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云想了想,笑了:「恐怕也有人背地裡罵娘。」他舉起酒杯,呷了一口,接著說:「挨罵是免不了的,皇上老子也有人罵呢,自古皆然。就看誰罵了。」他又側過身去,問他椅子後的呂志民:「怎麼對車間主任那麼大意見呢? 」
呂志民說:「別管我們幹得多賣勁,他老跟人家說,我們組沒好小夥子。就拿小宋來說——」他抬起下巴,往一個蔫蔫騰騰、心事重重的小夥子那邊揚了揚,壓低了聲音說:「就幹了一件頂漂亮的事。他原來給他哥介紹了個對象,開始挺順利,後來發現他哥不對勁。人家女方約他哥『十一』去吃飯,全家從上午十一點等到下午三點也不見人。女方去找他哥,連找三次不在家,有意地躲人家,就那麼不冷不熱地拖著。小宋就給他哥做工作,說:『你覺著不行,就好好跟人家說,行呢,就辦,缺錢的話,我可以給你三百二百的。』」他哥呢,也不說和人家吹,也不說不吹。後來女方只好提出拉倒。為這事,小宋覺得挺對不起她,就主動提出,自己要和她好。
那女的也挺不錯,覺著自己比小宋大四歲,不合適。我們大夥也覺著不合適。可小宋決心挺大,到底把女方給說服了。前些日子,小宋找小東談了——就是那個留小平頭的,他是我們組長——「小東說:『你這是徵求我的意見,還是把你的決定通知我? 要是你已經決定,我支持你。要是徵求我的意見,我十五個不贊成。』」小宋說:『一開始,我有過做點犧牲的想法,可我知道這不會持久,對將來的生活也沒好處。現在我們確實有了感情,父母也都挺喜歡她——我和哥哥也決裂了。』「小東一聽,覺得蠻好。找我們哥們兒挨個談話,介紹了情況。
囑咐我們,外組有議論小宋挖他哥牆角的,也有議論小宋娶媳婦還是娶媽的,一定要多做宣傳解釋工作。現在,車間里的人都挺佩服小宋,說他這事兒做得漂亮,有道德。您說是不是? 「
鄭子云說:「是倒是,可他怎麼不開心呢? 」
「沒房子呀。」呂志民朝楊小東嚷著,「小東,小宋的房子真還是個事兒。」
楊小東朝大夥望了望,想要說點什麼,注意力卻被吳賓吸引過去了。那一邊,吳賓和小徐大聲地開玩笑:「你看過莎士比亞的戲沒有? 一個權力至高無上的國王,求婚的時候,還下跪呢,你就不能主動點兒。」
那位叫小徐的急得結結巴巴:「我怎麼不主動了,我不知道說什麼。」
楊小東埋怨著:「哎呀,不是教你好幾遍了嗎? 到時候你得送人回家;分手的時候要留地址、電話;要主動約人家下次見面。見面的時間、地點、借El——主要是借口,你得先想好。」
看來,小徐的確有困難,眼前還沒有個姑娘,他已經急得臉紅了。
楊小東說:「我看你先在車問里練練,平時沒事和咱們車問的女同志多聊聊。慢慢習慣了,再和女朋友談話就不緊張了。,,吳賓又說:」你看看自然界,花有好看的花瓣,鹿有漂亮的角,公雞有漂亮的尾巴,你也得練幾招兒,怎麼才能抓住人家的心。「
鄭子云感慨,甚至還有點善意的妒忌。像那些老態龍鍾,已經不能跑也不能跳的爺爺,看見兒孫們那肌肉堅實、富有彈性的長腿,跑上十幾個小時也不覺得累時的滋味兒一樣。
到底不一樣了。他們知道應該戀愛,而且一點也不感到羞澀地大談戀愛經。雖然他們的愛情比起莎士比亞在戲劇里所描繪的,要少些文學色彩。而他呢,根本就沒有過這檔子事兒。他記得他打算和夏竹筠結婚的時候,簡單得就像開了個生活會:「你同意和我結婚嗎? 」
「如果你有這個需要,我想還是可以的吧。」
需要?!什麼需要? 生理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從以後的結果來看,似乎都不是。
而夏竹筠怎麼想的呢? 從那個婚約締結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談過這個題目。那時他們屬於一個非常的時代。在那個時代里,一切都在不停地翻騰,沒有一個沉澱的、讓人看個仔細的機會。
想到哪兒去了? 他對畫家說:「你看,這兒還傳授戀愛經驗。」
「那有什麼,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麼乾的。」
鄭子云不語。他忘了,他們是藝術家。彷彿藝術家才有情感生活。是社會這麼劃分的,還是他自己出了毛病? 一部分人過著豐富的精神生活,一部分人卻是另外一副樣子……
說話間,楊小東已經把小宋結婚用房的考慮告訴了大家:把小宋家那間大點的房子隔一下,先對付著,等廠里房子蓋好之後,再給他奔房子。放假後第一天上班,每班就抽出兩個人揀磚頭,他們兩人的活由大家分包。全桌人一致拍手通過。
小宋舒心了。那心,原先還像沒有掛起來的帆一樣,皺皺巴巴,這會兒,卻升上桅杆,被緩緩的風所漲滿。不僅僅因為楊小東想出了這個權宜之計,還因為他覺得夥伴們了解他,支持他。不像吳國棟那樣,把他想邪了。
有種人,好像得了一種病,得這種病的人,會踐踏、侮辱、捉弄一切純潔、美妙的東西,眼瞅著它們在自己的眼前凋零、枯萎、褪色、黯淡……他會得到一種生理上的滿足。
自從小宋為了結婚,向吳國棟申請房子以來,他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也許,認真地說,吳國棟並沒有說出什麼令人難堪的話。但是,中國的語言,真是一門永遠研究不完的藝術。有位名演員就說過,說好台詞,是話劇演出中影響觀眾、感染觀眾、有決定意義的一項藝術手段。
同樣一句話,哪怕是發聲方法的不同,腔調的長短、高低,節奏的快慢,乃至於話語後面所包含的潛台詞和說話人的思維活動,完全會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果。吳國棟和他談話的腔調和語氣,就使人想到了頂頂暖昧的事情。
「出了什麼問題? 」
小宋連想也沒想過。
契訶夫說過:「他們開始議論,說N 和z 同居了;漸漸地,一種氣氛造成了,在這種氣氛里,N 和z 想不通姦都不成了。」
有多少所謂的錯誤,是人為地釀成的啊。
為什麼要在人人的面前放一張哈哈鏡呢? 作為開心解悶的玩具是可以的。要是認為這鏡子里的形象,便真是那個人的模樣,可就大錯特錯了。可是,哪一個個人有能力抵擋像吳國棟的這種傷害呢? 吳國棟本人並不是不好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挺不錯的人,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這種傷害也可以說是無意識的。
但這是一種意志的化身,代表著一股不小的社會勢力。在這種意志面前,天真爛漫的心顯得渺小、無能、孤單。像一片偶然落進漩渦里的樹葉,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可能。
鄭子云又問:「你們那個車間主任抓生產怎麼樣? 」呂志民說:「您這麼擰著脖子說話多難受,您二位要是樂意,咱們乾脆合一塊兒吃怎麼樣? 」
鄭子云問畫家:「怎麼樣? 」然後又小聲說:「挺有意思的一伙人,跟他們聊聊? 」
畫家盯著鄭子云直樂:「行啊,客隨主便。」
「你笑什麼? 」鄭子云不明白。
「回頭告訴你,先聽他們的。」
吳賓插話了:「要說抓生產,車間主任挺在行,沒說的。」
鄭子云好像有意和他們抬杠:「能抓生產,還是不錯嘛。」
吳賓注意看了看他,斷定鄭子云是他視為極其無能的、典型的老書獃子,對工廠的事看來一竅不通,不免指指點點:「光會抓生產就行了? 還管不管人的死活,我們又不是牲口,不是機器。牲口還得喂點料豆,機器還得上油呢。」
「說得對,小夥子。」畫家慷慨激昂了。也許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像小孩子一樣在椅子上扭來扭去。
「那敢情。」葛新發當仁不讓。
「你們小組還挺行啊。」鄭子云由衷地喜歡這伙年輕人,特別喜歡那個留小平頭的楊小東,覺得他很有一些辦法的樣子。反應快,但也不是使人頓生戒心的油滑。如果讓他白白浪費自己和他們這伙子人的感情和力氣,他是不會幹的。他身上帶著曲折的生活道路留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的明顯痕迹:不以為然,冷靜,有頭腦,實際,能幹。
楊小東接茬兒:「沒什麼大不了的,靠的就是心齊。」
「小東知道心疼人。他心疼大夥,大夥就心疼他。」
畫家問:「他多大年紀? 」
「三十一啦。」
「行,能幹。」
吳賓說:「不含糊。您別看是個小組長,工廠這地方,得來真格的。不像有的部長,局長,只會劃圈就行。誰都能當,只要擺在那個位子上。」
畫家更樂了,直拿腿碰鄭子云的腿:「聽見了沒有? 」
鄭子云不動聲色,說:「對,我女兒也是這麼個看法。」
楊小東不耐煩地揮揮手:「沒那麼玄乎,不過就是讓大家心裡痛快點兒。生活里,本來就有好些事情讓人不順心,如果在工作環境里再不順心,可就沒活頭了。一個人,一輩子要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工作集體里度過,憑什麼不讓他們在這三分之一的時間裡感到愉快和溫暖呢? 」
楊小東平時從不說這些「官話」。可不知怎麼回事,今天這頓飯讓人生出許多美好的念頭,雖然這些念頭和酒,和香酥雞,和油烹大蝦……簡直是搭不上茬兒的,可是他們人人都覺得自己和往常到底有點不一樣了。變得願意相信點什麼,願意說點他們平時說起來,聽起來,都有點害臊的、動感情的話。
呂志民慢騰騰地接過話茬兒:「不怕大家笑話,師傅,」他轉向鄭子云和畫家,「咱們是頭一回見面。說實在的,在組裡,我這個人頭頂次了。他們誰也沒少赳我、說我,可我還就是願意在這個組裡呆著,捨不得離開它。別管在外頭遇見多少不痛快的事……」
葛新發插嘴說:「那可不,就拿上班擠車這件事來說,別提多讓人憋氣了。今天早上,汽車忽然來了個急剎車,我往前一衝,正好踩了一個女的腳後跟,她扭過頭來使勁兒瞪了我一眼,張嘴就來了一句:『德行! 』然後把眼皮兒使勁一抹搭,恨不得用那兩片肉眼皮兒把我攔腰夾斷。我沒理她,好男不跟女斗,心裡別提多氣了,覺著她自己多美,誰多愛睬她。」
呂志民接著說:「對了,誰不願意自己乘輛小汽車,省得受這份洋罪,就算沒汽車,有輛摩托也行。可咱這點工資買得起嗎? 就算買得起,工廠能生產出來那麼多嗎? 現在買什麼不排隊? 就連買大白菜也得排隊。再說住房問題,我們一家三代六口人,十平方米的房子住了二十年啦……」呂志民忽然想起,不該在這個餐桌上,在今天這樣一種氣氛和心情下發牢騷。他覺得這番話好像褻瀆了他們心裡剛剛生長起來的那些美好的東西。於是轉了話頭:「這些不痛快的事,說起來沒完,不說也罷,我是想說,雖然有那麼多讓人煩心的事情,也還有讓人痛快的地方,比方咱們的小組。」呂志民的眼睛亮了,甚至還不自覺地透出一種和他平時說話之間就能拍桌子、摔板凳的派頭極不相稱的,動感情的樣子:「要說小組裡給大家解決了多少困難,是解決了房子問題,還是解決了工資問題、交通問題? 都沒有,它沒有這個權。可是,它關心人,真格的,不是掛在嘴頭子上.盡它能做的,全不惜力地做到了。人就是這樣,活的是一口氣,心裡痛快,幹什麼都行。哪怕我住不上房,哪怕我提不上工資,哪怕你葛新發明天上班擠車,招惹一肚子氣,只要一進車間,看見大傢伙這十三張臉,那些不痛快的事,就全忘到腦袋後頭去了。
聽了這番話,剛才還是鬧鬧哄哄的一桌子人,一時全都靜了下來,想著心事的樣子。
楊小東趕緊發話:「咱們這是會餐,開成評功擺好會可就沒勁了。」然後,他又裝出詭秘的樣子,壓低了嗓子說:「別學咱們的田部長,凈讓咱們過什麼革命化的春節,革命化的國慶節,革命化的元旦……咱們還是來點實惠的。你們不吃,我可要吃啦。」他轉向鄭子云:「您來點什麼? 」他抄起筷子,照準紅燒魚脊背上那塊厚肉夾去,弄了一大塊,放在鄭子云面前的盤子里,「吃,吃,別客氣!’『然後又招呼大家:」不吃白不吃,快點吧,菜都涼了。「
葛新發表示不同意見:「你別說,他再來個革命化的春節,咱們的加班費合起來又夠開一頓了。」
「那可就不是這麼個意思了。平白無故混來的,沒勁! 」吳賓咕咚咕咚又是一杯下肚了。他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蹴,鄙夷不屑地說:「忘了? 一九七六年的春節,本來活就不滿,設備又是剛擦洗完,他偏要到廠里來和工人群眾過革命化的春節。吳國棟那會兒可求著咱們了,央告咱們說,『各位弟兄幫幫忙,捧捧場,千萬都到,就一會兒時間,保證長不了。部長勞動嘛,長不了,長不了,千萬別讓領導為難。回頭一人還能落兩瓶二鍋頭。』大年初一一早,就把咱們折騰到車間。好,等到十點,他來了,還帶著個女的——哎,那女的是幹什麼的? 」
楊小東答:「部辦公廳主任。」
吳賓接著說:「什麼主任?!捧哏兒的。兩個跟演雙簧似的,跟咱們吹了一個小時的反擊右傾翻案風,然後,嘀——嘀——屁股後頭一冒煙,走人了。他敢情好,回到家裡,有保姆做現成的伺候著。
不像咱們,還指望著過節放幾天假休息休息,看看朋友。女同志還想趁這幾天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這麼一來,加上路上往往返返,一天的時間全泡湯了。他倒好,在廠子里混了一個小時,還落個部長下廠過革命化的春節,登報揚名,便宜全讓他佔了。這種花里胡哨的人,還一節節地往高里升,真他媽的邪門兒。中國還有希望沒有? 怎麼打倒了『四人幫』,還有這種事兒。「
葛新發又給他斟上一杯:「喝吧,喝吧,你操什麼心,他當他的官兒,你干你的活,跟你有什麼關係,工資一個也不少你的,不就得了。」
吳賓不肯罷休:「正經關係不小呢? 這種人當權,能一心撲在『四化』上? 能把老百姓放在心裡? 工資一個不少,可也不見長啊。
要是當官兒的都這麼個當法,咱們還有沒有盼頭了? 」
畫家又在桌子底下踢踢鄭子云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