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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然後,夏天到了。那是一個人物和事件紛至沓來的夏天,一個陌生女子的修長的腿一腳踢開杭得茶屋門的夏天。

  非常苗條的姑娘,身材可用「極好「來形容。頭戴軍帽,雙肩削瘦,黃軍裝上扎皮帶,胸部刻意挺起,連帶眉眼五官都豎拔起來。黃毛丫頭,文靜而暴烈,如中國傳統武俠小說中某些乖戾的武林女高手。個把月來的暴風驟雨,人們對此一族已刮目相看。不用提示,這些人很快就知道了腿的諸多用處——除了跳舞,踢球,跑步,行走,腿還可以這樣發揮功能啊——像一根雨後的春筍,「唆「
的一聲,彈開了杭得茶書香小屋的木門。

  她身後保縹似的站著一個身材適中的少年,濃眉大眼,眉間一德,略呈紅色,鼻樑高挺,他也穿著一身舊軍裝,指著得茶,卻對姑娘說:「就是他。」

  這樣的見面依然使得茶彆扭,多年來,在爺爺熏陶下,他已經成為一個在生活習性上非常注意細節的人,他勉強克制著自己,說:「得放,你們找錯人了吧。」

   「沒錯,她要找的人就住在這裡。」杭得放強調說。

  這些天,杭得茶已經這樣接待過好幾批人了,他們都是來找吳坤的,說是革命戰友。吳坤也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本是上街買喜糖去的,還借了得茶的自行車,誰知就著了魔似的,跟著一群人進入了省委大院。那群人亂鬨哄,吳坤看他們公說公婆說婆的,忍不住出來協調了幾句,這就被他們抓住不放了,非要他加人核心小組不可。吳坤拎著一包喜糖說:「不行不行,我還得回去結婚呢。」一個傢伙就叫:「先革命吧,革命完了我們給你舉行盛大的婚禮!」吳坤又叫:「我的自行車還是借來的!」那群人哪裡還容他說更多的,一把把他推進了人群。他只好把鑰匙扔給一個他認都不認識的人,然後說:「騎上我的自行車,把我的喜糖帶回去,告訴新娘子,一會兒我就回來。」這乃是他對這場即將舉行的婚禮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兩天以後白夜也沒有等到她的新郎,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得茶去找了吳坤好幾次,沒有一次找到的。第三天白夜就準備走了,和得茶告別時倒蠻正常,好像婚沒結成,她卻更輕鬆了。杭得茶問她,要不要他帶著她再去找一次新郎,白夜搖搖頭笑說:「提這樣的問題,說明你太不了解此人了。」她把他叫做「此人「,用詞中已見輕慢。得茶連忙說:「你別生他的氣,要知道他有多愛你,他是為你才到南方來的。」

  白夜用一種奇怪的神情看著他,說:「不完全是吧。」見得茶那老實的樣子,想了想才說,「你不知道,他在北方處境並不好。他原來是班伯贊歷史學派的後起之秀,這一派受批後他就跟著倒霉了。他要不是分到這裡來,這場運動,也會夠他受的。「

  得茶簡直可以說是大吃一驚。在他的心目中,說吳坤是反歷史學派的青年健將還差不多。他那副受到強烈刺激的神情,一定也讓白夜吃驚了,她笑笑說:「新娘子揭新郎的老底,你不會給他貼大字報吧。」

  得茶這才醒過來,見她一定要走,想送送她,她又搖頭:「千萬別送,我會愛上你的,我可是個大情種。」

  「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他突然說,看上去他真是有點生氣了。白夜彷彿無動於衷地笑笑,不再說話。得茶推著自行車,還是把白夜送到了汽車站。直到快上車的時候,一路無話的白夜才問:「生氣了?」

  得茶臉紅了,他能夠感覺出來,因為耳朵燙得厲害。他說:「我沒生氣,你不用對我也那樣,那樣是很痛苦的。」

  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她的面容發生了奇特的變化,另一種嚴肅的神情從玩世不恭的表象中滲透出來了。

  她的樣子讓得茶不安起來,他拉著她的行李包,說還是回去吧,他一定負責把吳坤給找回來。姑娘卻使勁地搖搖頭,抽泣了一會兒,再次抬起頭來時,目光里都是焦慮。她說她想早一點趕回去看看父親,這場革命到底怎麼回事,誰也摸不清,還是先回單位再說。

  「可你為什麼嫁給他呢?」杭得茶終於問。

  她攤開了手,近乎於慘然一笑,說:「因為牽駱駝的人只有他。」

  她再也沒有用曾經讓他出冷汗的那種目光看他,她是低著頭和他分手的,甚至沒有和他握一握手。

  白夜走後差不多一個星期,吳坤才從外面回來。他幾乎變成另一個人了,到校務處去領了紙墨毛筆來,把他和得茶原來視為書齋的宿舍弄得硝煙瀰漫。得茶進門,見桌上床間,到處墨跡斑斑,就指著吳坤搖頭,說:「你啊,操之過急了。」吳坤一邊對不起對不起地收拾東西,一邊說,正等著他杭得茶回來,道一聲告別呢。得茶說:「好嘛,學校分房子讓你結婚,你倒想用房子當起造反總部來了!」吳坤聽出得茶的弦外之音,卻也不反駁,只是笑指他的額頭,說:「婦人之見,婦人之見。」他倒也不勸得茶加人他的行動,反而問他,最近又有什麼收穫。得茶這才興奮起來,說發現一把大盤腸壺,從前吳山頂上茶館中用的。吳坤聽到這裡,嘆了一口氣,說:「你倒還有心做學問,我想寫的《秦檜論》,現在也只有擱一擱了。」

  吳坤研究宋史,到抗金那一段,學問反著做,不從岳飛處下手,卻從秦檜這個人物來解剖,得茶原來是很佩服的。他說這就從一種鄉愿式的非學術態度中解放出來,以歷史主義的嚴肅態度進人史實了。吳坤所以要把秦檜從道德層面的聲討中剝離出來,擺到南宋初年的大時代背景下深究其行動的社會動因,得茶也是極為讚賞的。個人品行與大時代間的關係,他們過去也時有爭論。他們私下裡討論的東西,和吳坤發表在雜誌上的不少論文,往往大相徑庭。漸漸地,得茶就以為吳坤起碼在學問上是心口不一的了。所以他現在即便長嘆一聲,得茶也不怎麼當真。他只是勸他別忙著革命,連結婚都忘記了。吳坤正要走,聽了此言,開玩笑似地說:「你看你,白夜已經回湖州了,你比我們還急呢。」得茶聽了,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果然,吳坤搬走之後,就聽得到他的驚天動地的響聲,靜坐啊,點名啊,通報啊,致電啊,果然,婚也顧不上「結「
了,人也見不著蹤影了。」文化革命「工作組進駐院校之後,運動有人領導,吳坤他們一行人就顯得猶如另類,彷彿無政府主義者一般的了。個把月過去,朝今夕改,工作組突然又被撤回去了,說是執行了一條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吳坤這一派大獲全勝,廉廉洒洒殺了回來,在學校里衝殺了一陣,又搬出去和別的造反派聯合造反。這其間他倒是回來過一次。這一次得茶再勸他冷靜一些,他就不像第一次那麼客氣了。他說:「我本來還想勸你和我一起干呢,沒想你到底還是採取保守主義立場。」

  「你沒說我保皇派,算是客氣了吧。」得茶笑笑說,他還是不願意因為觀點問題破壞他們之間的友誼。吳坤也笑了,說:「因為單純輕信而受蒙蔽,歷史上不乏其人。」

  「這話難道不是應該由我來說給你聽的嗎?」得茶說。兩個青年人,彷彿半開玩笑,其實是越來越當真的了。

  吳坤愣了一下,突然神色一變,笑了起來,從口袋中取出一封信說:「好了好了,暫時休戰,給你。」

  得茶打開一看,卻是當年徽商開茶莊時的茶票,這可是寶貝,坊間已見不著這些東西了。得茶大為高興,一邊小心地對著天光看品相,一邊笑著說:「你還沒忘記為那個未來的博物館收集實物啊,這可都是四舊。」

  「家裡人一從安徽寄來,我就立刻轉給你。放在我手裡,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它破掉了。「

  得茶盯著那張茶票,愛不釋手地看,他像是已經被這張茶票吸引似的忘記了他們剛才的爭論,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他們兩個智商相評,且都是生性敏感之人,在這方面,得茶一點也不比吳坤遜色。只是得茶常常內化為理解,而吳坤則往往外化為多疑,又往往不能控制他的多疑,你從他的臉上總能看到那猜疑的蛛絲馬跡。正因為如此,得茶不相信吳坤和得放他們一樣不假思索就一頭扎進運動。恰恰相反,吳坤在許多方面甚至比他更為深思熟慮,難道他真的以為在1966年的夏天之前,中國已經有了一個足以顛覆黨中央毛主席的資產階級司令部嗎?

  見他拿了幾件換洗衣服要走,得茶從抽屜里拿出那個相夾,白夜仰著脖子在玻璃後面向他們微笑。他吸了口氣,說:「物歸原主,拿去。」

  這一次吳坤沒有像上次那樣隨意,他英氣煥發的臉灰暗下去,接過相夾說:「到現在還沒把事情辦了,倒把白夜給氣走了,真是罪該萬死。」

  「跑一趟接回來就是了嘛,別再耽誤了,自己的事情也是事情,何況還是終身大事。」這話把吳坤說感動了,相片夾重新放到桌上,回答說:「我是真走不開,特別是現在,每天都有可能發生不可預測的事情,大家眼睛都瞪著我。你別看我在你這裡不算個什麼,我在他們那裡就是一個精神支柱,說實話,我哪怕想隱退,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再說我就是去了湖州,白夜也未必肯跟我來,她生我的氣。這些大我打了多少電話她也不理我。你別看她笑得那麼甜,她骨子裡就是不肯妥協,我有時候真是覺得自己迷上了一個反革命。這樣吧,你就幫我跑一趟,她一個人在湖州我實在不放心。拜託了。「

  得茶連連搖手,他可沒想到吳坤會來這一招,他心裡一驚,口吃起來,這怎麼行這怎麼行地拒絕著,他說他的新娘子應該讓他自己來安排,吳坤卻一邊看錶一邊作揖一邊強調地說:「拜託拜託,如果連你我也靠不住,我還靠誰去!」

  得茶說:「真是豈有此理,那可是你的新娘子!」吳坤攤開手說:「拿來,茶票!」得茶一愣,吳坤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說:「幫幫忙吧。也不是我真沒有時間,問題是她現在生我的氣,我去了反而帶不回來,這個女人,我看出來了,對你倒還算客氣,哎,幫幫忙吧。「

  他走後,得茶才發現桌上那個相片夾又被吳坤留下了。她看著他,有一種受難的聖潔感,還有點無可奈何,彷彿說:你們到底想把我怎麼處置啊?得茶就用自己那隻大薄掌,把相片夾遮了起來。

  眼下這個姑娘顯然也是吳坤的同道,卻不知中學生杭得放怎麼跟她搞到了一塊。他只得重申,吳坤已經不在這裡住了,你們到你們的造反總部去找他。姑娘也不搭腔,兩手叉腰,像是插了兩翼翅膀,雙腳呈八字形,在方寸之地來回走動,戴著軍帽的小腦袋昂首朝天,審視周圍,像是高級將領決策大戰之前在大地圖面前的運籌帷幄。杭得放用完全崇拜的目光看著來回走來走去的女中豪傑,說:「她們是女中’全無敵’戰鬥隊的。」

  「什麼?」得茶真的沒聽明白。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全無敵’!」姑娘說。

  和她的奇大無比的口氣剛剛相反,她的聲音暗啞,彷彿被囚禁在嗓子眼裡,難見天日。聽見這樣的聲音你有一種婉約派詞家的遺想。當然你不能看她,一看就是一個悻論。現在她終於伸出了手來:「我叫趙爭爭,注意,不是珍寶的珍,是鬥爭的爭。你就是杭得茶?我見過你,我上小學的時候,那時你和現在很不一樣。你那時還沒戴眼鏡,你給我們全市優秀少先隊員作報告:做共產主義的接班人。我那時候很崇拜你,不像現在。貴校已經有人和我們聯合去北京串聯,取革命火種,吳坤去了,你為什麼不去?我們已經核查過你的烈士家庭出身,你不革命誰革命?同志,我可以叫你一聲戰友嗎?兩個司令部的鬥爭已經開始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暴風驟雨已經到來,國際悲歌歌一曲,狂獼為我從天落。我們的身上都有紅色的印記,我們是天生的紅色接班人。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基本如此。參加我們的戰鬥隊吧,我們雖然受到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迫害和壓制,但我們不怕,有毛主席給我們撐腰,我們刀山敢上,火海敢闖——沒事沒事,我口不渴,我們已經百鍊成鋼了。「最後一句話是對給她遞上水來的得放說的。得茶不滿地看著得放,他竟然把他已經喝過的茶杯遞了上去。他想說那樣不衛生,但已經晚矣,她還是口渴了。

  趁她喝水,杭得茶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問:「請問你到底要我幹什麼?」

  女中學生趙爭爭瞪著眼看了他半天,紅紅一對薄唇奇怪地顫動:「幹什麼?除了幹革命,還能幹什麼?「

  這個嗓子幽幽的少女好像天外來客,她的言行舉止,她的豪情壯志,不知道是從哪一個世界搬來的,得茶有一種他們正在綵排什麼的感覺。趙爭爭很漂亮,有一種刻薄美,言行舉止,一板一眼,像個正在無意識表演的演員。得茶把目光轉向了得放,他實在不明白,堂弟為什麼要把這個「全無敵「帶到這裡來。

  趙爭爭本來是代表女中紅衛兵來找吳坤,想成立一個兩校聯合的革命聯絡站的。吳坤不在,正巧在大學門口碰到了杭得放——一年前他們在團市委組織的夏令營活動上認識的,得放就自告奮勇帶她過來。

  得茶的回答令他們失望,他說:「這事我不能答應你們。我們是大學,你們是中學,不是一個系統。再說,我們的認識也不盡相同,至少我不同意血統論。趙爭爭同志,你有事情,可以找我們的學校領導——」

  這個正常的回答反而使趙爭爭小將感到了反常,她攤攤手,問杭得放:「怎麼回事,他們竟然還有領導!」

  得茶說:「還沒人下令撤了他們。」

  趙爭爭叫了起來:「遲早要撤!」

  「那就等撤了再說。」他邊說邊開始整理東西,作為下逐客令的表示。

  兩個中學生獃獃地看著這個大學助教,趙爭爭突然冷靜,恢復剛才不可一世之傲氣:「聯絡站的事情,也不是想成立就可以成立的,還要審批,還得看看夠不夠格。你這裡封資修的東西也不少啊。這裡,這裡,這裡,這是誰?」

  她指著桌上夾著白夜的相片夾子。得茶終於不耐煩了,說:「你去問吳坤吧,是他放在這裡的。」

  得放為難地看看趙爭爭,不知道怎麼解釋好,說:「要不先到別處看一看?」

  趙爭爭想了一想,爽快地答應了,說:「杭得茶同志,我們過幾天再來拜訪,有不同的觀點,我們也可以辯論,真理越辯越明嘛!」

  「我也還有點事情,要和我哥哥商量。」得放為難地對趙爭爭說。趙爭爭打量了他一下,突然一拍他的肩膀,說:「行啊,小不點兒,商量去吧。」

  看著她邁著那彷彿經過訓練的矯健步伐揚長而去的背影,杭得放發了一會兒愣,突然抓住杭得茶的手臂,叫出聲來:「去北京見毛主席,他們沒有選我!」

  他的一向自信的大眼睛裡,此刻,流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神情——這是哥哥杭得茶沒有看見過的被嫌棄的人的深刻的恐懼。

  杭得放與杭得茶,猶如白堤與蘇堤,是杭氏家族中的「湖上雙壁「。這位杭州重點中學的高一男生,無論從哪一個方面而言,都可與他的堂哥杭得茶相映生輝。杭得茶,杭得放,一個烈士子弟,一個學者後裔;一個大學畢業留校,一個初中畢業保送;一個前途無量,一個後生可畏。這個年方十七的杭家後人,雄心勃勃,目標明確,在內心世界與眾不同的同時,外表也長得與眾不同。他的容顏是吸收了父母身上的優點的:一個抗漢般的大額頭與一雙黃蕉風熱帶叢林中馬來人種特有的深陷的大眼睛。他的鼻樑卻是承繼了奶奶葉子的——日本女人特有的那種秀氣挺拔的、略帶些鷹爪形的鼻樑。他的脖頸和脊樑也和他的鼻樑一樣挺拔,眉心奇特的一病使他走到哪裡都眾目腹膜。他長得並不高大,在瘦削略高的杭家人中,他只能算是個中等個子,但看上去他甚至比那個酷似爺爺嘉和的得茶還要高。得茶雖然才二十幾歲,可是他的背卻已經略略地彎下來了。得放不一樣,他從來就是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小公雞。他走到哪裡,就把他的聲音和形象帶到哪裡。他走後,人們就會相互打聽:這孩子是誰?長大後可不得了!

  在學習興趣上,得放和他的哥哥一樣,更喜歡文史哲。也許受著父親杭漢的影響,得放也熱愛自然與生物。他還正處在少年跨向青年的門檻上,但他那不得了的架勢已顯端倪。在這個年齡段上,他已經熟讀了《可愛的中國》、《鋼鐵戰士》、《星火燎原》、《牛虹》、《斯巴達克思》、《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文學作品,還不止一遍地看過由小說改編的電影《保爾·柯察金》。強烈的成就欲和教育所帶來的革命欲搭配在一起,把他培育成六十年代中期的典型的中學生。

  高一第一次活動課上,他走上講台,高聲地朗誦保爾·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人只有一次,一個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

  第二天,全年級的女生中就傳開了一個消息,學校誕生了一個保爾·柯察金式的人物。得放不動聲色地聽到了這一傳聞,繼續不動聲色地回到家中,鎖上卧室之門,便在鏡子前擺出種種角度,越看自己越像保爾·柯察金。再繼續往鏡中人看,竟然又被他看出了《牛虹》中的亞瑟,《絞刑架下的報告》中的伏契克以及《斯巴達克思》中的斯巴達克思……如果他繼續那麼把自己凝視下去,誰知還會不會把自己看成一個青年馬克思。幸虧他終於不能再在鏡前自恃,一個跟頭翻到了床上,豎靖蜒打虎跳,直到門外的人聽到屋裡轟然一聲——原來床被他生生地折騰塌方。他頂著一頭灰塵從卧室中出來的時候,他的爺爺嘉平有些不認識他了:他的孫子有一種電影里要上刑場的仁人志士的偉大莊嚴的表情。

  杭得放一直住在爺爺那寬敞的院子中,由會畫畫的華僑奶奶、驕傲的黃娜哺育成長。父親本來就住在郊外雲棲茶科所,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後來又出了國,兩年多沒見人影了。母親黃蕉風和婆婆一起住羊壩頭。她這個人心寬體胖,無心無事,兒女像朋友一般地對待,想起來了看一看,有時候一個星期也不照個面,所以得放不覺得母親是可以談心的對象。他和爺爺奶奶倒是能說上一些什麼的,但華僑奶奶比較資產階級,得放便只和她談生活和學業,不和她談思想。後來奶奶出國去了,他連生活和學業也無須再與人談,只與爺爺談談思想便可。在家族中,少年得放目前崇拜的對象也只有兩個——他的爺爺杭嘉平、他的堂哥杭得茶。

  高中才上了一個星期的課,杭得放就已經看清了形勢,摸清了底牌:一個班的位使者中,被重點培養的對象亦不過三人。其一為一高幹子弟,其二為一工人子弟,其三便是他杭得放。之所以如此排坐次,並非他杭得放謙虛謹慎、不驕不躁。少年杭得放,聰明過人,心高氣做,但頭腦清醒。他明白,論真才實學,他是當仁不讓可以排第一的,可是論出身,他能排上第三也就相當不錯了。

  他曾經像一個大男人一樣地分析過自己:是的,他有一個民主黨派政協委員的爺爺,一個具有全部日本血統的家庭婦女奶奶和一個具有一半日本血統的茶學專家父親,還有一個華僑畫家的繼奶奶以及一個教師母親。說句誇張一點的話,他的家就夠得上組織一個聯合國了。當然,還有另一種成分的排列法,比如太爺爺是一名辛亥革命老人,爺爺是一位愛國人士,父親是一名抗日英雄,母親是一個歸國華僑,旁及大家族,又有革命烈士數人。但是,和那排第一的女高幹子弟董渡江和排第二的工人子弟孫華正相比,他不得不感到心虛,不得不顯出底氣不足。他那顆敏感的心靈,總瀰漫著一層說不出來的危機的陰影。儘管從小學到高中,每到關鍵時刻,他都沒有落下。掛紅領巾、當大隊長、升重點中學。但人團,他小小年紀,就有危如累卵之感。他能從人們的信任的目光之中,發現某一種尚未言說出來的困惑。

  這正是杭家後人杭得放和他的祖父杭嘉平看似相像實質大不一樣的原因。一句話,如果嘉平是希臘,那麼得放就是羅馬。

  如果他們看上去都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那麼,青年杭嘉平的所有努力,在於從那個整體秩序中廝殺出去,以個體的形象衝擊社會,以對舊有制度的拒不認可為最高原則,以盜火者為最高使命,以叛逆者為最高榮譽。少年杭得放的所有努力卻恰恰相反。他渴望參與集體並打人集體的核心,他是以順從為手段,以認可為目標的。在他的少年血液里流淌著兩種成分:一是熱愛,熱愛黨,熱愛人民,熱愛祖國,熱愛一切教我們去熱愛的事物;二是鬥爭,鬥爭帝修反,鬥爭地富反壞右,鬥爭封資修,鬥爭一切教我們去鬥爭的。熱愛加鬥爭,等於革命。而革命是不用論證的。最遠大的終極的東西,是人家早已為我們考慮好的,就像我們一生出來就有父母一樣,我們抓唄落地,撲通一聲,順理成章地就掉在那隻金光燦燦的思想的托盤上了。

  所以少年杭得放的真正痛苦,不是叛逆的痛苦,而是認同的痛苦。沒有人知道,他的少年早熟的心靈總是綳著一根弦,他擔心,恐懼,攪得內心世界惶恐不安。從上中學開始,他就迅速地發現了什麼叫陣營,什麼叫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在任何地方都存在著左、中、右,在少男少女組成的班級中也分成幹部子弟、一般人子弟和出身不好者子弟。他懷著一種近乎地下工作者的警覺,每一次都成功地打人左派,但每一次他都疑惑著,都以為別人暗暗地把他劃在中間。他恐懼著那種中間的感覺,就像他以為小業主比資本家還差勁,中農比地主還可疑一樣,他覺得中間比兩邊都平庸,而且更危險,甚至更不安全。他形容不出來落在中間的那種上不上下不下的懸置感有多麼可怕。那時他已經知道希臘寓言中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了,他覺得,「中間「就是一把隨時會落到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為了避免落人「中間「這個深不可測的陷講,他自己努力地在任何地方都出類拔革。考上高一的那一年,他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寫了人黨申請書。這份申請書他只給幾乎混飩未開的妹妹迎霜看過。妹妹是他的崇拜者,她也非常努力,可惜能力有限,從上幼兒園開始就是個中間人物。她無限敬仰地看著哥哥,向他取經說:「有什麼辦法才能做到像你那樣的進步呢?我的學習成績,在班裡已經進人前十名,但他們還是不給我評優秀少先隊員。」

  得放一邊仔細地疊著申請書,放到貼胸的口袋,一邊語重心長地教導妹妹:「這就說明你做得還不夠。像我們這樣的人,只能夠爭第一,第二就不行,一定要第——-除了加加林,誰能記住那第二個登上了月球的人。」

  迎霜吃驚地看著哥哥,然後把這段話記在她的小本本上。她是個十分認真的糊塗姑娘,嚴肅而又輕信,每天晚上都用鉛筆記錄各種各樣的人生格言。在有一段人人都吃不飽飯的日子裡的一個晚上,她坐在床頭,突然哭了起來。奶奶黃娜走到她身邊,問她是不是餓了。她淚眼汪汪地看著奶奶,說她害怕美帝國主義。原來學校白天剛剛宣傳了國際形勢,說美蔣特務可能要反攻大陸,美帝國主義的飛機常常飛到中國來。迎霜越想越害怕,萬一美帝國主義的飛機仍原子彈的時候,她卻偏偏睡著了、被炸死了怎麼辦?

  黃娜聽了哭笑不得,就把她抱到自己的被窩裡來,摟著她睡。就在她快要睡著的一剎那,突然又驚慌失措地醒了過來,疑惑地盯著奶奶,問:「奶奶,如果你是美蔣特務,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帶你上公安局去,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黃娜很吃驚,她不明白為什麼七八歲的孩子會生出這樣奇怪的念頭。迎霜卻一本正經地說:「你不是要到帝國主義那裡去嗎?」

  那是指黃娜出國探親的事情。說這話不久,奶奶黃娜就真的去英國。大人們花了很長時間,才讓她懂得什麼是探親,什麼是到帝國主義那裡去。在哥哥得放眼裡,她是一個因為缺乏洞察力而猶猶豫豫的頭腦一般的姑娘,於是他開導妹妹:「像我們這樣的人,如果不能做到第一,那麼就有可能做最後一個了,明白嗎?」

  迎霜不明白,她繼承了母親性格單純的那一面,生來不要強,也沒有危機感。因此得放便嘆了一口氣,並想到了他們的父親。他知道,父親很好,但父親的面目總是不清,你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在左邊的還是站在中間的。有的時候,你甚至以為他已經跌入了右邊。父親出國援非之前有過一次驚天動地的政審,那一次,剛剛上初中的得放,甚至以為父親要像那個小叔方越一樣,成為右派呢。

  杭得放來自心靈深處的恐懼,可以用一句話作出結論:因為家庭出身的曖昧,他認為他自己的革命思想也是生來曖昧的。在現有的社會秩序里,他實在是拿他的這個「家庭出身「沒辦法。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砸爛舊世界,建立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給了他個人一個重生的機會。在這個機會中,他有望成為一個徹底的革命者,一個革命的第一號種子選手!

  但他依舊擔憂,唯恐自己落後於革命了,因此這個對政治實際一竅不通的大孩子,成為一個有高度政治敏感性的人物。否則他不會為了一篇社論花幾小時等著他的堂哥。6月1日運動正式開始的那天夜裡,他是在得茶的宿舍度過的,可說徹夜不眠。當時還與得茶同室的吳坤對形勢也有著巨大的關注,這種熱情甚至已經超過了他多年來對愛情的窮追猛打的熱情。他把他的新娘子扔在一邊,自己則一口氣拿出一疊報紙:《資產階級立場必須徹底批判》、《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是修正主義的反黨口號》、《揭穿用學術討論掩蓋政治鬥爭的大陰謀》、《揭露吳晗的反革命真面目——吳晗家鄉義烏縣吳店公社調查材料)},等等。實際上杭得放沒有一篇是讀懂的,但又可以說是已經領會了深意。他問大哥哥們,中學生有可能介人這場運動嗎?從那時候他就看出得茶和吳坤的區別了。但他把這種區別理解成得茶的鬥爭性不強。他是烈士子弟,他鬥爭性不強是覺悟問題,沒關係,但有的人鬥爭性不強就是立場問題了啊。杭得放也不清楚自己若出了這樣的問題,是劃在覺悟上,還是劃在立場上。他想關鍵的關鍵是不能出現這樣的問題。第二天一早他從江南大學出來時,一路上眼前晃來晃去的彷彿儘是那些暗藏的階級敵人的。撞憧鬼影。

  事件發展甚至超過了他們對運動的估計,停課鬧革命了,成立紅衛兵了,貼大字報,斗老師了。得放一樣沒落下,但人家偏要落下他。昨天他騎著自行車趕到學校,一見學校里擠滿學生,就有一種不祥之感。到班級教室門口時,看見了教室里已經一群群地擁著了許多同學。董渡江眼尖,已經看到了得放,她先跑了出來,聲音有些不太自然地說:「你到哪裡去了,怎麼現在才來?」

  杭得放不知道班裡發生了什麼,但他決定先發制人,熱火朝天地喊道:「哎,到江南大學去了!」

  一下子就擁上來許多同學,杭得放用眼角掃了掃正在講台旁的孫華正,立刻就開了講,原來江南大學造反派給毛主席黨中央拍電報了,有近兩千人署名,還到省委大院去靜坐呢。他的消息夠驚天動地的了吧,但同學們看他時都有一種奇怪的神情,彷彿他是條恐龍化石。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明白,一夜之間,他已經失掉了民心,也就是說失掉了天下。你想他甚至不知道今天班級聚會的原因——原來是選上北京的代表,他當然沒份。他問了一句為什麼,孫華正冷冷地說,問你爺爺去吧,大字報上都寫著呢。頓時就把杭得放問得啞口無言。那天上午從教室出來,他跌跌撞撞,熱淚盈眶,怒火萬丈,全然沒有杭保爾的半點影子。他出乎意料之外地不在第一批上北京名單之中,理由是這樣的顯而易見,他的血液不純粹,離無產階級遠著呢;小心你的爺爺被揪出來吧。

  如果不是因為受到了嚴重的挫傷,杭得放不會注意走在他前面的那個長辮子姑娘的。他滿肚子的理想計劃,從來也沒有真正注意過班上的那些不是班幹部的女生。此刻他走在學校的大操場上,目光發直地盯在了走在他前面不遠處的那兩根甩動著的長辮子上。長辮子的發梢上有著兩個深綠色的毛線結,它們輕輕地磨擦在那件淺格子的布襯衣上,突然停住了。

  杭得放和這個名叫謝愛光的同班女同學,沒有說過幾句話。在他眼裡,她和他的妹妹迎霜一樣,都屬於一般的女孩。況且,他還聽說這個謝愛光有一個背景十分複雜的家庭。班長董渡江曾在一次公開場合上聲稱,謝愛光能進他們這個學校,完全是一個疏忽,她是條階級鬥爭的網箱中的漏網之魚。這個比喻如此深刻,以至於他一看到這個苗條的姑娘,眼前就出現了一張破了一條口子的大網,一條真正的魚,緩緩地悄悄地從口子中漏了出去。

  現在,這條魚兒靜悄悄地等在了他的身旁——這條長辮子的魚。

  他走到她的身邊,看看她。她也看看他,朝他笑笑,像一條魚在笑。一片碎葉的樹影村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就成了一張花臉。

  「幹什麼?」他生硬地問。

  她顯然有些吃驚,臉一下子紅了,半張開了嘴。她的嘴很小,像小孩子的嘴。杭得放也有些吃驚,怔住了,說:「你怎麼先走了?」

  班裡的同學還在表決討論,有許多事情需要立刻作出決斷,杭得放被自我放逐了。

  她的紅雲退了下去,她輕輕地說:「我和你同路。」

  她的臉又紅起來了,她又張了張嘴,像魚兒在水裡吐氣,她真是個黃毛丫頭,額上頸上毛茸茸的,鬆軟的頭髮,亮晶晶的,長長的,她同情他嗎?那麼她為什麼要同情他呢?因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嗎?因為他也是一條漏網之魚嗎?

  他的心尖子都驚了起來,他的一隻眼睛警惕萬分,另一隻眼睛委屈萬分,除此之外,他必須保持自己的杭保爾的一貫風度。他乾咳了幾聲,說:「我沒關係。」

  說完這句話他嚇了一大跳,他怎麼說出這句話來,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她卻突然抬起頭來,堅定地同時也是張皇失措地表白:「我選你的!」

  她的眼睛並不亮,直到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睛才突然亮了一下,然後立刻又黯淡了下去。她的眼睛,和她的頭髮一樣,都是毛茸茸的,不是油亮油亮的。

  杭得放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像外國電影里的那些人一樣,聳聳肩膀。他只有一張嘴巴,卻同時想說兩句話,「我不在乎「是一句,「謝謝你「是另一句,可是他沒法同時說,所以他只好沉默。在沉默中深入了話題,問:「為什麼?」

  現在她不再臉紅了,她緩緩地走在了他的身邊,看樣子她也是一個杭保爾迷,只是隱藏得更深罷了。她依然激動,但注意控制自己,她說:「一個人應該公正。」

  他看了她一會兒,出其不意地問:「你們家也有人被貼大字報了吧?」

  她顯然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話。她怔住了,臉白了下去,他親眼看到她的臉從鼻翼開始發白,一直往耳邊白過去,甚至把她面頰上的淺淺的幾粒雀斑也白了出來;然後,他又看到她的淺淺的眼窩裡水浮了上來,像是小河漲水一樣;他看到她的眼睫毛被大水浸泡了,有的豎了起來,有的倒了下去,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女孩子的眼睫毛。最後,他看見她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緩緩地,倒退著,走了。她走過了操場邊的那排白楊樹,走過了白楊樹外的沙坑,走過了雙杠架子。陽光猛起來了,曬得操場泛起了白光。杭得放先是看不到她的綠辮梢,接著就看不見她的長辮子,再接著,就看不見她的人了,她彷彿整個兒的,都被耀眼的強光吞沒了。

  生活所呈現出的奇異瑰麗的一面——那些瞬息即逝的一瞥,那些遊離在主旋律外嘆息一般的副調,那些重大事件旁的瑣屑細事,原來正是它們,像被樹葉倒影切碎的陽光一樣,閃爍在我們度過的時間深處,慰藉我們的生命。然而,在陽光沒有被切碎的歲月,往往在我們把它稱之為青春的那個階段,我們看不到世界對我們的體恤,我們看不到那雙注視著我們的眼睛。

  總之,中學生杭得放的心思被眼神微微拉動了幾下,眼神就斷了,很快就又被挫敗感吞沒了。他萬分委屈,失去常態,找不到更痛切的詞兒來詛咒人們的背信棄義。他又痛恨自己掉以輕心,沒有做好思想準備——是的,他應該有落選的思想準備,他應該有!別人只把他看成一隻小公雞,那是不對的!是看走了眼!他要比一隻小公雞深刻多了,複雜多了!忍辱負重得多了!後來他開始傷感,孤獨,那天夜裡輾轉反側,腦海里一片毛澤東詩詞——啊,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而早晨起來時,他已經進人惶恐。他越想越不對頭,越想越害怕,他不能沒有集體,不能失去戰鬥……

  他本能地又朝江南大學飛奔而去,他還是需要他的哥哥杭得茶給他打氣。爺爺已經開始受到衝擊,偶像已經倒塌,但他相信,杭得茶是不會倒塌的。

  江南大學門口停著一輛宣傳車,有人在車上的大喇叭里反覆喊:馬克思主義的道理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黃軍裝,標語,口號,糊糊桶,高音喇叭,寬皮帶,再加上一個朗朗夏日——夠了,青春就這樣立刻進人顛覆期,幾乎成了一種生理反應。十分鐘內,三好學生杭得放完成了人類歷史上最迅猛的脫胎換骨。在他的青春期,有著許多難言的痛苦,以往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要通過外力來解決,更不要說是像當下那樣的暴風驟雨般的外力了。現在好了,一切摧枯拉朽,一切蕩滌全無,一切正常的和非常的苦惱如今都有了一個借口,一切的秩序都將徹底砸爛——我們迄今為止所經歷的心事都將有一個宣洩口——資產階級反動路線!

  他把他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隨手一扔,就跑上前去打聽:中國發生了什麼?世界發生了什麼?嗅!嗅!嗅!原來是這樣,竟然有人敢反對毛主席,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竟然出現了一個資產階級司令部,要讓中國人民受二茬罪,吃二遍苦,紅色江山從此變黑!這還了得,我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向他宣傳革命真理的是女中的趙爭爭,杭得放去年在夏令營時見過她。那時她梳著長辮,辮梢也有臭美的蝴蝶結,而今邁步從頭越了,兩把小板刷,英姿颯爽。杭得放一開始還問她,她們這麼出來,是誰組織的。趙爭爭氣勢磅確地反問他:革命需要批准嗎?造反需要思許嗎?克倫威爾是有了批准才進行英國革命的嗎?巴黎人民是有了批准才攻打巴士底獄的嗎?阿芙洛爾巡洋艦是有了批准才有了十月革命那一聲炮響的嗎?革命者失去的是鎖鏈,得到的卻是整個世界!不用理論來證明什麼——你只要走出校園,從你那些棺材板文化中抬起頭來,舉目四望,你就知道,全中國都已經沸騰了。從中央到地方,從工廠到學校,從城市到農村,人民已經最大限度地被發動起來了。海燕在天空飛翔,它在迎接暴風雨,它在吶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杭得放看著她,簡直就如看著一個天外來客:這種說話的腔調、辭彙,走路的直挺腿與八字腳,紅袖章和扎著牛皮腰帶的腰,同樣是一身舊黃軍裝,穿在趙爭爭身上卻顯得氣宇軒昂。這才是革命!這才是生活!這才是理想!什麼推選——讓一切推選之類的雞毛蒜皮見鬼去吧!他拿眼前的這一位比較起他自己學校中的那幾位來,真是有比較才有鑒別,兩下里一對照,他們學校的什麼董渡江什麼孫華正,簡直就是小兒科,就是杭諺里的「蟑螂灶壁雞,一對好夫妻「。杭得放的腦海里像是在過電,胸膛上彷彿在滾雷,真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他面孔煞白,雙目發獃,他彷彿在思考著什麼,其實什麼也沒有思考。他只是強烈感受到,一定要和眼下的革命者在一起,只有和他們在一起,才有出路,才有前途,才有未來。杭得放就這樣跟著趙爭爭進了大學門,誰知被他的堂哥潑了一盆冷水。

  杭得茶決定從事他選定的專業研究時,少年杭得放就有些不理解,他自己是對那些所謂的食貨之類的東西一點也不感興趣的。他的心嚮往未來,希望有感受新事物的狂喜。但他尊重茶哥,把這疑惑藏在心裡。他不能接受的現實是,時至今日,如火如某的形勢,茶哥怎麼還要到湖州去考茶事之古,還要去接什麼新娘子,婆婆媽媽的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他怎麼會對局勢發展保持這樣一種少有的冷靜,在他看來,這已經是近乎冷漠了。甚至在聽到他親愛的弟弟沒有被推選為第一批上北京的紅衛兵之後,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憂心忡仲。他說,文化大革命究竟怎麼搞,搞成多大的規模,還有待於時間定論。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是中國共產黨的天下,事情並沒有發展到一夜之間人頭就要落地的地步,他總懷疑,有些人把局勢估計得那麼嚴重,是有其自身的不可告人之目的的。

  杭得放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盯著他的茶哥,他甚至認為他的思維是不是出了問題,他怎麼還會得出這樣大錯特錯的估計,一個嶄新的世紀就要開始了,舊世界砸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

  得茶真的不知道得放的這種激情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什麼是舊世界?為什麼要砸個落花流水?誰是奴隸?得茶在攻讀史學中的確已經養成了吃豬頭肉坐冷板凳的習慣,凡事不務虛,他對那些大而無當的口號,本能地就有了一種抵觸和警惕。

  「這一次你肯定錯了!」得放盯住了得茶的眼睛,說,「你肯定錯了!你看著吧,你會為你的錯誤路線的立場付出代價的。」

  「我不要你的結論,我要你的論據論證。」

  「你錯了!錯就錯在你給我設置了一個理論的圈套,可是我不會去鑽!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克倫威爾是有了論證才進行英國革命的嗎?巴黎人民是因為有了論證才攻打巴士底獄的嗎?阿芙洛爾巡洋艦是因為有了論證才有了十月革命那一聲炮響的嗎?不用理論來證明什麼——你只要走出校園,從你那些棺材板文化中抬起頭來,舉目四望,你就知道,全中國都已經開始沸騰了。從中央到地方,從工廠到學校,從城市到農村,人民已經最大限度地被發動起來了。海燕在天空飛翔,它在迎接暴風雨,它在吶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海燕在吶喊,杭得放也在吶喊。他在得茶的斗室中來來回回地走,形如困獸,怒氣沖沖;鸚鵡學舌,豪情萬丈。他接受這些言論與思想,不過是在剛才,但彷彿這些言論和思想的種子從來就生在他腦子裡,只是一場春雨把它們催發了出來罷了。他的口才、他的學識、他的勇氣和魁力,像原子核突然核裂變,放出了人們根本無法估算的能量。

  比他大七八歲的哥哥大學助教杭得茶,雖然被他依舊大而無當但畢竟如暴風驟雨般的演講鎮住了。他緊張地看著得放,心想,會不會是我真的錯了呢?人民群眾正在創造的歷史,難道是可以用以往的一切經驗來囊括的嗎?如此近距離地洞察歷史內在的發展規律、把握歷史進程的走向,對年輕的杭得茶而言,顯然是一件力不勝任的事情。他向得放遞過去一杯茶,他想趁他喝茶之際,見縫插針地思索一下。茶是白夜上次信封里剩下的那一點顧堵紫筍,非常好喝,但恰恰屬於得放所言的棺材板文化。杭得放顯然進人狀態,一邊就著那棺材板文化,一飲而盡,一邊繼續滔滔不絕——

  「人民群眾為什麼會被廣泛地發動起來?為什麼振臂一呼而百應?為什麼這呼聲來自最高統帥?什麼叫史無前例?是誰真正歪曲了真理的聲音?是誰要在神州大地上建立水潑不進針插不人的獨立王國?誰是躺在身邊的赫魯曉夫?「

  杭得放那麼東一句西一句地對著他的堂哥吶喊著,彷彿得茶就是他革命的死敵,又彷彿那個死敵就在他自己的心裡,他要通過這種窮追不捨的方式把它從靈魂深處逼出來。這樣一陣沒有明確目標的窮追猛打,終於把他自己給追累了,伸出手去,對得茶說:「再給我倒點茶。」

  現在他坐在床頭,神情沮喪,昨天被選下來的失敗感重新湧上心頭,他也就總算和從前的他挨上了一點點邊。

  得茶發現他不再那麼歇斯底里了,被他攪亂的思緒也才開始恢復一點正常。他當然還是同情他的堂弟的,堂弟的生活原則是永遠第一,不要第二。這其中不是很有著少年人的虛榮、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和英雄主義情結嗎?他的那麼些排比句,那麼些反潔,那麼些「必須「、「絕對「、「肯定「之中,不正包裹著一個非常軟弱的、卑微的東西,非常個人的東西嗎?如果真要批判,他自己不正是靶子嗎?不過此刻當哥哥的並不想點破他罷了。他愛他的弟弟,甚至愛他的「永遠第一不要第二「,他相信他是會很快成熟起來的。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革命也不在乎別人挑選。」他只好那麼泛泛地寬慰他。

  「爺爺在政協也受衝擊了。」他告訴得茶,得茶並不奇怪。這場運動會涉及到很多人,他們杭家人是在所難免的。

  「就把它作為對我們的一場考驗吧。」得茶回答。

  得放很感動,抬起頭來,說:「我會調整好自己的。我會讓他們接納我的。畢竟我還不是黑五類嘛。「

  現在,得放接受了這個同情和安慰,他的心情好起來了,信心足起來了。他站了起來,說:「你還要去湖州接人家的新娘子嗎?等你回來,這個世界會變化得讓你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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