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杭得茶沿著郊外的田間小道往回走去。
這裡是浙西北真正的杭嘉湖平原,這裡的平原也是女性的,微微起伏的曲線,像是大地正在呼吸。和女性神秘的有待探索的身體一樣,這裡的平原內容豐富,它那毛茸茸的植被,明亮的不大而又星羅棋布的池塘,不時冒出來的一叢叢的竹園和灌木叢,~字兒排開的、在平原的肝陌上稀稀拉拉地生長著的美麗的楊樹,以及村口的那些老態龍鐘的大樟樹,都是令人道想的。
黃昏星升起在天空,它是從遠山間的兩座丘陵的谷底升起來的,像是大地撐開的一雙手掌托起的珍珠。賦隴中傳來農人挑擔的聲音,有幾個農民正收工回家,小道旁是正在收割的早稻和正在種下去的晚稻,還有成片的桑林。正是雙搶的季節啊。不一會兒,天色完全黑了,太白星特別明亮,孤獨地掛在高空。由於天太黑,剛才如裙帶一樣的遠山的輪廓現在已經消亡在黑夜中,所以那粒亮星愈加顯出了它的孤高。運河水面上,偶爾也傳來突突突突的聲音,那是~列長長的拖輪,它划過了水面,留下一條從燦爛歸於黑暗的靜寂的水路。得茶路過一片茶園的時候,停了下來,他那生來就敏於感受的心靈深深地感到,大自然和人,在這樣的時刻多麼地經渭分明啊。大自然不站在這些人的一邊,它用沉默來表示它的立場。
學校的操場屬於人的領域,人正在燒著他們以為要燒的一切,火光衝天,人們興奮地朝火堆里扔著書稿、漂亮的戲裝和有著美麗女演員頭像的雜誌。杭得茶對這一切已經不再感到驚奇,如果剛才從田間走來時感到了水的善意,那麼人間就是火。他徑直地朝操場一排小杉樹後面的平房走去,他看見屬於白夜的那一間沒有亮燈,但他相信她在那裡。他果斷地走了過去,門果然虛掩著,他輕輕地敲門,他聽見她說:我知道你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進去,他剛剛那麼想,她就說了:「我知道你為什麼等到天黑了才來。」
他站在門口想,她真是不應該把這句話說出來,在這一點上她是和我們杭家人不一樣的。我們一向就知道什麼樣的事情不應該說出來,因為訴說也是一種展示,還是一種渲染。我們不是應該盡量地弱化某些東西嗎?讓它在心裡慢慢地消化,不是比說出來更重要嗎?比如現在,你明明已經知道我是想用夜幕來掩蓋那被撕裂的一切,為什麼你自己還要重新撕裂一次呢?這就像你的婚姻一樣,有一種故意的破壞在其中。可是你不該這樣,你並不是無依無靠的,你弱小的時候,不是沒有力量支撐在你背後的。
他就這樣在門口一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看到了旁邊玻璃窗上映出來的前面操場上的火光,它們突兀地明亮突兀地黯淡,火勢古怪,在映象中幻化出一種冰冷的火熱,那個倒影世界彷彿又是很幽深的,是一個無底洞,要把一切想吞噬的人都吞下去。得茶回過頭來,再朝大操場望去,那裡的人們多麼狂熱啊,他們的力量幾乎能排山倒海推翻一切啊。他能夠感覺到處在這兩者夾縫中的走投無路的人的絕望。他彷彿就在這樣的時刻被人推了一把,然後又撞開了門徑直走了進去,在黑暗中準確地走到她的身旁。他伸出手去,自己也搞不清楚要幹什麼。是握手,還是拍肩?他突然緊緊地抱住她,這可不是他想做的,可是他想做什麼呢?他在這樣一個動蕩迷亂、火光衝天的晚上,對這樣一個剛剛受過凌辱的女子,究竟能夠做什麼呢?
她卻彷彿對這一切都是有準備的,她順從地完全放鬆地依靠在他的身上,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們一聲也不吭,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外面的破壞與毀滅的歡呼聲。她的身體彷彿是沒有生氣的,他感覺不到她是一個女人,她在他的懷抱中,猶如一個孩子。
她說了一些話,很慢地貼著他的耳根說的。她的話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我知道,我是一個混飩的女人,我和你之間就像任水和渭水一樣分明……」
他剛剛聽完這句話,就把她的嘴埋進他的肩頭,他不想讓她說下去。
「你是我見到過的第二個純潔的男子,我要求你聽我說……」
「要洗滌我是不容易的,你看,外面的世界多麼骯髒,我的五臟六腑全是塵埃。」她輕聲地和他耳語,彷彿在說一個與她本人無關的話題。彷彿她是那種善良的風塵女子,而他才初涉人世。
為了使他那不停抽搐的心堅強挺拔起來,他甚至努力地正了正腰,把他身體里的那個敏感的靈魂往心的深處用力地填進去,他要把它壓扁,不讓它再躥出來。然後他緩緩地說:「沒那麼嚴重,一切都會過去的,但你要有信心。」
「這樣的話我已經聽了很多,我爸爸也曾經這樣跟我說過。但我比說話的人更透徹。說這些話的人,沒有那種實現這種願望的力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初戀的情人就是在說了這樣的話之後拋棄我的,在說過這些話不到三天之後……」
「這不是拋棄,你不該用這樣一個詞——」
「是拋棄!」她突然離開了他,她還有憤怒的活力,聲音雖然依然很輕,但急促起來,「離開他生命的一部分,讓她在世界上苟活,這就是拋棄!」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
「比如說你,你就不會這樣,是不是,你看我又把你沒說出來的話說出來了。你和吳坤非常不一樣,但你們都有相當一致的地方,你們總是話中有話,生活下面都有另一層生活……」
「你怎麼啦,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我的感覺不會錯,你在生我的氣!」
她突然沉默了,站在牆的一角,他們始終沒有開燈,他看到的只是一個黑暗中的身影。她終於勉強地說:「是的,我生你的氣,因為你讓我又混濁了一次。」
得茶有些吃驚,他的臉一下子就燒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甚至口吃起來:「我、我是吳坤再三求我,他一定讓我來,你看……,,
「是他讓你來的,也是你自己讓你來的。我知道,我是多麼地不純潔啊,我的被凌辱不是沒有一點由來的。你都看見了,真臟,真是不可思議的噁心,咎由自取,自取滅亡。」
她的話非常有力,她讓他啞口無言,她一下子就切中要害了。是的,是他自己要來的,吳坤只是他的借口。他第一次感受到他有限生涯中的性的美麗,這還不是致命的誘惑,致命的是他活生生地感受到美的破損和消亡,這使他瘋狂。他要抓住她不讓她散去,他要搶救她,讓她凝固在最美的當下。她當然應該與他在一起,而不是任何他人,因為保護她的使命只能是他的。在同樣的撒滿罪惡的土壤里,必須開出了神聖的花朵。
白夜走到窗口,掀起了窗帘的一角,火光映了進來。她披頭散髮,美麗而凄絕,她甚至沒有換下那一身白天被他們扯裂過的白襯衣。襯衣的領子已經撕破了,後背露出了一大塊,黑夜中白晃晃的,卻沒有應該會有的曖昧。她一邊窺看著窗外,一邊說:「外面在幹什麼?他們正在燒我們圖書館裡的書。」
「……整個中國都在燃燒。」
「熱愛破壞就是熱愛建設。你知道這是誰說的?」她回過頭來,雙眼閃著暗光。得茶想起了另一句風靡中國的語錄。白夜又回過頭去看操場上的火,繼續說:「巴枯寧說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在一百年前說的話。你不覺得這是一種驚人的巧合?這些人正在燒的東西,都是些他們認為帶毒的迷惑物,其中也包括我。假如我們在中世紀,我就是被綁在十字架上燒死的女巫。吳坤告訴過你嗎,有罪的女人也是最能迷惑男人的女人?「
「這和他沒有關係,現在是我們兩個人在這裡——」
杭得茶能夠感覺到她在黑夜裡笑起來的樣子,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容顏,比最動人的面容還要能夠打動人。他看到她再一次打開窗帘,輕輕地念道:「明天早晨,將是天空明朗,無限美好。這生活啊可真幸福,心兒啊,願你開竅!——這是誰的詩?」
得茶沉重地搖著頭,他不知道這是誰的詩,但他知道這是誰、在什麼樣的夜晚念給她聽的詩。他還感到了驚異,因為在這樣的時刻她竟然還有詩意。這在別人是不可想像,甚至做作的。他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她是配有那種有詩意特權的,當她沉浸在非世俗的天地里時,卻是她和生活的最合理的、最天經地義的安排。
「我們都分不清什麼是愛情——吳坤一直想要征服我,也許這就是他的愛情,「她緩緩地走了回來,突然改變了話題,敲了敲桌子,「我沖了兩杯涼茶,我知道你會來喝的,是你們的顧諸紫筍。」
他們分隔著桌子坐了下來,他們在黑暗中默默無語。得茶想起了中午買的粽子,他取了出來,剝了一個給她,這一刻他們彷彿是默契多年的知心人,就著涼茶吃起粽子來。這個日常的生活細節似乎沖淡了下午發生的事件。她說:「我是有些餓了。謝謝你救了我,我差不多以為自己要死在他們手裡了。「
「你應該早一點來杭州的,或者你就根本不應該再到這裡來。楊真先生那裡我會照顧的,這是我們男人的事情。「
「到杭州來幹什麼?跟吳坤結婚嗎?你真的以為我會和他舉行婚禮嗎?這事不怪你,連我自己也以為我會嫁給他的了。我想墮落了,我想品嘗墮落的輕鬆的滋味,我確實挺不住了。你知道,從前我不是這樣的,我是說,當我和我的亡靈在一起的那些歲月,嗅,太遙遠了,當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只有心碎的感覺。你明白嗎,我不是不清楚我們不能相愛。我的骨頭裡的骨髓都在命令我離開他,但我們不能不相愛,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罪孽……真可怕,一切彷彿又重演了,剛才我投人你的懷抱中。這對你太不公平、太可怕了。我敢說你要為此歷盡磨難,你會苦死的。現在你答應我,一切到此結束,請你現在就離開我-…·」
當她這樣請求的時候,得茶站了起來,他再一次地擁抱了她,把她擁抱得更緊,甚至把她的骨骼擁抱得咯咯地發出了聲音。而她即便在這樣的時候,也沒有停止她的哺哺自語,她的散發著粽子香的口氣一陣陣地播散在得茶的面頰上:
「……但是那種抓救命稻草一般的感覺呢?我是說靈魂太重了,肉體承載不住了,需要別的肉體來介人。難道那不是罪孽?你能從吳坤的眼睛裡看到這種慾望。你只要靜下心來,盯住他看,你就能從他的目光中看出所有的慾望——他什麼都要,越多越好。對不起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其實你還比我大幾個月,但你在我眼裡是個孩子。我已飽經滄桑,你還情竇未開。我離開杭州以後一直覺得內疚,我對你做了一些不嚴肅的事情,我不該誘惑你,我把對你的誘惑當作救命稻草,那是對另一種生活的仇恨,也是我對生活的自暴自棄。真對不起,你是那麼樣的乾淨。我一直想,你會跑過來的,你遲早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做借口跑過來的。這使我既激動又恐懼,但是你找了一個最最不好的理由,你為什麼要充當這樣一個使者呢?「
她輕輕地推開了得茶,再次坐回原處,一聲不響地吃完了最後一口粽子,不再說話了。
杭得茶回到座位上,他也慢慢地吞吃著手裡的粽子,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吃什麼。有好幾次心潮湧了上來,幾乎把他的喉口噎住,是他用粽子硬壓下去的。他什麼都聽進去了,最後卻只得出了兩個簡單的概念:他愛她,而她不愛他,就是這樣。現在他坐在她身邊。如果他伸出手去擁抱她,撫摸她,她一定不會反對,可能她還會感到欣慰,但他已經沒有這種慾望了,痛苦洗滌了他,他說:「我愛你,猶如你愛你的亡靈。」
「這是不能相比的。」
「可是你剛才說你的心碎了。」
她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身邊,她的帶著一股粽子香氣的手撫到了他的頭上,她輕輕地驚訝地問:「你是說,你的心也碎了?因為我?你不怕弄髒了你自己!」
得茶坐在那裡,他的手正好碰到了她的衣角,他就拉住了它們,把它們湊到了自己的臉上。淚水滲出來了,夾帶著破碎了的心流出。他能從骨子裡感受到他對她的愛情。他發起抖來,越來越厲害,他抱住了她的腰,然後慢慢地往下滑,最後他跪倒在她的腳下,抱住她的膝蓋,他的破碎的心,全都從眼淚裡帶出,流到了她的膝上。她有些驚訝,摸索著也跪了下來。一開始她彷彿還有些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是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和頭髮。當她摸到了濕淋淋的淚水時,她的手停住了。她彷彿不敢相信命運再一次地降臨。他們兩個終於抱頭相位起來,嗚嗚咽咽,和外面操場上那盛大的狂歡的祭奠式的場面相比,那幾乎就不是聲音,甚至連一聲嘆息都算不上了。
而在不遠處的黑夜裡,一些陰謀正在秘密地進行,他們正急速而隱蔽地穿行在浙西北的公路上。當那對情人困在火光後的小屋中相擁而泣時,當另兩個與他們發生著本質關係的男人行進在夜幕中時,他們各自都想到了對方,但誰也不曾想到對方在幹什麼。
楊真是吳坤當夜親自用吉普車押送回來的。他必須這樣做,以表示他的政治立場。說實話,他一開始並不是有意支開得茶來從事這件秘密行動的,那時他只預感到楊真可能會受衝擊,但沒想到事情那麼嚴重。楊真曾經在當今中國幾個必須打倒的領袖型人物手下工作過,並且曾經保持過比較密切的關係。得茶還沒走,他就接到了通知,要把已經在當地監督批判的楊真押解回杭。
此刻楊真就坐在他的後面,現在已經是半夜,他上車後不久就睡著了,並且還發出了鼾聲,這使吳坤能夠比較放心地仔細端詳這個與自己有著複雜關係的男人。他對他幾乎沒有什麼了解,他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把他認出來。吳坤始終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這並不能說明他對這個真正的岳父有著什麼樣的親情——不,他對他並沒有感情,但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過火,這只是一個技術問題。吳坤一邊聽著楊真的鼾聲一邊想,看來這場政治運動方興未艾,絕不會草草收兵的了。這不是歷史的機遇嗎?幾代人造勢,才能讓一代人趁勢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到長興是要路過湖州的,但他不可以繞路去接白夜,這件事情現在還不能告訴她,至少必須等到他們見面。想到那個不是新婚之夜的新婚之夜,吳坤依然激動興奮。他知道這些天白夜一直在生他的氣,她不和他對話,也不回杭州。但吳坤胸有成竹,他相信,經過那樣的夜晚,她就一定是他的了。倒是那個同室的得茶讓他頭痛。他本來只是讓他去幫忙接新娘子,後來就帶上了陰謀的色彩,其實得茶在杭州還沒動身的時候,對楊真的秘密押解就已經決定了。正因為如此,吳坤就愈加希望引開得茶的注意力。他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得茶和他當初一樣,迷上了白夜,這使他好笑。這個書獃子,到底也有開竅的一天。但他一點也不擔心,他既然能夠從重重包圍中得到的白夜,還怕這個一天到晚撥弄古董的吃豬頭肉坐冷板凳的書生?這不過是許多年之後飯後茶餘的一段善意的笑料罷了。
吳坤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得茶,他很少看到過這樣有學術功夫的同齡人,並且心裡那麼清爽,分寸有度。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超越自己界限的過分之舉,他不張狂,並不證明他沒有力量。君子好色而不淫,發乎情而止乎禮。讓得茶做這件事情,他是可以放心的,他略微有些不安地對自己說。吉普車從南行擦肩而過,那是他特意讓司機繞一繞的,他想,也許得茶已經把白夜接回杭州了吧。想到這裡,他突然急了起來,對司機說:「能不能再開得快一些?」
到杭州城時,天色微明,楊真也已經醒過來,他下車後第一次正眼看吳坤。他那雙閩南人特有的深眼眶的眼睛眯了起來,他說:「我昨天夜裡沒有看清楚你,現在看清楚了。」
吳坤的心一拎,突然明白,他碰到了什麼樣的對手。他從一開始就把他認出來了?一定是這樣的,他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誰了,所以他一上車就睡大覺。
「你和相片上距離很大,「楊真揮了揮手,「怪不得白夜不肯把你帶來。」
「怎麼,莫非我還會在乎在你面前過不了關?」吳坤笑笑,終於也開口了,老傢伙這種氣勢讓他看了難受,他想用調侃式的語言打擊一下他的氣焰。
「你當然過不了關,你也當然在乎。我思考了你一夜,我在夢裡思考你,我斷定你是一個什麼都在乎的人。你看,你可以派人來抓我,可是你親自來了,你怕帶不回來我,你不好交代。你什麼都在乎,我沒說錯吧。「
聽著這樣的話,吳坤眼睛開始發直,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楊真和城裡那麼多的牛鬼蛇神的風格顯然不同,他一開始就佔領了他們二人的制高點,這是一個不怕死的老傢伙!他在山中茶蓬里佐野了,不知道城裡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大禍臨頭了!
但他沒有思想準備,突然一下子語塞,回不了楊真的話。他對他頓時刮目相看,這老傢伙政治上也是一把高手,別弄砸了。儘管他氣得眼冒金星,還是沒有再跟他較勁,揮揮手對手下人說:「按原定計劃,先關起來再說。」
天色很快地亮了起來,吳坤看了看手錶,焦急地往宿舍趕,房間里沒有人,他想了想,又往得茶的宿舍衝去,也沒有,顯然他們還沒有回來。又去打長途電話,沒有人接,氣得吳坤想砸電話,掛完電話出來的時候他憂心忡忡,趙爭爭朝他撲來的時候他也心不在焉,那丫頭伸出手說:「戰友,祝賀你成功地完成了任務!大義滅親,英雄!「她伸出了大拇指。
「可別那麼說,遠遠還不到滅的份上呢。」吳坤勉強笑笑,說。
「遲早都得滅!」趙爭爭乾淨利索地回答,她一點也沒有聽出那些話後面的微言大義。
天快亮的時候杭得茶帶著白夜離開了小鎮南行,走出校門的時候,他們聽到沒有人管的空蕩蕩的傳達室里,電話鈴急促地響個不停。他們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操場,昨夜的餘燼依舊。他們都知道,這裡毀掉的是他們心裡需要的東西,沒有這些東西,這塊土地就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他們走出好遠時還聽到電話鈴在響,這和他們沒有關係,所有這些,都是那個燃燒的世界裡的聲音,他們不想聽。
趕到長興顧請山下時,他們才發現他們到底還是來遲了一步,楊真不見了,這裡的組織已經認識了白夜,對她還算客氣,說昨夜被他們學校帶回去了。得茶有些不相信,他怎麼一點風聲也沒有刮到呢。專管楊真他們一撥的管理員說:「這些天我們這裡的人,都讓原單位提得差不多了,楊真還算是最後一批的了,你們看看,這是學校來提人的人簽的名。」
兩人看著那張單子,不由得眼睛發直,面面相覷,這上面分明寫著吳坤的名字,還是他的親筆簽名。他們再打聽,接待他們的人也不耐煩了,說:「來了好幾個人,都是年輕人,我怎麼知道誰是誰,反正有公章,事先還有電話,我們就放人。早晚都得揪回去,誰揪不是一樣!」
得茶有一種要勃然起怒的感覺,他聽不得人家用這樣的口吻說話,倒是被白夜拉住了,婉言說,能不能到她父親的房間再去看一下。白夜的美還是通行證,管理員嘟響著同意了。房間也不大,只有一間,裡面東西也差不多已經搬光。白夜在翻席子查門角的時候,得茶卻看見一張黑白相片被釘在牆上,因為是疊在報紙上的,不注意還看不到。照片上有好幾個人,一看就是白夜他們當年在學校時的同學合影。得茶把白夜叫了過來,讓她注意相片上的記號。那個划了一個箭頭、被圈起了腦袋的人,不正是吳坤?
白夜想了想,一下子坐在床上,說:「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爸爸當時想要了解吳坤這個人的時候,我寄來這張照片,告訴他哪一個是吳坤。前幾天我說好了要再來看他,這張相片肯定是他有意留在這裡的,他肯定是要告訴我們,是吳坤把他帶走了。「
她憂心忡忡的樣子讓得茶看著心痛,安慰她說:「也許這是塞翁失馬吧,與其讓別人提楊先生,還不如吳坤,不管怎麼樣,他們之間總有這麼一層關係吧?」
白夜搖著頭嘆息:「你啊你啊,你不了解。我爸爸要是對他沒用,他是絕對不會冒著得罪我的危險來做這件事情的。「
正說著呢,那管理員就來催他們了。臉色很不好看,得茶也把臉板了下來,白夜連忙把他拉到外面,說:「這不算什麼。」
得茶看了看白夜,一夜過去,她。漸降了一些,他說:’「我連別人對你的一點點的粗魯都不能接受。」
「那是你遇見得太少。走吧,現在班車還沒有到,我們到前面明月峽里去走一走,聽說那裡還是楚霸王避難之地,他後來也在這裡發過兵呢。爸爸帶我去走過一次,就是那一次,我們找到了那些摩崖石刻。「
得茶驚訝地站住了,好一會兒才說:「真不敢想,半年前我還準備到這裡來實地考察呢。我知道明月峽,明月峽畔茶始生。我們是不是已經進人峽口了,我能夠感覺到這裡的與眾不同。有多少人走過這裡,陸羽、皎然、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杜牧、大書法家顏真卿、皮日休、陸龜蒙,陸龜蒙可是在這裡開闢過茶園的。你找到過顧清山的土地廟嗎?聽說那上面有副對聯就是寫他的,讓我想想,他是怎麼說的?嗅,是這樣的:天隨子沓矣難追遙聽漁歌月里,顧清山依然不改恍疑樵唱風前。這個天隨子就是陸龜蒙啊。「他突然站住了,說:「根據我對這條路線的研究,如果我們再往前走,我們就有可能走到江蘇宜興去了。」
這裡真正是兩山之間的一塊峽谷之地,兩旁長滿了修竹,不知怎的讓得茶想起杭州的雲棲。他現在能夠理解陸羽為什麼不肯到朝廷去當太子的老師了,這裡的確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他們倆默默地往回走,很久,白夜才問:「你是不是想說,隱居在這裡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得茶摟住了白夜的肩膀,聲音響了起來:「那是沒有認識你之前。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我想到了你剛才說的話,你說霸王在這裡起過兵,所以這裡才叫霸王潭。「
「你也想起兵?」
「如果我扮演的是吳坤的社會角色,如果這次是我、而不是吳坤來押解楊先生,你就用不著擔心了。昨天夜裡你說得很對,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所愛的人是一錢不值的。「
「我沒有那麼說——」
「可是我就是那麼想的,我要對你負責。我要成為有力量的人。「
「你現在就很有力量。」
「我知道我的致命傷在哪裡。我不接近權力,我甚至不喜歡看上去過於強大的東西。但是我會改變自己的,我要保護你,我就要有保護你的力量。「
「你想成為楚霸王,可看上去你更像陸羽。」
「我們面臨的生活,會讓陸羽也變成楚霸王的。」
「你的話讓我憂慮,「 白夜站住了,把頭靠在得茶的肩膀上,「你不要為別人去改變你自己。」
「也許我不是為你,我已經思考了很久,我應該怎麼生活,「得茶捧起了白夜的臉,他看到了她熟悉的仰臉的動作,她的受難者一般的玉白色的長頸,他突然發誓一樣地說,「我決定,不再像從前那樣活著了。」
他的唇吻在了他曾經夢寐以求的地方。山風吹來,竹林嘩啦啦地響,看不到明月峽的茶,誰也不知道它們躲到哪裡去了。
他們是坐夜班車趕回杭州的。一路上他們緊緊相依,很順利地回到了杭州江南大學杭得茶的宿舍中。他們幾乎沒有說什麼話,彷彿劫難已經過去,或者尚未發生。在小小的書屋裡,放著那張長頸姑娘的相片,得茶放下行李,就把它捧起在手中,他看著真實的姑娘,吻著那鏡中的,他的眼神充滿了甜蜜的柔情,白夜熱烈地和他擁抱,親吻他的額頭,眼含淚水,然後說:「去把吳坤找來吧,你什麼也別說,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他的。」
得茶也已經做好了精神準備。所謂做好了,實際上是什麼也沒有做,因為他根本無法想像吳坤會怎麼樣表現。他想他會瘋了的。但他根本沒有瘋的機會,得茶剛剛打通電話,告訴吳坤白夜已經回來了,正在他的寢室里。吳坤就在那頭緊急呼籲,讓得茶趕快帶一隊人馬到靈隱寺去,紅衛兵要砸尋隱寺了。他讓他先安頓好白夜,說他一會兒就過來接她,然後就擱了電話。得茶舉著電話耳機半天也回不過神來。最後他決定再打一個電話過去,這一次接的是個姑娘,口氣很大,說他們的吳司令已經走了。得茶回到白夜那裡,通報了情況,白夜面色慘白地勉強笑了,說:「我應該和你一起去靈隱寺,可是我擔心吳坤現在就已經過來了。我是不是應該把我的決定越早告訴他越好,你說呢?」
得茶緊緊地抱著白夜,從昨夜到今天,他已經有許多次那樣緊緊地擁抱她了,奇怪的是他沒有一絲一毫想佔有她的念頭。他心疼她,像愛一個女兒一樣地愛著她。這種奇怪的帶著父愛般的感情,出現在初戀的從未做過父親的杭得茶身上,實在不能說不是一種奇蹟。他說:「我真想把你吃到我肚子里去,這樣你就永遠不會受傷害了,你也就永遠和我在一起了。請原諒我說出這樣野蠻原始的話,也許這是一種返祖現象。但即便在動物中,母親把剛剛生下的孩子吃掉也是罕見的,那麼是不是我對你愛得有點病態了呢?我不明白,我彷彿已經愛了你一百年,彷彿你生來就是我的愛人。對不起我得走了,不過你無論如何要等著我。真捨不得走,一想到留下你一個人和他攤牌,我竟然還會生出忌妒。我恨那些紅衛兵,因為他們要砸廟,所以我不能再擁抱你了,再見,親愛的……」
他說了那麼多親密的話語,留下了不時搖頭向他微笑的白夜,匆匆地走了。他那些不祥的預兆果然降臨,他回來時沒有看到她,只剩下吳坤一個人。他盯著他冷笑,他心裡一緊一松:現在一切都好了,一切都擺到桌面上來了。他們各自站在桌子的一側,像隔著萬丈深淵。他們完全是陌生人。他告訴他,楊真在他們這一派手裡,也就是在他手裡,要對牛鬼蛇神進行無產階級專政啊,哪怕是岳父也不行。得茶的心一下子縮成了一塊冰,那麼狂熱的夏天,他的話說出來時也噴著冷氣。他問他,白夜到哪裡去了?他說,這跟你有關係嗎?有關係!杭得茶當仁不讓。吳坤聲音更加輕了,他說,好吧,我告訴你有關係的內容吧。她回北京了,她北京的繼父和母親都死了,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她回去料理了。
杭得茶越來越冷,越來越冷,但他還能說話,他說,好吧,我會等她回來的。另一個笑了起來:等她回到你的懷抱嗎?別忘了她是我的合法妻子!得茶想了想,說:「我知道,她只是你的合法妻子。」吳坤說:「這就足夠我對付你們了,你走著瞧吧。」他就控制著自己,盡量優雅地走到門口,突然回過來,拎起桌上那個相片央就往地上狠狠地一砸,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眼裡含著淚水,臉氣歪了,得茶看見了一張他從未看到過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