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陰曆除夕,杭家羊壩頭兩位主人在青燈殘卷中迎來黃昏。杭嘉和以他如此智慧的頭腦,一天之後依然沒有擬出一副對聯;葉子等待了一天也依然沒有等著一個親人。這個白日本來就風雪交加,到傍晚更哪堪點點滴滴,雙重的暮色里,葉子連燈也沒有心清點。直到時鐘敲過下午五時,迎霜濕著一雙棉鞋從大門口跑了進來,在門外喉長氣短地叫著:「來了來了——」這小姑娘一天里不知道大門口跑進跑出跑了多少趟,總算等來了第一批家人。
兩位老人激動地站起來打開門,略為有些吃驚,杭盼陪著一位陌生人進來,他們迎接了一位他們不認識的女客人。杭盼話少,只說她是專門來找得茶的,在清河坊十字路口恰恰碰著了,就一起過來。嘉和與葉子立刻表現出杭家人特有的熱情,他們讓出了爐邊的小椅子,讓她坐下。她脫下大衣的時候他們同時看到了她掛在手臂上的兩塊黑紗。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掛法,兩塊黑紗串在一起,倒像是左邊生了一隻黑袖子。小屋裡一時沉寂下來。但這種沉寂很快就被更加的熱情衝破。
他們看出來了,這位姓白的姑娘心神不寧,還沒有從戶外的緊張氣氛中緩過來。但她已經能夠感覺到眼前的溫馨。燈一開,金黃色的暖洋洋的熱氣,就輕盈地飄浮到她臉上,她眼前的一切也開始浮動。這種夢幻般的感覺,讓她驚魂甫定中又猶猶疑疑,彷彿這一切都是她前一段驚心動魄的日子裡留下的夢。
她搖搖晃晃的樣子,讓人一看就知道她疲倦到了極點。因此,當她喝著葉子端上來的麵湯的時候,嘉和已經安排了家事。他親自把火爐搬到了花木深房裡,又讓葉子抱來新翻乾淨的棉被,還重新沖了一個熱水袋。等她吃完了,讓她洗了一個臉,她驚人的與眾不同的容顏在吃飽喝足之後,終於泛上了紅暈。她開始感到昏昏然,頭重腳輕,打哈欠。葉子輕輕地拉著她的手,包好她的頭巾出門。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房間里牆上的《茶具圖》讓白夜重新睜開了眼睛,但她很快被睡意籠罩,她倒在床上,葉子把她蓋得嚴嚴實實。蒙眈中她感覺到爺爺走到她的身邊,爺爺問:「你就是白夜吧?」她一下子睜開眼睛,看著爺爺清瘦的面容,她的臉上出現了某一種習慣的受驚嚇後的神情。但爺爺的聲音使她安心,爺爺笑笑說:「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楊真先生的女兒。」
白夜坐了起來,問:「我爸爸呢?」
「……他還活著「
白夜一下子就躺倒了,卻又迷迷糊糊地問:「得茶怎麼還不回來啊……」
嘉和怔了一下,他想,她果然沒有問她的丈夫,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她已經閉上眼睛了,突然又睜開,掙扎地坐了起來,說:「我要見我的父親……」
嘉和輕輕地把她扶下去,說:「你放心,我們會告訴他的……」
「我能見到他嗎?」
「試試看吧……」嘉和想了想,說。
「最起碼讓他知道我回來了,請得茶告訴他,我回來了。可是得茶呢?」她又問,她還是沒有提她的丈夫。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從花木深房回到自己的客堂問,他發現又多了一位女眷,寄草趕到了。這三個女人正在南嚼咕咕地說著什麼,見了嘉和,寄草就緊張地站起來,說:「這是怎麼回事,得放不見了,得茶更不用說了,鬼影兒也不見。方越、漢兒,還有二哥,今年都得在牛棚里過年,忘憂也不知道能不能從山裡趕出來,我要曉得這樣,我就不讓布朗到他爸爸那裡去了。他這個人沒心沒肺,我怕他跟著得茶他們兩個又惹出事來,想想羅力一個人在場里也是孤單,兒子去跑一趟,看不看得上都是個心意。沒想到把這裡就給冷落了。莫非今年年夜飯,杭家屋裡那麼多女人,就跟你大哥一個男人團圓?」
嘉和開始換套鞋尋雨具,一邊說:「我出去一趟。」
葉子驚訝地攔住他說:「你幹什麼,這麼大的雪,你不過年了?」
嘉和終於轉過身來,說:「你們先吃飯,我怕是一時趕不回來。」一邊說著一邊把寄草拉到門角問:「楊真先生是不是還在醫院?」
寄草告訴他,她正是從醫院趕過來的,撲了一個空,聽說他已經被吳坤和得茶一起送回上天竺了。
嘉和一聽有數了,回頭就交代葉子,說:「你們幾個人守家,白夜醒來後就陪她說說話,告訴她我去辦她托的事情。她父親會知道她回來的。「
「哪個白夜?」葉於吃驚地問,「你說的那個白夜,是不是那個吳坤的新娘子?她沒有問她丈夫的消息嗎?「
「這種落村女婿,你們都沒看到,楊真被他們打得都沒人樣了!」
「落材「是落棺材的意思,是最厲害的咒語了,杭家只有寄草說得出來。寄草這一說非同小可,葉子幾個立刻又去檢查窗門的嚴實,然後湊過腦袋來,小聲地問:「這是真的,怎麼我們一點也沒有聽說?」
「得茶千交代萬交代,不讓我和布朗跟你們說。快一個月了,多少次我都想張口告訴你們,憋在心裡,難過死了。「寄草眼淚汪汪,頓時就一片啼噓之聲。嘉和眼眶也潮了,楊真的事情他也知道,他也去看過,可他就不說,女人啊。他一邊換鞋子一邊說:「都記住,一會兒白夜醒來,你們都去陪她說說話,弄些高興的事情做做,千萬不可再提她父親挨打的事情。還有,她那個丈夫,她不提,你們也不要提。居民區若有人來查戶口,就說她是得茶的同學,外地人,到我們家來吃年夜飯的,其他的話都不要說了。「
葉子一邊給他找雨衣,一邊說:「但願今天居民區放假不來查人。哎,這麼個雪天,上天竺多少路,我陪你去算了。「
嘉和搖搖手,意思是讓她們不要再多話了,男人決定要做的事情,女人再多話有什麼用呢!他拿了一個大號手電筒,戴上棉紗手套和棉帽,又套上一件大雨衣,整個人像個巡夜的。門一開,白花花的一片,幾個女人突然同時跳起來,叫道:「你不讓我們去,我們也不讓你去!」
真是千巧萬巧,迎霜又激動地叫了進來:來人了來人了!一道幽暗的白光瀉入了杭家人的眼帘:忘憂啊!杭家的女人們都驚呼起來。往年春節,忘憂常常就在山裡守著過的,今年不放假了,他是想著什麼法子出來的呢?忘憂啊,當所有的杭家男人幾乎都不在場的時候,你出場了!
聽了杭家女人緊張而又輕聲的幾句交代之後,杭嘉和的外甥林忘憂,幾乎連一口氣都沒有喘,放下行包,揮揮手,就跟著大舅出了門。杭家幾個女人想起了什麼,七手八腳地跑上去,往他們口袋裡塞了一些吃的。杭嘉和不喜歡這種渲染的氣氛,一邊小聲說著快回去快回去,一邊就大步地走進了雪天中。忘憂緊緊地跟在他身邊,兩個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雪夜裡了。
白夜是在一陣奇異的暗香中醒來的,幽暗中她聽到一個磁性很足的女中音說:「嫂子你沒記錯吧,那玻璃花瓶的底座是兩個跪著的裸女,去年夏天你們真敢把它留下,真的沒有砸了?」
另一個聲音是奶奶的,她雖然看不到,但一下子聽出來了,那聲音像小溪的流水,非常清新,一點雜質都沒有,但語速卻有些急,像小跑步,她說:「我自己的東西我會不知道?當時倒是想砸的,你大哥想來想去捨不得,說是法國進口的好東西,砸了,永世也不會再有。我也是沒辦法才想出一個辦法來,給那兩個裸女做了一條連體連衣裙,你等等我摸摸看,好像就在這裡,開了燈就看得出。「
那磁性的聲音說:「那就算了,等一等她醒了再說,醒了再說。你說什麼,你給它們套連衣裙,虧你想得出。「
聽得出兩人是在躡手躡腳往外走,白夜卻起身開了身邊的檯燈,說:「沒關係,我已經醒了。」
兩個女人就站在了白夜的床前,那高挑個兒的手裡拿著一束臘梅,不好意思地對白夜說:「你看你看,想著不要吵你,才睡了兩個鐘頭,還是把你吵醒了。睡得可好?」
看白夜微笑著點頭,葉子就說:「這是得茶的姑婆,我們是來找花瓶的。你只管躺著。「一邊說著一邊蹲下,果然就取出了一隻套著連衣裙的玻璃花瓶。寄草姑婆接過來,三下兩下就剝了那裙子。白夜注意到了,這果然就是兩個裸女跪坐的姿態組成的花瓶底座,淺咖啡色玻璃,一看就是一個有年頭的進口貨。葉子還有點不安,寄草一邊用抹布擦著一邊說:「怕什麼,就在這屋裡放一夜,明天再把裙子套上去不就是了。」
白夜一邊起身一邊悄悄說:「你們家還有梅花,真好!」
寄草說:「是我從家裡院子搞的。暖氣一熏,剛剛開始發出香氣來了,你聞聞。那個奧婊子還盯著我看,我心裡想,我的房子你佔了,你還想占我的花啊,年腳邊我看你跟誰發威!我反正是破腳梗了,你叫我飯吃不下,我讓你覺睡不著!「那後面幾句話顯然是對葉子說的。
葉子早就習慣了寄草說粗話,她一邊小心翼翼地往那玻璃瓶里插梅花,一邊說:「真是亂套了,梅花是應該插在梅瓶里的,梅瓶倒給我砸了,反而用這插玫瑰花的瓶子插起梅花來了。」
「算了算了,你當還是在你們日本啊,什麼真花瓶、行花瓶、草花瓶的,今天夜裡有什麼插什麼,就算是運氣了。」
「我哪裡還有那麼多想頭,真要照我們的規矩,這梅花也排不上2月的。白姑娘你真起來了,你稍稍坐一歇,我這裡弄完了給你沖茶。」
白夜記得得茶對她說過,他奶奶是日本人。此刻她雖然依舊心事重重,但睡了一覺略微好一些,聽著她們的對話,一邊致謝著說不用不用,一邊就插了一句:「我上大學的時候學外事禮節和風俗習慣,說到日本茶道中的插花,好像還記得,從1月開始到12月,每個月都有規定的花的。現在是2月,應該插什麼,我卻記不得了。」
「你是說2月里應該插什麼花啊,很簡單,茶花。因為2月28日是千利休的逝世日,是這個日子指定的茶花。花瓶要用唐物銅經筒。你知道什麼是銅經筒嗎?就是裝經文的容器。說出來你別有忌諱,經筒是紀念死者的茶會上常用的花瓶。可我們是中國人,我們可不會像他們日本人一樣地來喝茶,我們就用這個光膀子的玻璃花瓶。「寄草一口氣說了那麼多,白夜驚訝地發現,她能把臭婊子和千利休和光膀子這些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說到一塊去,卻不讓人覺得不協調。
門輕輕地開了,杭盼和迎霜也一起走了進來,迎霜手裡捧著一把雪,說:「就用這雪水養梅花吧,奶奶你說好不好?」
杭盼卻輕輕走到白夜身邊,說:「睡醒了?吃點東西吧,我們剛才都吃過了。」她身上有一種非常慈祥的東西,她的睫毛和得茶很像,是的,他們甚至容貌也很相像。
作為一家之主的葉子交代迎霜說,去,到那沒人走過的地方,弄一臉盆乾淨的雪水來,給你白姐姐坐一壺天泉,等爺爺他們回來也好喝。白夜這才想起來沒看見爺爺,才問了一句,寄草就拍拍自己的額頭,說:「看我們剛才弄花把什麼忘了。爺爺讓我們告訴你,他去通知你爸爸你回來的消息了,好讓你們安心過個年。「
眼前走動的全是女人,連她在內竟然有五個。因為屋裡暖和,她們脫了那一色的黑藍外套,就露出裡面的各色雜線織成的毛衣,五顏六色的,很低眼。她們不管高矮錯落,卻一律的都是苗條瘦削的,但和白夜一比,就比出南北來了。她們寨寨奉賽的聲音,走進走出的身影,彷彿在一霎間把那些殘酷冰冷的東西過濾掉了。這些南方的女人輕手輕腳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全是一些瑣事。外面是什麼世界啊,白夜不敢想像自己經歷的事件。她不明白,同樣是女人,同樣在受苦,為什麼她們和她生活得完全不同。她走到窗前,掀起帘子的一角,看著黑夜裡潔白的雪花,她想,她們之所以能這樣生活,正是因為有那些為她們在雪夜裡跋涉的用自己的受苦受難來呵護著她們的男人吧。她說:「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我到哪裡都是添亂的,對不起……」
那幾個各忙各的女人直起腰來,沉默地看了看白夜,寄草走過來,看著白夜,說:「我認識你爸爸那會兒,還沒有你呢。」
葉子轉了出去,很快就回來了。一隻手拎著茶壺,另一隻手托著一個木托盤,裡面放著粽子、茶葉蛋、年糕,還有幾小碟冷盤,對白夜說:「我們就在這裡守夜好了,這裡靜,不大有人會過來查的。你肚子還餓嗎,我給你偎年糕,這是我們南方人的吃法。你坐,你們都坐。「
盼兒突然想起來了,一邊從包里往外掏東西,一邊說:「我這裡還有吃的東西,小撮著伯送來的龍井茶,二兩光景,夠我們今天夜裡喝的了。還有小核桃,是我的一個教友送的,教堂里去不來了,她想到送我一斤小核桃。「
寄草又站了起來,小聲道:「真有龍井茶啊,我聞聞。」她取過那一小罐茶,打開盒子,深深地一吸,閉上了眼睛,說:「不曉得多少日子沒聞到這香氣了。小撮著伯也真是,兒女的事情是兒女的事情,要他難為情幹什麼,多少日子也不跟我們來往了。「
葉子也接過盒子聞了聞,說:「我正發愁呢,做茶人家,過年沒得茶喝,這個茶送得好,白姑娘你聞聞。」
白夜接過來看了,寄草就在一邊給她解釋:「這是明前龍井,撮著伯的手藝,你們看看,撮著伯挑過的,一片魚葉也沒有,等等開湯,那才叫香呢。」
葉子突然長嘆:「不曉得得放得茶哪裡去了,他們也該品品這個的,這兩個小鬼啊,心尖都給他們拎起了。」
話音未落,就被寄草輕輕操了一下,說:「你看你嫂子,今年上頭規定不過年了,得放得茶他們不在學校里還會在哪裡?你不用為他們擔心的,我去看過他們的,都有自己的造反司令部呢,他們無法無天,日子比我們好過,沒準現在也在學文件喝茶。我剛才說的也是氣話,現在不氣了,有這麼好的茶,還氣什麼!」
明擺著這是寬心話,葉子卻聽進去了,站起來說:「今日有好茶,還有好水,我去拿幾隻好杯子來,我看再過一會兒,你大哥也要回來了,他最在乎這個了。」正要站起來往屋外走,就被盼兒攔了,說:「媽,你坐著不要動了,我去取杯子。」
三四個女人為誰去取杯子又小小爭論了一番,最後還是杭盼去了。白夜聽她們抗家女人對話,有點像是看明清小說。她也插不進去話,就開始小心翼翼地咬著那外表光溜溜的小玩意兒。她從來沒有吃過這種東西,一時也不知從哪裡下嘴,迎霜見了,就從木盤裡抽出一個夾子,說:「看我的。」
她一夾一個,一夾一個,夾出好幾塊核桃肉來,細心地與殼剝開了,說:「白姐姐你吃吧。」
說話間杭盼就回來了,捧著個臉盆,裡面放著幾隻杯子,都是青瓷,只有一隻黑碗,葉子見了,說;「你把天目盞也拿來了?」
這隻天目盞,嘉和原本說好要給方越的,他現在連窯也沒得燒了,只好先存在這裡。杭盼把臉盆放到爐上,又從水壺裡往那臉盆里沖水凈杯。白夜呆了,她從來沒有看到,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連沖水都能夠美得讓人流淚。杭盼的手拎著水壺,那水壺是簡陋的,儘管擦得捏亮,但它的器形包括它的壺嘴,都是粗放的。然而在幽暗中,為什麼水從那粗糙的口子中流出時,卻神奇般地精緻絕妙了呢?你看它是那麼悠久細長,那麼縷縷不絕,它又是那麼綿延無盡;水從高處下來,成一筆直的線條,卻又無聲無息地落人盆中,沒有一滴水花,沒有一絲聲音。一圈,又一圈,白夜的心,被這一圈圈的繞指柔腸揪住了,她從來不知道女人被女人之美感動時是怎麼樣的,在這樣一個嚴寒的絕境般的冬夜,在杭家的花木深房裡,她第一次體會到了。
女人們都彷彿意識到她們進人了什麼樣的莊嚴的儀式當中,她們默默地看著盼兒凈杯,只有寄草輕輕地給白夜解釋,說:「看到了嗎,這是盼兒在歡迎你來做客呢。」
白夜不解,葉子用手做了一個逆時針的動作,說:「就是這個。」
迎霜也跟著奶奶做這個動作,說:「這是來來來,「她又順時針地做了幾下,「這是去去去,盼姑姑現在是對你說來來來呢。」
她的話讓女人們都輕鬆地笑了,氣氛便從剛才的肅穆中跳了出來。盼兒卻一言不發,只是輕輕地取出毛巾來洗杯。她的手薄而長,手指尖尖,乾淨白皙,靈巧洗鍊,她洗茶杯時的手的形狀倒映在了對面牆上,放大了,像兩朵大蘭花,像兩隻矯健的大蝴蝶。
這裡的氣氛是東方式的,而且是東方的中國江南式的。一隻臉盆架在火爐上,一個女人在臉盆里細心地洗杯子,她穿著綠紅的開襟毛衣,裡面是一件格子背心,白夜便在想像中給她換上了一件旗袍,她為她的這種奇異的想法而感到了好笑。寄草沒注意到她的表情,她繼續擔當著她自己的解說的角色:「杯子是一定要洗乾淨的。器具是品茶的一道重要程序。你有沒有聽說過,沒有好的朋友是不足以一起品茶的,沒有好的環境是不足以品茶的,沒有好的火水是不足以品茶的,沒有好的器具也是不足以品茶的。現在我們幾乎什麼都有了。你看,我們已經有了你,楊真的女兒,我們就當你爸爸在我們當中;我們還有了好茶好水,我們也有了那麼好的一間屋子,暖洋洋的。「說到這裡,環視了一下周圍,突然又站了起來,到得茶的書櫃里去翻東西。
葉子小聲地勸阻她說:「你可不能翻他的這些東西,等他回來怨死我。這裡的東西都是他大學這麼些年搜集的,說是將來有一天要派用場。舊年我要燒掉,你大哥死活不肯。虧了得茶是烈士子弟,這房子又離正房隔了兩進,左鄰右舍也還算有良心,這些東西才保下來。「
「嫂子,迎霜,還有你,白夜,你們再給我檢查一遍門窗,窗帘都給我夾緊。」寄草沒理會嫂子的勸阻。白夜看出來了,父親年輕時代的女朋友是一個愛說愛動、聰明絕頂又有些自說自話的女子。現在她一邊翻東西一邊說,「我曉得的,你放心我不會給他少一樣東西。不過這種東西藏在這裡不見天日,多少有點暴珍天物。你看,我們已經有花,有茶,有水,有器,還有客人,怎麼著還得有張畫吧——好哇,找到了,你們看,把這個掛起來怎麼樣?」
這是白夜第一次看到的《琴泉圖》。她並不知道凝聚在這張畫上的人世滄桑,但她還是能夠看出這張不大的畫對杭家人的特殊意義。白夜不懂國畫,看上去這張二尺長、一尺寬的紙本,也就不過是左下方的幾隻水缸一架橫琴,倒是右上方的那首題詩長些。白夜來不及定睛細看,就見葉子站了起來攔住寄草說:「這可是你大哥的性命,萬一被人看到了不得了。」
寄草可不管,一邊掛那畫兒,一邊說:「性命也要拿出來跟人拼一拼的,不拼還叫什麼性命!」
寄草姑婆的這句話突然感染了白夜,她站了起來,邊敲著自己的前額邊說:「瞧我給你們帶來了什麼,我也知道得茶一直在搜集這些跟茶有關的東西,你看看我給他帶來的。」
她從她帶來的那個大包里取出一塊長方形的東西,湊到檯燈下,杭家那幾個女人也圍了過來,白夜輕輕地把它打開,一塊色澤烏亮的方磚展現在她們眼前。寄草還沒有接到手中,就準確地對嫂子葉子說:「是茶磚。」
這是一塊年頭很長的茶磚,磚面上印著一長溜的牌樓形狀,圖案清晰秀麗,磚模稜角分明。盼兒愛不釋手地端詳著它,輕輕地說:「這麼漂亮,真不是拿來吃的。」
「我好像在得茶哥哥的茶書里看到過它的,是得茶哥哥給我看的。」迎霜說。她接過茶磚,像捧孩子似地捧了一會兒,還給了白夜,然後果斷地走到書櫃旁,學著寄草姑婆的樣子翻起書來。
葉子看著孫女要動得茶的書又心疼,忍不住說:「你也不要翻了,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這應該是一塊牌樓牌的米磚,從前我們茶莊里賣過的。」
迎霜卻因執地抽出一本書,彷彿為了證實她在這方面也是專家似的,很快就翻到那一頁,那上面有著幾種型號緊壓茶的圖片,下面還配有圖片說明。
現在,這些女人彷彿都突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彷彿她們現在正置身於學院的圖書館內,彷彿她們又回到了汲汲求學的年代。這年代其實離白夜並不遙遠,但回想起來,竟然已經有了一種恍然隔世之感。圖片上標有米磚的那一幅,果然與她們手裡捧的那一塊具有一樣的圖形,下面的一段文字上說:米磚是以紅茶的片末茶為原料蒸壓而成的一種紅磚茶,其撒面及里茶均用茶末,故稱米磚,有牌樓牌、鳳凰牌和火車頭牌等牌號,主銷新疆及華北,部分出口蘇聯和蒙古。
迎霜好奇地抬頭看著白夜,問道:「白姐姐,你是去過新疆了?還是內蒙、蘇聯了?蘇聯現在已經是蘇修了,人家說從前是蘇聯的時候你在那裡住過。你在那裡吃過它嗎?「
白夜的心緊了起來,她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了,但她離開了檯燈光,女人們沒有發現她的變化。她坐回到爐前,定了定神才說:「是的,我在蘇聯時常喝這種茶,不過那時候我還小。你們不知道蘇聯人喝茶有多凶。我們一開始也是人鄉隨俗,後來就和他們一樣離不開茶了。不過我們和你們江南人不一樣,我們熟悉各種各樣的紅茶。真不好意思,我得告訴你,我早就知道這是米磚茶了。我低估了你們,怕你們不了解這個,還特意抄了一份詳細的解說,陪,就是這個。要是我碰不到得茶,請你們轉交給他。也許沒什麼用了,但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她一邊說一邊就往外拿她抄的那份紙,她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種渴求,彷彿如果她們不看,什麼重大的事件就變得毫無意義一樣。寄草接著,一邊說:「看你說的,這是你的心意啊。」就接過了那張紙片。
紙片上抄著那麼一段話:
米磚產於湖北省趙李橋茶廠,生產歷史較長,原為山西幫經營。十七世紀中葉,咸寧縣羊樓洞產八十餘萬斤。十七世紀中國茶葉對外貿易發展,俄商開始收買磚茶。1863年前後俄商去羊樓洞一帶出資招人代辦監製磚茶。1873年在漢D建立順豐、新泰、阜昌三個新廠,採用機械壓制米磚,轉運俄國轉手出口。俄商的出口程序,一般是從漢口經上海海運至天津,再船運至通州,再用駱駝隊經張家口越過沙漠古道,運往恰克圖,最後由恰克圖運至西伯利亞和俄國其他市場,後來還動用艦隊參加運輸,經海參成轉運歐洲。由於米磚外形美觀,有些西方家庭給米磚配以精製框架放入客廳,作為陳列的藝術品欣賞。
杭盼默默地讀完了這段文字,把它摺疊好,放到書架上。然後對她說:「等得茶回來,我們讓他把這塊茶磚也放到鏡框里去。」
米磚靠在書架上,發出了它特有的烏澤。畫兒掛在牆上,散發出了腰隴悠遠的微光。牆角的梅花也在散發著微香,而坐在爐上的水壺又很快就發出了輕微的歡唱,檯燈給這間不大的屋子罩上了一層非現實的微妙的幻覺,女人們的身影投射在牆上,微微地搖曳著,白夜覺得自己的心裡也在開始微微發光,她是在做夢嗎?她怎麼能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里,找到這樣一個聖潔的地方?
沸騰的雪水突然在這時候溢出來了,她們手忙腳亂地忙著沖水。她聽到迎霜問:「奶奶水開了,可以沖龍井茶了嗎?」
不等葉子開口,白夜就回答說:「’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爺爺回來,爺爺應該是快回來了吧。」
當她這麼說著的時候,那些微光突然停頓了一下,檯燈暗了暗,彷彿電壓不穩,剛才那些微乎其微的感覺消失了,花木深房的女人們,開始把心轉到了等待男人的暗暗的焦慮之中。
多麼大的風雪夜啊,杭嘉和能夠感覺得到風雪的無比堅硬的力量。他老了,這樣的對峙已經力不從心了。如果沒有忘憂,他會走到目的地嗎?他看了看眼前那個渾身上下一片雪白的大外甥,他緊緊地跟著大舅一起走,已經走過了從前的二寺山門,走過了靈隱。他們又熱又冷,汗流使背,頭髮梢上卻掛著冰凌。杭嘉和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彷彿掉人了萬丈深淵,一下子往上伸出手去,想要抓到什麼,但他馬上站住了,向上伸的手落下來,遮住了臉。他那突然的動作讓忘憂擔心,他說:「大舅我自己去吧,我先把你送到靈隱寺,我那裡有熟人的。」
杭嘉和站著不動,他清楚地知道他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了,但他同時又看到了無數石像,披著雪花朝他飛馳而來。耳邊殺聲震天,哭聲震天,火光映紅了整個天空。這是他的心眼打開了吧,他惶恐地想,他多麼不願意重曆數十年前的滅頂之災啊。
就那麼站了一會兒,他抬起頭,雪花貼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感覺好一些了,模模糊糊的白色的世界重新開始顯露出來。他對自己說,不用那麼緊張,我只是累的。他問忘憂他們已經走到哪裡了,忘憂回答說,已經過了三生石了。他又問忘憂現在幾點,忘憂說他是從來不戴錶的,不過照他看來,現在應該是夜裡八九點鐘吧。嘉和握著忘憂的手,說:「你看這個年三十讓你過的,明天我們好好休息。」
忘憂不想告訴他明天一早他就得往回趕,他只是淡淡地說:「這點山路算什麼,我每天要跑多少山路啊。」
他們繼續往山L趕路。雪把天光放射出來了,現在,杭嘉和已經能夠看得到路旁茶園邊的那些寺廟的飛檐翹角,它們壓了一層厚厚的白雪,看上去一下子都大出了很多。還有那些茶蓬,它們一球一球的。雪白滾圓,根本看不到綠色。兩個寡言的男人結伴夜行,雖一路無言,但心裡都覺得默契。幽明中他們時而聽到山間的雪塌之聲,有時候伴隨著壓垮的山竹那吱吱咯咯的聲音,像山中的怪鳥突然鳴叫。有時候,只是轟轟的一聲,立刻又歸於萬籟俱寂。彷彿那蒼涼寂寥之感,也隨雪聲而去。忘憂無聲地笑了笑,說:「大勇,你猜我想到了什麼?」
「林沖夜奔,風雪山神廟。」
嘉和一邊努力往上走著,一邊說:「這個想法好,一會兒看到楊真先生,可以跟他說的。」
「只恐那管門的不讓見。」
「走到這一步了,還能無功而返?」嘉和突然站住了,拍拍忘憂的肩膀,說,「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抗家,虧了你留在山中。」
「我喜歡山林。」忘憂話少,卻言簡意賅,正是嘉和喜歡的性情。
「我也喜歡山林,可我回不到那裡,真要走投無路了又離不開它。哪一天我找你,必有大難。我不指望得茶,只指望你了。「
這話讓忘憂吃驚,他站住了,想說什麼。嘉和卻只往前走去,他的腳步很輕,像在山間飛。大舅身上,有時候會閃出一道劍俠之氣,比如此時此刻,雪夜上山急人所難。這樣的時候當然很少,也不易發現,但忘憂知道。當年他挽著方越出山,在杭家客廳,忘憂也曾經感受到過大舅包藏很深的風骨。當時他擔心因為方越的父親李飛黃當了漢奸,大舅不肯收留方越,又擔心杭家人不肯放他回山林,一進大廳就給他跪下,不說一句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大舅。大舅站在他面前,正色而言::’我剛從越兒那裡來,跟他說了,他願意姓方,願意姓杭,都由他喜歡。只是以後不准他再姓李,你聽懂我的話了嗎?」他依舊跪著,不肯起來,大舅又說:「你的房間我給你留著,你願意來就來,你願意去就去。」大舅有此承諾,他才起來,走到大勇身邊。又見大舅取出一個東西,正是那青白瓷人兒陸鴻漸。他把它掛在他的身上,那瓷人兒是濕的,不知是汗是淚。那天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大舅的淚水,那淚水難道不是濕潤到心,直到今夜。
忘憂緊緊地拽住大舅,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嘴,默默地走了一會兒,才說:「我把山林給你們備下了。」
風雪很快把他們兩人的背影蓋住了。現在,離他們出門已經有幾個小時了,他們已經看到了上天竺寺那雪光中的一檐翹角了。
或許,正是此刻,夜漸人深之時,花木深房小門匐然而開,把葉子嚇得一下子撲到《琴泉圖》旁。檯燈很暗,白夜幾乎認不出得茶來了。他沒有戴眼鏡,因為眼鏡使他看不清楚她。剛才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目光在鏡片後面激動地閃耀,喘出的熱氣一會兒就把鏡片蒙住了。他不顧一切地就把眼鏡摘了下來,現在他突然沖了進來,不戴眼鏡的面容一下子陌生了許多,也好笑了許多。白夜真的就笑了起來,他抓住了她的手,但立刻就感到了他自己那雙手的寒冷,連忙退回去一邊搓,一邊放在嘴上哈氣,還說著:「對不起太涼了對不起太涼了……」白夜窘迫地看著杭家的幾個女人,她熱淚盈眶,一邊握手,一邊喚道:「你這是幹什麼啊你!」
杭得茶想不了那麼多。屋子裡暖洋洋的,女人們的眼睛也是暖洋洋的,潮濕的,多麼美好,白夜站在燈前,像畫中的女神。得茶傻乎乎地看著她,時間停止了,幸福開始了,現在幾點鐘了?得茶搖頭,答非所問:「我都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的樣子讓家族中其餘的女人們吃驚。她們沒有想到,他們的書獃子得茶還會有這樣一面。因為屋內的熱氣,得茶的臉少有地發出了健康的紅光。白夜從來也沒有感覺到過得茶是個漂亮的小夥子,他很得體,均勻,不戰眼,也許是因為架著一副眼鏡,看上去總像是被什麼給擋住了,是被遮蔽著的很內在地藏起來的一種類型。但是今天他很快樂,他少有地把他暗藏的那一面流露了出來,他一下子變得光彩奪目,英氣逼人。而這一切,在常人眼裡,卻是屬於吳坤的,甚至白夜也不得不承認,吳坤是那種外表很能展示風采的人。
葉子小心翼翼地問,得放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得茶目不轉睛地盯著白夜,·顯然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說他不知道。」奶奶我餓了,給我做點什麼好嗎?」他微笑地要求著,他的索取使奶奶幸福。但另一個孩子的消息使她不安。「得放到哪裡去了呢?」她再一次問寄草。寄草已經拉著迎霜往外走了,邊走邊說:「我跟你說不要擔心,你看得茶不是就這樣回來了嗎?」
四個女人就一起擁到廚房裡去了。葉子一邊打開爐子,一邊問:「你們看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姓吳人家的新娘子嗎?」
「把姓吳人家的新娘子搶來,也是我們杭家人的本事。」寄草開玩笑地說。葉子的臉終於掛下來了,說:「寄草,你就真的不在乎這些事情?」
寄草一邊扇爐子一邊說:「怎麼不在乎?可是你急成這樣了,我還能把我的在乎說出來?「
杭盼回到客廳里去了,多少年了她都是這樣,所有的關於情愛方面的事情,她的對策,都是眼不見為凈,耳不聽不煩。倒是迎霜頑強地堅持著不去睡覺。她想再到大門口去迎幾次,也許,得放哥哥就會這樣地被她迎候回來呢。
花木深房中,得茶看出她微笑中的心事。是的,這是他們共同的心事。青春飛馳,他們在奔跑中尋找一個人,這就是他們奔跑的全部意義。只要找到一個人就夠了,全部就在這「一「裡面了。其餘的東西都可以退到很遠的地方,直至消失。
得茶不想讓那短暫的彩虹那麼快就被陰霸遮蔽,他們接下去還有很多嚴肅的話題,他要告訴她一系列的計劃,他變了,他已「經成為有力量的人。但他對這個變化著的自己還有一些不習慣,他還有些羞於在她面前立刻暴露自己的變化。水再一次開了,白夜要用沸水往杯里直接沖茶,得茶阻止了她,他頑強地抓住了茶這個抗家人的永恆的話題,他需要深化它拓展它,他不想立刻就聽到她對她前一段經歷的敘述。他有些手忙腳亂,他告訴她,明前的綠茶很嫩,不能用一百度的沸水沖泡。他把水先衝到了熱水瓶中,還開了開瓶口,說最好是八十度,他們日本人的六十度我倒是覺得太低了一點。你現在看到我用青瓷杯沖茶了吧。因為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瓷類雪越瓷類冰,銀雪和玉冰,你感覺一下,哪一種品位高啊。其實陸羽作出這樣的評價是主觀的,他有他的理由。他覺得茶湯本性泛紅,若用白瓷,更顯其紅,若用青瓷,倒襯出綠色來了。你看,他是不是想說,美有的時候是非常主觀的。嗅,你看我奶奶,她把天目盞也拿出來了。你能看出來嗎?它是銅過的,是一隻破鏡重圓的歷史悠久的茶盞,從這裡能夠衝出宋朝的茶來。當然我這是跟你開玩笑。宋朝的茶全是粉末……你怎麼啦,白夜我的……我的……你怎麼啦?
得茶傻乎乎地看著白夜,令人吃驚的慾望突然爆發。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得茶剛剛知道世界上有白夜這樣一個人,看到她的相片就產生不可告人的慾望時,這種慾望被阻隔了。他們之間有過擁抱,但那是沒有這種慾望的擁抱,像父親擁抱女兒,兄長擁抱小妹。得茶來不及思考這股力量是怎麼樣陡然從心的谷底噴發出來的,他一把抱住了白夜的脖子。他從來沒有真正吻過一個女人,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接吻——這就是愛情嗎?他開始焦慮不安起來,眼前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白霧,大腦開始缺氧,他開始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想得到更多。他的與以往完全不同的做派顯然使白夜吃驚。她按住了他的手,說:「不!」他立刻就愣住了,臉紅到了耳根,頭一下子扎到了她懷裡,白夜使勁地抬也抬不起來。好一會兒,他自己抬起頭來,平靜地說:「對不起。」
白夜笑了,她坐下,對他說:「我想和你說說話。」
得茶輕鬆起來了,彷彿歡迎遠方朋友歸來的接風盛典已經完成,現在開始進人正常的懷舊階段。他坐下來說:「你等一等,先喝了茶再說,我發現你竟然連一杯也沒有喝。」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動作和口氣都有些女性化,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男人了。這種感覺,只有像白夜那種飽經風霜的女人才會體會出來,比起剛才的狂熱,她更喜歡這個溫和的杭得茶。她說:「我得告訴你我這段時間的經歷,我得讓你有一個思想準備,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得茶站了起來,凝望著白夜,他想,終究還是要談的,那就談吧,只是不要談得太深,他不想讓這些事情進人得太深,他想他會有辦法化解它的。他說:「你還活著,並且行動自由,這就說明了一切。至於其他的事件,我想那不是你的過錯,我了解你
「不不,你千萬不要對人說你了解了他(她),因為你永遠也不可能完全了解一個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人。我剛才見到你們抗家的女人,真令人吃驚,她們使我自慚形穢。她們身上有些不變的東西,看不到年代的印記的、每個時代都會有的東西,比如說沖茶和洗杯子,也許這就是永恆。我要是早一點接觸到她們就好了。我和她們太不一樣了,時代的每一個浪花都能打濕我,使我險遭滅頂之災,這就是命運。我為什麼要和吳坤結婚呢?這簡直是太荒唐了。我父親曾經對我說過這個詞兒。不,我不能夠老是談我自己,我是首先為我父親回來的。請你先告訴我父親的下落,我曾經去過你們學校。可我打聽不到他的消息,我必須跟你談我的全部生活,因為也許以後我不再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