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2月,從表面上看,是杭家大媳婦方西岸情緒最高昂、社交活動最頻繁的歲月;從內里看也是她心亂如麻佯作鎮靜的難捱時光。她忙於組織著女青年會的姑娘們製作標語和彩旗什麼的,忙得像一個女社會活動家。但還是沒有忘記回家來,拉住葉子的手,心情複雜地問:「你就是嘉平的妻子?」
葉子很羞怯地低下了頭,她已經長成了一個標準的日本婦人。中國雖然沒有榻榻米,使她無法去按照傳統的日本茶道禮儀來向家人獻茶,但她還是一本正經地用中國的蓋碗茶盞點了一杯茶,舉案齊眉地捧給了方西岸。方西冷這幾年品茶也品出水平來了,問:「這麼綠糊糊的,什麼茶?」
「是日本帶來的蒸青茶末。嫂子,你嘗一嘗訥不成敬意了「
方西冷喝著,便想,這個葉子是乖巧,瞧她說的話,婆婆一定喜歡,還有嘉平。雖然青梅竹馬,但跑到日本去尋真理,竟然娶一個不知真理為何物的東洋女子做老婆,也是絕了。方西冷想到嘉平便有些心酸,放下碗盞說:「我走了。」
葉子看著那剩下的半碗茶,什麼也沒說,便默默地彎下半個身子去,說:「走好。」
方西冷走到了門口,回頭一看,見那日本女人還彎著腰,低著頭。她的心又一酸,想,她就是靠這樣把男人弄到手的呢,她那英雄般的丈夫,可是要凱旋了。
她間都不願問自己的丈夫幹什麼去了,不是在茶莊賣茶,便是又到哪裡張羅著送錢去了,總之是唱配角的料。心氣倒是高,自她回娘家後,竟然一次也不來叫,弄得方西岸沒辦法,只好自己把杭盼又送回去。送回去也好,有那東洋女人看著呢,杭憶、杭盼,加上一個杭漢,杭家也算是熱鬧了。方西冷就杭家住幾天,娘家住幾天,兩頭跑。杭家的人也不管她,嘉和對她愛理不理,去書房搭了一張鋪,這也是一件叫方西冷難以理解的事情。他們過去並無大的爭執,磕磕碰碰之時,嘉和不說話,事情也就過去了。不料一旦放下臉,就那麼執拗,事情越僵,彼此倒越客氣生分。幸虧他們兩人,現在都很忙。只是方西冷雖忙,卻是忙得很失落。她是女人,一刻少不了男人的關懷,她不理解一向溫和的嘉和,怎麼在對她的態度上那麼不通融?她那麼聰明一個女人,卻不懂嘉和,也是命里不讓她懂了。她不知道像嘉和這樣的男人,在感情上十分苛刻,一道裂縫也不允許產生的,嘉和又是一個心裏面很記事的男人。那三朵花和一朵花的事件,在方西冷看來,不過顯示自己的待價而沽;而在嘉和看來,則是無愛情的象徵了。方西岸小姐很聰明很有能力,但她的心機很大眾化,她在本質上,也不是個很特別的人。
所以她只可能平庸地想了開去。她想,男人的原因總是出在女人身上。但她沒有想自己也是個女人,她卻想到葉子頭上去了。從前她聽杭家的人經常說到這個日本女孩,現在見了,才明白,她沒見她之前就防她了。她越美好,她也就越防她。因此她想,嘉和是因為有了葉子,便不再想著把她接回來的了。
嘉和究竟是怎樣想的呢?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老攝著那一天跑進忘憂樓府,只見到婉羅帶著幾個孩子在後院中玩。葉子文靜,杭漢卻皮得像猴子;西冷厲害,杭憶卻纖弱得像株風中的草。幾個孩子在假山上爬上爬下,全是杭漢帶的頭,氣得婉羅直罵:「漢兒,你這個小日本,你要累死親媽了。」
「小日本,小日本!」杭憶和杭盼就叫。
「我不是小日本,我是中國人!我叫杭漢,漢族的漢!聽見了沒有?」他一把就抓住杭憶的小胳膊說。
「聽見了,聽見了!」杭憶就嚇得直叫。
「憶兒,你也真沒用,給你漢弟那麼擰一把,你就跑了?」婉羅就慫恿。
「我打不過他的。」杭憶一邊從假山上往下爬一邊說:「他很兇@!」
正說著,老撮著氣急敗壞地跑進了後花園,叫著;「人呢,人呢,人都上哪裡去了?」
婉羅急得直擺手:「輕一點,老撮著,老爺在房裡坐禪呢,要保佑二少爺平安回家,今日能夠見著。你要是攪了老爺的經
「哎呀,你不要給我說三道四了,你倒告訴我,人都到哪裡去了?」
「家裡除了老爺和這幾個小爺,全都進城,說是尋二少爺去了 呢!」
老撮著更急了,攤著手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火燒眉毛 的事情叫我怎麼去和東家交代呢?」
婉羅看老撮著急得眼淚水都流了出來,不免奇怪,說:「老撮著,你哭什麼?有話慢慢說嘛。」
老撮著一聽,也算是觸著了痛處,蹲下身子,捂住面孔,嗚嗚地哭了起來,說:「婉羅,你不曉得啦,如今的世道兒女自養啦。辛辛苦苦拉扯大,兒女要造爺娘的反啦!小撮著要打倒我呢!把我從店堂里趕出來了。」
婉羅一聽也大吃一驚,說:「這是怎麼說的,你管的店堂,他在茶行,哪裡有他來趕你的道理?」
「你一牆門關進,曉得什麼?小撮著現在是茶葉工會主席了。」
「是個官吧。」
「官不官的我倒也不在乎他,千不該萬不該,他說我是資本家的走狗,要打倒我呢!」
一你算個什麼資本家?」婉羅撇撇嘴,「你一沒鈔票二沒田產,你當資本家,我也好當資本家了。」
「我原來也不算資方,算在勞方的。難為了這兩天大少爺實在是忙不過來,店堂里的事情,要我多多操心。哪裡曉得小富生人在候潮門,那邊生意都被吳升搶了去,他不去想想辦法,反倒荷葉包肉骨頭裡戳出,要加工資,還要八小時工作制。唉,你說我好不好答應小言生要求?眼看著新茶就要上市,拼配、裝缸,搶的就是個時間。茶葉這碗飯,他又不是不曉得,搶的就是一個新。每日每夜做,還嫌手不夠。這小死屍當了天把主席,口氣蠻蠻大。我理他?我不理他。哪裡曉得,嗚嗚嗚,今早一天亮,他們門板上上,說是罷工,到街上迎北伐軍去了!我一個人,抓抓這個抓不住,抓抓那個抓不住,我只好哭到東家門裡來啊-…·嗚嗚嗚..….」
婉羅聽到這裡,才曉得事情的確嚴重。平白無故上門板,除了1919年嘉和、嘉平鬧過一回,那就是現在了。但嘉和、嘉平是杭家的少爺,你小撮著算個什麼?杭家的小夥計一個,你也上起門板來,還要打倒你的爹!婉羅就也搓起手來說:「這便如何是好?人都走光了,就剩一個老爺在打坐。跟他說等於白說……」回過頭來,便嚇得不敢再說。原來杭天醉已經站在她背後,一隻手還領著一個孩子。
這倒還是杭憶他們到禪房裡去報的信。小孩雖小,但也曉得阿爺和撮著爹爹最好。便去叫:「阿爺,阿爺,撮著爹爹在嗚嗚嗚。」
杭天醉這幾日就沒有好好地安心過,腦海里老是有嘉平這雙大眼睛撲進來。他突然覺得自己從前沒有好好地愛過他,這個兒子就那麼稀里糊塗地長大了。他的闖蕩江湖,與他的忽視有沒有關係呢?有時夜裡做夢,他會夢見一個面目不清的年輕人渾身是血,手裡還提著一頂血帽,一聲不吭向他走來,走來,把血糊糊的帽子伸給他看,是叫他報仇?還是告訴他,他已經死了?杭天醉不知道。他還看見那人的眼睛裡滾出血珠來,鮮紅鮮紅……他嚇醒了,再也無法入眠,便在禪房裡來回地走。這時,他總見著他的妻子綠愛也坐在蒲團上閉目念經。他嘆口氣說:「怎麼你也來啦?」
妻說:「唉,我做了一個夢,嚇死了……」
兩人就不說了,連互相看一眼都不敢了。
杭天醉一聽撮著在哭,頭髮都倒豎了起來,趕緊撲了出去。倒是聽到了最後那幾句話,一顆心嘩地鬆散了開去,說:「這有啥好哭的。」
撮著看看老爺,他不敢說,老爺是越長越像茶清伯了。人也長得像,脾氣也像,什麼事情都不放在眼裡。
「他們要漲工資呢,小畜生!」老撮著控訴道。
「要漲多少?」
「四成。」
「四成就四成嘛。」
「他們還要一天只上八個鐘頭的班。」老攝著氣得直哆喀,「從古到今,哪裡有這種道理?」
「撮著,你急什麼?偌大一個杭城,人家都八小時了,我們敢不八小時嗎?人家不八小時,我們敢八小時嗎?「
老撮著也聽不明白這些繞來繞去的話,但意思還是懂了。總之,便是隨他們鬧去的意思。他心疼地提醒老爺:「老爺,這樣八個鐘頭弄起來,新茶統統都要變陳茶了。」
「新茶要變陳茶,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要少賣多少鋼鋼啊?」
「少就少吧,這有什麼辦法呢。」杭天醉說。
「你!」老撮著眼淚也急沒了,「你啊!我找夫人去!「
杭天醉輕輕笑了起來:「撮著,真難為你,跟著杭家一輩子了,還這麼想不通。」轉頭就往回走。
撮著聽了這句話,呆住了,半晌才對婉羅說:「皇帝不急,急煞太監。」
婉羅則說:「鍋子里不滾,湯罐里亂滾。」
回頭一看,幾個小孩一眨眼不見了。連忙追出夾牆,到夾巷裡去尋。卻見到幾個小孩,正圍著兩個穿灰軍裝戴大蓋帽的軍官,好奇張望呢。
那其中一個,摸摸這個頭,摸摸那個頭,說:「我猜猜看,誰是杭漢?」
杭漢就急不可耐了,叫道:「我是杭漢,我是杭漢!」
那軍官一把抱住了他,半天不說話,旁邊那一個,胳膊上纏了白紗布的說:「真像,真像,我一看就清出來了!」
那軍官便把帽子脫了下來,問:「你們看,我像誰啊?」
那幾個小孩就奇怪,左看右看地想看個明白。婉羅一看,氣都透不過來,轉身就對老撮著說:「你,你,你快過來看……」
老撮著一看,腿骨發軟,撐住了,往回便跑:「老爺,老爺,「他邊跑邊叫,直衝花木深房,結結巴巴地說:十二少爺……回來了「
杭天醉一抖,手裡那一支王一品的狼毫筆,啪唯一聲就落了地。他也顧不得再撿,心急慌忙地往外趕。趕到小門口,他就站住了,他眼前站著兩個威武軍人,一個年輕一些,手裡繞著繃帶。另一個年長一些,一臉絡腮鬍子,手裡抱著杭漢。杭漢見著阿爺,就說:「阿爺,阿爺,他說他是我阿爸。」
那軍官見了杭天醉,便有幾分不安,把孩子放了下來,半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然後卻對旁邊那個軍官說:「林生,他是我爸爸。」
那叫林生的軍官,便上前敬了一個禮,說:「伯父,你好。」
嘉平才叫:「爸爸,我回來了。」喉嚨便有些堵,趕緊抱起杭漢來使勁地親。
杭天醉卻呆著不知如何是好,旁邊兩個老僕人,一個只會叫:「老爺,老爺!」一個只會叫:「二少爺,二少爺!」
杭天醉終於鬆了口。他合著掌吐出了幾個他近來常念的字:「阿彌陀佛……」
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1927年是金風玉露一相逢的年代,是全中國四萬萬同胞中最優秀最有作為的男女青年們的革命加愛情的最輝煌的最悲壯的最高潮的最低谷的年代。
杭嘉平的副官林生看上去羞怯英俊,一張孩子般的臉,未語先紅,皮膚細膩,睫毛細長,鼻樑挺直,還有一張血色紅潤的嘴唇。如果不是戰爭給他的身上留下了硝煙氣息,如果不是又黑又亮的細密的鬍子把他的下巴塗成一片青灰,人們沒有理由懷疑他是個女孩子。若是他靜坐的時候,他是靜如處子的人,甚至當綠愛抱著兒子的肩膀失聲痛哭時他也沒有動彈。甚至當後來獨臂的國民黨元老趙寄客前來大講這次他們汽車公司為支援北伐被軍閥破毀了汽車的事件,也沒有使他怒形於色。他跟著嘉平一仗一仗從廣州一直打到杭州,他自己出生入死,又眼看著一座座城市在戰爭中被摧殘,他逐漸能夠以一種靜觀的態度來面對他親手參與的一切了。
他甚至有些疲憊,傷口又隱隱發痛,他已有幾天幾夜沒怎麼睡覺了。戰爭嘛,一直就是這樣。不這樣的是他現在來到了杭營長的家。真大!真是非同尋常。他在這一進一進的院子中參觀時想,杭營長竟然是從這樣的人家家中出來,真看不出。他想得很多,說得很少。他對抗家所有的人都微笑,目光坦蕩,只有仔細研究他的目光,方能看出裡面的「動如脫兔「來。
現在是杭嘉和的妹妹杭嘉草過來了,她對著他捧了一杯茶,低垂下眼睛,說:「這是永嘉的烏牛早,前日剛有人從溫州帶了來的。山裡的茶,有股子蘭花香呢。「
他一下呆住了。嘉草看他伸出手來但不去接杯,朝他一看,她便看到他的眼睫毛在急促地飛抖了,像精蜒的翅膀。她想,怎麼那麼眼熟啊,像我認識的人似的,像我認識的什麼人呢?林生也吃驚地想,怎麼那麼眼熟,像我認識的什麼人呢?
嘉草的美麗是人所不知的美麗。這倒並不是說她不美,乃是因為美得霸道的綠愛和美得凄婉的小茶,無論生死,始終盤旋在忘憂茶莊的院里院外,使得人們一時難以承認新的美麗的誕生。那麼嘉草的美麗實在是要依賴於1927年的革命了。革命為忘憂茶莊帶來了金童林生,玉女嘉草便也由此應運而生。他們二人顯然是一見鍾情了。他們接下去對旁人的應酬和寒暄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杭嘉草在此之前幾乎從未顯現過個性。個性是屬於沈綠愛和方西冷的,她們實在可以算是二十年代的女強人,一個富有激情而另一個多有心機,她們是忘憂樓府中各具千秋的鮮花。與她們相比,嘉草和她的名字一樣就屬於草木之人了。如果定要把她往花上靠,她倒是有些像初冬開花的山中茶花。茶花碎小,白瓣黃蕊,細看潔凈無比,清香萬分。人多賞茶,鮮有賞茶花者,故群芳譜中未必有它一款。此刻她被慧眼一賞,感恩戴德之心油然而生。她朝林生的傷口上一看,輕輕地一招手,說:「你過來。」
林生便隨她走了過去。
嘉草小小心心地用目光盯著他的傷手,說:「你的傷口要爛了。」
「你看出來了?」林生很吃驚。
嘉草又輕輕說:「我在紅十字會裡當護士呢。來,到我屋裡去,我給你換藥。「
嘉草和寄草這兩姐妹住著一間里外套間的廂房。這會兒寄草正在客廳里熱鬧著,嘉草膽子就大一些,說:「小林,你叫小林吧,我聽二哥這樣叫你。你坐著啊,我給你洗洗傷口。我都聞出味兒來了。「
小林也不好意思,說:「一路打過來,在桐廬負的傷,子彈從這頭進去,又從那頭出來,沒傷著骨頭,痛就痛一點吧。沒想到捂著就爛了呢。「
嘉草找出了一些陳茶,用開水衝進臉盆里,稍微再放一點鹽,化了涼著,說:「醫院裡有葯,明日你到我醫院換藥去。今日只好將就了。「說著,就用那涼了的茶水沾濕了棉花,輕輕地在小林胳膊的傷口上拭搽。
小林傷口紅腫著,被這軟軟的手摸拭著,痛得舒服,忍不住閉上眼睛,輕輕哼了起來。
嘉草就害怕,連忙問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林生就說:「沒有沒有,我看你們抗家一屋子的人,就你最輕聲輕氣,走路說話風飄似的。」
嘉草聽了,心裡也高興,說:「那還有我大哥呢。」她突然想起來了,小林眼睫毛顫抖的神情,像大哥。
「他是男的,不算。」
嘉草臉就紅了。她長那麼大,還沒單獨和一個青年男人說那
么長時間話,她又好羞,想到小林把她當一個女人看呢,心裡很激動,薄薄的胸脯都升浮起來。
嘉草的呼吸一緊張,林生的呼吸,也莫名其妙緊張起來。兩人都不說話。空氣中便有了詭橘和曖昧。林生究竟是男人,找來找去地要找話說,便隨便找了個話題:「你們家到底是做茶葉生意的,於什麼都和茶有關係,連治傷口也用茶水。」
嘉草見有了話說,呼吸才正常:「茶是最最清爽的東西,從古到今,都是葯呢。不要說洗傷口,其他治感冒,治眼疾,胃痛,頭疼,都好用茶來治的。「
「我們在戰場上要消毒,沒有酒精,就用燒酒,可沒人用茶的。」小林說。
「打仗嘛,那是什麼時候?和平時不好比的。用酒消毒,快是快,就是痛。用茶呢,慢是要慢一點,但是性子溫和,就是涼颶颶的,還解痛呢。你要快,還是慢呢?「
小林看著嘉草那一頭的軟發,低首時掛到面頰,撫著極白的肌膚,心裡就說不上地癢了起來,說:「戰場上嘛,自然是越快越好。在這裡,我就不想再痛了。「
嘉草抿嘴一笑,朝林生驚鴻一瞥,在她,也是自然的流露,在旁人眼裡,便是干種的風情T。嘉草輕輕地走動,輕輕地來去,盡量不動聲色,但效果恰恰相反。林生被杭營長的這個大妹妹,一下子就迷住了。
正就那麼痴痴地呆看著,由嘉草在他胳膊上施展著仙力,只覺得一縷幽香,若有若無,吹過了他的臉,忽聽門外一聲「得「,跳進來一個六七歲的小丫頭,大叫:「好哇,原來你們兩個,在這裡說悄悄話呢!」
嘉草一嚇,手裡棉花團都掉在了地上,白了一眼,就說:「寄草,你咋呼什麼?我這是給小林換藥呢!」
寄草就也白著眼過來,說:「怎麼就你一個人可以給小林哥哥換藥啊,我也要換。小林哥哥,我給你換藥好不好?」
嘉草臉一紅,要惱:「你這是幹什麼,瞎鬧。人家正經負了傷呢。「
「小心眼,小林哥哥,我的嘉草姐姐心眼可細了,最會生氣了。」
氣得嘉草直跺腳,只是沒有聲音:「寄草,你出去,討厭!」
寄草見嘉草真的生氣了,才說:「好好好,算我搗亂,我只跟你說一句話,媽叫你過去呢。那個什麼嘉喬來了。「
嘉草嘴角一抖,說:「別又來騙我,嘉喬,恨都恨死我們了,還會來?」
「真的,我不騙你,「寄草睜大了眼睛,」就是他嘛,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嘉草一聽,扔下手裡的東西,說了一聲「我看看去「,便跑了。
小林很奇怪,問:「嘉喬是誰?沒聽杭營長說起過嘛。」
「和嘉草姐姐是一對雙胞胎,住在我們仇人家裡,很壞很壞的。」寄草直言不諱地說。
「那不就是你小哥了嗎?」小林更奇怪了。
「我才不叫他小哥呢,生出來到現在,我還沒見到他幾回呢。」寄草這樣回答了林生。
昌升茶行的老闆吳升在北伐軍即將人城的前夕,便安排了他的養子嘉喬加入國民黨。嘉喬說:「乾爹,我不入那黨,我聽說杭老二入了呢!我不和他在一個黨里。」
「抗老二人得,杭老三就入不得?」吳升說,「你們畢竟是一個爹生的嘛。」
「那也不入,倒不如人共產黨,和杭老二的國民黨爭個高下。」
吳升輕輕地吸了一口從家鄉送來的六安瓜片,欣喜地望著他的這個養子。多年來的調養,嘉喬已經成為他的一隻最兇猛的鷹裊,一條最忠實的走狗。他對他,也可謂處心積慮,煞費苦心。家裡幾個子女中,唯獨捧著他。大兒子吳有二十多了,已染得一身的銅錢味,心裡不服,對爹說:「爹,你偏心眼,娘要活著,可不會讓你那麼抬舉他。」爹便動用眼睛剜他一刀,說:「你這鄉巴佬笨熊,眼光一尺遠。你記恨他什麼,他要你一根茶葉梗了嗎?」
吳有說:「誰知你以後還會不會給他?」
吳升冷笑著,說:「我給過誰什麼了,我誰也不給,我死了扔下這份家產,那也是你有福氣撿的,不是我吳老闆給的。要想發財,統統自己掙去!」
吳有聽了便鬆了口氣,曉得了兩點,一是遺產遲早還得歸他,二是不會給嘉喬一根針。
但他還是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對嘉喬那麼好。吳升搖搖頭,對著那幾個鄉下黃臉婆生的兒女嘆口氣說:「你們自己說說,你們幾個中,有哪一個比嘉喬更孝順我?」
「那是。他杭嘉喬連姓都不要,要改了姓吳呢!」女兒吳珠哼著鼻孔說。
「幸虧爹明白,不讓他改。」吳有搭話。
「那是怕別人說閑話,不是怕吳家這點產業。」吳升說,「你們啊,怎麼那麼笨,那麼算不過來呢?不都是生意人嗎?仔細算一算,他在我們吳家,不就多吃一口飯,多穿一件衣嗎?將來成大事,繼承杭家那個名分,那份產業,你說那是誰的?是我們吳家的,還是他杭家的?「吳升說,」他又小,杭家的庶出,家裡人又不好待他。你們對他好一分,將來他就對你們報十分。這點道理,怎麼樣算也是算得過來的嘛!再說了,我們現在住的,是誰的房子,還不是靠著嘉喬嗎?」
吳有、吳珠兩個,從此恍然大悟,便把嘉喬當了未來的財神供養愛護。嘉喬從前在小茶麵前就養成了刁鑽古怪、任性陰毒的性子,到了吳家,反而沒有了這分可能性,他幾乎是要幹什麼吳家人就讓他幹什麼,又沒有大哥二哥來打他罵他,只有吳升的悉心調教。吳升對他越好,他就越聽吳升。
吳升開導他說:「好兒子,共產黨入不得,我打聽過了,共產黨是窮光蛋入的,別看現在國民黨和共產黨聯手,遲早有一天得對打。要人,還得人國民黨。和你二哥一個黨怕什麼,一個黨里照樣作對。國民黨里,現在不是有著左派,還有著右派嗎?」
嘉喬說:「那我就入國民黨了。抗老二當左派,我就當右派;杭老二當右派,我就當左派。「
「我給你打聽過了,他可是左派的鐵杆分子。」
「那我就當右派了。」嘉喬豪邁地宣布。
聽說嘉平隨著北伐軍回了杭州,吳升亂了方寸。他原來以為杭家這個不肖子孫,不會再回來了。誰知上天竟讓他帶了兵打回來,況且以後還會不會走也說不好。吳升以往對杭天醉的態度,是以仇視為主,此刻卻感到需要調整,需要通融了。
杭嘉喬便是帶著這樣的使命,硬著頭皮,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忘憂樓府的。
一家人見了突然闖進來的嘉喬,都吃了一驚,可以說,驚奇是大大地超過了歡喜。
嘉喬長得又瘦又高,眉目傳情,又像天醉又像小茶,也是風流調優的坯子,誰見了都說是杭家的血脈。
然而畢竟在吳家這種暴發戶人家熏陶久了,衣著打扮,脫不了商賈之氣。
進得門去,嘉喬原來也是想得體寒暄一番的。不料越往裡走,那眼淚就越往外流,往事歷歷不堪回首。等到見了年過半百的杭天醉,早就涕淚橫流,說:「爹,我媽靈堂還在嗎?」
杭天醉只看了一眼嘉喬,就別過臉去,不願再說一句話。
嘉喬就跺起腳來:「爹,爹,我媽靈堂還在嗎?」
「出去!」杭天醉低聲說,他不願見到這個兒子。
還是綠愛,過來拉拉嘉喬,說:「嘉喬,你跟我來。」
綠愛把他引到了杭天醉的花木深房,說:「你爹每日對著你媽的相片,念經呢。」
嘉喬跪下來就哭,頭撞著青磚,撞出了血。哭聲隔著一進院子,隱隱約約還是傳到了客廳。大家面面相覷。偏這時候,嘉草進來了,問:「嘉喬呢,我三哥呢?」
大家都一起看著嘉草,彷彿這時候才想起,嘉喬和杭家真的是有血緣關係的。嘉喬和嘉草是孿生兄妹啊。
嘉草被大家看得奇怪,說:「二哥三哥都回來了呀,你們怎麼不高興?」
方西冷女士這才插得進一句話:「這麼多年也不回來,我和你大哥成親那年發了帖子都沒來,怎麼今日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回來了?」
「你們算什麼,二哥是北伐軍呀!」寄草說。寄草童言無忌,又是最小的,也是家中寵女,什麼都敢說。
「我看,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杭嘉平說。
「不管怎麼說,是姓杭的兄弟回來了。回來就好,杭家,也算是大團圓了。「還是大哥打了圓場。
那一夜杭家吃上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晚宴。綠愛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上了龍井蝦仁、茶雞、茶葉蛋。嘉草也端出了從德清傳來的楊墳咸茶,那還是向沈綠愛學來的。茶里有橙子皮、野芝麻、烘青豆、豆腐乾、蠶豆瓣、黃豆芽、筍乾、胡蘿蔔、番薯干、橄欖、醬瓜、花生米、鹵桂花,花花綠綠的,放了一大茶盤。眾人見了,不由驚呼起來。
一時間茶香氯氟,酒香撲鼻,笑語歡聲。座上賓趙寄客舉茶杯說:「茶莊人相聚,先以茶代酒吧。來,嘉平,為北伐勝利乾杯。「
嘉喬也舉起杯子,說:「二哥,為我們在同一個黨內的奮鬥乾杯。」
綠愛也舉起杯子,說:「別這黨那黨的,還是為全家團圓乾杯吧。」
林生坐在嘉草旁邊,悄悄問:「你為什麼而乾杯呢?」
「都讓你們說了,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那我要為認識你乾杯,你願意嗎?」
嘉草蒼白的耳廓通紅了,她點點頭,悄悄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寄草叫起來了:「你看小林哥哥怎麼吃的茶。」
原來林生喝光了茶湯,見了半杯的佐料,一時心急,便用手指夾著去吃。
眾人見了又笑,卻都不告訴怎麼個吃法。還是嘉草,舉起那隻杯子,說:「小林,你看簡單得很,杯口對著嘴巴,一隻手敲著杯底,東西就到嘴巴里去了。」
林生恍然大悟,說:「簡單得很嘛。」
他把杯子底朝天翹著,頭朝上接著杯口,一隻手旋著杯子,一隻手敲著杯底,他的白白的喉頸露出來,拉長了,密密的黑鬍鬚從下巴上布散開去,喉結一升一降。嘉草不知不覺盯著那喉結,怔住了。
寄草卻又叫了:「阿姐,你多嘴!」
嘉草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面孔就紅到了脖子,說:「你才多嘴,沒見你停了磨牙。」
寄草指著對面說:「我們都多說,大嫂二嫂還沒說過呢。」
方西冷說:「我有啥好說的,又不是我夫妻團圓,讓葉子說吧。」
葉子一聽,也不多說話,四顧著要找茶盞。嘉和遞過去一個笠帽形的黑盞。葉子吃驚地把頭抬了起來——那不是摔成兩半的免毫盞嗎?竟然被鋸好了。嘉和見葉子吃驚,淡淡一笑,把碗翻了過來,「供御「兩字,現在又拼在一起了。嘉和瘦瘦長長的手指,敏感地跳動著,彈躍著,精緻有力,像啞語,像暗號,把兩兄弟和葉子的青梅竹馬翻譯出來了。
方西冷看在眼裡酸在心中,卻笑在臉上,說:「葉子,你看嘉和真是個有心人啊,還知道把個古董茶盞鋸好了,一聲不響地給你送上來。等我什麼時候也砸個東西,讓你家嘉平給我治修好了送上,嘉平,你肯不肯?」
杭嘉平大聲笑了起來,指著方西冷說:「都做了我嫂子了,還敢向我挑戰,你以為還是當年北京開茶館時候!」
葉子也不搭腔。用那紹興花雕酒瓶,滿滿倒一碗酒,細細碎步,跑到嘉平跟前,齊眉舉案嘰哩咕略一串日語。寄草急了,說:「講中國話,講中國話!」
「這有什麼可保密的,「嘉平一口氣喝光了碗中的酒,拍拍葉子的臉,「我老婆說,夜夜盼郎歸,郎君終於歸來了。」
話音剛落,葉子就激動地掩面哭泣起來。不知怎麼的,方西冷也跟著哭了起來。
寄草卻說:「別哭,別哭,還有我呢。」她高高舉起酒杯,「你們怎麼都不為革命成功乾杯啊?」
嘉平拍拍她的肩,說:「寄草年紀最小,革命覺悟最高,將來也是個女革命家!」
一圈子的人都喝過來了,才發現杭天醉悄無一言。嘉和站了起來,說:「爹,你也說幾句吧,你又不喝酒,說幾句吧。」
杭天醉坐著,想了想,問綠愛:「還有龍井嗎?」
綠愛趕緊取了來,說:「今年的新茶還沒下。啥時下了,再來喝茶宴。「
她專門替天醉泡了一杯茶。杭天醉舉了杯子,說:「喝茶,喝茶。」
寄草小,嘴快,問趙寄客:「乾爹,我爹啥話也沒說啊,怎麼就叫我們喝茶?」趙寄客拍拍寄草的小腦袋,「怎麼沒說,不是讓我們喝茶了嗎?你以為只有像你那麼窮嚶喀才是說話!叫你喝,你就喝吧,喝吧!「
那一天深夜嘉喬打道回府,半醉半醒,坐在車裡,一路流淚,一直流到吳山腳下。他在剛才的家宴上時而坦蕩時而悲傷時而尷尬,坐立不安了很久。也許是酒的緣故,他後來的感覺卻開始妥帖平靜下去了。他比平時的任何時候都深刻地感受到他和羊壩頭這個茶葉家族的隔膜竟這麼堅硬,幾乎沒有話可說。同時他卻又比平時的任何時候感到他是一個姓杭的人,他是這個家族出來的,他們說話的口氣、手勢、眉眼,和他自己是這樣地相像。現在,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還恨不恨忘憂茶莊的這些姓杭的父老兄妹了。
多年來杭氏家族的唯一的一次大團圓,在經歷了一番轟轟烈烈的茶宴,現在是昏黃燈光之下的熱烈宣洩之後的沉默了。這是一種妥佑愜意的、有點傷感但又不乏心滿意足的大團圓。大家的目光都因為經歷了生離死別的洗禮而顯得純潔溫柔。有幾個人,還在這純潔溫柔之中暗藏著潛伏的激情。這激情又因為按捺不住而在目光中若隱若現,女人們因此秋波更為盈盈,而男人們,便也因此顯得天真激活了起來。
因為一時的無話,大家的目光就都對著寄草正握在手裡把玩的那隻重新釘鋼的兔毫茶盞。它厚厚敦敦地在燈光下顯現著藏在深處的兔毫,一會兒亮出了一絲,一會兒又亮出另一絲,看上去,那碗盞竟也如通了性靈,滿腹心事似的了。
方西冷和葉子,看著這隻碗盞便想到了同一個男人。嘉和與嘉平兄弟久別重逢,親熱中又有了一份歲月的隔膜,兩人目光驚喜中還在不時地衝撞。嘉草和林生也在暗處不時地交換著他們的會心的微笑。趙寄客因為高興而突生孤獨之感,竟然喝醉了,被杭天醉和沈綠愛架到了客房裡。那麼,此刻,這一屋子的人便只有寄草如一隻快樂的小鳥而無憂無慮了。這個杭氏忘憂茶莊的小女兒有著一雙格外天真純潔的眼睛,她繼承了母親爽朗明快的個性,且又因為充滿著童心而特別饒舌,她翻來覆去地對著兔毫盞下面那兩個字,念著:「供——御,供——御,供——御,嘉草有些心猿意馬,這女子是個有著繞指柔腸的姑娘,膽小而聰慧。她乘機說:「寄草,別吵了,跟姐回屋去。」
「回去幹什麼?」
「你不是要給小林哥哥洗傷口嗎?」
寄草一聽很對,扔下那寶貝茶盞就拉著林生哥哥的手說:「走,該換藥去了。」
林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就這樣走掉。嘉平說:「去吧,去吧,多換幾次。」
方西岸也笑著說:「寄草,你別瞎湊熱鬧,這可是你嘉草姐姐的事兒。」
說著,就一把拉住了寄草。嘉草臉紅了,拔腿就跑,林生安靜地站在那裡,說:「我一會兒就回營里去了。」
嘉平站了起來,葉子也緊張地站了起來,嘉和看見了,也站了起來,說:「小林,營長今天能留在家裡嗎?」
「怎麼不能?」小林的臉紅了,「我回去會說的。」
他轉身就走了,受過訓練的步伐在這溫文爾雅的茶人家族中,走得格外與眾不同。方西冷不由讚歎了一聲:「好一個英武的小夥子!」
嘉平湊近了嘉和的耳邊,輕聲地說:「看不出來吧,他可是個地地道道的共產黨員。」
這是寄草一生中第一次接觸到這個字眼。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一種奇怪的稱呼,而在此後,只要出現了這個詞,她的眼前就出現了小林哥哥。
此刻她對這個字眼卻充滿了好奇。她不由得向大人們連續發問:「什麼是共產黨?共產黨是什麼?「
然後,她的嘴就被大哥一把蒙住了:「就知道亂叫,不能少說幾句。」
嘉平摸摸這個他從未見過面的妹妹的頭,說:「我可真沒想到,我還有一個這麼小小的可愛的小妹妹啊!」
嘉平似乎沒有發現嘉和的眼神有些發直,整個夜晚,這樣的神情出現過好幾次,這是葉子作為杭家的媳婦剛來杭家時所沒有過的,那時嘉和要心平氣和得多。那時他知道,葉子是他的弟媳婦了,而現在,他是感覺到、或者說是體驗到葉子是他的弟媳婦。這種體驗使他渾身發燒,滿嘴發苦,使他在重逢的歡樂之中時不時被某種東西猛烈地撞擊一下,心便痙攣地一彈。他沒想到他會那麼難受,但他依然認為有能力剋制,如果葉子這時不是在燈光下朝他們走來。葉子雙手端了兩個盤子,一隻盤子是一段藕斷絲連的生藕,旁邊放著一匙白糖,另一盤是冒著熱氣在燈光下發著銀光和涸紅之色的藕蒸糯米,也是一片片切得薄薄,上面澆著金黃色的蜂蜜。嘉和的喉口一下子噎住了,直到他看見葉子低眉順眼地把生藕放在他眼前,把熟藕放在丈夫面前。然而這並不使嘉和鬆弛,他痛苦地盤桓著一個念頭。那不過是偶然的,是偶然的,是偶然的。就在他這樣頑固地敲釘子一樣往自己的心隙里敲入這些亂七八糟的雜念時,他的那個小妹妹寄草一把拖過了他眼前那隻盤子,抓起幾塊就大嚼。葉子悄悄地拉開了她的手,說:「寄草,乖,我們找漢兒吃去。這是給你大哥做的,我那兒還有呢。「說著,便把那隻盤子推了回來,拉著寄草就走了。
嘉和一下子通順了,胸腔和頭腦熱烘烘的,暖意使他目光迷離。嘉平用筷子頭敲了敲盤子,說了一句什麼,嘉和沒聽見,問道:「你說什麼?」「我說,我這個媳婦,怎麼樣?」嘉和一笑,說:「是杭家的媳婦啊!」方西冷沉默一下,便不告而辭了。嘉平看著大嫂的背影,解嘲說:「她還是老脾氣啊……」嘉和推開了茶杯,說:「我們再喝點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