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茶莊忽然進入了一個混亂的時期,這個時期並不長久,但後人的議論卻經久不衰。在那樣一種敘述中,茶這個杭氏家族賴以生存的無所不在地滲透生活的主體彷彿不見了。是退隱了,消散了,還是被排擠了?沒有人去關心它,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杭家新生代。而新生代中,人們又把注意力傾投在了二少爺杭嘉平身上。
二少爺杭嘉平乃忘憂茶莊之「混世魔王「,一個不協調的搗亂的音符,一個溫文爾雅的江南儒商之家的叛子逆孫。二少爺杭嘉平在北方學會了飲酒,故而在他身上散發的不再是茶的典雅和沖淡的清香。他濃烈、激昂,說話滔滔不絕,心潮逐浪而高;他極端、虔誠,一腔熱血到處尋覓可以供他獻身的地方。他對有關茶的一切話題,聽也不要聽,以為做生意這種事情,與他嚮往的信仰風馬牛不相及。他本來是準備重返北京的,但家中發現幾年不見的嘉平,變得這樣無法無天難以控制,又擔心給寄客帶去麻煩,便決定留他在家讀書。然嘉平他轉入浙江第一師範學校之後,也根本沒有好好地讀過什麼書,他終日琢磨著怎麼樣向勞苦大眾靠攏,並救他們於水火之中。所以他雖沒有好好地讀書,卻好好地在校園裡賣了一陣自己辦的油印小報,撰稿人主要是他和他的異母哥哥杭嘉和。小報名為《忘憂》,這是哥哥堅持的報名,他說唯其如此方能從家中取得辦報資金。杭嘉平在《忘憂》上所宣傳的
主張五花八門,有社會達爾文主義、工團主義、國家主義、社會主義。不過他最熱心的還是無政府主義,這種主義很合他砸爛舊世界的激情的胃口。
「什麼叫無政府主義?」剛剛聽到這一主義稱謂的杭嘉和感到很新鮮。
「一切權力都是罪惡,個人絕對自由,反對一切政府和一切權威,反對有國家,反對密謀、暗殺、暴動,反對建立一切政權——這就是無政府主義。」
「那不是無法無天嗎?」
「就是無法無天!」嘉平又間,「你信奉什麼主義?」
「我信奉陶淵明的桃花源生活。要說主義,就算是陶淵明主義吧。「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陶淵明主義,就是無政府主義。」嘉平斬釘截鐵地說。
嘉和很是吃了一驚,竟然鬧了半天,陶淵明主義就是無政府主義。不過他到底年輕,腦子急轉彎,接受新鮮事物也快。況且此時此刻的杭嘉和已經被他的弟弟杭嘉平徹底征服了。在他這樣的年齡,思想這種東西,只要有力,摧枯拉朽,反叛一切,振聾發噴聳人聽聞,便必是光明的自由的科學的進步的。所以杭嘉和幾乎沒有經過什麼思索,便立刻臣服於無政府主義。為了表示他的實踐勇氣,他聽從了嘉平的建議:因為無政府主義是主張廢除血緣關係的,所以,他們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把抗氏姓「無「掉了。
他們接下去的勇氣和膽略震撼了里里外外,1919年的整個夏天,忘憂茶莊和樓府,都被嘉和幾個兄妹弄得B瞪口呆。一方面,他們不准他們的茶莊賣茶,另一方面,他們又萬分誠懇地拿出自己不多的錢來,敬請撮著、婉羅這些所謂的「勞工階級「們到西湖邊忘憂茶樓去品茗喝茶。」勞工階級「們很生氣,說:「別瞎胡鬧了,今年的春茶到現在還不讓賣,你們到底還是不是杭家門裡的人?」
「我們早已不是杭家的人了。我們誰的人都不是。我們’無’人。」
他們說出來的話,忘憂茶莊的「勞工階級「們真是一句也聽不懂,但他們不在乎。話說他們把家裡的下人們趕得一個不剩都去逛了西湖,讓他們的母親沈綠愛下廚,並給坐在禪房裡的父親杭天醉送去一副水桶挑擔。杭天醉朝他們白了白眼,便去了靈隱寺,在那裡品茶,茶禪一味,心靜。他的兒女們卻心熱如火,他們幾個,包括小姑娘嘉草在內,則統統跑到忘憂茶樓里去跑堂,當店小二茶博士。他們免費讓窮人坐茶樓,轟動全城。一時四方乞丐蜂擁而至,臭氣熏天,污穢遍地,嚇得老茶客們落荒而逃。茶樓老闆林汝昌年事已高,本來就慘淡經營,勉力支撐,見一幫少爺小姐胡亂糟蹋家業,氣喘吁吁地跑到羊壩頭告狀。
誰知羊壩頭忘憂樓府的整個情況,比茶樓有過之而無不及,嘉平大開了後門,一群南來北往的小乞丐們佔據了偌大一個後花園。嘉草正指揮著他們在從前養金魚和睡蓮的池塘里洗澡。嘉和給他們在廂房裡安頓地鋪,他們打算建立一個孤兒院,來實踐他們的無政府主義之理想。
嘉平跑到父親的禪房,張開兩隻手掌:「天醉同志,請給我一些錢,不用多,只要夠讓我們開辦孤兒院就行。」
天醉手裡拿了莊子的《逍遙遊》,瞠目結舌了半天,才說:「你別跟我說話,找你媽去!」
「綠愛同志說得由您批准,否則她不給。」
「你叫你媽什麼?」
「無政府主義者是只有同志沒有爹媽的。」
杭天醉僵立了一會兒。他感到又氣憤又荒唐又不知所措。沒有人教他該怎麼辦?除非趙寄客在場。他倒也沒有覺得兒子們的行為有多少大逆不道,在道德的叛逆上他和他的兒子們至少在走向上相同。可是他需要清靜、安心,他還需要一種適意的漸次有規律的生活,這是他對從前拍大煙生涯的徹頭徹尾的反動。從前杭天醉一向討厭有規律的生活,人到中年以後,卻覺得這種靜襤的生活滋養了他,他非常需要這樣一種純自然的生存方式。至於社會,他是背對著它的,來自社會的聲音,無論歡呼還是抗議,對他個人靈魂的拯救都起不了決定性作用。可以說,此時的杭天醉,走向社會的獨木橋已經抽掉了。他隔著深淵,用他的夢眼看著彼岸的喧嘩與騷動。他也找不出語言來與兒子們對話。如果他用他自己的語言,兒子們根本不懂,如果他用兒子們的語言,他卻完全地不會用了。「還是吃茶去吧。」他便想起了趙州和尚的喝語,這是他企圖用懸置的方法來對待生活了。他突然發現他對從小浸淫在其間的「茶「,有了一種嶄新的認識。原來不管你碰到萬千煩惱,只需吃茶去,便一了百了。他為這進入了佛理的茶禪而快慰起來,臉上便有了幾分和悅。
「我吃茶去了。」
「那辦孤兒院的錢呢?」
「我吃茶去了。」
「你給了錢再去吃吧。」
「我吃茶去了……」
「你現在是不能走的。你看你老是吃茶吃茶,多少事情你都不管不顧了——」
父親和兒子之間的對話沒有能夠進行下去,他們都被母親綠愛突然的尖叫之聲干擾了。接下去的場面實在是驚心動魄,只見一名衣衫檻樓的乞兒在忘憂樓府的院落與夾牆裡上房下牆,奔走如飛,手裡緊緊捧著那把趙寄客送給杭天醉的曼生壺。身後的綠愛則拿著一把菜刀奮力追殺,大喊大叫,頭髮鬆散,恰如一位灶下之婢;在她的身後,又是一群長發如草墨面如鬼爪甲如獸的乞兒們窮追不捨,再後面,又是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嘉和、嘉草追跑。「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嘉平便拽住他的「綠愛同志「問。沈綠愛也實在是氣瘋了,哪裡還有老闆娘的半絲風韻,指著嘉平就罵:「你這個現世報,我還有哪一點不依著你?由著你在家中上天入地。千不該萬不該你把這批叫花子弄到家裡來,你一個人哪裡救得了那千千萬萬的人?你看他們做出來的事情!我正切著菜呢,這傢伙捧著把壺就進了廚房,要倒水喝。我一看嚇了一跳,那不是曼生壺嗎?這還了得?這還了得!「她說到這裡也顧不得再說,又要奮力去追殺了。再一看,那傢伙卻十分了得,抱著這把壺,他竟上了房呢。
實際上這孩子也不是成心搗亂,他哪裡曉得世界上還有什麼慢(曼)生壺快生壺,他是被綠愛手裡那把菜刀嚇壞了,這才上了房的。下面的人用了各種的招兒,也沒法讓他下來。綠愛把刀扔了換了銀元也不行,嘉平用他那套無政府主義理論也不行,嘉草看著孤兒上房倒沒哭,看著綠愛聲嘶力竭倒嚇哭了,但那眼淚也沒有把房上那孩子弄下來。杭天醉一碰到這樣的事情更是束手無策,他對乞兒可以說是一籌莫展的,但對親人他卻源源不斷地冷嘲熱諷,結果事情變得很奇怪,家人們罵著哭著教育著上房的苦孩子,杭天醉譏笑著嘲弄著他的家人們。不知原委的人倒還真的以為他和乞兒們同一階級立場,恨不得也跟著那孩兒上房呢。
夜幕降臨了,天空剪出了那乞兒懷抱曼生壺的剪影,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孤膽英雄。下面的人們說得精疲力竭,也都只好啞口無言。房上房下就大眼瞪著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那孩子聽到了呼喚,那是他們自己的聲音,來自這座深宅大院的外部。乞兒坐得高看得遠,原來他的「孤兒院「的朋友們都已經移到了院外,正在招呼他出來呢。
又見嘉和走了出來收拾殘局。原來細心多謀的嘉和揣摸了良久終於找到了突破口:這嚇傻的孩子除了自己同類的聲音聽得進去,別的一概沒有效果。看來他們的第一次的無政府主義實踐就只好破產了,因為孩子們根本不信任他們,也不知道這些人把他OJ弄進這大院里來究竟幹啥,或者他們還會以為這些人是人販子呢,把他們洗乾淨餵飽了賣掉。
結果,在這件事上嘉和第一次沒有請示嘉平,他開了後花園門,這些乞兒們,打哪裡來的,也就打哪裡走了。他們倒很開心,還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他們在後花園裡廝混了一日,到夜裡,他們開始懷念流浪生涯了。夏天的西子湖,六弔橋下,便是他們的房屋,他們才不稀罕什麼「孤兒院「呢!
嘉和彷彿和那些孩子心有靈犀,他讓家人們各自回房干自己的,然後他獨自一人等候那孩子下來。嘉和身上天生一種茶般的親和力,使人01對他不加設防;他還有一種安全感,與人平起平坐的樣子,不像嘉平有救世主的精神,又有法官的咄咄逼人神態。總之最後的結果是乞兒們作鳥獸散,重返流浪王國。而那隻歷經驚嚇的曼生壺,也別來無恙地重新安放到花木深房的禪桌之上了。大廳里燈火通明,老闆娘沈綠愛正在重整旗鼓收拾河山。行了,胡鬧到此結束,什麼挑水下廚下人們都去吃茶,這樣的荒唐事情也就此罷休了。大家各就各位,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雖然瞎折騰沒多久,但大家都有一種久別重逢的親切,大家嘴裡都翻來覆去地嚼著那個「茶「字。大家都覺得,這個夏天它被冷落了,大家都有一種負疚感。但是不要緊,明天就正常了。誰也不反對要回青島,誰也不反對抵制日貨。但茶是中國人的,要買茶,要賣茶,這是忘憂茶莊賴以生存的兩大基本原則。從前,大家由著嘉平胡鬧,是看在老闆娘面上,如今老闆娘發話了,誰還怕那初生的牛犢去?那一年春節,是嘉平的異常落寞之節。在此之前,他的一些同道中人紛紛北上,尋求新人生去了。他因了家庭的經濟控制而寸步難行,在家中棲灑惶惶的,倒像是一隻喪家之犬。
嘉和平時也是落寞時多,激烈時少。不能說他對這個冬天的失落沒什麼感受,我們只能說是他對失落的承受力比較強罷了。在他看來,生活本來就是如此地沉悶,沉悶是我們一生主要感受的生活方式。不沉悶,不過是沉悶之間的亮麗的喘息之隙罷了。
所以他對自己的沉悶並非不可承受,使他越來越受不了的倒是弟弟嘉平的狀態。弟弟不能承受苦悶的樣子使他心潮難平。關鍵是他非常理解嘉平,他甚至理解到有了通感的地步。他也失眠了,他也為無所事事而暴躁了。他知道如果不是嘉平他不會這樣,他是被嘉平急出來的。為了平息嘉平那種急躁不安的心緒,他曾經建議嘉平與他一起上虎跑寺拜訪弘一法師,也就是沒有教過他們的一師先生李叔同。嘉平一向對這種逆常規之舉饒有興趣,在他看來一切標新立異之舉亦都是反叛之舉,而他當下的生命表現形式就是反叛。他已經不跟父母親說話了,走進走出一張臉綳得像鼓皮,綠愛對這個寶貝心肝兒子一籌莫展。她不明白,兒子養到十七八歲,怎麼倒越養越像是陌路人了。
話說嘉平跟著嘉和倒是真的上了一趟虎跑寺,他們在寺外山牆邊繞了好幾圈,嘉和猶疑來猶疑去不敢去通告山人吾輩來也。山風掠過山寺,風吹草動,梵音無聲,一片的大寂。嘉和想弘一法師不會走出這樣的寂靜的。嘉平倒是不耐煩了,他想山中的超脫安詳,亦不過如此,不食人間煙火也未必能夠給人帶來什麼出路。但他也不想為難嘉和,他對他的哥哥嘉和,還是從心底里熱愛的,他還把他看成是他的親密的叛逆戰友。
最後嘉和被自己的猶豫不決折磨得終於敗下陣來了,他們垂頭喪氣地在一片暮露之中下了山。不料天空又飄起了小雨,在杭州的憂愁的雨巷中穿於地行走著,沒有丁香花,也夠愁死人的了。小哥倆的黑濃的頭髮上綴滿了小水珠子,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
茶可真是件怪事,永遠也琢磨不透它的。
撮著跟在嘉和後面絮絮叨叨地,驕傲中透著凄涼:「你茶清爺爺在的時候,往這走廊上一站,百十來人,那是氣都不敢吭一聲的。他走路的樣子,慢慢地,慢慢地,像是在水上飄;突然,’唆’的一下子,就箭一樣射了過去。嘉和,這個地方你要常來的。」
「為什麼?」
「茶清伯的魂靈在這裡飄呢。他是死不甘心的呢。「
「為什麼?」
嘉和回過頭來,撮著怕驚得一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嘉和那側過臉來斜包著眼色的神情,和那個死去的人太像了!
嘉和看著老家人吃驚的神情,不解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一層幼稚的疑惑就附在臉上了。撮著伯鬆了口氣,現在的這張臉叫他放心。許多年過去了,他依舊害怕那張眼睛發綠的臉。在忘優茶莊,吳茶清的魂靈始終還在那樑柱間隱隱現現呢。
嘉平大喊大叫的聲音就在這樣的時候衝散了這不肯離去的魂魄,他手裡拿著一封信,氣急敗壞地喊著:「學校……來信了,經校長……被撤職了……走,走,同學們都去學校了……「
嘉和二話不說,跟著嘉平就跑。撮著伯木愣愣地看著兩個少爺跑得無影無蹤,空曠曠的大場子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愣了半天,對空中作了揖:「茶清伯,我曉得你不放心,你走不開,你眼珠瞪著我們。茶清伯,我們是真不曉得怎麼辦了。茶清伯,你保佑保佑我們吧……」
1919年五四以後的「一師「,是教育廳和給紳01的對頭。經亨頤這個當校長的,竟也和嘉平一樣地激進,因此便被取了個外號叫「經獨頭「。
經亨頤的第一條罪狀是廢孔。其實說到廢孔也很簡單,學堂每年都要到孔廟會祭孔,謂「丁祭典禮「,原來杭州師範生是要參加勺\俏舞於庭「隊伍的,而經師則為重要的陪祭官,五四之後,清朝的遺老遺少們都在想,看你經亨頤來還是不來?經亨頤偏不來,他找了個借口,跑到山西開會去了,一時「大逆不道「,為日後的倒經運動埋下禍根一條。
經亨頤的另一條罪狀是支持「四大金剛「搞教育革命。四大金剛者:夏丐尊、陳望道、劉大白、李次九。
五四前的文學革命,可以說是領了文化革命之先的,而文學之革命,則自革文言文之命始。
改授文言文為國語,原是一師教育改革的一項內容。經師以為「經史子集,不但苦煞了學生,實在是錯了人生「,故廢讀經課,聘夏、陳、劉、李為國文主任教員。這在「之乎者也「滿天飛的當時,猶如長衫堆里衝進個赤腳的短褲黨。
聘請四大金剛,埋下了倒經運動的第二條禍根。
經亨頤的第三條罪狀,便是「默許「施存統非孝了。
這篇發表在學生刊物《浙江新潮》上,被那些道貌岸然者驚呼為洪水猛獸的、紅頭髮綠眉毛的《非孝》,其中心思想,不過是主張在家庭中用平等的「愛「來代替不平等的「孝道「罷了。原來,施存統母親生了重病,他趕回金華老家一看,一件破單衣,一些冷硬飯,沒人醫治,沒人照料。家人把錢寧願花在求神求鬼做壽衣上,也不願給她添床棉被做件衣服穿,說:「活人要緊,她橫豎遲早就要死的。」施存統再三懇求父親,父親不理。施存統兩夜睡不著,想:
我是做孝子呢,還是不做孝子呢?
我是在家呢,還是回校呢?
我要做孝子做得到么?
我對於父親要不要一樣地孝呢?一樣地孝是不衝突的么?我究竟怎麼樣孝法呢?我做孝子於父母有利么?
我在家看到母死就算是孝子嗎?
我能夠忍得住么?我不會比母先死嗎?我死了,於母親又有什麼利益呢?
施存統終於非了孝,三天以後「含淚拋棄垂死的母親,決然半途回校「,並寫下《非孝》一文。
文章發表一個月後,母親死了。
施存統非孝,非了當局的祖宗,外號「琉璃蛋「的吉林人省長齊耀珊、教育廳長夏敬觀雙腳跳了起來,再容不得經亨頤了。他們一面查封《浙江新潮》,一面唆使議員們拋出「查辦「案,沈綠村在其間,竟也起了關鍵性作用,告經亨頤「非孝、廢孔、公妻、共產「,污衊四大金剛不學無術,並撤換了經亨頤的校長之職。
一師風潮,就在1920年2月寒假之中,掀了起來。
2月10日、15日、19日,一師學生徐白民、宣中華連發三信,給在家度寒假的同學,告知經師被免消息,並言,經校長之去留,關係吾校前途甚大,關係浙江文化非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從此,以「挽經護校「為號召,揭開了「一師風潮「的序幕。
3月13日,到校同學已達二百餘人,嘉和、嘉平兩兄弟自然便是中堅分子。同學大會一致通過決議:維持文化運動,堅持到底,無論何人不得有暴行;校事未妥善解決以前,無論何人概不得擅離本校;留經目的不達,一致犧牲-…·
3月29日晨,五百多軍警包圍一師,聲稱省長有令,要遣送學生回家。秀才遇見了兵,兵們拖著秀才就往外拉,三百多名學生迅速圍坐到了操場,群情激憤,呼聲迭起。
牆外,杭州學生聯合會發動的全體學生,包括方西岸和她的女同學們,抬著麵包筐,從牆上往牆裡面扔饅頭,只聽得牆裡面的聲聲呼喊:「我們寧願為新文化而犧牲,也不願在黑社會中做人!」
方西沙此刻也已熱淚盈眶,不能自已,一邊往裡扔食物,一邊跟著喊:「我們的學生犯了什麼罪?你們這班警察這樣虐待他們!」
方西冷方小姐的嗓子不喊則已,一喊就如金石裂帛,惹得路人都停住了腳步。說來也是巧,恰恰此時,方小姐那在司法廳工作的父親方伯平也趕來現場,處理這越演越烈的局勢,沒料到一師的學生還沒開始處理,倒要先開始處理自己的女兒了。他本是夏敬觀的同學,又在政府部門任了要職,心裡也是不滿經亨頤這一干人的標新立異的,見了自己女兒站到對立面去,又氣又急又不敢叫,一聲不響走近了去,一把抓住女兒扔饅頭的手,說:「給我回去!」
不料女兒在光天化日之下,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說:「不去!」
「你敢頂嘴?」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女兒猛地掙脫了父親的手,便往一師的大門口衝去。
此時,一師操場已經大亂特亂,五百多名警察沖向學生,團團圍住,警長高聲喊道:「省長已經下了決心,再不走,我們可要動手了。」
一聲令下,數百警察便撲向了學生。此時,一位圍白圍巾的少年突然沖了出去,叫道:「誰再敢上前一步,我就和他拚了!」
方西冷小姐身上的血,側的一下全部沖向了頭頂!那不是上半年在忘憂茶莊看到的杭家少爺嗎?看他英姿颯爽,多麼英武啊!
然而方小姐頭上的血又一下子撲向腳心,因為他看到一群警察瘋狂地向她心上的英雄撲去。但是他非但不跑,而且一個箭步上前,拔下警長的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喊道:「同學們,殺身成仁的時機已經到了!」
他竟一刀要往自己脖子上割去,方小姐嚇得尖聲叫了起來,這一叫,那刀猶疑了一下,立刻便被人奪了下來。方小姐渾身一片的冷汗,一下就癱坐在了地上。
此時,杭州城中學生們背著鋪蓋,源源不絕地進了一師,以示聲援。梁啟超、蔡元培等紛紛來電斥責當局。聲勢浩大,群情激憤至此,當局如何想得到。
方小姐也急著回家打鋪蓋,要與她那個心裡的英雄共存亡。方伯平也不阻擋,見她真要出門,才說:「你也不用再去了,這回學生也算是體面了。」
方小姐這才知道,學生們贏了。當局推薦的校長,嚇得誰也不敢到任,解散一師的話題,誰也不敢再提了。
中學生們在杭州中河邊學校大操場里靜坐抗議殺身以成仁時,龍井村獅峰山的新茶綻開又被摘落,萬物成長,持之以恆。
嘉和卻陡然感覺到了一切事物的那種神秘的聯繫。為什麼在他們兄弟倆最聲氣相投之時,來了北方的信函了呢?嘉平的在北方的同志們亟呼嘉平進京,共議大事。這一次進京和上次不同,完全可以說是出走性質了。行前只告訴了嘉和一人,匆匆忙忙,他們甚至什麼告別的話都沒有說。半夜裡起了床,從後院小門中溜出,嘉平才想到要和嘉和握一握手,再交代幾句。不料嘉和手先送過來了,遞過半隻沉甸甸的黑瓷碗:「是你的御字,帶著做個紀念。」嘉平用手掌託了一托,笑著說:「你還記著這兔毫盞啊。」
嘉和也笑了,小心捶他一拳:「難說,或許這一走,你就去了日本,見了葉子拿這盞片一晃,就認出來了。」
「說到哪裡去了,你這裡還有那’供’字的一片呢。」
說到這裡,兩兄弟突然同時激動傷感起來,似乎這時才明白,他們是真的要分手。嘉平很想一把擁抱住嘉和說點什麼,但是想到他的信仰的準則,便只是拍拍嘉和的肩,說:「全靠你了!」
嘉和沒有回答他,他沉浸在自己的離愁別緒中。嘉平覺得有必要安慰他,便說:「我們一南一北,分頭干吧。我在那裡搞工讀,你不是可以在這裡搞農讀嗎?我能離開家,為什麼你就不能離開家!」
嘉和拍拍大弟的肩膀,點點頭。嘉平就笑得露出了白齒。他覺得整個杭家,只有他和大哥心心相印。
從忘憂茶莊後門出來,是一條小河,河上有古老的石橋,翻橋而過,便是南方那些密密麻麻的蛛絲馬跡般的小巷,它們織就的迷宮使人在黑夜中感到深不可測,但嘉平絕不怕這些拐彎抹角。他從小就在這樣的迷宮中摸爬滾打,他從心底里蔑視這些繩子一樣的小巷。他懷著「你休想縛得住我「的勇士精神,大步穿越,向光明的火車站奔去。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像路燈一樣通亮。這使送他上路的哥哥嘉和心中又羨慕又傷感。嘉和是多麼嚮往那晴朗的萬里無雲的白雪晶瑩的北方啊!但是他又知道,北方不是他的,是嘉平的,而他則只可能屬於這迷宮一般的潮濕的南方。這一點弟兄倆心照不宣:一個不提出,一個也不邀請,在旁人看來這豈不就是命運嗎?那麼,是什麼力量迫使嘉和留在南方了呢?孤獨一人從火車站回來的嘉和,並不清楚是誰把他留下了,他只以為是他的家族離不開他。從骨子裡說他沒有一分鐘是無法無天的無政府主義者,這一點其實嘉和也清楚,只是羞於承認罷了。
杭嘉和重新從後門進來時遇見了等候在門口的父親,這說明他對兒子們的浪跡行為一清二楚。無論經受怎樣的打擊幻滅,都不能使杭天醉從此對生活麻木不仁,這可真是他要了命的悲劇性格。他眼巴巴地躲在暗處,看著兒子們收拾行裝,「吱呀「一聲開了門,寬寬的肩膀消失在南方濃霧升起的夜晚。那些霧發出了寒冷的藍光,把他的心浸淫得一片五碎冰銷。
嘉和被父親的眼神和舉止嚇壞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向他解釋,他結結巴巴地說:「嘉平…··說,怕你們傷心,……走了以後,再說。」
杭天醉搖了搖手,輕聲地結巴地念叨著說:「我沒沒、沒傷心……我沒傷、傷、傷心,我沒傷心、心……「
嘉和知道,這就是父親傷心後的表情,恍館而受驚嚇的,否定著的,一步步退向黑暗深處;嘉平對這樣的傷心總是心不在焉,無法涉入。但嘉和卻不是這樣的,他正面地滲透到父親的這種傷心裡去,但他對這樣的傷心卻又無能為力。
就這樣,他重新來到了她的身旁。就像一個夢遊的人,一圈一圈地在幽冥處晃悠,不知不覺便又推開了自己家的門。他傷心透了,失望透了,他喪魂落魄極了,所以——他不再怕眼前這個女人了。
他陳海地笑了幾聲,冒著傻氣。女人醒了,吃了一驚,跳坐了起來,看出是他,一時怔住,兩人便溫和地膠著住了。現在他們彼此知道對方的心思,他們把對方的心病看透了。因為看出了對方和自己的一樣,都是別有一番情懷之人,他們又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同病相憐和相德以沫,這樣一份相通,竟又生出了一份友情和憐憫來了。
女人的記憶力一定還深刻地印記著當年新婚時的恥辱,這使得她長久地不再把丈夫當男人看了。白天她甚至把他和嘉和弟兄們一起歸類。但夜晚真是不可思議,況且是這樣月色撩人的夜晚,這樣突如其來的帶有攻擊性的遭遇。
「你來幹什麼,你不是不要我嗎?」做妻子的便這樣說。
杭天醉心裡燥熱起來,好像骨頭架子裡面打開了彈簧似的,撐出了另一副骨頭架子。他一把抓住了綠愛,厲聲說:「誰說我不要你?誰說我不要你!」
綠愛抬起的目光,已經有些迷離,天昏暗著,沉沉地就要將息,天醉看著這個一縷月光下照耀得如水一般的女人,他覺得不可思議。他為什麼要怕她?為什麼不敢征服她?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另一種的痛便在心裡暴跳。他狠狠地咬著牙根說:「誰說我不要你!」雙手使勁地對著女人的領口,下死勁地一撕,女人月白色的大襟衫,嘶的一聲,撕成了兩半,他又對著胸口往下一扒,束胸被當腰拉斷,一對胸乳便如白兔一樣蹦跳了出來。在月光下,顫抖不已。女人半低著頭,閉上了眼睛,頭髮一絕一絕地,緩緩地從上往下掉滑下來。杭天醉一口便咬住了女人的右胸乳,女人發出了略帶嘶啞的一聲尖叫,這叫聲使杭天醉興奮。他一把抱起了女人,把她就按在了床上。悲痛欲絕竟給他帶來這樣大的慾望和力氣,卻是他自己怎麼也不曾想到的。
那天夜裡,這對成親快二十年的夫妻,第一次瘋狂地放肆地做愛。一次又一次,無休無止,他們幾乎一夜無話,呻吟與喘息取代了一切。剛剛平息下去的身心一次次地又被喚醒,推向高峰。女人被男人一次次征服之後,陷入了半迷醉狀態。男人卻前所未有地清醒,快天亮時他悄悄起身,取來一支蠟燭點亮了,站在床頭,他股股隴陵地用燭光照耀著裸體的豐滿的女人,唉……唉……他嘆息著,他是多麼痛苦啊,他能感受到骨肉分離時的那種痛苦,傷心傷肝,痛徹全身;同時他又感受到了一種牽腸掛肚的依戀。這可真是一種令他憎恨的要了他命的依戀哪!看著兒子遠去的身影他無法不想起他當年出走未遂的夜晚,而他對這樣的往事,又是多麼地不堪回首!唉,唉,他這表面上沒有多大波折的生涯,骨子裡卻經受了多少慘烈事件,真是傷痕纍纍,不忍細說。當他費盡心機、千方百計想要擺脫對人世的一往情深時,實際上卻始終無法擺脫他對人的一往情深——無論男人和女人。他熱戀,他仇恨,他迴避,他隱忍,他絕望,他冷漠,到頭來,這一切卻都是他離不開人的一種姿勢和呼救罷了。
這可怎麼得了啊!杭天醉想,他是深深地絕望地沉溺在人之中了。他依舊迷戀著燭光下這個女人的身體,同時,他也迷戀著那個奪去過這個女人之心的男人的友情。同時他再一次感到尖銳的痛苦,肉體的迷戀並沒有消化這種痛苦,現在,是這種痛苦來撞擊肉體的迷戀了。
女人醒來了,她看見了拿著燭光的丈夫,她有些難為情了,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了被窩。她說:「小心著涼……」
丈夫搖了搖頭。妻子彷彿感覺出了憐憫,有點警覺,妻子說:「如果你覺得還是在禪房更好……」
天醉吹滅了燭火,不讓綠愛再說下去。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像是一把被暴雨襲擊著的火把,冒著煙氣和小火苗。他需要別人來烘烤自己,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烘烤自己的能力。
黑暗中他再一次被憂傷擊倒,他隔著被子一把抱住綠愛,不由地悲從中來,他沙啞著嗓子,痛切地哺哺私語:「綠愛啊,綠愛啊,我們的兒子,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