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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閃著珠貝一樣色澤的拖鞋裡,是一雙如普希金在詩文中多次熱情描繪過的、迷人的小腳。那雙腳,裹在進口尼龍絲襪里。白色絲綢的睡衣上,綉著兩隻暗紅色的鳳凰。茜色的、灑滿銀色小花的絹扇,斜躺在豐腴的腿上。

  精緻,淡雅。現代物質文明的精華。包括那頭用烏髮乳染黑、用阿莫尼亞水弄鬈曲了的頭髮。

  只是她座下的沙發套子,相形之下,太過寒傖。

  在這簡單的,湊湊和和、得過且過的客廳里,她像天外來客一樣顯得不真實,讓鄭子云想起「七仙女」、「畫中人」那一類的故事。

  他們結婚四十年了。每每鄭子云越是細細地打量她,便越是感到陌生。

  「你是不是應該到醫院去看看? 」他說。

  夏竹筠恨透了鄭子云這種居高臨下的紳士派頭。一個喜歡胡攪蠻纏的人,老是激不起對手的反應,比有個可以打平的對手更讓她感到惱火。夏竹筠和許多淺薄的女人一樣,並不知道夫妻問最理想的關係,莫過於恩愛和諧,互敬互重。她喜歡炫耀自己對丈夫的支配權以及自己在家庭里的統治地位,尤其喜歡當著外人,一展夫人的威風。而鄭子云這種該死的紳士派頭,明明地透著一種徹骨的輕蔑,像一道鐵門,把她攔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使她超越不得。

  「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和我講話。」夏竹筠恨得用扇子骨敲著沙發的扶手。

  「我覺得你好像得了一種猜忌狂。你防範這個女人,防範那個女人,恰恰不防範你自己。為什麼把你自己看得這麼輕,又為什麼這樣死乞白賴呢? 我對有些女人感到不理解。她們年年過三八節,天天高喊婦女的解放,回到家裡卻和依附於丈夫的舊式婦女沒有什麼兩樣。我以為僅僅把婦女解放運動理解為爭取政治、經濟地位上的平等是不夠的,婦女解放還應該靠自己的自強,而不是靠——」他停下來,看著夏竹筠的頭髮、服飾。「她應該不斷地進取,讓她的丈夫崇拜她的人格、精神、事業,而不是把她當做一朵花來觀賞……」

  他還想說,借婚姻的鎖鏈,把自己掛在男人脖子上的辦法,是消極的辦法,是婦女無能和無志氣的表現。只靠法律和社會壓力把丈夫和自己壓合在一起,反映了婦女人格上的不獨立。事實上,在任何社會中,如果沒有事業和理想上的一致,愛情也不可能存在或維持。恩格斯說:「婚姻不僅決定一個人的肉體生活,也決定一個人的精神生活。」在這方面,知識水平、共同的志趣,往往是愛情的基礎。

  但是他打住沒說,他知道,她不但昕不懂,而且還會導致極大的誤會:以為他有了外遇,要和她離婚。

  何況活到六十多歲,又忽然心血來潮地研究起什麼是愛情的基礎,豈不滑稽!說到底,這東西影響他吃了,還是影響他喝了,還是影響他當部長了? 契訶夫說過:「愛,或者,它是一種正在退化的東西,一種本來是偉大的東西的殘餘;或者,它是一種將要成為偉大的東西的因子;可是現在,它卻使人不滿意,它所給的,比人所希望的少得多。」

  既然如此,頂好的辦法是不要希望它。

  也許他自己才應該上醫院,他的神經準是出了什麼毛病,鬼知道。

  他現在希望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化的倡議,將會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也許五十年以後,人們將會從理論到實踐建立起一整套完整而科學的體系。為什麼那麼悲觀,幹嗎是五十年而不是二十年? 他希望生活將更加正直;陳詠明那樣的人更多;再也不會有人花那麼多的力氣、用那樣不公正的手段去砍殺一篇振奮人心的報告文學和它的作者。

  鄭子云有那麼多小小的、卻又比愛情那東西更切合實際的希望。

  各自有各自的崗位。愛情,那題目屬於社會學家和未來。

  夏竹筠的怒氣、妒意,漸漸為一種恐懼所代替。鄭子云在幹什麼? 彷彿在對一個陌生的女人,傳授如何保持對丈夫的魅力的秘訣。

  一個女人,等到要她的丈夫冷靜地告訴她,如何去吸引他,那意味著什麼呢?夏竹筠知道,她其實早已從感情上、精神上失去了鄭子云,如今,或是多年來,她佔有的不過是一個軀殼。不,連軀殼也沒有佔有,所佔有的不過是視覺上的一個影子。那麼,她牢牢想要守住,戰戰兢兢生怕失去的是什麼呢? 是那許多女人都逃不脫的虛榮的誘惑。

  她開始嚶嚶地哭泣。

  女人的眼淚是無堅不摧的武器,它是超越千百條道理之上的,有理沒理都可以取得最後勝利。

  鄭子云立刻緘默。走開是不合適的,人在流淚的時候,就把自己擺在了一個弱者的地位,何況她還是個女人,男人是不能這樣對待女人的。

  有人敲門。三點半。是小紀每日送文件、報紙、信件的時間,鄭子云如釋重負,立刻走去開門。夏竹筠停住啜泣走回自己的卧室,鄭子云心裡浮起對夏竹筠的一些感激,在公眾場合她還算通情達理,給他留面子的。

  紀恆全有偵察員的天才,立刻感覺到氣氛不夠正常。他的眼睛迅速地掠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茶几上並沒有客人喝過的剩茶,自然是沒有人來過;樣樣東西井然有序地停在原來的位置上,顯然也沒有人因為激動,順手挪動過什麼……但還是不對頭。徵候在於鄭子云似乎在翻閱文件,其實他什麼都沒有看見,那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是通常緩解激動情緒的辦法。

  鄭子云丟開手裡的文件,問小紀:「到曙光汽車廠驗收企業整頓工作的工作組部里定下來了沒有? 」

  「定了。」紀恆全在鄭子云面前從不多說,他願意看著鄭子云瞎摸。就像那些乖僻的、心理畸形的孩子,在一旁看別的孩子捉迷藏,明明看見那個被蒙著眼睛的孩子再邁一步就會踩上一堆牛屎,或是落進池塘,他也不會哼一聲去提醒。

  人對人的惡感有時真是莫名其妙。

  「誰帶隊? 」

  「主管局的朱一平處長。」

  連一個局長都不去! 顯然是要給陳詠明一個白眼。像這樣一個大廠,至少派一個局長,甚至會派一個副部長帶隊,歷來如此嘛,宋克真做得出來。

  「企業管理司有沒有人去? 」

  「沒有。」

  顯然是在迴避矛盾。那篇文章的風波還沒有過去嗎? 這樣的事情,也值得記一輩子? 過去驗收哪個廠企業管理司不去人? 他們乾的就是這個工作嘛,抓的就是企業整頓嘛。

  田守誠不知道嗎? 知道了也會裝聾作啞。

  「還有什麼事要辦嗎? 」紀恆全決不願意和鄭子云在工作之外還有什麼交流,也用不著著意討好,鄭子云不吃這一套。和鄭子云相處,最好像寫那些用不著任何定語的報告一樣,乾巴巴、硬邦邦的一、二、三條。

  「沒什麼了。謝謝。」

  人在施捨善的時候,怎麼那麼慳吝啊。盛怒之下,鄭子云真想自己帶隊去曙光汽車廠驗收。但他必須冷靜,不能隨心所欲。在這個把一切簡單的事都要複雜化的環境里,他怎麼能不設防呢。

  這叫什麼? 滑頭? 還是善於鬥爭? 陳詠明,陳詠明,那高高大大的漢子,將會又一次感到孤獨。

  鄭子云想起春天的那個夜晚,他們在郊外的田野上,曾仰望那使人感到孤寂的星空。

  還有楊小東的那一些「哥們兒」呢? 廠子里的群眾會怎麼想? 好像他們是後娘養的。好大的一盆冷水啊。幾千名工人群眾的心哪。這樣對待他們於心何忍? 無非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話,既沒有點名,也沒有影響誰的既得利益。

  鄭子云,鄭子云,你這個副部長又能奈何呢。他覺得他像陳詠明一樣,處在同一種可憐巴巴的境地上。他們是渺小的,無力的。

  窗外,馬路對面的樹陰下,賣冰棍的老太太又在吆喝了:「冰棍——巧克力冰棍——」也許應該像那老太太一樣,圍上一條白圍裙,戴上一頂白帽子去賣冰棍。

  鄭子云嘆息,搖頭。在桌前坐下,拿過一摞信紙,坐在那裡反覆地忖度著。現在他能辦到的,只是下面這幾行什麼問題都不能解決的字。要是王羲之的字倒也罷了,還能拿去賣幾個錢。可惜是他的,賣都賣不出去。

  陳詠明同志:曙光汽車廠一年來企業管理整頓,在廣大職工的共同努力下,取得了很大成績。我因病不能前往參加驗收,非常遺憾。望驗收順利,並將驗收的各項分數及時告我。

  致

  禮!

  鄭子云

  是啊,生病。這些年,人們早已學會用生病來搪塞一切難以應付的局面。

  鄭子云猜對了。就在他給陳詠明寫信的同時,田守誠也給陳詠明打了電話:「善於聽取不同意見,以利改進工作。」

  陳詠明將田守誠的電話記錄和鄭子云的來函全都公布在布告欄上。他也不作任何說明。他又能說些什麼?!讓群眾去揣摸裡頭的意思吧。

  葛新發傻乎乎地說:「嘿,部里對咱們廠真重視啊,一個驗收,正、副部長又是來信,又是打電話。」

  吳賓拍了一下葛新發的後腦勺:「傻蛋! 你沒看出來嗎? 信和電話的意思滿擰。一個是真支持,一個是打棍子。」

  楊小東說:「你開會沒帶耳朵? 沒聽見陳頭在驗收大會上說的話? 『我們取得這點成績不容易,我們是在克服來自上、下、左、右的阻力中前進的。』上、下、左、右是什麼意思? 好好尋思尋思。」

  十二

  葉知秋的手有點顫抖。兩個兩分錢一枚的鋼鏰兒,硬是塞了幾次才塞進那個收電話費的小鐵盒裡。看電話的女人,一直盯著她,怕她不交錢嗎? 或是她有什麼地方值得特別注意? 也許因為她對鄭子云說的那些話。唉,偌大一個電報大樓,用個公用電話,連隔音間也沒有。真正的「公用」電話。沒有什麼不可以公用。公用的秘密;公用的喜、怒、哀、樂;誰都可以干涉誰一下。諸如你為什麼天天洗澡,或是你為什麼喜歡吃甜而不喜歡吃辣這樣的瑣事。

  「你何必在電話里講那麼多? 」賀家彬責怪她。

  「那怎麼辦? 我怎麼好在這種時候到部里去,那又會給他添亂子,給那些謠言家們製造口實。去他家裡,那位太太更是盛氣凌人。」

  「我是說,這些事沒有必要告訴他。」

  「這些情況他應該了解。難道他不應該提防那些人嗎? 」

  「女人的邏輯。」

  他們從電報大樓里走出來,只見馬路上到處都是人,人,人,而且又都是那麼清閑自在地溜溜達達。好像在度假一般。

  只有聲音是不休息的。

  每一輛汽車的喇叭,都威風凜凜地響著。

  鈴木50的發動機,自鳴得意地「嘣嘣」著,它是近年剛流行起來的時髦貨。

  有個小女孩,一面跳著腳、扭著身子,一面哇啦、哇啦地哭叫著:「我要吃冰棍! 我要吃冰棍! 」她的爸爸,像拎小雞子一樣拎著她圓鼓鼓的胳膊,一面拖著她往前走,一面嚇唬她:「再哭,再哭我就揍你,你都吃了八根兒了,再吃肚子里要長蟲子啦。」

  臨時就業的青年,起鬨似的推銷著自己的貨色:「哎,買吧,買吧,新鮮的奶油麵包。」

  「看報,看報,文藝小報,李谷一帶病上台演出,蘇小明唱《鄉間的小路》。」

  十字路口的崗亭里,交通民警對著麥克風大聲地申斥著一輛搶行的越野吉普:「喂,那輛武漢吉普,你怎麼拐的彎? 垵? 說的就是你,31-04889 !還開,還開,聽見了沒有? 你給我站住! 」

  那輛吉普,像一頭犯了罪的小毛驢,懂事地耷拉著耳朵。它忸忸怩怩、羞羞答答、誠惶誠恐地停下了,偏偏又停在不該停的地方,司機大概是慌了神。

  警察又叫起來:「你看看,停在哪兒了? 」

  電器商店裡,各式音箱互不相讓地播送著「阿波羅音樂之神」

  的電子音樂,別管大街上發生了什麼騷亂,「阿波羅音樂之神」依然不屈不撓地,鏗鏘、鏗鏘地響著自己的節奏。

  賀家彬甚至非常高興地說:「知秋,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我們早晚都要死去,代替我們的,將是另外一些人。我們耿耿於懷的苦惱、憂慮,在他們那裡會簡單得多。」

  葉知秋幾乎是討饒地說:「家彬,這份熱鬧勁兒我真受不了,這麼一會兒,我的鞋後跟就讓人踩掉兩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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