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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立夏前一天夜裡,海月橋、南星橋一帶的商肆酒樓,只聽得炮仗聲耀武揚威地爆跳了小半夜。有來往的商船,不知道這是杭人的什麼規矩,好奇的人便問緣故,那被問的使白了對方一眼:「忘憂茶行的爆竹,連這也不曉得。」

  外人若再謙虛,檢討自己孤陋寡聞,果然不知發生何事,被問的才說:「打了一仗茶葉大戰,忘憂茶行贏了,開市大吉。」

  「那也不必這麼高興啊,一年裡還沒過半年呢。」

  「人家半年,就把一年的生意全做完了,價格不但沒降,做郵包生意,還賺了呢。洋人到底在他們那裡沒撈到什麼好處,也算是給中國人掙回了一點點面子。「

  賣盡春茶放炮仗,是杭天醉的主意,忘憂茶樓開張時沒放的炮仗,都存到這時來放了。他原來還主張在「聚豐園「大請客一次的,這也是茶行的老規矩了。吳茶清沒有同意,說留張面子給那些落井下石的水客們,明年見面還可以再做生意的。林藕初嘆了口氣,對兒子說:「算了吧,你茶清伯做人,向來要留點分寸,不做滿,也不說滿的,就依他的。」

  杭天醉一口氣買了幾百隻炮仗,帶著撮著去了候潮路茶行,和茶行大小夥計美美吃了一頓,連茶清伯都經不起人家勸,抿了好幾口酒。上上下下,只有小茶在上菜張羅,吳升在旁邊幫著她,只有他們倆沒喝酒。

  偏偏天醉這種少爺又是百無禁忌的。恰見茶清不在,小茶上菜,他就一把拽了她袖子,說:「小茶,你怎麼也不陪我坐下喝幾口,這樣走來走去,晃不晃我的眼?」

  小茶害羞,扭著身子,想掙脫了杭少爺的手,杭少爺又偏不讓。周圍的人,哪裡曉得這兩個人之間的夙緣,只當公子哥兒調戲姑娘,天經地義,不足為奇。杭天醉醉眼惺松,說:「小茶,你陪我喝幾口。我是心裡頭高興。我……杭天醉……百無一用之人,原來,做生意……是把好手……「

  小茶見少爺醉了,只得陪了他喝下了一盞酒。杭天醉原來還站著的,見小茶一口酒喝下去,立刻抽了筋一樣,軟癱了下去。吳升在旁邊見了,心裡好不耐煩。這邊茶清出來了,卻說:「小茶,你照料了少爺上樓,讓他在你屋裡躺一會兒,少爺要乾淨的。」

  吳升和小茶兩個,就一邊架著一個,把杭天醉往樓上拖。吳升一隻手還端著一隻燭台,另外一隻手抱著杭天醉的腰。那一邊,小茶肩膀上架著杭天醉的左臂,右手也托著他的腰。到了樓梯半當中,小茶的手,被吳升一把抓住了,小茶便一聲尖叫:「少爺!」

  杭天醉糊裡糊塗地抬起頭,朝他們倆傻乎乎笑,脖頸斷掉一樣又掉下去。吳升更加死勁捏住小茶的手,眼睛奇怪地盯著小茶。小茶就看出了他的意思——你敢叫!我不怕!

  小茶害怕了,不敢叫,連拖帶拉,把杭天醉搬進她房間,躺在床上,小茶便去取水給少爺擦臉,吳升站著,也不走。小茶知道他心裡頭的意思了,她不明白,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怕杭家的大少爺,可就是怕這個窮雜役。

  吳升見小茶來來去去地給杭天醉洗臉,擦腳,疊枕頭,又拿著把芭蕉扇子,叭喀叭喀給他扇涼,就說:「小老闆娘一雙腳那麼大。」

  「你說過了。」小茶說。

  「眼睛這麼大。」他又比划了一下。

  小茶沒看,不理他。

  「小茶,你當心!」

  吳升又說,怒氣沖沖。

  「當心什麼?」

  「當心我!」

  他幾乎是咆哮地叫了一聲,便衝下了樓梯。

  他在樓下給人上菜端水的同時,一股怒氣越來越不可扼制地從丹田湧上。他的同夥們都很高興,有酒喝了,還可以多拿切金。他本來應該和他們一樣——老規矩了——小小年紀出來,掙了錢,到了年紀,回安徽老家結婚。終身大事辦完,再出來掙錢,從此便過那種「三年兩頭歸,一歸三個月「的日子。碰到好的老闆,回家還可以帶足三個月的工錢。這樣做到老了,打個包袱,裡面是一生的積蓄,然後,滾出杭州城——你這個徽州鄉巴佬,一輩子也就是打了個長工。

  有幾個,能像這山羊鬍子的吳茶清?有幾個?如果杭九齋不死,哪裡有孤兒寡母傾斜的大廈,等待他去支撐?

  五魁首啊,六六順啊,七匹馬啊……這些人,生來註定就是窮死的命。吳升不一樣,他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雖然在人家眼裡,他是一錢不值的。他連怎麼樣講話都沒有學會,不是講過頭就是沒有講到位,比如他幹嘛要在小茶麵前比劃小老闆娘的腳和眼睛呢?

  此時,他還有些股股防隴,他一頭拴在了小茶身上。這個女子美嗎?當然很美。小茶來以後,茶行的夥計們都變了樣,有時他們像是被她灌了迷魂湯,走路像是在水上打飄,有時又像是注了興奮劑,性情浮躁,生活與勞作卻都靈動起來。不過,對吳升而言,這又都不是主要的。吳升覺得,他最滿意的是他似乎是可以凌駕於她的,他喜歡僅僅在她一個人面前肆無忌憚,因為他在別人面前過於恭順了。

  吳升想到小茶坐在凳前,叭喀叭嘻地給杭天醉扇扇子,手裡的一隻飯碗就失手打碎了。他撿碎片時,不假思索地便在自己手上輕輕割了一下。他哎喲一聲叫後,血就涌了出來。然後,順理成章地就上樓包傷口去。

  他略略略地跑了幾步,象徵著光明正大,然後突然一個煞步,他脫下他那雙布鞋,躡手躡腳,賊步蛇行。他在走廊的一半地方就聽到小茶房間的聲音了,你說是呻吟也罷,是姐笑也罷,這聲音讓吳升毛骨驚然。他用一隻手死死卡住那正在流血的手指,一步步,在黑暗中往前摸去。他聽得越來越清楚了,小茶的聲音是不可扼制的扼制,害怕、顫慄、驚慌失措,但又忘乎所以——這個婊子!但杭天醉的低聲掙扎的話卻叫吳升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什麼一遍遍地說:「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

  接著,他終於把眼睛貼在了門縫間——他看見了一切:兩個昏黃的身體,裸露著,被燭光照耀著,四肢和軀體,一會兒明亮,一會兒昏暗,並且在極為有力地起伏著,彈跳著。吳升看見了仰起又倒下的小茶的小臉,汗水把她的頭髮沾貼在頰間。她的小嘴半張著,吐著氣,像是就要死了。她的脖子軟軟地掛了下來,彷彿抽去了筋骨。

  而從背後看上去,杭天醉多麼英武有力。修長的裸背,絹黃,無一瞬疵,手和腳,長長的,纏在女人身上。他在激烈地蠕動著,彷彿力量永無止境。他在不斷地俯衝時,口口聲聲地咬牙切齒地說:「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將滅的燭光在他的說話聲中爆跳著,一亮一黑,一亮一黑,在歸於黑寂的一剎那,吳升聽到那男人的長長的迸發出來的嚎叫——那聲音幾乎可以說是太響了,吳升那隻血淋淋的手指頭,一下子塞進了他的牙齒打顫的嘴中,一股血腥的鹹味,被他咽了下去。

  吳升不清楚,自己含著血淋淋的指頭,在門外的暗夜中,大氣不敢透一聲,究竟僵持了多久。

  半夜前他一直不能入睡。他的夥伴們撤了飯局,開始搓麻將。他們叫他時,他謙恭地舉著那隻包紮過的手指頭,說:「痛。」

  茶清也難得地要比夥計們早睡去了,見著獨守在堂前的小老鄉,和藹地說:「吳升,早睡去吧。」

  他搖搖頭,說:「我再等等,杭老闆還沒下來呢。」

  茶清像是想起了什麼,站在樓梯口,朝上叫了一聲,「小茶,下來。」

  吳升的心裡,泛上了一陣惡意,他那副厚嘴唇,幾乎有些激動地顫抖起來了。他沒喝幾口酒,可是卻有一種酒後渴望發泄的委屈。他甚至有些熱淚盈眶了,在昏黑的門角中,一張黑臉,扭曲成了極其醜陋的小鬼樣。

  接著,他聽到了小茶在樓上踢拖踢拖地躡拉著鞋跟的聲音,慢悠悠的,像個疲憊的女人,像懷了孕的女人,像婊子一樣俯懶的女人。吳升恨她,鄙視她,渴望她,心事萬端地斜過頭,像一隻歪頭的烏雞。他看見穿一身水粉紅衣衫的小茶,肆無忌憚地在樓梯口,打了個哈欠,手指又套上了祖母綠的戒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酒喝多了,困著了。」

  燭光中的小茶,美麗得像一個粉紅色的惡夢。她站著,幽紅色,本身如同一支蠟燭。她甚至周身發出了毛茸茸的邊光。吳升不可思議,一個女人被有錢人睡過了,就會變成一支紅蠟燭嗎?如果被他睡過,又會變成什麼呢?

  「老闆呢?」茶清問。

  「他還沒有睡醒呢!」女人說。

  茶清盯著小茶,足有那麼一會兒,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小茶呢,她站著,伸了個懶腰,在伸展開的一剎那,似乎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恍愧地笑了,又收回了手腳,卻不忘看一看

  手中的戒指。

  「把少爺背到門口包車上。」茶清用下巴努一努,吳升不相信地問:「我?」

  「你。」

  吳升明白了他目前的地位,他謙恭地迅速地上了樓梯、三步並兩步。他的仇人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一臉陶醉。吳升低三下四地半欠下身子,耳語說:「抗老闆,該回家了。」

  「我不回,「老闆賭氣地翻了個身,「我就喜歡睡這裡。」

  吳升恨不得卡死他,那麼細的脖子,卡死他很容易。但吳升還是賠著笑臉說:「茶清老闆吩咐了,讓我背你下去。」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然後一個猛撲,像柯魚一樣揪住了杭天醉,把他掀在自己身上。把他往樓下送的時候,他覺得這傢伙沒什麼分量,骨頭沒有幾兩重,往黃包車上一抖肩膀,

  那人就彈出去了。

  小茶跟了出來,幫著扶正杭天醉的身體,用手絹擦他的臉,直到撮著把車拉走了,小茶在後面還叫了一聲:「小心別掉下來,別讓夜風吹著了。」

  吳升瞪著木愣愣的大眼睛,看著這個發毛光的粉紅色的女人。

  女人滿不在乎地轉了個身,消消停停,上了樓。

  吳升忍不住叫了一聲:「小茶……」

  小茶斜眼看了他一下,問:「幹啥?」

  「你-…·做什麼了?」他把「剛才「兩個字,咽了下去。

  「不要你管。」

  女人輕飄飄地說,踢拖,踢拖,揚長而去。

  那日的半夜,吳升去瞭望仙橋,招呼都不用打一個,鬼似的就被從巷子里蠕出來的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拉走了。吳升在這方面

  毫無經驗,但看上去好像是個老手。因為他喝得半醒,正可肆無忌憚卻又不爛若湖泥。他被一個半老徐娘一把拽住,票進了一條巷子。他一頭倒在那張爛席前時,心裡還有些明白,但接下去的事情,他就雲山霧罩了。早上醒來,他那件土布短衫里,半年的辛苦銅鋼,不翼而飛。他嚇了一跳,通地跳了起來,不知此身何處。看看天窗,方方小小的,從一人多高的破瓦頂上,朝他翻著白眼,頓時頭痛欲裂。

  「有人嗎?」他大叫了幾聲。

  他明白,他這一生中的第一次,想買個地方出出氣,結果卻被別人出了氣。他搞不清楚,昨夜是他耍了人,還是人耍了他。接著,那一幕就「嘩啦「一聲,壓在他眼前,把他推得一頭就栽在破席上。他看到了燭光,光滑如黃緞子的兩條身體,他的耳朵里,便周而復始地跳躍著一句話:「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

  他怒氣衝天地蹦下了破席,在這婊子的破窩裡亂翻了一遍。他什麼也沒找到,現在他懷疑他玩的是個叫花子,或者玩他的是個叫花子。這使他更生氣,便一腳踢開了房門,搖搖晃晃,回他的茶行。

  正在前場忙碌的夥計們見他回來了,小聲地說:「你到哪裡去了?老闆到處找你。」

  吳升朝他們翻翻白眼,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就作了個下流動作,說:「尋婊子去了吧?」

  那其他幾個夥計就膽小而委瑣地笑笑,不敢笑響。

  吳升犟著頭,徑直入了廚房。今天灶間人多,小茶在燒火,面孔映得紅紅的,臉上還有汗水下來。吳升瞪了她一眼,便就著竹筒里的生水,咕喀咕喀喝。小茶沒再像上次那樣,叫他不要喝生水。他就越喝越多,越喝越火,恍當一聲扔了竹筒,沖著小茶,大吼一聲:「誰說我不行!」

  小茶嚇得拎著個吹火筒就站了起來,痴痴獃獃地,也不說一句話。

  「當我不曉得啊,誰說我不行!」他又朝她叫。

  小茶一跺腳,把吹火筒扔了過去,尖聲地叫了起來:「瘋子!」

  茶清老闆出現在他們面前,看著他們倆。半晌,揮揮手,對小茶說:「把戒指取下!什麼地方?」

  小茶趕緊便去拽手指。

  茶清又對著吳升,口氣很重:「幹活去!」

  忘優茶樓開張後的日子裡,杭天醉帶著小茶舊地重遊去了。臨行前他靈機一動,約上了吳升。

  「吳升,吳升,你不是隆興茶館小跑堂的嗎,去,跟著一起去開開眼,看看我和這殺豬的開茶館是怎樣的不同。」

  小茶就歡天喜地地坐上了撮著的黃包車,旁邊有小抗老闆陪著,一路拉過去,就有一路的人斜白著眼,撮著就未免難為情。小茶渾然不覺,一路小跑跟在旁邊的吳升則氣得咬牙切齒。

  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茶清伯會讓這兩個傢伙胡作非為,而撮著也竟然以為順理成章?難道這跑碼頭的女人,真的要一步登天?

  然而夜裡在夢中,她卻早就是他獨佔的了,是他無論怎樣的糟踐都逆來順受著的他的女奴。只是你看她現在春風得意的樣子,她跨過茶館的門檻時想不起他曾經把她從門檻上推下來;她上樓梯時想不起她怎麼樣翻著跟頭跳上去;她在樓上小戲檯子上來來回回走了一圈,還噴噴地誇著雕梁畫欄,不知她比戲子還賤,賤貨!賤貨!

  但是那不長眼的有錢少爺卻偏抬舉她,那就是一對一的賤。你看他還小心扶著她坐在廊欄前,又買了瓜子、松子給她吃;她喝茶吃瓜子的樣子-一他媽的又賤又迷人。她還知道用那小瓜子仁兒喂廊下掛著的鳥兒,那樣子又純得滴水,叫吳升無法想像燭光下的淫亂。

  奇怪的是吳升一方面氣得頭昏眼花,一方面卻又一絲不苟地在那掛著名畫的茶室里張羅,把天醉、小茶,甚至撮著,都安置得妥妥帖帖。

  「吳升,我看我還是把你從茶行里叫回來開茶樓算了,你干老本行,看著都舒服。」天醉說。

  「那是伺候人的活兒啊,「吳升說,「哪能幹一輩子?」

  「這倒也是,我看出來了,吳升是個有抱負的人。有抱負好,我會助你的。「

  「謝謝杭老闆。」吳升就欠著身子作奴才狀。小茶在旁邊看了,打了個寒顫。現在,一下子的,她什麼都想起來了。許多年以前,少爺給了她松仁兒,吳升踩在泥地里,又挖出來給她吃。他還哭了呢,他為什麼哭?

  夏季的日子裡,沈綠愛過得很平靜。丈夫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在茶莊,大部分時間,是在候潮門茶行。春茶生意過後,丈夫又開始張羅到桐廬收鮮棗,到塘棲收蓮子,加工後,運銷香港和廣東。再有的時候,丈夫便是在茶樓中度過了。茶樓開了張,白天有人來個鳥,吟詩,夜裡聽評彈和大書。丈夫常常半夜三更回家,有時甚至徹夜不歸。回來了,見著妻子,很客氣,小心翼翼地告訴她,到哪裡去了。而她,大半是已經睡下了,聽了他的解釋,她連頭也不回。

  她對她依舊是處女的狀況,也已經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一件床上的私生活,現在已經成了整個家族的公開的秘密。她的母親和婆婆為此專門開過幾次神秘的會議。接著,各種各樣形色詭橘的郎中,開始出現在忘憂樓府。她的丈夫,開始吞吃各種各樣的中藥。

  沈綠愛冷漠地看著這些人鬼鬼祟祟地竊竊私語,一段時間以後,婆婆問她,有沒有好一點。

  「沒有。」

  她硬邦邦地回答。

  「你自己要上點心啊。」婆婆說。

  「這不管我的事。」她漠然地說,心中懷著對這個女人的怨恨,瞧她生下了一個什麼樣的兒子。

  「這種事情,兩個人的,也難說哦。」婆婆微言大義地說。

  終於,一個老不卡卡的老女人,被一頂小轎子,抬進了院子,她們把她和沈綠愛單獨地關在了屋子裡。

  接著,沈綠愛便聽到了她從來也沒聽到過,也想像不出來的許多古怪問題,她雖落落大方,也被問得面紅耳赤,連連搖頭。

  那老巫婆又開始向她傳授她的房中術,沈綠愛覺得又羞怯又好奇,她從來沒有想到人生來還有這麼許多亂七八糟的動作。她又蠢蠢欲動了。

  半夜裡,丈夫回到家中,悄悄地睡下了。她翻了個身,輕聲問:「這麼晚?」

  「是啊,聽金老大的《武松打虎》。」

  她想再和他說幾句話,把身翻了過來,丈夫像一隻弓蝦,頭朝外,頃刻間,鼾聲響起來了。

  她嘆了一口氣,想,天亮時再說吧。

  她幾乎一夜也沒有睡,快天亮時,她小心翼翼地去碰她的丈夫的背,丈夫醒了,把頭斜過來,奇怪地問:「天還沒亮呢,你幹什麼?」

  沈綠愛吃了一驚,丈夫的目光不再是膽怯、心虛和惱火。丈夫的眼睛裡充滿了陌生,彷彿在說,你是誰啊!

  雜役吳升再一次進入忘憂樓府的時候,秋風已經起來了。

  沒有一個秋天,比吳升在這個秋天更加傷感了。

  夏末的時候,小茶去和茶清告別,她臉色不好,鼻翼上出現了小小的蝴蝶斑,她說:「茶清伯,我要走了。」

  茶清正在打算盤,劈叭劈叭,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問:「有地方住嗎?」

  「就住在——」

   「——不要再說。」

  茶清手掌用力一搖,擋住她的話:「我曉得你活得下去就夠了,別樣事情,我不想曉得。」

  小茶膝蓋頭一軟,跪了下去。」茶清伯,我不好再做下去了。」

  茶清的目光,從她面孔上移下來,移下來,一直移到脖子下面,胸脯下面。他突然站了起來,又坐下了,鬆了口大氣,把抽屜打開,一長條銀元包好,取了出來。

  「拿去吧,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小茶哭了,杭天醉在吳山腳下租了一套小院,她得搬到那裡去住。她懷孕了,這對她來說是無可選擇的事情,至於她這算是妾,是外室,還是其他什麼角色,她是不曾去多想的。

  「起來吧,「茶清揮揮手,「過得好就過,實在過不好,再來尋我。」

  小茶在進入自己的小院落前,還經歷了一件事情,轎子抬到清河坊的時候,路堵住了,說是前面有個女叫化子死了,沒人收屍,正橫在路口呢。

  天醉從轎上下來,一會兒就上了小茶的轎,說:「我手頭沒帶銀元,你給我幾個。」

  小茶的那簡條子就打開了,銀元滾在地上,咕嘻嘻響,杭天醉取了幾個。小茶看著杭天醉給人錢,有人抬起那叫花子,一顛,一包東西掉了下來,打開一看,是一隻茶盞,僥倖沒有打破。

  老太婆那張臉,爛得鼻子嘴巴都分不清了,一看就是個生楊梅大瘡的妓女,年老色衰,臟病染身,最後落一個暴屍街頭的下場。

  杭天醉撿了那茶盞,又撩起轎簾,把它要遞給小茶。小茶慌得要推:「不要不要,討飯佬的。」

  「她是小蓮,「杭天醉說:「這茶盞是我給她的。」

  「小蓮是誰?」

  「給你吃松仁子兒的人。」

  「我可不認得她。」

  「不要問了,收好。」

  杭天醉突然不高興了,小茶連忙接了那茶盞,抖抖籟籟的,也沒地方放。最後,找了她的小包裹,把茶盞打了進去。

  但是,她討厭這隻茶盞,許多年來,見到這隻茶盞,那張腐爛的老臉,就會從她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吳升一直跟蹤在他們的後面,一直跟蹤到吳山腳下。他親眼看見小茶進了那個門口有一株獅子柳的小院子,白色的粉牆,圓的洞門,用瓦片疊成的牆窗。門是硃紅色的,對開的,兩個銅門環掛在那裡,那麼無動於衷,彷彿誰住在那裡都與它無關。吳升走近了,貼著門縫往裡望,他吃了一驚——他看見撮著在院子里搬著傢具。他也知道了?那麼還有誰不知道?難道杭天醉的那位大腳老婆,也允許了小茶的存在?

  吳升知道,有錢人家的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那麼,他吳升是敗了,他悻悻然地往回走。

  撮著拉著空車,走過他的身旁。吳丹說:「杭老闆有喬遷之喜了?」

  撮著吃了一驚,見是吳升,才說:「我當是誰?草帽壓得那麼低。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吳升便撒謊:「正要到茶莊去取銀子,賣家只相信你flJ茶莊用印子戳的銀元,路過這裡,就見小茶往這個院子進來。新鮮,杭老闆娶二房了?」

  撮著再也不吭聲了,悶著頭往前面拉車,吳升心裡那口惡氣出不掉,是不肯罷休的,說:「撮著,你跟著你家少爺,膽子也真大,什麼事情都敢做。」

  撮著把頭抬了起來,很誠懇地說:「吳升,你這個人,就是沒有分寸不好,問東問西,問得太多了,要有禍祟的。」

  吳升倒是被這個三十來歲的同行的一席話,說得問住了。他盯著撮著那副牛眼,黃的板牙,面孔瘦得刮不下半兩肉來,腦後那根頭髮,盤在脖子上,像根爛井繩。吳升想,莫非我也有一個這樣的將來?」輪不著你來教訓我!」他咬著牙齒,對撮著說。

  「不是自家的東西,想都不要去想。」撮著繼續說。

  「輪不著你來教訓我!」吳升咆哮了,跺起了腳。

  「你要吃虧的。」撮著再一次認真地停下了車,「你這個人,要心太重了!」

  吳升進了忘憂茶莊,帳房先生是個胖子,見了吳升便說:「我這裡沒有現錢。」

  「茶清老闆說好了,叫我來取的,人家只相信你們這裡的銀元。」吳升見了旁人,依舊是很乖巧的,盡揀一些好聽的說。

  「你?」

  帳房從眼鏡上面對他看。

  「押縹的在門口等著呢。」吳升又說。

  帳房說:「原來倒是準備好了的,前日被老闆支走了。」

  「老闆的日用開銷,還要到帳上來取?」吳升裝作不曉得,其實卻明白了,這些錢派了什麼用場。

  帳房說:「你這窮得叮噹響的光棍,哪裡曉得大有大的難處?拆了東牆補西牆的事情,最平常不過的。」

  「那我們那頭怎麼辦?老闆等著銀子呢!」

  帳房見四周無人,才說:「我給你指點一個人。」

  「誰?」

  「你去找少奶奶。」

  「茶莊不是一直就由杭夫人撐著嗎?」

  「如今杭少爺升上來主管了。他又不是個真正在上面費心思的人。掙得不少,花得也不少。杭夫人對他,也是睜隻眼閉隻眼。茶清伯又走了,這裡上上下下,我看杭少爺也就對著少奶奶心裡發點怵,別的還有誰在眼裡?」

  那帳房因為和吳升熟了,又兼杭天醉自掌了事以來,常到帳房處隨便支銀元。有時,拉開了抽屜,有多少就拿多少,連數都不數。那帳房要他等一等,他便說:「等不得,有三個買主盯著金冬心那幅《寒梅圖》呢,就看誰先把錢送到了。」

  「那也得數一數啊!」

  「不用了不用了,自家的錢還不知道怎麼用?」

  這麼說著,人和聲音,已經在外面了。

  帳房正愁著沒有一個人替他傳話,這個帳,他是越來越沒法做了。老天開眼,吳升,就給他把機會送上門來。

  吳升見有機會去親自面對少奶奶,激動得眼睛都亮了起來。他的心裡,有一團火在燃燒,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要衝上去。

  然而他畢竟年輕,沒有經驗,沒有嘗試,他不知道告密的程序是應該怎麼樣的。他雖然生性能察顏觀色,又會弄虛作假,但畢竟是在雜役的生活圈子裡,是在墊底的過程中翻些小浪花,這和大戶人家富人們之間的耍心計,層次完全不一樣。

  吳升首先在第一條上就失敗了,他連陣腳都沒有穩住。重新見到少奶奶沈綠愛的第一眼,他的腿肚子就要命地發軟。這種女人,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吳升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廊前,茶几上放著一排的玻璃杯,足足有十幾隻。那女人穿一身淺色綠綢衣,正用茶爐煮開了水,往那十幾隻杯中倒水。天光很亮,把杯子倒影照在李養色的茶几上,長長地拉出一排。那杯子卻像要透明地化入天光之中去,但又因了綠色茶葉的環繞升騰而顯現了輪廓。茶在杯中的沖泡起伏旋轉,十足地像是一個長長綠袖的女人,在舞蹈,在呻吟,在企盼。漸漸的,那些茶一根根地豎了起來,簇簇擁擁,爭先恐後擠到水面,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便屏息靜氣地展示綠色。那光芒,真是如日中天。但是時間很短,光陰如箭,歲月如梭,齊刷刷的,一排十幾隻杯中的茶,幾乎同時,下沉了。下沉了,一直沉入杯底。

  沈綠愛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全神貫注,不動聲色,屏心靜氣。吳升在一旁晾著,便大氣也不敢透。他一點也不明白,有錢人家搞這些東西,有什麼意思。但它的確是很好看的,很奇異的,而且,很香。

  「說吧。」

  她終於開口,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蒙著一層冰霜。吳升心中一驚,他一下子就不明白,自己應該說什麼,怎麼說了。

  「帳房先生那裡取不到錢。」他慌慌張張說。

  「這不關我事。」她開始拿起兩杯茶,放在天光下,比較它們的色彩。

  「你看哪一杯水顏色更好?」她問他。

  他胡亂地看了一下,指著一杯顏色偏綠的,說:「它。」

  「算你聰明,這是沸水稍涼片刻再泡的。」

  「是「

  「是什麼?是是是,你倒說出個道理來?「

  「水太燙了,泡不出好茶。」吳升說。

  少奶奶慢慢地用大眼睛盯著他,說:「講對了,講對了。」她站了起來,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自言自語:「做人也一樣的,懂嗎?」

  吳升慌了起來,想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個腦子有毛病的人。

  「帳房那裡取不到錢。」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這不關我的事。」少奶奶有些驚訝地說。

  「杭老闆全支走了。」

  「你怎麼知道?」

  「他支走了。在吳山租了房子,還養了一個女人。她叫小茶。是從我們茶行接走的。「

  他想都沒想,就咕嘻哈嘻地往外倒個底朝天。

  「你說什麼?」

  「很長時間了。大家都曉得了,就你不曉得。「

  沈綠愛輕飄飄起來。她想她是怎麼啦,怎麼有一種在半空中浮游的感覺,她嘴裡吐出的字,一個個像氣泡,可以在天上飛。她聽見她自己對自己說:「你滾開!」

  吳升想,少奶奶要昏過去了。他又興奮又恐懼,又解氣又心慌,他語無倫次地喊了一句:「他們睡覺,我門縫裡看見了!」

  然後,他便全身哆嘯著往回跑。他還期待著一聲驚叫,但是沒有。他從假山後面看見少奶奶坐在茶几後面,兩隻手要去掀茶几。吳升眼睛閉上,準備聽那驚心動魄撕心裂肺的粉碎之聲。他再睜開眼睛時,卻看見少奶奶坐在煙霧升騰的熱茶後面,捧著一杯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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