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林瞧著老呂頭走遠之後,便走進傳達室。坐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覺得這麼坐著不是個事兒,總得干點什麼吧,又不知道該幹什麼才好。他忽然覺得呆了這麼多年的廠子,變得好生分.好像他是個初來乍到的新工人。這讓他覺著很不是滋味。
於是,他捅開了封著的蜂窩煤爐子,打了壺水放在爐子上燒著,又從門背後找出把大掃帚,嘩啦嘩啦地掃著傳達室門前的那段柏油小路。說實在的,真沒有什麼可掃的,溜光的馬路挺乾淨,說邪乎點,真像舔過的那麼乾淨。他直起腰,打量著遠遠近近的廠房。從部隊轉業下來,他就到這個汽車廠來了。二十多年,眼瞅著這個廠子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地發展起來,就像眼瞅著鄰居家的孩子,生下來,吃奶,斷奶,會爬了,會走了,長大了,上學了……有時,他不明白,他明明見那孩子不久以前還光著屁股滿世界亂爬,怎麼一下F 子就變成了個漂亮小伙,穿著他頂不待見的喇叭褲,褲腿活像兩把用高粱篾兒紮成的笤帚,胳膊彎里還挎著個小妞兒。
這工廠越來越氣派了。比他家鄉那個縣城還大,繞廠子轉一圈,沒有大半個鐘頭怕是轉不下來。
一進廠子大門,是個挺大的圓形花圃,兩條柏油小路,從花圃左右兩旁繞了過去。像兩條筋骨挺好的胳膊,摟著個大笸籮。路邊,是挺直的白楊樹。樹榦上的節子,活像人的眼睛,木格登登地瞪著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們,也那麼瞪著李瑞林。白楊樹下,是修剪得一般高低的小松牆。松樹的針葉上,銹滿了從北京城的煙囪里冒出來的煤灰,葉子黑不黑、綠不綠。
花圃後面是辦公樓,辦公樓後面是一個挨一個的車間。右邊,幾乎看不到邊兒的廣場上,一輛輛嶄新的、準備出廠的汽車,排列得整整齊齊,像列隊的新戰士,穿著剛發的新軍裝,背著烏光鋥亮的新馬槍,很有一些排山倒海的氣勢。就連滿肚子怨氣的李瑞林也不得不承認,在原先那個亂攤子、散攤子、爛攤子上干出這一番成績,哪裡是只花苦力氣就能辦到的?!那真是明槍暗箭,左推右擋,嫉賢妒能,一步一個陷阱。全廠上上下下這些個人,誰是怎麼回事,那些多少年也解決不了的老大難問題,哪一樣李瑞林不知道啊。陳詠明也是個人吧,也有悶在肚裡說不出的苦吧,怎麼就不見他有個灰心喪氣的時候? 爐子上的水開了。咕嘟咕嘟的,氣兒挺足,把水壺蓋頂得呱嗒呱嗒地響。李瑞林泡了杯茉莉花茶。八角錢一兩的茶葉,還趕不上以前六角的。真是,什麼都不如從前了。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掏出裝煙絲的鐵盒和捲煙紙,卷了一支「大炮」,悠悠地吸著,一面端詳著傳達室里簡單的陳設。
一張條款,用毛筆字寫得工工整整,醒目地貼在大掛鐘的下面。大掛鐘的鐘擺搖來擺去,像個腦袋瓜,歪來歪去地在琢磨那張條款,看得有滋有味兒,沒完沒夠。
條款上這樣寫著:五罰一元錢的暫行規定一、隨地吐痰;二、隨處抽煙;三、亂丟紙片;四、亂放車子;五、家屬隨便進廠。
凡有上述行為發生,各罰人民幣一元。
曙光汽車製造廠
李瑞林把這條款瞧了又瞧,總覺得有點小題大做。
家屬小孩不能到廠子里亂竄,這還說得過去。可隨處吸煙,隨地吐痰,亂扔紙片,亂放自行車要罰一元錢,有那個必要嗎。尋思大夥錢多了還是怎麼的? 新鮮!沒見過! 沒事兒上街看看去,滿大街的煙頭、紙屑、黏痰,越是人多,越是熱鬧的地方就越亂乎。再說,誰能不吐痰呢? 中國人沒有不吐痰的。不信,就支著耳朵昕聽,別管在戲園子里,報告會上,或是電汽車裡,馬路上的自行車隊里,總能聽見打掃嗓子的聲音,往外咯痰的聲音。吐口痰,又礙著誰什麼了呢? 倒是自行車,那是亂放不了的。看車的老娘們兒,會拿著大喇叭沖著不存車的人使勁兒吆喝,就算不想存車的人有張追擊炮也打不透的厚臉皮,也甭想省下那二分錢。一說,還是迫擊炮,那是哪個朝代的武器了? 早不是李瑞林在部隊當迫擊炮手的那個時候了。老嘍! 落後嘍! 除了迫擊炮,還能知道什麼呢? 肯定,這是陳詠明的主意。前不久他才從日本考察回來,準是從那兒躉來的洋貨。
聽說全廠整整停工一天,擦所有車間的窗子。說實話,那窗子打從建廠那天起,二十多年沒有擦過。上面膩著一層黑褐色的濁物,但是誰也沒覺得那有什麼不好。工廠嘛,又不是賓館,它本來就是個臟地方。油泥、鐵末子、鑄造車間清砂時到處飛揚的黑砂……別說車間的窗子,就是車間外頭的樹葉,也像剛從鑄模里倒出來,上面粘著一層黑砂。你擦呀,有本事連樹葉也擦擦。
陳詠明向大家講文明生產的重要。「挺好的廠房,弄得像個監獄。黑乎乎的,一進廠房就讓人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外國人要是看見這種廠房,准不跟你做買賣。他不相信,用這種態度對待廠房,還能用什麼更好的態度對待生產。也就不相信你能生產出好東西來.」
還聽說,廠子里蓋了暖房,請了花匠。開春以後,還要在空地上植草皮。說是這樣可以不往車間裡帶灰塵,能保證產品質量什麼的。好倒是好,頂什麼用? 能代替拉閘不給電,還是能代替原材料的不足? 工廠就是工廠,想看花看草上公園去。能跟洋人比嗎? 他們是資產階級,中國人不看花不看草照樣過日子,照樣出汽車。
莫不是他成心在挑陳詠明的刺兒? 落到看大門的下場,該怪誰呢? 春天,陳詠明在部里開完整頓企業管理會回來,不知得了什麼令兒,比剛到廠上任的時候更來勁兒了。什麼擴大企業自主權啦:什麼市場競爭啦;什麼整頓企業領導班子啦;什麼自由組閣啦;撤銷大慶辦、政工組和車問專職支部書記啦……真敢幹哪。
別的事,李瑞林不敢說,有幾樣他可實在接受不了。
取消政工組、大慶辦,行嗎? 陳詠明在動員報告里講過:「……政工組、大慶辦不過是一種形式。問題不在於形式,而在於實質。只要我們把工人群眾的疾苦真正地放在心上,認真地去解決,只要我們千方百計地把生產搞上去,何必一定要掛那個牌子? 五十年代,我們的經濟發展得不錯嘛,企業里並沒有政工組,大家不是很團結嗎? 那時的思想政治工作,靠的是各級領導,小組裡還有八大員。何必另設一套人馬呢? 反而讓各級行政幹部認為思想政治工作是政工組的事,自己不用管了。到底是在黨的領導下,大家做人的工作好,還是少數人抓、別人撒手不管好呢? 」
自由組閣,這叫什麼詞兒? 哪兒寫著了,還是哪位首長說過了? 就是部里頒發的整頓企業十二條措里,也沒有自由組閣這一條啊。
「千軍萬馬抓班子。」
不管誰說什麼,陳詠明心裡有數。沒有這一條措施,汽車廠的工作別想打開局面。像保衛處長和董大山那種一味拆台的人+ 能很好地配合工作嗎? 生活福利處的處長,一天到晚不幹工作,還冒領加班費。誰給他送禮,他就給誰房子。誰不給他送禮,誰就分不到房子。群眾敢怒不敢言,誰敢得罪他? 他手裡攥著房子。
還有那個勞資處的副處長。據說她這個副處長,是不分白天黑夜,一把鼻涕、一把淚從宋克那兒哭來的。陳詠明覺得對於一個人,總應該往前看。幹部里女同志又比較少,也該考慮這一方面的代表性。沒想到他們處的老處長退休,沒有馬上把她提為正職,她就到處大罵廠黨委和陳詠明,躺在家裡不上班,還到部里找宋克,說廠里打擊她,不重用她,直鬧到宋克把她調到另一個廠去了事。
臨走之前,陳詠明和她談話:「你給廠黨委和我造了不少輿論。
今天你要走了,咱們應該談談心。我來廠以後,在幹部大會上做過安民告示:多換思想少換人,不能一朝天子一朝臣,要安定團結,才能大幹快上。對不對? 當時群眾對你反映很大,這個情況你也是知道的。但是廠黨委為你承擔了責任。為什麼選你當廠黨委委員? 也是給你造輿論。這步棋,你明白嗎? 成立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時候,又選你當了一個委員,也是給你造輿論。這是不是事實? 你們處長退休了,半年沒安排正職。當然,也不是沒有人建議,應該派誰派誰,我們沒派。這不是給你留的位子嗎? 這是不是事實? 你半年就等不及了? 你到底是為了工作,還是為了當官兒? 沒有馬上給你這個官,你就大罵大鬧,哪點兒還像個共產黨員、像個幹部的樣子? 這是個考驗。很遺憾,你沒有經受住這個考驗。你要求調動工作,可以。但調走也得把這個賬算清楚,不能這麼稀里糊塗一走了事……「
她走了也好。這種幹部,走到哪兒,哪兒倒霉。
宋克怎麼凈選這樣一些人當幹部呢? 這樣的幹部,能撲下心來干工作嗎? 「四人幫」的干擾固然是一個方面,但汽車廠的工作上不去,宋克能說沒有責任嗎? 陳詠明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大刀闊斧地調整了各職能處科室的領導班子。其速度之快,調整範圍之廣,是建廠以來從來未有的。
首先,廠內各職能處科室的領導,由廠黨委在民意測驗的基礎上委任。不管這位新委任的領導是不是黨員,責成他組織自己的班子,三天之內交出名單。由他自己提出,他那一攤兒誰上誰下,誰需要橫調。然後大家坐下來討論,你這個班子配得怎麼樣,提拔的、免職的、橫調的理由是什麼,合適不合適……
要照過去的辦法,先提個想法給組織部門、政治部門。讓他們去考核、研究,然後再交黨委開會討論研究。反反覆復、上上下下,好幾個來回。要想對班子做這麼大的調整,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這說明幹部管理,是可以走群眾路線的。
李瑞林說,這不是給拉山頭、搞宗派留空子嗎。處科長個人能比黨委正確? 客觀? 能比組織部門對幹部的了解全面? 資產階級的辦法,怎麼能用來組織社會主義企業的領導班子? 二車間,那個叫楊小東的刺兒頭,當時就頂了他:「什麼資產階級的辦法,毛主席批江青的時候就說過,『……不要由你組閣……,中央發的那幾個揭發』四人幫『罪行的材料,您沒仔細看過還是怎麼著? 」
只要屁股一挨板凳,坐下來開會或是學習,李瑞林馬上就會打瞌睡,好像頭天晚上湊巧一宿沒睡。難得有那麼一兩回不打瞌睡,他便用兩個鎳幣摞在一起,專心致志地夾腮幫子上的鬍鬚。那鬍鬚挺經拔,二十多年,搞了多少運動,開了多少會,學習了多少文件,愣是不見減少。
李瑞林沒和楊小東論個長短,文件上到底有沒有,他心裡沒底兒,實在記不準了。現在的年輕人,嘴尖舌快,見多識廣.新名詞、新理論一套一套的,別管真假,一張嘴就能引經據典地來上幾句,把人唬得一愣一愣、張口結舌。誰知道那些話馬克思、列寧說過沒有? 上哪兒查去? 遇到這種場合,李瑞林只好不搭茬兒。
陳詠明的氣兒可粗得很:「有人反映,『苗卓嶺不是黨員,他有什麼資格組班子? 還要不要黨的領導? 黨還管不管幹部? 』」你讓他當總工程師,把生產技術大權交給了他,說明你信任他。不信任他,怎麼能讓他當總工程師呢? 生產技術讓他負責,班子不讓他沾邊兒,他手下的人提拔、調動,他都不知道,你讓他怎麼負責,怎麼安排工作?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把他安排在這個位置上,他對班子就應該有發言權。何況最後的決定權還在黨委,怎麼叫不要黨的領導? 『黨管幹部』! 組織部門那幾個人就代表黨? 「再說組閣問題。哪怕有人組了自己的小舅子、大姨子來也行,只要把生產搞上去。有條件卡著嘛,三個月內要取得較好的成績,半年內要有新的突破。搞不出成績,第一把手就自動讓賢嘛。
怕什麼? 何況還沒有發現這樣的情況。人做工作,總要有合得來的幫手,我們要注意合得來這一點,不要怕人家說什麼宗派、山頭。
人都是有個性的嘛,就有個合得來、合不來這一說。唱那個高調幹什麼? 『我們是馬列主義者,我們是階級兄弟,有什麼合得來、合不來? 』李瑞林和申鴻昭同志,是兩位很好的同志,一個是書記.一個是車間主任,卻鬧得天翻地覆,這怎麼工作呢? 有隔閡就分開.兩個人都會謝天謝地。這樣的好事,為什麼不幹? 過去人事部門、組織部門派的班子,互相之間常常搭不上手。還有些人,資格挺老,人也不錯,就是任務承擔不了。這樣的班子,怎麼能把工作搞好? 各部門工作松垮,組織部門應當負一大部分責任。現在,很多權力下放到科室、車間了,就是要選拔能承擔這麼多權力而又不出毛病的人。通過民意測驗,說明我們不是沒人,而是有人不懂得使用。「
根據這套辦法,李瑞林的專職書記不但撤掉了,組閣時,又扣個「幹部」給組掉了。說起來既讓人寒心,又讓人沒法兒相信。誰也說不出他有什麼大毛病,可就是沒人要他。就算他李瑞林不行.四車間的主任馮振民怎麼樣? 老勞模了,也下來了。
陳詠明不是這樣說的嗎? 「為什麼當了勞模就一定要當官兒呢? 現在是機械化大生產,需要領導生產的人懂技術,懂生產,還有組織領導這種生產的能力。老馮人是不錯,哪兒艱苦往哪兒去.為了搶任務,經常加班加點,飯都顧不上吃,餓昏在地上。可是呢.四車間的生產組織得亂七八糟,生產計劃月月完不成。廠里開個調度會,回到車問,他能把一大半要做的事給忘了。記性不好,能記在本子上也行,到了現在,還是個半文盲。他呀,還是當勞模好。
按選勞模的標準選車間主任是不夠的,有人能當個挺好的勞模,不一定能當個得力的好乾部。『將是將才,帥是帥才,,對不對7 ,,「那也不能怪他,他沒文化呀。他自小受苦受窮,哪兒有條件學文化? 您不能拿我們大老粗和知識分子比。」說到「大老粗」這三個字,李瑞林覺得脊樑挺了起來。
「大老粗? 大老粗怎麼啦? 既不是光榮榜又不是獎狀。就算是光榮榜,它也只能代表過去不代表現在。剛解放那會兒,你還可以這麼說,因為我們以前忙著打仗去了。現在,三十年的和平日子過去了,這三十年你忙什麼去了? 打撲克去了? ,,打撲克怎麼著? 李瑞林不服氣。他想: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不就是打打撲克嗎?算什麼原則性的問題? 該抓的大事不抓,倒提起打撲克的事來了。
「苗卓嶺就行? 」
「他怎麼不行? 」
「他家庭出身不好,又有海外關係。」
「你呀,什麼時候了,還是這麼一腦門官司。這種看法不但把許多好同志整苦了,也把咱們的國家坑苦了。多少人才,就讓這種偏見給毀了。結果誰倒霉? 國家倒霉。沒有人才,搞什麼現代化,搞什麼社會主義建設。咱們只好在原地踏步走,瞅著別人往前跑。
五十年代,我們和日本的經濟水平差不多,現在你再看看人家,把戩們落下至少三十年。「
「我用不著看他們,他們那兒貧民窟里的耗子有這麼大。」李瑞林兩手往外一比劃,那耗子大概和貓差不多了。
「你見著啦? 」
「……報紙上登過。」
「哈! 哈! 哈! 」
陳詠明嘴裡打著哈哈,心裡卻往外冒著苦味兒。他的眼前浮現出苗卓嶺那老是夾著肩膀、縮著腦袋,以及他在生產會、辦公會或技術會上結結巴巴發言的樣子。戰戰兢兢、眼睛絕對不敢離開手裡的發言稿,哪怕他要講到的,不過是同意或是不同意修個廁所這樣的問題,他也要照著事先寫好的稿子念。那發言稿上的每一個字一定翻過來、覆過去地掂量過、檢查過,讓人抓不住一點茬兒。
就是這樣,散會之後,他還要拉著陳詠明和記錄員當場查對記錄。
他怕,怕萬一記錄員把哪個人的錯話記在他的賬上,或是曲解了他的哪句話。人活在這種心境里,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啊。難道不應該撫平這些心上的皺褶嗎? 一陣自行車的鈴聲驚擾了李瑞林的思緒。吳國棟騎了一輛嶄新的二八永久車進廠了。瞅見李瑞林坐在傳達室的窗口,他挺熱情地湊過去招呼著:「您——上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