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家忠誠的老僕人、1927年的老革命小撮著,被他自己的多事害苦了。他什麼都把握不住了,無論是形勢、孫女、孫女的未婚夫,還是他自己。
孫女不停地向他控訴,這個雲南蠻胡佬,不但自己要搬過來住,還要把他娘也搬過來。她現在不再稱寄草叫姑婆了,她一口一個他娘-一他娘是個厲害角色,國民黨里當過太太的,被造反派斗得房子也斗沒了,這才想逃到翁家山來避難。都是你給我弄出來的事情,你給我退婚退婚,我不要和他結婚了,我什麼人不好嫁?現在我認識的城裡人一點也不比你少了。
翁採茶正處在人生的重大抉擇的關頭。情況完全發生了變化,她,一個鄉村的柴火丫頭,從奴隸到主人了。她眼看著自己倒茶的對象翻了一個個兒。那些衣冠楚楚之人,那些大腹便便的大人物一個個地倒了,垂頭喪氣地被造反派押到東押到西,有的還要戴高帽子遊街,或者開萬人批鬥大會,坐噴氣式掛牌子。採茶在大街上看到他們的狼狽相,一開始還十分不解呢。
招待所新進駐的是一批她從前沒有看到過的人,有工人,有農民,更多的是學生。採茶現在給他們倒茶了,老張,老劉,小吳,多麼親切,從前哪敢這麼叫?叫聲首長,還不敢抬頭呢,所以採茶感到新生活的快樂。小吳是大學裡的老師,很有學問的,現在是造反總部的頭兒之一,他們一起站在大門口,看遊街的走資派狼狽走過,他雙手藏在腋下,挺著胸膛,他一句話就把新生活的實質挑開了,他說:「憑什麼你這樣的貧下中農只配給這些走資派倒茶,今天造反,就是要造到他們這些人的子女來給你這樣的人倒茶。」
真是酸甜灌頂,真是當頭棒喝,採茶手裡拎著那把茶壺,突然明白,她的這種生活真正象徵著什麼。革命對得放是一回事,對採茶是另一回事。採茶也想舉旗造反了,但她的目的性十分明確,她一定要當一個世世代代不再給人倒茶的翁家人。現在她憶苦思甜,想起她的太爺爺撮著,想起她的爺爺小撮著,想起她的倒插門的父親小小撮著,他們哪一個骨子裡不是給人倒茶的,他們這一倒,給城裡人資本家杭家人就倒了一輩子啊——天!現在生出我來,莫非還是倒茶的命?感謝毛主席,感謝紅衛兵,造反了,革命了,命運的轉機來到了!
這樣就想到了不如意的婚姻——嫁給小布朗,三輩子也是跑堂倒茶當下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退了他再說。爺爺是給這個迅速轉變的孫女兒給撥昏了,小撮著長嘆一聲說,好了好了,前世作孽,我去退掉拉倒。不過我跟你把話說清楚,婚事管婚事,他們母子兩個還是要住到這裡來的。房子是我的房子,我愛讓誰住就讓誰住。我要看著你不順眼,說不定還要趕你出去呢。
採茶一聽,嘴上是硬的,想來想去,夜裡就睡不著,臉色就不好了。小吳是住在招待所里的,見了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就關切地問她是怎麼一回事情,採茶吞吞吐吐,半天才說出她的心事。吳坤聽了,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他想起了他自己,這個大時代下,有多少相似的事件在發生啊。
人夜,她拎著熱水瓶,走進吳坤那暫時安靜下來的房間,她一邊給吳坤倒茶,一邊對吳坤說:「小吳,我想來想去,階級還是要的。親不親,階級分嘛。「
吳坤正在獨自喝問酒,抬起眼睛看看這純樸的鄉村姑娘,又低下頭來看到她的紅嘟嘟的生著胖酒窩的手,一衝動,就握住了。那胖手激動地瞎抖起來,吳坤就閉上眼睛,警告自己,他知道他近來已經有過幾次不檢點的行為了,這有礙於革命,也有礙於自己的將來。這麼想著,又使勁地握了一下那胖手,放開,莊重地說:「慎重,要慎重,要三思而後行。」
採茶是聽不懂「三思而後行「
的,但採茶從吳坤剛才凝視她的眼睛裡、從小吳剛才那使勁的一握里看出了別樣的意思,傻瓜才看不出呢。採茶的眼神里閃耀起了鄉村少女才會有的純潔的光芒,還有夾雜在其中的困惑與痛苦,吳坤不敢笑她——真誠的姑娘,痛苦的姑娘,他想。但和白夜是不能比的。
這段微妙的時光,無論如何還是一種享受,還是有純潔的東西在裡面的——如果沒有別的東西來干擾。吳坤不能不想念白夜,但想念她就意味著想念痛苦,想念一切和他目前所從事的偉業背道而馳的一切。想念她還意味著拉扯上別的不幹凈的東西,比如拉扯上趙爭爭。他剛剛想到這個令人頭痛的名字,不速之客趙爭爭來到了。她風一樣地旋了進來,手叉在腰上,她常常這樣不招自來。因為什麼,就因為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以後永遠也不會有了。
吳坤厭煩透了,後悔,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若是和白夜在一起你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擔心——他喜歡自夜身上那種道德約束與放肆浪漫錯綜複雜交結在一起的不可知的美。這是一種強烈的刺激,喚起他的征服欲和男人的野心,把他的情感的位置提到某個常人不能到達的高度。
而這個趙爭爭是怎麼一回事,她為什麼那麼在乎那一次,那不成功的一次也是在她的渴望之下實現的嘛,而且你也可以說根本就沒有實現。難道我就該承擔全部責任?他再看了看採茶,純樸、健康,雖然憂心忡忡,但一點也不發神經病。她說:你們談,我走了。還給趙爭爭也倒了一杯茶。趙爭爭連起碼的頭也不點一下,什麼感情?一點勞動人民的感情也沒有!吳坤討厭這種農民起義軍兼暴發戶式的做派——包括他們的子女們的做派。他說:你別走,我也沒事,我們一起聊聊。
然而這個趙爭爭卻說,我有事,我有正事,中央文革有最新精神來了,我爸爸讓我趕快叫你去。
一聽說中央文革,吳坤就像打了強心針一樣,立刻彈跳起來,說:什麼精神,什麼精神,快透露給我一點。
精神來自北京,保皇派們又一次遭到了慘重的打擊,上京告狀的這幾個小爬蟲一下飛機,就遭到了迎頭痛擊。現在文化大革命要深人發展,走資派還在走,但他們越來越無法和革命相抵抗了。他們不得不假惺惺地準備進行檢討了。
吳坤聽了,也非常激動,但還是忘不了叮嚀一句:「以後再有什麼新精神,叫你爸的秘書打個電話給我就可以了,還用得著你當通信員跑來跑去?」
她聽懂了呢,還是假裝不懂,她說:「我不就是想來看看革命戰友嗎?」她的臉上泛起不自然的紅暈,在情感L她不是和這個鄉下姑娘一樣,白紙一張嗎?吳坤要是還能為自己臉紅的話,他是要為自己剛才說過的那句話臉紅的。難道她一點也不明白,她根本就沒聽出這一句話的另一個翻版——謝謝你,你能不能以後不要再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見我了,其實我並不想再和你有什麼瓜葛呢!
吳坤心裡明白,他這樣做是不公正的。這時候的姑娘趙爭爭,並非一點也不可愛的啊!
他一邊拿過一件大衣給她披上,一邊說:「那麼晚了,我送你回家。」
採茶從吳坤房間里出來,請了假,她就到布朗的煤球店裡去了。布朗正從外面送煤回來,灰不溜秋的,下了車就開始鏟煤。穿著舊工裝,渾身的勝子肉,非常帥,像電影新聞簡報里那些鍊鋼爐前的工人。
採茶隔著一條巷口看著他心又開始動搖,她吃不準自己該跟她的未婚夫說什麼好,在巷口她是決定一刀兩斷的,可是一看到未婚夫她又糊塗了。她又想,布朗他雖然在城裡鏟煤,但還是比在鄉下種茶要好,而且他馬上就要到香噴噴的茶廠去工作了。你看他有多快樂啊,她看到他鏟煤時快樂的白牙。在他身上彷彿沒有什麼運動——一那些半夜三更開會,到哪裡哪裡去抓當權派之類的事情,統統和他無關。當然他的媽媽很麻煩,不過聽說查來查去沒有查出花頭來——她現在連國民黨臭婆娘也不是了,她已經和那個國民黨離婚了。她想著想著,溫情上來了,快快地跑到煤球店門口,說:「小布朗,我來了。」
小布朗一邊於活一邊說:「採茶姑娘你真好,跟我分手了還來看我。」
「說什麼,你倒當真了?我等你下班,去看看我準備的那些東西。」
小布朗吃驚地拉下了口罩攤開手,問:「為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分開了嗎?」
誰說的!採茶害怕周圍的人聽見,把他拉到外面:「那麼簡單,你說分手就分手?」
「但那是你說的分手啊!」小布朗回答。
「我說分手你就分手啊?你就那麼不把我當一回事情?「 採茶說。
小布朗久久地盯著這張臉,這張紅紅的蘋果一般的皮膚厚厚的臉。他覺得她太厚了,他進不去。他喜歡那種輕輕一彈就會出水的姑娘,她不是。他抱歉地說:「對不起,你不是我要的那種姑娘。」
採茶聽得連眼烏珠都要彈出來了,小布朗一眼望去,姑娘臉上除了一雙牛眼一般大的眼睛,什麼也沒剩下了。他急得大聲地說:「我不是說你不會流眼淚,我是說,我喜歡那種流眼淚的時候,既不喊叫也不跺腳的姑娘。」
他剛剛說完那句話,就發現眼前那個只剩下一雙眼睛的姑娘,無聲地流下了眼淚。她說:「你要到茶廠去了,你就可以不要我了嗎?你叫我回去怎麼做人呢?「她既不跺腳也不喊叫,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在一秒鐘內,她就成了那種小布朗必須去喜歡的姑娘了。而小布朗也愣住了,他怎麼能夠這樣做人呢?這是患難時刻答應跟他約會的姑娘啊。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他就把放在內衣口袋裡的那隻戒指,套到採茶手上去了。
那天夜裡,他在愛光家裡坐了很久,他唉聲嘆氣,手抱脖子,不停地問她:「你怎麼不跑出去串聯啊,你怎麼不跟著得放這些傢伙一起出去造反啊對
謝愛光搓著手問道:「你怎麼啦,不就是結個婚嗎?你要是不願意結,你就不結唄。」
「可是我必須結婚啊,我大舅說了,只有等我結了婚,他才放心給我介紹工作。我必須工作,必須有一個家。「他突然眼睛一亮,盯著單薄的謝愛光,問:「你願意嫁給我嗎?」
謝愛光正在小口小口地喝著一杯茶,她的家裡破破爛爛的,她坐在一堆破爛中,活像一個灰姑娘。她手裡提著個小茶杯,傻乎乎地看著小布朗,突然鼻翼抽動,輕輕的一聲:「——媽啊——「她哭了起來,嚇得小布朗連連搖手:「算我剛才胡說,行不行,你別哭,這算什麼?你這小屁孩子,我還不想娶呢。」
謝愛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說:「你別嚇我,我膽子小,我才十六歲呢。我特別想要個哥哥,他們都欺侮我。「
「誰?」
「杭得放他們!」
「這狗東西又不知道上哪裡去了。等他一回來,我打爛他的屁股,你等著。「
「算了吧,到那時候你那個新娘子還不管著你?你再也不會給我送煤來了,我再也見不著你了。」
「她敢!她要敢攔我,我就揍她,她要鬧,我就跟她離婚。這一次是她求著我。我沒說錯吧,我小布朗在雲南就是一條好漢,有多少姑娘喜歡我啊,要不是因為回杭州,我把她們一百個也娶下來了。」
謝愛光叫了起來,她還分不清男人的吹牛和實話,她驚訝地說:「你可不能那麼做啊,婚姻法規定一夫一妻制,你千萬不要犯法啊!」
小布朗深深地看了一眼謝愛光——天哪,都十六歲了,在西雙版納,從前的邦成爸爸,就可以讓她們當媽媽了,我多麼喜歡你啊.多麼想和你上床啊……小布朗使勁搖了搖頭,站了起來,在今天剛發的工資里抽出了二分之一,說:「看到了吧,我一份,你一份,沒少吧?」
十五支光燈光下的愛光的眼睛裡,又流出了眼淚:「我媽媽已經兩個月沒給我寄生活費了,我給她寫信她也不回,我告訴她這兩個月的生活費都是向人借的,她怎麼還不回信啊,我真擔心
小布朗突然一摟,把愛光摟到懷裡,迅速放開,拍拍她的肩膀,說:「不是都跟你說好了嗎,等我這裡稍稍安定一些,我就替你跑一趟,不就是江西嗎,不遠,打個來回,方便著呢。」這麼說著,他已經推門而出,還沒忘記回頭交代一聲:「外面亂,別出去鬧,鬧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不好,聽到了嗎?我會常來看你的;你不聽話我就要揍你了!」這才消失在暗夜中。
現在,一個老男人出場了。他出現在小布朗家的門前,他看上去的確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叫花子,衣衫襤樓倒就不去說它了,奇怪的是那套檻樓的衣衫還東一個洞西一個洞,邊角又都是卷了上去的,像是剛被從火里搶出來。鑒於前些天一直在廣場巷口燒那些舊戲裝和舊畫報,所以凡與火沾邊的東西都讓人們懷疑。這高個子的老男人往那院門口一站,老工媳就從門裡頭走了出來,上下打量著他,問:「你是什麼人?」
那男人衣衫雖破,一頭花白頭髮卻十分茂密,他露出那種一看就知道是裝出來的謙卑的微笑說:「我……找個熟人,聽說就住在這裡……「
小布朗一家已經被趕到門口的廂房裡,因為房子太小,布朗只好睡在吊床上。鏟完了一天煤灰、正在吊床上睡覺的小布朗,彷彿是在夢裡頭聽到過這聲音,他一個翻身,背起一件大衣,躍下床來,直衝門口,看著那男人,他說:「走,我帶你去。」
他推起自行車就往外跑,老工媳萬分警惕地想:這傢伙會是他們家的什麼人呢?她搜腸刮肚,從五十年代開始想起,也沒想出這傢伙何許人也。
小布朗陪著那花白頭髮的高個子男人一直走到巷口,把大衣一把裹在那人身上,然後拍拍自行車后座說:「你先上來。」
那男人說:「上哪?」
小布朗說:「我先帶你去翁家山,我要結婚了。」
他們就這樣對視了一眼,小布朗突然說:「爸爸,你沒什麼變化。」他笑了,羅力的眼睛擠了一陣,沒讓眼淚出來,說:「長這麼大了。」
父子兩個就往虎跑路上走,羅力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一路上見那些大字報大標語,說:「你這輛自行車好。」
「飛鴿牌,大舅送的。」
「大舅景況好不好?」
「比二舅好一些,「小布朗虎背熊腰,有力的背脊一彈一彈,「大表嫂死了,大表哥關起來了,就這些。」
「你媽媽呢?」羅力一隻手按在了小布朗的背上,小布朗身上的熱氣,彷彿透過棉襖傳了過來,臉上被冷風吹著的寒意,也彷彿沒有了。
小布朗就跟他說媽媽一開始很倒霉,現在開始好起來了,就是那個佔了我們院子的老工媳討厭。她不是一個好東西,要知道你回來了,會鬧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今天先把你帶到我們準備結婚的新家,等明天我們再把媽媽接過來。你不用擔心,到了杭州,有我呢,兒子嗡嗡嗡地敲著胸脯。羅力看不見兒子的臉,心裡就想,太像我了,太像我了,這話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對寄草說的。
正那麼想呢,兒子又問:「爸爸,你是怎麼出來的?逃出來的,放出來的,還是請假出來的?「
羅力這才有機會說說自己,他拎起手裡那隻塑料口袋,說:「農場起火了,我什麼都沒搶出來,只搶出了一隻鞋,倒是我專門為你的腳準備著的呢。」說著就把那一隻火里逃生的棉鞋取了出來,交給布朗。布朗一隻手單放,接過那隻鞋,貼在自己的臉上,說:「真暖和。」羅力說:「可惜只有一隻了。」小布朗說:「沒關係,叫媽媽再做一隻。」
話說到這裡,小布朗車龍頭一彎,進了滿覺隴。兩邊山色一暗,撲面而來的便是黑乎乎的茶坡。羅力一把抱住兒子的腰,把頭靠在兒子的腰上。
這一次,採茶的確認為杭布朗是瘋了,如果不瘋,他不會作出這樣喪失理智的事情,他竟然敢把他的勞改犯父親接到翁家山來住。採茶不會一讓再讓,她現在越來越覺得感情問題的重要,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輕率。原來,經吳坤的力薦,翁採茶已經作為杭州市郊農民造反派的代表常駐造反總部。她立刻就從從前招待所四個人一間的宿舍搬出,住到了吳坤的隔壁,昨天還睡在她下鋪的那一位小姐妹,今天早上就開始給她倒茶,今天中午,小姐妹又重提上次介紹給她的那個解放軍叔叔了。而今天夜裡,他們還有一個重大活動呢,她要和吳坤他們並肩戰鬥,去奪報社的權了。後天,1967年1月1號,那就是翁採茶的另一個人生的開始T。這是怎麼樣的翻天覆地的變化!翁採茶深深地感到了革命的偉大,而且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人要革命。
她有許多事情要做,首先就是要學習文化,要掃盲。她小學裡的這點東西,後來已經飛快地還給了老師,她覺得,要配得上和吳坤他們這樣的人坐在一張會議桌上,起碼你得識字啊。這是從今天就可以開始的。再一個,這次她下了鐵血之決心——必須和小布朗解除婚約。這件事情麻煩一點,因為她和小布朗短短半年打了那麼多的回合,弄得大家眼花緣亂,不要說別人,連自己也被自己搞糊塗了。不過這一次採茶已經有了後路,有那解放軍重新接頭,還有吳坤就睡在她隔壁,她突然覺得她的感情生活將開始山陰道上應接不暇。哪怕這雲南佬再發噱,她也絕不和他在一個鍋里喝粥。
她已經有很多天沒回翁家山了,今天回來,就是和爺爺宣布這件事情的。她還沒宣布呢,爺爺卻開始宣布了,說:「採茶你去跟你們那些造反派說,叫他們趕快給毛主席拍個電報,就說是我小撮著叫他們拍的。」
翁採茶心裡真是感到好笑——你以為你是誰?1927年跟蔣介石對打過,你就有權利給毛主席打電報?而且電報的內容又是這樣的反動。原來這些天農村吹風,說是要開始割資本主義尾巴,要農民捐獻自留地、宅邊地和零星果木。聽說再發展下去,就要合併生產隊。農民們不幹,這是可以理解的,連毛主席都教導我們說了,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問題是小撮著帶頭鬧事,他說:是不是又要我們回到五八年大躍進共產風,又要我們過餓死人的日子。採茶說:你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你門前門後那幾株茶樹。那幾株茶蓬,能采出幾兩茶來,你好好一個老革命不做,要去做資產階級的尾巴!
小撮著大叫起來:「我就是為了那幾株茶樹,怎麼樣?那幾株茶樹還是我爸爸手裡種下的。他也是老革命,被蔣介石殺掉的。他種下的樹,怎麼到我手裡就要送出去?土改的時候都沒送出去呢。「
孫女也叫:「那是什麼時候,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是文化大革命,你頭腦清不清?」
這可真把爺爺氣死了。這個孫女,從小黃膿鼻涕拖拖,十個數字一雙手點來點去點不清的人,城裡造了幾天反,竟然問他頭腦清不清。他說:「我頭腦不清?我頭腦不清你哪裡來的鈔票結婚?你以為你到城裡倒那麼幾天的茶就夠你活了?自己肚子填飽算你不錯了。你那些熱水瓶、掛鐘,那些棉被,還不是我辛辛苦苦這點私茶摘了來偷偷摸摸去賣掉,幾年幾年攢下來,才湊起這個數字的。「
翁採茶聽到這裡,門臉的一聲關緊,指著爺爺鼻子輕輕跺腳:「你還要叫,你還要叫,你就不怕抓了你去遊街?這是投機倒把你曉不曉得,要坐牢的你曉不曉得?「
「我不曉得?我不曉得還是你不曉得?「小撮著看不得孫女這種造反派脾氣,說了一句正中翁採茶下懷的話:「你有本事自己掙錢結婚去!你不要我的房子,也不要我的錢!「
翁採茶說:「我本來就不想結婚,是你硬要我結的,我現在就不結了。你也不準再拿我結婚的名義去賣私茶。我跟你說了,我現在身份和從前是不一樣了,我是參加革命造反派的人,我不想讓人家把我爺爺抓到牢里去,為了幾兩茶,犯不犯得著?」
「你造反!你造反!你造反怎麼也不為農民說說話,毛主席都是被你們這些說造話的人騙的。五八年就這樣,現在還這樣!「
採茶聽得慌起來了,她想她這個爺爺,這樣亂說,遲早要進大牢。她甚至覺得奇怪,城裡許多沒說什麼的人都被打得半死了,她這個爺爺怎麼還沒有人來抓。
正那麼想著,小撮著一腳踢開門走了。採茶問:「爺爺你要到哪裡去啊?」小撮著對著滿山的茶蓬,說:「我去給毛主席拍電報。你們都給毛主席說假話,我給毛主席說真話去!」
他前腳走,布朗後腳就到了,你想,這種時候,他們父子兩個,還能聽到好話?一聽說站在小布朗旁邊的那一位竟然是勞改釋放犯,採茶快刀斬亂麻,站在門框上,手指著外面,說:「快走,快走,趁現在天還不太晚,你們想上哪裡就上哪裡去。我這個地方,你們就不要來了!」
小布朗走上前去,一把拖過採茶到燈下,慌得採茶直喊:「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小布朗一聲也不響,把採茶摸到燈下,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確認是她之後,才輕輕地放開,說:「把戒指還我。」
採茶就心慌意亂地還戒指,她也沒往手上套,放在她那個百寶箱里了。箱子又上著鎖,七弄八弄好一會兒才打開,找到了祖母綠,一聲不響地還給了布朗。這隻戒指,嚴格意義上說,她是連一天也沒有戴過的。小布朗依然不走,站在那裡,看著她。她不解,問:「你怎麼還不走?」
小布朗突然大吼起來:「不要臉的東西,退我的訂婚茶!」
這是翁採茶從來沒有見過的小布朗的發怒,她嚇得尖叫一聲,跳了起來,哆嘯著問:「什麼,什麼,什麼茶?」
小布朗啪的再打開那箱子,從裡面取出那兩團被舊報紙包好的淪茶,舉到她面前:「看到了嗎?就是它!就是它!我的心,我把我的心取回來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是我見到過的最最不可愛的最最丑的女人!你照照鏡子吧,你醜死了,我現在看到你就要噁心!「他懊澳地竟然還做了幾下嘔吐狀,捧著他那兩塊淪茶,一下子扔給爸爸羅力,說:「快走,快走,這個人臭死了!」羅力還沒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呢,就被重新拉上了自行車后座,揚長而去了。
翁採茶也是愣住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到鏡子前照自己,鏡子中一個哭喪著臉的姑娘,前幾天因為想到自己,做了造反派代表,要老成一些,故而辮子剪成了短髮,因為剪得過短,頭髮又多,如今堆在頭上,襯出一張闊嘴大臉,左看右看都是一個丑字。翁採茶立刻對自己失去了判斷力,對著鏡子里那個蓬頭垢面者就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整理衣服。她不敢再在茶山住下去了,在這裡,她已經自己認不得自己了。
她披頭散髮地衝到了造反總部,已經過了夜裡八點。放下東西,看看隔壁房間燈還亮著,就不顧一切地沖了進去,看到小吳還在,還有那個趙爭爭。屋裡一股熱氣,暖洋洋的,慰藉了她那顆受傷的心。她熱淚盈眶,心潮澎湃,猛然一撲,到吳坤的床上,大聲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我已經徹底地和他們劃清界限了!我已經徹底站到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一邊來了。」
「那你還哭什麼?」趙爭爭有些不耐煩地問,她本能地討厭這個貧下中農的女代表,她總是在她最不應該到場的時候到場。
採茶抬起一雙淚眼,飛快地朝屋裡那面大鏡子照了一下,說:「他說我是世界L最丑最丑的姑娘,還說他看著我就要噁心。」說完她就又倒下痛哭。
吳坤不由自主地和趙爭爭對視了一下,還沒說什麼呢,趙爭爭就站了起來,說:「低級趣味,真正的低級趣味。」
她的臉紅了,眼睛卻亮了起來。吳坤看看她,再看看蓬髮如鬼、身材矮胖的翁採茶,心裡懊惱了起來,就說:「該出發了,報社那邊,已經有人在接應我們了。」
從虎跑往城裡去的路兩旁,種滿了落葉的水杉樹,現在葉子已經快落光了,枝權露出了多指的細骨,一群群地懸在半空,像一隻只巴掌,伸向天空。月亮掛在夜空,四周有一圈月暈,這是一種要發生什麼的預兆。
四周很暗,又好像很亮,風颳得很緊,那是因為坐在車後的緣故。小布朗把車騎得飛快,他沒有再說一句話,他的父親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他的手裡拿著兩塊淪茶。他突然說:「你把我放下,你回去。」
小布朗一聲不響地騎著車,不理睬他的父親。過了一會兒,才說:「爸爸,我謝謝你。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把她打發走。你看,你一來,她就走了。「
羅力想了想,說:「我們下來,我們走一走,好嗎?」
下了車並排行走的父子兩個幾乎一樣高,如果羅力的背不是略略駝了一些的話。他們慢慢地走著,好像從來沒有分開過。有時他們在黑暗中對望一下,闊別重逢後的感覺並不如事先想的那麼難以預料。他們就像多年的父子成兄弟那樣親切默契。羅力說:「我一來就給你們添亂,實際上,我只想看你們一眼就走。管教只給我三天假。你還記得我,這太好了,我真怕你把我給忘了。我還怕你不認我。「
「你走時我快十歲了,我還記得那輛警車。我最後看到你的黑頭髮。那天風很大,你後腦的頭髮吹得很高,像長得非常茂密的茅草。你現在頭髮還是那麼多,只是花白了。「
「我不應該回來,你媽媽會恨我的。那個姑娘真的就那麼輕率地退婚了嗎?」羅力還是不相信似地問。
小布朗卻笑了起來,輕聲地說:「我們都退了好幾次了,我不習慣這些漢族姑娘,她們喜歡把一次婚退許多次。」
羅力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兒子旁邊,他們中間,隔著一輛自行車,他還不敢想像,他就是這樣地獲得了自由。他看看夜空,就想起了茶園。他判刑之後一直在勞改農場里種茶,他曾經開闢出多少茶坡啊。
他站住了,說:「往這裡面走,是不是花港觀魚?」
「是的。」
「再往裡走是金沙港,蓋叫天住在那裡面。」
「是那個坐在垃圾車裡遊街的老頭嗎,武松打虎,唱戲的。」
「他也遊街了?」羅力不相信地問兒子。
「誰都遊街了,連二舅都遊了好幾次街了。」
”……9′
他們這樣說著話,就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龍井路,他們抗家人在這裡演繹了多少故事的地方。夜色里那幾株大棕桐樹依然如故,在晚風中微微地搖動,它們依然像那些微醉在月夜下得意歸來的僧人,他們依舊是那樣的一派化境,仙風道骨,不沾紅塵。大棕桐樹下,一大片一大片的茶蓬依然故我,羅力甚至能夠感受到茶蓬下的白色的茶花,以及在她們的花瓣上的晶瑩的露水。父子倆把自行車擱下,就一起心照不宣地朝那個地方走去。一直到他們完全置身大茶蓬里,他們站住了,一聲不吭地站著,看著這個露水正在覆蓋著的世界。
小布朗說:「爸爸,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這話我從來也沒有跟別人說過,可是我能跟你說。有的時候,我是說,像現在那樣非常非常安靜的時候,在這樣的茶園裡,在山坡上,竹筍突然暴芽的時候,我想到了城裡面的事情,我會突然想到放火。我想,我要把這一切都統統燒光,我剋制不住自己,想要把一切都統統燒光。放一把火,我想我會很快活的。「
羅力就撫著兒子的肩膀坐下,在大茶蓬下,他們兩個人一起披著那件沾滿了煤灰的大衣,羅力就說;「現在我也來告訴你一個秘密,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現在我告訴你,我和你媽就是在這裡過了第一夜的。後來你媽媽也是在緬甸的茶叢里懷上了你的。當時我想:跟你媽過上一夜再死,我也值她也值。孩子,你還沒有開始做人呢。「
杭布朗在聽完這樣一番話之後,一邊推著自行車與父親一起往城裡方向走,一邊說:「爸爸,你放心,我不會放火燒山的。現在我們走吧,我帶你到我大舅家去,那裡會有一張你的床。「
他們終於從寂靜一直走進喧鬧。當他們走到湖濱的時候,看到了一輛綁著兩隻大喇叭的宣傳車迎面開了過來,喇叭里播放著一篇剛剛出爐的社論《我們為什麼要封掉浙江日報——告全省人民書》。無論車裡的人還是車外的人都沒有相互注意——車裡朗讀社論的是趙爭爭,旁邊坐著的,是給她當助手的翁採茶,她們的心思,現在全都集中在由吳坤親自起草的這份政治宣言上。而車外的西子湖畔,那豎起領子推著自行車匆匆走過的父子倆,雖然耳朵里灌進的都是這些口號和聲討,但他們的手上各自托著一塊淪茶,他們的心,還沉浸在剛才的茶園裡,沉浸在茶園裡剛剛敘述過的那些往事上。
1966年最後一個夜晚,冬夜多麼長啊,當羅力站在了羊壩頭破敗的杭家門口時,他聽到了記憶深處那湖邊的夜營的啼聲,那是故園的隱約的聲音。羅力半生闖蕩,多年牢獄,不知家在何方,只認定了投奔親人。他的軍人的直覺是準確的,羅力止住了兒子欲推門的手,他湊過臉去,把眼睛貼在門上。他透過門隙往裡看,他看到了坐在桌前的杭嘉和,想起了1937年冬天的夜訪杭家。他彷彿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大哥,看到了他獨自一人才會顯現出來的濃重的憂鬱。那憂鬱至今依然,它濃重得幾乎就要從大哥的身影里流淌下來了。他輕輕地推開了門,他看到大哥站起來,驚訝地看著他們,他聽到他說:「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