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第2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 我看你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越來越多了! 」葉知秋拍了桌子。

  奠征不再說話,只顧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吃著。房間里只有湯勺磕著碗盞,以及莫征那輕輕的有節奏的嚼東西的聲音。

  他們經常發生爭論,但讓步的往往是莫征。他不願意惹她生氣。在他那荒漠似的心裡,竟還有一片濃密的綠陰,因為她是這個世界上他惟一信賴的、給他溫暖的、不記著他的過去的人。

  最堅強的心,也許是最脆弱的心。對於在各種逆境中備受作踐、蹂躪、摧殘……從而變得殘酷、冷漠的心來說,再沒有什麼比「溫暖」這種東西更強大、更能征服它了。因為他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一旦得到,就很懂得珍惜。

  有時他不能理解,他們之間不過差了二十個年頭,在對客觀事物的認識上,卻有這樣懸殊的差異。簡直莫名其妙! 難道她們那一代人全是這個樣子嗎? 唉,她們那一代,是多麼善良、多麼輕信、多麼純潔而又多麼頑固地堅守著那些陳腐觀念的一代啊! 這種局面,讓葉知秋打心眼兒里感到委屈,她覺得她終歸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她的思想是新鮮的,感覺是敏銳的。她並不陳腐。陳腐這種印象是莫征這一代人強加在她頭上的。在他們的眼睛裡,凡是有些年紀的人,大半是老朽的。

  一九五六年大學畢業後,她在新聞戰線已經工作了二十多年。

  這工作使她的接觸面十分廣泛,對真實情況了解得多一點、深一點。她對許多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雖然她感到無可奈何。她總在心裡告誡自己,葉知秋喲,不管你報道什麼,千萬不要有半點虛假,可不能愚弄養活我們的人民。就拿「文化大革命」那些年來說,她寧肯耍賴不寫,也不肯跟著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理論家們吹喇叭。她明白,這絕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她幸好不搞理論。相反,她是懦弱的。但這能怪她嗎? 那是一個時代的懦弱。

  她接觸過不少基層工業部門的同志。那是些實打實的人和實打實的工作。一般人覺得乾巴巴的數字,在她眼睛裡卻是一張張熟悉的臉、出爐的鋼水、轉動的機床、血管一樣輸送電流的送變電線路……每每想起這些,她總是感到安慰,畢竟還有人在腳踏實地地干著。因此,她的工作也是腳踏實地的工作。可是,聽聽奠征在說什麼? 「冠冕堂皇的官話」! 她愈想愈氣,連下巴都有點兒哆嗦。她伸出長長的脖子,拿眼睛瞪著莫征,她的眼鏡也好像發了脾氣,恨不得從鼻粱上跳下來,在莫征面前跺上幾腳才解氣。

  莫征不吃了,她顯然誤解了他的意思。他收起臉上那種淡漠的冷笑,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我不是說您的工作,我是說那些沒完沒了的數字。好些人都以為那些數字,是從基層到上面,一級一級按著統計表格的要求,個、十、百、千、萬,一個算盤子兒一個算盤子兒地扒拉出來的。實際呢,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偽造的,就連『最高指示』也在內。報紙上總在寫工業生產今年下半年比上半年超額完成百分之幾,今年又比去年超額完成百分之幾。扯淡! 有什麼意思。我並不是說這些數字全是假的,我是說它沒有意思。

  就拿咱們樓上老吳這個工人來說,他們家的生活狀況到底如何? 應該有人寫一篇若干年來,這些流臭汗、出苦力、腳踏實地地為我們這個社會創造財富、並且使我們得以生存下去的工人以及農民生活改善情況的真實報道。這才能真實地反映我們的生產發展了沒有,發展得怎麼樣。要是老百姓的生活還不如資本主義國家,咱們的優越性還表現在哪兒呢? 老百姓還擁護你嗎? 您說那些數字有什麼用? 您想過沒有?!「這回,倒是莫征難得地動了肝火,他越說越快,最後還使勁兒地把湯盤往前一推。菜湯灑了出來,向四周漾開,順著桌子一角淌了下來,淌了莫征一褲腿。他掏出揉成一團、髒得看不清到底是什麼顏色的手帕,擦著濕了的褲腿,不停地,一下又一下……

  莫征的話,雖然帶著孩子的偏激,但是有他那一面的道理。她痛心地想起從五六年以後到三中全會前經濟政策上的那些問題。

  如果不來回折騰,而是像現在這樣,有一個講求經濟效果的明確目標,老百姓的生活肯定會大不一樣了。但無論如何現在比解放前還是好得多了。

  她不大有勁地說:「這些數字至少說明了我們的國民經濟年年都在發展,比起解放前……」

  莫征立刻停止擦褲腿,打斷她的話說:「我就知道您又該這麼比了。老這麼比也不行呀,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你不是社會主義嗎? 那是舊社會,沒有可比基數嘛。要是這麼比、這麼知足,早就應該停留在奴隸社會別往前進了。要知道奴隸社會比原始社會還進步一大截呢。」他露出一臉不屑再說下去的神氣,把手帕當成了抹布使勁兒往剩下的菜湯里一摔,站起身來,拾掇起桌子上的碗盞向廚房走去。到了門口,又迴轉身來,滿懷真情地對葉知秋說:「真的,您還是想想老吳一家子為什麼老是打架吧! 『.那真情的語調出自莫征的嘴巴,更有一種動人肺腑的力量。

  因為他很少流露感情。

  老吳一家,是多少年的老鄰居了。葉知秋還清楚地記得吳國棟曾是一個對妻子那麼體貼入微的、英俊的小夥子。劉玉英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這棟樓里的住戶,沒有一個不拿吳國棟那種過分的體貼開過玩笑。二樓的王奶奶經常說:「小吳啊,沒事兒,女人生孩子,就跟母雞下個蛋一樣,別那麼緊張,看嚇著小劉哇。」說歸說,葉知秋相信,只要沒有人看見,他一定會整天小心翼翼地把小劉捧在手裡,倒好像小劉是個剛下的雞蛋,而不是準備下蛋的母雞。小劉呢,又曾是一個多麼嬌美的小媳婦啊。不過是十幾年的時間,這一切全都哪兒去了呢? 怎麼完全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吳國棟怎麼變得那麼粗暴,兩個鬢角也過早地禿了上去;而小劉的額上怎麼也那麼快地添上了許多皺紋呢? 難道物質生活的貧乏,真會這樣影響人們的精神生活嗎? 話又說回來,開門七件事:油、鹽、柴、米、醬、醋、茶,缺了哪一樣能行呢? 她不能用自己的思想、生活標準,去評斷吳國棟家的事情。莫征首先就會說:「別飽漢不知餓漢飢。」她和莫征都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中國有多少人像她這樣生活呢? 他們大多有家庭、父母、妻子、丈夫、兒女、生活、就業、升學、住房等一大堆需要考慮的問題。人的存在,首先就是以物質形式出現的,有什麼辦法呢? 難道我們真是那麼窮嗎? 說到哪兒,葉知秋也不肯相信。她總覺得窮並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們不知在什麼地方卡了殼。

  問題到底在哪兒呢? 她真想請個懂行的人,給她說個明白。

  她恍恍惚惚地走去穿大衣。「您上哪兒去? 」莫征問。

  「我去打個電話。」

  「帶上圍巾吧,您剛好,別又著涼。」莫征提醒她。

  電話好不容易才打通,對方還沒有好氣兒地問著:「我是賀家彬,你是誰呀? 」他老是那麼不耐煩。

  「我是葉知秋。」

  「我怎麼沒聽出來。」賀家彬一改那種拒人千里的口氣,「有什麼事要我辦的嗎? 」

  平時葉知秋很少和賀家彬聯繫。她太忙,他也忙。除非有什麼事需要他幫忙,她才打電話。他們是老同學了,用不著客氣。所以葉知秋一打電話,賀家彬就以為她遇到了什麼難題。

  「不,沒什麼。我是想約你陪我去訪問一下你們的那位副部長鄭子云。」

  賀家彬那邊好久沒有搭腔,葉知秋以為電話線路斷了,趕緊問:「喂,喂,你聽見了嗎? 」

  「別喂喂,我耳朵沒聾。」賀家彬佯做不解地問:「你想幹什麼? 」

  「咦,不是你老向我吹噓他嗎? 說他工作有魄力,是個幹事、不是混事的人,政治堅定,原則性強,對經濟體制改革、對如何把生產搞上去,都有一套積極的想法。還有什麼什麼的……你還建議我給他寫篇報告文學呢,怎麼忘了。」

  「哼哼——」賀家彬的這兩聲哼哼,不知是笑,還是一種無言的警告。

  「怎麼樣,你到底去不去? 」

  「不去。」賀家彬斬釘截鐵地說。

  「你怎麼出爾反爾呀? 」

  「我從來也沒說過要陪你一塊去。」

  葉知秋一時語塞。確實,他從未說過陪她一起去採訪鄭子云。

  那麼,他當初又何必鼓動她呢? 「你為什麼不去? 」

  「我——我受不了他那位太太。不論誰上他家,都像去求他們賞點好處。我是看那種臉子的人嗎? 再說——」他本來想說,部里的情況挺複雜,鬧不好就會卷進兩種力量的矛盾中去。你要是支持鄭子云的主張,就是反對田守誠部長。你說你沒參與? 沒門兒,那時你想擇也擇不幹凈。田守誠那張網可是大得很哪,別以為你不在工業系統,人家照樣可以收拾你。什麼老戰友啊,老首長啊,橫里、豎里,關係多得很,你一個小小的記者,吃得消嗎?!可是一回頭,看見石全清進了辦公室,便收住了話頭,改口說:「反正我不去。」

  「你這個人真是——好吧,那你把鄭子云的地址告訴我,我自己去。」

  「我勸你也別去。」

  「那你就別管了。」

  賀家彬的心軟了。說歸說,他能看著她隻身一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瞎蹬嗎?

  二

  頭髮的確燙得不錯,很合夏竹筠的心意。波浪似的推向一個方向,很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氣派。她上了年紀,不能再像年輕的婦女那樣弄得滿頭小卷。再說那也很俗氣,她又不是那些小市民階層的婦女,好不容易燙次頭髮,不弄得滿頭是死死的小花,頂好一年不用再燙,就像虧了本似的。

  她對著前後的鏡子,從從容容地打量了額前、腦後、兩側的頭髮,滿意地微笑著,向站在她身後、舉著另一面鏡子的劉玉英點點頭。

  她想:這理髮員的手藝不錯,難怪人家向自己推薦。只是她的眼神為什麼顯得那麼愁苦? 年紀不大嘛,怎麼這麼一副消沉的樣子。讓人看了心裡挺沉悶的。

  夏竹筠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等著理髮員去拿她存放的提包和大衣。

  銀嵌的、深灰色的大衣很厚,但分量很輕,是用上好的毛料縫製的。提包的式樣也很少見,扁扁的,很寬,面上有壓制出來的花紋。那是鄭子云去年到英國考察給她帶回來的禮物。

  這是老規矩,不管老頭子上哪兒出差,總得帶些禮物給她。逢到這時,她的臉上就會浮起皇后接受藩邦進貢時的那種微笑。可是,要是她知道老頭子在杭州給她買龍井茶葉的時候,帶著怎樣一種揶揄的口氣,學得保定府的口音對人說:「送給我『耐』( 愛) 人的。」她一定不會這麼笑了。

  劉玉英站在一旁,看著夏竹筠慢慢地穿上大衣,輕輕地蒙上頭巾——小心不要壓壞了剛才做好的髮式——又慢慢地打開包。這種緩慢,絕不是有意做出來的。這是那種有個有地位的丈夫,又長年地過著優裕的生活,受慣了人們的逢迎的女人才有的緩慢。她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哪怕是掉了一張化妝品的使用說明,也會讓人把急著要辦的事情扔在一邊,耐著性兒,畢恭畢敬地守候在她的身邊,隨時聽候著她的派遣。

  夏竹筠從提包里拿出一個精緻的羊皮錢夾,淺黃的皮革上,燙著咖啡色的花紋,配著兩個金黃色的金屬按鈕。

  皮夾里至少有五六張十元錢一張的鈔票,那幾乎是劉玉英一個月的工資,也許還要多。劉玉英只有發工資的那一天,身上才會帶著這麼多錢。平時,能拿出來的,不會超過一元。

  夏竹筠從錢夾里抽出一張鈔票,食指和拇指用力地捻了一下,好像這麼一捻,還能捻出來一張,然後遞給了劉玉英。

  在櫃檯前交賬的時候,小古覺得劉玉英的面容,因為愁苦顯得更加疲倦了。她一面數著零錢,一面匆匆地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對劉玉英說:「五點半,你該下班了。」

  劉玉英朝小古笑了笑,沒有說話,心裡想,下班又怎樣呢? 還不是一大堆煩心的事在等著她。

  錢很臟,揉得皺皺巴巴,特別是那些角票。夏竹筠嫌惡地用手指頭尖兒輕輕地捏著,不過在裝進錢夾之前,並沒有忘記清點一下應當找回的數目,然後合上錢夾。錢夾上,那兩個金屬按鈕,清脆地「咔嗒」一響。

  夏竹筠再次向鏡子里瞥了一眼,然後向理髮店門口走去。劉玉英在她身後,輕聲地說了句:「再見! 」夏竹筠趕緊回過頭去補了一句:「再見! 」想不到一個理髮員,還挺懂得規矩,倒顯得她好沒教養。她心裡有些不快。這理髮員,服務態度是不是有些好得過了勁兒? 走出理髮店大門,夏竹筠朝手腕上的小金錶看了一眼。嗯,四個多小時又打發過去了。夏竹筠並不在乎時間,她愁的是如何打發時間。洗衣服、收拾房問、做飯有阿姨管著。跟前剩下的這個女兒也大了,已經參加了工作。工作很理想,是個攝影記者。惟一操心的是,得給她找一個稱心如意、門當戶對的丈夫。

  心裡高興的時候,夏竹筠也上上班。不想上班的時候,就在家休息一段日子。她也不能老是躺著睡覺哇。織毛衣吧,幾年也織不好一件。老頭子笑著說:「等你這件毛衣織好了,我的鬍子都該綠了。」

  管他,反正那是一種消遣。

  當然,她還可以看書、看報。鄭子云給她訂了許多雜誌、報紙,每天幾乎有一大半時問在看書,看雜誌,看報紙。她和有些高幹夫人可不一樣,她上過大學,受過高等教育。但是,她並不能理解或是記住書上、雜誌上、報紙上的文字。

  到了晚上,老頭子在部里開會,女兒在外面有活動,會客室幾張大沙發上就她一個人,守著一台二十英寸的彩色電視機。說她在看,又分明眯著眼睛,似睡非睡;說她沒看,又明明對著電視機坐著。真到了床上她又睡不著了。於是,便會找點事情來想。她用不著吝惜晚上的睡眠,反正第二天早上願意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不必急著起床。她常想的是二女兒的婚事:王副司令員的老二還沒有對象,不過那孩子弔兒郎當,沒什麼正經的本事;又想起俞大使的兒子,可那孩子身體不好,別中途夭折害了自己的女兒;又想起田守誠的老三,長相不錯,人也聰明,是個翻譯,不知有沒有對象了……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我與地壇作者:史鐵生 2推拿作者:畢飛宇 3沉默的大多數作者:王小波 4山南水北作者:韓少功 5文化苦旅作者:余秋雨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