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某個中午,小布朗到趙爭爭處退車鑰匙。趙爭爭正在午睡,趴在桌上,嘴裡還流著口水。杭州的夏天熱,一點也不亞於雲南。小布朗獃獃地看了一會兒趙爭爭的睡相,覺得她那樣子很好玩,就伸出手去捏住她的小尖鼻子,趙爭爭醒過來了,見是小布朗,生氣地用手一擋,喝道:「你幹什麼你?改不了你的流氓腔!」
小布朗被這些杭州姑娘「流氓流氓「的也罵皮掉了,臉皮石厚,也不生氣,車鑰匙在手指頭上蔬灑地繞了幾圈,就甩了出去。沈當一聲,準確無誤地扔到趙爭爭眼前,嫁皮笑臉地說:「流氓我不伺候您了。」
趙爭爭還沒從瞌睡中完全醒來,聽了小布朗的話,說:「你別胡說八道,我還有事情要審你,你給我坐下。」
小布朗不但不坐,反而走到門口,說:「我可是跟你說過了,我不伺候你了,你這樣的姑奶奶我也吃不消伺候,再見。」
趙爭爭這才清醒過來,一下子關上門,黑下臉來問:「你別想就那麼走了,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是姓羅還是姓杭?」
小布朗一下子愣住了,那麼熱的天,他的背刷的一陣冰涼,半張著嘴,好一會兒也說不出一句話。也是絕處逢生,他突然指著趙爭爭的鼻子喝道:「你問我,我還問你呢,陳老師是不是你用大茶炊砸死的!」
這一問也算是擊中要害,趙爭爭也一下子愣住了,她的俏麗的五官可怕地扭動起來,好一會兒,才說:「你聽誰說的?」
「大家都那麼說,誰都說是你。」
「不是我一個人!不是我一個人!「趙爭爭突然輕輕地叫了起來。小布朗看著她,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相信大茶炊事件不是傳說,他從趙爭爭的臉上讀出了事實的真相。趙爭爭彷彿也看清了此刻小布朗的神情,她突然換了一種口氣,說:「打死他又怎麼樣,一個花崗岩腦袋,打死了也就打死了,你想幹什麼?」。
「我也不想幹什麼,就是想弄弄明白,我救的那個女人是個什麼東西!」
小布朗要走,手剛拉著門把,又被趙爭爭一聲喝住:「羅布朗,你以為我不知道就是你撞的我?你說,是不是你撞的我?「
小布朗突然血往上涌,一下子回過頭來,沖著趙爭爭就低吼:「是我撞的你,怎麼樣,你再拿把大茶炊來砸死我啊?我等著呢,來啊,朝我頭上砸啊!」
他一隻手指著腦袋,頭就朝趙爭爭身上逼,把趙爭爭直逼到角落裡。他們兩人呼味呼味喘氣,好一會兒,趙爭爭突然說:「我要砸你,我早就砸了,吳坤問我多少次了,我都保了你。還有那個翁採茶,這個阿鄉,她也說你不是好東西,她跟你什麼關係,她怎麼認識你的?」
小布朗這才放下手來,他可沒想到離開趙爭爭那麼犯難。他說:「趙爭爭,你可不能再打人了,要遭天神報應的,真要到了那一天,我小布朗也救不了你了,你明白嗎?」
這麼說著他一下子拉開了門,真是千巧萬巧,翁採茶和他碰了一個頂頭呆。她獃獃地看著他,突然指著他鼻子叫道:「你真的在她這裡幹活啊!」
小布朗一把撞開了她,說:「滾開!」就揚長而去,他煩透了,這都是一些什麼樣的女人啊!
翁採茶摸不著頭腦,走進來說:「爭爭你真用的他,他就是那個人啊,吳坤專門讓我來認一認,沒想到真是他!」
一聽翁採茶提吳坤的名字趙爭爭就來氣,一來氣她的脾氣就又發作:「我用什麼人要你管啊,你是個什麼東西,也配來問我?滾開!」
翁採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分鐘里挨了兩次罵,不由尖叫一聲,捂著臉就沖了出去,剩下那趙爭爭在房間里渾身發抖地繼續咒罵:「你是個什麼東西?也配來問我,你是個什麼東西?「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這是在罵羅布朗呢,還是在罵翁採茶。
和愛光又有另一番的告別。實際上他就沒有想過要和謝愛光再見,杭州姑娘傷透了他的心。不過一點兒招呼都不打就和她再見,他又覺得自己沒有盡到責任,想來想去,還是去找了一趟得放,想跟得放交代幾句再走,順便再見一見二舅。沒想一到馬坡巷,就在得放的小房間里看到了得放和愛光。他們正一人一枝筆地趴在床沿上寫什麼東西,那麼熱的天,他們關著門窗,拉著窗帘,電燈加了罩子,拉得很低。黑簇簇的斗室里看到布朗,愛光就有點不好意思,說:「布朗叔叔,我錯怪你了,你和那個趙爭爭沒關係。」
瞧,從前可是叫哥哥的,現在隨著得放叫叔叔了,聽了真難受。布朗也不回答她的話,拿起床上那把蒲扇嘩喀嘩喀使勁扇了起來,一下子就把滿床的紙扇得五花飛散,邊扇邊說:「你們這是幹什麼,不怕把自己蒸熟了?」他一動作,那個響聲啊,頓時就把得放、愛光兩人嚇得一把拉住了他,壓抑了聲音說:「別吵別吵,爺爺好不容易睡著,他這些天老頭痛,夜裡也睡不好,我們一點聲音也不敢響。」
布朗撿起一張飛到眼前的紙,隨便颳了一眼,問:「這姓蘇的人是誰?哪一派的?「愛光接過來就說:「是蘇格拉底,也不是哪一派的,是外國人。這些你就別向了,聽說你要走?」
布朗的確是要離開杭州了,大舅很快實現了他的諾言,他將作為一名杭州茶廠的外援人員對口學習和支援,到浙中腹地金華花鄉羅店,專門負責收購茉莉花。可現在聽到愛光那麼說他心裡難受,還有點傷心,什麼蘇格拉底外國人,他知道他們說的東西他插不進去話,他們寫的那些東西也不是他能夠摻和進去的。這才大半年時間,愛光就變了,她的頭髮又開始長了起來,臉上有了些堅毅的神情,那種楚楚可憐的無依無靠的神色正從她的目光中消退。他知道,她的變化與得放有關。
這麼想著,他就拉過得放,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侄兒,我就把愛光交給你了,你做什麼事情都要心裡有數,愛光有個三長兩短,我可饒不了你。」
他的自作多情讓兩個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惶恐中得放禁不住開了一句玩笑:「你怎麼只說愛光,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麼辦?」
布朗就使勁用扇子打了一下得放的腦袋,說:「你要有三長兩短,我也饒不了你!」他的眼睛在昏黃中閃閃發光。兩個少年看著他,都很感動,但不知道怎麼跟他對話。他就又笑了,膨臉地敲著自己的前胸,說:「有你布朗叔叔長輩在此,你們怕什麼?哪怕吃槍斃,我劫法場也要把你們劫出來!」
說得好!得放暗暗地叫了一聲,突然蹲了下去,把前些天搶回來的那包宣傳單從床底下掏了出來,神色莊嚴說:「布朗叔,我想求你一件事情。這包宣傳品在杭州是不大好發出去了,放在這裡我又不放心,怕牽連了爺爺。你看看,能不能帶到外地去發了,隨便你怎麼散發都可以。這是我和愛光的思考,我們不想就這麼讓它埋沒掉。「
布朗抱過了那隻包,激情澎湃,拔出插在後腰的蕭,就遞給了他們,說:「表叔我也窮,沒別的送給你們,這管蕭你們就留著,想起我布朗就吹一吹,不管我在哪裡都會聽到……」
也不知出於什麼樣的感情驅使,得放突然一下子抱住了布朗,房間里更加幽暗了,激性借著暮色暗暗涌動,三個青年人的眼眶裡,頓時便盈滿了生離死別的眼淚……
羅店離市區不算遠,每天收集的花,就由布朗集中收購,送到市區的茶廠去。這個過程,也是他學習製作茉莉花茶的過程。杭州也產茉莉花,廠里也有生產花茶的打算。不過運動一來,什麼打算都泡湯了。這次他能到這裡來,還是大舅下的大力氣。也是大舅的徒弟在造反組織里還算混得好,因此還給師傅一點臉面,把個哪裡都能派用場、哪裡都不能正經派用場的「百搭「杭布朗發派出去了。
浙東和浙中,武鬥正在日益升級,金華的派仗,打得如火如茶。雖然如此,花兒到了季節,也是要管自己開得如火如茶的。茶廠既然未到徹底停產的地步,總還有人守在那機器旁出活。那條送花的路上十分地不安全,已經出過好幾次事情。有時候封路,有時候子彈往耳邊飛出去,嚇得那些送花的姑娘連哭帶叫,花兒人兒跌成一團,不敢再往城裡送花了,眼看著那些花兒就在枝頭上白白地枯萎,多少心痛!小布朗一來,解決了。他可不怕,他總有辦法把花兒都送出去,在這裡竟然於得比杭州還好。
浙中金華,扼閩贛,控括蒼,屏杭州,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那個寫了《海瑞罷官》、成為文化革命批判先聲的史學家吳晗,就是此一方土地之人。布朗讀書不多,對此也無大興趣,他倒是對這裡的花兒真有一番熱情。
此地素有花鄉之稱,分為三大類:木本花卉一類,有紫荊、臘梅、桅子花、佛手、茉莉、現現花、白蘭等,草本花卉有蘭花、荷花、百合花、紫羅蘭等,盆景花卉有六月雪、石桶、羅漢松、山碴、紫藏等。
花茶也是中國一絕。茶性易染,用香花窖了茶葉,花香為茶吸收,就成了花茶。美國人在冰茶里添加了檸檬香精,越南人把荷花蕊磨成粉拌人茶葉,那都不是中國式花茶。
客制花茶,最早記載見之於南宋。一個名叫趙希鵲的人,寫了一本《調曼類編》,其中專門講了蓮花茶的製法,說:在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將半開的蓮花瓣撥開,在花心中放人一撮細茶,再用麻皮繩鬆鬆地扎住,讓它在裡面過一夜。第二天早上倒出來,用紙包好後焙於。這樣反覆三次,最後焙乾了再用,真是不勝香美啊。他又說:花兒開了的時候,摘下那些含苞欲放的,以一比三的比例,來配茶葉。在瓷罐里,一層茶一層花地放,直到放滿了,再用紙籌扎固後人鍋,隔鍋湯煮,取出後待冷,用紙封住,再到火上去焙乾。這些記載,也可以說是中國花茶客制工藝的雛形了。
真正大批量地生產花茶,應該說只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以福州和蘇州為中心。北京人愛喝花茶,稱之為香片。這數十年來,華東華中和華南地區也開始生產花茶。小布朗生活的雲南,主要生產緊壓茶和紅茶,所以花茶對他來說,著實是一件非常新鮮的事情。到目前為止,他看到的只是茉莉花茶,像白蘭花茶、珠蘭花茶,還有什麼現觀花啊、桂花啊、玫瑰花啊,甚至抽花啊,都能製成茶呢。採花期分為三季:霉花,從人霉到出霉;伏花,伏天採的花;秋花,秋天採的花;布朗是伏天去的那裡,正是花汛期間,花期短,產花卻最多,幾乎佔了全年花量的一半。
布朗是個大眾情人,正在花田裡的摘花姑娘們一見布朗就叫:那麼多的蘿蔔擠了一塊肉!那麼多的蘿蔔擠了一塊肉!一開始布朗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懂,原來姑娘們是蘿蔔,而他是肉啊。他很高興,他生來就是那種喜歡當擠在蘿蔔里的肉。杭州的姑娘們傷了他的心,現在好了,舊的已去,新的又到,金華姑娘們來了,而且是伴隨著鮮花一起到的。他一邊幫著她們採花,一邊信口胡說:「我是上面派來管你們的工人階級,我是老大哥,你們統統都得聽我的。從現在開始,你們可別跟我講這派那派的,因為我是少數民族,不管你們漢人這派那派,毛主席有指示的,不讓我們少數民族參與你們的事情。「
農村少女,到底實在一些,還真被他的胡編的最高指示蒙住了。她們一個個睜大了眼睛,鼻子對著鼻子地觀察著他,想知道少數民族和她們有什麼區別。她們看了他半天,有一點失望,說:「你怎麼看上去和我們一樣啊?」
布朗又胡說:「你們知道什麼,我剛到杭州的時候,吃的是生肉,夜裡就睡在院子里,我平時連衣服也不穿,就披一塊毛氈。我也不會說漢話。不過我們少數民族是很聰明的,到什麼山唱什麼歌,你看我現在已經什麼都會了,除了不會參加派仗。「
有個姑娘讀過初中,見過一些世面,懷疑地問:「被你那麼一說,你不是變成西藏農奴了?」
「你知道什麼,西藏農奴是穿不上衣服,我是不喜歡穿衣服。我們西雙版納可舒服了。我們那裡的人,過的都是神仙一樣的日子。從來沒有人凍死餓死的。因為我們那裡,插根筷子也發芽啊。餓了,手一伸,摘串香蕉,吃飽了就睡。想唱歌就唱歌。「他看著那一個個烏溜溜的眼珠,禁不住故伎重演:「怎麼樣,聽我唱一個我們那裡的歌好不好?」
姑娘們小嫂們一時就連摘茉莉的心思都沒有了,叫著嚷著要聽他們那裡的歌,唯有那初中女生警覺地問:「你們那裡的歌不會有封資修吧,黃色歌曲要批判的。」
「小姑娘你靠一邊去,乖乖聽著別說話,你知道什麼是封資修,啊?封、資、修,三個台階,一級比一級高,我們那裡連封都還沒封上呢,我們那裡是原始共產主義,是共產主義,原始的,懂嗎?「
再沒有人敢對布朗提出什麼來了,採花的金華姑娘們不懂何為原始,但何為共產主義她們還是知道的。但鄉下人和城裡人到底不同,城裡人只管造反,每月工資照拿,總有飯吃。鄉下人,不伺候著地里的東西長出來,他們就得喝西北風。因此婦女們大多還是留在了田頭呼陌。除了斗大隊和小隊里的地主富農之外,她們還沒有多少可能參與更大的階級鬥爭風暴。有那麼多的農活要干,她們想派性也派不成。聽說有歌兒聽,她們倒也喜歡。小布朗先唱了一首土家族的山歌:
韭菜花開細茸茸,
有心戀郎莫怕窮,
只要兩人情義好,
冷水泡茶慢慢濃。
他唱得字正腔圓,大家都聽明白他唱的是什麼了,有幾個害羞的姑娘就紅著臉。倒是那幾個小嫂兒膽子大些,問:「你們少數民族現在還准唱這種邪火氣的歌啊?」
布朗不懂什麼是邪火氣,但猜想,大概就是不正經的意思吧,連忙點著頭說:「我們那裡什麼邪火氣的歌兒都讓唱的。」
「是毛主席批准的嗎?」
「不是他老人家思准還能是誰?」
大家就放心了,七嘴八舌:「那你也不能光唱茶啊,我們正在摘花呢,你怎麼不唱花兒呢?」
「怎麼不是唱的花兒,韭菜花開細茸茸,不是花是什麼?」
「那算是什麼花啊,要茉莉花才是花呢,你聽我們唱——」一個膽子大一點的小嫂兒就開了口: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的花香比呀比不過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種花的人兒將我罵。
大家聽了都說好,只是擔心這歌不是少數民族的,毛主席沒批准。布朗說:「毛主席怎麼會沒批准?毛主席舊年就在大安門上說了,好聽的歌就好唱。」
採花的人兒聽了真是喜歡,也不想討論是真是假,也不去追究布朗是不是在假傳聖旨。一個女子邊採花邊就唱開了當地的民歌:李家莊有個李有松,封建思想老古董,白天屋裡來做夢,勿准女兒找老公,鬍子抹抹一場空。
大家聽了哄堂大笑,她們都知道這首民歌很有名,但不知道這首《李有松》還曾唱到1957年的世界青年聯歡節上去過。好多年都沒唱了,沒想到來了個杭布朗,把大家的興頭都吊了起來。有個大嫂嫂突然心血來潮,拉開喉嚨唱道:索拉索拉西拉西,爹娘養我十八歲,婚姻大事由自己,高跟皮鞋帶拉鏈,六角洋鈾儲袋裡,夫妻兩個去登記,登記歸來笑眯眯。
一群女人花叢里這麼唱著,笑得腰都直不起。直到那鄉村女知識青年突然說:「不對,你這裡怎麼還有高跟皮鞋帶拉鏈啊,那可是四舊呢!」
大嫂嫂正在懷舊的興奮中,被後生小姑娘一駁就生了氣,叫道:「我們那時候就是講穿高跟鞋的,是毛主席共產黨人民政府叫我們穿高跟皮鞋的!」
那小姑娘也不示弱,說:「那他們城裡人為什麼現在要斬高跟皮鞋的跟?我們城裡的姨媽皮鞋跟統統斬掉了。」
「那是她們不曉得毛主席發過話,喂,杭同志,毛主席是不是說過高跟皮鞋好穿的?」大嫂急著要找最高指示來給自己撐腰。布朗一想,不能什麼事情都往毛主席頭上推,萬一有一天被揭發出來了不好辦。靈機一動,指著手裡的花兒叫:「怎麼我手裡的花和你們的不一樣啊?」
大家就圍攏來看,七嘴八舌:「這個是單瓣,那個是雙瓣,當然不一樣哩。」
原來這單瓣的花兒,又叫尖頭茉莉,是本地的土產。那雙重的花瓣是從廣東那裡引種來的優良花種,一個是傍晚六七點鐘開放,一個是晚上八九點鐘開放。一個姑娘看著布朗手裡的花叫了起來:「哎你怎麼那麼亂采啊,你怎麼花等也沒留下來呢?」
原來採花採茶一樣,都是有學問的。像這種客制花茶的茉莉花,採摘標準也是很講究的。一是要含苞欲放,能在當天夜裡開放的;二是花體要肥大,要留花等,花柄要短,不留莖梗;三是青蕾和開花,一個沒開,一個已經開過了,那是萬萬不能混采進去的;四是採摘時間,放在下午兩三點鐘之後,此時的花兒質量最好。
布朗看著姑娘們那靈巧的手兒在花間飛舞,食指和拇指尖夾住花柄,掌心斜向上,兩指甲著力,輕輕一掐,那花蕾兒便離柄而下了。天氣熱,花柄就韌,姑娘們在采前兩小時已經用水噴淋過一次。此刻,她們已經采完了今天的花兒,按慣例又復巡了一遍,把那剛剛成熟的花蕾再次采盡,免得明天開了花,就沒有用了。
采完了花,布朗帶著姑娘們,一串的自行車,浩浩蕩蕩去了城裡。那車后座上,一律用兩根硬木扁擔,加固兩隻花簍的耳環,固定在載重架上。每隻花簍上安放通氣筒一隻,花簍上還罩著一層紗布。布朗帶著這一隊的人馬,不由感慨地說:「把花送到茶那裡去,就好像把女兒嫁出去一樣啊。」
眾女子又笑,說:「你才曉得啊。剛剛鬆開了心子的花,就是十七八歲的黃花閨女啊,嫁到茶那裡去了,吃虧啊!」
布朗不明白有什麼吃虧的,大家又笑,說:「你可是到這裡學制花茶的,你到廠里去看看就明白了。茶可不是個好男人,一天里要用三個花女人呢,用過了,就扔掉了,可憐啊,你去看看就曉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布朗帶著隊,還是一路花氣襲人,終於逼倒了那些打派仗封路口的造反派,總之,他們送花的路上還算平安,有幾次有人攔住他們,聽他們說花兒等不得,上去翻倒兩筐,見裡面沒有槍支彈藥手榴彈,也就放行了。如此這般,半個月時間布朗都在花地里,與姑娘們打打鬧鬧,唱唱小調,胡編些最高指示,竟然沒有人來揭發他。
有時,小布朗送完花,就留在廠里幫忙學做花茶。
布朗是個肯出力氣的小夥子,他先學攤放花層,藉此他還有機會每日見到那些他已經在心裡很放不下的採花姑娘。花兒一到,攤晾,堆積,翻動和篩花,忙得個不亦樂乎。然後再拿茶與花來搭配,拌放。這是個累活快活,必須在三五十分鐘里完成。製成害花後他就可以喘一口氣。它們堆在用竹圍成的圓囤里,布朗想,它們總算是被送進洞房了。想起那些花兒正在迅速地萎縮下去,而它們的茶男人卻精氣神越來越足,媽的!他就喜愛地拍拍那圓囤,你們的日子可真是比人還好過。
第二天又是累活兒,一夜洞房,花兒已經老得不行了,只得篩除。然後還得讓茶再娶上兩次新嫁娘,又是烘啊,又是提啊,最後花兒總是被吸幹了精華,扔到一邊,那茶卻越來越香,越來越漂亮。最後裝箱之前,還得像炒菜時撒味精似的,撒上那麼一些花干。一杯花茶,浮現那麼一二朵潔白的茉莉,想想看,有多漂亮。布朗現在天天喝花茶了,不喝,他覺得對不起那些採花的姑娘們。
絕大多數的夜裡,小布朗就睡在花地旁的草棚里,半夜露水打下來,小布朗睜開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草棚蓋子上露出的那長長方方的一塊小玻璃天窗,像是鑲上了星星的火車票。每當這時候,他就想起了遙遠的大茶樹,想起了他的近在颶尺的爸爸。羅力的勞改農場離這裡並不遠,可是他一直就沒有時間去看他。花汛未過,小布朗一天也不能離開這裡啊。
得放交給他的任務也沒法完成。這隻綉有為人民服務的軍包里的宣傳品內容,小布朗從來就沒有拿出來看過,他只知道那是專門罵吳坤的。吳坤在省城,離這裡一大截路呢,小布朗簡單地想。軍包就壓在他枕頭底下,那些紙再不散發掉,就要被壓壞壓皺了。
下午摘花前,小布朗就把這些紙拿出來,悄悄塞在姑娘們的花簍里,沒兩天就塞完了。這些紙採花姑娘們可不會去看,一路送到城裡的茶廠,就倒進了花堆,小布朗就在這時候留心地再把它們揀出來,放在那些辦公桌上,傳達室里,大門口,有時也扔在人家過往的自行車兜里。他覺得這件事情太簡單了,這算一個什麼事情啊,還值得他們幾個為之熱淚盈眶。
他漸漸地習慣了這種與花與茶相伴的日子。這些從土地和山林里生長出來的東西,與他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默契,那是因為他以為自己原本也是從土地和山林里生出來的吧。但這樣的日子也長不了。
半個月之後就開始不對了,茉莉花田裡開始出現了幾個男人。他們一到,採花的女人們再也不敢唱民歌了,一個個低著頭幹活,乖得很。布朗從來沒有看過《紅樓夢》,但他和賈寶玉的觀點出奇地相通:寶玉以為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布朗認為,男人和女人比,女人好,男人不好。他倒明白不能以偏概全,雖然採茶和趙爭爭都是個大大造反派,但他依然認為,現在主要還是男人在造反,女人不造反,不造反好。他的生活方式習性,一切都和造反對不上路。比如田裡來了幾個男人,他就沒法唱歌了。女人好,咬著他耳根,悄悄告訴他快走,這些男人是來查他的反動言行的。這半個月里,布朗編了多少毛主席語錄,唱了多少邪火氣的山歌,連自己也弄不清楚了。看來還是有人告了他的密。
初中女生也過來跟他咬耳朵,問他知道這些男人究竟是來查什麼的?布朗搖搖頭,他臉上的表情說明他已經知道事情的底細了。姑娘說:「那些傳單是你發的吧,別人沒看出來,我可是看出來了。」
「查就查出來吧,也沒什麼了不起。」
「說是反動傳單呢,正在查那個寫的人。你要不走,抓住了,弄得不好要吃槍斃呢!」
這可真是晴空霹靂,嘻嘻哈哈的小布朗怎麼也沒有想到,他也會有這一天。現在他該怎麼辦呢?他可不能再回杭州,那就是自投羅網,更不能把這攤爛污甩給大舅,他為他操了多少心啊。他也不能去看近在颶尺的父親,父親已經夠倒霉了,他不能再給他雪上加霜。
就這樣,他躺在窩棚里,看著那張帶星星的火車票,突然跳坐了起來,他想:該到走的時候了!
真是捨不得啊,那雪白花叢中的香噴噴的江南女子們。布朗只好咬著牙齒離開她們,直到這時候他還做不到不辭而別,他蹲在花叢中,和那幾個鐵杆的姑娘嫂子告別。花兒就在他的臉上摩摯,香氣一陣陣地撲來,手裡汗津津地拿著幾張紙幣,折攏了又攤開,還不停地說:「放心,我一回雲南就給你們把錢寄來。」原來他還有本事從這些窮鄉下女人手裡借到路費。那些和他一起唱過歌的採花的金華女人,一邊看著那濕濺滿的鈔票,一邊心疼地問:「你地址有沒有記清楚?不要到了那邊雲南寄不回來錢!」
小布朗急了,就要把錢重新塞還給她們,說:「我是這樣的人嗎?那我還配唱那些歌子給你們聽嗎?「
女人們頓時就慷慨起來,把那幾張爛鈔一邊往小布朗身上塞,一邊說:「快跑吧你這闖禍坯,回到你們少數民族那裡去吧,別到我們漢人這裡來夾手夾腳了,快跑吧!」夜裡,那位初中女生採花姑娘悄悄地把布朗送出小河頭,還給了他一封信,說:「你到國清寺里打聽一下,肯定能找到我的表哥,這封信交給他,他會幫助你的。那裡的山大,山多,人家要抓你也不好抓的。「
原來小布朗也聰明了,對外說是回雲南,實際還是在老地方轉啊。但姑娘的話讓他激動,小布朗的心,彷彿回到了大茶樹下。他知道,在大茶樹下的女人們會對他這樣赤膽忠心,可這裡是什麼地方啊?採花的姑娘啊,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啊!
茉莉花在星夜下含苞欲放,一粒粒像是星星鋪地,他和她都流下了眼淚。這是花的緣分啊,多麼短暫和香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