夫人商量著怎麼對付這場買賣風波的。林藕初一見他就淌眼淚,咬著牙罵道:「真是人心隔肚皮,緊要關頭就把你賣了。」

  「倒也不能那麼說,他們都來向我討過主意的,我沒鬆口。」

  「那也不能甩下你一個,他們自己去降價啊。要咬住就大家一道咬住,都不是人!從前得過我們多少好處!「

  「不要生氣了。這種事情,遲遲早早,總要來的。「

  「茶清,你倒出個主意,怎麼辦呢?我們這裡全部吃下,一個是沒那麼多資本,再一個,賣到什麼時候去?只怕明年這時候還賣不完呢。」

  媳婦說:「不是說股東還要和茶清伯吃講茶嗎?可借天醉不在。我看他就是會說,或許把他們都能說動了,齊心合力再抗洋人一陣。洋人不也就是和我們拚那一口氣,我們就是不壓價,他們有什麼辦法?他們總還是離不開茶的嘛。我哥哥綠村從酉洋來信說,英國人就是窮得把西服當了,第一件事情還是要喝茶的呢。「

  「他們哪裡有這種眼光?吃講茶是假,抽股份是真。」林藕初生氣地說,「幾十年茶葉生意做下來,從來也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情,吃講茶,竟吃到賣茶的頭上來了。」

  「生意人,幾個人眼睛不是盯在鋼鋼眼裡,沒有窮凶極惡抽股份,拿吃講茶做扶梯落台勢,已經是賣忘憂茶行的面子了,你還要他們怎麼樣?」

  「那你怎麼辦呢?外頭降價賣,裡頭又抽股份,這樣內外夾攻,不是存心要我們死啊。」

  「死不了,「’茶清一笑,眼光盯住了媳婦,「綠愛,上回聽你說山東、天津一帶不少店家看中我家的貨,只是轉了幾手,價格稍許貴了一些,有這樣的事情嗎?」

  綠愛眼睛一亮,說:「正是,正是,我爹寫信來告訴我的,還說要是有人直接運了過去,他會牽線。只是怎麼運過去呢?天醉又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說來也是巧得很,杭天醉早不來遲不來,偏偏這時候,風塵僕僕地從宜興回來了。帶著那些手下人,小心翼翼地往倉庫里抬那一箱箱的紫砂茶具,口裡興奮得話不成句:「這趟我是開眼界了,這趟我是開眼界了。我訂到一批黃玉鮮的貨,有掇球、魚化龍、供春,還有邵友廷、陳緩落的;這趟吃力犯得著,可惜銀元帶少了

  「否則這爿店都會給你賣光了,去買你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壺呢。」林藕初生氣地說。

  杭天醉見了他們這副樣子,說:「又有什麼鬼惹著你們了?」

  沈綠愛嘆了口氣:「我們剛才還在說北方要我家的茶,這裡水客又頂著要我們壓價,愁著呢。」

  「還沒有動啊!」杭天醉長眼睛變圓了,這才知道他和洋人那幾句洋徑洪,到底還是虛招,不頂用的。

  「茶清伯,這可怎麼辦呢?」

  杭天醉一屁股坐在了太師椅上,發起愁來。他做老闆才幾個月,就碰上這麼大的麻煩了,真夠人受的。

  「辦法倒是有兩條,「吳茶清不緊不慢地說,「一是跟著壓價,馬上就能賣出去。」

  「不能壓,不能壓,「杭天醉堅決反對,」士可殺不可辱,哪怕傾家蕩產,也不向洋人低頭。」

  「其實你也不必看得那麼真,你既從大學堂出來,繼承了祖宗的飯,你也就不是士,是商了。既是商了,進進退退,也就沒有辱不辱的了。你說呢?」他媳婦故意說。

  杭天醉連連搖手,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也要看對誰屈伸。對洋人,鬆口不得。況且我和茶清伯已經和他們過過招了,先頭還勝了,正得意呢。這回又跪到他們腳跟底下,以後還要不要做生意?」

  沈綠愛這才說:「剛才我們還出了個主意,自家把茶運到北邊去,那裡我爹有不少朋友開著茶莊,正要我家的茶呢。」

  「那好哇。那就運吧!」

  「可惜了沒有一個押運的人。」

  說完這句話,大家都盯著杭天醉看,杭天醉恍然大悟,繞了半天,是要他去干這個活啊。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行,絕對不行!接著,魚化龍、貯泉聽琴圖、茶館、虎跑泉、龍鳳肝,心裡嘩的一亮——小茶,一大堆事情就湧上了心。他不假思索地順口盪出一句:「費那麼大勁幹啥,郵包批發,寄寄過去好了。」

  聽了這話,大家都不響,杭天醉心裡頭就很慚愧,頭都有點抬不起來。他想,老闆真不是他做的。他想跑出去時,人家要鎖他在家裡;他要呆在家裡了,人家又要趕他出去。

  他撣撣身上的灰,裝作一副滯灑相,說:「我還沒洗澡呢。你們且再坐一會兒,茶清伯,你多歇歇。「

  茶清伯卻站了起來,說:「不了,我這就去張羅郵寄的事情。」

  「真的要寄啊。」杭天醉說,「從來還沒有人做過茶葉郵寄生意呢!」

  「從來沒人做,我們才做得成。這條路好,只是茶行里大批的茶都要轉到茶莊來,天醉你擔不擔這個風險?」

  「什麼風險不風險,「杭天醉探謙洒洒下了台階,「有茶清伯在,還有什麼風險?」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萬一就萬一,我這裡還有黃玉域的魚化龍,萬一沒飯吃了,隨便賣掉一件,就夠吃一個月了。」

  說著,就要直奔他那些寶貝紫砂壺而去,被茶清伯喝住了,說:「天醉,明日講茶,就在忘憂茶樓吃了。」

  「什麼講茶?」杭天醉有些莫名其妙,「明日茶樓開張,我還請了錢順堂來說《白蛇傳》呢。」

  「你們跟他說清楚,明朝叫他去對付他們,讀了一肚皮的書,也只好打打嘴皮官司了。」

  吳茶清指著杭天醉,對兩個女人說。說完,掉頭就走了。

  所謂吃講茶,本是舊時漢族人解決民間糾紛的一種方式,流行在江浙一帶。凡鄉間或街坊中誰家發生房屋、土地、水利、山林、婚姻等民事糾紛,雙方都認為不值得到衙門去打官司,便約定時間一道去茶館評議解決,這便叫做「吃講茶「。

  吃講茶,也是有其約定俗成的規矩的,先得按茶館裡在座人數,不論認識與否,各給沖茶一碗,並由雙方分別奉茶。接著由雙方分別向茶客陳述糾紛的前因後果,表明各自的態度,讓茶客評議。最後,由坐馬頭桌(靠近門口的那張桌子)的公道人——一般是由輩分較大、辦事公道,向有聲望的人,根據茶客評議,作出誰是誰非的判斷。結論一下,大家表示贊成,就算了事。這時虧理而敗訴的一方,便得負責付清在座茶客所有當場的茶資,誰也不能違反。

  
忘憂茶行的股東們選擇吃講茶的方式來調解商務糾紛,這倒真是破天荒之舉。本來,實在要抽股份,按契約條律抽會便是,該罰該扣沒得話說。然這一次事件非同小可,一是因為洋人逼著壓價,二是吳茶清德高望重,三是忘憂茶行剛開張。商人也有商人的做人道理,要掙錢,又不能壞了名聲,要兩全其美,何其難哉!

   故而那領頭的竟出了個吃講茶的主意。一來還是想據理力爭說服
吳茶清順應大勢,趕快拋出那庫壓的茶,二是說服不了再拍股份,也算是苦口婆心仁至義盡,場面上說得過去。

  
真正應了趙歧黃趙大夫的那句話,果然,忘憂茶樓開張的第一天,趙先生坐到了馬頭桌旁,要他說公道話了。

  
這也是破天荒的事件,杭州五百多家茶館,從來沒聽說開張第一天就吃講茶的。原來講茶吃到後來,沒有不動口動手的,吵爹罵娘之後,約請的打手就上了陣,既講不成,掀桌踢凳,來個全武行,所以不少茶樓門口都貼著「禁止講茶「的標語,圖個清靜。

  
杭天醉在門口張羅著掛副對聯。開張誌喜,本來是要放爆竹的。因為今日喝講茶,是嚴峻的大事件,免了。但對聯是一定要掛的,昨日挑來挑去,費了一天的心思,到晚上也沒定好,挑了幾副,正在琢磨。有一副叫「為名忙,為利忙,忙裡偷閒,且喝幾杯茶去;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再倒一碗酒來。」俗了一點,但還實在。那另一副「詩寫梅花月,茶煎穀雨春「,雖好,卻是從龍井借得來的,不妥,不妥。左思右想著,沈綠愛過來了,說:

   「費那心思幹什麼,能比過《詩經》去嗎?不如就用’誰謂茶苦, 甘如養’得了。」

  杭天醉想,那不是《詩經》中《J$風》里的「谷風「嗎?正是恰到好處!恰到好處!可惜不是對聯。沈綠愛說:「世上的規矩,全是人定的。人說’對’,’不對’也可以’對’;人說’不對’,’對’也’不對’了。全看人的取捨罷了,哪有什麼一定之說的?」天醉聽了只拍腿,說:「這不是法無法嗎?娘子機鋒近禪!」抬起頭來要謝娘子,娘子早就懶懶走開了。

  現在,這「誰謂茶苦,其甘如養「已製成一副木製對聯,銅色底子,草綠色字,掛在茶樓大門兩側,立時引來了一群看客。有一孩子念道:「誰謂茶苦,其甘……」便被天醉打斷了說:「是茶,不是茶。不過茶早先是可以叫做茶的,還叫做奔。杜育就有《奔賦》的——厥生花草,彌谷被岡-…·《茶經·一之源》就說:其名,一曰茶,二曰像,三曰差,四曰茗,五曰奔。……」

  趙歧黃隔著雕花玻璃窗架敲著手指,催天醉:「開始了,開始了,人家都已經開講了。」

  忘憂茶樓分樓上樓下,面積各有二百多平方。樓上有個小戲檯子,又設台、桌、椅、凳,都用花梨木製成,八仙桌上還鑲嵌大理石檯面。三面開窗,打開便面對西湖,壁間又張掛名人字畫,用的是一色青花壺盞。茶博士提著大肚皮的紫銅開水壺,滿面堆笑來來去去。茶樓的總管由林藕初的一個遠親名叫林汝昌的做了,他正在上上下下地張羅著。那些發難的小股東們你謙我讓了一番,打頭的就喝著虎跑水龍井茶,開了講:

  「列位,講茶吃到這種地步,只有’倒霉’二字好說。生意人哪個不想抬價的,於今卻要因為壓價來同董事長據理力爭。要說理,也是沒有什麼理的,都只為洋人串通了一干水客,咬定了跌價方買。杭州城中多少茶行,哪裡就肯聽我們的,茶清伯為了山中茶農著想不肯跌價,卻又有誰為我們這些股東著想。我們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人,魚蝦一般,經不起風浪顛簸。原本投靠了忘憂茶行,為只為茶清伯做生意靠得牢,不會叫大家吃虧。如今茶清伯為了一口氣,硬心不肯跌價。茶葉這個東西,列位又不是不曉行
日子-長,又出氣又變色,哪裡還賣得出好價錢?只怕此時再跌價,也沒人來理睬。故而今日藉此機會,請各位評個道理,尋條出路。」

  說話的坐下了,大家都一下子莫名其妙地拘束起來。只因樓下茶桌,當中分開一條空道,一邊坐著一乾股東,另一邊只坐著茶清伯、杭天醉二人,孤零零的,倒像是在聲討他們似的。那二人表情,又都是怪,那老的,半閉著眼睛,低著頭,兩隻手拱在一起,看地上螞蟻爬;那少的,翻著白眼,抬著頭,朝天花板上看。眾人等了一會兒,見二人俱不答腔,只得朝馬頭桌上趙大夫使眼色,趙大夫心裡向著這一老一少,便說:「忘憂茶行十成股份里忘憂茶莊佔了六成,須得聽聽這大股東的意見。天醉,事情既已如此,你是贊成跌還是不跌?」

  「自然不跌。」杭天醉這才把白眼翻了下來。

  小股東們便七嘴八舌嚷嚷起來,都說:「小杭老闆你好不狠心!你賠得起我們賠不起,我們家鋼兒缸灶朝天,莫不是統統到你家來吃大戶?」等等等等,說個不休。杭天醉只問了一句:「你們要幹什麼?」

  有人便乘機說與其如此僵著,不如退股。

  「退就退吧,明說不就行了,何必弄場吃講茶的戲,耽誤了錢順堂的《白蛇傳》,真正可惜。撮著,快快備車接了錢先生來,就說杭天醉在門口候著他呢。「

  那一干人都愣了,大眼小眼,又都瞪著了趙妓黃。趙大夫一生大大小小吃過不少講茶,像今日這樣講不起來的,他倒也是第一次領教,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問吳茶清:「茶清,你看這件事情……」

  吳茶清半閉的眼睛一亮,射了開去,人就彈了開來,一揮手,說:「取錢去,一分也不少。」

  人見吳茶清這樣鎮靜,有幾個便要打退堂鼓,說:「要不再等幾天……」

  還是趙大夫了解茶清:「等什麼等?沒聽說人各有志不得勉強嘛,退了乾淨,省得我下趟再來坐馬頭桌。」

  「那,這茶葉銅鋼……」

  「我請客我請客,「杭天醉作著揖,「各位走好,常來喝茶聽戲,請,請,請……」他又拱手又謙讓,巴不得他們快快走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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