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人們通常以為的那葉承載著安詳與閑適的茶之小舟,不再有它從前的從容不迫、平和和平、溫文爾雅、節操如山中晶瑩之雪了,有鐵的寒光和血的腥氣線繞於茶煙之間。
那些日子,山客和水客都沒有了往日的勁頭,他們的心思,都叫杭州城裡那些熱鬧的遊行勾引了去。只是忘憂茶莊的年輕老闆杭嘉和,依舊陷在茶葉堆里,忙得人都脫了形。他從前的助手小撮著現在卻因為八小時工作制而輕鬆了。他看著忙不過來的嘉和勸道:「少老闆,別忙了,跟我去總工會見見世面,林生現在也到那裡幹了。林生這個傢伙,細皮白臉,看不出,是條漢子呢。「
「是啊,聽說是共產黨嘛。」
「共產黨好哇,我也人共產黨了。」
「你也入了?」嘉和倒是嚇一跳,看著小撮著。
「你要入也行,我介紹。」小撮著拍拍胸脯,又拿目光打量了一下茶莊,「不過你得把這茶莊獻出來給黨才行。要革命就得要無產,林生說的。「
嘉和倒也心平氣和,說:「小撮著,你們革命我不反對,我要賣好茶葉,你也不要反對。我們誰也不反對誰,好不好?」
小撮著走開了,想,我可不和你這資本家多說什麼。
老撮著跟在後面罵:「小言生,茶葉飯你還想不想吃?」
「不想!」兒子乾脆地回答。
「世道真是變了!世道真是變了!「老撮著便到天醉那裡去訴苦,「都爬到太歲頭上來了。」
杭天醉不說話,只是看看皺起眉頭握著拳頭的二兒子嘉平。他不知道嘉平會怎樣看待這個越來越不可捉摸的時代。兒子變了,從前那個目光如燃燒之鐵的兒子,如今目光冰冷。兒子在想什麼,他惶恐地思忖著。他很想了解他們,但又唯恐他們嫌他喀蘇。想到自己竟然生出討好兒子們的心思,他又生自己的氣。為了掩蓋自己的這分心緒,他就拿更為溫和的大兒子來發話:
「嘉和,你再忙,也不用自己當行信啊!」
嘉和笑笑,沒說話,他正在那張梨花木大理石面桌上用毛筆寫畫著什麼,林生和嘉平都在旁邊。林生撿起一張紙,好奇地說:
「我看看,你寫的什麼標語?」
「什麼標語都不是,是給茶莊寫的廣告詞,準備印在包裝紙上的。」
只見那紙上寫著:
一碗喉嚨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林生很有興趣地說:「這不是盧全的《走筆謝孟諫議惠寄新茶》嗎?」
「正是,做了忘憂茶莊的廣告詞,最好。」
「沒想到大哥對茶莊的廣告還那麼痴迷?大哥真是一個盡心的人。」林生很敬佩地對嘉和說。
「這個你就沒有我內行了。」嘉和興緻勃勃地解釋,「中國人在國際茶葉市場上打了敗仗,不知道利用廣告,是個重要原因。你看人家錫蘭,把出口茶抽來的稅費,全部用來做了廣告,二十五年消費總數在一千萬盧比以上。日本只是在美國一個地方花的廣告費,每年也不下十萬元。又有恥笑中國的洋人,專門畫了圖畫,四處去張貼,上面畫了梳辮子的中國人,用腳踩著制茶,且對他們的人民說:看,這就是中國人用腳踩出來的茶,你們敢吃嗎?」
「大哥真是一片愛國熱情!」林生禁不住讚歎。
「我也不過是想先在國內試試各種振興茶業的辦法罷了。」嘉和覺得話多了,便收了回來。
「只是太辛苦了。」
「有什麼辦法?都飛出去參加糾察隊了。貴黨,也實在是太喜歡舞刀弄槍了。「嘉和半開了一句玩笑。
林生聽了此話,看著大哥,想了想,臉正了下來,說:「大哥,莫非你不知道,我們共產黨正是給國民黨逼的。我們這是叫有備無患。「
嘉和說:「疑神疑鬼。黨派之爭,古來有之,也不至於就要鬧到劍拔誇張的程度嘛!」
「大哥難道還沒聽說,國民黨右派成立了杭州職工聯合會一事嗎?」林生依舊微笑著說。
「我不知道什麼是左派,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右派。」嘉和突然有些心煩起來,「我不過問政治。」他添了那麼一句。
林生一時愣住,臉就紅了起來,朝嘉平望了一望。嘉平站了起來,一攤手說:「林生,你不會介意大哥的話吧。大哥本質是詩人,說話喜歡隱喻。他的意思是說他很關心政治,他不是左派,不是右派,他是中間派。「
「但中間派是沒有的。」林生激烈地開始表達自己的觀點,「中間派是必定要分化到左右兩大陣營中去的!」
嘉和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有幾分神經質的林生。他覺得眼前這個人和他第一次看到的那個小夥子完全是兩個人了。他的微笑,是狂熱的微笑;他的沉著,是狂熱的沉著;而他的信仰,此刻,也就變成了狂熱的信仰了。
嘉和放下毛筆,說:「我不是伸出兩隻手把你們推開,自己站在中間的中間派。我是把你們一邊一個拉起來打碎了再化合成的中間派。大情之現,必以中和之聲。故稽康有言:’至和之聲,無所不感’,什麼是和,就是老子說的’大音’。什麼是大音?大音稀聲,它不是那麼吵吵鬧鬧火燒火燎的,從前我也吵鬧……如果我不那麼吵鬧,跳珠就不會死——」他突然愣住了,鬆了手中的毛筆。他想他都在野馬跑緩似的信口雌黃些什麼?他幹嘛要把這些中夜不眠、折磨自己的思想和往事,用這種方式透露給他人……他這麼想著,張口結舌,一言不發。他這一番的話,倒叫林生目瞪口呆。林生是個堅定的空想共產主義者,但林生說不出什麼原因,有點崇拜嘉和。嘉和沉穩,內斂,節制,年紀輕輕,但看上去胸有成竹。他沒想到他那麼能說,他說的那一些話,古奧冷僻,但大有深意,林生吃不透。
倒是嘉平顯得很放鬆,他目光里多出了一絲熱諷,坐著,手指敲打著茶几,說:「大哥,嘉喬入職聯會了,還是隊長。」
嘉和重新捏著筆說:「入就入吧,反正你們每個人都有出路了。」
「可是還得麻煩大哥找個機會告訴他,別和林生在的總工會作對,別碰林生一根頭髮。林生是我的朋友,戰場上救過我的命。所以,我這個國民黨不管他是不是共產黨。嘉喬要是碰了林生,從此我就不是他二哥了。「
嘉和一屁股坐在靠椅上,把毛筆一扔,說:「說絕話就是痛快!」
嘉平則站了起來,和林生使了個眼色,說:「我今天到這裡來,就為了讓你們聽這幾句絕話。我也總想不偏不倚,溫文爾雅,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北伐軍一路殺到這裡,哪一天不是血光里開路?革命是喝酒,不是喝茶!」
杭嘉和愣了半天,才說:「照你這麼說,遲早有一天,我fi]杭家的這一部分親戚和另一部分親戚要互相殘殺,這才算是革命了?」
聽了這話,那幾個男人便都沉默了下來,不知該怎樣繼續話題。杭天醉半天也沒插上一句話,此時獃想了一陣,站了起來,說:「你們坐,我吃茶去了。」他再想不出用什麼話對付兒子們了。
杭天醉前腳走,嘉草後腳就趕到了。她把她那垂髦般的長髮一刀剪了,看上去,倒是添了幾分英姿颯爽之氣。愛情使她一葉障目,眼中除了林生便再也沒有了他人。「林生,林生,快來,我有話和你說,「她興奮地招著手,林生的極白的面孔便鮮紅了,眼睛中的光芒和靦腆便同時放射了出來。他遲遲疑疑地站了起來,幾乎用幾分乞求的神情看著兩位兄長。現在他身上迸發出來的一股煞氣又縮退回深處去了,他看上去便又是個不請世事的純情少年了。嘉和很吃驚林生身上的這種奇特的變化。在他想來,這也許是因為有主義和沒主義的人到底不相同吧。這麼想著,他揮了揮手,林生臉上便露出了獎然的笑容,一晃,就不見了。
現在,兩兄弟面對面地坐在忘憂樓府的大客廳里了。自他們兄弟重逢之後,幾乎沒有時間坐下來推心置腹地談過。他們現在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談起。嘉和看出了嘉平此刻心事重重,便勉強笑一笑,說:「林生是你相信的人,你和嘉草覺得他好,他必定便是好的。」
「你呢?」
「我……看他,就像看站在河對岸的人。我不理解他的主義。你呢?」
杭嘉平慢慢地站了起來,在大廳的紅木桌椅之間轉著圈子,突然說:「大哥,你知道,那麼多年,我最佩服你的是什麼?」
”……」
「你總能明白這一點和那一點之間的區別,就像你總能喝出龍井和毛峰之間的那一點點不同的茶味。你若從政,你倒是分辨得出三民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區別……」
這兩兄弟隔著大茶桌坐著。因為偶有人來買茶,所以,他們把話講得輕輕的。嘉平兩隻手掌的手指對握住,那樣子像是在祈禱,這是嘉和從來也沒見到過的神情。他記憶中的嘉平永遠自信,自信中還透著驕橫。眼前這個嘉平的自信卻嵌入著懷疑,不免使他落落寡合。這神情,恰是家族的標誌。這憂鬱的目光,它終於不可避免地從嘉平身上顯現出來了。
「你現在處境很難?」嘉和問。
「我從來不怕處境有多難,我無所畏懼。可是我缺乏判斷力,這真是一件可笑之事,一個人越是見多識廣,越怕出差錯。所以我欣賞林生。「
「他像當年的我們。」
「我本來想……要是有機會,我也要回到茶葉上來。」
「你?!」嘉和睜大了長眼睛,「我知道你一向討厭茶葉——」
「如果你也和我一樣,在法國和日本呆過幾年,又一路從南方衝殺過來,你就知道怎麼樣重新著從前定論過的事情了。」
杭嘉和搓著手說:「好極了好極了,我一直就是那麼孤掌難鳴,關於茶種改變、茶葉出口、茶葉機械製作,還有農業合作社,還有……反正有許多大事。情可做。你肯和我一起做,大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我沒說我能和你一起做。」嘉平止住了嘉和的狂奔的思緒,「我有我的使命!」
嘉和揮揮手依舊興奮地說:「這沒什麼,我可以等你;七年都等下來了,還在乎這一年半載的。我相信你會有機會把事情做好,你會到我身邊來的,這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杭嘉平看著興奮得像一個少年郎一樣的大哥,突然覺得時光飛逝反而使大哥他幼稚了。大哥的單純使他感動,隱隱也有些心酸。他很想告訴大哥,他現在的使命是去迎接流血,是去犧牲,說到底,這還是一種毀滅,以毀滅自己的生命為前提,才能談得上以後的建設。但是他不想再和大哥他深談了。一個茶人和一個革命人,說到底是很不一樣的,你能指望一個真正的茶人心裡能裝得下一個悻論嗎?
方西岸女士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撞進門來,她氣急敗壞心急火燎地把這兩兄弟推回忘憂樓府,緊插門閂,這才告訴他們一個驚人消息:明天的遊行,警方要鎮壓了。」您怎麼不知道?」嘉和問嘉平,「你不是城防部隊的嗎?」
「他們早就對我封鎖消息了,怕我通風報信!」
西冷女士沒有想到嘉平聽了明日可能有流血事件心裡很興奮,倒好像他是巴不得就要流血似的。
「你聽的消息可不可靠?」
「是公安局的人說的。」方西冷看著嘉平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裡面的血絲也叫她心動,臉便紅了,說:「跟你說實話,其實我父親,還有你那大舅,都是策劃者。」
嘉平推開了椅子,興奮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兩手握拳,說:「好哇,好哇,總算有一天,能在民眾面前暴露他們的狼子野心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光是知道還不行,還得讓他們暴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唾罵和拋棄,讓歷史的車輪無情地從他frl身上碾過去,讓人人都知道,反革命就只有這種下場。好哇,好哇……」他搓著手自言自語,像一匹正要出征的馬,急不可待地跑著蹄子。
他那種沉醉於血火之間的神情叫方西冷看得又崇拜又恐懼,全身就像過了電似的發起抖來。說:「可是……可是……要流血,可能還要死人……「
「流血怕什麼?犧牲怕什麼?「嘉平直逼方西冷,「譚嗣同戊戌變法還說,變法流血,可自他始,今天是什麼年代了?為國民革命的真正實現,流血犧牲,完全可以自我杭嘉平始。」
方西冷呆若木雞地釘在椅子上,又狂熱又冷靜。她被迷住了又被嚇壞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去她該怎麼辦?是該奮不顧身地撲向血火,還是夾起尾巴抱頭鼠竄?她又面臨七年前的老問題了。可是她不能暴露她的那種激烈的心靈拉鋸戰,她只好面帶微笑,貌似敬仰地傾聽著,心裡卻開了鍋似的想: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她的丈夫嘉和也被嘉平突然的激昂愣住了。他鬧不明白,究竟哪一個大弟才是真實的大弟:是嚮往茶的嘉平,還是嚮往血火的嘉平?
這時葉子托著一杯茶進來了,安安靜靜地朝方西岸一欠身,奉上一杯茶,說:「嫂子,請用茶。」
方西岸站了起來,說:「不了,天也那麼晚了,你們歇著吧。明天還有大事呢。「
葉子又深深朝嫂子一笑,送她出門,方西冷點點下巴,算是回答。嘉和跟在妻子後面。他心事重重,預感到什麼不祥的事情就要到來了。
看這對夫妻走遠了,葉子才回過頭,丈夫卻早將她一把摟進了懷裡。
「她不喜歡我。」葉子說。
「她呀,誰都不喜歡。」丈夫說。
「她喜歡你!」葉子突然說:
丈夫睜大豹眼,說:「你吃醋了?」
「沒有。」葉子一笑,「你不喜歡她。」
丈夫使勁拍一下妻子腦袋:「葉子真聰明。」
那天夜裡,丈夫在葉子身上很努力,葉子呻吟著,說:「別……別……明天你還要,嗯……「
丈夫不聽,在床上丈夫對葉子一貫橫蠻,丈夫把葉子吻遍了,一邊用力地耕耘著,一邊斷斷續續地說:「從明天……開始,不要……出門,不管發生什麼……不要……有事求嘉和,……帶好漢兒……「
葉子呻吟著,吸泣著。床在響動,小杭漢醒來了,他聽見了隔壁父親和母親的所有動靜,可他聽不懂。
小姑娘寄草被母親鎖在五進的大院子里,讓她陪著抗憶、杭漢等人玩兒。她比他們的確也大不了幾歲。但她很不屑與他們為伍。她知道他們是她的小字輩,得叫她小姑。因此她放棄了和他們在後花園捉迷藏的遊戲,寧願選擇一人在阿姐嘉草的閨房外間舉著小旗子喊「打倒列強「。
喊了一陣,他看見撮著爺爺神色慌張地沖了進來,大聲叫著:「老爺,老爺,梅花碑在、在遊行,嘉喬、嘉喬要打死嘉草呢!」
話音剛落,只見天醉拖著一雙鞋,手裡一串佛珠還捏著,慌慌張張趕了出采,結結巴巴地問:「在、在、在哪裡,去看看……寄客……寄客……「他下意識地就先叫起他的把兄弟,119著拖著鞋,扔了佛珠串子,兩人就攙扶著不見了。
梅花碑街口,遊行的人和警方已經打成了一團,其中衝鋒在前的人中有杭天醉的三兒子杭嘉喬。他拿著一截木棍揮來揮去,一棒把他的雙胞胎妹妹打出丈把遠。這可把一直護在嘉草面前的林生氣壞了。「嘉草——」他狂叫一聲撲過去,嘉喬才知道亂軍之中打了妹妹。嘉草被打得頭破血流,虧她這麼個文靜女子,一指嘉喬,尖聲叫道:「打——」
林生就無所顧忌地沖了上去,劈頭蓋臉就是一棍子,嘉喬一下子就被打青了眼,這一下,也把他打得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跳起來就要往上沖,早就被她妹妹一把擋住了,叫道:「你敢下手!你先把我打死了吧!「
嘉喬舉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裡,只得喊道:「姓林的,我記得你,小心你的腦袋!」
一會兒工夫,杭天醉和老家人攝著也趕到了。但見槍聲大作時眾人大亂,如猿如京,突奔而行。杭天醉傻乎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撮著見天醉不動,自己便也不動。只聽叭勾一聲,天醉頭上禮帽飛了。回頭一看,老遠。過去拾,才發現帽上一個洞,便想:真開殺戒了。
這麼想著,地上已經躺了不少的人,猩紅的血,沾在他的衣衫上。又見三兒嘉喬手舉一支短槍,沖啊殺啊,直直逼他而來,他便想,嘉喬他要幹什麼?這麼想著,嘉喬手舉槍響,杭天醉身邊一個人哇的一聲,倒下了。杭天醉眼一閉,好了,嘉喬要打死我了!卻聽見嘉喬在喊:「別開槍!別開槍,這是我親爹!爹!你這老不死的,你在這裡幹什麼?你還不快給我滾!滾!滾!「
杭天醉乾脆緊閉眼睛蹲了下來,他根本挪不開腳,在四處的槍聲中也不知逃向哪裡,突然一隻有力的手,拽著他便直跑,邊跑邊吁吁喘氣:「啊呀呀,你,蹲在這裡幹什麼?還不給我快跑!」
是老友趙寄客的聲音。他這才睜開眼睛,淚水立刻就流了出來,一邊往回縮著一邊喊:「撮著啊,撮著啊,撮著被打死了。撮著啊……」
寄草看見的小林哥哥和嘉草阿姐,兩人幾乎抱著進了屋。他們面色蒼白,臉上衣服上有血。他們的神色尤其反常,看到寄草就跟沒見到一樣,砰的一聲就關了裡屋的門。小姑娘寄草覺得很奇怪,小林哥哥和嘉草姐姐他們兩人好,家裡人也都看見了,沒人說閑話,可他們一聲不吭地把門鎖上幹啥?」姐,開門,開門給我搽藥,我手上弄破了,疼。」
裡面暗得很,窗帘拉著,燈關著,嘉草和林生兩個人緊緊抱著,一聲也不吭。
聽見寄草在外面叫,林生動了一下,嘉草箍在他脖子上的手一使勁,不讓他動彈。
林生就不動彈了。
林生說:「嘉草,我剛才差點被嘉喬打死!」
「我看見了,他朝你舉槍呢。」
「大概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從心裡頭愛你。」
「我真覺得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從骨頭裡愛你。」
「我也是。」
林生把嘉草抱得更緊,他們倆身上都有血腥味。林生把手伸到嘉草溫暖的小小的胸乳上。他們兩個一點也不害怕,好像在此之前,他們已經這樣相擁相撫一千次了。
「頭還痛嗎?」林生的耳語。
「不痛。」
「嘉草,你怎麼那麼好哇?」
「你好,你的手真好。」
連嘉草自己都奇怪,她怎麼會在這樣亂槍血火之後,大膽地說出這樣應該感到羞怯的話。
那雙手就開始小心翼翼地撫愛著她的胸口,一邊說:「你記住我的好手,我要一死,手就沒有了。」
嘉草便開始奇怪地顫抖起來,一邊顫抖,一邊說:「你的……手……真……好……「
寄草在屋外,見姐姐不理睬她,有些生氣。正要走,門卻打開了。寄草一看,兩個人血淋淋的,她就嚇得尖叫起來。
「別怕,是遊行打死人了。」嘉草說,「我們幫著抬傷員呢,濺的血。」
「你怎麼還不換衣裳啊?」寄草說:「怎麼也不洗洗臉?媽看了多怕啊。」
嘉草摸摸她的頭說:「寄草真懂事。」
嘉草取了熱水來洗臉。嘉草和林生兩隻手在水裡握在一起,他們臉對臉地相互望著,又把寄草給忘掉了。
寄草便問:「你們怎麼不說話啊!」
嘉草說:「寄草,姐要求你做一件事呢。」
「你說吧,我能做嗎?」
「你能做的。」林生說。
「什麼事啊?」
「是這樣,寄草,我要和你林生哥哥成親。」
寄草一聽,愣了一下,笑了,老三老四地說:「嗅,我明白了。你害羞了,是不是?讓我去告訴媽?「
「不是。」
「那是什麼?」
「我要和林生成親。立刻成親。現在就成親。「
「為什麼?」寄草害怕起來,「我太小了,這是大人的事情。讓我想一想,你們明天再成親吧。「
「我們現在就要成親。」
「為什麼?喜糖也沒有,新嫁衣也沒有,還有,聘禮呢?還有,媒人呢?「寄草想起她有限生命中參加過的那幾次婚禮,她記住了那些金光閃閃的大喜大鬧的內容。
「來不及了,寄草,林生說他快要死了。」
寄草「啊「地尖叫起來,一頭扎進嘉草的懷裡,偷眼看林生,看他好好的,撇撇嘴說:「你們想成親就成親好了,幹嘛說死啊?」
「寄草,給我們當個證人吧。將來有一天,我們說我們成過親,你就是參加我們婚禮的人。「
嘉草一雙細淚就流了下來,樣子很古怪,和寄草平時見的姐姐完全不一樣了。
「我去跟媽說,就說你們要成親,現在就成親,媽會答應的。」
「不會的,他們會以為我們瘋了的。」
寄草的小小心兒里亂了套。她鬧不明白,幹嘛姐姐和林生非要此刻成親,但她又覺得這事有些重大、神聖,而且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很刺激的。
她說:「好吧。」
既然當了證婚人,她也就履行起職責來,讓他們回房間換了乾淨衣裳,又找來找去想找個菩薩可以跪拜,卻沒有。她想起從前到茶館裡玩時,到灶間拿過一個小瓷人兒,他們叫它陸鴻漸的,生意不好,夥計就拿開水沖它,生意好,就拿出來拜。這個小青瓷人兒,跪著,兩手還捧著一本書呢。寄草覺得好玩,就拿回來了,這麼想著,就把那個陸鴻漸找了出來,放在桌上,又在旁邊插了兩根香。
嘉草見了,呀了一聲,說:「那是茶神啊。」
「茶神好,拜了茶神,和拜了天地一樣的。」林生緊張認真地說。
嘉草突然想起了什麼,回到房中,把母親給她的那隻祖母綠戒指,第一次隆重戴上。寄草卻發愁地說:「還有喜酒呢?沒有喜酒,怎麼成親?「
嘉草說:「用茶吧。以茶代酒,古代就有的。「
寄草便一本正經地倒了三杯茶,一杯給姐姐,一杯給林生,一杯給自己。
”一拜天地!」
「二拜……茶神!」
「二拜……寄草我——」
那兩個大人一本正經都拜了。寄草覺得有趣,嘉草卻不停地流淚。
「乾杯!」寄草說。
三個人把那杯中的茶,全部喝光了。
「要入洞房嗎?」寄草問。
「當然要入。」
「那你們入洞房,我幹什麼?」
「你在門口守著,有人來,你就說姐頭疼,睡著了。」
「好吧。」寄草撩開門帘,「新郎新娘人洞房……」
那一天,寄草在洞房門口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好像笑,又好像是哭,好像是歡叫,又好像是呻吟。寄草不明白,但她嚴肅地執行著自己的使命,認認真真地守在門口,誰過來問她,她就說:「我姐頭痛,睡著了,我給她守著門呢。」
不久以後,四百里外的上海城閘北、虹口也響起了槍聲,兩個穿灰色嘩嘰長袍的男人,三十歲年紀出頭,恰好路過寶山路鴻興路口。細雨綿綿,空氣中火藥味正濃,薄暮中雨後的路面流淌著道道血水。高個子的那一位回頭一看,一串血腳印,不禁小聲驚呼:「血!血!「
他是吳覺農,另一位是他的同鄉、總角之交胡愈之。
恰是同一年,吳、胡二人與章錫深、夏丐尊等人,共同發起創辦了開明書店,那一日,4月13日傍晚,他們正從章錫探家出來,他們成了目睹了這一重大歷史慘案的見證人。
第二天,在三德里吳覺農公寓書房,茶人吳覺農取出成立於1917年的中華農學會信箋,遞給三十多年以後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總署署長的胡愈之。胡愈之開始書寫給最高當局的書面抗議書。子民、稚暉、石曾先生:
自北伐軍攻克江浙,上海市民方自慶幸得從奉魯土匪軍隊下解放,不圖昨日閘北,竟演空前之屠殺慘劇。受三民主義洗禮之軍隊,竟向徒手群眾開槍轟擊,傷斃至百餘人。三·一八案之段棋瑞衛隊如此橫暴,五卅案之英國劊子手如此兇殘,而我神聖之革命軍人,乃竟忍心出之!此次事變,報紙記載,因有所顧忌,語焉不詳。弟等寓居問北,目擊其事,敢為先生等述之。
4月
13日午後一時半閘北青雲路市民大會散會後,群眾排隊遊行,經由寶山路。當時群眾秩序極佳,且雜有婦女童工。工會糾察隊於先一日解除武裝,足證是日並未攜有武器。群眾行至鴻興路口,正欲前進至虯江路,即被鴻興路口二十六軍第二師司令部門前衛兵攔住去路。正在此時,司令部守兵即開放步槍,嗣後又用機關槍向密集寶山路之群眾,瞄準掃射,歷時約十五六分鐘,槍彈當有五六百發。群眾因大隊擁擠,不及退避,傷斃甚眾。寶山路一帶百丈之馬路,立時變為血海。群眾所持青天白日旗,遍染鮮血,棄置滿地。據兵士自述,遊行群眾倒斃路上者五六十人,而兵士則無一傷亡。事後兵士又闖入對面義品里居戶,捕得青布短衣之工人,即在路旁槍斃。
以上為昨日午後弟等在寶山路所目睹之實況,弟等願以人格保證無一字之虛妄。弟等尤願證明,群眾在當時並無襲擊司令部之意,軍隊開槍絕非必要。國民革命軍為人民之軍隊,為民族解放自由而奮鬥,在吾國革命史上,已有光榮之地位,今乃演此滅絕人道之暴行,實為吾人始料之所不及。革命可以不講,主義可以不問,若棄正義人道而不顧,如此次閘北之屠殺慘劇,則凡一切三民主義、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甚或帝國主義之信徒,皆當為之痛心。先生等以主持正義人道,負一時物望,且又為上海政治分會委員,負上海治安之最高責任,對於日來閘北軍隊所演成之恐怖狀態,當不能忽然置之。弟等以為對於此次四一二慘案,目前應有下列之措置:
O)國民革命軍最高軍事當局應立即交出對於此次暴行直接負責之官長兵士,組織人民審判委員會加以裁判。
(2)當局應保證以後不向徒手群眾開槍,並不干涉集會遊行。
(3)在中國國民黨統轄下之武裝革命同志,應立即宣告不與屠殺民眾之軍隊合作。
黨國大計,紛紀萬端,非弟等所願所問,惟目睹此率獸食人之慘劇,則萬難苟安緘默。弟等誠不忍見閘北數十萬居民於遭李寶章、畢庶澄殘殺之餘,復在青天白日旗下,遭革命軍隊之屠戮,望先生等鑒而諒之。涕泣陳詞,順祝革命成功!
鄭振鋒 馮次行 章錫探 胡愈之
周予同 吳覺農 李石岑
同啟
四月十四日
方伯平在梅花碑的寓所,這幾日出出進進的,各色人等川流不息,每有人來,方伯平就叫他的女兒出來奉茶。也不管別人寒暄不寒暄,都要介紹:「這是我獨生女兒,這幾天時局不安,被我鎖在家中,只給來往客人倒倒茶,連教堂也不讓她去了。」
有知道方家底細的人便喝茶,說:「老方,你怎麼吃的依舊是舊年的老茶?女婿新茶也不送來?「
「不要他送!免得把晦氣也一道送了上來。」
方西冷家本來就住在梅花碑省黨部附近,事發之日,打開窗子,她全看見了。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兒了,心裡還是向著婆家。方西冷急得心如火焚,說什麼也要往羊壩頭沖。西冷媽左勸右勸也勸不好,氣得拉張椅子坐在當門口號陶大哭,邊哭邊說:「你好死不死,你要現在送上門去死,你是還嫌我們方家兒女多啊?」
女兒拎著小皮箱也哭:「媽,你就讓我回去吧。我嫁到杭家,就是杭家的人了。他們家都上了門板,茶葉也不賣了。撮著伯被打死了,我連個照面也不打,我不就是沒臉見人了嗎?媽,上帝不會寬恕我的。「
「罪人啊,罪人啊,干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把你往杭家那個火坑裡推啊!我原來想,清清爽爽吃茶葉飯的人,也好來往,哪裡曉得,竟是這樣一份火燭郎當的人家啊!「
就那麼僵持著,方伯平一臉殺氣地回來,見著那架勢,他輕輕一喝:「你起來。」
方夫人嫁給方伯平那麼多年,頭一回見丈夫這樣鐵青著臉,嚇得也不敢違抗,趕緊就讓開了道。
方伯平把那藤椅往邊上重重地一甩,藤椅竟然就斷了一條腿,他又把手往外面狠狠一指:「你要滾,你現在就給我滾!不過你要記牢,再也沒有你回來摸得著的*「
他那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咆哮把方西冷的眼淚嚇得一滴都沒有了,半張著嘴盯著她的父親。
「你不要頭腦不清,以為杭家門裡就這樣小亂亂!實話告訴你,這才剛剛開始呢。他們這碗茶葉飯吃不吃得下去還難說呢!要討飯有沒有嘴巴也不好估呢!「
「你聽聽你父親的話,我們老了,吃苦的是你。」
「不是那麼說的,「方伯平又喝住了妻子,「這次牽連上了我們,弄不好就要殺頭。」
「什麼?」母女兩個都被這危言聳聽嚇得面無人色。
方伯平一看女兒扔了皮箱,不像是要走的樣子,才重重一聲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說:「你OJ曉得什麼?政治這個東西,碰都碰不得,碰碰就要出血的。我是沒辦法了,陷在這裡頭了。你年紀輕輕又何苦來?弄到今天這個地步,茶莊保不保得住不去說它,性命保不保得住都說不好了。西冷,你此去不是飛蛾撲火,又是什麼呢?」
說到這裡,重重一聲嘆息,眼睛便濕了。
倒是方西岸,突然一個棒喝,便恍然大悟,她剎那間一個念頭跳了出來——和杭家的緣分,看來到此為止了。她也長嘆了一聲,說,「媽,你先別忙著哭,快快給我去了杭家,把杭盼給我抱回來,她小,離不開我照顧,杭憶,只好先放一放再說。」這麼說著,又想哭,卻忍住了,接著說,「家裡問起來,就說我病了,要在娘家歇幾天。」
「不!」方伯平說,「就說我方伯平把我女兒關起來,不讓她再見杭家的人了。」
「爹,你就一點後路也不留?」方西岸問。
「哎呀!我的西冷女兒啊,「方伯平又嘆息又跺腳,「你怎麼還不明白,我們已經沒有後路了。」
10日夜裡,方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開門的恰是方西沙,進門來的那兩位和她打了個照面,方西冷就怔住了。
吳升與從前相比,是越發的從容自若,原先殘存的小夥計的氣味,現在已經被有錢人的那種氣派成功地掩飾起來了。他既無不安也無做作的熱情,只是矜持地作了揖,問方女士父親在嗎?是否允許昌升茶行的老闆拜見。
方酉冷很納悶這位杭州商界顯貴何以會來拜訪素無交往的父親?正那麼想著,旁邊閃出那位小夥子的玉體長身,微微欠了一欠腰,說:「嫂子,你好。」
方西冷乍一聽聲音,再看那人身形,幾乎要叫,兩兄弟真是越長越像了。嘉喬怎麼連聲音都像了他大哥呢?輕輕柔柔的,像是有教養的讀書秀才,哪裡有半點殺人放火的痕迹呢?
就為了這一點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相像嗎?方西冷一側身,就把這兩位讓進了廳堂。
方伯平在和吳升閑聊的時候,方西冷才斷斷續續地明白,吳升剛剛從寧波來的夥計那裡聽說,那裡這兩天不太平。
「吳老闆做生意的人,打聽這個幹什麼?」方伯平疲憊地坐在沙發上,對此表示不滿。他和吳升不熟,也不明白,方西冷何以要把這個有點江湖流氣的老闆放進來。
「是這樣,我正有一筆貨要發到寧波去,新下的茶葉,路上耽擱不起,若是那邊不太平,我就不準備往那裡發了。」
倒也聽不出什麼破綻來。方伯平卻暗自驚嘆吳升耳目的靈敏,便說:「不管太平不太平,寧波人總要喝茶的,你還是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生意去吧。」
吳升淡淡地一笑,說:「只怕生意要做不安耽了。」
方伯平心裡有事,不想和吳升多攪,便說他很抱歉,吳老闆茶葉飯吃不好,方某人愛莫能助,因為方某人和做茶葉生意實在是掛不上鉤,雖然小女……。方伯平突然明白了,這個吳升!這個吳升,絕不是平平常常就來串一下門的,他要幹什麼呢?敲詐我嗎?
看上去倒也很中肯,好像是既為我想也為他自己想,生意人大多有這種本事。吳升說:「你看,嘉喬雖然在我跟前長大,但畢竟是姓杭的,和嘉平雖然不一個娘,但也是一個爹。巧不巧,他和嘉和倒是一個爹娘。這份人家也是,三個兒子三樣生,時局真要亂下去,你得給我們作個證,我可沒摻和他們杭家的事。老實說,做茶葉生意,爭一爭,讓一讓,我這個人都是做得出來的,可這世道一亂,我就不敢說話了。嘉喬剛才說了,明天他們糾察隊要和軍警活動。我怎麼辦?我是叫他去好,還是不叫他去好?方律師,我倒是要來討教討教的了。「
方伯平的確很吃驚,他沒想到這姓吳的嗅覺那麼靈敏,他似乎已經提前嗅到了血腥味。他並不希望他以後將看到他自己的手裡有血。這麼想著,倒是抬起頭來,沒想到在對方的目光里也看到了同樣的心思。
原來對方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手上有血。
這麼想著,他重重地一聲嘆息:「吳老闆,我實在是無可奉告哇。」
吳老闆也不介面,半天才說:「懂了。」
他站起來要告辭,叫了幾聲嘉喬,嘉喬不應,嘉喬被他的大嫂叫到裡屋去了。
回家的途中,兩人與來時一樣,坐著一輛馬車,默默無言。馬車行駛良久,嘉喬還沒有從心煩意亂中蘇醒過來。他被嫂子剛才那番話攪得六神不安。他討厭這個女人,他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偏要他去給杭家通風報信?林生的死活,跟他又有什麼關係?他還巴不得他死了呢。
「你為什麼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他還曾這樣對她說。
「我沒辦法,我被我爹關起來了,我出不了門——」
「他們不會相信我的,我打過他們。」
「你不要管他們會不會相信,你要告訴他們,快去,快去,不要讓自己的手上心上都沾血。沾了血,一輩子-…·上帝啊,寬恕我吧,天哪,這太可怕了。」
方西冷屬於那種最會製造氛圍的女人,這也是最有魁力的地方,此刻她卻不是製造氛圍,是被她所能感受到的氛圍嚇壞了。她甚至不用睜開眼睛,就能看到黑暗中鮮血在噴射,她突然面對掛在牆上的十字架耶穌,就拚命地划起十字,口中不停地祈禱:,「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馬車停住了,吳升輕輕地掀開門帘,說:「你下去吧。」
嘉喬頭一探,愣住了。兩盞桔黃色的燈籠,上面用綠漆寫著杭字。
「我不去!」杭嘉喬猶疑著,嘴很硬。
「去吧。」吳升揮揮手。
「乾爹,我恨他們!」
「那是私仇,不用公報。」
「乾爹……我,我已經公報了。」杭嘉喬垂頭喪氣。
「那不一樣。」吳升嘆口氣,「我不硬叫你去,今晚我本來想讓他家的媳婦回一趟婆家。她不去。人啊……我本來以為,我夠狠的,看來還是狠不過他人。山外有山,領教了。你去不去,隨便。我是擔心你日後受不了,反過來恨了乾爹……「
「不會,不會!」杭嘉喬激動得熱淚盈眶。
「……要死人的了,你懂嗎?」吳升把眼睛逼到嘉喬面前,這雙眼睛,黑白分明,靈動自如,深藏著無限豐富的人生閱歷,杭嘉喬相信這雙眼睛。
他跳下了車,自己安慰自己,是我乾爹叫我去的。
杭嘉和在夜夢中行走,多年來他總是重複這樣一場夢景,以至於他甚至在夢中都會意識到,自己又做夢了。
在夢裡,他總是看到天邊有一片綠色,他就知道,那是郊外的山中,但是山很遠,他腳下是一片沙漠,走一步都很艱難,要跑簡直就不可能,他累得要死,甚至不想再走向那裡,因為他已經預料到他到了那裡以後會看到什麼。但是每當他產生了不想再去那片茶園的念頭時,他就置身在那裡了。還是和往常一樣,九溪嫂和跳珠她們,一邊在陽光下採茶,一邊唱著情歌:
溫湯水,潤水苗,一簡油,兩道橋。
橋頭有個花姣女,細手細腳又細腰。
九江茶客要來煤,……
他就和她們唱著唱著,突然他知道他又該到說那句話的時候了。其實在夢裡他也知道他不能說這句話,可是他止不住,好像命里註定似的他就要衝口而出:
「跳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還在這裡採茶?「
果然,跳珠面孔慘白,大叫一聲就仰面而倒。
接下去的場景,嘉和也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是每一次都依舊那麼恐懼凄慘:九溪澗邊,山洪下來了,天落著大雨,雷聲四起,閃電四射。他像一隻落湯雞,半浸在水中。然後,他看到遠遠的風雨凄迷的小路上煙霧騰騰中,一口棺材抬來了,很慢很慢,像是雲裡面托浮出來一樣,還有嗚嗚嗚的哭聲。棺材向他飄來時,他每一次都會驚愕、恐懼和困惑,他總會在心裡問,這是誰死了?誰躺在裡面?然後他發現雨停了,棺材上覆了一身的綠葉,全是茶葉;突然,茶葉中就開出白花,黃的蕊子,白色的花瓣、又嫩又白,茶葉像藤條一樣地掛下來,從棺材裡噴湧出來,每當這時,他就大叫:誰在裡面!誰讓茶葉開了花,誰在裡面……
然而,他就醒了。
可是今夜的夢卻進展極其緩慢,無論他在沙漠里怎麼跑,他就是跑不動。而且他聽到前面總有個聲音叫他——快點,快點,快跑,快跑!他後面又有個聲音叫他——站住!站住!別動,別動!
他既跑不動,也不想停住,他也搞不清那兩個聲音是誰,他就低下頭來拚命走。突然他怔住了,他發現,他踩過的每一個足跡都是血印。他慌了,蹲下來看,是血印,而且血還在從沙漠中滲出來,噴湧出來,咕喀咕啃的像血泉一樣。他抬頭往遠處看,前方依舊是一片的綠色,像個祭壇似的,隱隱約約地,有仙子在綠色中浮動,歌聲也便忽忽悠悠地飄了過來:
溫湯水,潤水苗,一簡油,兩道橋。
他咬咬牙就往前走,他不管血跡的存在了,但是後面那個聲音卻叫得更厲害了——站住!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開槍了。」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