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嘉和坐著得茶開的吉普趕到馬坡巷,來開後門的是葉子,看到這祖孫兩個,急切地湊上去耳語:「昨天夜裡他們來過了嗎?」然後彼此盯著,彷彿都害怕聽到更不幸的消息。好一會兒,嘉和才說:「什麼都沒找到。」
葉子輕輕拍著胸,說:「我們這裡也是。」
昨天夜裡,羊壩頭和馬坡巷的杭家都遭受突然的抄家,查問得放的下落,第二天一大早得茶就趕了回來。嘉和很奇怪,他已經好多天沒見到這個大孫子了。得茶彷彿比他還了解這次突然抄家一樣,帶上爺爺就往馬坡巷走。嘉和問他怎麼知道家裡發生的事情的,得茶搖搖頭不作回答。他沒法告訴爺爺,抄家一結束,吳坤就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了,他還在電話那頭說他是守信用的,實事求是的,杭得放現在的確已經是反動傳單的重要嫌疑人了。他的文章不但攻擊他吳坤,還攻擊文化大革命,性質已經變了。雖然這一次他們什麼也沒有抄出來,但證據是最容易找到的。他還在電話那頭為自己辯解說:「你別以為我在火上加油,我什麼話也沒有多說。而且你看,行動一結束,我第一個就把消息通給你,我是守信用的。「他再一次強調。
實際上,前不久在花木深房裡,杭得茶和杭得放已經進行過一次長談。長談之前,得茶先關上了門窗,拉上窗帘,然後掀開床單,從床底拖出他連夜從假山下地下室里搬出來的油印機,還有沒散發出去的傳單。得放吃驚地看著大哥,問:「誰告訴你的?」
「用得著誰告訴嗎?還有沒有了,都給我清點一下,立刻處理了。」
得放本來想告訴他布朗帶走了一部分,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說。就見大哥拖出一個鐵臉盆,一張一張地往那裡面扔點著火的傳單。得放蹲下來,拉住大哥的手,生氣地說:「你幹什麼,我又不是寫反動標語,你幹嗎嚇成這樣?」
得茶一邊盯著那些小小的火團從燃燒到熄滅,一邊說:「我知道你想幹什麼,可別人不知道。」
「我就不能發表一些自己的起碼的見解嗎?人家的大字報不是滿天飛嗎?「
「你的文章我都看過了,你多次引用馬克思的懷疑精神,以此與同樣是馬克思的造反精神作比較。這種危險的政治遊戲到此可以停止了。「
「你沒有理由扼殺我的思考。我好不容易有了一點自己的思想,想用自己的頭腦說一點自己的話,就像當年的毛主席和他的同學辦《湘江評論》時一樣。難道讓一切都在真理的法庭上經過檢驗,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精神來源嗎?」
小小的火團不時映到他眉間的那粒紅病上,使他看上去那麼英俊,充滿生機。得茶說:「看來這一段時間你開始讀書了。」
「從媽媽去世之後我就開始讀書,從北京回來後我就更加想多讀一點書。我正在通讀馬列全集。「
「你在冒天下之大不題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可以讀書,可以思考,但你不應該要求對話,更不能抗議。」
「我沒有抗議,我擁護科學共產主義,擁護馬克思主義,我也不反對這場文化革命。可是我反對唯出身論,反對文攻武衛
「你知道這是誰提出來的——」
「反正不是毛主席提的!」
得茶站了起來,真想給這個固執的早熟的弟弟一掌,讓他清醒清醒。可是他又能夠說什麼呢?不是他自己已經陷進去,而是整個國家、整個民族,都在沒有精神準備的前提下陷了進去,行動風馳電掣,思想被遠遠地甩在後面。而得放,剛剛發現了一點屬於自己的思想的萌芽,就急於發言。這裡有多少是少年意氣,又有多少依然屬於盲動呢?所有這些話,幾乎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他只能語重心長地交代弟弟,不要再繼續幹下去了,更不要把別人也扯進去。但得放顯然誤解了他的話,他輕蔑地說:「你放心,我不會把你扯進去的。我知道你現在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
臉盆里的余火全部熄滅了,兩兄弟站在這堆灰燼前,他們痛苦地發現革命在他們兄弟之間發生的作用——革命的最偉大的口號,是讓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結果革命卻不但沒有使他們兄弟融合,反而使他們分裂了。
此刻得茶皺著眉頭問:「得放不在家?」見葉子搖頭,就說:「奶奶你在巷口守著,暫時別讓得放回家。他要來了,讓他在巷口等我。按道理他今天一定要來的。「
葉子聽得眉毛都跳了起來,拉著得茶的袖子,問:「怎麼回事啊,布朗跑掉了,現在又不讓得放進家門,你們都跑光了,我這個老太婆還活著幹什麼?」
嘉和就朝得茶搖搖手,一邊安慰著葉子說:「沒啥事沒啥事,今天是中秋,得茶有點時間,過來看看二爺爺。嘉平怎麼樣,家裡的事情他知道吧?」
葉子一邊帶著祖孫兩個往院子里走,一邊說:「大字報都貼到牆頭了,他能不知道?不過他倒沉得住氣,叫我把他弄到院子里去,說是要看看天光,小房間里憋氣死了。」
果然,嘉平沒病一樣,躺在竹榻上,在院子當中大桂花樹下擺開架勢,榻前一張小方凳上還放著一杯茶,見了嘉和笑說:「真是不湊巧,多日不見大字報,昨日夜裡又送上門來了。」
他指了指小門口貼著的大字報,又用手指指凳子,讓他們坐下。
嘉和卻是站著的,說:「大白天的,當門院子里坐著,怎麼睡得著?坐一會兒我還是陪你進去休息吧。」
嘉平倒是氣色不錯,笑笑說:「這是我家的院子,現在弄得反倒不像是自家院子了。他們上班去了,我得過來坐坐,老是不來坐,真的會把自己家的院子忘記掉了呢。「
嘉和到底還是被弟弟樂觀的態度感染了,拖了一張凳子坐下,說:「昨日夜裡沒把你們嚇一跳?」
「到你那裡也去了是不是?這個吳坤,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是他出的主意吧,這就叫狗急跳牆!」
得茶聽了這話十分通氣,這些話也是他在心裡想的,只是組成不了那麼痛快淋漓的片語。趁著院子里無人,也接著話頭說:「這一次好像沒那麼簡單,雖然不是正式的公安機關,但也不是簡單的群眾專政。」
「在朝在野差不多。你自己現在也算是一方諸侯了,你倒說說看,多少人是公安局抓的,多少人是你們自己揮揮手就抓的。現在你打我我打你的派仗,真有點當年軍閥混戰的味道。這種局面總是長不了的,到時候也總會有個分曉。「
得茶暗暗吃驚,這些話雖然和他所看見的傳單上的內容不一樣,但有一種口氣卻是相通的,那就是唱反調的精神,禁不住便問:「三爺爺,近日沒有和得放聊過什麼嗎?」
嘉平揮揮手,說:「你最近有沒有和你爺爺聊過什麼?」
得茶知道,這就是二爺爺對他的狀態的一種評價。可是他能夠對這兩位老人說什麼?所有的事情都糾纏在了一起,絞成了一團亂麻,他沒法對他們說清楚其中的任何一件。
嘉和不想看到孫子尷尬的神情,站起來仔細檢查嘉平後腦勺上被砸傷的地方,見傷口已經看不見了,就小心地又問:「聽葉子說,近日你有嘔吐的感覺?」
「大哥你可不要嚇我。」嘉平笑了起來,他的確是有一點要嘔吐的感覺,不過一來不嚴重,二來怕一說又弄得家中雞犬不寧,便閉口不提。他們兄弟兩個,雖同父異母,但彼此心靈相通。嘉平看得出來,嘉和是有心事的;嘉和也看出來了,嘉平不想讓他多擔心。兄弟倆都有話不說,又不能閑著,這才弄出另外一番熱鬧來了。
嘉平說:「大哥,我剛才躺在院子里七想八想,竟然還叫我弄出幾個西湖十景,不過還沒全,等著你來補呢。」
「你看看你看看,都說我像父親,老了還是你像,你又是詩社又是踏青,造反派在屁股後頭戳著你你也不管,這不是杭天醉的做派又是誰的!」嘉和點點嘉平,看到弟弟無大礙,嘉和心裡到底要輕鬆一些。
嘉平指指南北牆頭上各生一株瓦楞草,說:「你看這牆頭,別樣東西不生,單單這兩株草生得好,又是南北對峙,我看正好叫做’雙峰插雲’。」
他這一說,得茶正含著一口茶,幾乎要噴出,眼睛恰巧就對著金魚池,池中還漂著幾片浮萍,便指著說:「你不用說,這裡就有二景,一個叫做’玉泉觀魚’,一個叫做’麴院風荷’,對不對?」
嘉平伸出大拇指,用道地的杭州方言誇獎說:「嶄!嶄!「又指著走廊南面掛著一口已經被砸得不會再走的鐘說:「此乃南屏晚鐘也。」
又指著鍾前方掛下的一隻空鳥籠說:「此乃柳浪聞鳥也。」
嘉和攔住他說:「’二弟你這就牽強了,既無柳也無營,哪裡來的柳浪聞營呢?」
嘉平搖搖手說:「大哥有所不知,你看這鳥籠下園中有一片草是不是長得特別好?那是去年得放他們來造反時,把他自己養的八哥砸死了,迎霜哭了一場埋在此地,不料生出這麼些草來。看到它,就好比聽到那八哥的聲音了。「
這話又回到感傷上來了,嘉和勉強地說:「這倒也算是新的一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不過我看你這裡恐怕也是再生不出什麼蘇堤春曉、斷橋殘雪了吧。「
嘉平一看氣氛又不對起來,得想出個新招讓大哥寬心,急忙又說:「西湖十景我就不提了,我這裡還有新節目,說出來你保證笑煞。還是關在牛棚里的時候我們詩詞學會的會長老先生教我的。他能把所有貼他的大字報都斷句成詞曲,那可是要有點功夫的。我學了好久才略通一二。剛才我還試了一次,你看,那面小屋門口不是新貼的大字報嗎?」
大字報是昨夜一行人來查得放沒查到,一怒之下寫的標語,無非謾罵罷了,沒水平且不說,連文句也不通。全文如下:「牛鬼蛇神,聽著了,此事定難逃爾等密謀與暗中勾結,鐵證如山罪惡重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從寬抗拒從嚴,不許留一點,竹筒倒筷子滑溜!」可嘉平說:「你看我當場就把它給斷成《虞美人》,而且用的就是李促那首詞的韻。他開頭那句,不是’春花秋月何時了’嗎,你看我的——」
嘉平斷完大字報,嘉和苦著臉,這時也笑得說不出話來。你道他是怎麼斷的,原來是這樣——」牛充蛇神聽著了,此事定難逃;爾等密謀於暗中,勾結鐵證如山罪惡重。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從寬,抗拒從嚴不許留,一點竹筒倒筷子滑溜!」
得茶笑著說:「什麼叫一點竹筒倒筷子滑溜,不通!」
嘉平也笑了,說:「本來他的大字報就寫得狗屁不通,又是爾等,又是滑溜,風馬牛不相及,我也就拿它來開玩笑罷了。」
話說到這裡,氣氛算是活躍一點了,嘉和嘆了口氣,這才對得茶說:「今天這個日子,你能到場,我對你二爺爺也是一句交代
剛剛說到這裡,就見嘉平眼圈紅了,邊揮著手說:「算了算了,想得起來想不起來都已經那樣,得茶還算是有心,得放連一次都沒有去過呢。」
得茶一下子站了起來,原來誰都沒有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是得放的母親自殺一周年的忌日啊。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呢,就見葉子匆匆忙忙跑了進來,對著這三個男人說:「來了。」
躺在竹榻上的那個男人幾乎跳了起來喝道:「小心暗鉤兒,別讓他進來!」他一衝動,把從前做地下工作時的術語都用了出來。
「不是得放,是那個姑娘,愛光。」葉子這才把話說全,「我讓她在巷口等,你們誰去?」
得茶站了起來,說:「前天我就和得放說好了,今天夜裡到雞籠山和得放會一會,得放還沒見過他媽埋的地方呢,以後掃墓怎麼掃啊。」
兩個老人看著得茶要走,嘉平就伸出手去,問:「得茶啊,跟我說實話,得放會坐牢嗎?」
得茶又坐了下來,他不知道該怎麼跟這兩位老人說好,斟酌了片刻才說:「不知道……」
嘉平的手鬆了下來,想了想,說:「告訴得放,今天夜裡我也去。我們不去,你們找不到地方。「
得茶看看爺爺,爺爺說:「我們也去。」
謝愛光對第一次與得茶見面記憶猶新。她能夠清楚地記得那輛吉普是怎麼樣行駛到她面前的,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上來「。那個年代,自己會開車的非駕駛員是很少的,杭得茶戴著眼鏡的那副典型的斯文樣子,和他開車時的熟練架勢,看上去有些不那麼協調。他的神情雖然不可以說冷漠,但起碼是冷淡的。她上車後坐在他的身旁,他幾乎連一句話都沒有跟她再說,就沿著南山路出了城。
與謝愛光恰恰相反,第一次交談,杭得茶對這個半大不大的姑娘幾乎沒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他只看到了她眼睛裡的那種可以稱之為恐懼的東西,但這種恐懼,時不時地就被另一種東酉克制住了。許多年以後,杭得茶明白了一些簡單的道理: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戰勝恐懼,甚至單純的勇氣也不能,但愛能使心靈強大無比。沒有對紅藍少年的那份初戀,謝愛光便只是一個軟弱的單薄的少女,她之所以看上去勇敢無畏,並非是與生俱來的。
而在得茶看來,她幼稚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不知道自己已經陷得有多深,他們的前面,將有什麼樣的萬丈深淵在等待。他把她儘可能地往城外帶,他們的車,一直開到了錢塘江畔的月輪山下。L山的時候她氣喘吁吁,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姑娘的臉立刻就紅了,搖搖頭拒絕了。她站住了,從半山腰上,也已經能夠看到錢塘江,六和塔黑壓壓地矗立在頭頂,山上幾乎沒有人。他們繞著塔走了一圈,得茶才問:「是得放讓你來的?他今天夜裡還能夠去雞籠山嗎?「
他說話的口氣和神情都有點冷淡,起碼給愛光的感覺是這樣。她告訴他說,一切照舊,她就是為傳達這句話來的,現在她要走了。
得茶突然讓謝愛光等一等,問她,想不想爬六和塔。這個建議讓愛光奇怪,但她還是勉強同意了。塔里幾乎連一個人都沒有,他們兩人繞啊繞的,越繞越窄,爬最後兩層的時候,謝愛光累得動不了了,還是讓得茶硬拽上去的。到了頂層後,謝愛光一句話也不能說了,依在塔牆上只有喘氣的份兒。得茶看著她,想:這樣的姑娘,進了監獄,怎麼禁得起打呢?想到這裡才問:「你打算怎麼辦?」
謝愛光被得茶的話問愣了,脫口而出道:「我,我和得放在一起啊!」
「不,你不能和得放在一起。」得茶繞著那狹小的塔樓,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說,彷彿是在自言自語,甚至沒有再看謝愛光一眼。」你們誰都不知道你們在做些什麼,你們不知道言論的深淺——言論可以讓一個人去死。」
他就這樣踱到了塔窗前,眺望著錢塘江,他敬愛的先生就是在這裡失去蹤影的,在他看來,楊真先生和眼前這個黃毛「/頭,雖然同樣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但對世界的認識,依然是不一樣的。他說:「你跟我走吧,我帶你暫時去避一避。」
他以為她會和得放那樣不聽話,可是他越往龍井山中駛去,就越發現這黃毛丫頭的神情自若起來。當他的車停在獅峰山下,他帶著她往胡公廟走去時,他甚至發現她跑到他前面去了。快到目的地時他停住了,說他得再打聽一下,愛光笑笑說不用了,還是她帶他去吧。他恍然大悟,說:「你們就住在這裡?」
「放暑假的時候白姐姐叫我過來住的,得放有時也來住,我們一直和白姐姐保持密切來往。」
他的後腦勺一陣灼熱,站在原地,沒有回過頭去。因為他知道她就在身後,只要他回過頭來,他就能看到她。剛才攀登六和塔的時候,他不是已經下了決心嗎,讓愛光住在這裡是最安全的。其中也不乏權宜之計——至少,為了白夜,吳坤會有所收斂。想到這裡他更加難過,現在他已經證實了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他知道,白夜之所以敢這樣做,正是因為她身上還有著控制吳坤的力量。而眼下,除了骨肉之情,還有什麼力量對吳坤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呢?他猶疑地看著愛光,說:「你能不能上去跟白姐姐說一聲我來了,想見見她?」
愛光答應著往山上走,沒走幾步又被得茶叫住了,說算了,以後再說吧。愛光就鬆了口氣。她知道白姐姐現在絕不願意見到得茶,還不如不提出見面更好。
得茶緩緩地朝山下走去,漫山的茶叢正在萌發著夏芽,中午的陽光熱極了,彷彿連茶蓬也被這陽光曬蔫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機,很巧,接電話的正是吳坤。他是這樣對他說的:「你不是很想了解白夜的情況嗎?她現在和得放他們在一起。是她把他們接到山上的。你還不至於把白夜也牽連到所謂的反動傳單里去吧。至於你想通過我了解的問題,我覺得白夜已經作出了回答,你沒有必要再通過任何人去了解了。「
吳坤在電話那頭耳語:「我只能給你一天時間,你讓得放趕快離開白夜,公安局正在立案,事情弄大了,已經不在你我控制中了,明白嗎?」電話機兩頭的這兩個男人分頭放下耳機時,臉上都露出了極其複雜的神情。不安和痛苦交替出現在他們的臉上,他們想到的每一步都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這真是一個神秘的悻論,他們想把握時代,結果連自己也把握不了。不知為什麼,他們個人的命運,和他們心目中的時代目標,越來越南轅北轍了。
1967年的中秋節幾乎和節日無關。人夏,中國陷人了轟轟烈烈的全面武鬥,從棍棒石頭,到長矛大刀,到機槍手榴彈。所幸天氣雖然炎熱,派仗也打得熱火朝天,終究還沒有打到茶園裡,老天保佑,那一年的茶事倒還算過得去。人秋,毛澤東視察華北、中南和華東地區之時,茶場正在對茶園、工分、成本和產量進行定量和微薄的獎勵,而杭州亦剛剛作出了憑工業品購貨卡可以買些微低檔茶的規定。
在那個中秋節,茶學家杭漢被一紙借令暫時從牛鬼蛇神勞改隊里提了出來,省勞改局指名要他專程到金華勞改農場的茶區去,說是那裡有一個留場人員發明了茶樹密植法,要專家去專門進行核實與技術指導。
造反派很驚異,說杭漢又不是搞這個科研項目的,他是有嚴重歷史問題的傢伙,還是半個日本佬,怎麼好當了專家請到外地去?萬一他去破壞革命形勢怎麼辦,萬一他潛逃怎麼辦,萬-……他們一連提了許多個怎麼辦,被勞改局的人一句話擋回去了:什麼怎麼辦?我們點誰就是誰!你們是嫌我們沒有階級立場,還是嫌我們不懂茶葉?告訴你,我們勞改農場的茶園多得很,我們種的茶不比你們少。
來人穿著軍裝,又是專政機關,氣勢先就強了三分,造反派一聽也就不敢犟嘴,速速通知了正在茶園裡挖地的杭漢。杭漢看了那通知也犯了愁,說;「我得準備下個月的茶樹害蟲預防噴治工作,再說,茶樹密植也不是我主管的科研項目,能不能換老姚去?」老姚也是他們一個隊的老牛鬼,據說也是有嚴重歷史問題的人,年紀大了,這些天被造反派整得夠嗆,杭漢就想把這個美差讓給他去。沒想到造反派牛眼睛一瞪:「叫你去你就去!你想不去你自己跟他們說。」杭漢被領到辦公室,來人見了杭漢倒蠻客氣,伸出手去稱他杭專家。杭漢搖著手說不敢不敢我叫杭漢,來人說我知道你是杭漢,我們要的就是你這個杭漢。杭漢還想向他們建議讓老姚去,來人連連搖手,說:「我們可是點名要的你這個杭漢,是有人專門向我們推薦的你啊,你認識一個叫羅力的人嗎?」
杭漢張著嘴,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問:「這密植法是他發明的T」
來人點點頭,問:「你去不去?」
杭漢說他一定去,只是有些資料都在家裡,他得回家去拿。來提他的人笑笑說:「我們有車,現在就送你回城,今天夜裡你在家裡住,我們也不來打攪你,你給我們找些資料和科學證據,要真是個發明,對羅力也有好處呢。這話我就不多說了,明天一早我們來接你。「杭漢還傻乎乎地問:「我們這裡沒有人跟著我去?」來人大笑,還拍拍他的肩說:「你還真以為你是個漢奸了,你要是漢奸你抗日戰爭怎麼沒往日本跑啊!」看來那人不比這裡的造反派對他了解得少,杭漢的心一下子就放寬了。
當天上午杭漢就回了家,先去馬坡巷看父親,長輩對他隱瞞了抄家之事,他也沒有向長輩們提及今天是蕉風的周年忌日,倒是說到了羅力的密植法,這無疑是個雪中送炭的好徵兆。杭嘉和說:「羅力也做茶了,這密植法真是他發明的?」杭漢回答:「這正是我要弄明白的事情,我對密植法沒有專門做過研究。不過我知道金華屬於浙中地區,雖然不如浙東浙南浙西北,也算是茶的次適生區。「
「那裡也是有一些好茶的,東白山茶、磐安茶,還有蘭溪毛峰等,我不知道羅力他們生產的是什麼茶。」
嘉平就催著杭漢口羊壩頭,說有許多有關茶的書籍都在得茶的花木深房中,你得趕快回去重新核實一些數據。父子兩個告別的時候看上去非常隨便,就同他們依然是天天在一起時一樣。嘉平只是問了一聲:「能對付嗎?」
杭漢說:「那得看姑夫幹得怎麼樣,到底經不經得起科學的實證。」
「經得起你要大吹特吹,經不起你得給我說成經得起,你得幫著他把這事情擺平了。」嘉平說。
杭漢一時就有點發窘,不知所措地看看伯父嘉和。嘉和用他那雙瘦手干搓著自己的老臉,一邊說:「我估計著,勞改局方面一定要漢兒去,就是看準了我們杭家和羅力之間的關係,就是要我們公私兼顧。難為他們這種時候還想得到茶葉。你看看這個世道,血淋淋的打成什麼樣子了。倒是勞改局的人不去打派仗,當然他們也不能打派仗,放著這麼些犯人要守呢。不過守著犯人,還能想到地里生的東西,這就算是順天意民心的了,我們要為人家想到這一層。第二層,你姑夫這個人實在,他要是調皮,哪裡會坐十五年牢。他既說他發明了密植法,也就是八九不離十,還得看你怎麼說。你說得好,你姑夫就跟著好,你說得不好,你姑夫就跟著倒霉。這也是你姑夫點了名要你去的緣故吧。再退一步說,哪怕這密植法是不成功的——」
「——你放心,我總會把它弄到了成功為止。我也想著搞點科研呢,多少日子荒廢掉了。「杭漢聽了這兩位老人的發話,心裡有了底,便表態說。
杭漢對茶樹的栽培,多年來已經積累了許多經驗,但出國好幾年了,關在學習班上,他主要的任務就是懲罰性的挖土,有時害蟲多了,也讓他過問,但密植這一塊,這些年國內的科研現狀他了解得不多。嘉和對制茶評茶銷售茶這一塊,可謂了如指掌,但說到栽培,他到底還不是個行家。伯侄倆吃了夜飯,就通宵翻書查資料。這些資料,本來杭漢都有,這場運動,七抄八抄,都不知散落何處了,於這一行的杭漢弄不到,反而是學史學的得茶這些年來積累了許多,他是作為茶文化書籍版本搜集的,放在花木深房裡。破四舊抄家時他也沒有處理掉,塞在床底下,這會兒就派上大用場了。
杭漢面臨的,是茶葉栽培史上一個重大的課題。
茶,從野生到栽培,從單株稀植到多株密植,從叢栽密植到條栽密植,由單條到多條,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布朗生活過的雲南原始大森林裡,有著原始的野生大茶樹,有著過渡期的大茶樹,布朗的義父小邦威就生活在那些過渡性的大茶樹下。還有一些人工栽培的古代大茶樹,時間也有千年了。
嘉和一邊敲著自己的太陽穴說:「老了,記性到底不好了。記得我小時候讀茶書,《華陽國志》里是記載過茶的,說周武王的那個時候,就把茶當作貢品,說是’丹漆茶蜜-…·皆納貢之’,是不是這個意思?」
「你還說你記性不好,一個字都不差的。我們說到茶樹栽培有史可稽,就是從周武王開始的。不過這種東西,跟他們講也是沒有用的,他們只管現在的密植成不成功,還會管你三千多年前的事情?」
「這也難說。秦始皇焚書坑儒,做得總算絕,結果把他自己絕掉了。三皇五帝,照樣絕不掉。為啥,總有人要聽這些事情,要用這些事情。比如西漢吳理真,在蒙山頂上種茶,’仙茶六棵,不生不滅,服之四兩,即地成仙’。現在是說不得的,說了就是四舊,封建迷信。不過總有一天人家會曉得,會感謝這個吳理真。為什麼?因為他就是史書上記下來的第一個種茶人。沒有他們這些種茶的,我們能夠喝到今天的茶嗎?多少簡單的道理,只不過現在不能說罷了。」
杭漢驚訝地抬起眼睛,說:「沒想到這些東西您都還記著,我們小時候你都教我們過的。」
嘉和連連搖手,「哪裡哪裡,我就曉得到這裡為止了,比如《茶經》里說的’法如種瓜,三歲可采’,我就知道得不實。本想查查賈思鵬的《齊民要術》,事情一多,也就過去了。現在再要找,怕是早封了燒了。賈思肥該是魏人,封建主義吧。」
杭漢這才露出點笑意,說:「還好你點了一個我知道的題。《齊民要術》上說了,當時的種瓜,是在墾好的土地上挖坑深廣各尺許,施基肥播籽四粒,這就算是穴播叢植法了。唐代人就是這樣種茶的。到了宋代,《北苑別錄》記載到種植密度,說是’凡種相離二尺一叢’,用的是因種法。我算了算,大概是一千五百多叢一畝吧。到了元明時期,開始用穴種和案播,每穴播茶籽十到數十粒。到清代就更進步了,出現了用苗圃育苗然後移栽的。你看這段史料倒蠻有意思,沒想到得茶還會搜集這個。」
嘉和坐下來,看著杭漢,手就搭在他的肩上,他能說什麼呢?什麼也說不出來啊。杭漢嘴角抽搐著,還在笑呢,中年男人的眼淚滲了出來,說:「伯父,只有你曉得我為什麼心都撲在茶上。茶養人,茶也救人吧,茶不是救了姑夫嗎?」
嘉和多麼想告訴他孩子們又逢劫難的事情啊,可是叫他怎麼說呢,他又怎麼能夠說呢?只有門在心裡啊……他老淚縱橫的樣子,讓杭漢看了萬箭穿心。也許是不忍看下去又無法說出口,他竟然像一個孩子一樣摟住了嘉和的脖子。靜悄悄的花木深房,黃昏中頹敗蕭瑟,現在,身邊沒有女人和孩子們,兩個傷心之極的男人,終於可以相擁而泣了。
和長輩們完全不一樣,得茶和得放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他們每人手裡捏著個手電筒,在西郊杭家祖墳的茶蓬間半蹲半伏,滿頭大汗地尋找著黃蕉風的埋骨之處。去年今日,也是深更半夜,杭家人匆匆做賊一般地把蕉風的骨灰葬在此處,當時種下一株茶苗,留作記號。無奈此一年家事國事俱遭離亂,老人尚能識得舊地,年輕人卻反而找不到地方了。今日中秋,本該月圓,卻是個陰雲出沒的夜晚,杭家兄弟久等不到家中老人,只得取了電筒,自己來尋找。
幾代人的老墳,又加這幾十年的變遷,周圍都變了樣,這兩兄弟東摸摸西摸摸,驚飛了幾多夜鳥,擾亂了幾多秋蟲,秋茶在他們的撥弄中嘩啦啦地響個不停,但他們依然不能確定那株舊年的新茶,焦慮和痛苦燒乾了他們的淚水。得茶還時不時地擔心著怕有人跟蹤得放,摸索一會兒就直起身體來,看看遠處山下的龍井小路,依稀有光,他立刻就讓得放蹲下來,一動不動。兩兄弟這樣摸索了很久,終於放棄了努力,找了一蓬大茶,得茶看了看說:「這是太爺爺,我們挨著他坐。」得放也不吭聲,坐下了,拿出一包煙來,取一枝給得茶,得茶看了看弟弟在暗夜裡的模糊的面容,說:「你還真抽上了。」兩人各自抽著那劣質的香煙,靜悄悄地等著長輩們的到來。
月亮倒是很大很圓,不過時常穿行人陰雲,一會兒又鑽了出來。星光下的茶園明明滅滅,一會兒發出蠟般的色澤,像靚麗少女,一會兒沒人暗夜,卻像個陰鬱的男人。得茶已經記不得他有多少天沒有度過這樣清寂的夜晚了。從前在養母家求學時,夜裡他是常常到父母的墓前去的,今天的這片茶園讓他想到了那些日子。他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彷彿為了要減輕他思念母親的痛苦,說:「別著急,爺爺說要來,就一定會來的。」
得放的唇邊亮著那微弱的一點紅,劣質煙味就在兄弟間瀰漫開來,他淡淡地說:「我不著急。」他看了看哥哥,又補充說,「其實我常到這裡來。有幾篇文章就是在這裡起草的。「
得茶不想跟他再爭論,另外找了一個話題,說:「我還真擔心你把那姑娘再帶來。」
「她是想來的,我沒讓她來,盼姑姑到城裡去接爺爺他們了,白姐姐身體不大好,我怕她一個人呆在山裡出事。」
得茶一下子問住了,聽到她身體不好的消息,他就站了起來:他為什麼會這樣狹隘,他為什麼跨不過這一道關口——誰的孩子難道就那麼重要嗎?他狠狠地吸了口煙,悔恨和說不出來的無所適從,堵住了他的胸口。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弟弟問他:「大哥,他覺得她怎麼樣?」
得茶嚇了一跳,以為他問的是白夜,此時月亮又出來了,清輝普照大地,茶園裡的枝枝條條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弟弟眉間的那粒紅病也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的聲音也變了,變得像月光一樣柔和。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在月光下蓄滿了少年人的深情。得茶突然明白,他指的是另一個姑娘,連忙說:「好啊,很好啊!不過你現在問我這個是不是太早了?」
「那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得放轉過臉來,看著哥哥,說,「我不相信會發生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可是,事情真要像你說的那樣發生,你得答應我照顧愛光。「
得茶怔住了,得放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了那個他彷彿不認識的年輕人。他聳了聳肩,不想把這重大的託付表現得太隆重,說:「這算個什麼事情,我現在也會照顧你們。」
「你要當著先人起誓,對茶起誓,「得放說,「當著我媽媽的靈魂起誓!」
得放那麼激動,讓得茶不知所措起來,他一邊說「好的,我起誓「,一邊站了起來說:「好像事情還沒到那麼嚴重的地步。昨夜是抄過了家,不過沒抄出東西,再說也不是公安機關,也沒有通緝令捕你。「
得放依舊蹲著,說:「這個我知道。不過我不理解你對女人的態度,你對白姐姐就沒有行使你的責任。「他說這話時,不像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卻更像一個已婚的男人。
得茶一下子誤解了他的話,他蹲下去,失態地一把揪住弟弟的胸口,失聲輕吼:「我再跟你說一遍,這孩子不是我的!」
「我不明白這對你怎麼就會變得那麼重要。如果愛光碰到這樣的事情,我是說,這樣的痛苦和凌辱,我會更加愛她。更加更加更加更加……愛她……「他說得氣急起來,發出了急促的聲音,「大哥,你不知道你對白姐姐意味著什麼,她有那麼豐富的心靈和智慧,她只是缺乏力量,因為她所有的力量都被提前用完了。她無所依靠,我在北京時就看出來了,她沒有人可以依靠……」
「是她不讓我見她——」
「她是女人!」得放打斷了他的話,「你對她的感情太複雜了!你本來應該聽懂她的意思!「
·’閉嘴!」
「——所以你也不知道愛光有多好,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愛光有多好,我現在是多麼多麼地愛她。我現在和你坐在一起,我多麼想把你換成她,剛才我們在尋找媽媽的骨灰,我想要是和我尋找的是她,那該多好。如果我們找到了,和我抱頭痛哭的人當中,要是有她那該多好。對不起,我並不是說你對我不重要,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笨拙地還要解釋,彼得茶擋住了,說:「我明白……」然後就一個人走到茶叢中去了。他遠遠背著得放一個人站在茶叢中,有的茶蓬和他差不多高,他看上去彷彿也成了一株茶樹。天上的烏雲散了,月亮奇蹟般地掛在天空,因為無遮無擋,月亮看上去是。那麼孤獨,那麼無依無靠。嗚嗚咽咽的,那是什麼聲音?是得放用小布朗送給他的蕭吹奏呢,小布朗正在天台山中避難,他不能來,得放就把他的蕭拿來了。但他不會吹奏,只能發出一些蕭才會有的特殊的聲音。得茶站在茶叢中,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流淚,弟弟的話擊中了他,弟弟的嗚咽的蕭聲擊中了他……得放把他的感覺全都說出來了,如果此刻,是他和她坐在一起,是他們在茶園中抱頭痛哭……他為什麼不敢見她,什麼事情把他變得那麼複雜膽怯,他依然說不清楚,但他相信一旦見到她她會清楚的,他要立刻就去見她,馬上,現在——
一豆燭光朝他們賓士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個身影終於在茶園邊緣停住了,他們看見了那個單薄的細長老人,甚至看見了月光下的那根斷指。只見他分開了茶道,朝得茶走來,得茶驚訝地問:「爺爺,怎麼只來了你一個人?」
他沒有聽見爺爺回答,爺爺突然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聽見他說:「等一等,等一等。」他說著蹲了下去。得茶連忙上去扶起爺爺,焦急地問:「爺爺,你眼睛怎麼啦?」
得放也停止了蕭聲,他驚得全身的汗都涼透了,朝他們跑去時,身邊的茶蓬嘩啦啦地響動著,他們等了好久,才看到大爺爺站了起來,說:「現在好了,看見了。」然後對著得放說:「得放,你爺爺要到這裡來了,我是說,要到這裡來陪你媽媽了……」
月亮彷彿也不忍聽到這樣的消息,它就一下子躲進雲層,茶園頓時就陷入黑暗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