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星橋上船,出杭州灣,入東海,浙江省的黃金海岸線,便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三人中,除綠愛做姑娘時從上海坐船回杭州看見過大海,其他兩個男孩子,都從來沒有經歷過海洋,他們只在他們父伯輩的傳奇生涯中一而再地聽說過它。在夢中,海是一片放大的白汪汪的大湖。
因此,當他們在甲板上眺望海上的時候,兩個孩子的心,都被這遼闊的海天景象震懾住了。
他們還不能夠用言語表達出他們內心和世界合拍的東西。對他們而言,大海依舊大出了他們的夢想,使他們在身臨其境時,陷入某種時斷時續的過於激動後的窒息狀態。
嘉和注視世界的方式是沉默,其中有著深藏的驚訝,以及因為孤獨而帶來的憂鬱和無窮無盡的思考。他趴在欄杆上的樣子少年老成,他那一雙酷似父親的長眼睛,目光疑疑惑惑地痴吸著大海。有這樣目光的少年,註定將會有心路崎嶇的命運。他們的智慧總會伴隨著懷疑成長,導致性格的多重性。因此他們的一生註定將無法擺脫不平凡。他們竭力想擺脫這一與眾不同的生涯的努力,到頭來只呈現出一種做人的剋制。這種克製作為手段在巨大的命定面前完全無能為力,只不過使他們保持了靈魂的某種高貴的均衡和常人難以隱忍的隱忍罷了。由於這樣的氣質日積月累,沉積堆砌,他們的臉上,便有了受難者才有的神情。
嘉平則屬於另一類人——大大咧咧,浪漫無私,來去無影無蹤,性情如火如茶。他又是一座資源豐富的礦山,寶藏多得別人不來開採就憋得難受。因此他敞開胸懷,招兵買馬,哈喝著人們前來享受。然後,出於某一聲呼喚,他會突然消失,剩下那些不上不下的人們,並使他們陷入無頭無尾的苦苦等待之中。和嘉平這樣的人,做一個速戰速決的道途朋友,演一場轟轟烈烈的露水愛情,想來大概是最合適的。此刻,在這不長不短的海上旅行中,他也沒有停止過自己的浪跡。他幾乎可以說是上躥下跳大喊大叫地一路呼嘯在甲板上。他一會兒上頂層,一會兒下底艙,在這樣極短時間和有限空間里,結交了一大群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又拚命地說話,白沫翻飛:「媽,底下五等艙……有個小孩,……生病,……
沒藥……給他一點……菜香正氣九吧……「看那樣子,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那窮孩子算了。他的這種撲心撲肝不知保留為何物的神情,使那生病的窮孩子得到了包括蕾香正氣丸在內的一大包藥物。
但他同情心之谷並未就此而填平,一會兒,他又找到了嘉和:「大哥,前面有個拉M胡的瞎子,好可憐。去不去聽?」
嘉和搖搖頭,說:「我不去,我陪著媽。」他給了弟弟幾個銅板。他很了解他的弟弟,甚至比他的母親更了解他。他曉得嘉平對音樂從來不感興趣,他只是發了施捨痛了。
綠愛說:「嘉和,你去吧,媽一個人站一會,沒關係。」
嘉和卻固執地搖搖頭。他從上船以後,就寸步不離綠愛。綠愛太美了,穿著駝絨里子的深綠燈芯絨夾襖,外面罩著薄呢大衣,簡直是貴夫人中的貴夫人。從她上船後,身邊就沒有停止過搭訕的人。綠愛為了表示身份,身邊也就沒斷過小保縹。但嘉平卻是個守不住的孩子,所以,留在綠愛身邊的便總是嘉和了。
這會兒,殘陽就要入海了,甲板上人都回去吃飯了。海上的風,寒冷了起來,但已經不再是凜冽的了。綠愛想著要和這沉默寡言的孩子說說話。
「惠明茶究竟是一種怎麼樣的茶呢?要是得到它,中國真的能到美國去拿第一嗎?……還有,爹有了惠明茶,會戒煙嗎?……還有,姨娘怎麼辦?她也能戒煙嗎?……還有,嘉喬呢,他被吳升抱走了,我真後悔,我上回打了他,因為他欺侮小妹……「
綠愛吃驚地挽住嘉和的肩,說:「嘉和,你想得太多了。怪不得你過了一個年,一點也沒有胖,小人心思不可太重的……」
「我沒有辦法的,「嘉和苦惱地說,「我昨日夜裡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寄客伯伯……」他遲疑地看了看綠愛,「我夢見他……渾身上下都是血,我還夢見他,一隻胳膊沒有了。」嘉和嚴肅地瞪著媽。
綠愛閉上了眼睛,好一會,才睜開,說:「那是你白天想得太多了。你看嘉平,就和你不一樣,他就不胡思亂想。「
嘉和歪過了腦袋,他戴著學生帽,穿著學生服,挺像個小夥子了。
「我從小就知道,我們是不一樣的。」嘉和望著大海,「我第一次見到姨娘時,心裡就很委屈,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奶奶說我那一天哭了很久,我說我忘記了,其實我一直都記著的。「
「嘉和,媽對你不好嗎?」綠愛用手臂摟住了嘉和,彷彿怕他說出不好的話來。
「媽對我是好的。媽同情我,因為媽看不起姨娘,心裡就覺得欠了我了。我也……看不起姨娘,我還惱恨她,連自家兒子都留不住。我惱恨她的時候,我又心疼她-…·「嘉和望著蒼蒼茫茫的大海,和海平線上的鉛灰色浮雲。落日如大紅燈籠,郁紅陰亮。他的眼眶中漸漸有淚水浮滴,「我過去想到姨娘這副樣子,心裡就煩,可是,現在這樣看著大海,和你說話、和你說話的時候,太陽又一點一點地落了下去,我心裡頭就心疼著姨娘了,我是……很想很想她的。我還從來……從來沒叫過她一聲媽呢!」
嘉和的嘴唇哆咦起來,淚水已經無可奈何地爬滿了清秀的面頰了。綠愛驚得差點要叫起來,嘉和此時的樣子,多麼像他的父親,真是太像了,太像了!
嘉平此時,剛剛分完了他口袋裡的最後一粒糖果,弄得渾身上下彈盡糧絕,才心滿意足地從底艙爬上了甲板,看見了淚流滿面的大哥,大吃一驚,然後,生氣地瞪著母親,說:「媽,你罵大哥了?」
「沒有,「綠愛一手一個,摟過了這兩個孩子,說,「你哥在為你爹和姨娘不肯戒煙犯愁呢。」
「這有什麼好犯愁的?」嘉平翹著下巴,昂著腦袋說,「我早想好了,這次回去,叫寄客伯伯把爹鎖在房間里,給他吃飯吃藥,就是不給他抽鴉片,關上半個月,肯定好了。等爹好了,再關姨娘,再關半個月,兩個人全好了,一個月時間什麼事兒都沒有了。「
「然後呢?」綠愛聽兒子說得那麼輕巧,不禁破涕為笑。
「讓爹把茶送到美國去啊!」嘉平大惑不解地說,’不是都說好了嗎?到美國去拿第一!」
「我們能拿第一嗎?」嘉和小心翼翼地問。
「大哥,你怎麼啦,不拿第一,我們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幹啥去?」嘉平實在是有些不明白了,他對著濃暮之中的大海,扯開了嗓子,大叫了一聲,「一、二、三,中國第一!」
許多人都從船艙里出來了,紛紛地問:「什麼第一,誰第一?這孩子叫什麼了 ‘l」
從溫州到青田的這段阻江,再沒有大風暗涌。早春過了,梨樹白綠相間,嵌在兩岸,過冬的麥子也鬱鬱蔥蔥。嘉和見著那些茅舍竹籬,十分可意,說:「我將來長大了,有了錢,便到這裡來住,看看書,種種茶,很愜意的呢。」
嘉平卻說:「你就不怕地主來收了你的租子。這些地,又不是農民自己的,要是年成不好,自己飯都沒得吃,還要賣兒賣女呢!」
「你怎麼知道?」母親嫌他多嘴,反問。
「咦,我怎麼不知道,菜市橋那邊有專門賣人的。頭上插根草,上口還賣到我們茶樓來了,一個小女孩,四個銀元,爹說便宜,就買下了。「
「買下了?」綠愛倒是吃了一驚。
「不是真買,是給了四塊銀元。爹說他們是湖州人,發大水沖的,地主把地又收了回去,爹說那地主很可能是外公呢,我們替他贖點罪吧。「
綠愛聽了,又氣又好笑,想反駁,又沒有理由,便說:「你以為地主就好當?年成不好,農民腰裡束根草繩,就到地主家裡吃大戶,翻倉倒櫃背了米就走,弄得官府又不安耽,要給農民吃官司,又要到大戶人家打秋風,日子才不好過呢!」
「那好,以後大哥發了財,我就腰裡縛根索兒去吃大戶。我另外東西都不背,我就背袋茶葉回去。賣了有錢,不賣自己也好吃的。「
嘉和卻認真地說:「若是你來了,還要你搶?我就全部送給你了,省得你再吃官司,我還要被官府打秋風。」
綠愛打斷了兩個孩子關於強盜生涯的幻想,說:「好了好了,說得跟真的似的。什麼不好想,要去想著做強盜?」
旁邊有人聽這兩個小孩一對一答說的,聽了就笑,搭腔道:「這位夫人,你還真的不曉得。我們這裡可是專門出土匪強盜的。明朝手裡有王景參,前清手裡有個叫彭志英的。燒炭的人,也曉得造反;再有太平軍石達開、李世賢,也來這裡奔走。這遭民國裡頭,還有個叫魏蘭的,光復會的頭兒,也是我們這裡人呢。「
這麼一說,兩個孩子吐吐舌頭,再也不說了。
到青田,又過了一夜,第二日再去景寧。船是越坐越小了,先是海輪,後是江輪,現在倒是搭了人家的一隻竹筏了。直到這時,綠愛才是真正地有點後悔了。一個女人,兩個孩子,這亂世的年頭,這月黑風高、人煙俱息的山鄉,怕不是強盜出沒的最好地方吧。
催使沈綠愛長途跋涉前往赤木山的外在理由,是十分充足的。1915年的年關令沈綠愛悲喜交加。臘月二十九日那一天,老闆吳升著錦衣,冠貉帽,坐馬車,在冬日的朝陽里親往羊壩頭忘憂茶莊,馬蹄輕快地敲打著小巷的青石板和大街的灰泥路,吳老闆看見了棗紅馬渾圓屁股後的長尾巴彈跳飛揚,在陽光下忽明忽暗,他覺得自己就如那馬尾巴一樣,身輕如燕,彈跳自如。他躊躇滿志,可不是去拜大年的,他要名正言順地向忘憂茶莊的實際東家沈綠愛宣告,忘憂茶莊在茶行已經沒有一分錢股份了,取而代之的最大的股東現在是他吳升了。從明年開始,茶行將順理成章地易名為「昌升茶行「。
「你家老太太在世的時候我就說過,我不會賴在忘憂茶莊不走的,只是時間沒到罷了。到了該走的時候,想留我也留不住了。你說是不是?小老闆娘!」
沈綠愛抖動著握在手中的雞毛撣帚,心中又震驚,又平靜,說:「和你這種人攪在一起,遲早就有那麼一天。」
吳升笑了,說:「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吧,我自己都沒想到。」
沈綠愛用撣子頭灰撲撲地指著吳升:「不是你下的毒手,引得吳山圓洞門烏煙瘴氣,天醉何至於此?杭家幾代,還真沒碰見像你這樣寡廉鮮恥落井下石的小人!」
吳升對這些外強中乾的文絝繪的罵人話完全無動於衷。他對這個女人說不上有太大的重視,擠得過就爬到人家頭上當祖宗,拼不過就趴在人家襠下當孫子。他沒有一點思想包袱,便笑嘻嘻地說:「老闆娘,你可不要好心當作了驢肝肺。你自己窮凶極惡,把老公堵在小老婆那裡,眼看他們抽得山窮水盡,你倒是死活不管,家中鍋兒缸灶冰涼,下人逃得活脫精光,我帳上還有一大筆欠帳掛著。是我看不過去,送去米面不說,還把嘉喬接了回去過年,你倒罵起我來,你還說的是不是人話?」
沈綠愛氣得發昏,罵道:「哪個要你把嘉喬帶走的,告你一個拐騙兒童罪也不為過。快快給我送回來,否則我一張狀紙告你到法院,大家都不要過年!」
「告我哪裡那麼容易?現在我有錢了,又不是從前被你們使喚來使喚去的下人!再說我好歹還是革命功臣,官府見我也要讓三分的,真要告,無非告到你老公頭上,我把他兒子抱走,他還倒過來說’謝謝你’呢!」
綠愛氣得眼冒金星,她倒還從來沒有領教過一個流氓的真正嘴臉,她壓低著聲音叫道:「你給我滾出去!」
「我要是不滾呢?」
吳升坦坦定定坐在客廳里,打量著四周,彷彿正在盤算花多少銀子把它買下來。不過他立刻就伸直了腰干,不敢再造次。杭天醉那兩個同父異母的兒子,長得已經很是人模人樣了,正怒目圓睜地盯著他。尤其是那小的,一雙豹眼,手裡又拿著一副三節棍。吳升有些發怵,臉上便掛一點笑,說:「我也不為難你們,大戶人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隨便櫓出一點還了我的帳,否則連本帶利,將來大家面上不好交代。」
沈綠愛也不理他,只管自己撣了灰塵,吳升便作了個揖說:「我也曉得今年你們生意不好,也不通你們,老闆娘若想個明白,把忘憂茶樓賣給我,我給你個好價錢。」
沈綠愛聽了,忍不住大笑,聲如銀鈴,這古舊老房子的塵粉便撲撲地往下掉。吳升聽了心一驚,想,好大的聲音,跟打鐘似的,這個女人有力氣。
女人笑了半晌,拿雞毛撣子在八仙桌上又狠狠地敲,一團塵霧飛揚,問兩個少年:「何謂沐猴而冠?」
兩少年聽了會意,看著穿戴一新神氣活現的吳升,大笑。嘉平就捅捅嘉和,說:「大哥,講經說法,那是你的事,你說。」
嘉和也就故意漫不經心地答:「不就是猴子戴了頂官帽,以為自己做了人裡面的大官了?」
吳升先還不知什麼沐猴而冠,一聽這解釋,倒也不生氣,告辭著出去,說:「這有什麼好笑的。你們自以為是人,不是照樣被人當猴耍嗎?」說著笑著,竟揚長而去。
嘉和、嘉平見吳升走後,母親便神色大變,獃獃地坐在祖宗牌位前不吭聲,知道家裡又有災難降臨。這一兩年來,兩兄弟對這樣的神色已司空見慣了。
現在,即便公開地去尋找趙寄客,沈綠愛也不怕別人說閑話了。忘憂茶行已屬他人,忘憂茶樓也發發可危。杭家的敗相已現,死的死,抽大煙的抽大煙。沈綠愛為此還專門去了一趟趙家,趙老先生已經過世,他其餘的幾個兒子都是規規矩矩,藏頭縮尾的好人家,他們對那個亡命天涯的兄弟一點不感興趣,這給了綠愛更大的機會。她甚至連天醉也不通告,有這丈夫比沒有這丈夫更加自由,只是為了堵人口,也為了杭家下一代見世面,她安排好家務,帶著兩個孩子就上路了。
撐筏的是個山裡的老人,從前跑過碼頭,能說幾句官話,比劃著問綠愛,是到哪裡去?聽說是惠明寺,便連連說,曉得的曉得的,然後不知哪裡去弄了點鍋灰,叫綠愛塗在臉上,又叫脫了那昂貴漂亮的薄呢大衣,包好,塞進一個破麻袋裡,放在竹筏上的柴火堆上。
從青田往景寧,水路叫小溪。因為是逆流,還有幾個縴夫,全是老人的兒子,那最小的叫藍根根,和嘉和、嘉平也就差不多大,一雙青藍大眼睛,一口的牙,初春時分,脫殼穿件破棉襖,背著纖,和哥哥們一樣,頭低著,走著走著,熱了,就赤著了背。嘉和兄弟看了,都說像是撮著的兒子小撮著。
兩岸的風光,卻是越來越清佳。一會兒寬泛了,河灘上,有牛在漫步,有鵝鴨在尋尋覓覓,還有花花綠綠破破爛爛的床單,洗乾淨了,晾在河灘的大石塊上。溪灘的上面又有莊稼,黃色的山萊奧,白色的梨,紅色的桃;間或山間又有白雲煙火,穿著大袖口大褲腿的女人在溪澗汲水。男人的腰間,則插著一把刀子,肩上挑的卻是柴火了。
竹筏行至窄僻之處時,兩崖高聳,直插雲天;深潭叵測,陰氣逼人,縴夫只能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頭跳著拉那竹筏。嘉平看著,說:「我日後有了本事,便到這裡來,把河灘挖深了,用輪船航行,再也不用這樣的竹筏子。」
「竹筏子不新鮮嗎?城裡的老爺,專門要到這裡來乘竹筏子呢。」
「我們坐在筏上,你們在岸上背纖,看看都是很可憐的呢。」嘉和也說,「都是人,為什麼那麼樣地不公平呢?」
「命呀。」老漢說,「比如說這滿山遍野的草,為什麼有的生在山頂,有的生在山腳呢?」
嘉和順著他的手指一看,眼睛亮了,說:「媽,山坡上有茶呢,怎麼和我在龍井看到的不一樣。」
老漢頓時也神采飛揚起來,說:「要說茶呀,你算是問著人了,赤木山的茶,真的很香很好喝的,我就是赤木山的人啊。」
話說赤木山,就在會族人聚集的景寧山中。山有惠明寺。相傳唐朝大中年間,有個老人,名叫雷太祖——一聽這姓,就知道是苗族,帶著四個兒子,從廣東逃難,到了江西,又從江西流浪到了浙江。說來也是緣分,在江西,他們認識了一個雲遊的和尚,都是出門在外人,相處洽和,便交了朋友。一路同行到浙江,把他們帶到了自己寺里。
原來這和尚,就是赤木山惠明寺的開山祖師。
這裡古木森森,荒無人煙,倒是流浪漢的安身棲息之處。雷家父子,便在惠明寺周圍闢地種起茶來。
漸漸地,惠明茶便在赤木山區流傳開了。當然,最主要的產地,還是赤木山東北山腰的惠明寺和西南山腰的滌頭村。你想,山高一千五百米,茶園卻在半腰間,與白雲亦可比鄰了。春秋朝夕,立高山遠眺,山下茫茫煙霞,眾山唯露峰尖,猶如春筍破土。至於冬季,雪積山高,經月不散,實乃借玉為容了。
如此,養在深山人未識的惠明茶,卻被原來對茶事不甚關心的革命俠士趙寄客在不經意中發現了。
話說當年,趙寄客跟了呂公望上了南京。南京一仗血戰,其中浙軍最勇,殲敵最多。趙寄客留在了南京,追隨陸軍總長黃興先生左右。此時,他已發現辛亥革命並未實現他心中的國富民強的目標,倒是給另外一批投機分子提供了上場表演的機會,真是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直到此時,他才前所未有地想起他那個弟兄杭天醉來。他突然覺得,杭天醉那貌似頹唐的心裡,有些東西,比他似乎要看得更透。
雖如此,趙寄客的造反生涯卻遲遲結束不了。1913年7月,李烈鈞在江西宣布獨立,二次革命開始,趙寄客匆匆往來江西、上海之間。在滬上戰役最激烈的向市內大軍火庫發動的五次猛攻之中,他失去了一隻左臂。他當時的樣子,正是後來嘉和在船上夢見到的血淋淋的樣子。
他在一家醫院整整藏了半年之後,他從前的會黨朋友,把他秘密轉移到了這塊山高皇帝遠的密林古剎之中。在惠明寺中,他已經度過了將近半年時光。
當他遠遠地從山道上望見三個身影,一個女人和兩個小男孩時,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次見到的會是那個他在夢中多次見到的女人。直到他們幾乎就站在了他面前,他才驚訝地幾乎跳了起來,空袖口,就在半空中怪異地飛揚了一下。那後面的脖子細長的男孩子,便失聲尖叫起來,說:「媽,你看……」
前面那個男孩,虎頭虎腦,豹眼環睛,卻已一個箭步跑上來,攔腰抱住了趙寄客,大叫:「寄客伯伯,我們可找到你了!」
趙寄客被這孩子搖晃著,心裡卻驚詫得不得了,問:「怎麼是你們,天醉呢?」
綠愛累得一屁股坐在山石上,喘了半天氣才說:「怎麼,我們就不能來?」
趙寄客這才曉得,闊別幾年,杭天醉已經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大煙鬼!
在惠明寺下榻,他們梳洗完畢,又睡了一覺,趙寄客便來叫綠愛和孩子們看茶樹去,見兩個孩子都呼呼地睡得很香,綠愛說:「算了,讓他們睡吧,我和你去。」
話音剛落,嘉和就睜開了眼睛,說:「我也去!」
趙寄客笑著說:「嘉和倒是個有心人。」
嘉和很認真地抬起頭說:「我喜歡茶,很好看的。」
下午,春暖花開,惠明寺周圍茶園,一片山野花香之氣。綠愛恍然大悟,說:「無怪我們喝著你寄來的茶,怎麼一股子的花香,卻又不是茉莉、現現和玫瑰,原來是這滿山的野花香。」
「不是說茶性易染嗎?」寄客笑笑,回答說,「我們龍井茶也是有花香的,一股子豆奶花香罷了。」
綠愛也笑笑,說:「原來寄客兄也是懂得茶經的,我還以為你只會革命呢!」
「這也不是勢不兩立的事情啊。不要說革命成功了可以安心種茶吃茶,即便革命尚未成功,亦可一邊革命一邊種茶嘛。「
「他,幾年不見,寄客兄文氣多了嘛,從前你可是火燭郎當的。」
「是這山裡的水土滋潤的吧。」趙寄客長吸了一口氣,「將來回去,我倒是真想做點事情了。」
綠愛看看寄客,他披著一件灰黑呢大衣,圍巾是小方格子的,還鬆鬆地圍在脖子上,頭髮長長地披在了肩上,鬍子倒是剃得乾乾淨淨,他還是那麼爽朗明快,到底眉宇間有了一些別樣的東西了。
說話間,趙寄客指著一株高約六七尺的茶樹說:「看,用這種葉子制茶,當地人說是最好的。」
他順手摘下了一片,新葉長的莫六寸,寬約莫兩寸半。
嘉和抬起頭來,吐著舌頭,叫道:「這麼大的茶樹啊,翁家山可是沒有的。」
「這算什麼?雲南那邊還有十來丈高的呢。茶和人一樣,也有長子矮子和不長不矮的。這個樹,也只能算是不長不矮的吧。「寄客說。
這倒是連從小在茶鄉長大的綠愛都未曾看到過的事情,世上竟還有這麼大的樹,便說:「從前讀《茶經》,開篇便說,’茶者,南方之嘉木,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我還以為早就絕了跡,沒想到真有這麼大的。」
「和這裡的土質也有關係吧。」趙寄客說。
綠愛蹲下來抓了一把土,黃土,還有青灰土。她想起在娘家茶山上的少女生涯了,便嘆了一口氣。
趙寄客-一指給他們看,什麼是大葉茶,什麼是竹葉茶,還有多芽茶、白芽茶和白茶。多芽茶煞是有趣,茶枝條上每個葉腋間的潛伏芽同時迸發,而且,芽梢可以同時齊發並長。茶葉圓圓的,厚實又隆起,卻又嫩綠不老,實在是看看都香。
正說著笑著,嘉平一臉委屈跑來了,大叫著:「好哇,你們就這樣瞞著我自己玩去了。為什麼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像死豬,不忍心唄。」嘉和說。
嘉平卻也得意地抹著臉上水珠:「我才不在乎你們冷落我呢。你們不跟我說,我自己有好玩處,偏不告訴你們。「
趙寄客說:「看你這一頭水,我就曉得你在哪裡了,跟我來!」
說完,他帶著他們,彎彎繞繞地便走到離寺不遠處的一口泉旁,那泉倒也不大,但很是清澈甘例,掬一掌入口,甚甘。趙寄客說:「惠明茶南泉水,這一帶最有名的呢。」
綠愛把頭往泉上一探,倒影中就亮出一張明艷的臉。接著,緩緩地移過來另一張臉,長頭髮,獅子一般掛下來,頭一低,那圍巾一頭也掛了下來,綠愛下意識用手去接,便碰到了那另一隻的手,彼此有些尷尬,有些心動,目光在泉底便碰撞了一下,卻又幽幽的,無聲,沉浸在那裡。最妙不可言之時,那兩兄弟卻在大呼小叫了。「快來看啊,快來看這大木桶啊!」
原來,這兄弟倆沿著架接在泉水旁的毛竹,一路尋尋覓覓,來到寺後的灶房前。見那裡,一溜的大木樁子,真的要用兩個人合抱還抱不過來。中間卻是被挖空了,便用來盛水,經年日久的,桶壁內外,盡生滿青苔。綠毛茸茸的,像個蹲著的野獸,卻是十分的野趣。
趙寄客說。」我見了這個桶,便想,天醉來了,不知又有怎麼樣的瘋魔?」
「在這裡住了半年,你倒生出性情來了。」綠愛說。
趙寄客感慨起來:「從前總訓斥天醉是玩物喪志的人,現在想想,倒是給他想出幾分理由來了。這樣的天地山水,鍾靈瑞草,誰若無動於衷,誰就少了人氣了。「
說話間,廟裡便有和尚出來,請他們到臨時搭起的棚間看茶農炒制茶葉。和尚說:「寺里知你們要收購,特意請了制茶的能手來,要制白毛尖呢。」
制茶這個活,這幾個城裡人都是見多了的,但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音,所以綠愛聽了很上心,趕緊就湊了上去。
但見臨時搭起的茶灶上,擱著一把錯亮的銅鍋。灶下柴火燒得均勻,一個中年和尚,正用篩子,把那一芽一葉芽頭肥大且芽又長於葉的嫩茶徐徐地往鍋里掀,然後,便用手翻炒起來。拌炒得均勻,茶葉熱了,水氣徐徐地便蒸了上來,夾著一股子的草青氣。嘉平聞了那味兒,便轉過臉,鼻子里發出聲音:「吼…··「
嘉和小心地告訴他:「記住,這叫殺青。」
這樣炒了一會兒,茶葉就起鍋了,重新攤在篩子上,晾一晾涼。
綠愛便問那和尚,這手藝哪裡學來的。和尚倒也謙虛,說:「我們這一帶,有個叫雷承女的,有最好的技術。我們都跟他學的。「
嘉平也不明白地問:「幹嘛不接著炒啊,還沒炒好呢。」
綠愛說:「就是你不懂又多嘴。帶你們來,就是見識這個的,不涼一涼,這麼炒,能不炒焦嗎?」
說話間,那和尚卻又把茶葉放回鍋中,這一回是輕輕地搓揉,條形子,也就搓揉出來了。
炒到這個時分,卻又起了鍋,外面又壓著炭灰的熔籠上,烘焙。」老師父,這樣幹什麼?」
「烘烘乾。」放到一個炭火已全部燒紅了的嘉和覺得這樣很奇怪,便問:
「哎,炒干不就行了?何必再烘呢?「嘉平大大咧咧地說。
「烘乾和炒干不一樣的。」那炒手就解釋道,「烘乾是烘乾,炒干是炒干呀!」
「怎麼個不一樣法呢?」嘉和倒是問得仔細。
師父眨了下眼睛,他一時不知道怎麼告訴這城裡來的男孩子,烘與炒的區別。趙寄客拍拍嘉和的頭說:「大小夥子了,自己想去吧。什麼時候想出來了,什麼時候告訴我。「
接下去,烘乾後的茶又拿到鍋里來炒了一次,師父說這叫整形翻炒。這樣,茶就制好了,茶毫披滿了全芽,白茸茸的,真香啊,但嘉平卻有些心不在焉了。
如果嘉和與嘉平天性一樣,那麼,白天便是滿眼的春氣、茶的香味、木桶的苦綠和泉水的清例了。嘉平甚至還抓住了一隻不知名的山鳥,但黃昏時他又把它放了。小鳥飛翔,融入淡藍的天空時,嘉和有些傷感,嘉平卻絲毫沒有。他就像那鳥兒一樣地快樂。
晚飯時他吃了滿滿兩大碗米飯。香菇、野雞、金針菜、香噴噴的豆腐乾,簡直使他處於幸福的陶醉之中。他的筷子毫不客氣地伸到這裡伸到那裡,邊吃邊叫:「好吃!好吃!「把一桌子的人,都說笑了。
但嘉和卻被那「炒「和「烘「給困擾住了。他想不明白,同樣為了「干「,為什麼要炒,要烘,甚至要曬,要晾呢?他不願意再問任何人了,因為趙伯伯已經摸過他的頭皮,要他什麼時候想明白,什麼時候告訴他。這使他感到問題重大。嘉和一直就感覺到趙伯伯更喜歡嘉平,也許,這和……綠愛媽媽有關?他這樣想著,便朝這兩個大人看看。他看見趙伯伯正在把一塊大香菇往媽的飯碗里放——他恍愧地呆住了。他突然感到,他們是一家子。他們組成了完全自己的和諧的生活。但是這樣一來,爹和姨娘呢?還有嘉喬和嘉草呢?
「來,嘉和,你也嘗一塊。」趙寄客把一塊野雞肉放到他的碗里,「吃飯,你要向嘉平學習,你看他,狼吞虎咽。」
大家看著嘉平的樣子,又忍不住笑了,嘉和也笑了。他從恍愧中回來,一盞油燈擺在飯桌中央,瞳瞳然地照著了大家的臉。模模糊糊的,真親切啊!
夜裡,嘉平醒來過一次,下床撒了一泡尿,便覺出山裡的春寒,稀拉哈拉往床上被窩裡鑽,突然聽見有人在摸鼻子,是嘉和,便問:「大哥,你也凍著了?」
嘉和嗡著鼻孔,抽泣似的說:「沒有……」
嘉平更奇怪:「大哥,你怎麼啦……」
嘉和不吭聲。
「大哥,你哭了?」嘉平有些緊張。
嘉和又抽泣了幾下,說:「嘉平,你聞聞被子,什麼味兒?」
嘉平聞了一聞,說:「沒有味。」
嘉和坐了起來,拿棉襖披了上身。山裡的月光從小窗射入,方方正正切在他身上,黑頭髮亮閃閃的,月光在這少年的發梢上凝滴了下來,流進了眼睛。兩隻長長的眼,便是兩個小小的股俄的月了。
嘉平睜大了眼睛,說:「大哥,你怎麼啦,你變成山裡頭的月亮了?」
「你沒有聞到太陽味嗎?白天曬過被子了呢!」
嘉平使勁聞了一聞,果然。但他依舊大惑不解:「有太陽味就有太陽味,你幹嘛哭?」
嘉和抱裝而坐,下巴擱在膝蓋上,說:「剛才,我想到茶清爺爺了。他來過這裡嗎?……他被子彈打死了,他就永遠聞不到太陽曬在被子上的香氣了。他也不能見到大海,不能見到河兩岸的桃花和梨花,他也不能用手去採茶,用嘴去品茶;他也沒有床了,沒有熱乎乎的感覺,不能說話,連嘴也沒有了。他就躺在冰涼的地底下,誰都不知道,永遠、永遠……「嘉和顯然被這種關於死亡的恐懼籠罩了,他急不可待地發問,「那麼人還有沒有靈魂呢?如果有,他會轉成什麼呢?像阿爺奶奶墳前的茶樹嗎?「他猶疑地盯著嘉平,彷彿他是先知先覺者。
嘉平發愣了,嘉和突然思考的一切,都不是他思考的。他充滿激情,他也狂熱,但他從不虛幻。他也不明白嘉和怎麼會在這樣一個山間的清月下面想到死與靈魂。他說:「我不知道人有沒有靈魂。如果有,我想還是轉為人更好,你說呢?」
嘉和輕輕躺下了,說:「睡吧,我不說了。我想變成一叢茶蓬也好,變成茶蓬里的一隻鳥也好……我不想死的事情了。睡覺了。「
嘉和再一次醒來的時候,並不知道幾點幾分,是剛睡下不久,是半夜,還是快天亮了?但他能聽到旁邊弟弟的鼾聲大作。真奇怪,一切到這裡,都加重了,山更青,茶更大,飯量更多,連鼾聲也比城裡響了。他突然心裡一動,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他想明白了——炒茶和烘茶有什麼區別:炒茶是很快地干,烘茶是慢慢地干,就是那麼簡單!
他一個翻身下床的時候,甚至沒有注意到睡在外間的綠愛媽媽不見了,他當時所有的心思都在那西廂房裡,他想起了趙寄客的話:「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就告訴我。」
他甚至連襪子都沒有穿,拖著那雙棉布絨鞋,身上披件小棉襖,就往庭院里沖。他看到對面的窗戶上有燭光,想:「趙伯伯還沒有睡覺呢。」
接著,他聽到了另一個熟悉的低沉的聲音:也不管了,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另一個聲音也激動也猶豫,它甚至變了調,到的聲音了。我不管,我什麼完全不像白天聽到的。
「綠愛,綠愛,你聽我說,我在日本娶過親,我有個東洋妻子,還有了兒子……」
「……我不要聽,我不管,我只曉得,你是想要我的。你說,你說你是不是從見著我那天起,就想要我了?你說!」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那個聲音卻是又激動又驚慌起來。另一個聲音卻狂熱地不可遏制:「我曉得你要我的。他要不要我算什麼?你不曉得,他不要我,他不喜歡我。他娶了我,心卻在那個女人身上,他和她能同房,和我不能……」
「你不要恨他……不要恨他,他膽子小……「
「難道我不漂亮?我不好?我不配有人來喜歡?你睜開眼睛,你看我一眼,你哪怕看我一眼……」
嘉和的心狂跳起來,頭像是要爆炸了,全身上下,只覺僻里啪啦地冒火星。他想逃走,卻挪不開步,相反,他卻迅速地把目光湊進了窗隙——他感覺眼前一道白光,天上有仙花飄落下來。
他一生都不再能夠擺脫這種幻象——一個女人,微微仰著臉,黑髮像瀑布一樣垂下,半遮住她敞開的半裸的胸乳。她站著,脖子像垂死的天鵝,在顫抖,衣服脫到了脊樑,又套在臂上,一個國人面對著她卻是半跪著的。看不見他的臉,但是卻能感受到他在激烈地顫抖著,而她的胸乳卻已經被男人的臉龐,男人的嘴和手瘋狂地埋沒了。偶爾露出了極白的和朱紅的一點,宛如珍貴的古代的陶瓷碎片。
這一幅幻象構成了嘉和漫長一生中對女性的痴迷和崇拜——對一切非理性的徹底情感的事物的隱秘狂熱和半跪的姿態。
屋裡的燭光滅了,嘉和聽到了一種他從未聽到過的男人和女人的聲音。它似乎是沒有內容的,但這是歡呼!這歡呼里又有極度的呻吟!這聲音像是埋在地心一般地壓抑著,一旦迸發後又是那樣鬆軟和疲倦,接著,便是小溪流水一般的微妙而又豐富的呢哺,溫柔,溫柔,溫柔-…·
十四歲的少年離開了窗隙,他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剛才狂躁的靈魂匐的一聲爆炸了。他回到床上,躺下。嘉平依舊鼾聲如雷——一切都變了,永遠不再有從前。十四歲的少年想。窗外有月光進來,照到了少年的無聲的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