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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公元1911年10月初,杭州郊外茶山的最後一季秋茶亦收穫了。農曆十月小陽春,秋茶的味兒雖少香氣,卻不苦澀。茶味清淡,湯色碧綠,向被稱為小春茶。山客們雖然沒有春上一般熱鬧和};1流不息,但來來往往地也不比往年稀少。忘憂茶莊久已不做這夏秋茶生意了,秋天是他們收購杭白菊的日子。這一年他們和以往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風平浪靜。

  不知此時,一支六十多人的敢死隊,已由王金髮、張伯歧帶領,從他們的故鄉——專出劫富濟貧的強盜和纏綿徘側的越劇的浙東師縣出發,秘密抵達杭州。與此同時,滬上也已秘密運來手槍共二百五十支,子彈三萬發,銀元四千萬。浙北海寧商團,借來子彈六千發——杭州舉義,一觸即發。

  作為實際需要,也作為對上一次粗暴的道歉,沈綠愛被她的哥哥沈綠村,專程用一抬轎子,接進了珠寶巷沈府。隨身帶的包里,裹著今年收上的最好的龍井明前茶和平水珠茶。沈綠村的家眷們都在上海,他需要他的妹妹幫他料理這非常時期的一些家務。他的妹夫杭天醉被留在忘憂樓府,看守那些已經藏匿在卧室後面夾牆中的秘密武器。

  臨行前,沈綠愛說:「把她和孩子接過來吧,過了這一陣再說。」

  杭天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說:「只伯母親不答應。」

  林藕初倒是爽快的。說:「我有啥不好說的,你們通順,我眼面前多兩個孫兒罷了。」

  於是這頭,沈綠愛轎子抬出,那頭,小茶帶著嘉喬、嘉草,就悄悄進了杭府忘憂樓。

  嘉喬比嘉草先落地五分鐘,但長得卻十分弱小。三歲看到老,此時的性格,便有些冷僻了。縮著小手小腳,坐在小板凳上生悶氣,嫌自己沒有人抱。嘉和到底是大哥,過去抱了嘉喬,嘴裡說著:「喬喬乖乖,哥哥喜歡,剝塊糖果,嘴裡甜甜。」

  嘉喬左躲右閃地不讓大哥抱,最後一頭扎進小茶的懷裡,蹬著小腳喊:「回家去!回家去!「

  「這裡就是你的家,還回什麼家去?」爹說。

  「不喜歡!不喜歡!「嘉喬叫著,還用小手打著他媽。小茶苦笑著說:「這孩子鬼著呢,見人都喜歡他妹妹,這麼小就曉得生氣。」

  杭夫人見了嘉草,大大眼睛,紅紅小嘴,又乖又漂亮,又是四個孩子中唯一的孫女,便喜歡地摟過來說:「我看著阿草就順眼,乾乾淨淨,文文氣氣的女孩家,來,阿草,奶奶抱抱。」

  這邊嘉喬就哇地哭了。杭夫人也不管,抱著孫女,帶著兩個孫兒就走。杭天醉就對小茶說:「這孩子怎麼那麼古怪,又沒誰虧待他,你怎麼調教的?」

  小茶嘆了口氣,抱著嘉喬說:「小孩也是人,也有顆小心肝。這兒的,都有人專門寵了去。嘉和有奶奶,嘉平有他媽,嘉草有你,唯獨嘉喬剩下了,沒人心疼。「

  「不是還有你嗎?」

  「我在你家,排得上老幾?」小茶苦笑一下,「我自己明白,連孩子也明白。我那麼疼他,他還嫌委屈了呢。「

  就在他們嘰嘰咕咕,為家中瑣事煩亂的當頭,四百里外的上海卻在11月3日光復。4日下午,十七歲的紹興女傑尹維峻,率領一支敢死隊,從上海來到杭州,當夜在沈府密謀舉事,杭州幾乎所有的同盟會黨人都到齊。會議議定次日凌晨2時正式起義。當夜12時前,每人發給長一尺四寸寬五寸的白布一條,纏於左臂。士兵刺刀,一律開鋒,當夜口令為「獨立「二字。

  沈綠愛參與了布條的親自分發。她一直就處在一種女性才特有的近乎於神經質的激動中。臉上或者是從來未有過的肅穆莊嚴,或者是集然的笑容。她那種彷彿在籌備重大盛典的神情,幾乎感染了舉事的所有的人,但在她身上,卻完全沒有矯情的做作的樣子,一切都是從她的心底里噴湧出來的,她就是那種生來就具備著要為什麼去義無反顧的女人,只是因為找不到目標而壓抑和受著折磨。她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的身影,就像是體內彈開著一隻被壓縮得過久的彈簧。

  布條分至趙寄客時,她問:「你也加入敢死隊?」

  「我是參與負責啟開崑山、清泰、候潮、鳳山的城門和鐵路城門,然後,佔領軍械局和電話局。」

  「你OJ讓天醉在家裡守著,他也就只能幹這點事情,跟著你,礙手礙腳了。是不是?」

  「你不要這樣笑話他。天醉走到這一步,已經十分難為他了。他本來不是一個於這種事情的人。「趙寄客又從沈綠愛手中抽出一條白布,」給他留一條吧,他在乎這個。」

  兄長沈綠村走了過來,看見妹妹,皺了皺眉頭,悄悄對著她耳朵說:「別那麼愛湊熱鬧,我對別人都說你是來走老戚的。萬一不成功,我OJ沒有退路,你還有退路。」

  「不成功,便成仁!還說什麼退路不退路!「寄客把開了鋒的匕首遞給綠愛,指指辮子,說:「替我割了!」

  綠愛接過匕首,齊頭皮一刀割去,那根粗大髮辮便留在了她的手中。頭髮披散了開去,遮住了趙寄客的面龐。那一頭的望發又使他看上去更像一頭怒獅。他別過了頭,又搖了一下,便要走。卻被那隻剛才剪辮子的手拉住了手肘。

  「你會死嗎?」

  沈綠村警告說:「回去,拉拉扯扯幹什麼。寄客你不會在乎吧。女人嘛……」

  「我不會死,向你保證。」趙寄客披著一頭亂髮。當他發現他的話中多了從未有過的口氣,心裡便很惱火,他就一把扯開了沈綠愛拉住他的手臂,一下子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沈綠愛回過頭來,她很激動,眼眶中都是淚水,有些語無倫次地對大哥說:「我不問你會不會死,懂嗎?因為你是肯定不會死的。懂嗎……」

  「不懂。」大哥皺著眉頭回答,「你再任性多嘴,我就立刻把你送回去。」

  入夜,忘憂樓杭府的門被人輕輕敲響。正靜坐卧室獨自看守著軍械彈藥的主人杭天醉一躍而起,激動得牙根發顫,拖著拖鞋便往客房外沖,迎面而來的卻不是他想像中的敢死隊員們。一個中年男人攜帶著一位十歲光景的女孩,身著和服,見了他,深深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杭天醉十分驚詫,不知這突如其來的兩個東洋人,和他自己又有什麼關係。正在納悶中,那男人緩緩地抬起了頭,說:「冒昧,冒昧。杭先生還認得我嗎?」

  杭天醉看著這個留有仁丹鬍子的說一口流利漢語的日本人,似曾相識,卻記不得在哪裡了。

  「我是羽田,在拱表橋開的照相館。還記得嗎?那次福祿堂事件。「

  杭天醉恍然大悟,原來此人,恰是一年前他從吳升手下救出的羽田。連忙請他們坐了,羽田卻不坐,介紹他身旁的女孩子說:「她叫葉子,我的獨生女兒。去年蒙你救命之後,我便回了國,這次,把葉子也帶來了。今天她是專門來致謝的,感謝你救了她的父親,她一定要來,我也就遂了她的心愿了。「

  葉子看來還不懂漢語,但從大人的交談中明白了意思,她突然跪倒在地,頭額觸在花磚上,嘴裡一連串日語,倒把杭天醉嚇了一跳,連忙去扶拉這日本小姑娘。葉子抬起頭,杭天醉看見了她那張絹人一樣的小臉上,滿是淚水。

  她繼續用日語結結巴巴地說著,一會兒快,一會兒又說不下去了。她的父親在一邊替她翻譯:

  「葉子說,感謝中國叔叔救了我父親的命,同時也救了我的命。我的母親很早就死了,父親把我寄養在人家家裡,自己來了中國。去年我寄養的那戶人家搬遷走了,說好要我父親領了我去的。如果那一次我父親被打死了,那麼,我也就活不下去了。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連一個親人也沒有。「

  說到這時,羽田的聲音便咽,熱淚盈眶,腰又深深地曲了下去。

  杭天醉本來就是個性情中人,聽了這話,深為感動,連忙請他們坐下,又叫婉羅去找隔壁廂房住著的小茶,讓她把嘉和、嘉平帶了過來。

  兩兄弟同父異母同日出生,已經夠戲劇化了,命運又安排在同一個極其特殊的夜晚,讓他們同時相識一位異國的小小女郎。葉子長得異常清麗細白,又軟又黑的頭髮,用一塊絲帕扎了,掛在後腦,小小的和服,看上去十分有趣。小茶忍不住誇道:「真像一個小絹人。」去
一,再
月羽田見了杭家的這二位公子,一個沉靜溫和,一個靈敏聰慧。問年齡,他們三個,竟然一般大,算起來,還是葉子小几個感慨了一聲:「真是柳綠花紅啊。」杭天醉心弦一動,說:「先生此語,大有禪意。」羽田問:「杭先生平日也習禪?」「真茶人者,無有不通禪的。」

  羽田露出笑容:「他鄉遇知音了。」說完,對葉子說,「好女兒,把你從日本帶來的禮物,恭恭敬敬地獻給父親的救命恩人吧。」

  葉子聽了,趕緊從隨身帶的包袱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了,又是紙包,紙包打開了,又是一塊絲綢包著的東西,再把那絲綢也打開了,葉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隻黑色的敞口笠帽圈足茶盞。背光處,看不甚清楚,父親羽田拿過了燭台,自上而下,照耀著它。

  真是神奇。那黑色的盞面上,胎厚色黑的釉中,竟然被燭光照耀出了細絲狀的銀色結晶,形如那潔白的兔毫。杭天醉見了,一激動,連鞋都顧不上拖了,赤著腳連聲招呼:「你們都過來看,你們都過來看。」

  兩個兒子把頭也湊了過來,看著這隻日本小姑娘手裡的黑盞。

  「還記得上回爹帶你們在茶樓上見識過的那些茶具,凡那黑色裡頭夾銀絲做的,叫什麼?」杭天醉啟發兒子們。

  「我忘了/’嘉平說,「那麼多,還有那些字畫,我光記住了那個鬼,他也是吃鬼的。」嘉平坦坦蕩蕩說了那麼多。嘉和補充說:「那是鍾值。」

  嘉平對葉子說:「你叫我哥說,他什麼都記得住,爹說什麼他都知道。」

  葉子就笑盈盈地面向嘉和。這樣的笑,嘉平就有些發酸,為了掩飾發酸,他就更加笑,還催著嘉和:「快說呀!快說呀!「

  嘉和看看爹,說:「這是兔毫盞,是福建建窯的。讓我看看,這盞底有沒有字?」

  葉子把盞翻了過來,燭光下照出了刻著的「供御「二字。

  杭天醉一聲「啊呀「,腿都要軟了下去,連連地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當!這是官窯之器,宋徽宗鬥茶用的,這個禮太重了。」

  羽田擺擺手,說:「禮雖重,畢竟依舊是貴國的寶物。不知前朝哪一代人飄洋過海,帶去日本,如今又帶了回來。此間的輪迴往返,倒也是順乎中國人心目中的天意了吧。「

  說完,他嘰哩咕嘻地對女兒說了一陣,女兒也皺著小眉頭問了一陣。羽田又用漢語說:「我女兒想問問先生,她不明白,皇帝為什麼喜歡用這樣的黑色的碗?」

  杭天醉一聽,說了一聲你等等,赤著腳就往書房裡跑,小茶拖著一雙鞋跟在他後面轉,連句話都插不上。一會兒,他拿出一本木刻線裝本。恰是蔡君漠的《茶錄》,翻開他要的那一頁,便搖頭晃腦地讀了起來:「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紂黑紋如黑毫,其坯微厚,館之久,熱難冷,最為妥用,出他處者皆不及也。」

  「懂嗎?」他問小姑娘。

  葉子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杭天醉大笑。對嘉平說:「你OJ兩個,帶妹妹去嘉平屋裡玩去,小茶你照顧著他們,叫婉羅取今年上好的龍井茶二斤,就是少夫人帶去她哥哥家的茶,用錫罐子裝了備好。我和羽田先生說一會兒話,別吵著我們,啊。」

  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杭天醉與羽田二人時,杭天醉才畢恭畢敬,給羽田作了個深揖,說:「羽田兄,如果我不曾弄錯的話,您定是茶道中人了。」

  「杭先生不虧事茶世家,鄙人正是茶道中里千家家元的人,習茶半生。」

  「怪不得你有如此貴重的器物世傳。今日有閑,先生能否為我一解貴國茶道之謎呢?」

  想必此時,杭少爺杭天醉早已把起義啊革命啊丟到了身後,滿腦子都是他的玄乎其玄的茶道了。

  偏巧杭天醉碰到了這位羽田君和他是一種類型的人物,不過整個家族更為沒落罷了。明治維新的日本,與新興的暴發戶產生的同時,貴族中依舊有人跌得一落千丈,他們保留著精緻細膩的品味,同時又過著窮愁潦倒的生活,羽田就是其中之一。深厚的漢學根底和一手拍照的謀生技藝並未給家道帶來中興,漂泊異國他鄉,對這個人到中年的男子,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把祖上遺留的寶物贈予杭氏,除了感激之情以外,還有更深的附托在後。不曾想到,中國還有一位才情橫溢的青年商人,雖有萬貫家產,卻更嚮往玄妙的非現實生活。羽田到中國已有十年了,第一次侃侃而談,向異國的人介紹本國的茶道。

  公元815年,在中國,是唐代的憲宗當政,而在日本,則是平安朝的磋峨天皇臨朝了。

  那一年的閏七月二十八日,一位去中國留學兩年後歸來的僧人空海,給天皇上了一份《空海奉獻表》,其中說道:……茶湯坐來,乍閱振旦之書。

  這便是日本人最早的飲茶記錄了。

  但是,在此之前的十年,另外有一位叫最澄的高僧中國帶回了茶籽,種在了日古神社旁邊。

  這便是日本最古的茶園了。已經從這兩位大法師,前者創立了真言宗,後者創立了天台宗,他們和皇帝的關係很好。他們二人之間,本來關係也很密切,且一同去中國學佛,最澄還和他的弟子泰范拜了空海為師。誰知一來二往,泰范乾脆不要自己師父,跑到空海那裡去了。

  最澄怎麼辦呢?他想到了茶。一口氣寄了十斤,想以此喚回泰范。然而沒有用,因為空海也有茶。

  但是,寫下日本飲茶史第一頁的,還不是前兩位,而是一個叫永忠的高僧。他在中國生活了三十年,和中國的茶聖陸羽是同時代人。他在中國的寺廟中品茶的時候,中國文人剛剛開始了手握茶經坐以品飲的茶的黃金時代。他回國後,在自己的寺院中接待嗟峨天皇,獻上的就是一碗煎茶。

  平安朝的茶煙,瀰漫著高玄神秘的唐文化神韻。詩歌中這樣吟哦著:蕭然幽興處,院里滿茶煙。

  人們崇唐述漢,從中國大陸進口的一切東西,都讓他們喜歡,相當稀有的茶,便成為極風雅之物。深峰、高僧、殘雪、綠茗,弘仁茶風,為日本茶道提供了前提。

  平安末期至鎌倉初期,應相當於中國的宋代吧。日本文化,開始進入了對中國文化的獨立反芻消化時期。

  1187年,有個四十六歲的日本僧人榮西,第M次留學中國,在天台山潛心佛學。五十歲他回國的時候,在登陸後的第一站九州平戶島的高春院,便撒下了茶籽。

  1214年,鎌倉幕府的第三代將軍實朝病了,榮西獻茶一盞,獻書一本,題日《吃茶養生記》。將軍吃了茶,看了茶書,病也好了。從此,榮西被稱為日本陸羽、日本茶道史的里程碑。

  當時的寺院,有定期的大茶會,茶碗極大,一碗可供十五個人喝。平民百姓是喝不到茶的,他們對茶的態度,是敬而遠之的。

  斗轉星移,朝代更替,足利氏的室叮時代,取代了鎌倉幕府政權。在中國,已經是元代與明朝的紀元了。中國宋代的鬥茶習俗,傳到了當時的日本,武士鬥茶,成為當時吃喝玩樂時的重要內容。

  奢侈的時代,也有自行其事的高士。這一位高士,竟然是一名最高統治者,室印時代的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1356-1417年)。在他三十八周歲時,把王位讓給了兒子,自己在京都的北邊修建了金閣寺,北山文化由此興起,武士的鬥茶也開始了向書院茶的過渡。

  九十多年後的1489年,王朝已進入了第八代的將軍義政(1436-1490),他仿效他的先祖,隱居京都東山,修建銀閣寺,以此,展開東山文化。

  我在這裡,要向你提及一位傑出的日本藝術家能阿彌(1397一1471),作為義政的文化侍從,他通曉書、畫、茶,還負責掌握將軍搜集的文物。他發明的點茶法,茶人要穿武士的禮服狩衣,置茶檯子、點茶用具、茶具位置、拿法、順序,進出動作,都有嚴規。今日日本茶道的程序,就在他手下基本完成了。

  想像那一年日本國的深秋吧。將軍義政,眺望秋空,聆聽蟲唱,不覺傷感。他對能阿彌說:「唉,世上的故事,我都聽過了。自古以來的雅事,我都試過了。如今我這衰老的身體,也不可能再去雪山打獵,能阿彌啊,我還能再做些什麼呢?」

  能阿彌說:「從茶爐發出的聲響中去想像松濤的轟鳴,再擺弄茶具點茶,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聽說最近奈良稱名寺的珠光很有名聲。他致力於茶道三十年,對大唐傳來的孔子儒學也頗為精通,將軍不妨請他來吧。「

  就這樣,村田珠光成了將軍義政的茶道老師。書院貴族茶和奈良的庶民茶交融在一起,日本茶道的開山之祖誕生了。

  羽田有條不紊地侃侃而談,把一部日本茶史講得如此清晰連貫,把個杭天醉聽得張口結舌,神思來去,恍若遊絲。他的腦子裡一會兒陸羽一會兒蘇東坡一會許次纖,就是連貫不起來。羽田看出了燈下主人的恍然,這才打斷了興緻,略有不安地問道:「杭先生,是否胎噪你了?」

  杭天醉如醉方醒,連連搖手:「聽君一席話,只覺他山之石劈面而來,直攻我山之玉,況且先生又講得如此深入淺出,妙趣橫生。貴國之茶道,倒是聽出了一番莊嚴畫圖來,願恭聽之。「

  隔壁傳來嘉平大呼小叫的聲音,夾著葉子一串串風鈴一般的笑聲,幾個孩子玩得正開心呢。羽田放心了,繼續了他的思路,又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

  室呼時代的末期,也就是相當於中國的明代吧,在日本的民間,出現了一種由老百姓主辦的茶會,人們把它叫作「雲腳茶「。各種身份的人聚集在河邊,大廚房、小客廳,喝酒、下棋、品茶,十分熱鬧,這就是中國人稱之為下里巴人的飲茶了。

  這種下里巴人的飲茶活動中,奈良的淋汗茶會,最引人注目。淋汗,就是夏天洗澡的意思。奈良有一家姓古市的家族,專門燒了水,請一百人入浴。洗完澡,便喝茶,吃瓜果等,大家又唱又笑,賞花品茗,十分開心。

  古市家族中的澄榮、澄見兩兄弟,是奈良著名的茶人。他們的師長,便是村田珠光(1423-1502)。

  珠光十一歲時便人寺做了和尚,想來年少氣盛吧,竟被趕出寺門。十九歲時,他進了京都的一休庵,跟著一體參禪,並得到了一休頒發的印可證書——圓悟的墨跡,這位明代禪僧的墨寶,便成為茶禪結合的最初標誌,茶道界最高的寶物。

  珠光把它掛在茶室的壁龕里,進來的人全要向它頂禮膜拜,以示禪茶一味的道路。珠光在京都建立的珠光庵,以本來無一物的心境點茶飲茶,形成了獨特的草庵茶風。他在義政將軍關照下,成為一名大茶人。晚年回到奈良,收了許多門徒。臨終時,他說,日後舉行我的法事,請掛起圓悟的墨跡,再拿出小茶罐,點一碗茶吧。

  村田珠光曾經留下過許多至理名言,他說,沒有一點雲彩遮住的月亮,沒有趣味。他還說:「草屋前系名馬,陋室里設名器,別有一番風趣。」

  聽到此,杭天醉不由拍案叫絕:「好一個草屋系名馬,醒酗灌頂之倡語!」

  羽田也說上了興頭:「正是珠光,通過禪的思想,把茶道提高為一種藝術、一種哲學和一種宗教,這裡,庶民為主體的鄉土文化,戰勝了東山為代表的貴族文化了。」

  杭天醉聽到這時,禪心大發,突然說:「羽田先生,我這裡有上好的白炭,還有虎跑水,不如趁現在烹茶品嘗一番,如何?」

  羽田聽了大為高興,說:「入鄉隨俗,就照你們中國人的習慣來辦吧。」

  杭天醉這就叫來了婉羅,讓她乘著月夜到戶外去生炭爐。嘉和嘉平,帶著葉子也大呼小叫地衝到月下,手忙腳亂地幫著添亂。葉子蹲在地上,口對著爐口,吹著氣,煙熏得她鼻涕眼淚直往下掉,杭天醉隔窗嘆日:「心為茶養劇,吹噓對鼎鎖。」

  羽田問:「這樣的佳句,想必是貴國的某位詩人所作吧。」

  「洛陽紙貴的左思,作《嬌女》一首,其中十二句,說的是煮茶,那是遙遠的漢代了。我們中國人作事向來無心插柳,星星洒洒,反不如貴國可以整理流傳了。「

  「願聽杭先生指教。」羽田連忙接過話頭說。

  杭天醉搖頭:「今日難得羽田先生開講,還是一氣聽完了,以後專門聽我的吧。」

  羽田也不再謙讓,正襟危坐,又開了講。

  話說珠光去世的那一年,又一位大茶人武野紹鷗出生了。按照中國人對佛的理解,想必是有輪迴的神秘天意在這其中吧。

  紹鷗是清市人,地方靠海,城市繁華。他的父親,是個大皮革商。紹鷗二十四歲那一年,來到了京都,跟著三條西實隆學習和歌,同時,又跟著珠光的幾位弟子習茶道。直到三十三歲,他一直作為一名連歌師,生活在京都。想來,有富裕的家庭經濟背景,他便是一個自由自在的藝術家了。

  三十六歲時,紹鷗回到及市,三十七歲時,收下了小他二十歲的千體利為徒。浪漫自在的連歌生涯結束了。紹鷗成為一名嚴謹的茶人和商人。四十八歲那年,他獲得了「一閑「居士號。他的茶道生涯,進入了黃金時代。

  以歌的道理來滲透茶道,開創新的天地,是紹鷗的貢獻,請聽這首和歌吧:

  望不見春花,望不見紅葉。

  海濱小茅屋,籠罩在秋暮。

  只有領略過壯麗景色的人,才能體會無一物中無盡藏的超脫。

  把和歌擦裝起來,代替茶室的掛軸,使日本茶道日益民族化,便是從紹鷗開始的。

  必須告訴你們,第一幅被掛出來的和歌,是唐代時安倍仲麻呂留學中國的思鄉詩:

  翹首望東天,神馳奈良邊。

  三笠山頂上,想又皎月圓。

  紹鷗對珠光的茶道進行了改革和發展。素淡、典雅的風格進入茶道,高雅的文化生活又還原到日常生活。我OJ從紹鷗與茶花的故事中,或許可以領略一點精神吧。有一次,茶會正趕上大雪天,為了讓客人們全心欣賞門外雪景,紹鷗打破了常規,壁龕上沒有擺茶花,卻用他心愛的青瓷石基缽,盛了一缽清水。

  杭天醉若有所思,說:「就像現在,當我和你坐而論茶時,屋外是我們兩國的孩子在月下共同煮泡香茶。這樣相依相存,交相輝映,沒有什麼能比此時的情景更加美好了。「

  來,讓我們共同進入16世紀中葉的日本吧。這是一個激烈的戰國時代,群雄爭戰,以下犯上,風潮四起,對生死無常的武士而言,寧靜的茶室是靈魂的避難所。茶具在商人手中可值連城之價,爭奪一個茶碗,也可以是一場戰爭的起因了。

  就在這動蕩的年代,武野紹鷗西歸,干利休繼之而起。

  同樣是沿市人的干利休(1522一1592),也同樣出生於商人之家,拜紹鷗為師後,也繼承珠光以來茶人參禪的傳統,二十四歲時獲「宗易「道號。後來,做了織回信長的茶頭。織回信長死後,又成了豐臣秀吉的茶頭。

  秀吉與千利休,永恆的對立面,永恆的對峙,永恆的相互依存,也是我們後世茶人永恆研究的命題。

  出身平民的秀吉,渴望天皇的承認。天皇身為傀儡,也不可能不承認用武力統一了天下的武士。為了慶賀這樣的承認,秀吉舉行了宮內茶會,先由秀吉為天皇點茶,再由於利休為天皇點茶。

  在1585年的此次千利體主持的茶席上,秀吉在壁龕上掛出了中國元代山水畫家玉潤的《遠寺晚鐘》。大朵的白菊,插在古銅的花瓶之中,茶盒是天下名揚的「新田「和「初花「。茶罐,取名「松花「,價值四十萬石大米。

  六十三歲的干利休,在這一生中最高級別的茶會上,獲得巨大榮譽。

  兩年之後,權力與茶道再次結合。那一年,秀吉平定了西南、東國和東北的各路諸侯,便決定了在京都的北野,舉行舉世無雙的大茶會。

  千利體責無旁貸地擔任了此次茶會的負責工作,而秀吉則發表了一個既專橫又豁達,既炫耀自己又體恤民眾,既嚮往風雅高潔,骨子裡又是赳赳武夫的布告。

  1587年10月1日,北野神社的正殿里,中間放置了秀吉用黃金做成的組合式茶室。一壁的金子,金房頂金牆壁金茶具,窗戶上擋了紅紗。這套黃金茶室,可說是秀吉獨一無二的創舉,在天皇面前炫耀過;搬到九州炫耀過;在中國明朝的使節面前炫耀過;也許,這次的北野大茶會,正是為了在老百姓面前再炫耀一次吧。

  陪著炫耀的是中國畫家玉洞的《青楓》和《廉滯八景}},看來,秀吉是特別青睞玉澗的了。

  盛況空前的北野茶會,有八百多個茶席,不問地位高低,不問有無茶具,強調熱愛風雅之心,推動了日本茶道的普及。

  從六十歲到七十歲,千利休侍奉秀吉,整整十年。這十年之間,千利休的內心究竟是怎樣的呢?弟子接遺而來,天下無人不曉,君王手中的劍,僧人杯中的茶,他們之間的潛在的內心衝突,究竟是怎麼樣不為人知的廝殺呢?

  是干利休,使茶道的精神世界一舉擺脫了物質因素的束縛,清算了拜物主義風氣。他說:家以不漏雨,飯以不餓肚為足。此佛之教誨,茶道之本意。

  是千利休,將茶道還原到淡泊尋常的本來面目上。他說:須知茶道之本不過是燒水點茶。

  當弟子們問千利休,什麼是茶道的秘訣時,他說:夏天如何使茶室涼爽,冬天如何使茶室暖和,炭要放得利於燒水,茶要點得可口,這就是茶道的秘訣。

  杭天醉聽到這裡,捶胸頓足,連連說:「千古之音!千古之音!「

  「還有呢,千利休的藝術境界,也可以援引一首和歌來表達:

  「莫等春風來,莫等春花開。

  「雪間有春草,攜君山裡找。

  「這裡的茶境是積極的,富有創造性的,是一種在絕對否定之後誕生的絕對肯定的美。

  「茶道中原有的娛樂性,在千利休手中被徹底消除了,幾個客人用同一個碗傳著喝的’傳飲法’誕生了。下一位客人要在上一位客人喝過的地方用茶,不能換地方。也就是說,不能嫌別人臟。關於這一點,先生您能理解嗎?」

  杭天醉若有所思,道:「想來,與中國上古時的吮血結盟有著淵源吧!」

  「先生所言極是,干利體正是一位主張人性親和的大師。他的小茶庵,小得二三主客,只能促膝而坐,以此作到以心傳心,心心相印。千利休的茶具也別出心裁。從前貴國傳來的天目茶碗青瓷碗,過於端莊華麗,表現不了他的茶境,他便用了朝鮮半島傳來的庶民們用來吃飯的飯碗——高麗茶碗,且以手工做成,形狀不勻稱,黑色,無花紋為最上等。「

  「貴國的武將秀吉,未必能領略藝術大師的情懷吧。」

  「豈止不能領略,實在是無法容忍的。用漁簍子做花瓶、用高麗碗做茶具,怎麼能被喜歡黃金茶室的秀吉接受?說來可悲,秀吉竟然命令千利休剖腹自殺!」

  「千利體於1592年2月28日,有三百名武士守護,殺身成仁。那一日,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臨終前,他留下遺言說:’人世七十,力因希咄,吾之寶劍,祖佛共殺。」’

  羽田說到這裡,長嘆一口氣,默默走向戶外。院中泥爐正紅,孩子們正靜靜等待那沸水的升騰。羽田說:「我們日本人,是願意用生命來捍衛自己的理想的,無論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讚美千利休,都是不過分的。」他轉身,問杭天醉:「請問,貴國的大茶人,若是面臨這樣的時刻,又會怎樣呢?」

  杭天醉沉浸在對千利休命運的感嘆之中,聽了羽田的問題,才說:「在中國,是不會有這樣的君王的。」

  「聽說,唐朝的皇帝也請過茶聖陸羽做太子的老師。」

  「但陸羽卻是不會去的。滄浪之水清,可以准我纓,滄浪之水濁,可以灌我足。中國人明智也在這裡,中國人虛無,也在這裡了。「

  幾個孩子卻跳躍著去找茶葉、茶杯,葉子邁著小步,從清冷月光下,跑到天醉面前,鞠了一躬,說了一串日語,又仰著頭看父親,羽田便解釋說:「葉子說,能否用兔毫盞來品茶。」

  「當然可以,而且還要用你們日本人的喝法,在喝過的口子上繼續喝呢。」

  葉子捧著兔毫盞,用清水洗滌了,小哥倆各不相讓地搶那把婉羅拿來的竹勺,洗清了杯子。葉子又要一張席子,話音未落,小哥倆箭一般沖回房中,抽了鋪下的席子,拖抱著出來,葉子把席子鋪好,讓大家都跪坐在地上,然後,她悄悄地沖點好了一盞葉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叔叔面前。

  月光下的這個小女孩,晶瑩剔透,美麗得像一個小小的夢。杭天醉身心如洗,神清目朗。他抿了一口,轉給羽田,羽田抿了一口,又轉給嘉和,嘉和抿了一口,沒有轉給嘉平,卻反過來,轉給了葉子。他看見葉子在他抿過的盞邊啟開她的小嘴時,渾身上下,發出了從未有過的顫抖。葉子喝了,又轉給了嘉平。嘉平對著葉子喝過的地方,喝了一大口,接著,咕喀咕喀,把一盞茶喝得精光,把茶盞伸出去時,還如釋重負般地說:「我真的口渴了。」

  聽了男孩如此天真的話,大家都笑了起來,笑聲未落,大門,嗡嗡嗡噴,被兇猛地敲響了。

  這是杭州封建地方政權苟延殘喘的最後一夜。那一夜月光如洗,當杭天醉與羽田月下談禪,席地品茗之際,一牆之隔,光復軍領導的敢死隊員們,已經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了。

  張伯歧率領的二十名敢死隊員,已經在西轅門埋伏完畢;

  孔昭道已經做好了撫署全部衛隊的倒戈準備;

  由趙寄客參與的工程營,在各個城門等待炮響;

  駐覽橋的新軍做好了包圍旗營、搶佔杭州制高點的全部準備;

  駐饅頭山的步兵準備割斷電話線;

  張伯歧、董夢蚊、尹維峻率領的敢死隊,將正面進攻撫署衙門;

  此刻,長夜未央,萬籟俱靜,沈綠愛帶一群兵士再也顧不上左鄰右舍的非議,帶頭砸起自己家的大門。杭天醉大夢初醒,高呼一聲:「來了!」便從席上一躍而起,直衝大門。

  異國的父女驚慌地坐起,問道:「什麼東西來了?」

  嘉平興奮地握緊小拳頭,說:「革命來了!革命來了!「

  葉子用日語問:「什麼是革命?」嘉和聽出了她的意思,拉住她的小手,說:「不要怕!不要怕!「

  正在手忙腳亂地收拾,那一隊兵士已經進來了,杭天醉帶頭,顧不上腳下的席子。他一腳踢翻了水壺,沈綠愛又一腳踢開了免毫盞。邊走邊問:「他們是誰?」

  「東洋人。」

  「怎麼到這裡來了?」

  「品茶。」

  「什麼時候了,你還——」

  「——別說了,快讓他們進去拿。」

  那些士兵們,拖著槍枝,從卧室里出來,把院子踩得一團狼藉。不過一刻鐘,槍都被背走了,沈綠愛匆匆忙忙跟著要走,杭天醉說:「我怎麼辦?」

  「大哥讓你在家等著,馬上有車來接,明天還得讓你起草公告呢!」

  「你呢?」

  「我得回去,萬一傷兵下來,要我照應。」沈綠愛匆匆看著兩個男孩子,還有那個把頭埋在父親腰裡的女孩,說,「別害怕,到明天就好了。這位先生就留住我家,千萬別出去了。「又對嘉和說:「嘉和,你是老大,你要看顧好弟弟妹妹。」

  說完,頭也不回,徑自跟著隊伍又走了。

  羽田愣了半天,才說:「你是革命黨?」

  杭天醉點點頭。

  「她……你內人也是?」

  「革命黨的老婆。」杭天醉攤攤手,半是自豪,半是無奈。

  小茶已經為孩子們鋪好床褥。剛才,她一直不敢出來,現在才趕著孩子睡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兩個男人。泥爐殘紅,草席站污,瓦壺半損,羽田撿起免毫盞,遞給杭天醉。

  他們誰都沒有心思再說話了,但又無法入眠。他們都不敢相信,剛才的清飲,說禪,事茶,全都是真實的。

  轟的一聲巨響,撫署門口,十七歲的紹興女傑尹維峻扔出一個大炸彈。霎時,火光衝天,杭州人驚醒了。

  杭天醉捧著兔毫盞,對著半空中的火光,哺哺自語:「革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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