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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小夥子在一陣激動和慌亂之中,從提包里掏出一個紙袋,遞給劉玉英:「劉師傅,請您收下,這是——這是我們的喜糖。」

  劉玉英執意不肯接受:「哪能這樣,我心領了。」

  推來推去,盛情難卻。劉玉英只好打開紙袋,挑了兩塊包著紅色箔紙、印有「喜喜」字的奶糖,然後又把紙袋塞進他們的提包,送他們出了理髮店。

  路上行人已見稀落,地上的雪也積了薄薄的一層。劉玉英站在雪地里,久久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再一次在心裡默祝那姑娘:「願你永遠這樣美麗。」

  三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她才掉轉頭來,她看見,在理髮店門口的一棵樹榦上,靠著吳國棟。他一定在那裡站了很久,舊棉帽上、肩膀頭上、圍巾上全都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劉玉英用力攥住手裡的兩塊喜糖,看著吳國棟一步步地向她走來。

  賀家彬嚴厲地、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面前那張胖得幾乎汪出油來的大臉。那張臉真大,差不多比一張普通的臉大出一半。他真想喝一聲彩,用舊戲園子里那種怪聲怪氣的調門兒來一聲:「好臉,好大的臉! 」再不,就來一聲:「好大的面子! 」

  那張油臉的主人,年紀並不很大。但脂肪卻過早地在他的腮幫上、下巴上、肚皮上沉積下來。那是長期沒有節制地吃喝的結果。

  賀家彬心裡想:「著急了? 活該! 也該讓你著著急,那些脂肪也許會消下去一些。」

  賀家彬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才不著急呢。他不過是做出一副焦急的樣子罷了。他幹了採購員這一行,整年在外頭走南闖北,知道該用哪一種態度對待哪一種人。臉上的表情,如同京戲裡的臉譜,根據不同的觀眾的胃口,決定演哪一折,畫哪一副。賀家彬這種人,頂好對付。他不過是個經辦人,當然首先要通過他,這叫敬酒。實在不行,可以甩開他,去找馮局長。馮局長是地委書記的老戰友,他們這個發電站配套用的全部機械、電器設備就是走馮局長的後門解決的。眼下這點小事,不在話下。但也不能為了屁大的事,動不動就找局長。利用關係,也是一門學問,要看時機,看火候。這就好像一筆存款,總有用光取完的時候,你得抻著點兒,不到關鍵的時候不能隨便亂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還要不斷地再往存摺上加一點。

  那人堆著一臉謙卑的微笑,說:「是不是麻煩您再向生產廠打個招呼,把電壓等級改一下,我們填寫訂貨卡片的時候,時間太緊,沒有顧得上再複查一下。」

  「笑話! 這麼普通的常識,怎麼還會搞錯? 這種規格型號的風機,配套電機的電壓等級就應該是六千伏,怎麼會寫成三百八十伏? 也許填卡片的人當時喝醉了吧? 這是業務工作,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擠進來混飯吃的。」他氣惱地拍了拍那張攤在桌上,揉得皺皺巴巴的訂貨卡片,「再說,這事兒我也管不著,你們這個發電廠,是今年國家計劃外的,根本就不應該通過我們這個渠道訂貨。

  我們這個渠道,只保證國家計劃內基本建設項目的需要。我真納悶兒,你們是通過什麼辦法把機電設備弄到手的。「

  賀家彬連挖苦帶損地發泄著自己的怒氣。他常常感慨現在的工作簡直不好乾。要麼不幹,只要干,就惹得他肝火上升。

  比方眼前這個人,據他所知,早先是他們縣供銷社的售貨員。

  他要好好乾他的售貨員,也許是塊挺好的材料——也難說,就憑他這油滑勁兒,要不貪污才叫見鬼——可偏偏要當什麼採購員。有些人,准把採購員當成售貨員了,以為那不過是和賣針、賣線、賣大白菜差不多的事兒,而且還可以借著這個差事遍游名山大川。為什麼? 無非因為他是那個電廠廠長的小舅子。正因為如此,才鬧出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笑話。鬧了這樣的笑話,賠了公家的錢都算不了什麼,反正不會從自己腰包里往外掏一分錢。

  這種夾塞兒、走門子的事,他見得太多了,何足為奇! 別說這麼一個小小的發電站,就是大的又怎麼樣? 那一年,某位首長,不就是塞進來一個十二萬五千千瓦的大機組嘛! 因為那個電廠的基本建設指揮長,戰爭時期是那位首長的警衛員,不必經過什麼手續可以直人首長府,話就好說多了嘛。賀家彬在重工業部呆了這麼多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哪年沒有幾個頭頭腦腦說上就上的建設項目呢。計劃內沒有? 算不了什麼,可以增補計劃嘛。那計劃的嚴肅性自也不必提了。年年喊基建戰線過長,沒法兒不長。制訂得好端端的計劃( 這計劃是否符合經濟發展的實際需要,還可以進一步總結) ,誰想往上加一個就加一個。五個人吃的飯十個人吃,誰也別想吃飽。還要強詞奪理,叫做「有飯大家吃」。

  往下砍吧,壓縮一下吧,你砍誰的? 誰的後台都挺硬。於是就這麼湊合著,誰也別想快,一個大中型的建設項目,搞個十年八年完不成誰也不著急,反正離自己的心、肝、肺還遠著呢。

  就拿這位小舅子來說,雖然沒給哪位首長當過警衛員,可他也有他的高招兒。前不久,運來了不少核桃、紅棗、雞蛋,還有名酒……處里大家分了。當然,給錢了。誰能不要呢? 外頭買不著哇! 而且價錢還便宜得多。就連賀家彬也買了十斤雞蛋。他是單身漢,不像人家有家室的,有個副食供應本,每月憑本還可以供應兩斤。

  他們這裡什麼都不缺。黃花、木耳、花生米、人蔘……全國哪一個省不需要建設電站呢? 又有哪一個省沒有土特產呢? 當地的管電的又有什麼弄不到手呢? 需要什麼,只要張張嘴,不想辦法送來,就拉你的閘,停你的電! 哪個單位能離了電呢? 就連土特產公司也不能例外。建電站的單位,要想很快把電站建設起來,除了要為投資以及木材、鋼材、水泥……這些基建材料奔命之外.配套的機電設備能不能及時地、按質按量地拿到手也是關鍵哪。要想按質按量把設備很快地拿到手,就得搞好同分配、管理這些設備的人們的關係。人熟好辦事嘛。到時候,可給可不給的,也許就給了;不能及早提前交貨的,也能順順噹噹地提前了。

  事情就是這麼進行的,就像人體某個重要部位的血管上長了一個瘤子,你不能割掉它,那會影響你的生命。血液不得不進行這種畸形的循環,把養料不斷地送進那累贅的瘤子里去,養肥那多餘的細胞,任它長大、膨脹,慢慢地侵吞著自己的生命或是有一天突然爆炸。

  而且,據說這麼一個縣辦的小電站,就派了五六個人在北京坐跑投資( 只靠縣裡自籌資金根本不夠,還是得靠國家貼補) 、材料和設備。在招待所里包了一間房子,一包就是幾個月,進出都是出租小汽車。光小汽車一項開支幾個月下來就是六百多元,那是全縣農民的血汗錢哪。如果能辦事,倒也說得過去。可是,就像這風機卡片一樣,電壓等級六於伏寫成三百八十伏,英文字母z 也可以寫成阿拉伯數碼2 。這是哪兒和哪兒啊。

  賀家彬知道,他生氣也好,說刻薄話也好,不過是耍小孩子脾氣。這種事,他管得了嗎。再說,這傢伙有的是本事,他可以找馮局長,馮局長可以找何處長。賀家彬不願意干,何處長可以找個辦事靈活的同志辦,反正又不是計劃內的項目,沒人分工抓它。比方可以讓石全清去辦。石全清正巴不得有這麼個機會來踩賀家彬。

  他可以冠冕堂皇地說,要支援農業建設啊——這個電站,打的不就是這塊招牌嗎? ——這是對農業現代化的態度問題啊。不想出這樣生拉硬拽的理由,他整天去何處長、馮局長那裡彙報點什麼呢? 他不是要爭取入黨嗎? 石全清確實在密切地注意著賀家彬的一舉一動,但他從不流露出注意的樣子。他正在看《參考消息》。不要以為他看《參考消息》是裝樣子,不,他有非凡的才能,既可眼觀六路,又可耳聽八方,四下里全不耽誤。

  在石全清看來,賀家彬的行為是幼稚可笑的。他和賀家彬共事多年了,在這許多年裡,他眼見過賀家彬栽了一次又一次的跟頭,碰過一次又一次的釘子。他能夠清楚地看見橫在賀家彬面前,並且註定要把他絆個大跟頭的每一塊石頭,但他從來不提醒賀家彬注意,他巴不得賀家彬這樣折騰下去。因為,人在跌跤的時候,很容易丟掉自己的金錶或錢包。偷別人的金錶和錢包是不行的,那太卑劣,但是可以撿,而且還不會被丟東西的人發現,因為,那會兒,他正疼得難忍呢。

  世界上的事物,便是這樣奇妙地平衡著。一種生物常會攀附在另一種生物身上才能生存。如同苔蘚類、蔓藤類的植物攀附在老樹的周身。它們不像菌類,只在死亡的樹榦上依存,它們是在活活地掠奪著、吸吮著老樹的生命。

  賀家彬現在的這些言行,雖然還不值得石全清立即採取什麼行動,但是,先放在那裡,總有用處的。

  辦公室的門,先是無聲地開了一道小縫,然後「吱呀」一聲大大地敞開。從何婷處長比往日越發顯得威嚴的步態上,從她臉上那種大驚小怪、煞有介事的神態上,石全清知道,她一定是找賀家彬的。

  她走到賀家彬的辦公桌前,剛要對他說些什麼,電話鈴卻響了起來。

  那一定是長途電話,鈴聲急促而持續。

  賀家彬拿起話筒:「喂,哪裡? 」

  「我是長途台,找賀家彬講話。」

  「我是賀家彬,請講吧。」

  「喂,喂,你是老賀嗎? 我是洮江水電站的老蔡呀。」

  「你有什麼事呀? 」

  「喂,喂——喂,喂——」

  「你老喂喂什麼,有話就講嘛,什麼毛病! 這是長途,你這喂喂就餵了一分鐘,要算錢的。」

  「是這麼回事,我們的水輪機是在奧地利訂貨的——」

  「這我知道。」

  「最近奧地利才把主機的技術數據寄來,上次訂貨會議上訂的機電設備,有很多不符合主機技術數據的要求。我們要求退貨呀。」

  嗬,說得倒輕巧,重工業部好像是個皮鞋店,鞋子選得不合適說退就能退。賀家彬立刻大吼起來:「我早就跟你們說過,等一等,等一等,等主機技術數據來了之後再訂配套設備,你們就是不聽。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 生產廠早已經投料了,你退貨,生產廠怎麼辦? 「

  老蔡滿腹牢騷地申辯著:「你老說等一等、等一等,我怎麼個等法? 訂貨會議一年才一次,這趟班車一誤就是一年。到時候外國人的主機到了,國內的配套設備還沒訂上怎麼辦? 只能先這樣估摸著訂上貨再說。這是你們自己訂的制度嘛。人家國外都是用戶隨時訂貨,生產廠隨時接。有買賣就干,哪有一年只許訂一次貨的,人家要是也這麼干,工廠早關門了。你們把這套辦法改改行不行? 讓我們參加訂貨會,也是上頭的安排嘛,我們不訂貨行嗎? 到時候說我們耽誤了工程進度,我們受得了嗎? 我們是按國家計劃辦事嘛,怎麼能怪我們呢? 」

  老蔡說得對,能光怪他們嗎? 多年來,計劃工作成了這麼一個模式。每年先開材料訂貨會,也是過時不候,班車一過就是一年。這種僵硬不合理的體制,生產廠也同樣受不了。因為設備訂貨會開在材料訂貨會之後,生產廠訂材料時還不知道用戶要訂的設備是什麼,也只好先估摸著訂一批鋼鐵、有色金屬材料。等到用戶需要的設備訂貨下來,生產廠原先訂的材料和加工這批設備需要的材料滿擰。然後,只好再想辦法去串換材料。又沒有交易市場,弄得材料庫存積壓量很大。每年只好再開幾次材料調劑會,說是調劑了庫存多少噸。領導一看,好像成績很大,其實都是自己多出來的事。這能怪企業嗎? 難道不能有一個更靈活的、使材料供應和生產需要相結合的市場嗎? 老蔡埋怨他們,他們埋怨別人。實際上這都是經濟體制上的大問題,需要認真地改革。什麼時候工業經濟也能像農業一樣,有條放寬的政策,真正搞活起來,這才是解決材料積壓,加速資金周轉的根本辦法。

  而一些合理的規章制度,又不那麼認真執行,比方上面規定,每個基本建設項目,都要嚴格地按照基本建設程序辦事。要有設計批准書,設計任務書,設計審批文件,全部的設計資料、圖紙,主、副機及配套設備的技術數據……並在列入國家計劃後才能參加訂貨。可是在今年夏天的訂貨會議上,光是賀家彬分管的幾個省,就有三個不按基建程序辦事的電站參加了訂貨。一個連主機究竟進口還是由國內生產還未落實;一個連廠址還沒有確定,究竟燒油還是燒煤也不知道,不用說,主機根本也就無從設計;再一個就是老蔡他們這個水電站。剛和奧地利簽訂了協議,還不是正式合同,主機技術數據還沒有拿到,就敢拍腦袋,憑著想當然提出配套設備。

  那麼以後,還要這基本建設程序有什麼用呢? 想到這裡,賀家彬也只有無可奈何地說:「造成的浪費誰負責? 」這不是廢話嗎,誰負責? 誰也不會負責。還是說句實在的吧:「你們賠償不賠償生產廠的損失? 」

  老蔡真是老油子,立刻痛快地說:「賠償! 」

  賀家彬心頭一動:「這樣吧,也不能隨隨便便說退貨就退貨,你們是不是把事情的經過寫個書面情況,我們也好向生產廠做工作。」

  「那好吧,就這麼辦。」

  「就這麼辦.」

  賀家彬放下了電話筒,心裡盤算著,他一定要向國務院寫一封信,反映一下國家計劃和基本建設方面存在的這些問題。「四人幫」沒垮台的時候,出了問題,責任當然是「四人幫」的。現在「四人幫」垮台了,經濟建設中如果還出現這種混亂,怎麼能把有限的人力、物力、財力用在刀刃上呢? 又如何加速實現四個現代化呢?當他還在抹著額頭上因為大聲嚷嚷冒出來的汗珠,思緒還留在計劃、基建程序等等問題上的時候,何婷不耐煩地用手指頭敲了敲他的桌子。賀家彬這才注意到她有話要對他說,但他並不主動問她。她從來看他不順眼,對他也很刻薄,要是他好心好意地主動問她,沒準還會被她搶白一頓。

  「聽你們科長說,你個人學大慶的總結還沒有交? 」

  「我不是早說過了,我壓根兒就沒有寫個人學大慶的規劃。」

  何婷像在牌桌上甩出一張「小王」似的說:「那好吧,馮局長請你去一下。」

  那油臉的漢子立即顯出一副解恨的模樣。

  而石全清連忙垂下眼瞼,擋住眼睛裡滿得快要淌出來的快意。

  何婷原來和賀家彬的關係還過得去,但自從去年支部改選以後,便每況愈下了。

  如果真是因為郭宏才工作能力差,宣傳委員的工作做得不大好,讓老羅上,也不是說不過去。可是,見鬼喲。這一套全是擺在明處讓人看的樣子貨。實際是因為郭宏才在支委里,總是一個唱反調的角色,是何婷和羅海濤的眼中釘。他們處處想找岔子整整郭宏才,可是他又沒有什麼小辮子可供人揪。支部里不團結,鬧得群眾也分成了兩派,團結總是搞不好。為這,賀家彬多次向何婷提過意見:應該開個生活會,大家交換一下意見。自從何婷到電力處領導工作,總有幾年沒開過生話會了,實在說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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