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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被冷水沖泡著的那杯綠茶,在幾乎等待了整整四個時辰之後,伴著天光,並沒有一分一分地移落下去。茶葉冷靜地攤浮在水面上,不動聲色。面朝上的那一層皺著臉孔,乾癟癟的,彷彿下面托著的不是水,是透明乾燥的空氣。

  沈綠愛幾乎一眨也不眨眼地盯著那杯茶:天哪,天哪,這是怎麼搞的?它們怎麼不向下面沉?哪怕沉一片也好!她焦慮萬分,在夏季的熱風裡,她竟然被骨子裡的寒氣侵襲得籟籟發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地塌落下來,她甚至能聽到塌落時的轟響。先是一陣,過一會兒,又是一陣,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她的耳朵里,「轟隆轟隆「地便連成了一片。

  她全神貫注地去盯著那杯死不肯下沉的茶水,是因為這樣可以避免去想剛才她聽到的事情。一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存在,她就猛烈地噁心起來,她嘔吐的樣子,使她看上去倒像是一個孕婦。

  怎麼可以有這樣的事情!這是絕不能夠發生的!多麼可怕啊!多麼噁心!多麼恥辱!多麼丟臉!我竟然以為他……沈綠愛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驚跳起來,撐直了脊樑,臉烘的一下,火紅火紅……我鏡子里的半裸的身形多麼痴呆,就像個傻大姐!這是怎麼搞的,剛才只覺得鬱悶無聊,突然就裂開了一個大傷口,無邊無沿無底的深淵般的大傷口。

  在夜色胺腑之中,她彷彿看到她的陪嫁丫頭婉羅在她眼前晃過,又好像聽到有人叫她去吃飯。她厭倦地揮了揮手。天什麼時候黑下來的,她不記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時候吧,她聽到了院落中寒蟲的初鳴。抬頭望望院子上空的夜,星稀稀落落,無精打采,彷彿不得已才顯形似的。激怒的潮水,如此之快地漫了過去,現在是退潮後的虛無了。

  婉羅又過來了,說:「夫人要見你。」

  她一動也不動,隨便來誰,現在對她都無所謂了,她活不下去了。想到活不下去,她的眼睛亮了起來,「死!」一個閃電劈入她的胸膛,她心裡一陣輕鬆,她有出路了。

  她「騰「地一下跳了起來,衝進房間,發瘋一樣地往樑上看,她想尋找一個掛上吊繩的地方,但是竟然沒有。她著急了。屋子裡黑乎乎的,她抓著那根冬天當絲巾的「上吊繩「,團團地轉。婉羅早就嚇哭了,把汽燈點著了放在梳妝台上,便跪了下來,邊哭邊喊:「夫人,夫人,少奶奶要上吊了!夫人你快來啊!「

  林藕初一頭闖進了房間,她頓時明白了一切。

  「下去吧。」她手裡提著一把撲蚊子的團扇,輕輕說。

  奴僕們都下去了,剩下婆媳兩個站著發愣。

  她們互相對峙了一會兒,最後,婆婆自己拉開了椅子,坐下,說:「要死,也等明白了再死。」

  沈綠愛站著不動,說:「你們不是等著我死嗎?」

  林藕初聽了這話,也不搭腔,對著燈芯,發了一會兒怔,說:「沒啥大不了的事,天醉原是真有病,在你這裡沒治好。」

  「什麼病!噁心!我不活了。」

  沈綠愛又想上吊,但已沒有第一次的興奮與激情。

  林藕初嘆了口氣,說:「天醉是怕你三分呢,你一個女人,氣是太盛了。」沈綠愛不明白婆婆的話,她剛才的那種渾渾飩燉的表情突然沒了,像是被她的婆婆挑明了,便說:「我再氣盛,也氣盛不過你啊!你氣盛得丈夫都死在你前頭了!我卻是沒你的福氣。我就死在他前面了,讓你們以後過清靜日子去吧。「

  林藕初氣得手也發起抖來,卻使勁忍住了,說:「綠愛,你是個聰明女人,說話做事,要憑良心。我問過天醉,他不是不想跟你過,是不能過,你嚇著他了?!」

  沈綠愛氣得也顧不著上吊了,問:「我怎麼嚇著他了?我怎麼嚇著他了?我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我怎麼就嚇著他了?「

  「大戶人家的女兒,有幾個像你那樣。一雙大腳不去說,胸脯挺得賊高,喉嚨湖響,人沒到聲音先到。你是山裡頭野慣了,還是城裡頭盪慣了。婆婆不要你三從四德,不過溫順賢惠總也要曉得。你看你這副吃相,上吊啊絕食啊,這都不是真本事。你有真本事,當一回女人生一回兒子,也叫我當婆婆的佩服一回!」

  「你,你,你……」媳婦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你們抗家沒一個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我抬進抗家,十年沒有開懷,我吃的苦頭,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你這還沒開始呢,抬進來還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樣蹦上蹦下了,你跳給哪個看嗅,當我會可憐你?笑話!」

  婆婆一頓劈頭蓋臉的冷嘲熱諷,把一意任性的沈綠愛罵得愣住了出神,她吃驚得嘴巴半張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婆婆生性通情達理,上上下下都打發得周全,婆婆還識字斷文,從不計較她的這副大腳。她從來沒有想到,婆婆那麼殘忍,你看她手裡拿著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間里,便只有她那個瘦高個黑影子,兩個肩膀撐起著,像一隻停棲的黑鷹,手裡那束散發奇怪香氣的住香在閃閃爍爍地擠著詭眼。

  沈綠愛看到了她的命運的眼,向她擠著嘲弄的光,黑暗中到處是那光的同類!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視著她,等待著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隻「吾與爾偕藏「的曼生壺,它靜靜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徵著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綠愛一把抓起壺來,便高高舉過了頭。沒有一個人阻擋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曼生壺在她手裡顫抖著,等待著粉身碎骨的命運。沈綠愛也和它一起顫抖著,彷彿他們同病相憐,相儒以沫。

  「不!」她竭儘力量大叫了一聲,放下手來。她的聲音又尖利又刺耳,整個忘憂樓的旮旮旯旯都聽到了這個女人發出的拒絕聲。這個聲音很新鮮,有衝擊力。五代單傳的杭氏家族,還從來沒有人,公開發出這樣的抗議!

  三天以後,病倒在床上的沈綠愛,終於起床了。這三天里她做了許多亂夢,但都沒有記住,她起床時只看見了一件東西——她用冷水沖泡的那杯龍井茶,浮在層面上的茶葉終於舒展開來了,茶湯,已經呈現出黃綠的色澤。葉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往下降落。

  沈綠愛披頭散髮地靠在床頭的梳妝台上,雙手撐著下巴,獃獃地盯著這隻玻璃杯。她把眼睛睜得那麼大,目光那麼專註,她看這個杯中世界的沉浮,幾乎看得出了神。

  婉羅走過來,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旁邊,不知如何招呼。

  「我睡了幾天?」沈綠愛問。

  「有三天了吧。」婉羅不解地問,「小姐,你看什麼?」

  「茶真好看,「沈綠愛說,「我從來沒有想到,茶會這樣好看。」

  婉羅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腦子有毛病了,開口說話這麼古怪。但沈綠愛卻一掀薄裝,起來,輕輕鬆鬆地說:「我要吃飯。」

  婉羅吃驚地為她的主人去張羅吃飯,不明白主人發生了什麼事情,臨走時她順手端起茶杯,沈綠愛卻叫道:「別碰它!」

  「你是說它?」婉羅端著那隻茶杯,「我去給您換一杯熱的。」

  「你給我放下!」沈綠愛說,「我就要這冷的,我喜歡看它。」

  吃過早飯,沈綠愛到她的婆婆那裡請安,她笑吟吟地堅實地向她的婆婆走去。婆婆此刻,正在和茶清伯商量著茶莊的生意,見著了媳婦,除了面色有些蒼白,依舊光芒四射的神情,說:「怎麼才躺幾天就起來了?」

  「病好了,自然要起來。」媳婦親切地坐在婆婆身旁,「你和茶清伯上了年紀的人都在操心,我們下一輩的人怎好老是躺著?和你們在一起,多聽聽,也是長進嘛!」

  茶清感覺到新媳婦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在他眼前微笑著,尋找著下手的地方。他捻著山羊鬍於,微微閉起了眼睛。

  「我有一個主意,不知說出來有沒有用?」

  婆婆和從前的管家不約而同地盯著了她。她說:「咱們家春上是最忙的,秋季就閑了,不如趁這時間做了杭白菊生意,一樣是沖泡了喝的,有人還喜歡以菊代茶呢!」

  「這主意從前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杭菊主要產在桐鄉,誰去辦這件事情?」

  「我家有個親戚,恰是在桐鄉種杭菊的,一應事務交給他便是了。」

  林藕初盯著媳婦看了片刻,又看著茶清,茶清只顧捻著鬍子,不說話,林藕初便也不說話。

  沈綠愛乖巧,便問茶清:「茶清伯,你看如何?」

  茶清雙手輕輕一揖:「免問,不怕我搶了你生意?」

  沈綠愛站了起來,喜形於色,說:「茶清伯是說我能掙錢呢!等天醉回來便與他商量了,由他定奪吧。」

  沈綠愛剛走,林藕初便說:「她有本錢她去做吧,我是沒錢給她的。」

  茶清伯嘆了口氣,說:「作孽。」

  「你怎麼也說起這泄氣話來。」林藕初說。我哪裡知道會差點弄出人命來!還要丟飯碗!茶清伯,你發發善’U……,,

  吳茶清把二十塊銀洋往前一移:「我留你不得。你心氣盛,殺氣也盛,留你便是留禍祟。走吧,回老家討個老婆,心思收回來吧。「烏

  吳升手腳哆嚏起來,結結巴巴地說:「討……老婆,還早早-…·早著呢,我想都,都,都沒有想到……過……」

  「不要講了,你肚皮里幾根蟲,我有數。」

  吳升呆住了,膝蓋一軟,跪在茶清腳下,抱著茶清雙腿嗚嗚嗚,雙手拍打著滿地泥巴,大哭了起來。

  想起他那個凌厲而漂亮的妻子,披頭散髮地要上吊,杭天醉就愁得頭髮根子倒豎。

  說來,把小茶從茶行接出,也是十分無奈的事情。原來肉體的迷戀竟是這樣的。杭天醉至今也說不出,為什麼對小茶這樣一個女子,他便會生出雄健豪邁的征服之心,這顆征服之心如此強大,竟然在他的胸膛里砰的一聲,當場爆炸,而它的碎末又竟然游遍他的全身,左右了他的肉體。如果說,他在沈綠愛面前是想要強也要強不起來,那麼,他在小茶麵前,則是想軟弱也軟弱不下去了。

  和小茶的無休止地做愛,也許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中藥有關係,也許沒關係。反正杭天醉知道自己是陷進去了,陷入了弱的泥淖。和百依百順的小茶在一起,他成了一個哈三喝口的大老爺們,他喉嚨響一下,小茶就會嚇得目光抖落一下。他很解氣,很欣賞這種關係。他在妻子面前表現恰恰相反,妻子稍微揚一揚柳眉,他就自己嚇得目光抖落一下。他以為自己做了虧心事,小鬼終究要在半夜敲門的。他無可奈何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這一天便終於給他等到了。

  妻子尋死覓活的三天中,他無顏回家,便無可奈何地躲避在小茶的懷抱中,唉聲嘆氣:「我早該跟寄客去了東洋的。」

  「是啊,去東洋。」

  「在那邊無牽無掛,連性命都不用顧及的,只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神往哦。」

  「是啊,神往。」

  「你曉得什麼叫神往?」他便找小茶的岔子,「你連大字都不識一個。」

  「神往就是想死了。」你小茶老老實實地說,她難看起來了,一臉的蝴蝶斑。

  「是啊,我真想過那種日子,又通氣又暢快。」

  「都是我不好。」小茶說,「你回去好了,小孩生下歸我養只要給我們一口飯吃,就夠了。」

  杭天醉盯著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無限奧妙,她怎麼那便從一個少女變成婦人,連她說出來的話,都彷彿很舊了。

  「你真的只要一口飯吃就夠了?」

  「真的。」

  杭天醉長嘆了一口氣,又有說不出來的不滿足。

  是這樣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不過病?

  那麼回去,找那個光芒四射的妻——怎麼樣?

  杭天醉渾身上下鬆鬆垮垮,便一點骨氣也無了。杭天醉盯著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無限奧妙,她怎麼那麼快是這樣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所以

  農曆九月十八,林藕初派人挑了供香之物,給小茶送來,又給天醉發了話說媳婦不鬧了,避過這一陣便可回來。但農曆九月十九是觀世音生日,必得到「湖上小西天「三天竺去燒香,保佑杭家人丁興旺。小茶既有孕在身,早一日去,省些喧鬧,也是可以的,只是必得天醉親自送了去,才是心誠。

  原來觀音菩薩在杭人心裡是有三次誕辰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那三日,市人朝山進香,蜂擁魚貫,摩肩接辰,直奔杭州西北的三天竺。前人曾有對聯:「山名天竺,西方即在眼前,千百里接臘朝山,海內更無香火比;佛號觀音。南摩時聞耳畔,億萬眾同聲念佛,世間畢竟善人多。「

  杭天醉骨子裡不信鬼神,態度倒是和孔子一致的,一是敬神如神在,二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倒是想到能藉此機會去三生石一趟。他與這塊石頭,真是久違了。

  杭人向曰:韜光觀海,天竺觀山。游天竺,但為那數十里秀色山巒,羅列青峰,從下天竺至上天竺,一路有靈騖峰、蓮花峰、月桂峰、稽留峰、中印峰、乳竇峰、白雲峰、天竺峰等。杭天醉和小茶要去的下天竺法鏡寺,就在蓮花峰前。這蓮花峰與靈騖峰相接,山雖不高而山形特美,山上有巨石壁立,頂上開散,猶如盛開的大瓣蓮花,故有人吟「巨石如芙染,天然匪雕飾「之詩。那高約三丈、寬約六丈的三生石,就在蓮花峰下,天醉讓下人陪小茶入了法鏡寺,自己則消消停停地來到三生石前。

  現在,他又看到那首關於三生石的詩了:「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掉上翟塘。「他很奇怪,先前一路上想像的再見三生石的激動,怎麼一點也沒有發生。光天化日之下的山林怪石藤葛茅草,看上去雖則多了城裡無有的山意,但和許多年前黑夜中的三生石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在夜夢裡,那是好像被罩了一層清漆的幽亮的地方,又深送又不可知。他好久也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直到他感到了隱於山中的那份孤寂,轉身離開的時候,他才想了起來,從前的三生石有兩個人,他擁有過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如今的三生石卻只有他一個人了。他結婚、偷情、納外室,很快將有孩子,但他只有一份無可奈何的生活了。在這種生活里,他迷亂了一陣,然後,便是長長遠遠的迷茫。

  巨大的命定的波瀾,第一次不可阻擋地淹沒了他。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和趙寄客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他們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哪怕他此刻回過頭去尋找,他赤著腳去追趕也無濟於事了。這是誰讓他落到這種境遇的?誰在冥冥中把他的命運捏在手心中?杭天醉在那條長滿了皂莢樹的山道上怔住了。他被他自己的生活驚得目瞪口呆:去年此時,我還無牽無掛,今年此時,我竟然有兩個女人了!秋日的陽光照在山路上,杭天醉的眼睛迷濛了起來:前面白晃晃的是什麼?是那個久遠的銀色之夜裡的銀色背影嗎?那背影總也不回頭,像青天白日之下一個固執的夢。他驚聲問道:「你認命嗎?」

  那背影用他聽慣了的熟悉的聲音,斬釘截鐵地回答:「認!」

  從法鏡寺出來時,山道兩旁,蹲滿了從各地趕來的蓬頭垢面的乞丐們。觀音菩薩的每一次生日,對他們而言,都是巨大的狂歡節,他們要靠觀音的餘蔭來度過他們的饑寒交迫的餘生。小茶走了幾步,拉住了天醉的袖子,悄悄地說:「快走,我看見一個熟人。」

  「誰?」

  「吳升。」

  「有什麼可怕的。」

  「我不知道。不過他倒是和那些叫花子混在一起。「

  「真是他。可憐,茶清伯把他辭了。那也是沒辦法。他這個人心術不正,他一直在纏你,是不是?沒關係,行了行了,瞧你臉紅的,好像真的就有了什麼事情似的。我們走吧,他是不是頭上還扎著塊破布?我看見他了。我們就裝作沒看見他,走過去算了,免得碰上了彼此尷尬。真想不到,他沒有去他的安徽老家,他竟然混到討飯堆里去了。「

  十八日夜裡,天醉攜著小茶,去西湖邊放蓮花燈。旗營各個城門,此一夜城開不閉,任人進出。杭人於十八日游夜湖,主要還是為朝山進香。善男信女,早在數日前就已準備了,至誠者都是步行的,由錢塘門沿著里西湖,直到靈隱天竺,二十多里路,沿途寺宇林立,香客逢廟燒香,見佛即拜,湖邊路上,一路香火透達連綿,忽隱忽現,幻影憧憧如明如滅,竟也映出了一個火樹銀花的不夜之湖。

  那些不去西天拜佛的人們,事先則預定了遊艇,約定了晚飯後登舟,到湖上蕩漾。大遊船可容十至二十人,中有大艙,可開筵席。天醉家的不負此舟,已經被家人用去了,天醉便雇了一艘瓜皮小艇,艇上除了舟子,只坐了他與小茶二人。

  此時的夜西湖,杭人開始放蓮花燈了。燈以紙制,狀似蓮花,下托木板,並立一釘,上插紅燭;燈燃花放,浮於湖中,或多或少,但須得雙燈,用暗線接在一起,以圖吉利。

  漸漸地,這黑絲絨一樣的寬大的湖面上,蓮花燈就布滿了。微風吹來,心施搖曳,花燈亦搖曳。紅火微星,楚楚動人,時遠時近,時谷時峰,星丸錯落,輝煌燭天,水面又作一色相,正可謂夜靜水寒,銀河下凡了。

  杭天醉那顆白天在三生石生起的惶惶不安的心,漸漸地,便被這強大的世俗的美麗化解了。他想,也不是非得和寄客一樣才好的吧,認命不是也有認命的道理嗎?比如認命便可以放花燈了。況且,在他看來,每一朵蓮花燈,都是大有深意的,都是有一個人的魂兒,附著隱秘的歡喜與痛苦,化作了燭光,在這樣自由的湖上和風中,無拘無束地蕩漾著的。他彷彿聽到,從湖上傳來的此起彼伏的眾生的祈禱,阿彌陀佛……他被這種又美到極致又虔誠到極致的夜景感動得熱淚盈眶。坐在另一頭閑望的小茶,不明白少爺何以久久地不說一句話,又見他手忙腳亂地找蠟燭,便問:「你找什麼?」

  「快,那邊有一隻蓮花燈被風吹滅了,你瞧它多可憐,它怎麼沒有和我們一樣成雙成對地放著花燈呢?快,划過去,我至少可以把它重新點起來。一隻孤單單的花燈,還被風吹滅了燭火,那放花燈的人兒該多麼傷心。怕此人也是個孤魂吧,要不怎麼就放了孤燈呢。再劃近一點,讓我把它先撈起來,我看看,那裡面寫著誰的名字?「

  他一手撈起那盞花燈,往花心處看去,便一跳,怔住了。小茶問:「看到了?是誰啊?「

  杭天醉點了那花燈,把它重新放入水中。燈兒搖搖晃晃遠了,匯入了燈海燭光,找不到了。

  「你倒是說話啊,你啞巴了嗎?」肚子里有了小孩,就好像打仗有了根丈八長矛,小茶說話,就有點不客氣了。

  「閉嘴。」杭天醉說,又對舟子打招呼,一回去。」

  水影又滑又濃,倒映著荷花,如著了紅妝。紅光,一會連成一片,一會又碎成萬縷千絲,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凄婉的幻象的美麗。杭天醉望著湖水。水下,便漸漸升上來妻子的面容。他真想問她,這也是命定嗎?茫茫燈海中,為什麼唯有你的這一盞飄向了我?你怎麼也會寫「蓮心正苦「這樣的字呢?妻子在水下凄然一笑,便消失了。

  杭天醉還沒走進自己的院落,就聽到了一陣古琴聲,這使他十分詫異,彈的偏又是杭天醉極熟的《西冷話雨》,這才發現,秋氣漸深,秋雨綿綿了。

  從雕花樓空的窗框縫隙中望去,幽幽一盞暗燭,燭下一個穿月白大襟衫的女子,一頭長長的黑髮梳成鬆鬆的一個大辮子,正在輕挑慢攏。音流凝咽,欲言又止,無限秋思,盡在這樣一幅夜圖之中。

  杭天醉不禁黯然神傷,虛虛浮浮地,便飄上來一種別樣的幽情。站在門外,躊躇著不知如何動作,又見綠愛停了琴,別過臉來,似乎聽到了什麼。

  他不好再站下去,也是不忍再看到她那張凄然的臉。這張面孔因為憂傷而沉靜下來,不再那麼熱烈鮮明,在燈光的散落尋覓中,竟化為源陵古典的了。

  綠愛見了丈夫的歸來,淡然地一笑,說:「回來了?」

  「回來了……」

  杭天醉到底做賊心虛,虛虛地飄過一句,就想進書房。

  卻見妻子起來,用於毛巾為他擦頭,以往也有這樣的事情,總不免有幾句怨詞,但是今天卻不一樣,只是細細地用毛巾擦了他的頭髮,又一聲不吭地走開。

  杭天醉被妻子一反常態的溫情,弄得忐忑不安,正在書桌前,妻子卻已把那把曼生壺雙手捧著,遞到他眼前。

  「你……我自己來,婉羅……「天醉心慌,站了起來。

  「別說了,外面寒,喝口熱茶吧。」

  天醉看看妻子的眼睛,看看妻子端壺的手,手指長長的,指甲乾乾淨淨,紅紅的嫩嫩的,像肉體的觸角。

  妻子卻又返身去了客廳,又說:「我長久不操琴了,今日來了一點心緒,不知會不會吵了你?」

  「哪裡哪裡,「天醉連忙說,「我也是最喜歡聽琴的,只是你嫁過來那麼長時間,竟不知你還會這一門技藝呢!」

  「在上海的時候,父親專門請了一位琴師,教我和哥哥。學的是浙派……」

  「這個我剛才在門口就聽出來了,清、淡、微、遠,這個境界,竟被你體會出來,想來也是花了多年工夫的了。」

  沈綠愛見丈夫有心,便接了話頭,說:「我父親說了,女孩兒學點琴,存一點幽情曠志,竟也是好的,比一味地學繡花要強呢。」

  「你父親畢竟不是一般的人物,知道琴韻,原也是有德、境、道的;讓你學的浙派,也是極有道理。你沒聽古人有言曰:京師過於剛勁,江南失於輕浮,惟兩浙質而不野,文而不史……」杭天醉心裡一松,便信口開河起來,又見妻子只對他微微地笑,便作了一揖,說:「我是紙上談兵,眼高手低,真正要操琴,還是得看你的吧。」

  沈綠愛也不推辭,正襟危坐,焚香視之,又彈了一曲《胡布十八拍》,竟然把個杭天醉聽呆了。曲調,先是低沉徐緩,繼而婉轉哀怨,繼而激憤,繼而狂喜,繼而哀痛,繼而思緒萬千,心如刀絞,最後把聽的人和彈的人都裹挾進去,不可自拔。

  半晌,杭天醉才從痴醉中醒來,說:「我怎麼覺得,從前竟是不認識你似的呢?」

  沈綠愛淡淡一笑:「從前我在鄉下的時候,最喜歡往山上跑,家中佃戶的小孩也喜歡跟我。父親回來,怨母親沒把我調教好,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倒比女的文氣。他哪裡曉得,我媽自己也是三日兩頭在外面的,那麼大的田莊,全靠她撐著呢!後來去了上海,父親弄了兩三個老師來調教我,琴就是那時學的。「

  「怪不得你……」

  沈綠愛不說什麼了,淺淺地笑了一下,便去張羅著睡覺。杭天醉心裡緊張著,不知她會弄出一些什麼動作,卻見她和往日一樣,並無發難,鋪了兩個被窩,扁扁的兩床夾被便是了。

  天快亮時杭天醉醒來,見綠愛裹著夾被,朝他蟋縮著,吹氣如蘭,睡得正香,一頭的黑髮披散在枕間,煞是動人。一陣衝動便向他襲來,一剎間他發現床上的女人都一樣,並不可怕的。

  當他與她做愛的時候,他甚至發現她的表情和呻吟也和小茶一樣,這使他自信心大振。他不明白,從前他是怎麼啦,怎麼會這樣恐懼?

  第二天傍晚,他在小茶那裡吃的晚飯,以後就開始心神不寧。挨到掌燈以後,他說:「小茶,我要回去了。」

  「回去吧。」小茶說,兩行清淚就流了下來。

  他不敢再看她,扭頭便走,一天的秋雨在門外等著他,他又想留下,又想回家。

  第二夜不像第一夜那麼生疏了,綠愛顯得濃情蜜意,也不再像是小茶那樣的被動了。但這樣的主動井不叫杭天醉恐懼,他覺得這一切原來都是可以接受的。

  杭天醉留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多了,這叫他的母親林藕初很不好理解。白天他也出去張羅一些事情,但夜裡是一定回家的。林藕初派人去打探過那個叫小茶的女人,回來說肚子是一天天地在大起來了,日子倒也過得乾淨,沒有因為男人的朝三暮四而發難。林藕初聽了,臉上便有了笑意。但是,她繼而也發現她的媳婦嘴角深處抿進去的東西,這種用意志克制住不讓其爆發的東西,太重了,便在她那光艷照人的臉上砸下了一條裂痕,從鼻翼開始,淺淺地劃向了嘴角,隨著歲月又漸漸加深,像一條笑紋,也像一條苦紋。有時得意,有時又似飽經滄桑。

  一九二九,扇子不離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五九四十五,頭戴秋葉舞;六九五十四,乘涼入佛寺;七九六十三,床頭尋被單;八九七十二,思量蓋夾被;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壑。

  冬至那一日,過小年,杭家大院照習俗,要到郊外上墳。新媳婦穿得花花綠綠出去,杭人的習俗,稱為上花墳。

  臨出門前,左等右等卻等不來那對小夫妻,林藕初正生著悶氣,杭天醉就慌慌張張趕來,說:「媽,綠愛在吐。」

  林藕初聽了一驚,趕緊往後院趕。她們的目光一相撞,做婆婆的就明白了,她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說:「天醉,你要當爹了。」

  那天夜裡,天醉正要回房躺下,婉羅說:「小姐吩咐了,書房裡給您架了小床。」

  杭天醉聽了當頭一棒,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衝進卧房,要問個明白。一抬頭,便看見了那張冷若冰霜的臉。杭天醉還是不明白,上去扶住她的肩膀,問:「你怎麼啦?」

  沈綠愛輕輕地,像抹布一樣地抹掉他的手,說:「別碰我。」

  「為什麼?」

  「我嫌臟。」

  杭天醉站了起來,在地上來回走了幾圈,想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再盯著妻子看,想從她的眼睛裡,讀出一朵「蓮心正苦「的花燈來。他失敗了,他讀到的是兩個冰冷刺骨的大窟窿。

  「你就那麼算計我?你就那麼恨我?「他沮喪著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女人。他的沮喪中還帶有一絲僥倖的遊戲心態,他竟然還希望這是個大玩笑。

  「我倒是算計你來著,可我不恨你。」女人半倚在床上,頭髮長長地掛下來,「開始我真的是恨你的,後來我明白了,我就可憐你。你這個男人,我是看透了,你就是個可憐人罷了。不值得我恨的。「

  杭天醉呆若木雞。半晌,說:「你這話說得好!你這話說得好!你這話,把我給說透了。」

  他眼前的這個女人白裡透紅,黑髮如漆。他看著她,咬牙切齒,又情慾勃發。他恨不得當場就幹了這個女人,可是剛抬起手,他就一陣大噁心,噁心!噁心!

  他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沈綠愛眼看著丈夫背影,她解氣了,大笑,又大哭。她知道她復了仇。但她不知道她要得到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得到。杭天醉,搖搖晃晃地出了門,沒有一個家人知道,他也無所謂。外面燈火輝煌,是清河坊的夜市。他茫然地在這當中穿行著。賣古董的,賣字畫的,到處是人。賣家都認識杭少爺,拉著他要看貨,他置若罔聞。倒是街旁拐角有一長條形桌,圍著一群人在起鬨。那桌子,黑布罩面,兩端分插一紅一白兩面小旗子,又見兩節竹管,管口相對,分置在桌子兩端。藝人輕輕抽出了管塞,用手指在兩節竹管的管口輕叩數下,螞蟻依次爬出,在管口前面站成數行,排列成隊。一隊紅,一隊白。又見藝人手舉一面小黃旗,將黃旗在條桌中間一探,紅白螞蟻列陣向對方撲去,兩兩相撲,拚死廝咬,頃刻間混戰一團,難分難解。此時,藝人在一旁,取一竹筷急速敲打一隻瓷碟,得得聲急,很有趣味。杭天醉不由瞥了一眼,他愣住了——那藝人,恰是被茶清趕出茶行的吳升。他破衣爛衫,一身黑灰,頭上扎塊破布條子,絲絲縷縷地掛在眼角,只有那一口白牙咬得緊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緊盯著蟻陣。

  只見螞蟻相搏,煞是勇烈,雖折須斷腿,亦不敗退。一蟻倒下,另一蟻迅速撲上,殺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正在難分難解之時,吳升在那兩隊蟻陣前揮一揮小黃旗,立刻蟻OJ便堰旗息鼓,轉身返回竹筒。那身強力壯的,最快回歸,其次便是那些傷殘的,拖著斷足,茸拉著腦袋,在它們的身後,是屍橫遍野。

  吳升取出一個木匣,將那些陣亡的蟻屍,用手掌那麼輕輕一拂,便拂入了匣中,然後,他取出一個小瓷碟,臉上堆滿了謙恭的笑容,低三下四地朝觀眾收小錢,收到杭天醉時,他愣了一下。腰就伸直了,臉上的笑容剎那間收得無影無蹤。他把小碟子朝天醉眼前橫蠻地一伸,像個強討飯。杭天醉卻哈哈地大笑起來——這人間的紛爭,與這蟻群,又有何相異!

  他扔下一把鋼鋼便揚長而去,朝回家的路。他噴噴地夯開門,走回自己的屋中。婉羅在外間,見他回來了,有些吃驚,正要叫,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去,在這裡呆著幹啥,還沒討你做小老婆呢!」把個婉羅嚇得一聲尖叫,眼淚出來,便撲了出去。

  他回到裡屋,自己洗了腳,點了燈,在燈下又看了一會兒書,然後,對綠愛說:「進去一點。」

  綠愛盯了他一會兒,發現他好像氣盛得有點不正常,僵持了片刻,終於退讓了進去。那杭天醉,便心安理得地靠在床上看起書來。然後,打個哈欠,滅了燈,倒頭便睡,不一會兒,便鼾聲大作了。

  第二年春夏之交時節,一大早,吳山圓洞門報信來,昨夜小茶生了,是個兒子。杭天醉一聽,立刻備了車去。這邊,沈綠愛很快聽到這個消息,不一會兒,便肚子劇痛起來,晚上杭天醉回家時,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那傍晚生下的一個只有七個月,小得像個耗子。

  林藕初大祭祖宗一番之後,親自去了吳山圓洞門。她本來以為,要抱回這個頭生的孫子會有一番周折,結果發現很順利。小茶溫順美麗,也聽話,聽說要抱回兒子,流了一番眼淚,便沒有了主張。

  孩子就養在奶奶房中,杭天醉給大的取名嘉和,小的則取名嘉平。作為父親的杭天醉,就這樣,順理成章地開始了他下一輪的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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