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嘉和的視力是越來越不行了,但葉子一病,他的眼睛彷彿又亮了起來。昨天葉子嗆了一夜,他們倆都失眠,但互相間卻誰也不提。早上葉子起來,跟往常一樣發爐子,他也像往常一樣跟了出去。葉子提著爐子,蹲下來扇火,突然輕輕地哎呀一聲,人就歪了下去,倒在地上。嘉和一看,天都要塌了,一把抱起來,就住屋裡沖。葉子拚命掙扎,說不要緊不要緊,昨夜沒睡好,頭有點昏罷了。嘉和哪裡肯聽,他預感到大事又要不好了,拿上一點錢,關了門,背了葉子就出門。葉子說:「嘉和,我真沒事情啊,你讓我躺一會兒就好了。」
可是這句話說完,她就一下子昏了過去。嘉和背著她出門,醫院離家並不遠,兩站路的光景,下了車,葉子又清醒過來,說:「我真沒大病,你一定要來,多禮數。」這最後一句杭諺是說嘉和多事,嘉和卻笑了,他產生了錯覺,真的以為自己是多禮數了,說:「來也來了,還是看看放心。」挂號的時候葉子坐在凳子上等著,還撐得住。醫院裡人多得如沙丁魚罐頭,等嘉和急急地掛了號子,回過頭來一看,一群人正圍著葉子,葉子又昏過去了。有人說她是小中風,有人說是高血壓,有人說是心臟病,嘉和急得抱起葉子就往門診室里沖。幫幫忙,幫幫忙,他的聲音讓人同情,大家讓開一條縫,讓他們擠到醫生身邊。兩個醫生對面對坐著,一個臂上掛著紅袖章,一個胸前別一塊黑布。紅布的年輕,黑布的年老,紅布的氣盛,黑布的氣餒,紅布的面前畏畏縮編沒幾個人肯上去,黑布的面前擠了一大堆人,嘉和本能地轉向了黑布者。
好不容易輪到了葉子,幾句話問下來,黑布老者就說:「老同志,你的愛人病很重,要立刻住院。」
葉子迷迷糊糊的一聽要住院,急得撐起來就要往家裡回,被嘉和一把按住了,厲聲說:「不準動。」
葉子嚇了一跳,看看嘉和的臉色,不再反抗了。嘉和連忙又問黑布老者要不要緊,老者也不說什麼,只說快住院快住院。嘉和心一沉,知道這就是醫生的診斷,病人已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了。
葉子就在這時候猛烈地咳了起來,黑布老者看了看紅布,小心翼翼地問:「這個人病得不輕,要立刻掛瓶,我去去就來。」
紅布便有些不耐煩,說:「你是在這裡看病的,外面的事情要你多管幹什麼?」
老者為難地站住了,來回看了好幾次,咬咬牙又說:「病房滿了,這個人必須馬上掛瓶消炎,我去去就來。」
紅布生氣地看著他,終於揮揮手說:「去去去,就你事情多。」
老者拔腿就走,邊走邊對嘉和他們說:「跟我來,跟我來。,,嘉和抱著葉子出去時,還能聽到那紅布故意大聲的說話:「牛棚里放出來半天的人,還當自己是從前三名三高的專家,不要看現在這裡當著大夫,下半日還不是掃廁所倒垃圾,神氣什麼?」
嘉和聽得清清楚楚,他不由看看走在他身邊的老大夫,那大夫卻好像沒聽見似的,把他們叫到三樓走廊盡頭上的一張空摺疊床邊,一邊幫著嘉和把葉子扶下,一邊說:「你再來遲一步,連這張床也沒有了,先躺下再說吧。」
老大夫又走到急診室裡面,跟一個小護士說了幾句話,那小護士點點頭說她知道了,老大夫這才走了出來,告訴嘉和說現在就給病人掛瓶子,趕快治病,半天也不能拖了。嘉和把老大夫送到樓梯口,老者突然回頭問:「你是杭老闆吧?」
嘉和不由一愣,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那麼叫他了,偶爾有人這樣問,那必是四九年以前買過他們忘憂茶莊茶的老顧客。他點點頭,老者一邊往下走一邊說:「好多年沒喝過你家的茶了。」嘉和下意識地跟著他往下走,一邊問:「大夫你看她的病——」
老者嘆了口氣,「你還是送遲了一點,試試看吧。」
嘉和說:「拜託你了,我這就去辦理住院手續。」
老者看了看他,像是有話要說,又不知該怎麼說,嘉和明白了,問:「是不是住院不方便?」
老大夫這才回答:「你想想,要不我怎麼把你帶到這裡來。病人先躺在這裡再說,能住就住,不能住放在這裡我也好到時候過來看看。每個住院的人都要登記出身,我怕你們住不進呢。「
「沒關係,我有烈屬證。」嘉和連忙說。
「就怕他們查她的。實話告訴你吧,我和你妹妹寄草在一個醫院工作過,你們家的事情我知道,碰碰運氣看吧。「老大夫嘆了口氣,急急地要走,說:「我也是被監督著呢,再不走又得挨批了。我走了,有什麼事情再聯繫。「
老人走了,嘉和看著他那慌慌張張的背影,心裡堵得自己彷彿也要發心臟病了。
心裡有事,嘉和是能不露在臉上就不露在臉上的,奇怪的是葉子總能從同樣的風平浪靜中看出旋渦來。一見嘉和那張平靜的面孔,她就準確地判斷出丈夫的心情。她躺著,頭上一盞日光燈直逼在臉上,身邊走來走去的到處是人,她不再說她要走了。閉著眼睛,眼淚卻從眼角流出來了,嘉和看看不對,掏出手帕給她擦,擦了又出來,擦了又出來,好一會兒也沒擦乾。周圍人的腳在他們身邊踏來踏去,有幾雙腳還停下片刻,不一會兒又走開了。這對老人在這樣鬧哄哄的走廊上靜悄悄地傷心,彷彿只是給那個沸騰的世界作一個註腳。護士來了,葉子順從地伸出手去,讓她們扎針。她一生也沒生過什麼大病,這把年紀了,看到打針還是害怕,別過頭去不看。嘉和一邊摸她的頭髮一邊說著好了好了,你看馬上就好了。偏偏那扎針的護士把葉子的手當作了實習的器具,扎來扎去的,血出了好多,嘉和心疼得眉頭直皺,護士一走,他抱住葉子的腦袋問:「痛不痛,不痛吧?扎進去就不痛了。」
葉子抖著腦袋說:「沒事情,你放開你放開好了。」
看葉子掛了吊針穩定多了,嘉和心裡稍微平靜了一些,他想出去給得茶打個電話。近來得茶比前一陣子空多了,他已經靠邊站,原因是給得放通風報信,幫助得放逃跑。在嘉和看來,得放已經是夠狂熱革命的了,他只是提出了唯成分論反動、文攻武衛這個口號值得商榷,鬧到正式通緝這一步,真是連他也沒想到。得放一跑,吳坤派就吃住了得茶,得茶靠邊審查,雖不能回家,但比本來卻清閑多了。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卻說得茶不在,有緊急事情出去了。嘉和又想找寄草,突然想到寄草去了龍井山裡,和盼兒一起陪著白夜,白夜的預產期快到了。
這麼想了一圈,也沒再想出人來,嘉和惦記著葉子,回頭就往樓上跑,還沒到三樓走廊口上呢,就聽見樓上吵著像是誰在訓誰,上去一看,那不是紅布頭正在訓那年輕護士嗎?」誰讓你們隨便打的針,你弄清楚這人身份了嗎?院里造反總部定的新規定,成分不清者一律不準住院,一律不準按住院條件治病,你們是吃了豹子膽了,誰是你們的幕後策劃者?」
那剛剛給葉子掛瓶的護士,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會說半句:「是、是、是你們那裡——」
「是那老東西讓你乾的吧,我就知道這事情不明不白。把針頭先拔了,他們這一對老甲魚要是沒問題,我頭砍了給你們看!」
說著就要往葉子身上拔針,嘉和撲過去一把攔住,大聲叫了起來,說:「你不能這樣做。」
周圍立刻就聚了一群看客,也不說話,也不勸,也不走開,定定地看著他們。那紅布頭見了嘉和,冷笑著說:「我當你躲到哪裡去了,看看你這相貌都不是好東西,你說,你什麼成分?」
嘉和拿出烈屬證來。紅布頭一看,自己臉就紅了起來,說:「你怎麼不早拿出來?」
嘉和使勁咽下了一口氣,才說出話來:「剛才照顧病人,沒想到拿。」
紅布頭看上去也使勁咽了口氣,說:「以後記性好一點,到處都是階級敵人,給你看病的老東西就是個階級敵人,不認真一點能行嗎?」
這麼說著,到底自討沒趣,掉轉屁股就走了。看客們見這裡打不起來,也一鬨而散,嘉和連忙蹲下來,對一直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的葉子說:「好了,沒事了,好了,沒事了。」葉子睜開眼睛看看丈夫,微微點點頭。陽光照了進來,照到了葉子的臉上,她的小小的耳朵上,耳朵不再透明了,不再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兒了。嘉和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那隻耳朵。這是他們最親密的最隱私的動作之一,葉子朝他有氣無力地笑了。她的身體的感覺很不好,但心裡很安靜,她不知道,為什麼這種時候,她的心裡反而很安靜了。
小護士過來,拍拍胸說:「嚇死我了,你們是烈屬啊,早一點拿出來多好,明天床位空出來我們就讓你們先進去,我還當你們也要打道回府呢。」
嘉和說:「謝謝你了,小同志。」那護士輕輕說:「謝我幹什麼?謝我們老院長吧,就是剛才那個老牛鬼。你們真是險,撞到那紅布頭手裡,他是專門和老院長作對的,幸虧你們是烈屬呢。「
話還沒說完,葉子就激烈地嗆了起來,嘉和把葉子上半導抱在懷裡,一邊輕輕拍著背,一邊說「就好,就好就好「,一邊親見地理著她的頭髮,細細地把落在前額的髮絲夾到她的耳後根去。他的那種新郎般的親呢和他們之間的那種忘我的恩愛,把小護士都看呆了。
那邊,人冬的龍井山中胡公廟旁,那十八株御茶前,那低矮的簡陋的農家的白牆黑瓦里,燈光昏黃,年輕的孕婦正在不安地輾轉。
寄草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頭接了按白夜的腳脖子,像發麵一樣凹進去一個洞,深深的,這使盼兒緊張起來,問:「姑姑,要不要緊?」
寄草搖搖頭,說:「你們早就應該把她送到醫院去了。」
「不是說待產期還有一個月嗎?」
老處女盼兒心慌地拉著姑姑走出了房間,一邊輕輕地耳語說,「白夜不願意那麼早去醫院,她不願意看到吳坤。」
正那麼說著,就見站在門口的得茶攔住了她們,屋裡一道燈光劈來,把他的臉剖成兩半,兩隻戴著鏡片的眼睛,一隻完全蒙在暗中,使這張臉看上去近乎於一個海盜。他那一言不發的神情叫這些杭家的女人看了害怕。主啊,盼兒輕輕地在心裡祈禱了一句,她不是一個多言的人,只管自己把眼睫毛飛快地顫抖起來。
「她怎麼樣了?」他問。
「盼兒你去找人,找擔架,我去燒水。你怎麼來了,你不是被他們隔離審查了嗎?」這最後一句話才是對得茶說的。
「我跳窗出來的。」得茶說,兩個女人彷彿不相信地看了一眼,他不再作解釋,搖搖手就走進了屋子。盼兒一邊畫著十字一邊驚異地問;「小姑,他真是跳窗出來的?」
寄草一邊推著盼兒往山下走,一邊說:「快去吧快去吧,總算來了一個男人,可惜沒有吉普車了。這麼多山路,怎麼送出去啊廣’
在那個夜晚,謝愛光看到了得茶的驚人的一面。她沒有這種心理準備,當他的面容從門口出現時,她還長吐了一口氣,說:「我真擔心通知不到你,還怕他們不肯放你出來。我確定不了你到底能不能夠到,沒敢告訴自姐姐——」接下去的話被得茶那令人驚異的動作打斷了,她看到他一言不發,突然走進裡屋,跪在床前,雙手一下子摟住了白夜的脖子。
此刻的白夜是背對著得茶的,也許她根本沒想到得茶會來,也許她早就有心理準備,總之她沒有回過頭來。得茶彷彿用力要掰過她的面孔來,而她也在用力地迴避,甚至把自己的臉埋到了枕中。他們兩人這樣一聲不吭地扭來扭去,把跟進了裡屋的愛光嚇壞了,她發出了哭音輕聲叫道:「大哥你要幹什麼,白姐姐剛剛睡了一會兒。」
得茶突然停止了扭動,他站了起來,在房間里急促地不安地走動著,突然站住了說:「愛光你出去!」
「你瘋了!」謝愛光生氣了,「你不知道白姐姐要生寶寶了嗎?」
「五分鐘!」
「一分鐘也不行!」
得茶盯著這固執的少女,他的隱在昏暗中的瘦削的臉,讓她想起倫勃朗的畫,那還是運動前在一個偶然的時刻看到過的畫——她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碰到這樣的人,她現在所經歷的事情使她變成了另一個姑娘。
得茶看上去還是那麼冷,他和得放多麼不同,得放是火,是普羅米修斯,得茶呢,他像什麼,像水嗎?」你出不出去?」他再一次問。
愛光搖搖頭,她吃不准他要幹什麼,現在她有些後悔起來,她不該悄悄地把得茶叫來,白姐姐會生我的氣吧。她沒有時間多想,因為她看到得茶再一次伏到白夜的臉前,一邊用一隻手撫摸著她的汗津津的頭髮,一邊開始親吻她的脖子、她的額角、她的眼睛、她的面頰。他的忘我的神情,甚至是有點喪失理智的神情讓愛光驚心動魄,他除掉了眼鏡,在昏暗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變得有些陌生的面容,她還親眼看到,他的眼淚落在白夜的緩緩轉過來的蒼白的酒窩裡。開始閉上眼睛的謝愛光發起抖來,一邊慢慢地往門口移。當她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見他正在親吻她的唇,他們想剋制自己的哭聲,但他們的低噪更像是嚎陶大哭,他們相擁相依的場景,讓謝愛光忍不住也哭了起來。她走出門外,走到那星光燦爛的茶坡前,她一直在哭,一邊叫著得放的名字,這一切超過了她能夠想像的、能夠承受的極閾,愛情原來是這樣地痛苦啊……
滿天的星光閃爍,盼兒在茶園間奔跑,她拉著九溪奶奶在茶園裡奔跑,茶蓬鉤攔著她們的衣服,一片刷刷刷的聲音。九溪在後面照著手電筒,一邊推著她們一邊低聲地催:「快一點兒,快一點兒,真是小腳老太婆也比你走得快啊。」
杭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是不是主讓她把這個生孩子的事情接下來。和白夜只有過一面之交,那一面就是驚心動魄、跌宕起伏,她發現她是那種要讓上帝特別操心的女人。她彷彿是一條純潔的歧途,一個無辜的陷階,一種命中注定的錯誤。盼兒和這樣的女人的區別,彷彿就是此岸與彼岸的區別。但這並不妨礙她對得茶所產生的那種奇特感情的理解——人們被自己與生俱來所不具備的一切所神秘地吸引,你能夠說那是因為什麼?沒有迷途的羔羊,便沒有上帝。杭盼甚至認為這一切和運動無關,沒有運動,杭得茶依然會和白夜一見鍾情,白夜依然會和吳坤分道揚鐮。運動來了,有一些溫文爾雅的人開始殺人,那並不能證明是因為運動帶來了撒旦,使他們變成魔鬼。盼兒想,那是因為撒旦早就已經潛伏到人心最黑暗的深處了。
九溪奶奶也已經快七十了,冬夜無事,正在家裡整理霉乾菜,聽說有個大肚皮快要生了,夾起個包袱兒就往外走,一對大腳,倒也走得利索。一邊在茶園裡奔著一邊自說自話:「要死不要死啊,什麼也沒有怎麼生訴兒啊!尿布呢?啊,紅糖呢?雞蛋?這種東西老早就要備好。山裡頭生孩子,多少不放心,又不是從前舊社會。人家都往城裡跑,她這個產婦娘怎麼反而往山裡跑——」這麼說著,突然在御茶樹前停住了,盯著盼兒問:「抗老師,她不會是資本家地主出身吧?」
九溪在後面扛著擔架,擺擺手,說:「老太婆,你是要吃巴掌了是不是,看你說什麼呀,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九溪奶奶彷彿醒了過來,叫了一聲「我這個老發昏「,拔腿就跑。他們已經聽到了哭聲,那是愛光的哭聲,彷彿這時候她已經有了預兆,災難又要降臨了。
是的,隨著暮色的降臨,嘉和發現災難真正降臨了。他坐在葉子床頭,握著葉子的手,卻看不見葉子了。這使他心裡升上了從未有過的恐懼。黑夜張著血盆大口,一次次地要吞沒他,但至今還沒有把他吞沒,但每次都彷彿又吞沒他一點點,一個手指頭,一隻胳膊,半隻肩膀,一條腿。現在,黑暗開始來吞沒他的心。
每次都是這樣,在他幾乎徹底絕望的時候,光明在千鈞一髮之際趕來救他。這是一場光明與黑暗的秘而不宣的戰爭,雙方選了他的肉體來做戰場。他一個人獨處時,還有選擇忍耐的餘地。但這一次他真的驚慌失措,因為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冷颶颶的走廊,一隻瘦弱的手,依賴地躺在他的大薄手的懷中。剛才護士收去了大瓶,護士說明天能不能住進病房還得看情況。現在嘉和真是後悔也來不及了,他想回家,可是怎麼回去呢?他得的肯定是夜盲症,但昨天晚上還能看到大致的影子,為什麼現在一片模糊呢?
心裡越是恐慌,越是害怕葉子知道。葉子不知是睡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還是因為掛了瓶子葯起了作用,總之她不再咳嗽了,握在嘉和手中的手,彷彿有了一點力氣,反過來握著他的手了。兩隻手相依為命,相互滋長著活下去的殘存之力。他什麼也看不見了,但他微笑著,彷彿他洞察一切。他心裡戰戰兢兢地想著:是的,他能夠挺過去的。一輩子都挺過來了,這一次就挺不過去嗎?別人身上都挺過來了,在葉子身上——他的一生中最長久最美的伴侶身上,難道就挺不過去嗎?他要挺不過來,葉子怎麼辦啊,她那麼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走廊上,這可怎麼辦啊?他想都不敢想這件事情,剛剛想了一個頭,他就嚇得頭髮根子都倒豎了起來,一使勁地就抽出手來,握住了葉子的耳朵。他只是憑感覺握住的,但他的感覺非常正確。葉子一點也沒有覺察出來,她還會輕輕地喚怪了一句:「七老八十的,幹什麼啊,也不怕人家看見。」
「半夜三更的,有誰啊。」他說,葉子看到了他的微笑,多日沒有見到過的溫柔的微笑。這是他年輕時的笑容啊,是葉子也曾經為之深深動心的笑容啊。葉子的眼淚就流了出來。走廊里沒有人了,她想跟他說說心裡話。
「大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氣吧。」
「生病不肯看,我怎麼能不生氣呢。」他還是笑著,故意岔開話題,他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可是他直到現在還想迴避這個話題。葉子卻故意不迴避了,是重病給了她勇氣吧,她一向就是順著他的意思說話的啊,她最能夠懂得他的不說出來的意思,她是他潛在的生命河流中的一葉小舟啊。
「我是喜歡嘉平的啊……」葉子說,她也微微笑了起來,彷彿還有點驕傲,「我從小就喜歡他。我只弄錯了一點點事情。「她握住他的另一隻手,「有很長時間,我一直以為你像我的兄弟,他像我的男人。後來我才知道,這件事情恰恰反了,是他像我的兄弟,你像我的男人啊。「
嘉和把頭貼到了她的耳邊,他的熱氣吹到了她的耳根上,他能夠想像出六十年前的透明的小薄耳朵,他部起了他的手足兄弟嘉平。有多少話活著的時候來不及說,又有多少話活著的時候不能說啊。兄弟,難道我看不出你對葉子的愛,難道我看不出你多少年來的悔恨嗎?可我還是想得到那個女人的全部,那個靈魂也全部屬於我的女人。他輕輕地耳語:「你什麼時候才弄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啊?」
「是你真正到我房間里來的那天吧。第二天早上,我就明白了。「
「過了那麼多年才肯告訴我……」嘉和還是笑了,只有他明白,什麼叫「真正到我房間來的那天「。
「本來想好了,到我死的那一天告訴你的呢。」又怕這樣做不吉利,「你要生氣的。……看,生氣了?你看你還是生氣了。「
「我生氣了,我要罰你呢。」
「罰我什麼都認,只要能回家就認了。嘉和,你到窗口看看有沒有星,明天的天氣好不好。「
「從這裡就看得到,滿天的星,明天是個好天氣。」
「明天我們回去吧,我們在家裡養病,還有茶吃。在這裡你連茶都吃不到呢。「
「好的,明天天一亮我們就回家去,我們吃藥打針,不住院掛瓶了。」
「說話算數——」
「你看你,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過呢?」
盼兒滿臉是汗,也許還有淚,她對到來的一切措手不及,儘管她已經把送白夜的時間安排在最近的明天,她還是沒有趕上新生命的步伐,新生命執意要在今天夜裡降臨。在她的身邊降臨,這是主的旨意啊。
擔架抬到南天竺山路邊的辛亥義士墓前,就再也無法往前走了,白夜的慘叫在黑暗籠罩的茶山間震蕩迴響,得茶親自抬著擔架,他幾乎可以說是在暗夜中狂奔,他聽到他的心在他的眼前引路,狂跳,狂叫,他還聽到姑婆寄草在叫:不得了,血從擔架上流下來了!
有人叫著手電筒,有人放下了擔架,只能在茶園裡生孩子了。直到這時候,得茶還沒有想到死,他只想到生。他撲上去,抱住那正在生育的女人上身,急促地傾訴:「……我的寶貝我的心,你生的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親骨肉,你一定會做得很好,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分開……「
冬日的夜,一陣風吹過,星轉斗移,茶蓬在黑暗中嘩啦啦地抖動,鳥兒撲籟籟地飛上了星空,得茶仰天看著星空,他看見群星餅里啪啦地往下掉,一直掉進了茶叢,一大片一大片的,像螢火蟲,像流星雨,白燦燦變成了一片片的茶花,他看到女人垂死的面容,她在強烈的慘叫之後會有間隙的呻吟,那時她望著星空,吐出的聲息他能聽懂,她在向他傾訴……我愛你……她的一隻手使勁地抓住了一根茶枝,那紛紛揚揚的茶花滾動著落到她的身上,滾人她的血泊。他看到了她一次次往後仰去的脖頸——那是她活著的時候就在不斷逝去的容顏。他要抓住那美,可是直到此刻他依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愛她——因為那註定要消逝的美麗,因為那麼悲慘,那麼美好,那麼樣祈禱之後依然還會有的茫然——也許還因為過失——因為過失悔恨而分外奪目的美麗……
接著,女人的喊叫彷彿已經不再重要,在那越來越暗的手電筒的慘淡之光下,杭盼親眼看到新生命黑鬱郁的腦袋,從生命之門噴涌而出,一個女嬰掉進了茶叢。她居弱地啼著,九溪奶奶手忙腳亂地倒提著她的那雙小腿,拍著她的小屁股,一邊包裹一邊說:「姑娘兒,姑娘兒,恭喜恭喜。」
白夜不再叫喊了,但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她歪著頭,依偎在得茶的懷中,世界重歸於寧靜,天人合一。杭盼聞到了一股香氣,這種香氣只有她們這裡有了,那是茶花在夜間發出的特有的茶香氣。她走遠了幾步,重新看到黑黝黝茶園在月光下發亮,這是夢境中的神的天地,這是天國的夜。
她跪了下來,輕聲歌唱讚美詩:
清輝如雪,溫柔的月,輕輕向著靜寂的地,
重新自述平生故事,讚美造就她的主上帝;
在她周圍,無數星辰,好似萬盞光耀明燈,
一面遊行,一面頒神,反覆讚揚創造深思。
然後她聽見那邊所有的人叫了起來:「白夜,白夜,白姐姐,白夜……」夾雜著哭叫聲的,是嬰兒星空下的貓一樣的哭聲……
天亮了,杭嘉和挺過來了,他感受到了一絲光明,兩絲光明,三絲光明,他感受到了一小片光明。他看到他心愛的妻子靜靜地躺著,一段黑夜,彷彿把他們隔開在了永恆的忘1!;。不過現在好了,那不過是彷彿,一段模擬的地獄,現在他挺過來了。他下意識地想從葉子的手裡抽出自己的手。他發現有些僵硬,他用另一隻手去摸摸葉子的耳朵,也有些僵硬。他的心一下子僵住了。他伏下頭去貼在葉子的面頰上,他立刻就全身僵硬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重新掉人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