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得茶和李平水接上頭的那天,李平水忙了一日。周恩來辦公室特意從北京打來電話,當晚周總理要對軍區全體幹部戰士進行電話講話。傍晚時分,李平水正忙著檢查線路,門口崗哨打電話進來,說有人找他。在大門口,他見一個架著眼鏡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問誰是李平水。有一種直覺讓小李感覺到,這個人一定就是杭得茶。他沒有他弟弟的英氣,也沒有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一般都會有的那種咄咄逼人的神色,他身上有一種超然的東西,彷彿並不怎麼關心眼前的重大事件。他們一邊往裡走,還沒寒暄幾句,他就迫不及待地問:「她怎麼樣?有沒有說要回來?「李平水抬起頭來,從杭得茶臉上讀到了某一種激動的很個人的東西,他這才想起有東西要給他。就說:「你在值班室等等我,一會兒聽完了周總理的電話指示,我再跟你好好聊。」
那天夜裡,周總理講了不少的話,他的話里包含著這樣一種精神,為了大局而使個人受委屈,那是符合我們的時代精神和我們的道德準則的。這恰恰是最能夠打動像李平水這樣年輕軍人的話。青年軍官十分感動,這種感動一直延續到他重新見到杭得茶。他再一次想到那個姑娘,他連忙取出那封保存得很好的信,為了安全起見,他竟然把它封進了保險箱。
信很薄,匆匆的筆跡,只有兩張紙,第一張上字很大,稱呼讓得茶一下子閉上了眼睛,他的不能自控的神情把李平水看呆了。好一會兒,杭得茶才睜眼讀了下去——
心愛的我的親人,爸爸拜託給你了,保護他吧。我只能匆匆給你寫這些話,不僅僅是因為時間倉促,還有許多許多原因。在北京已經沒有我的家了。我想你或許知道我這裡的情況,但你還不知道一些更加可怕的事情。我好像永遠也不能再回到南方了,是嗎?不管我做了什麼,請記住那個夜晚。
你曾讓我以為重生。是的,儘管我沒有資格說這些話了,但我不能不說:在你對我的愛情中,幾乎看不到眼下人們通常應該具有的男歡女愛的場景。……懊,心亂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寫下去,「原先我曾確信,你還會回來與我相聚。」-一
多麼荒唐,在這樣的時刻竟然想起了詩,多麼荒唐,你說呢?
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是蘇聯詩人阿赫瑪托娃的詩句,我現在還能全文背下來的,只有這首與我的名字相同的詩了。
詩是抄在第二頁紙上的:
喲,門扉我並沒有閉上,
蠟燭也沒有點燃,
你不會懂得,我疲乏極了,
卻不想卧床入眠。
看一枝枝針葉漸次消失,
晚霞的餘暉變得暗淡,
我陶醉於溫馨的聲息,
恍海見到你的音容笑顏。
我知道,往昔的一切全已失去,
生活就如同萬惡的地獄!
喚,原先我曾確信,
你還會回來與我相聚。
信就這樣復然而止,彷彿寫信的人因為不可預測的災難驟然降臨而不得不斷然結束。得茶只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就放進了口袋。那天夜裡,他和李平水聊了很久,談局勢,談北京的那群人和那群人中的弟弟得放。他幾乎沒有再提過白夜,實在不得不提時也是夾在那群人中一起提的。李平水一直小心翼翼地繞著那個姑娘的話題走。最後他們終於沉默了,杭得茶朝李平水苦笑了一下,嘴角可怕地抽搐起來,彷彿告訴對方,瞧,關於今天晚上我們的首次相見,我的確已經儘力而為了。
直到李平水把得茶送往大門口時才打破了沉寂,李平水突然想起來了似的問:「你認識翁採茶嗎?」得茶想了想,說:「很認識。」
「她現在是我的妻子了。」
杭得茶慢慢地綻開了笑容,說:「成家了,祝你好運。」
「我跟她從認識到結婚,還沒兩個月。」
得茶說:「也許這和時間沒關係。」
「可我們沒有一見鍾情。」李平水突然激動起來,說,「說老實話,我真的很羨慕你們,我對她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感情,她對我也沒有。我不知道,這樣的時候我結婚合不合適。部隊那麼亂,我的家在紹興農村。局勢再這樣發展下去,遲早我們這些下面的幹部會被殃及的。我對她一點也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沖我們省軍區時,也有她一份,這不是太滑稽了嗎?」
李平水茫然地看著抗得茶,他願意把這樣的話說給這位初相識的人聽,他信任他,相信他是一個有判斷力的朋友。杭得茶也認真地聽著,他不能告訴對方他所知道的事實真相,還有一些關於新娘的更可怕的事實真相,是連他杭得茶也不知道的。
還要和最不願意見面的人交手。想起這個人的名字杭得茶都會窒息,同時卻在精心策劃與他的戰鬥。一個杭得茶與另一個杭得茶像揉面一樣在進行日復一日的磨合,自從白夜走後,他沒有和吳坤講過一句話。這並不等於說他們沒有再見過面。恰恰相反,他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他們在江南大學裡簡直進行了一場小型的土地革命,他們各自劃分了自己的勢力範圍,這又是吳坤始料未及的。吳派是資格最老的,在各路諸侯中理當稱雄的。杭派卻神龍見首不見尾,一旦亮相,異峰突起,大旗一桿,招兵買馬,頓時就成吳派最大的對立面。他們甚至在地理位置上也做到了針鋒相對。兩幢大樓,各佔一幢,中間那個大操場,以往是吳、杭二人每天來此揮羽毛球拍的地方,現在成了吳、杭二派的三八線地帶。小規模的衝突不斷發生,吳坤和杭得茶用電話進行指揮的時候,可以各自在辦公室里看到對方手提話筒的身影。他們各自擁有各自的汽車,擦肩而過的時候,各自都盛氣凌人。偶爾他們也會有面對面相對而過之時,每當這時候,雙方都表情傲慢,但內心都痛苦。在杭得茶,那是他徹底背叛了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他為他的新生活而痛苦。在吳坤,則是友誼破滅的痛苦。這是很難讓人理解的。當他抽象地想到那個杭得茶時,他只是他對立面的一個重要對手,而一旦看到活生生的人,看到那雙同樣的眼睛裡的完全不同了的目光,他會為失去的溫情而痛苦。他並不希望得茶真正成為與他一樣的人。有許多時候他討厭自己,因此反而喜歡從前的那個杭得茶,那個在花木深房裡給他講解陸氏鼎的杭得茶。僅僅一年時間,他到哪裡去了?
他們之間的再一次接觸,正是杭得茶在接到白夜的信之後不久。吳坤給他打電話,讓他到涌金公園茶室去見一面。這讓得茶多少有些不解,透過窗戶,他看到對面大樓里吳坤辦公室中他的身影。得茶還在猶豫,他看見吳坤已經走到了門邊。一會兒工夫,他就下了樓,騎上自行車,這說明此次會見純粹私人性質。得茶跟著他下了樓,他沒有騎車,慢慢地走著,然後坐公交車。他非常不願意見他,並且開始了解自己,原來他並不像從前表現的那樣,真的就與吳坤親密無間。他努力地想去回報他人的熱情,其實他對這熱情並沒有真正的投契。
他們的見面並沒有想像的那樣緊張,靠窗的桌前坐下,臨湖眺望,暖冬如春,好像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吳坤等著得茶坐定了才說:「我挑了一個好地方,這地方曾經有過我們兩家共同的茶樓。我到杭州的第一天就來這裡考證,可惜我沒有找到從前的忘憂茶樓的遺址。我一直還想問問你爺爺呢,沒好意思開口,怕老人家經不起回憶那段往事。「
得茶歪著頭看湖面,冬日的湖心,有幾隻野鴨在三潭印月一帶姨戲,鳥兒總是比人快活的,鳥兒也不知道什麼是虛偽。想到這裡,他回過頭來,對吳坤說:「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有懷舊的基礎嗎?」
吳坤咽了一口氣,苦笑一下,說:「怎麼沒有?你看,這是我家鄉專門寄來的一件寶貝,非你莫屬。」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信封里裝著一張信函,一看就是三十年代的東西。吳坤一邊把它攤開一邊解釋:「這還是我爺爺那時通過杭州民信局郵寄茶葉時的信函,現在看來,也就是押包裹單吧。裡面的內容倒也清楚,是從杭州發往寧波的一批茶葉,你看,連有幾箱也寫得清清楚楚。郵寄茶葉包裹,就是從我們杭、吳兩家開始的,這個資料應該算是珍貴的吧。「
得茶的熱血一下子上來了,他的目光閃擊了好幾次,但他還是控制了自己,他想,吳坤給他這個東西,不亞於對他施美人計,接下去肯定還有好戲開場,不要操之過急。
他的最細微的表情也沒有逃過吳坤的眼睛,他指著信函上寫著的「力訖「二字,說:「你看,這裡寫著力訖二字,信裡面還有茶訖另付,我就不太懂這是什麼意思了。我畢竟是個外來戶,不明白這裡面還有什麼講究。「
得茶這才問:「你把我叫到這裡來,就為了力訖和茶訖啊?」
「也算是其中之一吧。」
得茶站了起來:「儘管這都是四舊,我還是滿足你的求知慾吧。力訖就是正常的郵資費已付的記號,茶訖就是小費。我可以走了嗎?」
吳坤沒有站起來,他推了推桌子,長嘆一口氣,說:「行了,和你兜什麼圈子,你有白夜的消息嗎?」
得茶想了想,就坐了下去,他不想先說什麼。吳坤這才低著頭說:「我知道你有,但我知道的卻是最新消息。和白夜一起的幾個幹部子弟偷越中蘇國境,被當場擊斃。白夜下落不明,我現在還不知道她本人有沒有參加這次行動,她失蹤了。「
「這說明她還活著。」得茶沉默了一會兒,說。
「你聽了這樣的消息之後,對她的感覺依然如故嗎?」
「這是我的私事。」
「也是我的。你不用回答這個問題了,我和你的感覺一樣。而且我以為我比你更了解她,如果真的發生了叛逃這樣的事情,對她而言也並不是不可能的。我希望我們之間關於她的消息能夠做到互通有元,其他的一切,以後再說。「
他們兩人一起走出了茶室,向湖邊慢慢走著。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一對朋友正在散步談心呢。他們一直走到了停放自行車的地方,杭得茶這才後發制人,說:「既然來了,還是談點正事吧,我們發給你們的通知,你都知道了吧。」
「什麼通知?」
「吳坤,我想告訴你,我們之間裝瘋賣傻完全沒有意義,兜圈子也是浪費智力。你還是說實話,到底打不打算把楊真還給我們?」
吳坤一邊推自行車一邊說:「你不要以為我不想把楊真還給你,我知道經濟系是你的勢力範圍,楊真歸你管。再說楊真放在我這裡對我也並不合適,可以說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我和他之間的那層特殊關係怎麼說得清?但是我現在不能放他。我放了他,我們這邊的人不會放了我。楊真和別人不一樣,他是有可能作為歷史的證人出場的。杭得茶,你真的已經從實踐上懂得了東方的政治嗎?「
「那要看楊先生願不願意當這樣的證人,也要看人如何去理解東方的政治。」
「我還是喜歡你身上的書生氣的。」吳坤笑了起來,「雖然我絕對不會把楊真放給你。」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跨上了車,卻聽到杭得茶說:「書生認真起來,也是不好對付的啊。有關你在文革前夕的那一段研究生時期的所作所為,我們已經全部整理完畢。你是誰的小爬蟲,很快就會公佈於眾的!」
吳坤這下子才真正地震驚了,他從車上又跳了下來,問:「你,杭得茶,你也會整理我的黑材料?」
「這不是向你學的嗎?你不是也在整理楊先生的黑材料嗎?「
杭得茶等待著吳坤的暴跳如雷,他特意把他引到茶室外面湖邊空曠的草地上,就是為了一旦發生衝突不至於聲勢太大。但吳坤卻出乎意料之外地沒有發怒。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得茶,才說:「你愛上了白夜,我沒有大意外。幾乎每個見到過白夜的男人都會被她吸引,你我都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可是你會整人的黑材料,這太出乎人意料之外了。不錯,我的確曾經是歷史主義學派的,但你直到現在還是,你不是在整你自己的黑材料嗎?」
「我這樣做也是向你學的,是不問動機只問結果的歷史實踐。」
「可是你想怎麼樣,你想讓我把楊真放出來嗎?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一個虛擬的結果。他保管在我這裡和保管在別人那裡,有什麼兩樣呢?他很勇敢、固執,甚至偏執,但他依然不過是一個歷史的小人物。要拉他上場的時候,他是無法躲避的。杭得茶,你對這場運動還是太缺乏了解,太幼稚了。聽我一句話,回你的花木深房去吧,運動總會過去的,新的權力結構一旦穩定,人們還是要喝茶的,風花雪月是任何時代也不會被真正拒絕的,不過隱蔽一些和顯露一些罷了。「
「你這番忠告倒是和去年夏天的剛剛翻了一個個兒。」
「那是因為我對運動也缺乏體驗,現在我體驗過了,我知道了個中的滋味。也許你並不是沒有能力介人,但你天生不屬於這場運動。聽我的忠告,當一個逍遙派——」
「讓楊真先生這樣的人被你們一個個折磨死!」杭得茶突然厭倦了這番談話,他高聲叫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過了這個限度,我會把你的底牌掀得底朝天,你就等著吧!」
他回頭邁開大步就走,走得很快,直到吳坤用自行車重新攔住他的去路。他們兩人的話其實彼此都觸到了對方的心肝肺上,想偽裝正經也偽裝不成。兩個人都氣得發抖,面色發白,嘴角抽搐。吳坤比得茶還要不能控制,他從口袋裡掏出那通信函,揉成一團,惡狠狠地一把砸在杭得茶臉上,然後跨上車就揚長而去。杭得茶彎腰撿起那封薄薄的信,氣得兩手拽住就要撕個粉碎。手抖了半天,眼睛定定地看著信封上的那個力訖,運足了氣,終於縮回手來,把那揉成了一團的寶貝,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正是在杭、吳二人交鋒的當天夜裡,布朗給羊壩頭杭家裡人帶來了得放歸來的消息。可巧那天得茶也在家,見到布朗高興得很,拍著他肩膀連說來得好來得好,他正有事情求助於他。布朗也說正好你在,我有件寶貝要交給你,順手掏出他放在口袋裡的那張紙。他們杭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得茶在集什麼,布朗以為,得茶看到這張萬應午時茶的包裝紙,應該非常高興。這張包裝紙和別的包裝紙不同,木刻印製的,藉此可以說明茶與葯之間的關係。但得茶看著它,只是把它按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撫平,和吳坤扔給他的信函放在一起,鎖進抽屜。然後,又怔怔地看著布朗,突然問:「表叔,你認識楊真先生嗎?」
布朗攤攤手,表示不置可否。得茶這才開始把他頭痛的事情講了出來:原來楊真先生被關在上天竺了。他這一派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這些非法關押的牛鬼蛇神統統弄回來,弄到他們這一派的手中。布朗不明白地問,把他們統統弄回來幹什麼呢,放他們回家嗎?得茶搖搖手說,統統弄回來,控制在我們手中,至少我們可以保證他們的安全。現在大專院校中已經有一些人被非法折磨死了,和陳揖懷先生差不多。……可你們是大學生啊,和得放他們可不一樣啊!……晦,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不想打人的人,也有中學生,也有工人農民,真要想打人的,大學生照樣會伸老拳,讀再多的書也沒用。再說人也不是打就能打死的,有一些人自殺死了,還有一些人生病不讓上醫院,病死了。有的人強迫他乾重活,累死的。還有的人整天交代,寫材料,時間長了,發神經病,遲早也是一個死。
布朗聽了那麼多的死,想起那個楊真,問:「楊真先生關在破廟裡,不會發神經病吧?」得茶攤攤手,說:「我估計不會,我們家姑婆是最早認識他的,他們年輕的時候就認識。」布朗一拍前額,現在他想起來了,他父親剛剛抓走的時候,他媽媽還帶著他去看過這個楊真呢。
布朗準備走了,他站起來看了看這小小禪房間的有關茶的事物,那些壺啊、瓦罐啊,掛在牆上的圖啊、標本啊,還有一大塊橫剖面的木板,那還是小布朗特意從雲南一株倒了的古茶樹上截下來的呢。他囑咐得茶,把這些東西都放好,等得放這個混世魔王回來,他可不管你將來還用不用得上它們。得茶感激地摟了摟布朗的肩膀,可是他心裡想,難道還真的會用上這些東西嗎?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會用上。這麼想著,他從鑰匙圈上取下一把備用的鑰匙,說:「這些東西以後拜託你替我多照應一把了。」布朗接著鑰匙說:「你剛才說什麼,你說楊真先生被關在破廟裡,你什麼時候需要我把他弄出來,你就給我打招呼,誰叫我是你表叔呢。」他這才拍拍得茶的肩,走了。
那天晚上,得茶一直在小心地整理他以往精心收集的那些東西。有的放了起來,有的整理到床底下。只是那幾張大挂圖,不知道為什麼他依舊沒有取下來。也許在潛意識裡,他依然不願意把自己的以往清理得太乾淨,他還是想留下一點什麼,作為某一種相逢或某一天歸來時的相識的標記。
他一直忙到後半夜,這才想起杭得放根本就沒有回來。他到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後來又悄悄地打開了後門,最後他實在是有些受不住凍了,這才回到小房間和衣而眠。天亮時他被小布朗弄醒了,布朗問:「得放沒有回來嗎?」
「出什麼事了?」
「你瞧,謝愛光也不見了。」
「誰,誰是謝愛光?」這是杭得茶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布朗卻叫了起來,「謝愛光你都不知道啊,就是得放的女同學,昨天夜裡他先到她那裡的。」
得茶想了一會兒,還是沒理清頭緒,便說:「也許他們一早出去辦事了,他們是同學嘛。」
「他一個晚上不回家,和一個女同學在一起。他們會一起睡覺嗎?」
得茶一下子臉紅了,好像布朗指的是他,他連連搖手,輕聲說:「你可別瞎說,也許談天談遲了,回不來了。」
「那麼好吧,我收回剛才的話。可是謝愛光感冒了,我跟她說好的,今天要去檢查她的吃藥的情況。「
得茶瞪著他,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了,問:「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布朗一攤手,說:「現在我已經不知道是不是了。」
正如得茶猜測的那樣,杭得放在謝愛光那裡聊得太興奮了,他要說的事情太多了。怎麼去的北京;怎麼一下飛機就被人綁架,怎麼被人飽捧一頓後又扔了出去;怎麼身無分文,到處流浪,穿梭在北京的各個紅衛兵司令部之間;怎麼在山窮水盡的時候想起了堂哥告訴過他的一個女朋友母親的工作單位;怎麼跑到那裡去時發現那母親已經自殺而那女兒卻正在單位整理母親的遺物,而這種天大的巧合又怎麼樣改變了他的朋友圈;他怎麼生活在那些人中間,那其中又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他幾乎講了一切,只是當他講到最後怎麼跑回來的時候,他看著她純潔的眼神,使勁地忍住,沒有再往下講。按照他和那些北京朋友的約定,連他前面講的許多內容,也是不能夠講的。
到後半夜他們終於都累了。好在布朗幫謝愛光裝的那個煤爐通風管也修好了,煤也貯藏足了,謝愛光開了爐子,火光熊熊的,照著得放那眉間有顆紅病的英俊而又疲倦的臉。他幾乎已經說不動活了,但他繼續頑強地斷斷續續地說:「愛光……我要求你一件事……明天一早我要到雲棲茶科所……看我的爸爸……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見到過他了……「
謝愛光一邊打著哈欠起來把布朗的大衣披在杭得放的身上,一邊也斷斷續續地說:「沒問題……你要到哪裡我都……跟你去,上刀山下火海……反正人家也不要我……「她突然被什麼驚醒了,流利地說:「不過我們要早一點溜出這大門,別讓董渡江看到我們!」
得放沒有回答她,他已經趴在床檔上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踏著滿地的寒霜,這對少男少女就溜出了門,他們遇見了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他們看到了女革命者董渡江正端著一隻牙杯從房門裡走出來,她披頭散髮,睡眼惺。訟,彷彿還在夢中,陡然與一個熟人相撞,她的牙刷還在嘴巴里呢,她驚得來不及拿出來,堵著一嘴牙膏沫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最熟悉的兩個同學,而他們也看著她。大家目不轉睛地盯了一會兒,董渡江剛剛把牙刷從嘴裡拔出來,這邊一對刷的一下,就跑得無影無蹤。
謝愛光跑出了老遠還在心跳,跺著腳說:「這下完了,這下完了,董渡江要恨死我了。」
「隨她去恨吧。反正不碰見我們她也恨你的。「
「那可不一樣,從前是因為我媽媽恨我,現在是因為我恨我。」
「我沒聽明白。」
「你呀,別裝傻了,她看到一大早我們一起出來,她會怎麼想,她會以為我們……啊,你明白嗎?」
「還是不明白!」得放說著,他終於笑了起來,這是這幾個月來第一次露出的笑容。」你就別擔心了,這有什麼,我們在北京,男男女女,經常一大屋子的人,談天談累了就睡,地板上啊,床上啊,沙發上啊,哪兒能靠就靠哪兒,才不管你男男女女呢。」
茶科所很遠,他們倆走到那裡時已經快中午了。好在都是年輕人,也不感到怎麼累。只是那裡的造反派很一本正經,聽說是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兒子來看他老子,一口就回絕,說是人不在茶科所,在五雲山的徐村監督勞動呢。
五雲山是又得倒走回去的了。得放說:「不好意思,讓你走得太多了。」愛光說:「就當我是長征串聯嘛。再說這裡的空氣那麼好,都有一股茶葉香,我以前從來沒有到過這裡,我真的沒有想到,你爸爸在這麼好的地方工作。種茶葉一定很有意思吧。「
得放不得不告訴她,關於這方面的知識,他一點也不比愛光多到哪裡去。他只依稀記得他剛上小學的那一段時間父親特別忙,說是籌建一個什麼茶所,也就是這個茶科所吧。他還能記得那些天父親常常累得一回家就倒在床上,說是選址什麼的,最後選擇在一家從前的佛寺,也就是這裡,現在是雲棲路一號。因為他住在爺爺那裡,和父母妹妹都分開住,他對父親的工作性質一直不怎麼了解。他說:「你可不會想到,我從前甚至連茶都不喝,覺得喝茶的樣子,有點像舊社會的遺老遺少。」
「可是我昨天看到你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根本就沒有停過。」
「說出來你不相信吧,我這個南方人學會喝茶卻是在北方。我這些天全靠茶撐著,否則早就倒下了。現在我可不能離開茶,而且我不喝則已,一喝就得喝最濃的,我不喝龍井,我愛喝珠茶。你喝過珠茶嗎?」
「我也不喝茶,都是布朗哥哥給我的,他不是在茶廠工作的嗎,他發的勞保茶一半給我了。他也不喝這個,他喝他從雲南帶回來的竹筒茶,那樣子可怪了呢,你們家的人真怪。「
「我也覺得奇怪,你怎麼和我的表叔處得那麼好。他很帥是嗎?他書讀得不多,也沒太多的思想,但他的歌唱得很棒,姑娘們都喜歡他。你說呢?「
「我不知道。我從小沒有哥哥,爸爸和媽媽又處得不好,我覺得他像我的大哥哥,甚至我的爸爸。他很孤獨,我覺得他根本就不是我們這裡的人,他就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從大森林裡來的。也許他還會回去,你說呢?」
「你問我啊,我不是還問你嗎?別看他是我的表叔,你對他的了解已經超過我了。他不太喜歡我,我也一樣。好了,關於這個我們暫時不談。你看五雲山是不是已經到了,我記得剛上高一的時候我們組織活動,到這裡來過一趟。「
「我想起來了,我們還去過陳佈雷的墓呢。」
五雲山和雲棲挨在一起,傳說山頭有五朵雲霞飄來不散,故而得名。那雲集於塢,方有雲棲之稱。五雲山的徐村嶺,也就是剛才造反派讓得放他們到這裡來找杭漢的地方,它也叫江擦子嶺。這徐村還有個蘿蔔山,山上有座療養院,董渡江的媽媽在這裡當過醫生,所以那一次班級活動到這裡時,董渡江就帶他們來參觀醫院,順便就去看了陳佈雷的墓,它被圈到醫院裡去了,知道的人特別少。得放他們這些年輕人不知道如何對這樣一個人定位:這個慈溪人陳佈雷,當過《天鋒日報》、《商報》和《時事新報》的主筆,民國十六年又追隨蔣介石,先後擔任過侍從室主任、國民黨中央黨部宣傳部副部長和中央政治會議秘書長,民國三十七年終於在南京自殺。他是蔣介石的頭號筆杆子,又以自殺來表達對蔣家王朝的失望,聽說他下葬的時候蔣介石親自來參加。但即便如此,共產黨還是沒有挖他的墳。聽說他的兒女中有很革命的人物,這對在不是左就是右不是正就是反的價值評判中長大的年輕人而言,實在是一種很特殊的個例。得放曾經對這個人表示過極大的懷疑,他暗自以為這個人有點像他們這種家庭,不三不四,不左不右,哪裡都排不進去。得放從來沒有把這個人作為自己的人生坐標,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但他現在已經不再那麼想問題了,他的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裂變。他們一直走進了療養院大門,一直走進醫院內長廊盡頭的一扇小門內,儘管他們不能說沒有思想準備,但眼前的一切還是讓他們愣住了。一片狼藉包圍著一片茶園,好久,得放才說:「我以為這地方偏遠,他們不會來砸的。」他繞著被開膛破肚的墳墓走了一圈,那裡什麼也沒找到,他嘆了口氣,說:「我應該想到,他們不會放過他的。」
「我記得上次來時,董渡江還在墓前說,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這話就是陳佈雷的女兒對台廣播時說的,那是由毛主席肯定的呢。」愛光說。
他們已經開始默默地向外走去,得放一邊走一邊說:「我正想告訴你這一切。我這次從北京回來時路過上海,在上海聽說,陳佈雷的女兒跳樓自殺了。「
謝愛光聽了這個有點宿命的消息之後,好久沒有再說話。冬日下午的陽光里,一切都非常安靜。他們走過了一片茶園,冬天裡的茶園也很安靜。他們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也沒有心情打聽路程。他們甚至不再有心情對話,慢慢地走著,心裡有說不清的荒涼。
得放現在的思想,當下根本無法用三言兩語說清。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身體里有一大堆人,統統紅袖章黃軍衣,衝進打出,喊聲震天,把他的靈魂當作了一個硝煙瀰漫的大戰場。他自己卻是在外面的,像個瞎子,看也看不清,打也打不到,摸也摸不著。有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置身在荒漠,在月球,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條孤舟上,他是那樣徹骨地心寒,那種感覺,真像一把含著藍光的劍刺進了他的腹部。這種感覺儘管如閃電一般瞬息即逝,卻依舊讓這火熱情懷的革命少年痛苦不堪。那些以往他崇拜的英雄中,如今沒有可以拿來做參照的人物。
只有一點他是很明確了,他不就是希望自己出身得更加革命嗎?但現在他不想,不在乎出身革不革命了。得放像是理出了說話的頭緒,邊走邊說:「謝愛光,我不是隨便說這個話的。我是想告訴你,血統論是一個多麼經不起推敲的常識上的謬誤。在印度有種姓制度,在中國封建社會有等級制度,這些制度正是我們革命的對象。我們不用去引證盧梭的人生而平等論,就算他是資產階級的理論吧,那麼我們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是怎麼說的呢?從馬克思主義的哪一本經典著作里可以看到什麼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說法?這不過是一種未開化的野蠻人的胡言亂語,歷史一定會證明這種胡說八道有多麼可笑。一個人絕不應該為這樣一種胡說去奮鬥。
這些話振聾發憤,強烈地打動少女的心。同樣是姑娘,同樣是崇拜真理,董渡江與謝愛光完全是兩碼事:董渡江崇拜真理,因為她所受到的一切教育都告訴她,真理是必須崇拜的;謝愛光崇拜真理,和教育關係不大,對她來說,誰是傳播真理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換一句話,因為崇拜傳播真理的人,謝愛光順便就崇拜真理了。
盯著那英俊的面容,那雙眉間印有一粒紅病的面容——那紅德現在甚至都沾上真理之氣,謝愛光搜腸刮肚,想讓自己更深刻一些,她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句,說:「我討厭那些臉,那些自以為自己家庭出身高貴的優越的神情,他們的樣子就像良種狗一樣!」
得放吃驚地看著愛光,他沒想到她在批判血統論上會走得那麼遠,那麼極端。看樣子她不但是他心目中股股俄隴的異性的偶像,還是他的戰友、他的信徒了。他看著她,口氣變得十分堅定,他說:「我們的道路還很長,要有犧牲的準備。你看過屠格涅夫的《門檻》嗎?」
其實謝愛光並沒有看過《門檻》,只是聽說過,但她同樣堅定地回答:「我會跨過那道門檻的。」
他們的話越來越莊嚴,莊嚴得讓得放覺得有點繼續不下去了。他想了想,說:「今天說的這些話,只能到我們二人為止,要是有人告發,我們兩個都夠判上幾年的了。我們的目標那麼遠大,需要我們去努力,所以我可不想現在就去坐牢。「
愛光閃著頭走,這時抬起頭,看著她的精神領袖,說:「我向馬恩列斯毛保證,絕不透露一個字!」
時下最流行的誓語是「向毛主席保證「,相當於「對天起誓「,現在愛光一下子加上了「馬恩列斯「,天上又加了四重天,保證就到了無以復加之地步。
他們終於煞住了這個話題,一方面被這個話題深深感動,另一方面又被這個話題推到極致以至於無話可說。結果他們之間只好出現了語言的空白,他們只好默默地走著,一邊思考著新的話題。他們默默地往前走的時候,一開始還沒意識到後方茶園中有個人盯著他們看,那人看著看著就走上前來,走到了他們的身後。愛光有些不解地回過頭來看看他,然後站住了,拉住低頭想著心事的得放。得放回過頭來,有些迷惑地看看身後。那人把頭上的帽子搞了下來,得放看了看,就轉身走過去,指著謝愛光說:「爸爸,這是我的同學,叫謝愛光。」
謝愛光已經猜出他是誰了,連忙說:「伯父,我們到你單位找過你了。他們說你在這裡。你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杭漢指指山坡上一小群人,說:「我們有好幾個人呢,這裡的茶園出蟲子了,貧下中農找我們打蟲子呢。」
他雖那麼說著,眼睛卻看著得放。得放眼睛裡轉著眼淚,一使勁就往前走,邊走邊把頭抬向天空。天空多麼藍啊,媽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揉眼睛,為這短短半年所經歷的一切,為他現在看到的父親杭漢。他幾乎認不出他的父親了,他比他想像的起碼老出了一倍。
那天下午的大多數時間,這對父子加上謝愛光,走在茶園裡,幾乎都在和各種各樣的茶蟲相交遊,有茶尺螃、茶蓑蛾、茶梢蛾,茶蚜……這些茶蟲在杭漢的嘴巴里如數家珍,聽上去他不是要想方設法殺死它們,而是他的家族中的親密的成員。他說茶樹植保一直是個沒有被解決的薄弱環節,比如
1953年到
1954年,光一個雲棲鄉遭受茶尺煌危害,受害面積達六百畝;1954年,新茶鄉一百多畝茶園,被茶尺煌吃得片葉不留。到六十年代,茶尺螃被長白蟻取而代之,成為一號害蟲了。現在他們又發現另一種危險的信號:一種叫做假眼小綠葉蟬的害蟲開始蠢蠢欲動。它們給茶葉世界帶來巨大的災難啊,真是罌竹難書。什麼雲紋葉枯病、茶輪斑病、茶褐色葉斑病、芽枯病和根結線蟲病……一開始這對年輕人對這些茶蟲和茶病還有些興趣,但很快就發現事情不對,他們發現對方除了談茶蟲和茶病之外不會談別的了,而且他根本煞不住自己的話頭,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狂熱地敘述著,彷彿這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感情。什麼文化大革命,什麼妻離子散,統統不在話下,只有他的那些個茶蟲和茶病與他同在。在杭漢那些滔滔不絕的茶蟲和茶病中,這對少男少女不約而同地產生了幻覺;他們發現這個鬍子拉碴半老不老的長輩已經幻化成了一株病茶樹,他的身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茶蟲,他正在和它們做著殊死的搏鬥。
日薄西山時杭得放開始驚慌,杭漢突然停止了對茶園的病樹檢查,對兒子說:「去看看你爺爺,我沒事。」
兒子跑上去,抓住父親的圍巾。父親立刻就要把圍巾摘下來給兒子,一邊說:「你來看我,我真高興。我身體好著呢,我是有武功的。「
得放其實並不是想要父親的圍巾,他身上有一塊圍巾呢,是早上從愛光家裡拿的,就這樣和父親換了一塊。天起風了,茶園裡殘陽沒有照到的那一塊變成了黑綠色,一直黑綠到純粹的黑色。這對年輕人和父親告別了。他們一開始走在路上時還各顧各的,走著走著,手就拉在了一起,最後得放摟住了愛光的肩膀。他們默默地想著父親,想著那些各種各樣的茶蟲子。他們進人了另一種感情世界,進人了和見到父親前的慷慨激昂完全不一樣的另一種人的感情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