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得茶一直把守著的那種內在的平衡,今年夏天徹底傾斜了。重大的斷裂開始,從前某些時候只是小小的不適、隱隱的疑惑,現在變成靈魂重新鍛造時的劇烈痛楚。
以往他的身體里另有一人,一個溫和的,有些傷感甚至虛無的人,制約著他的生機盎然著的軀體,在某些人生的重要關口牽引住他,使他不至於和那個外在的、場面上風光的烈士的兒子拉扯得太開。他不是沒有過那樣的時刻,少年歲月他曾經是非常走紅的,他常常出現在一些莊嚴大會的主席台上,給外賓獻花,做優秀少先隊員們的楷模。這樣的簇擁不但沒有使他趾高氣揚,反而折騰得他在疲憊不堪之後生了一場重病。他不得不到杭嘉湖平原上的養母處、那父親和母親長眠的茶園旁去休養生息。
那些歲月,他常常會在傍晚或者清晨路過茶園旁的烈士墓前。父母的犧牲並沒有給他帶來太多悲傷,也許那時候他實在太小,以後又來到了爺爺身旁。爺爺給了他應接不暇的日常生活,許多許多的細節都是重大的。他的目光從鮮花和掌聲中收縮回來時,心裡感到很輕鬆。鄉村的生活雖然比城裡要清苦,但他小心翼翼地向爺爺奶奶提出在鄉下讀書時,爺爺不顧奶奶的不悅,點頭稱是。他在那裡讀完了高中,每年寒暑假回家。鄉間的父老誰不知道他的特殊身份,但他們給了他尊敬,卻沒有給他虛榮。他重新開始寧靜下來,並學會了熱愛寧靜。
在那些日子裡,如果回城,爺爺會帶他去走訪一些人,如果爺爺不帶他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杭州城裡還生活著這樣一些人。他們像輟鼠一樣生活在地表深處,在南方多雨的細如蛛絲的小巷一閃,就消失在某一扇逼民的門中。他們大多居住在大牆門院中的小廂房內,破破爛爛的傢具中偶爾閃出一件精品。比如茶杯往往是缺口斷把的,但上來一盤炒瓜子,那碟兒卻是乾隆年間的青花。他們往往會有許多的禮節,讓座的程序十分講究,儘管那座椅已搖搖欲墜。有一次爺爺還帶他去走訪過一個怪人,他住在拱高橋邊一幢危樓中,爬他的樓梯時得茶真有一種地下工作者接頭的感覺。那人的屋裡凌亂,到處都是紙片。看不出他的年紀,有一雙亮眼,他和爺爺談論文章之道,以及一些遙遠的事情。爺爺的聲音很輕,得茶在這樣的時候翻著書,他接受另一種氣息。出門時外面陽光燦爛,紅旗翻飛,強烈的反差使得茶產生了幻想,他發現這是一個套起來的世界,像魔術一樣,大箱子里套著小箱子,小箱子里又套著小小箱子。
他逐漸不能接受這樣一種格局——他自己的處境彷彿很好,而他周圍的親人朋友們卻處境不好。他覺得自己這樣夾在當中是很不自在的。羅力姑公和方越小叔犯事的時候,他已經很懂事了,他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必須被專政的理由。他的特殊身份和他所受的教育,是要讓他成為這個專政中的重要一員,而這恰恰是他所不願意的。他為他自己心裡萌生的反叛的種子而痛苦。爺爺說,不要急,到鄉下去好好讀書,我們會有辦法的。要學會在惶恐面前做一個啞巴。
爺爺一點也不陳腐,他有他的並沒有被打斷了的一貫的生活信仰,這是得茶的生活總有所依賴的地方。在這一點上,他是比得放要幸福的。得放除了外在強制澆灌的精神營養之外,沒有別的營養來源。得放的爺爺和得茶的爺爺不一樣,嘉平爺爺也老了,但有一顆年輕的心,他狂熱地放棄了許多以往建立起來的精神支柱,後來他再想撿起,卻已經殘缺不齊了。
得茶在進人江南大學之前,良港文化中的杭州老和山遺址、水田皈遺址以及湖州的錢山漾遺址都已經挖掘過了,當時已在學校教書的楊真,曾邀請嘉和兄弟去觀看一部分出上文物,這杭家的兩兄弟便帶上了得茶。即使是在這樣純粹的學術活動中,他們的關注熱點也大不相同:楊真和嘉平更關心的是這個文化遺存所反映出來的階級狀況:等級、分配、權柄、戰爭與宗教等;而得茶和他的爺爺一樣,被出土的黑陶、玉器、石器強烈地震撼了。杭得茶第一次知道了一些稱呼:壁、環、瓊、磺-…·這些造型奇特的青黃白三色的玉器,使他心潮澎湃,那年他剛上高三。回家的路上,他一聲不吭,突然跺腳站定,對嘉和說:「也不曉得那張茶桌現在在哪裡了?」嘉和看看他,推著他往家走,一邊說:「在哪裡都一樣的。」得茶說:「我真想把它再背回來啊。」
一切的猶疑,那些在選擇未來的過程中的失意訪惶,至此基然而止。得茶是從美切人史學的,從對美的茫然無知的蒙昧狀態中突然覺醒了——首先是狂熱地熱愛一切古老的美的東西,再慢慢地分辨真偽,然後,再從那美中對應而看到丑。第一次目睹良清玉球上的獸面神像時,他激動得發獃,激動得害怕別人看到他的激動,美使他眼眶潮濕了。他真的不明白,美好的事物怎麼竟然能使人落淚。
因為那種神秘的感覺——那種使他全身震顫、目瞪口呆、神情恍館的感覺太強大了,太不可解釋了,他進人了對一切神秘的不可知世界的敬畏和玄想。他秉性不是一個十分具有批判力的人,即便具有洞察力,並非看不到假醜惡,但他的心靈不由自主地更趨向於對世界上一切真善美的讚美和認同。在他成長的豐滿期與成熟期中,爺爺的對細節的優雅關注、楊真先生的對事物的批判能力,甚至後來的吳坤的年輕的銳氣和進取心,都給他海綿般正在努力吸收著生活養分的心靈帶來巨大的衝擊和感染。這些原本彷彿來自外面的東西,有的已經滲入他的內部,成為他自己的一部分,有的則和他本人進行著長期的有時不乏激烈的衝突、消化或者排斥,進行著日復一日的艱難的磨合。
他逐漸成了一個在人們眼裡多少有些怪瘓的人,比如不隨大流,有時卻又很極端,做一些別出心裁的決定,比如他所選擇的專業方向,實在說不出名堂,暫時也只能歸類在經濟史中。大學畢業那年,他一個人跑到良請附近安溪鄉的太平山下,考證一個古墓,他斷定它是北宋科學家沈括之墓。這個寫了《夢溪筆談}}的大科學家給他一種啟示:正史之外的雜史未必比正史不重要。也就是在這時候,他決定以研究食貨等民間生活習俗為自己的專業方向。他的畢業論文也很怪,《陸羽生卒年考》,詳細論證了這位公元八世紀的古代茶聖的出生與逝世的年代。當時系裡有領導就曾經跟他談過,說他外語好,選擇國際共運史更合適,他們勸他再作考慮。他想了想說,他已經決定了,不用再作考慮。
1966年夏天的杭得茶,從情感上他是絕不適應,從理論上他也是無法接受那種狂飄式的變革:周圍的人們都在仇恨和千方百計地學會仇恨,甚至於他本人也學會了抽象的仇恨:仇恨帝修反,仇恨地富反壞右,仇恨階級敵人。然而,只要想起一個具體的人,比如想起遠古時代人們磨打著玉壁的手,盛唐時代一雙正在凝視著茶器中碗花的眼睛,或者直到今天還放在他桌上相片夾中的那個剛剛相識的女子的受難般的玉頸,他就心潮起伏,久難平靜。他的那種內在的激動和外部生活的狂熱,如兩股平行著的山路,有時也交叉,但大多時候都是各顧各地在自己的精神坡面上攀登。而正是在那樣一個靈魂雙重攀登的早晨,他離開過杭城,又進行了一次精神的特殊漫遊。
杭得條對湖州並不陌生,在湖州德清有著他的曾奶奶的娘家——那個據說是被他的小爺爺用大缸問起來後又吞金自殺的烈性女子的出生地。這個姓沈的家族,幾乎是他杭家政治上的對立面,忘憂叔的父親和他的曾奶奶之死與沈家人直接有關,他父母的犧牲也不能說和他們沈家人沒有關係;反過來,據說那位大漢奸沈綠村的死和今天的茶學專家二叔杭漢以及他杭得茶母親楚卿之間,也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因此一部中國現代革命史,在得茶的童年裡,就幾乎是他的一部分親戚和他的另一部分親戚的殊死拼殺的過程。
杭家和沈家在抗戰勝利後就幾乎絕了來往。這倒不僅僅因為他們兩家之間已經彼此追殺得血赤淋淋,且沈家解放初鎮壓的鎮壓,逃亡的逃亡,自殺的自殺,出走的出走,當地已無人,也沒有再交往的可能。說到底,他們沈、杭兩家自結親以來,就沒有情投意合過。嘉和爺爺說,這就是道不同不相與謀。或因為如此,去年得茶帶學生到離湖州城東南七公里處的常潞鄉錢山漾去參觀良港文化遺址時,也沒想過要到鄰近的德清城去看一看。但是,來回兩趟都路過德清,在青年學子的歡聲笑語中,得茶還是想得很多。
德清這個地方,地處杭嘉湖平原西邊,出杭州城百把里路程就到了。境內有清涼世界莫干山,夏天好避暑的人,大多都知道其名。還有個著名的唐代詩人,那「郊寒島瘦「中的前者孟郊,也是德清人。得茶自小就隨爺爺讀他的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少時讀他的詩文,真有高山仰止之感,誰料就這麼近在颶尺呢?
沿路山坡上一路的茶山,密密匝匝,行行復行行,大學生們看著激動,紛紛尋找形容詞,有人說像一條條綠弧線,大家聽了都笑,說這也是形容?還有人說是群山的一頂頂毛線綠帽子,大家聽了又笑,說像倒是都像了,不過給山都戴綠帽子,山也太委屈了。有個女生倒有想像力,說像是造物主奶奶納出的鞋底子,不過是用綠線納的,大家聽了都說這才有點意思了。那女生就問杭老師,聽說您的名字才是與茶有關的,得茶而解,就是得茶而解,您說,這高山坡上的綠茶像什麼啊?得茶看來看去也找不到形容詞,只好開玩笑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茶,可說乎?不可說也。說得大家都再一次大笑,這才把話轉移了。
杭家得茶這代人中,已經沒有一個人在真正事茶了,只有得茶在研究地方志中的食貨類時,對茶進行了專題的關注。他是專門研究陸羽的,德清的茶和茶事當然不可能不知道。《茶經·八之出》有記載,說到浙西之茶,以湖州為上品,產於「安吉、武康二縣山谷「。文字雖少,卻是權威性的,定了德清產茶的品質和地位。得茶還記得舊年陪嘉平爺爺去庄府看農大茶學教授庄晚芳先生,臨別前庄先生送莫干黃芽數兩,又說了一段當年軼事。那還是五十年代,庄先生曾在莫干山蔭山街上,於一農婦手中買得十塊錢一斤的芽茶,問產於何處,笑而不答。庄先生品飲之後,隨即賦詩一首,其中有「塔山古產今何在,賣者何來實未明「之句。嘉平爺爺把茶和茶濤同時帶回了羊壩頭杭家,嘉和喝了,說好,似山中老袖。讀了詩,卻笑了,說:「到底是庄先生,兩句都有典。」嘉平說:「前一句的典我倒還記著一點,縣誌上記著:茶,產塔山者尤佳。那後一句典出何處,倒是費解了。「嘉和淡淡一笑,回答說:「你這一典是古典,我這一典卻是今典啊。典出中央文件,國務院不是早就規定了農民不得賣私茶嗎?你想庄先生問那農婦賣茶何來,她敢回答嗎?她笑而不答,庄先生不是只好’賣者何來實未明’了嗎?」
得茶不敢想像上一次來湖州與這一次來湖州之間,會有這麼重大的事件發生。他本來還計劃著,陪爺爺專門來一趟湖州,一是去顧諸山下看望正在勞動改造的楊真先生;二是走訪一下位於武康的小山寺,爺爺說俗稱此寺為翠峰寺,他年輕時還去過那裡。《茶經》上記載的那個釋法瑤,「耳垂懸車,飯所飲茶「,以茶代飯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裡。爺爺說這個寺建於公元五世紀,至今還有遺址。然而,這一次得茶肩負吳坤的使命而來,卻再也沒有上一次來時的那種求知的熱情了。另一種更為不安的激情,卻以曖昧的方式引導著他,使他在深感不安的同時,卻馬不停蹄地直奔浙北。
湖州城離杭州三小時車程,將近城郊,有人站了起來,興奮地指著車外說:「我說肯定要砸的,我說肯定要砸的,我老公還不相信,還要跟我打賭,說陳英士是孫中山看中的人。孫中山算個屁?要是活在今天,也不是一個走資派,一個赫魯曉夫,說不定現在也在戴高帽子遊街了呢!」
說話的是個中年婦女,難看,臉皮,格淬刻薄,眼梢吊起,嘴角下拉,看上去有些面熟,得茶心裡一驚,突然想到那個專門來找吳坤的女中紅衛兵。真是不可思議,一個那麼美而一個那麼丑,同時又那麼相像。這種相像的表情,正在1966年的夏日以驚人的速度裂變。它們彷彿是自身帶著生命出現的,繁殖的速度如此之快,猶如雨後大森林裡的蘑菇;又好像這張臉本來就潛伏在後面,只要時機一到,就突然顯現出來罷了。得茶從本質上討厭這種對破壞的發自內心的呼應,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和另外一些乘客一樣站了起來,聽著人們朝著英士墓的方向驚呼和議論。
去年杭得茶帶學生到錢山漾去時,曾經順便去過英士墓。英士墓在南現山,看上去相當宏闊,墓前有孫大總統詩詞,平台前沿兩側有青石獅子一對;墓道前有四柱三間衝天式的石坊,正中橫額鐫有孫中山的「成仁取義「題字,左額是林森的「浩氣長存「,右額則是蔣中正的「精神不死「。四根石柱上鐫刻的那兩副檻聯,得茶倒是記下了。蔡元培所書的是:軼事足征可補遊俠貨殖兩傳,前賢不讓詢是魯連子房一流;于右任所書的是:春嘗秋帝生民淚,山色湖光烈士墳。
得茶對陳英士這個人的認同感,或許多少來自於一點家族,他的曾祖父和那個曾舅公,都曾經是英士的辛亥戰友,只是後來分道揚鐮罷了:曾祖父脫離了革命,沈綠村當了大漢奸,而躺在墳墓中的這一位,當了滬軍總督之後沒多久,就被軍閥暗殺了。葬在這裡數十年,湖州鄉黨倒是把他當個大英雄看的,也還算安靜。像這樣的墓地也要砸掉,得茶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剛才出杭州城時的那種莫名的興奮,頓時就被沖得七零八落了。
從湖州小城下車,抬頭見飛英塔還在,杭得茶忐忑之心又稍安了一些。這飛英培才真正是湖州一絕,說是唐代成通年間有個叫雲皎的僧人自長安得舍利子七粒,又有阿育工飼虎面像一尊,歸湖州建塔而藏之。到了北宋年間,民間傳說有神光出現在絕頂之上,故又做了一個外塔籠之,這才有了塔中之塔的式樣。佛家有「舍利飛輪,英光普現「之說,故取名飛英塔。得茶一年前也專程去看過此塔,那塔因年久失修,外塔塔頂傾塌,內塔也被殃及而受損。當時他還專門跑到文物部門去搖唇鼓舌了一番,說飛英塔乃唐宋之古物,獨一無二的構造古今唯一,歷代都由政府主修,不能到了我們這一代人手裡眼看著倒掉。……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恍然若夢。
小鎮南沒離湖州六十里路,有班車前往,正是中午時分,得茶也沒心思再跑到城裡去吃過去爺爺常常託人帶來的湖州千張包子和想起來就要咽口水的湖州大餛飩,倒是車站小賣部的鋼精鍋里還盛著半鍋粽子,早已涼了,得茶買了幾個帶上,一個還沒吃完,車就來了,上車時心裡便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那個近代史上江浙財團的發祥地,號稱國民黨半個中央的所在處,史稱四象、八牛、七十二條狗的資本家滿地撿的江南名鎮將是何等光景。杭得茶又不免為自己的行動感到茫然,與茫然相伴的,還有那種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激動——那種企盼與某一個女子見面、同時又非常害怕相逢的奇怪而又陌生的感情。
無論如何,這一次一定要說服她趕快收拾好東西,等他從楊真先生處回來就立刻動身回杭。至於回杭後她和吳坤結不結婚,那就是他們的事情了。想到他們還有機會一起坐車,單獨呆上三至四個鐘頭,他激動得臉都紅了。同時又一再地下決心:只有那麼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要是被吳坤看破他的心思呢?……年輕的杭得茶怔在那裡,嘴唇就幹了起來。
站在南行鎮市河與運河的匯流處通津橋上,陽光白得熾人,曬得得茶目光發散,幾乎集中不起來。往河兩岸掃了一下,牆門上也有各種大標語,但比起省城的鬧猛,這裡畢竟要寧靜一些。
大學時代得茶利用寒暑假跑過許多江南小鎮,其中嘉善的西塘和湖州的南河,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野花臨水發,江鳥破煙飛,從感情上說,南海這樣的古鎮給他更多的認同感,所以一聽說白夜到的是這個地方,感覺便好了許多。他很難想像一個如趙爭爭一樣的紅衛兵,如何在這樣的小橋流水人家處叉腰走來走去。
行至中心學校門口,得茶發現,這裡的造反還沒有發展到砸爛一切的程度。至少,這所1912年建成的從前的絲業會館的大門上,那用英文書寫的SILKGUILD橫額至今依然存在。他探頭往裡面望了一望——還好,那個原名叫「端義堂「的大廳也還在,上面抬梁式木結構上的雙鳳、牡丹圖案也都依然如故。這裡曾經是南漫絲經公會辦公之處,廳內寬敞,可設宴五十四桌。多少年前的每年四月,在此開蠶王會,數百人聚首一堂共祭蠶神。如今早已是一所學校了,應該是最容易受到衝擊和砸毀的那種地方了,竟然靜悄悄的沒有人。得茶心裡好受了一些,此地雖然不是白夜所在的學校,但南污人看來還沒有從省城沾染上暴力行為。
南海中學卻很亂,到處是標語,砸爛、炮轟和油炸等等,人卻很少。中學生總是比大學生更激進的,得茶擔心著白夜會不會也出現在這樣的白紙黑字上。她已經在這裡工作兩年,要了解她的底細,這點時間也已經足夠用了。
圖書館裡也沒有她訥1倒是被兩條交叉的紙條封起來了,說明這裡面的東西,都是封資修。得茶走到圖書館臨窗那面的牆根下,向窗口望去。玻璃窗緊關著,映出了他的瞼和他身邊的那株老藤樹。樹上一隻知了突然嘶叫起來,得茶眼睛眨了一下,心生一驚,想到那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已經死去的右派,那個白夜的真正的情人。白夜是為了他才選擇這個職業的,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她也深深地誘惑了他,迷惑了他,甚至可以說是蠱惑了他。他盯著玻璃窗上他自己的那張模糊的臉,陷入了對自己的沉思。
俄頃,臉突然破了,窗子對面打開,有兩個少年如輕盈的貓,跳上了窗頭。他們各自的肚子胖鼓鼓的,雙手按著,看著窗外站著的青年男子,一時也愣住了。
想來,這就是兩個六十年代的「竊書不算偷「的孔乙己吧,彼此愣了一下,兩個少年正要往回跳,被得茶一把抓住了,說:「別跑,我不抓你們。」
兩個少年並不十分害怕,其中一個稍大一些的說:「我們才不怕呢,外面都在燒書。」
「燒書可以,偷書不可以的。」說了這句話,連得茶自己都覺得真是混賬邏輯。
兩個少年聽了此話,一番掙扎,想奪門而逃,被得茶拽著不放,問:「圖書館的白老師認識嗎?」
兩少年使勁地點頭,一個說:「白美人啊,誰不曉得!」
這樣一句老三老四的話,倒是把個得茶都說愣了,白夜成了南得鎮上的風雲人物?他問他們她住在哪裡,那大的猶豫了一下,審視了他片刻,點點頭說:「她就住在學校大操場後面的平房裡。」
另一個說:「我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我說了你可不能告訴她我們在這裡於什麼。」
「那是,「得茶說,「別人都燒書呢,你們是拿回家藏起來看吧,什麼書?《海底兩萬里》嗎?「他鬆開了手,那少年高興了,說:「還有《環球旅行八十天》,還有——」
另一個連忙說:「我這裡還有《聊齋志異》,有鬼的,全是封資修,你要不要?」
得茶連連搖手說:「你們快跳下來吧,讓人看到了,這些書全得燒。」
兩少年這才往下跳,他們長得很像,一問,果然是兩兄弟。那哥哥說:「白老師到嘉業堂去了。」
杭得茶大吃一驚,說:「這裡還敢燒嘉業堂的書?」
「那有什麼,我們這裡的人什麼都敢做,人也敢打死的。」
哥哥連忙更正說:「嘉業堂還沒燒書呢,什麼時候燒也難說,我們本來是想偷了這裡的書,再到那裡去偷的。不過那裡的都是古書,我們也看不懂,就算了。叔叔,你想要那裡的書,趁亂去偷幾本,也沒有人在意的。我們這樣趁人家抄家,已經偷了不少書呢。「
杭得茶笑笑,摸摸他們的頭說:「你們說起’偷’字,怎麼一點也不臉紅?」
兩個少年捧著「大肚子「彎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說:「我們又不是偷別的東西,我們就是拿了幾本書,人家說外面的人現在槍都亂搶的呢,幾本書算什麼。叔叔你快去吧,嘉業堂的書可值錢呢。「這麼說著,一溜煙地就跑掉了。
路過學校操場時,得茶想了想,還是往白夜住的那排小房子走過去,憑直覺他就找到了白夜的那一間,和別人不一樣,她的窗帘是雙重的,白紗襯著一片燦爛的大花布。得茶在她的門把上套了一張他寫的紙條,告訴她無論如何回來之後要等著他,因為他是專程為她而來的。
嘉業堂在南行鎮西南的萬古橋邊華家弄,與小蓮庄毗鄰,一條鶴鴿溪流過旁邊,屈指算起來,建成此樓也有四十多年了。1914年,樓主因助光緒皇陵植樹捐了巨款,得博儀御筆題贈的「欽若嘉業「九龍金匾一塊,1924年該樓建成後,就取名嘉業堂了。
說起來,這嘉業堂主劉承干也是爺爺嘉和認識的老朋友,來往雖然不多,彼此倒也尊重。江南一帶商人多儒雅之士,杭家早先是什麼東西都喜歡的,字畫善本樣樣都往家裡搬,後來發現這樣弄下去這點家底都要搬光了,這才有所取捨,把善本的那一塊忍痛割愛了。發現有好的版本,就先收下來,然後通知藏書界朋友。杭家收的書,一般也就是兩個去處:寧波范家,還有就是這裡的南行劉家。
杭、劉兩家的交情,還得追溯到他們的上一輩。劉承干祖父劉據乃南行首富,所謂四象八牛之首,其子劉錦藻,就是當初有名的清朝《續文獻通考》的編纂者,又以候補四品京堂的身份,輔助湯壽潛出任清末浙江鐵路有限公司的副理,嘉和的父親杭天醉和杭家密友趙寄客,還有那後來當了大漢奸的沈綠村,當時都是湯、劉二人在保路運動中的得力幹將,因為父執輩的關係,杭、劉二家的下一代也就相識了。劉承干年齡要比嘉和大得多,杭嘉和開始發矇讀書的時候,劉承干已經開始藏書了。辛亥前一年乃宣統庚戌年,據其人自述:南洋開勸業會於金陵,瑰貨驕集,人爭趨之,余獨步狀元境各書肆,遍覽群書,兼兩載歸。越日,書賈攜書來售者提至,自時即有志聚書。當時同在南京勸業會上出現的浙江商賈中,就有杭嘉和的父親杭天醉。杭天醉是個什麼東西都要醉心的人,當然也不可能不醉心於書,劉承於獨步書市之時,天醉也在獨步書肆。只是當時天醉要醉心的事情太多,頭一條就得醉心革命,所以尋尋覓覓,雖也得幾本好書,終究也都到了嘉業堂主那裡去了。
自辛亥後二十年間,嘉業堂藏書達六十萬卷,這倒還真得感謝他的那些參加辛亥革命的朋友們的壯舉。因為革命之故,南方一些故舊世家紛紛避居上海,一時間大量藏書外流:比如雨東盧氏的「抱經樓「,獨山莫氏的「影山草堂「,仁和朱氏的「結一廬「,豐潤丁氏的「持靜齋「和太倉纓氏的「東倉書庫「等等,都把他們珍貴的藏書賣給了劉承於,連清末著名的藏書家纓基稱,都把自己所藏的宋元善本賣給了劉承干。年復一年,嘉業堂積書竟如此之巨,其中宋、元、明各代善本達二百三十種。嘉業堂又兼刻書,甚至連清代的一些禁書也敢刻。這一來,嘉業堂自南宋樓後崛起,成為湖州又一大藏書樓,與浙東寧波的「天一閣「相提井論,雄稱於中華藏書界了。
歷代藏書,總是不能免於戰火離亂,嘉業堂亦如是。抗戰淪陷期間,劉家家道中落,其藏書不免散出去許多。1949年5月,解放軍進南洛,部隊立刻就進駐嘉業堂保護。後不久,劉承於將部分藏書又捐獻給浙江省圖書館。嘉業堂也就成了浙圖的一個書庫,還被定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63年劉承干在上海病逝的時候,杭嘉和還專門去了一封唁信,這封信經得茶之手寄出,所以,杭得茶對嘉業堂的感情,似乎又近了一層。
嘉業堂此刻的情景卻使他心裡抽緊。天井裡混亂不堪,一派焚燒的遺迹,杭得茶踩得紙灰騰起,如人巫境。他吃驚地問:「誰敢燒嘉業堂?」管門的老頭滿臉油汗地過來,說:「我有槍,我們自己的事情我們自己會做,要燒書也輪不到他們。」得茶這才鬆了口氣,便問那守門人白老師在什麼地方。老頭手裡握著那把真槍,警惕地問:「你是誰,打聽她幹嗎?」得茶想了想,說他是白老師的哥哥。老頭一把上來就抓住得茶的手,跺著腳,用手勢催他:「啊呀你快去鎮政府,白老師剛剛被造反派拉走!」大熱的天,得茶後背刷的一下就涼到了前胸,老頭又說:「白老師在圖書館工作,和我們嘉業堂熟,造反派要來這裡,她先報了信,她讓我把槍拿出來,還跟我在院子里裝樣子燒一些無關緊要的書。你看這些,我們正在燒著呢,他們就到了。他們把她帶走了,他們說她管了不該管的事情。「
「他們會把她怎麼樣?」
「不知道,他們什麼都敢於。鎮政府正在開批鬥大會。我不知道他們會把她怎麼樣,白老師在這裡太觸目,她,她……」老頭突然仔細地盯了一眼得茶,「你們長得不怎麼像……快去啊!」他揮著槍繼續開始跺腳,大聲地叫了起來。
他看到了他不應當看到的,他要為此付出代價。信教的人們把這樣的事件稱為神的考驗,信命的人們以為是天意,什麼都不信的人們把它稱之為悲劇——一些本應珍藏的東西就這樣在人們眼前活生生地撕開。他看見鎮政府的院子里有四株玉蘭樹,孩子們爬到樹上去了,玉蘭樹蔭下陽光把他們照成了花狸一般的小鬼臉。他們油頭汗出,無比興奮,卻又開心地比賽,看誰把唾沫吐到那些跪在樹下的壞人身上。而這些正在遭受萬劫不復之苦的人們,則在樹下用他們的吳依軟語詛咒著自己:我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就是我!我該死!打倒我!我該死!打倒我!他們的臉上全部用墨汁打了又叉,和省城一模一樣。
他看到她在其中,他們在劫難中的碰撞如同天意。一群人拉扯著她的長髮,扯剝她的襯衣,主要是一群女人。那些人在喊著什麼,得茶聽不見,但他聽見她的呼喊,她叫著:「不要——」,她的聲音和她的長髮一樣,在夏日陽光下跌宕起伏。長發被驚心動魄地扯開,披掛在背後與胸前,被迫揚起時飄散在空中,閃閃發光,如一面破碎了的黑色的叛逆的大旗。最隱秘的最神秘的,被公開了,光天化日之下被暴晒了,有一雙破舊的鞋子掛在胸前,與黑髮糾纏在一起,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從黑白中伸出一隻手——像從前得茶在舞台上看過的厲鬼女吊。他清楚地聽到她的聲音:「不要——,不要——「
得茶突然明白,那「不要「是沖他喊的,她不要他!不要他幹什麼?他一下子就怔住了。發生了什麼,發生了無法複述的事件!如何制止?有兩分鐘他呆若木雞,眼看這群暴徒裹挾著她,他清醒過來,直撲院子後面的大廳,找到頭目,掏出吳坤和白夜的結婚登記介紹信。頭目吃驚地瞪著得茶:你是吳坤?得茶搖搖頭說他不是,吳坤在省城忙於革命,派他來接她的。頭目結結巴巴:可是可是,她和反革命有串聯——得茶一把抓住那頭目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問:「電話在哪裡?」
頭目立刻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吳坤目前是造反派中如日中天者了,是他們造反派中的省級領導,而她是他的妻子。那麼你是誰?頭目突然回過頭來警惕地盯著他,他想也沒有想就怒吼起來:我是她的阿哥!頭目一愣,突然叫道:把她弄上來,送到會議室去。得茶又怒吼:她這個樣子,你們把她送回家!送回家!頭目連忙又改口下命令,剛才那些個扯開她衣服的狗男女,現在增里借懂地往回架起了被接在地上的她。但得茶什麼也沒有看見,他在會議室里,閉上了眼睛,頭別轉,手摸拳頭喝了一口茶,猛然一拳砸到桌上。那頭目嚇了一跳,以為他要發難,等了片刻發現他眯著眼睛直盯著天花板,卻沒有動靜,就匆匆解釋:我們本來沒有想搞她的,可她實在可疑,你妹妹太招人眼。她又老往嘉業堂跑,給那老頭通風報信,這點已經毫無疑問。我們這才翻了她的檔案,這才曉得她原來有過那樣的事情——她的事情你們家裡人知不知道?那個那個吳坤他知不知道?頭目突然又懷疑起來,再一次盯著得茶問:「她結婚了,怎麼這裡沒有人曉得?」
得茶依舊盯著天花板,啞著嗓音問:「什麼事情?她有什麼事情?她反毛主席了?寫反動標語了?殺人放火了?偷渡國境偷聽敵台了?散布反動言論了?你給我講清楚寫下來,我回去找吳坤交代!」頭目重新感到壓力,發出小鎮聰明人特有的笑聲:「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弄錯了,回去你給我解釋解釋,好人打好人是誤會,壞人打好人是好人光榮,好人打壞人才是活該,我們是誤會,是誤會,吳坤我是佩服的,大學裡只有他們幾個才算是真正揭竿而起的……」得茶麵色蒼白,直到這時候冷汗才冒了出來,目光收回到眼前這個人身上:很瑣,狡猾,愚昧,兼躍躍欲試的野心。就這樣一群烏合之眾,掀起了小鎮的紅色風暴,成了吳坤他們的群眾基礎,並且還是得放朝思暮想渴望擠進去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