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個會議室,只聽見一片「啪、啪、啪」一收一放把玩摺扇的聲音,和電風扇嗡嗡作響的聲音。
蒙在沙發上的灰布套子;久已沒有粉刷的、泛黃的牆壁;造型和工藝都極為粗糙的煙灰缸子;十幾張或睏倦、或木然、或老謀深算、或不以為然、或激憤、或咄咄逼人的面孔,全讓人感到沉悶。
不知誰把電風扇的風量開到了最大限度,嗆得坐在跟前的鄭子云透不過氣來。
他站起身,挪到靠近門邊的一張軟椅上去。對面,是整整一排窗,白楊樹的濃陰遮住了視線。透過樹葉的縫隙,夏日裡,顏色變得深邃的藍天被切割成不規則的小塊。但他知道,越過這片樹陰,仍是廣闊的藍天。藍天! 他的心,頓時豁亮了。
人不可不依戀自然,也許這也是一種生態平衡。
應該找一個星期天出去走走。不過好像時令不對,去香山應該在十月底,去櫻桃溝應該在春天,頤和園人又太多。可以去潭柘寺,「文化大革命」以前,鄭子云帶圓圓去那裡打過獵。獵槍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人抄走了,新近又被人送了回來。已經銹跡斑斑,像他一樣,老了,生鏽了。有個法國電影叫《老槍》,挺不錯的片子。《老槍》,這名字聽起來有一種老辣、悲愴而壯烈的韻昧。是啊,老也並不意味著報廢,只要是條真正的「老槍」。
鄭子云那不為所動的漠然神情讓宋克看了生氣。熱極了,紡綢小褂的腋窩全被汗水打濕,宋克解開胸前的紐扣,滾圓的、綳在圓領衫里的肚子,示威一樣突現出來。他不滿意這個會。其實,這個會和往常並沒有什麼兩樣,遇到扯皮的事情,總是這麼含混和暖昧地沉默著。他不便再說什麼,因為他算是當事人,說多了不好,難免不讓人感到他帶著個人情緒。
他嫉妒陳詠明。正是因為陳詠明,他才從副部長候選人的名單上刷了下來。唉,他是從哪兒蹦出來的? 都怪鄭子云。要是他不推薦陳詠明呢? 推薦倒也罷了,偏偏又把他推薦到曙光汽車廠,這不是要他的好看嗎? 他渴望著陳詠明和鄭子云的失敗,哪怕他們吃飯的時候硌了牙呢! 他處處和他們作對,哪怕在和他的切身利益毫無干係的事情上。他挨個打量著與會者的面孔,估量著誰會發言,誰會說什麼樣的話。可是,有什麼用呢? 所以鄭子云才會顯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宋克把長長一截香煙捻在煙灰缸里,那截香煙仍在冒煙兒,他順手把茶水「忽」的一下倒進煙灰缸,飄著煙絲、火柴梗、煙灰的黑水立刻溢了出來,沾污了淺藍色的桌布。
孔祥又說:「聽說和賀家彬合寫文章的那個女記者離過兩次婚呢。」說罷,從眼鏡片後頭,迅速地向鄭子云射來兩道警告意味的光。他說到「離婚」那兩個字時的口氣,就跟說到妓院、說到花柳病一樣。
會議室里像加了興奮劑,就連空氣的流速,也似乎加大了許多,所有的腦袋全向孔祥扭過去。
鄭子云暗暗苦笑:要是葉知秋能夠結兩次婚,也算沒有白白地當過一次女人。既然婚姻法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感情破裂可以離婚,為什麼離婚在孔祥的眼裡,卻成為一條應該受到指控的罪過呢? 他自己可以胡來,別人卻不可以離婚。
真豈有此理,什麼樣的烏七八糟,什麼樣的糊塗! 汪方亮從軟椅的靠背上直起身子,提高嗓門說:「我們這是在開黨組會。」他還想說,這裡又不是茶樓酒肆,說話嚴肅一些。可是他忍了下去,孔祥是主管政工工作的副部長,他手下那些人一向和他不對付。汪方亮並不怕他們,只是讓他們時不時地找點岔子,他還得分散精力去對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眼前就有這樣的實例:汪方亮準備幫一位老戰友把女兒從工廠調到部里工作,孔祥不但卡了他一個多月不給辦手續,還告到部紀律檢查組。為這點事,紀律檢查組鄭重其事地找汪方亮談過一次話。扯他媽的淡! 什麼東西! 裝模作樣,好像他們一個個都是佛門裡六根清凈的弟子。他當場就罵了孔祥一頓。當著他手下的那幫子人,列舉了孔祥某年某月走過什麼後門;小姨子安排在哪兒;二舅子安排在哪兒;某年某月孔祥和某某女士在某某飯店……從那以後,兩人很久都不過話。
汪方亮說:「我向作者了解過,在這篇文章發表以前,陳詠明根本沒有看過,怎麼能說他品質有問題呢? 」我告訴他,部里反應很強烈,問他:『你有什麼看法? 』「他說:『我認為在中國只能寫死人,不能寫活人。』」我很同意他的高見。中國真是人口太多,人浮於事。一部影片可不可以上演,有時也要拿到政治局去通過;一篇文章鬧得重工業部人仰馬翻,還要我們這些黨組成員在這裡討論。我們就那麼不值錢? 女人可以不可以燙頭髮,據說某個市委討論了三次……
難怪我們大事抓不好,力氣全消耗在拔鴨子毛這樣的事情上了。「
田守誠趕緊把撒出去的網往回收:「看來是作品本身不夠實事求是,不是陳詠明同志的責任。」
孔祥和宋克的臉色立時顯得更加陰沉了。
當第一把手真不容易啊。
鄭子云說話了:「什麼責任? 這篇作品到底有什麼應該追究的責任? 還是不要忙著下結論。我們可以一項項地、把那些所謂不符合事實的地方做一次核實。我會派人去,然後我們再做結論。
至於有人散布說,文章發表投有經過部黨組的同意,這個情況,有必要澄清一下。「鄭子云兩道凌厲的目光,直向田守誠射去。沒有兩下子的人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會感到張皇失措。然而田守誠卻超脫地微笑著,彷彿鄭子云說到的事,與他毫不相干。田守誠的涵養可謂功夫到家,即使聽了使他頂難堪的話,也還是顯得那麼謙和。人家不是說嗎,會逮耗子的貓不叫。不論和誰有了矛盾,就沖這謙和,道理一準在他這邊。有些人就是這麼去評判是非的。」據我所知,那天部黨組會除我之外,還有別的一些同志也沒有參加。
這是一。第二,在討論該不該發這篇文章的時候,黨組內有好幾位同志還沒有機會看到這篇作品,他們是在文章發表之後才看到的。
第三,當時表示不同意發表的只是個別的同志,其他同志沒有表示可否,更沒有形成什麼決議。「他停了停,吹了吹香煙頭上的白灰,好像不打算再說什麼了,沉默了一會兒,又輕笑起來,說:」我們好像成了文學評論家了,要是我乾的不是現在這個買賣,我真準備寫小說去。現在我打算為這篇文章寫篇評論,表示支持。田守誠同志剛才說到社會效果問題,我很同意這個提法。要注意社會效果,但是有一點應該明確,社會效果好壞的標準,由誰說了算? 是領導說了算,還是廣大讀者說了算? 是只看近期效果,還是也要看遠期效果? 「我看這篇文章的社會效果就不錯。我認識他們廠子里的幾個青年工人,有位同志到家裡去閑聊,還隨身帶著登著這篇文章的雜誌。我看了看那本雜誌的標價:一元二角錢。我問他:『你幹嗎花工資的百分之三點五買這本書? 』他是二級工。
「他說:『過癮。』」我問他:『怎麼過癮? 』「他反問我:『您看過嗎? 』」我逗他:『沒看過。』「他說:『您怎麼不看? 這第一篇寫的就是我們廠長。您看看就知道怎麼過癮了。』」我說:『文學作品都是誇大的。』「他說:『不,這裡件件寫的都是真事。』」我跟他開玩笑:『廠長是你親戚吧? 』「他正色地說:『瞧您說的,不信您去廠里問問。』」你們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是什麼? 我羨慕陳詠明,要是我的部下對我也有這麼深的感情,我就太知足了。
「當然,也不是沒人有意見。因為他撤消了大慶辦、政治部和車間的專職書記……
「我們絕不能挫傷這樣的幹部。挫傷了他,就等於挫傷了幾千名工人群眾。這樣的幹部不多,我們應該保護他。這個人也有毛病,過於嚴格、不通人情、方法生硬、使人下不來台、民主作風差,別人有不同意見,他不能耐心地說服。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對一個人不能求全責備,對這篇作品也應如此。雖然結構上、語言上、技巧上還有些缺點,沒有很準確地表現陳詠明這個人,但作者有勇氣去表現社會主義新人,這一點就應該肯定。」
田守誠決計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這就跟下圍棋一樣,眼瞅這塊活不了,就別再往裡頭填子兒。於是,匆匆宣布散會。
一覺醒來,身上是綿軟的,嘴裡也發苦。鄭子云翻身起床,沖了一杯熱茶,然後在臨街的窗前站下。
馬路上,幾個游泳回來的年輕人,把五顏六色的游泳衣掛在車把上,小旗子似的隨風飄揚。一輛自行車的后座上坐著一個女孩子很像圓圓。短短的頭髮、兩手滿不在乎地抱在胸前,交叉著兩條曬得黝黑的長腿,也不怕從車上閃落下來。
圓圓又和夏竹筠吵架了。就這麼幾口人,日子過得並不安寧。
大至一個社會,小至一個家庭。安定團結! 要是人的願望能像蘿蔔、白菜那樣可以栽培就簡單多了。想1 止它長什麼就種什麼。她說話越來越隨便,太過地刻薄,也許像他。就連對夏竹筠也不夠尊重:「您又想把我拉到騾馬市去?!您應該當個配種站的站長。」
天哪,女孩子。
最近她對婚姻問題很敏感,而且明白地拒絕和家裡人交談。
還振振有詞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您也有您的秘密。」
他有嗎? 他要有也許就好了。遺憾! 生活里原該有許多的支撐點,一個不行,其他備用的還可以投入運行。
街上有樹,有行人。但在炎熱的陽光下,全像曬蔫了似的,顯出沒精打採的樣子。只有馬路對面的樹陰下,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太,不屈不撓地吆喝著:「冰棍——巧克力冰棍——」鄭子云常看見她,和他差不多的年紀,筋骨蠻好的樣子。矮小、於癟,棕黑色的面孔,像一具風乾的面具,帶著勞頓生活的痕迹。但她那還是很有彈性的吆喝聲里,還有一種可以和生活掙扎一番的力氣。他呢,卻已經在生命和死亡的邊緣地帶搖晃了。秘書、保姆、辦公室、汽車……已經使他軟化。物質生活愈是發展,人體對自然的適應能力可能就越差,而精神的觸角卻越發地敏感。
他分明煩躁。為了什麼? 上次的黨組會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大不了的煩惱,他經歷過的多了。一九四二年整風,五二年打老虎,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傾,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這算得了什麼! 他渴望人和人之間的相通、諒解、支持。圓圓卻說:「傻瓜才說這種話呢,都什麼時候了,您還翻那本皇曆。」
現在該翻哪本皇曆呢? 她的話不對。現代青年人的偏激。
寂寞,寂寞極了。讓烈日晒得冒煙的那條馬路,讓人聯想起阿拉伯的沙漠。
鄭子云開始盼望有誰敲門,或有誰打來電話。哪怕跟誰聊聊常寶華的相聲也好。
隔壁的電話鈴果真響了。鄭子云微笑,巧! 鈴聲響了很久,夏竹筠才去接它。她的語氣乾乾巴巴,不懷好意。
只聽見她一連串地發問:「喂,哪裡? 」
「你要哪裡? 」
「找誰? 」
「你是誰? 」
「找他有什麼事? 」
對方大概連個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心裡有鬼或是反應慢的人,讓她像掃機槍似的這麼猛一通掃射,准得丟盔卸甲地落荒而去,往他家打電話的人,應該先穿上尼龍避彈衣,或戴上防毒面具。
夏竹筠在隔壁叫了:「老鄭——你的電話。真討厭,又是那個姓葉的女記者。」
聲音那麼大,葉知秋在話筒里一定聽到了。
「是,我是鄭子云。」
葉知秋的聲音里,有種神經質的興奮:「我收到編輯部轉來的一封匿名信。」
「什麼意思? 」鄭子云看見夏竹筠伸長了耳朵停住了手裡正在搖動的絹扇。
「說我是個道德敗壞的女人,除了和合作者睡覺,還和被寫到的主人公以及某副部長——也就是閣下,勾勾搭搭,編輯部不該發我那篇文章,諸如此類。」
「我很抱歉。」鄭子云打心眼裡感到歉然,好像是他侮辱了她一般。
「你覺得奇怪嗎? 其實並不新鮮。連大名鼎鼎的某記者,寫了一篇為好人伸冤的報告文學,不也讓人糟踏得一塌胡塗嗎。」
「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 」
夏竹筠「啪」的一聲把小摺扇摔在茶几上。鄭子云下意識地用手護住電話機,好像夏竹筠會過來砸它。
「不,不必,謝謝。告訴您的意思,不過是希望您當心暗箭,我估計這匿名信是田守誠手下那些人乾的。再見! 」
「再見。」
太過分了。
有過很多不愉快的事,鄭子云可以不去計較,但不計較不等於不存在。
鄭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似乎引起了理論界和實際工作部門的重視,各個方面到部里索取講話稿和聽取重工業部研究、開展這方面工作的情況的人絡繹不絕。接待來訪者的工作,一直由部調查研究室的同志負責,因為在開展這項工作中,他們是起實際作用的人,是了解情況的人。他們讀過不少書,做過不少研究,還到幾個工廠去蹲過點,鄭子云在講話中提到的不少情況,都是他們總結、提供的。
田守誠事前對這次會議持否定態度,會後又對會上未能貫徹大慶的政治工作經驗和「興無滅資」的講話精神很有意見,後來不知又從哪裡聽到了什麼風聲,突然通知部值班室,凡是到重工業部了解這一工作開展情況的單位,一律由林紹同組織接待。
用意很清楚。鄭子云不願把這件事的動機想得太庸俗。但到底,那是同志們日日夜夜辛勞的結晶。
現在,又去糟踏一個無權、無勢,沒有反抗和保護自己能力的弱女人。這些人對付惡,是那樣的懦弱、膽怯,對付一個女人,卻是那樣的強大、勇敢。何等的可悲啊。
夏竹筠連珠炮似的發問:「你抱歉? 為了什麼? 你要替她做什麼? 」天哪,她想到哪兒去了。
鄭子云定睛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