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學家抗漢,自馬里首都巴馬科乘飛機歸國,在北京呆了一天。或許因為時差,他尚未從某種恍館狀態中恢復過來。
杭漢是在六十年代初馬里獨立後的第三年去那裡的——黑人兄弟想喝在自己土地上生長的茶,他們的願望得到了茶之故鄉中國人民的支持。茶,到底是種出來了,被命名為49-60號,顯然與兩個國家的國慶節有關。49——60號長勢特別好,插穗一年就可抽長一米,每個月都有乳白色的茶花懸掛枝頭。作為主攻茶葉栽培學的中國學者杭漢,在那個懶散而又好客的熱帶國家裡,便分外地享受著榮譽和承受著別情了。
在國外事茶,回頭看東方,遙遠得像夢,中國就帶上了馬可·波羅般的傳奇色彩。西非內陸的茶園又大又靜描,叫你無法想像「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的現實含義。杭漢亦不是一個耽於玄想者,他的房間里掛著一副對聯:和馬牛羊雞犬家做朋友,對稻粱寂麥黍稷下功夫。那是茶學教授庄晚芳先生在他出國前贈送的,說是他早年立志學農務茶時的座右銘呢,杭漢也就把這種務實精神拿來做了自己的座右銘。
故而,人到中年的杭漢,通過各種途徑聽說的國內局勢,不過是一個令人既感不安又生猜測的問題。杭漢模模糊糊地想到這十幾年來的歷次「運動「,在國外,這兩個字的尖銳感,被距離磨鈍了。
恢復感覺是需要氛圍的。此刻,杭漢站在根本進不去的天安門前。盛夏八月,紅旗翻飛,人山人海聲浪如嘯。所有的人都在叫喊,用的那一套詞語,是以往運動中都沒有用過的。杭漢除了聽清楚了「萬歲「和「打倒「,其他都還不甚了了。他不由想起了杭州的一雙兒女,他無法判斷他們會不會也在其中——他已經在西非呆了好幾年,最後的那幾個月,他想家想得很厲害。可是眼下他站在首都北京,站在紅浪終於退去的天安門廣場,夕陽西下,華燈初放,他看到一卡車一卡車從廣場上撿起來的在歡呼中被擠掉的紅衛兵們的鞋子,卻一時找不到自己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感覺了。
這種找不到感覺的感覺,一直從北京延續到上海,又從上海延續到杭州,直到他擠掉了襯衣所有的扣子,從火車車廂的窗口狼狽地跌出,終於站到了月台上。
儘管他把國外帶回的東西都暫寄在北京朋友處,但火車上依舊擠得一天一夜沒地方坐。他累極了,而妻子黃蕉風果然沒有來接他,關於這一點,他早有思想準備。他們雖生有一雙兒女,但在杭漢的心目中,他始終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是把蕉風當作大女兒來看待的。她總是出錯,沒有他的照顧,這個胖乎乎的女人的生活,就像她的近視眼,終日增里增懂。杭漢激動地想念著家人們,步行從城站穿越半條解放街。雖然滿街都是「萬歲「和「打倒「,以及五花八門的遊街隊伍,但沒有影響機漢思家心切的情緒,他折人中山路,在快到羊壩頭的一家菜場里,竟然還發現了集市上的半木桶黃鱔。杭漢心頭一熱,中國人的感覺,杭州人的感覺,一下子就回來了。
稱了三條本地大黃鱔,按老規矩,杭漢清營業員燙殺了再帶回家。他記得菜場旁邊有家老茶館,老虎灶上有現成的開水。杭漢與伯父同住,知道伯父喜歡吃炒鱔絲,但全家人沒一個會殺,以前杭漢買了黃鱔,都是在那裡燙殺了拎回家的,多年來也就成了習慣。
杭漢不知,此一回破了祖宗多少規矩,連燙殺黃鱔也一併破了。女營業員是個少婦,剛才賣黃鱔時就很不耐煩。菜場里成分比她差的人都造反遊行去了,單把她留在這裡抓這些滑膩膩的黃鱔,心裡不平衡。想遷怒,正恨著沒有機會呢,機會就找上門來了。她定定地目擊了杭漢片刻,用大拇指戳戳後牆,嗓音嘶啞地喝道:「你給老子看看靈清,什麼年代了,還要我們革命群眾殺黃鱔?啥個成分都沒查就賣給你,已經便宜了。你聽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是殺黃鱔!」
杭漢先是吃了一驚,手提著那幾條黃鱔一時發愣,後來便有些生氣。杭州,出蘇小小的地方,女子都該如西施一般的,怎麼可以手指戳戳,老子老子,一副青洪幫的吃相!杭漢自小在溫良恭儉讓中長大,在國外呆的時間長了,又是茶學權威,別人也是當他一個人物來對待的,這樣聽人說話,倒還不曾有過。援非的中國人,雖然也離不開政治學習,但也不曾發展到日日背誦語錄,故而孤陋寡聞,竟不知剛才那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乃是今日造反天下的口頭禪。一時語塞,愣了片刻,才輕輕地回敬了一句:「你這個女同志,這麼說話,什麼意思?」
誰知那女子就蹬竿上房,秤盤扔得震天響:「你你你,你這個現反,竟敢說毛主席的話什麼意思!抓你到造反司令部去!「
現反!杭漢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才想起來現反就是現行反革命。這下子,杭漢可是真正地碰了個頂頭呆——怎麼買了幾條黃鱔的工夫,他就成了現行反革命。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有人來拉勸他,邊推邊說:「好了好了,這位革命群眾看樣子是跟不上飛躍發展的革命形勢了,趕快回去鬥私批修,再不狠斗私心雜念,就要戴高帽子跟牛鬼蛇神一起遊街了。」
杭漢認出來了,拉他的正是開茶館的周師傅,從前在汪庄當夥計的,抗戰前夕他還請他們抗家人在三潭印月喝過茶的,杭家和他向來就熟。他不解地邊走邊說:「這位女同志是怎麼啦,為什麼這麼恨我?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嘛,六四年我出國前全國人民都在學習雷鋒,大家見面都是笑嘻嘻的嘛。」
周師傅邊拉他到拐角處的老虎灶旁,邊說:「杭老師你就再不要多說一句話了,今日要不是小撮著伯讓我拉了你出來,說不定一頂高帽子已經戴在你頭上,銅鑼敲敲遊街去了。」
正說到此,小撮著就在老虎灶旁的舊八仙桌後立了起來,用腳踢開了長凳,說:「我眼睛不好,也沒看出是漢兒。不過聽聲音看做派,必是我們抗家人。「
杭漢見是小撮著伯,雖是老了一些,精神卻是好的,便著急地說:「撮著怕你也進城來了,虧了你拉我過來。我出國幾年,家裡的事情都接不上頭了。「
小撮著伯用手指了一下周圍,說:「莫提你出國幾年,連我這日日在家門口拄著的人,也接不上頭了呢。」
周師傅連忙為他們二人沖了茶,擺著手壓低聲音說:「撮著你也是管不住自己這張嘴,小心被紅衛兵聽見,抓去遊街!」
「老子1927年的老黨員,老子革命的時候,這群毛孩子的爺爺還不知在哪裡穿開襠褲呢,老子怕他們這些小猢猻屬毛灰!」
「你小撮著是1927年的老革命,我周二可沒有你的光榮歷史可以拿來吹。不要到時候你撣撣屁股就走,連累我這老虎灶也開不下去。」
杭漢見周師傅一邊在老虎灶前為他燙殺黃鱔一邊那麼說,心裡過意不去,就說:「不會的,不會的,公私合營那會兒,我們忘憂茶莊都合營掉了。記得當時你也想合的,沒地方合,這才留下的嘛。「
「杭老師,你真是不知今日天下如何走勢!我已經看出來了,這根資本主義尾巴,割了多少年,這一回算是真正保不住了。」
周二這麼說了,杭漢倒是有些上心,這才抬頭仔細看那老虎灶。老虎灶的爐面是平的,下埋大鍋,靠里砌兩口小鍋,遠遠看去,小鍋似虎眼,大鍋似虎口,那通向屋頂的一根煙囪,倒是像煞了一根老虎尾巴。旁邊又置著幾張八仙桌,配著數條長凳,這就便算得上是茶館了。杭漢還能記起那老虎灶旁貼的一副對聯:灶形原類虎,水勢宛噴龍。如今這副對聯已經換得一新: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雖然這資本主義的尾巴說割就割,但此刻既未割,那尾巴上便依舊坐滿了看熱鬧的人。從前茶客相坐,談的話題,天一句地一句,什麼都有,杭州人稱之為說大頭天話。這個大頭天話里也是包括革命的。但從前在茶館裡闊談革命,畢竟多為風雅,不像今日,除了革命,茶館裡也沒別的主題可以闡發了。杭漢邊喝茶,邊等著周二和攝著幫他收拾黃鱔,邊聽人們評點眼下局勢,聽一個茶客搭腔:「我們街道有個女人,一個人守著個兒子過,人也漂亮,脾氣也好。昨日紅衛兵去她家抄了,說是台灣特務呢。我去看了,嘿,那才叫挖地三尺!把地板都撬完了,說是要查那發報機呢。」
「查出來了嗎?」眾人就心急地問。
「要那麼好查,還叫台灣特務嗎?」說話的不屑,「那女人也是硬,紅衛兵拿皮帶抽,也沒把發報機抽出來,我看就差上老虎凳了。可惜不是白公館渣滓洞,那女人也不是江姐。最後幾個小將也急了,說她是花崗岩腦袋死不開竅,澆了一頭的沸水……」
聽到此,眾人不由輕叫起來,說:「虧這些小將想得出!」
茶客站了起來,抖抖手裡的小彩旗說:「你們哪,都記著,這碗茶也不能夠再喝上幾天了。保不定一會兒來群紅衛兵,也往茶桌上潑那沸水。你當我們這樣二郎腿蹺蹺,茶杯托托,是什麼人?統統都是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要打倒在地再踩上一隻腳,一萬年不得翻身呢。「
他這麼說著,就揚長而去。杭漢心裡忐忑,想問問那人是哪個街道的,張了張嘴,也沒有開口。眼前發生的一切,令他摸不著頭腦,也讓人恐懼。他有一種萬丈高樓就要一腳踏空的不幸的預兆。現在他已經徹底忘記了非洲——真不可思議,他離開那裡才兩天,就已經無法判斷,那個黑非洲中的綠色的茶園,究竟是現實還是夢了。
頭上不遠處鐘聲響了,是熟悉的鐘聲,青年會的鐘聲,是他杭漢青年時代的英勇無畏的象徵。可是,此刻他手裡拎著一串殺好的黃鱔,卻茫然失措。他看看東又看看西,一雙腳不知道往哪裡挪。他記掛著杭州的所有的親人,既想往羊壩頭走,又想別過頭到解放街,那裡住著他的親生父親杭嘉平和他的寶貝兒子。父親是政協委員,也許從他那裡,能得到一點局勢的內幕。
就聽口號與刺鑼又密密響起,但見一隊人馬便浩浩蕩蕩地殺將過來。那領頭的小將,一身軍綠,一邊倒走,一邊叫喊,黑髮一聳一聳的,背脊上一大片的汗漬。因為不停地揮手,皮帶扎著的衣服下擺都聳上去了,在腰上擰成了一團。遊行隊伍一圈是用繩子圍起來的,前面綁著些牛鬼蛇神,掛著大牌子,戴著高帽子,個個都弄得奇形異狀,恐怖古怪,像是古裝戲裡被押赴刑場的囚徒,只是自己敲著鍋鑼開道罷了。後面,倒像是開了一家流動的成衣鋪子店。兩個人一排,一頭一尾地扛著晾衣服的竹竿,竹竿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有貂皮大衣、緞子旗袍、高檔呢料子的西服。人群一下子就擠成了堆,杭漢被他們裹挾在其中,看著看著,耳朵就嗡嗡響,眉毛上的汗直往眼睛裡掉。不知怎麼的,他瞧著這些東西怪眼熟。
小撮著在旁邊對他耳語:「你看看你看看,如今的人革命真是容易,把人家屋裡的衣服抄出來到各處亮一亮相,也沒有國民黨蔣介石來追殺,這算什麼好漢?我們那時候才叫提著腦袋——」
杭漢一邊擦著汗一邊說:「小撮著伯,你給我上去仔細瞄瞄,那件灰呢大衣旁邊,捧著個暖鍋一般的東西走著的姑娘,我看看有幾分像我們家的迎霜——」
小撮著腳一眼就回過頭來說:「不是迎霜還能是誰?你看她手裡捧著的那個東西,你仔細看看,不是那年你上蘇聯專門買回來煮茶的?你爸爸喜歡,你就送給他了。」
「莫非這個茶炊也成了四舊?」杭漢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有一層不相信他沒有說出來——他的那個和她媽媽一樣膽小的女兒迎霜,竟然敢捧著個茶飲——那東西可不輕——走在鬥志昂揚人群簇擁的大街上。
小撮著跺腳嘆氣說:「你這個人啊你這個人,那年你剛剛捧回這個東西,我就說了這種洋貨沒意思。蘇聯修正主義赫魯曉夫他們用用的東西,你拿來用幹什麼?還不是用出禍水來了!」這麼說著就一頭鑽進人堆里,找迎霜去了。
杭迎霜手裡捧著的那個茶炊,俄語稱為「沙瑪瓦特「,是紫銅鍛制的。那年浙江農業大學茶學系教授庄晚芳先生帶國外留學生,首先就是從兩名蘇聯學生開始的。杭漢第一次從他們那裡聽說茶炊,回家向曾經去過蘇聯的父親請教,父親對那滲透俄羅斯風格的茶炊大加讚賞。以後他作為中國茶葉代表團的成員出訪蘇聯,千里迢迢地就專門背回來一個,送給了父親。沒想到今日竟然在八月的驕陽下,由自己的女兒捧了出來示眾。他滿臉發燙,汗如雨下,後背卻刷的一陣涼到了前胸,此時女兒已出現在他面前。
1956年,杭漢與他的同事們剛剛培育出了一種小喬木種的茶樹優良品種,因在霜降之後仍有新芽萌發,故名迎霜。回到杭州,妻子在醫院生下了一個姑娘,正等著他取名呢,他看著姑娘的小胖臉,說:「就叫迎霜吧。」
迎霜比三年前高出了一大截,胖乎乎的,像她的媽,但一臉的緊張,看不出見到父親時的喜悅,只是睜著大眼睛說:「是哥哥叫我來的,是哥哥叫我來的!」
「你哥哥呢?」
迎霜指指那個已經蹦遠了的領頭喊口號的紅衛兵,杭漢可真正是一點也認不出他來了。
「你們把爺爺家給抄了?」杭漢的聲音變了調。他這才醒悟過來,怪不得看了這些大衣旗袍他會那麼熟悉。
迎霜低下頭去,俄頃,又抬起頭來看著父親,目光又空洞又堅定。那麼就是了,就是這一對兒女乾的好事情了。他一把抱過了茶炊就往回走,迎霜跟在父親後面,幾乎就要哭了起來,抽泣著說:「媽媽進牛棚了。」
杭漢停住了腳步,看著女兒的眼睛。女兒的額上,奇怪地浮著幾條皺紋。女兒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他,她小聲地問:「爸爸你到底是不是特務?」
「我?’
女兒一邊往前走一邊說:「媽媽進牛棚了,交代你的問題。造反派已經來過我們家了:你是日本特務,爺爺是國民黨,我們是要和你們劃清界限的!」她像是突然清醒過來了似的,猛地站住,從父親的懷裡搶過了那隻茶炊,小聲而堅定地說:「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一切重在表現。「
這話根本就不像是她這樣十二歲的孩子說的。她回頭就走,杭漢還沒來得及抓住她的胖胳膊。他一邊揩著自己臉上的汗——他已經分辨不出那是熱汗還是冷汗——一邊問訥’你要和我劃清界限?」
他自己都能聽出來,他的聲音在發抖。
女兒皺起眉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樣子,這個問題已經困惑著她許多天了。她一邊搖頭一邊倒退著走,那個大茶炊被她抱在懷裡,胖鼓鼓的像是抱著個小孩。她就這麼搖著頭轉身,小跑著走了。後面看去,她可真像是一隻搖搖擺擺的鴨子。杭漢沒弄明白,女兒的搖頭,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也沒弄明白那些突然湧現出來的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名詞:黑五類、牛鬼蛇神、無產階級司令部……他恍兮館兮,不但不知今日是何時,也不知今日所處何地。他想張嘴,但突然發現自己語言發生了障礙,母語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已經不能用「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這樣的片語語段,來與人們對話了。
杭漢到羊壩頭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大街上白天群情激奮的場面暫告一段落,小將們紛紛回營補充糧草去了,杭漢也拐進了伯父嘉和家的老院子。
在大院門口的垃圾箱蓋上,杭漢看到報紙堆里漏出了一雙白色的高跟皮鞋,樣子很摩登,看著眼熟。他想起來了,是蕉風的鞋子,放在家裡很多年了,也沒人再去穿它。他順手拎了起來,眼睛都熱了,彷彿那上面還有著蕉風的體溫。他的另一隻手上還拎著那串黃鱔,小半天下來,都有些發臭了。他順手一扔,讓那黃鱔換了皮鞋,沒有再多想,夾著鞋就走進院子,穿過早已失去了原樣的弄堂和天井,到家門口。見房門緊緊關著,就用細細的高跟鞋跟敲打著。從門裡伸出了一個腦袋,是住在龍井山中教書的盼兒。一見他手裡的高跟皮鞋,細眼睛都驚圓了,失聲叫道:「怎麼又回來了!」
杭漢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見母親葉子一櫓手把杭漢拉了進來,接過了那雙鞋子,心有餘悸地問:「有人見你手裡的鞋了嗎?」
杭漢說:「沒注意,好像……」
「——有人看見了?」葉子問。她那種大驚小怪的樣子很好笑,杭漢搖搖手說:「你們也太草木皆兵了,這麼大的群眾運動,誰顧得上你們手裡的一雙高跟皮鞋啊。」
這麼說著的時候,他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房間掀得天翻地覆,日本鬼子掃蕩過一樣,叫他愣住了,瞠目結舌。回過頭來看看,伯父嘉和站在門口。母親葉子哭了起來,說:「他們昨天來抄的。」
杭漢乾巴巴地問:「蕉風是從這裡帶走的嗎?」
嘉和說:「不要急,不要急,他們不過是翻了翻,沒大弄。我剛剛從她那裡來的,他們說是教職員工集體辦學習班。被帶走的人還有很多,蕉風自己把事情說說清楚就好了。「
杭漢坐都沒有坐下來,就要向外走,說:「我現在就去說清楚。」
他碰到嘉和的薄薄的胸脯上。葉子拉住了他的袖子,說:「你明天再去吧。」杭漢看著這兩位老人的眼睛,知道他們拉住他是對的。他現在根本就不能夠露面。他一露面,就會被那些人抓進去的。
嘉和幾乎半夜沒睡,從昨天那些不速之客來翻過這裡之後,他就開始整理家裡的東西。
要說杭家的細軟,這幾十年來,也可以說是幾乎蕩然無存了。他們的生活和幾十年前茶莊中的小夥計相比,也沒有什麼高下之分了,嘉和覺得很踏實。直到昨日造反派們從這裡帶走了蕉風,他們才發現,原來還有那麼多需要破的四舊啊。
左鄰右舍都在熱火朝天地毀物,院子里焦火煙氣,紙灰滿天飛,倒像是下了場黑雪。葉子不停地輕輕跺腳,對著嘉和發小火:你怎麼還不燒啊!你怎麼還不燒啊!可杭嘉和不是一個輕舉妄動之人,他看著葉子,說了一句相當嚴厲的話:「又不是日本佬進城!」葉子就怔住了,眼淚流了出來。嘉和頓時心軟下來,摟過了葉子,貼著她的臉,說:「別害怕,有我呢。」葉子看看丈夫,說:「我不是害怕,我是擔心。」嘉和拍拍葉子的肩膀,說:「我去去就來,回來就辦事。」
葉子說:「我真是擔心。」嘉和就嘆氣說:「不要擔心嘛,我們什麼樣的事情還沒有經過?」
嘉和是想去一趟陳揖懷家,他在中學裡教書,市面應該比他更靈一些。
陳揖懷住在離他家不算遠的十五奎巷,還沒走到他家客堂間,就聽裡面一片嘩啦嘩啦地捲紙軸的聲音。進門一看,桌子上凳子上到處鋪著名人字畫。陳揖懷這個胖子,在這個初夏的一大早,已經忙得油頭汗出。他關著門,開著日光燈,手裡舉著個老花鏡,撲到東撲到西,捨不得這些一世珍藏的寶貝。見了嘉和,舉起一張文人山水畫,說:「嘉和,這張畫還是上個月我專從蘇州收得來的,說是文微明的真跡。我看著也不像是仿的,還想讓你來過過眼,不料兩個小祖宗就催死催活要我當四舊燒了。昨日已燒了半夜,你看看你看看那些東西——」
他用腳踢踢紅木桌子底下的那隻破臉盆,裡面那些拆下來的畫軸頭子橫七豎八的已經塞得滿滿,像一隻批滿了香煙屁股的煙灰缸。陳家夫人聽了丈夫的牢騷,嚇得一邊趴在門隙上看,一邊壓低聲音埋怨:「輕一點輕一點,當心人家聽見。」
這邊話音剛落,門就噴噴噴地響,陳家那兩個晚輩——嘉和都認得,從小就抱過他們的,一個外孫,一個孫子,臂上套著個紅袖章,已經雄赳赳氣昂昂地打上門來了。爺爺外公地叫得一個響,陳揖懷看看老友,無可奈何地說:「來了,破四舊的來了!」
說著就去開門,雖然心亂如麻,臉上還露著笑,說:「我和你奶奶外婆都準備了一夜,全部都在這裡了。」
那兩個小將叉著腰,見了嘉和也當沒見著,連個頭也不點,彷彿一夜間他們已經高不可攀,只用腳踢踢那堆舊紙,說:「都在這裡了嗎?」
「都在這裡了,都在這裡了,不相信你們自己再去查查。」陳夫人連忙搭腔。看看嘉和在一旁不語的樣子,又連忙解釋說;「揖懷學校里的紅衛兵原來說了,要到家裡來抄這些四舊的,還是看在孫子外孫的面上,讓我們自己處理了,兩個孩子回學校也好交代。」
陳揖懷抖開了那張古畫,走到院子里,只聽嘩啦一聲,自己就扯開了畫軸,扔給那兩個孩子,說:「燒吧。」
聽著這嘶啦的一聲,嘉和的心都拎了起來,手按在胸口,一時就說不出話來。探出頭去看,見那兩個小祖宗正蹲著,一人一把刀,對開劈剖那些圓鼓鼓的畫軸,一邊海海地叫著,說:「劈了通通當柴燒,廢物利用,通通燒掉!」陳夫人站在旁邊,一邊抖著腳,一邊點著頭,連聲說:「通通燒掉,通通燒掉!」
杭嘉和原是來尋求支持的,看到此處情狀,竟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就什麼也不想說了,點了點頭,只說了一聲「你們忙你們忙「,就往外走去。剛剛走到門日,就見揖懷趕了上來,拉住嘉和問:「嘉和,你說,這個運動還要搞多久?會不會和五七年一樣?「
五七年陳揖懷也是差點做了右派的,提及往事依然心有餘悸。
嘉和無法回答陳揖懷的問題。他一生,也可謂是歷經人世滄桑了,但他還是沒見過這樣的事情。他只預感,正如那些紅衛兵高喊的一樣,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它會走向哪裡,會把我們每個人的命運挾向何方,誰都不知道啊。
正相對無言說不出話呢,只聽陳師母就在巷口那邊叫:「揖懷,揖懷,革命小將到我們家裡來了!」
兩隻殘手就突然拉緊,陳揖懷緊張地說:「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來抄家了。我曉得她們是要來的,我曉得她們是要來的,幸虧昨日燒掉一些。「
嘉和只好說:「女中的學生,姑娘兒,怎麼鬧也鬧不過得放他們的,你隨她們去吧。日本佬手裡都過來了。「
這句話對陳揖懷顯然是個很大安慰,他鬆了手,說:「等這陣子過去我再來找你,你自己也當心。」兩人這才告別。那胖子也不敢慢吞吞走,跑著回去,一邊還叫著「來了,來了……」嘉和站在那裡,一直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轉彎處。
嘉和回到家中,才發現四舊這個東西,也不是那麼容易根除的。這些年來,儘管他身處寒舍,清心寡欲,可還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四舊的蛛絲馬跡。
首當其衝的就是蕉風的那雙高跟皮鞋。
葉子拿著一根棍子在床底下撈的時候,只是想檢查一下床底下會不會藏著什麼四舊,沒想到果然就撈出了一雙皮鞋。她順手拎出那雙鞋子的時候,還無法斷定它究竟算不算是四舊。她把它提在手裡,就問剛剛下山來的盼兒,說:「你看看,造反派能容得下這雙鞋子的跟嗎?」
盼兒接過來一看,大驚失色,畫著十字輕聲呼道:「主啊,這不是那年黃姨從英國帶回來的皮鞋嗎?蕉風腳胖,又嫌它跟太高,一次也沒穿過。那時還說要送給我呢。我一個當教師的,為人師表,哪能要這個,沒想到你們一直把它放在床底下。「
「照你這麼說來,這雙鞋就是四舊了?」兩個膽小的女人,大眼瞪小眼,相互感染著心中越來越濃的恐懼,然後幾乎同時發出一個聲音:「扔了!」
葉子把這雙高跟皮鞋遞給了盼兒,盼兒走到門口,打開門縫看了一會兒就回過頭來說:「我不常來,這會兒拎雙皮鞋出去,人家會盯住我的。」這麼說著,就把皮鞋遞給了葉子。
葉子想了想,用一張舊報紙包著鞋就出了門,沒過兩分鐘,就大驚失色地夾著皮鞋跑了回來,說:「不行,門口正在開批鬥會呢,斗的是巷口糧站的老蔡,說是反動軍官,這鞋扔不出去。」
「你回來的時候,後面有沒有人跟著?」 盼兒又問。
葉子嚇得冷汗都冒出來了,一把把皮鞋扔進床底,說:「不知道,根本就沒敢往後面看。」
嘉和想了想,薄薄的大手掌就握成了拳頭,說:「唉,不就是一雙高跟皮鞋嘛,把它砸了不就完事。」說著蹲下,又用掃帚柄把那雙皮鞋弄了出來,一邊說:「拿刀來。」
杭家人原本是連雞都不敢殺的。從前這類事情,自有下人去做。以後沒了下人,總還有小撮著跟著幫忙,再後來就是鄰居朋友幫忙,所以家裡除了一把切菜刀,哪裡還有什麼利器。此刻,葉子從廚房裡取了菜刀來,嘉和接過,就地對著那高跟一陣猛砍。葉子一迭聲地喊道:「小心手指頭,小心手指頭。」突然想到當年嘉和自己砍自己手指的事情,立刻就嚶住了聲音。
他們都小看了這雙英國進口高跟鞋。嘉和怎麼砍,那鞋跟也穩如泰山,紋絲不動。葉子這就急了,說了一聲「你不對,還是我來「,接過那刀來繼續砍。這一刀下去不要緊,高跟鞋索性一個大反彈,一下子蹦到五斗櫥上,砸破了一隻茶杯,又掉到地上。盼兒不由尖叫一聲說:「不得了,千萬別砸了偉人像,我們學校一個一年級小學生昨日還被公安局抓走了,說是拿偉人像當了手紙呢。」
嘉和也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倒不是擔心偉人像,五斗櫥上共放著兩件要命的東西,都是從花木深房裡取出來的:一是那把無價之寶的曼生壺,一是那隻天目盞。好在這兩樣寶貝還在,他就又伸出手去說:「還是我來吧。」
盼兒卻接過了刀,一邊畫著十字,念叨著上帝,一邊避著刀鋒,顫抖著聲音說:「還是我來試試,還是我來試試!」
眼看著這雙該死的高跟鞋,在杭家幾個人的輪番打擊下,已經被砍得面目全非,白色的鞋皮下麵灰色的鞋跟坯也露了出來,但鞋跟與鞋面之間的聯繫,卻依舊令人驚奇地牢不可破。嘉和束手無策地坐在床邊,盯著那雙被按在地上負隅頑抗的高跟鞋。生平他曾殺過一次鴨,用力過猛,鴨頭都斷了,掛在脖子上就是不往下掉。鴨子帶著這截斷了的頭頸,瘋狂地在院中瞎跑,最後跑到他的眼前,用一種人一般絕望的眼神看著他,很久,一頭栽下死去。此刻,他突然生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這雙皮鞋是有眼睛的,那麼它會用一種什麼樣的眼神看著他們呢?
他不願意再這樣對待這雙高跟鞋了。他覺得,如果再這樣砍下去,這雙鞋跟會睜開一雙斷頭鴨子一樣絕望的眼睛。他一聲不響地捧著那雙用報紙包著的鞋子,送到了門口的垃圾箱旁。垃圾箱里很臟,他的手伸了好幾次,也放不下那雙白色的美麗的鞋。最後兩眼一閉,撒手懸崖一般地一扔,放在箱蓋上,掉頭就回來。
沒想到,才一頓飯的工夫,這雙皮鞋又頑強地回來了。
嘉和長嘆了一口氣,說:「看來物與人一樣,也是各有各命的。隨它去吧。「他說完這句話後,朝葉子看看,老夫老妻,都是心領神會的了。她就拿出一隻紙盒,把皮鞋放了進去,重新推到床底下了。在座的幾個人,這才不易察覺地鬆了口氣。
杭家這幾十年來,慎獨為本,這才保著一派平靜。嘉和老了,一切狂風暴雨的事物,都不再適應他那顆激情已經預支殆盡的心了。
他轉身取過了那把曼生壺,對盼兒說:「這把壺,原本就是你交給我的,我想來想去,還是從禪房裡拿了出來,重新還給你吧。」
盼兒的臉突然就紅了起來。她因生著肺病,已經在龍井山中獨居二十年了,以後病好了,她也不想再下山。那裡的空氣好,茶園中養著她這麼一個人,先是做代課老師,以後日子長了就轉了正,她也就安安心心在那裡呆著。她沒想到,父親這一次叫她下山,竟然是為了這一把壺。這麼愣了一會兒,想說什麼,喉嚨就塞住了。嘉和也搖搖手,不讓她說,卻對杭漢他們說:「山上人少,這東西易碎,還是她留著省心。」
嘉和又指著那天目盞說:「還有這隻兔毫盞,是個據過的,我想想總不見得也當四舊了吧。什麼時候方越回來,送給他。方越幹了燒窯這一行,收了這個我也放心。這幾樣東西分掉,我手頭要藏的東西,現在也就只有項聖漠的《琴泉圖》了。不要說它是四舊,哪怕它是八舊十舊一百舊,我也不能毀了它的。「
杭家人都知道這張畫的珍貴:當年執兒張在茶樓為嘉和助棋,被日本佬打死,咽氣前還不忘記告訴嘉和此畫的下落,從此嘉和就把它當了性命來看的,他說這番話,大家也不覺得奇怪。只是不知道這種時候,這幅畫又能藏到什麼地方去。
嘉和卻說,他已經想好了,放到得茶的學校去。放在他那裡,不會出事的。
「其餘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隨便了吧。」
他的那隻斷了一根手指的手掌,在空中輕輕地划過了一條弧線,杭漢看得心都驚起來了。
這就是少少許勝多多許,萬千話語,盡在不言中了。屋裡小,傢具就顯多,擺得一屋子黑壓壓的,又兼黃昏未開燈,外面的沸騰聲彷彿就遠了。一家老小默默地圍在一起,茶飯無心,悶聲不語,只想那麼久久地呆下去。
猛聽到外面一個尖嗓子叫了起來:「杭家門裡——」葉子嚇得跳了起來,才聽到下一句——」電話——」
兩老就爭著要出去接電話,一開門,來彩就擠進門來,壓著嗓子耳語:「杭先生抗師母,清河坊遊街,我看到你們家方越戴著高帽子也在裡面呢!」
一家人頓時就被冷凍在這個消息里了。
來彩顧不上杭家人的表情,一邊說:「別告訴人家是我通報你們的。」一邊開了門走,在門外還沒忘記喊:「革命群眾都記牢,我們羊壩頭從現在開始不叫羊壩頭,叫硬骨頭巷了!革命群眾都記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