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寡言,身材削瘦得亦如一把薄劍。他身體並無疾病,但臉上總若隱若現著某一種無可言說的痛苦。人們對他既為將子為庶出的特殊地位予以理解,但他似乎並不在乎這種理解。一放學,他總是先到媽處問安,然後再問有什麼事情可以干。他已經可以寫得出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了,用來書寫借據、款單、憑證等等,綽綽有餘。
大弟嘉平恰與他的個性相反。嘉平是無拘無束的,快樂的,直言不諱的。他對一切來自自然和書本的知識,都抱有強烈的實踐的興趣。然而,由於他的過於好動,他對生活的態度又帶上了浮光掠影的應接不暇。一年四季他都有走出牆門外的理由,尤其是夏日。葉子喜歡跟著大哥二哥,在晨光高微之前,穿過斷橋,來到西冷橋,這裡有蘇小小的墓。葉子想,她是中國古代的藝妓吧。這裡又有林和靖處士的墓,葉子不明白什麼是處士。嘉和說:「處士,就是一天官也不當的人。」
「一天官也不當,有什麼好紀念的?你看岳飛,當了大元帥,有千軍萬馬,才好當大英雄呢!」
岳王廟就在西冷橋對面。他們也是常去那裡的。廟裡的岳飛手裡舉著個牙牌,穿著寬衣朝袍,不像個將軍,使嘉平隱隱有些失望。比起來,倒是秋謹墓讓他更有聯想力。他一遍一遍地對葉子說:「這個女人跟趙伯伯很認識的,她一次有五斤酒好喝,手裡拿一把刀,騎在白馬上,女扮男裝,你看墓牌上的字-…·」
葉子借著晨光,費勁地讀著:「秋雨秋風愁煞人……秋雨秋風,為什麼愁煞人呢?」
「為什麼?」嘉平就盯著嘉和,他認為嘉和應該知道這一切。
嘉和想了一想,說:「’因為悲哉,秋之為氣也。’」
他們三人都還不能明白,何謂悲哉秋之為氣?現在正是盛夏,是芳香的希望的季節,滿湖的西湖荷花,天微明時開放了一會。葉子把一小包裝了茶葉的白紗袋放進了花蕊,又用一根細繩把花瓣輕輕縛攏了。此時,天已大亮,他們三人從城裡跑到這裡,也都有些累了,便在放鶴亭下的藤椅中躺下。這兒有新沖的粉紅色的藕粉和新沏的碧綠色的龍井茶,是從三家村和忘憂茶莊進的貨。店家認得這幾個孩子,免費請他們吃,吃飽了,他們便在藤椅中昏昏地睡著了。
總是嘉平最愛睡。嘉和與葉子醒來,便到湖邊去解開荷花瓣,取出茶葉。微風吹來,荷花紅紅白白,顫動不已,像是仙人從水中升起。嘉和等著,等著,看看葉子,看看荷花,心裡說不出來的癢。葉子安安靜靜說:「為什麼要把茶葉放到荷花中去呢?大哥兒?「
杭人口語中多兒化音,葉子不太會用,就到處加「兒「字。嘉和聽她這麼叫他時,心更癢了,全身哆嗓起來,說:「茶性易染啊。荷香染到茶香上,我們就能喝花茶了。「這麼說著時,荷花就一朵朵地開了。嘉和盯著荷花,被它天光中的美麗迷惑了,一伸手跨腿,便掉入了西湖。葉子低聲尖叫起來,嘉和站在齊腰深的水裡,說:「沒事沒事,比錢塘江的潮淺多了。」
他渾身上下濕源滾的,清清涼涼的感覺。葉子催著:「快起來快起來,嬸嬸知道了,要罵我的。」
葉子害怕那個整日掛著鑰匙走來走去的女人,葉子不敢跟別人說。她覺得,中國的男人要比中國的女人好,甚至在她眼裡,那抽大煙的天醉伯伯,都要比勤快操勞的綠愛嬸嬸親切呢。她這麼想著,伸手去拉大哥,大哥卻撐著堤岸,輕輕一跳就上來了。
這邊,採蓮的女郎們,搖著小舟,捧著剛折下的荷葉,裡面托著新切的生藕片,過來做生意了。這些生藕片,切得一樣厚薄,用手取來吃時,一片一片地連著,這才叫藕斷絲連呢。況且吃完之後,又可將荷葉倒過來戴在頭上,那便是一頂漂亮的涼帽了。
嘉和掏了零用錢,買了一片荷葉的藕,那賣藕的女郎笑微微地說:「小郎格真心疼你的小養媳婦啊,自家不吃省下來給屋裡人吃……」
嘉和一下子面孔通紅,耳朵根子都發了燒。葉子不明白什麼叫小郎信什麼叫屋裡人,但是猜這神情,似乎與她有關,便也羞答答地紅了臉。正不知如何是好,嘉平大呼小叫,也捧著一張荷葉過來了,上面放的卻是蒸熟的藕。藕孔中填滿了糯米,再行切片,又撒了亮晶晶的白糖,又松又軟,又糯又香。嘉和問:「你也是買的?」
「才不是呢,店主送的。吃!」他把他的那份伸到葉子鼻下,說,「你聞聞,香不香?」
葉子笑了,左手一片,右手一片,那賣藕的女郎驚呼起來:「這個姑娘好福氣啊!兩個男訴兒歡喜你呢!「
綠愛漸漸地與嘉和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杭家長子親密,來源於那年初冬的一個下午。當她報著帳目,並讓這個早熟的孩子記帳時,她奇怪地聽到了「啪喀啪喀「的聲音。接著,她看到帳簿數目字被水浸酥了。她抬起頭,嚇了一跳,她看見嘉和那雙長眼睛中,飽噙著眼淚。
「怎麼啦?」她r
「葉子……要死了條。嘉和痛苦地說。一閉眼,眼淚就流成河。
綠愛坐在太師椅上,愣住了。
「好好的,怎麼就要死了?」
「她不停地流血,不停地流血她要死了……」肚子痛得要命。她自己說的。
綠愛繃緊的變了色的臉,緩過來了,臉上就有了詭橘的笑意。
「為什麼不先告訴我?」
「她害怕的。她怕給你添亂。「
「這是誰說的?」綠愛倒有些不快意了。
「她說的。」嘉和停了筆,朝綠愛看了一看,「我也這麼想。」
綠愛認真地看了孩子一眼,明白了。孩子是說,我們都不是你生的,我們很知趣。然而這暗示卻叫綠愛難受,彷彿一道譴責。她嘆了口氣,便從太師椅上站起,問:「葉子現在什麼地方?」
「她躺著,不讓我們動。嘉平正給她喂雲南白藥呢!」
綠愛大叫一聲:「胡亂於什麼?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小鬼頭!女孩子的天癸,你們搗什麼亂?「
便一路小跑往外走。嘉和跟著一溜小追,問:「媽,葉子會不會死?」
「死不了,等著長大做你們的媳婦呢。」綠愛又氣又笑,一把櫓過這瘦弱孩子的肩膀,孩子的脊背一熱,臉就紅起來了。
那日晚上,小哥倆躺在了一張床上,他們同時被女人這種奇怪的異性迷惑住了。他們又興奮又固執,都有一種不解開女人這道謎誓不睡覺的激情。
「大哥,你沒見到那麼多血啊,還有一股腥氣,真的。」
「你怎麼知道?」
「你去算帳時,葉子讓我看的。」
嘉和一下子從被窩裡挺出了上半身,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你看到什麼啦?」
嘉和撲通又倒回被中。嘉平突然大悟,狠狠踢大哥一腳,說:「大哥十分下流!」
嘉和臉鮮紅,嘴裡咕俄,「我以為……我以為……「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頭就鑽進了被窩,他不知不覺地便深感自己的確十分下流了。
他的小他一日的大弟此刻卻興奮起來,又踢踢嘉和的腳說:「大哥,大哥,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可不許和別人說。」
兩兄弟都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拉了勾。嘉平才說:「那日我路過葉子房間,富沒關緊,我見葉子洗澡來著。」
嘉和一下子又全繃緊了,呼吸緊迫起來。
「只看到半個背,光溜溜的,像把團扇。」
「別的你都沒看?」
「有啥好看的。」嘉平大大咧咧地伸個懶腰,「孔子曰,非禮勿視。」
「你也知道孔子?」
「怎麼不知?還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看葉子這個女人多難養,流那麼些血,媽還說該流,不該吃雲南白藥。「
「你懂什麼!那是天癸。」
「什麼天癸地癸,不吃藥,光流血,流死了怎麼辦?」
「不會死。」嘉和便寬他弟兄的心,「媽說葉子長大了還要做我們的媳婦呢。」
嘉平一聽葉子果然很安全,便也不急了,打個哈欠要睡,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跳起來說:「葉子得給我做媳婦!」
「為什麼?」嘉和愕然。
「我得跟她去東洋看看。我早想去那兒看看的,坐著大船去。「
「那我呢?」嘉和很生氣,「我也想坐大船的。」
嘉平一聽,嘆口氣,又把手從被窩裡伸了出來,說:「那就 ‘石頭、剪刀、布吧’。」
這是他們兄弟倆解決問題的一貫方式。每當這種多少帶有賭徒心理的抉擇擺在他們面前時,嘉平總會立於不敗之地,這一次也不例外。嘉平三局二勝,未來的東洋媳婦歸他了。他心滿意足,倒頭便睡,不一會,便有了輕微的鼾聲。
那另一位早熟的少年卻徹夜難眠。他無法排斥自己去想像那個如一把團扇般的女孩的脊背,這種偷偷摸摸的想像有一種犯罪的愉悅。天快亮時,他睡著了,他夢見一位穿和服的少女,手裡拿著一把團扇,朝他一掃,便消失了。
從第二天開始,他便不能夠和葉子正常說話了。葉子身上的一切都叫他激動。她低頭時毛茸茸的髮根;她面對陽光時極薄的半透明的耳廓;她盛飯時蹺起的小手指;她說話時嘴角下方極小的酒窩;甚至她身上定時散發的稀薄曖昧的血腥氣。
葉子似乎對這一切都置若罔聞,她依舊和從前一樣地與這兄弟倆交往。只是她的身體卻開始圓潤起來了,面部有了少女的光澤。嘉和鬼鬼祟祟地細心觀察著葉子的動靜的時候,葉子漸漸地發現,從前那個沉靜平和的大哥,現在對她越來越古怪冷漠了。她一走過去,他就心煩意亂,他們之間的關係,開始有了少男少女們慣有的矯揉造作。他們彷彿同時開始踏進了成人世界,卻把嘉平一個人,扔在兒童時代里了。
與此同時,大西洋彼岸的一件重大歷史事件卻改變了東方一個小小茶葉家族的人們的命運。1914年,溝通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重要航運水道——巴拿馬運河,已經全線鑿通。美國政府,為了慶祝巴拿馬運河的建成,決定於下一年5月在舊金山市舉辦「巴拿馬國際博覽會「。中國也在被邀請之列。國民政府,為此成立了「巴拿馬賽會事務局「,出生在浙江青田的陳統擔任了局長,他點名請了他的浙江老鄉沈綠村,作為代表團二十個成員中的一個。
此次賽會規定,展出物品的評獎標準,一是質量,一是數量。而每一類物品則只能發一個大獎。
中國的參賽品種雖然很多,但斟酌來去,最可勝者,為絲、茶兩項。而此兩項間,絲質雖極佳,然製作卻不及法國與義大利精美,唯有茶葉一項,尚有在世界稱雄之可能。
絲綢業出身又混跡於政壇的沈綠村,便這樣出現在杭州忘憂茶莊的大門口。
沈綠村是這樣一種類型的中國男人:要他動怒,就像要他狂喜一樣艱難;而他的頹喪,就像他的激進一樣罕見。連推翻清政府這樣大的事情,也彷彿是他和他的父親在命運這架算盤上精打細算出來的。既然大清朝必倒無疑,既然中華民國必然萬歲,幹嘛不跟著「萬歲「跑呢?出大錢資助革命是一件一本萬利的事情。誰做生意不捨得下大本錢,誰就成不了大氣候,而沈綠村是決定要成大氣候的。因為無論他的父親還是他父親的父親早就成為江南絲綢業的基石之一,作為一個長子,他別無選擇。
雖然他從小也讀四書五經,唐詩宋詞,但他骨子裡透出來的精明使他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趙寄客式的俠客式人物,或者有杭天醉式的道家風骨。簡單地說,他就是個生意人。雖然他留學法國,跟隨中山先生多年,雖然他架金絲眼鏡,拄文明棍,穿西裝,系領帶,雖然他通英語、法語和日語,但文化知識,對他並無感化作用。他彷彿天生的不知廉恥;也無法體驗背叛的羞辱和靈魂被拋棄的恐懼。這一切足以使人格分裂的人性基因,沈綠村都沒有。他性格統一,意志堅定,溫文爾雅,寡廉鮮恥;他是一個沒有性情的人,無論真性情假性情,通通沒有。
因此,他便成了一個不可捉摸的乏味的人物。他不抽鴉片,不喝酒,不看閑書,不嫖女人,冷靜地沉著地朝金錢和權力的既定目標前進。當人們為他的投靠袁世凱麗大吃一驚時,他卻在為人們的大吃一驚而暗自冷笑。他認為世上只有兩種人——生意人和非生意人。這兩者的區別,僅僅在於生意人看得見每個人身後的利益的影子,而非生意人看不見。他們的生活,就像盲人瞎馬一樣地受制於不可知的命運。
鑒於這樣一種把非生意人在智商甚至種類上看賤的視角,他對他們又不免滋生一種優越的泛泛的憐憫。因此,他從來不在骨子裡生杭天醉和趙寄客的氣。在他看來,杭天醉只是一個沒有頭腦只有心肝的膽小鬼,而趙寄客則是一個頭腦和心肝里都埋著炸藥的莽撞漢——總有一天,炸藥會把他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煙消雲散。
他倒是生過綠愛的氣,那是因為親情,他們畢竟還同著一個父親,但是綠愛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個忽冷忽熱的神經質的女人罷了。
他們這些人,全部加起來,統統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他從北京回到杭州時心情平和,從容不迫。先回到珠寶巷,梳洗乾淨,吃午飯,再午睡,讓僕人準備好禮品。然後,下午起來,套上了鐵灰色緞面的灰鼠皮袍,頭戴黑呢禮帽,架金絲夾鼻眼鏡,從容不迫地看了懷錶,不多不少,正好二時半,這才篤篤定定地坐上人力車,向羊壩頭而來。
小妹綠愛的家境卻不免叫他暗自吃驚。她和他分別也不過三年,但是看上去,她卻明顯地有了幾分滄桑感。沈家大族子女甚多,把這個小妾的女兒體面嫁出去,在他們看來已經夠可以了,要再來接濟,卻是不大可能的。況且忘憂茶莊,在沈家看來,也是夠得上殷富人家的,弄得她大哥倒有點不大明白,一個深門大院里的女人,還能辛苦到哪裡去?再問她這幾年過得怎麼樣,綠愛沒好氣地說:「要倒灶了。」
「氣話,氣話!」沈綠村打著哈哈。
「怎麼是氣話?忘憂茶莊這點底子,一半嘛捐給革命,一半嘛捐給了鴉片,我現在是寅年吃著卯年的糧,硬撐著罷了。」
沈綠村這才知道杭天醉和他的如夫人,雙雙抽上了鴉片。這件事情因為超出了他的想像之外,所以叫他也不免浮淺地生出一點氣來。他說:「趕快去把他從圓洞門叫回來,看我教訓他!」
沈綠愛打了個哈欠說:「你叫他有什麼用?你跟袁世凱作官,他還不願理睬你呢。」
沈綠村這才簡單地把來意說了一遍,最後說:「離賽會還有半年,天醉若能帶上好的茶葉品類,再把鴉片戒了,我保證帶他去美國參加賽事。」
沈綠愛聽了,心裡便有點動彈,但想起他現在這個骨瘦如柴的瘤君子像又沒了信心,說:「大哥,我對他是沒啥盼頭了,你想試,你自己去試吧。」
綠村嘆了口氣,搖搖頭,說:「你們兩個,天生不是一對,沒天談。」說完站起來要走。不料斜刺里鑽出個嘉和,朝他深鞠一躬,說:「大舅,煩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立刻就去吳山,一定把爹拖回來見你。」
嘉和這一年長得高,十三歲的男孩子,有模有樣了。綠村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孩子,讀書了嗎?」
「再一年要去報考師範了。」他說。
「不當老師,讀師範幹啥?」
「我跟嘉平說好了,去師範,讀書不要錢。」
「你這個孩子,你家沒錢,你大舅有。供個孩子讀書,還供不起嗎?」沈綠村感嘆了一聲。
嘉和低著頭,面孔就白了,此時他痛恨自己對人說了「錢「字。因此口氣變得生硬:「我和嘉平商量好的。我們自家的事情自家來管。「嘉和邊說邊往外面跑,邊跑邊說,「媽你放心,我一定把爹拖回來。」
嘉平正站在門外石徑上,拿著一根三節棍,砰砰噴噴地玩。葉子坐在院子里那架老紫藤繞起的座架上,邊看邊鼓著掌。
綠村問:「嘉平,你怎麼不和你大哥一起到吳山叫你爹回來?你們一起去,你爹就更動心了。」
誰想這孩子,收了棍,一本正經地說:「就算把他喚回來,又有什麼?這麼大的中國,有多少人在抽鴉片,要改變他們,就得從根本上做起。」
綠村真沒想到,小小一個男孩,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議論時局的話來。
「怎麼,你想學林則徐虎門銷煙?」
「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我想學黃興、李烈鈞,把袁世凱打下台,孫中山當總統,國家強盛了,列強就不敢給我們鴉片了。沒了鴉片,像我爹這樣的人,就自然而然戒了煙。「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綠愛朝兒子白了一眼,心裡卻充滿了自豪和慰藉,到底是自己生的兒子,別看愣頭愣腦,卻是真有見地的。
沈綠村卻皺起了眉頭,說:「這是從哪裡聽來的?你們學堂敢教這個?「
「是我自己想的。」嘉平拉著葉子,說完了這句話就跑了。
沈綠村對妹妹說:「你得管管他,否則日後給你闖禍的,不會是別人。」
綠愛無精打采地織著手裡的毛衣,說:「我哪裡還有心思管他,我一天到晚想著的是怎麼樣拆東牆補西牆。」
沈綠村站了起來,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剛才來路上盤算好的那一腔興緻。在忘憂茶莊,他是弄不到什麼可以拿到美國去的東西了,他拍了拍手裡的白手套,說:「小妹,實在不行,你帶著孩子回娘家吧。」他又想了想:「把茶莊變賣了,總比給他們抽光了要強。另外,把嘉和也給帶上,我看這個孩子,倒是比嘉平更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不等他回來了?」
「你都不相信他了,我和他又隔了一層,還能相信他?」
沈綠村這麼說著,心裡多少有些遺憾,爹的這筆投資沒弄好,在嫁女兒上虧本了。
嘉和在吳山圓洞門見著的是一幅奇異的場景。嘉草正靠在右邊山牆上嗚嗚地哭,兩隻腳併攏,兩隻手平伸開,手背上放著兩個小酒盅。嘉草的頭頂上,也放著一隻大瓷碗,嘉喬正站在旁邊的凳子上面,手裡捧著個酒瓶,咕喀咕略地往裡面倒水,倒得滿滿的。水又往嘉草臉上流,嘉草一邊哭,一邊又不敢動彈,嘉喬還在旁邊斥著她:「不準哭!不準哭!「
嘉草一見大哥進來了,哭得更響,兩隻手往下壓,一隻酒盅掉到了地上,嘉喬立刻在她耳朵上狠擰了一下,且罵道:「小娘生的丫頭片子!嚎什麼喪!「
嘉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麼複雜的下流話,嘉喬是從哪裡學來的?而且罵得還那麼地道!再一看,妹妹哭成這個樣子,又不敢動彈,眼睛盯著大哥,嘴巴一抿一抿的,只盼他來解救。
嘉和氣得上去一腳把嘉喬那凳子端了,然後拎了仰面掉在地上的嘉喬,狠狠揍了兩屁股,嘴裡罵道:「我叫你欺侮妹妹!我叫你欺侮妹妹!「大
嘉喬被打得也哇哇直哭起來,嘴裡只求說:「大哥別打我哥別打我,以後不敢了!」
「說,是誰教你的壞勾當?」
「乾爹帶我去茶行,那裡的人教我這樣玩來著。」
嘉草丟了碗,一頭撲到大哥懷裡,抬著小臉告狀:「大哥哥,小哥給我吃篤栗子!頭上一塊塊,痛!「
嘉和摸上去,果然頭髮里疙疙瘩瘩的,氣得又要打嘉喬。嘉喬卻早已躲到了一邊:「大哥我不敢了,大哥我不敢了。」
「大哥哥,小哥把我頭髮也剪掉了。」
嘉草轉過頭,果然,後腦勺上短了一截頭髮,齊齊的一小撮髮根,貼著頭皮。嘉和把手又高高舉起來,嘉喬就往後院子跑,邊跑邊叫:「媽,媽,大哥打我,大哥打我!」
嘉和抱著嘉草走,廂房門虛掩著,嘉喬推門進去,見爹和媽一人一頭,靠在床榻上,正過煙病呢。
嘉喬就去拖媽的腳,說:「大哥來了,打我呢。」
小茶披頭散髮地坐了起來,發了一會怔,才對男人說:「唉,你是爹,你管。」
杭天醉說:「該打!該打!我不管。」
正說著,嘉和抱著嘉草進來,沖著小茶就吼:「你還是個當娘的?你看他把我妹妹欺侮的!」
小茶過了煙痛,膽氣也就上來了,說:「你這是跟誰說話?你是誰身上掉下來的肉?「
「你還好意思說這話!有像你那樣當娘的嗎?」嘉和怒吼起來。
小茶嚇了一跳,借了,然後便哭了起來,說:「我的命怎麼那麼苦啊,生個兒子都不叫媽啊……」
杭天醉煙痛足了,坐起來,說:「我看看-…·」
不看猶可,一看來氣,伸出一腳,把嘉喬踢出老遠。這一腳真踢痛了,嘉喬哭著往他媽懷裡扎,小茶和他立刻就哭著抱成一團。
杭天醉這才問大兒子幹什麼來了。聽說沈綠村讓他過去商議明年去美國送茶葉的事情,聽也不要聽:「美國有鴉片嗎?不去!」
兒子固執地站著,不肯走。天醉生氣地說:「還不快回去告訴你大舅,就說我不想見他。」
兒子還是不動。
父親說:「一會兒天黑,小心人販子拐了你去。」
兒子突然直直地跪了下來,說:「爹,我求你回去。」
杭天醉吃了一驚,拉起了兒子。心緒茫然,眼淚卻流了下來,說:「兒子,別學你爹的樣,爹是完了。」
嘉和看著這個塵污滿室的煙熏火烤的房子,一跺腳,抱著嘉草就走出了圓洞門。
小茶一見嘉草被嘉和抱走了,這才著了急,大叫著:「天醉,天醉,你還不快追,你就回去一趟吧……」
嘉喬見大人大喊大叫,更害怕了,大哭大叫起來,抱著小茶的一雙腳,纏著不讓他媽走。杭天醉看著這大人哭小人叫亂成一團的樣子,這才懶懶地套上了鞋子,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了。
使杭天醉感到意外的是,他沒有見到他不喜歡見的沈綠村,卻見到了久未見面的日本友人羽田。
同樣是一個初冬的濃暮時分,羽田這一次卻穿得完全歐化了。西服、領帶,還留起了漂亮的仁丹鬍子,頭髮抹得光光的,亮可鑒人,與面如焦土的杭天醉一比,年輕得多的杭天醉竟然還老出了一截。羽田見了老朋友突然這副模樣,吃了一驚,他立刻就明白了,杭天醉染上了惡習。
倒還是杭天醉見了老朋友,十分高興,而且吸足了痛,他現在也能夠抵擋一陣了。所以眼睛又亮了起來,拉著羽田的手說:「哎呀,我的東洋老兄,你把女兒扔在這裡,自己跑到哪裡去了?光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在東京什麼里幹家家元習茶道,莫非一個茶道,還需要花費那麼些工夫。還是珠光說得好:須知茶道,無非是燒水點茶嘛。「
羽田恭恭敬敬地坐在太師椅上,微微一笑,說:「杭先生,燒水點茶固然是平常事平常心,但最難卻又在這裡。人,最不容易活得平易啊。「
杭天醉心裡有愧,神經就容易過敏。羽田這幾句話,原來也未必有心,但聽者卻以為是實有所指的,不免就面帶羞色起來。心裡又想著不能冷場,便尋著話頭說:「先生這次回中國,是否重整照相館啊?」
這下輪到羽田面有沮喪了,說:「杭先生此言,照中國人的說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此話怎講?」
「拱定橋日租界的情況,莫非你就一點不清楚?」
「聽說是極為繁榮的。」
「豈止是極為繁榮,恐怕是過於繁榮了一些。煙館、妓館,都開到我照相館頭上來了。更可笑那些妓女,嫖客拉得不夠,竟到我這裡來勾搭,真豈有此理!」
杭天醉看著羽田先生的尷尬樣子,笑了起來,說:「不過葉子也的確是需要一位新母親的了。」
羽田搖搖頭,說:「後娘養的孩子,苦哇,這個,東洋、中國都一樣的。我是決計不再結婚了,這次來華,就是想把女兒接回東京,繼承我的事業,從事茶道。「
杭天醉很吃驚:「葉子要走?住在這裡不好嗎?「
「照中國話說,叫梁園雖好,非久留之地。再說,你們也艱難哪。「
杭天醉訕訕地笑,抬起頭說:「說來也是,自家孩子都帶不好的人,怎麼還配帶別人的孩子?」
「千萬別這樣說。」羽田站起來點頭哈腰,「無地自容的,當是我羽田。」
兩個男人同時為自己的不負責任感到內疚,繼而滿腹心事地沉默下來。婉羅及時地生起了白炭爐子,火紅瓦壺黑,水響了起來,一直悄悄站在旁邊的葉子,雙手端上來一隻黑色茶盞。天醉嗅了一聲,兩個男人同時說:「是免毫盞啊……」
想來他們接下去不可能不浮想到數年前的那個茶與革命的夜晚,心潮有了幾分起伏,卻又覺得不好意思,便克制住了黃昏中油然而生的關於歲月和別離的傷感,再一次地悄無聲息了。
嘉和與嘉平陪著葉子,坐在門口。嘉平叭喀叭喀,互擊著他的三節棍,問:「葉子,你真的要走了?」
葉子點點頭,一副要哭的樣子。嘉和生氣地指責嘉平:「你叭喀叭略地敲什麼,心不煩?」
嘉平和葉子都很吃驚,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嘉和用這樣嚴厲的口氣說話。
「兔毫盞送給你們了。」葉子想了想,說。
「送給誰?父親、嘉平還是我?「嘉和依舊有些生氣,不悅地問。
「我們還是’石頭、剪刀、布吧’!」嘉平又要賭運氣了。
嘉和站了起來,他感到失望。還有無法言傳的,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的那種實際上應該被稱之為離愁別緒的憂傷。
客廳里的男人們被別離的生疏控制著了,也是為了打破這沉默吧,杭天醉問:「明年巴拿馬的萬國博覽會,你聽說了嗎?」
誰知羽田一下子站起來,說:「你也聽說了?」
「沈綠村還讓我弄點好茶葉,一起上美利堅呢。」許是為了迎合羽田的話題,或者,因為殘存的虛榮心依舊還會作怪,天醉竟用了這樣一種口氣敘述此事了。
「哎呀,那我們明年5月,就要在舊金山見面了!」羽田大喜,說,「我作為日本代表團茶道成員,也將出席這次賽會。你我二國,少不了就有一番較量呢。「羽田微笑著說,口吻在客氣中透著一絲矜持。
「論武力,華人暫居貴國之後。論茶、絲,東洋人怕也只有甘拜下風的份了。「天醉輕輕一揮手說。
「那倒也未必,「羽田竟有幾分認真起來,「日本茶銷美的數量最多,贍宮折桂,也是極有可能的。」
杭天醉一聽,不知不覺中也認真起來:「萬國賽會,又不是美利堅一國之會,怎能局限在美國一國間評定?我中華民國有四萬萬人民無不飲茶,且華茶遠銷歐美,產量之大,飲用之多,毋庸置疑,奪魁一事,當之無愧。」
「貴國向外售茶雖多,卻以紅茶為主,本國卻以綠茶為本。即便貴國實有奪標之心,綠茶皇冠在日本人頭上,應該是當仁不讓的。「羽田的口氣,開始叫杭天醉焦躁起來。
「豈有此理!」杭天醉聲音也響了起來,「中國諸多省份皆土產綠茶,憑什麼大獎卻要頒給彈丸之地的日本,世上哪有這等的強盜邏輯?」
這彈丸之地和強盜邏輯之語激怒了剛才還文質彬彬的羽田,致使他幾乎勃然而起——自己軟弱無能,卻道他人強盜;自己貪生怕死,卻道滄浪之水;自己自暴自棄,卻忌他人圖強;這就是你們華人!他幾乎就要衝口而出的時候,看到了他的女兒葉子,手裡捧著那隻茶盞,正在點茶。他的眉眼一松,學著中國人的樣子作著揖:「老弟,言之過重了,言之過重了。用彈丸之地和強盜邏輯這樣的字眼,也許不符合中國茶人中庸、平和、精行儉德的風範吧。「
杭天醉自己也沒想到他會在不經意中,突然把話題單刀直入插到了極致。現在他覺得自己也不太好收場了。但是擺著一屋子大大小小,卻又不願就此落台,便哈哈哈地笑道:「羽田先生,言之過重,固然冒昧,卻也事出有因。況且中庸平和精行儉德也不能囊括中國茶人之風範。如我想來,茶聖陸羽雖沒有像千利體那樣去輔助朝廷,干利體也未必像茶聖陸羽那樣,葛巾布衣,叩杖擊樹,臨溪而泣,浩哭於曠郊野外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父親的意思是說,中國人比東洋人更知道不妥協。」嘉平解釋。
「可是在我看來,日本人的確要比支那人更懂得和平。我們到貴國來開工廠、開藥店、經營商業,我們把和平繁榮帶給你們。中國人散漫,不團結,形不成核心,在每一個領域都是這樣,包括在茶的領域。是我們,才能把中國的茶禮茶宴這樣世俗的規範,上升發揚成日本的茶道精神。你們沒有理由忌恨我們的超前勝利,我們大和民族,是最講和平的民族。「
「我們不要你們的和平,你快帶著你的和平回日本吧。」濃眉大眼的嘉平風格與其兄截然不同。他們這番由溫和親切、感恩戴德開始的對話,發展到現在這樣愈來愈尖銳,愈來愈勢不兩立和明火執仗的地步,是雙方都始料未及的。在此之前,他們以茶會友,彷彿是沒有國家的人們,而此刻,他們一個個的,都成了最最熱烈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愛國主義者。而且,他們現在要爭辯的東西也越來越大而無當,和巴拿馬國際賽會幾乎已經挨不上邊了。
「等我們強大起來,我們自然會歡迎你們來和平的。我們沒請你們,你們自己打上門來,怎麼是和平呢?」嘉平說。
「你說什麼,等你們強大起來?」羽田顯然是被嘉平激怒了,一把拉起女兒,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擰向天醉,「看一看吧,這就是一個中國父親的強大。在中國,鄉村、城市,到處都是這樣的父親,他們強大嗎?」
話音剛落,杭天醉手起盞落,兔毫盞啪地砸在地上,裂成兩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這不可收拾的分裂,讓人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
始終沒有說一句話的葉子,只做了一件事情,她蹲了下來,撿起了破裂的茶盞,給嘉和的那一半,底部有個「供「字,給嘉平的那一半,底部是個「御「字。
水又煮沸了,歡樂地嘶響著,冒著熱氣,給每一張憤怒而又茫然的面孔蒙上了面紗。炭火正旺著,正是「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的冬夜的意境。但是這點異國茶人之間曾經有過的溫情和慰藉,卻在一場突然爆發的愛國口舌中被砸得個稀巴爛了。
杭天醉自己也不明白,是因為羽田侮辱了中國,侮辱了中國的綠茶,還是侮辱了他這個做茶葉生意的人,他才把這中國的免毫盞砸成了兩半。羽田默然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彷彿在說:你砸的可是你自己的東西啊!
令人驚訝的是這日本的父女倆還能在吵得這樣不可開交之後,向杭天醉作深深的鞠躬。這是因為感謝幾年來養育葉子的恩情吧!這是一個多麼注重形式的國度!多麼嚴酷地控制著自己情感的人!對杭天醉來說,可爭辯可不爭辯的事情,在羽田這裡,卻是非爭辯不可的!這種仇恨、蔑視和感激的心情分門別類地包裝收藏在他們這些靈魂的各個抽屜里,竟能互不相擾,這是杭天醉這樣一切情感混淆一氣像打雞蛋一樣打得混飩一片的人所不能接受的。
也就是說,當羽田侮辱過他和他的國家後,再來向他舉行感激的儀式,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羽田卻飛快地安靜下來。他牽著女兒的手,走過嘉平身邊時,丟下了一句話:「孩子,你還年輕。我們會有機會再來討論和平的。「
葉子在萬分驚愕中離開了忘憂茶莊,老實說,她真的什麼都來不及想,甚至來不及整理東西。她邁出大門的時候曾經回頭看了一眼,在黑暗中她看見有人向她舉起了手,她看不清楚是嘉和還是嘉平。但是,憑感覺她能知道,這一定是嘉和。在這個家族中,葉子知道,只有嘉和一個人會對她這樣做的。
葉子哭了,說:「我還沒有向嬸嬸拜別呢。」
羽田嘆了口氣說:「走吧,走吧,你不會忘記,實際上你始終是個日本人吧。」
在濃暮蒼茫的忘憂樓府門外,小小的葉子站住了,她望著那扇欲關未關的大門。大門裡面,是兩個中國男孩的一晃而逝的身影。一會兒,一張臉貼在門隙中間了。葉子知道,那是嘉和。
沈綠愛完全沒有攪和到杭天醉與羽田這場有關茶葉的愛國大爭論上去。她正在拆一個從雲和寄來的郵包,那上面的字,像是趙寄客寫的。綠愛連剪刀都來不及拿,便去用那一口的白齒來咬斷郵包上的縫線。她用力一掙,郵包散了,一堆茶葉撒在桌上,茶葉中露出一張三角紙條。綠愛拆開紙條,讀畢,把臉一下子埋在了那堆茶葉堆中。此茶外形緊縮,茶葉飽滿,色澤有些綠中帶黑黃,茶毫披滿了全芽,還有一股子山中的花粉香。綠愛貪婪地喚著香氣,再抬起來時,臉頰、嘴角和鼻翼,都沾著茶葉片子了。
這正是趙寄客從雲和景寧惠明寺寄來的便信。
信寫得很簡單:
天醉吾弟,別來無恙,兄自參加攻寧支隊開往南京,計有三載,南京戰役後復又投戎李烈鈞麾下,去年戰事傷一臂,輾轉於浙南歐江上游景寧舍區。此地山明水秀,草木蔥寵,尤有赤木山茶品味絕佳,惜藏於深山人未識。近讀申報,知舊金山萬國賽會將近,奉寄樣茶,望弟有暇前來,共識瑞草。長話短說,企盼重逢。
兄江海湖人 寄客
這位重任在肩腰中一串鑰匙叮噹響的婦人,心火熱烈地燃燒起來,她的臉上,便也就有了一種毅然決然赴湯蹈火非她莫屬的神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